第21章
楚青檀一度怀疑自己还没有完全睡醒,不然他怎么会看见晏归尘墨发凌乱、衣衫半解地倚在自己身上?
看清来人的霎那,掌下的肌肤好像变成了烧红的熔炉,烫得楚青檀猛然收手:“晏归尘?你这是做什么?”
晏归尘顿了顿,精致的面容一半隐没在烛火阴影中,眼角不知何时多了颗小巧的泪痣,他就像条勾魂摄魄的美人蛇,一点点爬上楚青檀胸口,侧脸贴上赤|裸的胸膛,柔柔地抬眸看过来。
“师兄,良辰美景,莫要辜负……”
他的声音不似平常清冷,柔媚异常,低声耳语时,像是有把小刷子从楚青檀耳边扫过,酥麻感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喉结不自觉滚动,感觉到对方的手有下移的趋势,立刻伸手抓住,严肃地道:“你先起来。”
晏归尘轻轻歪头,师兄的反应并不在预料之中,他有些茫然。
想到什么,他反客为主,双手捧起楚青檀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侧脸,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湿漉漉的眸子看着楚青檀:“请师兄享用。”
要命!
楚青檀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表情,但能感觉到惊人的热意正涌上脸。现下的场面,对于他一个童子鸡来说,实在有些过于刺激了。
晏归尘还在乱动,到处在他身上点火,他单手握住对方两只手腕,然后在晏归尘疑惑的目光中猛然起身,用被子将对方裹了个严严实实。
“师兄?”
晏归尘被裹成一个白生生的大茧,全身上下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没有挣扎,待在茧里不解地看着楚青檀。
楚青檀背对着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晏归尘乖乖答道:“知道,我在伺候师兄。”
晴天霹雳!
这句话将楚青檀为数不多的理智轰击得粉碎。
楚青檀怎么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龙傲天男主对自己说出某棠经典台词,这是造的什么孽!
他重重呵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晏归尘一颤,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不起……师兄,我、我只是想让师兄高兴。”
此言一出,楚青檀顿时有种自己在逼良为娼的错觉,他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晏归尘产生这样的误解。
“高兴?你认为这样自轻自贱我会高兴?”
这话刺痛了晏归尘,他不明白师兄为何不悦,是他做得不够好么?
师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厉声对他说过话了,他发觉自己竟难以接受。
晏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楚青檀没听他出声,正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就感觉衣角被轻轻拉住。
“师兄……你别生气,我以后会好好练功的。”
晏归尘满心惶惑,楚青檀也没有比他平静多少,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但他一个也捉不住。晏归尘这手实在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冷静一点。
他强迫自己用脑子好好想,晏归尘没有必要这样做,且不说他是后宫文男主,绝对不可能是个弯的,单说他如今的处境,没有性命之忧,也不缺吃不缺穿,该有的东西自己都给他了,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等等,以晏归尘的人生阅历来说,他真的明白他在做什么吗?
想到这里,楚青檀才算真的找回了些理智。回头望去,晏归尘正定定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安,如明净的湖水般清澈见底,哪有半分情|欲的影子?
楚青檀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确实有些重了,他暗自叹了口气,握住晏归尘小心拉着自己的手,触感冰凉。
“谁教你这样做的?”
晏归尘道:“……功法。”
楚青檀:“给我看看。”
晏归尘犹豫着,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从自己薄薄的一层衣服里拿出本泛黄的书册。他怕自己做得不好,特意将它带上了。
楚青檀接过来一看——
《龙阳十八式》
光看书名就知道内容,但他不信邪,随便翻了几页,表情逐渐僵硬。
画面之大胆,对白之露骨,就连楚青檀也没见过更香艳的。他一脸复杂地合上书,问晏归尘:“你学这个干嘛?”
晏归尘道:“挽秋姑娘告诉我,练好这本功法,照上面的做,我就能报答师兄。”
“挽秋姑娘是?”
“是芳菲尽里弹琵琶的姑娘。”
“她还说了别的吗?”
“没有。”
楚青檀随意翻开书中一页,指指上面交缠的两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晏归尘:“他们在做、爱做的事。”
挽秋姑娘是这么说的。
楚青檀:“……”
不太适应这样直白的对话。
他维持着平静的神情没变:“你想和我做?”
晏归尘迟疑了一下,却不是因为羞涩,仿佛自己正在说的是件类似于吃饭睡觉这样平平无奇的事。
“只要师兄想,我都可以。”
楚青檀问:“为什么?”
晏归尘这次没有迟疑:“我想让师兄高兴。”
“那你自己呢?”
“啊?”
晏归尘愣住了:“我?”
楚青檀将晏归尘的手塞回被子里,他想,晏归尘或许并不明白做这种事情的含义。
“这种事,是只有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才能做的。”
相爱的人?
晏归尘没有说话。
楚青檀继续道:“就算是爱人之间,做这种事情也要你自己愿意才行。如果你不想做,那么谁也不能强迫你,你自己也不行。”
晏归尘慢慢道:“师兄,怎样才算相爱?”
这个问题,楚青檀很难回答,因为他也没有过爱上某个人的经历。在他看来,爱情无非与亲情和友情一样,是将一个人踏踏实实地放在心里,发自内心地希望对方好,乐其所乐,忧其所忧。
不过这些都是很空泛的描述,他想了下,道:“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爱,兄弟姐妹之间的爱,朋友之间的爱,对你好不是为了索求回报,你只需要接受他们的爱就够了。明白吗?”
晏归尘跟随他的描述尽力思考,然而许久也没能思考出个结果。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师兄。没有人爱我。”
父母之爱,手足之爱,友人之爱……
他从未拥有过,所以也无从想象。
楚青檀感觉自己的心尖好像被蚂蚁蛰了一下,不是很疼,却让他如鲠在喉,难以忽视。
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那样苍白。
这次楚青檀没再克制,在晏归尘脑袋上揉了揉,“会有的,相信我。不久后的将来,你会遇到许多人,他们都会喜欢你,爱护你,将你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不会再孤身一人。”
本该属于男主的一切,他都会得到的。
说这话的时候,楚青檀没有考虑自己会不会崩人设,此刻他不是玉清境掌门大弟子,他只是他自己,他希望晏归尘能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那师兄呢?”晏归尘忽然问,“师兄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楚青檀没想多久便给出了答案:“当然。”他还要帮助男主打败反派,自然是要一直陪在男主身边的。
他说:“总之,只要你变得足够强大,你想要的一切就都能得到。”
变强……
晏归尘默默握紧了拳头。
见他想明白了,楚青檀总算彻底放下心,剥笋一样将他从被子里剥出来,然后取来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身上。
“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不管对谁,都不可以。”他说着将《龙阳十八式》放到烛火旁,火舌舔舐书页,迅速将其焚烧殆尽。
“你只需要练好纯阳剑法便可,这个……忘了吧。”
晏归尘拉紧肩上的衣袍,楚青檀的袍子对他来说太宽大了些,前襟松松垮垮总往下掉,腰上松了一截。
“哦。”他裹着衣服从床褥间直起身,美好的身体线条尽数遮掩在衣袍下。起身时意外发现了新年团在枕边的小小身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楚青檀一眼,见对方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轻轻抱起新年下床离开。
“师兄,晚安。”
他走后,寝殿再次陷入安静,楚青檀躺在床上迟迟难以入眠。
晏归尘伏在他身上时动人心魄的模样频频出现在脑海中,如今他虽已离开,但楚青檀总觉得这榻上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连空气都变得躁动不安。
他自认心思清白坦荡,此前对晏归尘从未有过那方面的想法,这次却猝不及防阴沟里翻船,被结结实实勾/引了一通,偏偏对方还一无所知。
后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却在梦里被一条巨大的青色蟒蛇缠上。
柔软的蛇身将他一圈圈环绕,挣扎不得,漂亮的花纹看得人眼晕,蛇信在他耳边吞吐,脱口而出的却是晏归尘的声音。
“师兄,我们要纠缠一辈子。”
蛇尾越缠越紧,楚青檀无法呼吸,额头冒出冷汗,直到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才发现自己方才真的暂停了呼吸。
天色渐亮,就快到晨起的时辰了。他往身上一摸,全是汗。
他最怕的就是蛇,昨天晚上的梦真是将他吓得不轻。
还好,只是梦而已。
第22章
时间在修炼中飞速流逝,转眼三月已过,来到了仙盟大会正式开始的这一天。
仙盟大会三年一度,四大宗轮流作为主家,今年轮到净水原坐庄,举办地点选在风花谷。
风花谷地如其名,风花纠缠,落英缤纷。从谷外望去,如数不清的彩带丝绸联结飘摇,美不胜收。
穹顶宝盖之下,是仙盟三位执法者尊位,灵墟仙尊楚观风为首,其后为善存仙尊玉慎子、参玄仙尊道延。尊位之下,便是参与此次大会的各派掌门、长老。修真界大大小小门派数千,弟子们在谷前列阵,自高台向下看去,校服色彩斑斓各成一派,以白色居多。
修士们出行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张扬些的宗门大多选择舟类法器,巨大的舟体遮天蔽日,降落到风华谷前便消失不见,与芥子舟有异曲同工之妙。有的宗门选择御兽,一时飞马流鸢啼鸣掠过,壮伟可观。相比之下,御剑这个具有代表性的出场方式倒称得上一句低调。
但当上百名修士御剑齐出时,那动静便怎么也低调不起来了。
剑影飞掠,玉慎子以团扇掩唇,蛾眉轻蹙:“无极宫的那群浪货,每次出场都这般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到了似的。”
她这话是对楚观风说的,楚观风并未多言,反倒是一旁的道延接话道:“都是些黄口小儿,难免轻浮。”
他冠宇华丽,长发飘然,狭长的眸子里似有倨傲之色。
玉慎子暗自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是呢是呢,论资历,谁能比得过您老人家呀。”一把年纪还装嫩,呸!
道延有意攀谈,玉慎子却不欲与他多说,对楚观风道:“听闻灵墟仙尊的两位亲传弟子都会参加本次大会,看来玉清境此次是要角逐魁首了?”
提到弟子,楚观风终于有了反应,眼眸往下一扫,平静道:“结果尚未可知。”
玉慎子团扇轻摇,咯咯笑了几声:“仙尊何必客气,如今各大宗门谁不知道?你的两个好徒弟,一个早早地踏入洞虚期,另一个更厉害,乃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早结丹的天才,这样好的福气,是旁人连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楚观风淡淡回应,玉慎子也不恼,灵墟仙尊本就是冰雪般的性子,若是哪日忽然热情起来,那才令人惊异。
她放目远眺,试图在下方攒动的人头中分辨出那两人的身影。
有时候恶名远扬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楚青檀就不必与外面熙熙攘攘的弟子们挤在一处,舒舒服服躺在船舱里,直到临近大会开始,才不紧不慢地汇入玉清境队伍之中。
玉清境、无极宫、净水原、逐日之崖四大宗门位置靠前,各派弟子们相隔距离不远。楚青檀一出现,逐日之崖队伍中便传出一声冷嗤:
“终于舍得出来了,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就连参加仙盟大会也比旁人高贵。”
说话的人抱臂站在逐日之崖队伍最前方,一身黑衣,面容俊朗,眉目间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正是逐日之崖领队弟子燕回。
楚青檀懒懒接过晏归尘递来的剑,随意扫过去一眼:“明白就好。”
燕回笑意一僵,没想到三年过去,昔日死敌变得更不要脸,却还是那么……令人生厌。
他收起虚伪的笑容,阴郁的目光盯着楚青檀和他身后的玉清境众人,像条即将露出獠牙的毒蛇:“楚青檀,看起来你对这次大会似乎很自信啊。但我可是听说,这些日子你天天与妖族余孽混在一起,被迷得神魂颠倒,如今还敢带他一起参加大会……怎么,不怕他反咬你一口?”
尖锐的讽刺落到晏归尘耳中,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心中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些害怕,担心楚青檀听了这些话对自己产生芥蒂。
“师兄,我……”
楚青檀按了按他的脑袋,屈尊降贵侧过身,赏给燕回四个字:
“关你屁事。”
“你!”
燕回的怒火一触即燃,当即便要提剑上前,却被一道浑厚的嗓音止住了脚步。
“时辰到,大会开始——”
是净水原大长老,作为本次大会的司仪,他仙风道骨,声如洪钟,令下方众人精神一振。
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本次大会相较往日有所不同,不仅取消了擂台赛,还将个人战与宗门战糅合到了一起。”
“这要如何比试?”
“我也不知,还是听长老怎么说吧……”
等到下方杂音渐歇,大长老缓缓道:“风花谷中设有试炼秘境,为期三日。进入秘境的参赛者,除非主动弃权或第二次受到致命伤害,皆不可离开。你们每人腰上都配有一条玉带,扯断玉带即可脱离秘境,视为弃权。”
“本次大会的赛制有所改变,以往都是修士之间的对战,然而如今妖族愈发猖獗,仙盟一致认为应当以除妖能力作为评判修士的准则,因此,秘境中安置了数以千计的妖族作为活靶,击杀不同等级的活靶可获得相应积分,以三日总积分作为个人最后成绩,宗门成绩为个人积分之和。”
“秘境关闭时仍未淘汰的参赛者,每人额外获得五十积分。秘境之中,越靠近中心地带,活靶的力量就越强大,望各位量力而行。”
不必提醒,稍微有点脑子的弟子都知道徐徐图之,毕竟留存到最后的人能获得足足五十的额外积分,谁也不想就这么错过。再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会改制,大家都没经验,这种时候拼的就是实力和思路了。
规则介绍完,接下来便是一些陈词滥调的告诫和期许,楚青檀没仔细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大长老身后站着的女修身上。
那女修身材匀婷,容色绝艳,面容虽有些稚嫩,但已能看出倾城之姿。一袭白衣随风舞动,似雾中看花水中望月的飘渺柔和,让人不自觉地生出好感。
她的佩剑纤细修长,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刺,绕着柔软的腰身缠了两圈,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一枚水滴状玉饰点缀在她的额前,通体幽蓝,与绝色的面容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在场的弟子大多是男修,年少慕艾,盯着美好的姑娘就移不开眼,或隐晦或大胆的目光纷纷集中到女修身上。
其中也包括楚青檀,但他注意到这位女修却并不是因为她貌美,曾经沧海难为水,天天对着晏归尘那张脸,他早已经能做到视美色如过眼云烟。看她,是因为楚青檀认出了她的身份——
小美。
缠腰软剑,水滴玉饰,出身名门,温柔大气。这就是正宫女主小美没错了!
有认识她的弟子露出喜色:“早就听说净水原小师妹也会参加此次大会,没想到竟是真的!”
“能与灵儿一道进入秘境,排名还有什么所谓呢……”
“灵儿也是你叫的?”
“灵儿自己都不介意,你瞎叫唤什么?”
“……”
楚青檀不露声色地旁听,终于弄清了女主小美的真实身份——净水原掌门独女,大长老亲传弟子,沈灵儿。
作为男主当之无愧的正宫,一众莺莺燕燕里的纯洁白月光,沈灵儿与男主的初次相遇便是在仙盟大会。彼时落魄的男主被所有人嘲笑鄙视,只有沈灵儿站出来为他说话,给了他继续战斗下去的动力。
后来男主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黑马夺魁,狠狠打了炮灰们的脸。
自此之后,男女主引为知己,互相扶持,艰苦创业,筚路蓝缕……最终开拓出一片广阔的宏图。可以说,沈灵儿就是男主登仙之路上的最大助力。
除了良好的出身和美丽的容貌,她本人的实力也相当强横,但由于她温柔体贴的性格,使得这份强横变得不那么尖锐,不至于抢了男主的风头,是大部分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反感。也难怪她能在女二三四五六七八……里脱颖而出,成为女主。
漂亮又事少的工具人,谁会不喜欢?
楚青檀瞥了眼晏归尘,意外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纳闷。
这么大一个女主在你面前,你看我干嘛?
见他终于不再盯着上面的女修看,晏归尘不知从哪拿出一把伞,“唰”地展开撑在楚青檀头顶,女主的身影顿时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阳光刺眼,我为师兄撑伞吧。”
楚青檀问:“今日各派弟子齐聚,你可有新认识的友人?”
比如沈灵儿什么的。
他特意与晏归尘分开,等到大会开始才姗姗来迟,就是为了给男女主创造相遇剧情的契机。毕竟,搭上女主这条线,就相当于搭上了整个净水原。男主之后的升级之路便多了个倚靠,他距离完成任务也就往前跨了一大步。
在他看似随意实则期待的注视下,晏归尘慢吞吞摇了摇头:“没有。”
楚青檀产生了种八卦扑空的失落感,不过他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事情要慢慢来,机会还有很多。
他们接下来要在秘境之中待上三天时间,就不信男女主擦不出火花!
晏归尘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会改制,传统的对战方式改变,也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再如计划中一般帮助楚青檀赢得比赛。
换言之,现在的他对于师兄来说,就连仅有的利用价值也失去了。
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静一些,但不安和迷茫的情绪却无法抑制地从眼眸中流露出来。
楚青檀没有忽略他的异常,联想到之前的事,他很快反应过来原因,对晏归尘道:“状况有变,如今你既然不能替我战斗,那便换个目标。此次大会,你要尽己所能获得积分,为师门赢得更高的排名,明白吗?”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晏归尘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嗯!”
第23章
高台之上,巨型铜钟连响三声,古朴雄浑的钟声穿透深谷,激起群鸟腾飞,正式拉开了仙盟大会的序幕。
半球形巨幕结界缓缓从一侧升起又落下,像一只倒扣的碗,将所有人纳入秘境范围,炫目的白光闪过,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广场瞬间空空如也,参赛弟子都已进入秘境之中。
与此同时,跟随在弟子们身边的法球,将他们的情况完整呈现在大殿之上,画面中,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醒目的数字,那是他们到目前为止获得的积分。
进入秘境不久,便有人的积分数变成“一”,标志着他击杀了一只低级活靶。
数字不断跳动,大多数人的积分都迅速上涨,相比之下,那几个顽固不动的“零”显得格外瞩目。
“没看错的话,那两个仍然还是零分的弟子,似乎是楚仙尊的亲传?楚仙尊贵人事忙,看来并没有多少时间教导弟子啊?”道延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叫周围的人听见,一时间,各色目光纷纷投向楚观风。
楚观风并不争辩,闭目养神。
玉慎子道:“参玄仙尊不关注自己的弟子,倒是对灵墟仙尊的弟子格外留心,难道是因为爱屋及乌?”
道延被她的说法恶心到了:“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见他的两个弟子拿不出手,替他脸红。”
这时楚观风淡淡道:“时辰尚早,胜负未定。”
两人都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众人赶忙连声附和。
“仙尊说得是,大会为期三日,这才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变数还有的是呢。”
“没错,没错。各人风格不同,有的迅猛,有的稳妥,这是好事嘛!”
“快看!楚青檀得分了!”
光幕上印出楚青檀的身影,护花剑迅捷如电,转瞬间便收下了一只飞掠而过的活靶。与此同时,他头上的数字如水波般晃荡,缓缓变成了“一”。
楚青檀收剑入鞘,随手擦去血痕,活靶的尸身倒在不远处,从头颅到尾椎刻着一道流畅的白线,击杀它能获得一点积分。
这只活靶是主动撞到楚青檀面前的,进入秘境之后,众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原本聚在一起玉清境弟子全都消失了,身边空无一人。楚青檀猜测其他人的情况也与自己相同,秘境的设立者并不希望他们一开始就集体行动。
与风花谷的美景不同,秘境之中天色晦暗,地形崎岖,怪异的巨林和黑雾笼罩在头顶,像张牙舞爪的恶兽。
秘境中不能使用法器,楚青檀没法直接探明情况,但能感觉到东方的妖气明显强于其他方向,显然是中心地带。
击杀白色低级靶得一分,蓝色中级靶得五分,紫色高级靶得十分。现在他身处秘境外圈,能遇到的只有低级活靶,越往东走,遇到高级靶的几率才会越高。而相应的,活动范围内收,遇到其他修士的几率也会提升。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进入秘境的修士属于竞争关系,要想获得更好的成绩,猎杀活靶是其一,还有一个办法,是减少竞争者。
虽说仙盟大会禁止内斗,但人多是非多,宗门之间的勾心斗角层出不穷,若有心害人,想要骗过随行法球的监视并非难事。
楚青檀思忖片刻,最后决定直接东行。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先与晏归尘会和。
密林深处,骤然传出一声剑啸——
燕回动动手指,灵剑飞回,环绕在他的身后凌空浮动。
“明桥,你说,除掉这只妖……值多少分?”
血腥味逐渐逸散,不远处,晏归尘紧握螭吟剑,右臂破开一道深口,鲜血沿着指尖一点点滴落。
方才若不是他及时躲闪,燕回这一剑险些刺中他的胸口要害。
站在燕回身后的弟子小心道:“师兄,他是玉清境的人,我们不能杀。”说着,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随行法球。
他们在秘境中的一言一行,都会如实被法球记录下来,呈现到外界众人眼中。仙盟大会允许合理范围内的竞争行为,但刻意害人性命却是严令禁止的,一经发现,会立刻被取消参赛资格,并按罪论处。
燕回明白明桥的潜台词,剑身在屈起的手臂间缓缓擦过。
随行法球可以投放画面,却无法传播声音,他微微笑着,仿佛正同朋友友好交流,实则声音阴冷无比。
“无妨,掩人耳目是最简单的事,我要杀他,办法多的是。”
他对晏归尘偏了偏头:“虽然不知道楚青檀看上了你哪一点,但以他对你的重视程度,若是知道你死在了我的手里,到时候他的表情……噗,光是想想都觉得精彩!”
晏归尘一言不发地看着燕回,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针对他,这样的针对他早已习惯,心里泛不起多少波澜。他默默衡量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金丹后期对上洞虚初期,横跨两个大境界,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
但他不能止步在这里,他必须要往上爬,爬上更高的排名,不管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燕回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呢,对妖一向仁慈,你要怪就怪楚青檀吧,跟错了人,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妖族一向血气方刚,宁死不屈,现在就让我来看看,你这个半妖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话音刚落,浮空的灵剑骤然调转方向,剑尖对准晏归尘面门猛地刺了过去!
剑风凛冽,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原地瞬间空无一人。
“师、师兄,他跑了!”
放眼望去,穿着白色道袍的身影正在浓雾的裹挟下飞快远遁,像是在麦田里灵活穿行的田鼠,头也不回地逃走,转眼便不见踪影。
燕回面无表情,缓缓收回剑。
“鼠辈。”
“师兄,让他逃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燕回抬手,目光沉沉望向晏归尘逃走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秘境就这么大,总会再遇到的。”
此处的暗流涌动并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第一天很快结束,日落月升,秘境之中雾气更加浓重,视线受阻,前行之路变得愈发困难。
但这并没有削减弟子们的干劲,他们头顶的积分迅速增长,仅仅是第一日,便已有数人破百。与之相对的,也有不少人遭遇意外,提前淘汰退场。
在秘境这种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集体行动总是比单打独斗更有安全感,所能发挥的力量也越大。一路走来,楚青檀捡了不少玉清境弟子,几人抱团跟着他,形成了一个临时小队,一路畅通无阻地向中心地带移动。
除了同门,他还顺手救了几个落单的修士,其中就包括女主沈灵儿。
只是他找了许久,却一直没发现晏归尘的身影。
沈灵儿之前腿上受了伤,大家默契地放慢脚步等她,但她不想拖累众人,默不作声走到了队伍左前方,几乎与楚青檀并行。
楚青檀象征性地关切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沈灵儿摇摇头:“多谢,我没事的。”
顿了顿,她又道:“你在找人,对吗?”
一路走来,她能感觉出楚青檀前行的目标并不完全是猎杀活靶,虽说大致方向是往东,但有时会绕路,哪怕路上并没有妖气。
楚青檀不意外她能看出来,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道:“我在找晏归尘。”
他刻意提起晏归尘的名字,沈灵儿却并未出现特别的反应,低头思索片刻后道:“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他是……”
话到嘴边,她笑了笑,换了个说法:“是你的师弟吧?”
“嗯。”
沈灵儿道:“你救了我,我理应回报。你要寻人,我可以帮你。”
楚青檀道:“秘境之中,使用任何法器都是徒劳。”不然他早就找到晏归尘了,何至于还在这里兜圈子。
沈灵儿笑道:“不,不是法器,此乃我净水原独门秘术,只要……”
话未说完,一个漆黑的影子从旁侧猛窜而过,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弟子的痛呼。
“啊,我的手——”
“是活靶!”
楚青檀看清了那东西,停步按剑,喝到:“别乱,保持阵型,准备开战。”
这样的突袭,他们一路来遇到过许多次,袭击者以低阶活靶为主,偶尔出现中阶,解决起来十分简单。但这次出现的妖物脊背上刻着的线是紫色,象征着它高阶活靶的身份。
高阶活靶的实力相当于一方小妖王,拿下它废了不少功夫,就在楚青檀准备给它最后一击结束战斗时,一柄灵剑横空杀出,抢在楚青檀之前终结了活靶的性命。
积分的计算只看最后一击,不管之前的战斗有多激烈,旁人出了多少力,只有最终的击杀者才能获得积分。
换句话说,楚青檀的积分被人抢了。
楚青檀虽无意拿多好的名次,但辛辛苦苦打下的活靶被人截了胡,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更何况,插在活靶要害处的灵剑十分眼熟,不久以前还佩在他的死对头身侧。
燕回的声音不紧不慢从身后传来——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
第24章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但燕回眼中满是挑衅,半点没有抱歉的意思。他勾勾手指,灵剑离开活靶尸身,飞回他的手中。
高级活靶价值十点积分,虽说难得,楚青檀还不至于生气,但当他看到燕回手中的第二把灵剑时,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螭吟剑。
“这把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燕回两指捏着剑柄,随意晃了两下,挑眉:“你说这个?”
“当然是因为……它的主人已经死在我手里了呀。”
他看向楚青檀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像是回味般咋了咂嘴:“他死的时候叫得真可怜啊。”
“师兄,救我~”
“好像是这么喊的吧?哈哈哈哈……唔!”
笑到一半,他眼前一黑,脸上剧痛,结结实实挨了楚青檀一拳。
鼻下有温热的液体涌出,燕回伸手一模,满手的血。他瞪大了眼怒吼出声:“姓楚的,你敢打我!”
楚青檀垂眸慢慢擦手:“打你便打你,还要挑日子么?”
燕回方才说的屁话,他当然一个字也不会信。晏归尘是男主,怎么可能折在燕回这么个名不经传的小角色手上?真要那样的话,反派的宝座就该让他来坐。
晏归尘的剑出现在燕回手中,只能证明他们之间产生过摩擦,联想到自己与燕回的恩怨,不难猜出是谁先挑事。
燕回气昏了头,当下也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了,怒极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不必等大会结束,我们之间也该到算总账的时候了,你以为我真的怕你?要动手是吧,来啊!”说到最后,他厉声怒喝,佩剑出鞘,大有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殿上,玉慎子注视着光幕上的情形,轻轻“咦”了一声。
“你们瞧,玉清境与逐日之崖这两方队伍,似乎有些情况……”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片光幕,但很快有人发现了异常:“喂,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不是两个队伍之中的任何一方,而是距离他们不远处西南方向的天空。
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点,暗紫色裂纹如蛛丝般从黑点中不断蔓延出来,且有继续向外扩张的趋势。
如果说秘境是一颗蛋,天地是包裹于其中的蛋清与蛋黄,那么现在就像是正有人拿着小锤子,从外面一下一下地将蛋壳敲碎。
“这裂纹看起来不似凡物,难道也是大会安排的其中一环吗?”
净水原大长老与掌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试炼秘境自诞生以来,他们进入过数十次,但此等异象,他们也是第一次瞧见。
将光幕中的画面转移到裂纹出现的边界地带,静谧的气氛一扫而光,天地交接之处,飞沙走石,飓风四起。
随着一道极轻的“喀喀”声,地面陷落了一个小角,沙砾和石块摇摇晃晃,随即猛地被吸进那个漆黑的坑洞之中。
这仿佛是一个引信,拉动了整个秘境崩溃的开端。一瞬间,秘境边缘的地面接连坍塌,塌陷形成的深渊产生巨大吸力,无差别吸入地面上的一切物体。秘境就像是深海中的孤岛,现在它正在被涌上来的海水蚕食,从边缘一点点破碎,深渊不断靠近中心地带。
处在外圈的弟子很快遇到深渊,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吸了进去,只留下一声凄厉的惨叫。
亲眼目睹惨象的弟子们心神震颤,都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一窝蜂往秘境中心逃去。
他们逃得快,秘境塌陷的速度更快,不断有落在后面的人被吸入深渊,如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毫无反抗之力。
“什么东西啊啊啊啊!”
“别丢下我!”
“师父救我啊啊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秘境外围,哭号惨叫声此起彼伏,随行法球被毁,光幕也接二连三暗了下去。
坠入深渊的弟子们并没有被传出秘境,他们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漆黑的深渊之中,死不见尸。
突如其来的骚乱让大殿炸开了锅,各派掌门坐不住了,要知道现在秘境里关着的可都是各宗门里资质最拔尖的那一批弟子,若是折损在这里,对于宗门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
“不行,马上将秘境里的弟子都送出来,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命丧于此!”
“对,不管发生了什么,先把人救出来最要紧。”
“不行!”
净水原掌门脸色难看,他的掌心托着一枚光泽暗淡的印玺,竭力往印玺中注入灵力,它却没有半点动静。
“通道被毁,印玺失灵,他们出不来!”
有人道:“那便派人去救。”
“也不行。”掌门道,“如今的秘境已然成为孤域,与外界全然切断了联系,不论是谁,进去便如瓮中之鳖,再也出不来了!”
“那还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去死吗?”
暗下来的光幕越来越多,外界逐渐失去了对秘境情况的掌控,有多少弟子至今仍安然无恙,又有多少弟子已经命丧深渊,没人能说得清楚。
越是不清楚,心情便越是焦灼。众人都在冥思苦想,提出自己的解决办法,大殿上乌泱泱闹成了一锅粥,反而什么也听不清了。
这时,尊位之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音量不大,却将所有人的说话声都压了下去。
“摧毁秘境。”
是楚观风说话了。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片刻后,净水原掌门摇摇头:“仙尊明鉴,此法虽能将里面的人全都释放出来,但摧毁秘境所造成的灵压过于庞大,弟子们怕是承受不住。”
楚观风拂袖起身,冷冷道:“本尊在此,你尽管放手去做。”
玉慎子也道:“以灵墟仙尊的修为,至少能强行化解一半灵压,再加上我从旁协助,定能让弟子们平安归来,此法可行。掌门请动手吧。”
掌门顿时像吃了一记定心丸,没错,有灵墟仙尊在此,定能护住所有弟子,他只需要全力摧毁秘境就好。
没了后顾之忧,他立刻与长老们联手开始摧毁秘境。试炼秘境规模庞大,内部几乎已经形成了自成一体的小世界,要想完全摧毁,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这种等级的秘境,即使对于财大气粗的净水原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地,一朝摧毁,足以令净水原元气大伤。
但与数千名修士的性命相比起来,这点损失微不足道。
“天好像裂开了!”
玉清境众弟子也发现了异常,楚青檀抬头一看,天际裂纹的扩散速度相当快,方才还只是丝丝缕缕,转眼间已如爬山虎般迅速爬上天际,伴随着裂帛般的脆响,不断向中心地带围拢过来。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震颤,如地龙翻身一般,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碎石掉落的声音。
在场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而沈灵儿忽然脸色一变,呵道:“秘境正在从外围坍塌,我们快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数道求救烟花自四方升起,每一道烟花都意味着至少一名弟子遭遇了异常危险,无法主动脱离秘境。
沈灵儿毫不犹豫拽断了自己的玉带,屏息等待数秒之后,无事发生,玉带并未将她传送出去。弟子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效仿她的做法,玉带一条接一条地断开,所有人却都还站在原地,一个也没能离开。
“完了……”
有人苍白着脸,喃喃道:“我们出不去了。”
他摇摇欲坠差点摔倒,楚青檀一把将他提起来,当机立断:“向东走。”
事态紧急,弟子们应声而动,御剑腾空,全速向东飞去。
燕回虽心有不甘,却还没蠢到在这个时候强行动手的地步,带领逐日之崖的弟子阴沉着脸跟上。
不止修士,就连被提前放置在秘境中的妖物也本能感受到威胁,不再与修士们作对,而是成群结队往中心地带狂奔,激起烟尘无数,从上方望去,就像一道道争相上岸的浪潮。
剑光在林间穿行,树影飞掠,黑雾弥漫,楚青檀飞在队伍前方开路,目光在混乱的妖群与人群中逡巡,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身影。
越靠近秘境中心,黑雾便越浓重,直到后来几乎已经看不见前路,这时他们距离秘境边缘已经很远,连裂地之声也快听不见了。
全速御剑这么久,弟子们都疲惫不堪,粗喘着坐到地上,有人问:“我们……咳咳……我们逃掉了吗?”
沈灵儿脸色苍白:“没有。”
“只要我们还在秘境之中,就不可能逃掉。”
死一般的沉默蔓延开来,众人脸上满是绝望,反正逃与不逃都是一死,他们现在这么拼命又有何用?
这时,前方忽然闪过一道白光,是楚青檀横剑劈开了面前的迷雾,他冷声道:“如何离开是外面的人该操心的事情,你们要做的是让自己命长一点,都给我打起精神。否则……”
他冷沉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迷茫的面孔:“我不介意提前送你们一程。”
不少人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快忘了楚青檀原本的脾气,被他一吓,以往的阴影全回来了,连忙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乖乖跟在他身后。
他们这才发现,迷雾尽头是一堵看不见尽头的石墙,触感冰冷厚重,有人尝试着用灵力轰击,石墙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地方?”
大家纷纷询问沈灵儿,作为在场唯一的净水原弟子,她是最有可能知情的,却没想到沈灵儿也是满头雾水,沿着石墙走了一段:“我也不知道,若我们已经来到秘境中心,看见的应当是垂泪湖才对。可这石墙……我从未见过。”
楚青檀屈指在墙面上敲了敲,没有回音,似乎是实心的。他收回手,意外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血迹,还未凝固,是新鲜的。
他的手上并没有伤口。
凝神观察,他在石墙上发现了几行颜色微深的血痕,有的地方还能看出手掌轮廓。就好像不久前曾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撑着墙面蹒跚地走了过去。
楚青檀沿着血痕一路向前,不知走了多远,平整的墙面忽然出现一道缝隙,缝隙微微翘起,露出墙后黑洞洞的空间。
原来这所谓的石墙,竟是一道石门。
不管是向上还是向两边,都高大到看不见尽头的石门。
门口打开的那点缝隙,刚好足够一名身量清瘦的修士穿过,若是身材丰腴一些,便挤不过去了。
身后的塌陷声逐渐逼近,有这么一道石门挡在身前。他们想逃也逃不掉。不管门后是龙潭还是虎穴,现在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楚青檀道:“进。”
第25章
“玉清境和逐日之崖的弟子们消失了!”
大殿上响起一声惊呼。
光幕上,这两队人的逃离速度原本是最快的,距离秘境中心点也最近,随行法球一直记录着他们的情况,忙中不乱,没有一个人掉队。
按理说,他们是最有可能等到离开秘境的两队。
可就在穿过一片密林之时,所有人同时失去了踪迹,随行法球直接报废,就好像林中有某只看不见的巨兽,无声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都吞了进去,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怎么可能?那一带的活靶应当都已经逃走了才对!”
“就算遇到妖,也不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秘境中绝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存在!”
说话那人自己顿了顿,反应过来现在情况已经失控,连秘境都摇摇欲坠,再出现别的什么恐怖存在,似乎也不算奇怪。
如今发生的事情早就不能用常理推断了。
没人敢看灵墟仙尊的脸色,他结结巴巴找补:“晏、晏归尘之前便不在队伍之中,总不至于同他们一起消失……”
“晏归尘早就失踪了。”另外一人叹息着摇头,晏归尘的随行法球是最早报废的,早在骚乱开始之前,外界就已经无从知晓他的情况。只能在某些固定法球的画面中瞥见他一闪而过的身影,他全身都被鲜血浸透,走过的地方都留下血迹,连佩剑也不知所踪。
在混乱的秘境中失去了武器……
任谁来看,也是凶多吉少。
没有人明说,但是大家都清楚:晏归尘,怕是早就命丧妖群之中了。
但今天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晏归尘的性命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他们更多挂心的,还是那两支神秘消失的队伍。
“联系不上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楚观风的灵力从掌心缓慢涌出,形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几乎将整个风花谷覆盖在内。
看着死一般寂静漆黑的光幕,他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对看过来的净水原众人道:“继续。”-
最后一个人的脚步跨进石门之时,众人眼前突兀地亮起白光,光芒有如实质,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许久之后,白光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空旷死寂的世界。天幕灰蓝,土地深黑,寸草不生;猩红的血月高悬在头顶,像是一只冷冷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幽暗的洞穴无声立在前方,石壁上的青苔如爬虫般蜿蜒狰狞,整片天地静得像座坟墓。
方才还紧咬在身后的塌陷声、妖群嘶叫声,此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回望去,身后是一片漆黑,哪还有石门的踪影?
他们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
弟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答案。
周围温度很低,寒气顺着裤腿往上爬,带来让人不寒而栗的森冷感,沈灵儿默默抱紧了自己的手臂:“看样子这也是一个秘境,因为某种未知原因,两处秘境的空间发生了重叠,我们误打误撞离开了试炼秘境,暂时安全了。”
可这所谓的安全,也不过是相对而言,毕竟在这个全新的秘境里,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更何况,他们离开了试炼秘境,就意味着彻底与仙盟断开联系,到时就算外面的人找到了能将他们救出去的办法,早已不在秘境中的他们也不能获救。
“现在,生路只能靠我们自己找了。”
精神紧绷了一路,大家都有些疲惫,前方或许还有危险,楚青檀决定先休整一番再继续向前。
燕回带着逐日之崖的弟子从他身旁走过,哪怕暂时决定保持和平,他还是要嘲讽几句:“怕了?怕就夹好尾巴往后站。”
玉清境弟子满脸愤懑,逐日之崖这群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们不对付,现在大家好不容易有了喘息之机,燕回还要借故挖苦,实在欺人太甚。
有人腾地站起身,指着燕回:“你别太过分!真以为我们玉清境的人好欺负吗?”
燕回微微眯起眼:“怎么,你想与我动手”
眼看气氛紧张,两方七嘴八舌上来劝架:
“师兄,性命重要,还是先找到离开的办法吧……”
“消消气,别冲动,那些人不值得咱们多费口舌。”
“嘘!”
沈灵儿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皎月般清丽的脸上显露出紧张的神色。
“里面有声音。”
众人像是被扼住脖子的鸡,立刻安静下来,屏息静听。
安静的洞穴之中,果然传出了奇怪的异响,有些像妖兽的嘶吼,混杂着低哑的喘息。因为距离太远,有些听不真切。
“这鬼地方,难道还有别人”
燕回的神色也有了几分迟疑。
这时,众人眼前黑影一闪,竟是楚青檀直接冲了进去!
“楚师兄——”
楚青檀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洞穴,那种声音他很熟悉,与当初他在戒律堂亲眼目睹晏归尘与妖兽厮杀那时候一模一样。
玉清境众弟子踌躇片刻,也跟了进去。
明桥犹豫道:“师兄,咱们要进去吗?”
燕回盯着漆黑的洞口看了一会儿,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才抬了抬下巴:“跟上他们。”
洞穴很深,但里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壁上透着灰蓝色的微光,适应黑暗之后,这些微弱的光亮能成为很好的光源。
“砰——”
晏归尘一头撞上石壁,这个时候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鲜血沿着伤口浸湿了衣袍,滴落到石壁上,那光芒瞬间变得强烈许多,照亮了他面前的这一片残肢狼藉。
这些妖兽是跟着他从石门进来的,进入这里之后,他们亢奋又疯狂,像是盯上了骨头的野狗,全无理性可言,眼里充斥着赤|裸裸的渴望。
他们在渴望什么,晏归尘不知道,他们对他的攻击不是普通的妖对人的攻击,而是撕咬,是啃食,它们似乎想要分食他的肉,喝尽他的血,让自己成为他们身体里的一部分。
杀戮,只有杀戮,他才能活下去。
思想混沌不堪,唯有这个念头格外清晰。
血液中有什么东西觉醒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他去夺取,去毁灭。黑暗中,他的脸侧无声覆上细密的鳞,瞳孔逐渐从圆润的黑瞳变成幽青色的竖瞳,直勾勾注视着妖兽们的目光与妖兽本身已没有多少区别。
但他什么都无暇考虑,也不愿去考虑,他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所有的思绪只化成同一个字——
杀!杀!杀!
又一只妖兽扑了上来,在方才的厮杀中,它是唯一存活下来的胜者,尖利的趾爪踩进他的肩膀,肩上瞬间出现四个血洞。鲜血溅入晏归尘眼睛里,他不躲不闪,反而放声狂笑,然后狠狠咬上妖兽肩膀,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妖兽痛到痉挛,尾勾甩出,想要缠上晏归尘的脖子,下一秒却身躯一僵,腹部被捅穿了一个大洞,晏归尘的手臂直接穿透它的身体,手中握着一枚尚带余温的妖丹。
妖兽眼中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晏归尘勾起嗜血的笑容,重归寂静的黑暗中响起他冰冷的声音:“杂碎。”
他将手从妖兽身躯中抽回,像扔垃圾一样将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残破躯壳扔开,摇摇晃晃站起身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晏归尘?”
晏归尘猛地回头,楚青檀就站在不远处,神情模糊不清,却能看出脚步有些僵硬。
像是被人猛抽了一棍子,晏归尘从方才那种混沌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
“师……师兄?”
他愣愣的,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异常尖锐的指甲,指尖满是鲜血和碎肉,就连嘴里也是一股怪异的腥味。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从身体里抽出,恐惧、痛苦……那些失去的情绪全都涌了回来。
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师兄又看到了多少?
师兄会怎样看他,会认为他是怪物吗?会对他感到恶心吗?会……再也不想见他吗?
“不!别看我……别看我!”
想到什么,晏归尘忽然伸手挡住脸,像被阳光灼伤的幽灵一般,拼命地退回黑暗中。他下意识地转身想逃,却被脚下的尸体绊倒,狼狈摔倒在地。
楚青檀回过神来,立刻上前扶他:“你怎么样?”
“不要……”
晏归尘死死挡住脸,将自己缩成一团,整个身体颤得不成样子。
“师兄,师兄……求你了,别看,求你了……”
他伤得很重,几乎和在戒律堂时状态一样。只是那时他虽伤重,情绪起码是正常的,可现在,他连勉强冷静下来都做不到了。
通过满身的痕迹,楚青檀大概能窥见他的经历,他像是被打碎无数次又勉强拼起来的瓷娃娃,只是分开一小段时间,又被人弄成了破破烂烂的模样。
“没事了,没事了……”
楚青檀抱住晏归尘,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背脊,灵力如涓涓细流传入他体内,缓和着沉重的伤势。
晏归尘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任由对方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埋首于他的怀中,楚青檀耐心安抚着他的情绪。
慢慢地,晏归尘的情绪恢复了些,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冰冷的鳞片还在,他含泪道:“师兄,我现在是不是很可怕?”
楚青檀道:“不,很漂亮。”
他可不是在说谎安慰对方,之前虽然只是粗略地扫到一眼,但晏归尘半妖化的模样还是印在了他的眼中。
青麟,竖瞳,唇角露出一点尖牙,面容妖异惑人,一眼便能看出与正常人的不同,但是并不可怕,反而美丽精致到有些不真实,放在现世是会被他拓下来做成手办的程度。
楚青檀还挺喜欢的。
只是无意间碰到对方身上冷硬的鳞片,他还是会下意识避开。这种反应与喜恶无关,而是他深深打在脑海中的思想钢印,因为幼时的经历,他对任何有关蛇类的东西都有阴影。
“真的吗?”
晏归尘几乎被自卑的情绪压垮,仍是低着头不敢与楚青檀对视,他讨厌自己这副非人的模样,每个见过的人都会对他露出厌恶与恐惧的目光,那些目光就像磨利了的刀剑,一次次将他开膛破肚,残忍地提醒他自己与他人的区别。
可师兄却说漂亮……
晏归尘无比渴望那是真话,但又悲观地认为那不可能是真话,不过是师兄可怜他时的随口安慰罢了。
“嗯,真的。”楚青檀取出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你不信我?”
一瞬间被清雅的梅香包围,晏归尘的心渐渐落到实处,他默默拢紧衣袍,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用力点头。
“我信。”
第26章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是玉清境弟子们追了进来。
人一多,洞穴内的空间就显得不那么空旷了,晏归尘不想自己这副模样暴露在人前,起身直往楚青檀身后躲。
楚青檀由他去,这时有人奇怪道:“晏师弟,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楚青檀这才想起来,之前只顾着安慰晏归尘,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晏归尘从他肩头探出小半张脸,瞳孔已经恢复成正常模样,乍一看与常人无甚分别,他小声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但很多事情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与燕回第二次相遇时,他虽侥幸逃脱,但受了不轻的伤,且佩剑被燕回夺走。修士失去佩剑相当于失去了左右手,在到处都是妖的秘境中举步维艰。
但他硬生生咬牙扛了过去,不计代价地往中心靠近,为的就是能多拿积分,获得更高的排名,不让楚青檀失望。
越靠近中心,高阶妖兽就越多,他的积分飞速增长,一度跃至榜首。可是后来,随着天际裂痕的出现,周围的妖兽瞬间像是被剥夺了理智般疯狂向他涌来。
他一路厮杀,浑浑噩噩地进了石门,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
如果不是被楚青檀唤醒,他或许永远也没办法清醒过来。
“原来,你也不知此地是何处。”
楚青檀思忖片刻,这地方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诡谲的环境不像出自修真界,倒像与妖族有关。
难道这也是属于男主的奇遇之一?
可惜他刷视频时听得并不认真,断断续续的,原著里男主又开了太多金手指,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这一环。
弟子们靠近,看见满地残肢碎肉,不约而同露出难言的表情,还有人直接扭过头去干呕起来。
他们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即便亲手杀过妖,也都是使剑一击毙命,何曾见过如此惨烈血腥的场景?
“师兄,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楚青檀感觉到晏归尘慢慢攥紧了自己的衣裳,他一挥手,满地残骸化作轻烟消散:“妖兽发狂伤人,理应如此。”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由分说道:“既进来了,便四下搜寻一番,或许能找到离开之法。”
弟子们纷纷应声,像溅落的水滴般四散开来,小心探寻洞穴内部。
微光莹莹的石壁将洞穴照成了黯淡的灰蓝色,洞内空间十分宽阔,往里走能听见脚步声,空落落地回荡在阴影中。
有几处石壁的颜色格外明亮,上面留有暗色血迹。楚青檀在石壁上抹了一把,蹭下来些许石灰般的齑粉,同样是灰蓝色。
石壁上的光也随着黯淡下来。
这粉末,像是某种液体风干后留下的残壳,一碰就碎。
继续剐擦,石壁上的壳簌簌落下,露出一点白色硬质,密度很高,楚青檀试着用剑锋敲了敲,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轰——”
不远处,燕回一拳砸上石壁,显然他也发现了上面的异常,折腾了一会儿,没办法将那白色硬质打碎,他烦躁地“啧”了一声。
不出意外,整片石壁下都是这玩意儿。
楚青檀见晏归尘一直看着那边,知道他也和燕回结下了梁子,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于是捏了捏他的后颈:“先别管他,我们走。”
这话被燕回听见了,他冷笑一声:“姓楚的,你脑子被狗啃干净了?抱着个妖孽当宝贝,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青檀:“不劳你费心。”
“少自作多情了,谁要管你?如今我们这么多人都被困在这鬼地方出不去,要是他突然发难,你能承担后果吗!说不定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设计,为的就是使仙门百家元气大伤,好让妖族趁机入侵,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凑巧出现在这里?”
“编故事的手段倒是一流。”楚青檀反唇相讥,“他若真有能力设计出今日之乱,你难道还能有命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燕回:“呵,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谁又能保证你不是他的帮凶?”
楚青檀:“既然信不过,便别跟着我们。”
燕回阴阳怪气一笑:“谁跟着你了,路就这么一条,我们要走,你管的着?”
眼看两人又吵上了,两方弟子都不敢说话,好在沈灵儿及时出声:“诸位,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声音很有规律。
“咚咚——”
“咚咚——”
像是厚重的鼓点,又像沉闷的心跳,从洞穴另一头传来。
楚青檀凝神听了一会儿道:“过去看看。”
说罢他第一个向里走去,众人小心跟在他身后,越往里走,两边石壁上的光就变得越明显,到最后已经到了能完全照亮前路的程度。
等走到尽头,看清面前的东西,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颗巨大的心脏,或者说,是心脏的一部分。
铺天盖地的灰蓝色莹光中,石化后的心脏几乎与穴壁融为一体,表面被一层坚硬的石壳覆盖,其下是如丝如缕凝固不动的暗血。
“咚咚——”
“咚咚——”
心脏依旧平稳地搏动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众人似乎感觉到脚下的地面正随着心跳声缓慢起伏,他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像是生怕吵醒了什么沉睡着的生物。
好在并没有意外发生,那颗心脏似乎仅仅只是一颗心脏而已。
“唔……”
晏归尘忽然低吟一声,捂住胸口弯下腰,楚青檀检查他的伤口,并没有发现异常:“怎么了?”
晏归尘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鬓发微湿,唇色殷红,神情一片茫然。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变得很快,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而那召唤正是来自眼前这颗巨大的心脏。
可他分明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感觉指尖和脸侧开始发烫发痒,那些东西……那些他好不容易才收回去的东西,似乎又要长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强行将身体里的反应压下去,低声道:“我没事。”他不能在这里妖化。
好在大家很快被新的发现转移了注意:
“快看,墙上有东西。”
“是壁画!”
心脏周围的石壁上,暗红色液体流淌绘出一片片壁画,蕴含着丰富的信息。众人纷纷将晏归尘的事忘在脑后,上前查看。
楚青檀碰了碰晏归尘的额头,滚烫灼人,皱眉道:“你在发热。”
他的手带来短暂的清凉,晏归尘下意识蹭了蹭,抿唇道:“没关系,师兄。我能坚持,出去要紧。”
如今他们被困在未知秘境中,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如果晏归尘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及时得到救治。楚青檀道:“我会尽快带你出去,有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明白吗?”
晏归尘乖乖点头:“嗯。”
那边几人已经看完了壁画,沉吟片刻,沈灵儿缓缓吐出几个字:“龙殒之地。”
燕回闻言,猛地抬头:“妖帝烛九阴?”
沈灵儿点头:“不错,此处正是烛九阴当年身殒之地,也就是外界所传失落千年之久的龙墓。”
“妖帝”的名号一出,立刻吸引了楚青檀的注意力,原因无他,只因为原著里那个拳打男主脚踢作者的大反派,正是妖帝本尊。
穿书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关反派的信息,他想多听一些,奈何沈灵儿与燕回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好像对于妖帝都很了解似的,他若直接开口问,倒显得很无知,于是只好忍住。
好在心有疑惑的人不止他一个,有人替他问出了心中所想:
“妖帝烛九阴,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烛九阴是初代妖帝,殒落上千年,见过他的人都已不在人世。我也是偶然从宗门古籍里得知。”
“可惜古籍记载并不完整,我只知他是妖族唯一飞升的存在,这壁画,记载的正是他从生到死的经历。”
沈灵儿伸手触碰斑驳的石壁,壁画不知是用何材料绘制,保存得相当完好,即使经历千年风化,依旧鲜艳如新。
最初的壁画是一颗蛋,细小孱弱的幼蛇破壳而出,象征墓主的新生。
他诞生于螣蛇族,修炼三千年化蛟,成就一方妖王,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将螣蛇一族带入鼎盛时期。
再三千年,他于钟山化龙,登峰造极,成为妖帝,号烛九阴。自此妖族崛起,与人界分庭抗礼,争斗不休。
此情形相持数千年,直到妖帝在飞升渡劫时死于天雷之下,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人界才从日益没落的妖族手中夺回掌控权。
传说妖帝死后,龙骸盘踞于整片山谷,龙血流经之处生灵寂灭,寸草不生。
也有传闻说,在当年那场雷劫中,妖帝并没有死,他用秘法捏出的肉身骗过天道,神魂遁入虚空,伺机寻找新的□□夺舍重生。
许多年过去了,妖帝始终未曾现世,第二种说法不攻自破。人们转而开始寻找龙墓,他们坚定地相信,烛九阴这位支配两界数千年的妖帝,一定会在自己墓中留下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宝,得之便可问鼎仙道。
然而多年以来,始终没有人找到龙墓,随着时间流逝,人世更迭,龙墓一说逐渐成为古老而遥远的传闻,再也无人提起了。
这便是妖帝烛九阴的故事,没想到他们误打误撞,竟找到了他的墓穴。
第27章
“这么说来,眼前的这颗心脏,难道属于已经死去千年的妖帝烛九阴?”
有人喃喃自语,大家都被这个事实震惊到久久无言,真的有人的心脏能在死后数千年仍旧保持鲜活吗?
不止。
联想到石壁下那些东西,一个猜测在楚青檀心中渐渐成型。
也许这所谓的洞穴,其实就是烛九阴的本体,那些石壁下的白色硬质便是他的骨骼。只是因为他的本体太过巨大,他们穷尽视野也只能看到及其有限的一角。也就是说,他们如今正处于烛九阴体内。
看着弟子们不自觉流露出的畏惧,他没有将这个猜测说出口。转而走近那颗心脏,忽然感觉脚下一沉,原本应该踩实的地面陷了下去。
“师兄当心!”
晏归尘一慌,立即将他拉了回来。
楚青檀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无事。”
转而看向他方才踩过的地方,地面上骤然发出的白光显露出矩形轮廓,伴随着一阵仿佛来自地底的沉闷轰声,一具棺椁缓缓升上地面,出现在众人眼前。
棺身大小远超寻常,四面带着奇异的龙纹,不断有白色雾气从其中溢出,像飘渺的云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到那白雾中散发的寒气,直刺入骨髓,使众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这……”
这回连沈灵儿都有些激动起来,纤长的睫羽忽闪着,不可置信道:“里面难道就是……”
烛九阴的尸身,抑或是传闻中得知便可问鼎仙道的绝世秘宝,不管里面装的是哪一件,都是足以震惊外界的存在。
燕回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若能打开棺椁,他便是千年来第一个证实烛九阴传闻的人,由此获得的名望足以让他傲视同龄人,自然也能将楚青檀狠狠踩在脚下。
然而龙墓之中祸福难辨,贸然打开棺椁面临着难以想象的风险,运气好无事发生,运气不好,却是大难临头。
他的心绪千回百转,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棺椁上,突然发难,出手迅捷如电,直接扣住晏归尘脖颈飞身后退,远离人群。
“别动,否则成为剑下亡魂,这买卖可不划算。”
他贴在晏归尘的耳边阴冷开口。
幽寒的剑刃紧贴着晏归尘的脖颈,尚未完全接触到肌肤,已有鲜血顺流而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众人一惊。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放开他,难道你想逐日之崖与玉清境直接开战吗!”
“燕师兄,你冷静点,别冲动。”
劝慰声纷纷扰扰,燕回不为所动,直直看向楚青檀,对着他挑眉。
楚青檀冷漠回视他的目光:“你想要什么。”
燕回微笑:“我想要你死。”
“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怎么样?”
楚青檀无言看着他,片刻后,燕回忽然“扑哧”笑了:“别这么紧张,开个玩笑。看来你还真的是很在意他呢。”
“我不会动他,但若是你不听话,那可就说不准了。”话音未落,燕回的剑尖骤然一抬,将晏归尘双手筋脉齐齐割断!
“唔!”
晏归尘闷哼一声,本欲反击的双手颓然落下,血液沿着指尖下落,滴滴答答溅到地面。
楚青檀神色一紧,燕回喝道:“退后,否则下一剑便斩他头颅,我说到做到。”
随即又对傻眼的逐日之崖弟子道:“过来,站到我身后。”
弟子们迟疑不决:“师兄,这……”
燕回厉声道:“别磨磨蹭蹭!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我请你们过来吗?”
明桥道:“师兄,这时候我们还是一致对外吧,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哈!难道你认为这尘封了数千年的龙墓里还能有妖不成?”燕回道,“再说了,他们玉清境的人又何尝不是心怀鬼胎,若非我先下手为强,只怕现在被拿剑指着的就是你!”
所谓道义,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逐日之崖的弟子们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站到了燕回身后,与另一批人相对而立。
燕回下巴一抬:“你们,卸剑。”
楚青檀将护花随手扔开,弟子们迟疑片刻,也照做了。但燕回还不满意,看向沈灵儿:“你的呢?”
沈灵儿脸色一白,就听楚青檀冷声道:“她并非我玉清境弟子,你难道也容不下么?。”
燕回想了一下,“罢了,你安分守己,别做多余的事,我不会对你怎样。”
他示意身后弟子们将地上的佩剑收好,然后用眼神点了点楚青檀:“你,去把棺椁打开。”
“你别太过分!”玉清境众人闻言,一个个涨红了脸,恨不得用目光在燕回身上盯出个洞来。
龙墓之中本就诡谲难测,不知潜藏了多少危险,燕回让他们卸了剑,还要求打开棺椁,若是打开后出什么事,他们就连自保都成问题。
“不……”
晏归尘的脸色愈发苍白,然而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剑光一闪,燕回的剑刃直接割进他的口中!
嘴角裂开,鲜血直往外涌,燕回抓住他的头发:“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楚青檀神色愈发冷沉,他没有过多犹豫,缓缓走到棺椁前,手掌抚上棺盖,掌下是冰冷古朴的纹路。寒气几乎使血液都凝固住了,但楚青檀的头脑格外冷静,思绪似乎正从躯壳中抽离,飘在身体之外,漠然审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场的人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是燕回的对手,但他如今手无兵刃,而燕回以晏归尘的性命作为要挟,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导致晏归尘丧命。
乾坤袖里还有法器,但使用法器需要时间,从燕回手中把人抢回来也需要时间,而这些时间足以让燕回将晏归尘杀死上百次。
局面似乎陷入了死局,他只能被动等待变数出现,亦或者……
楚青檀看着掌下棺椁。
或者,他亲自创造一个变数。
“刀剑无眼,楚青檀,你的时间可不多了。”燕回眯起眼,冷冷威胁。
在众人紧张万分的屏息注视下,楚青檀指腹缓缓扣上棺盖,只需稍加用力,棺中之物便可现世。
期待、恐惧、贪婪……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系于那一双修长的手上。
燕回无疑是最激动的一个,他死死盯住即将打开的棺椁,同时还不忘分神留意着在场众人的动向。忽然,他感觉有什么液体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湿润粘腻,还有些温热。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怪石嶙峋,每一根下垂的石柱上,都盘着条软绵绵的玩意儿,它们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见被人发现,齐齐裂开大嘴无声怪笑,口中涎液牵着丝往下掉。
燕回一怔:“什么东西——”
就是这愣神的瞬间,身前挟持着的人忽然以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诡异姿势扭动身体,蛇一般从他的手中飞速挣脱!
青色鳞片再次长出,晏归尘折返向燕回袭去,燕回侧身闪避,却没想到晏归尘的目标本就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持剑的弟子。
几声惨叫之后,收缴上来的灵剑当啷坠地,立刻被召回主人手中。
玉清境弟子忍耐已久,战斗再也无法避免,两方人马迅速打了起来,剑光飞掠,血花四散,一时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楚青檀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抬手隔空召剑,护花立刻飞回他的掌心。
正要飞身离开,忽然手臂一紧,身形顿住,他缓缓回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仍旧扣在棺盖之上,纹丝不动。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从棺盖上传来,将他的手掌牢牢吸住,毫无挣脱的可能,要想离开,除非斩断自己的手腕。
就在这时,一只畸形的半人半蛇缓缓从他头顶倒吊下来,下半身仍然盘踞在石柱上,它嘴唇大张着,奇长无比的舌头从口中垂落,舌尖分叉,飞快刺向他的双眼。
楚青檀忍下腹中翻涌,正要出剑,却有人比他更快。
蛇怪发出惨厉尖啸,瞬间化为飞灰,晏归尘覆满鳞片的脸出现在眼前。
“师兄,你没事吧!”
楚青檀看向他身后,眼神一凛,抓住他的衣领往自己身后一推——
“嗤——”
利刃划破皮肉的闷响。
晏归尘站稳身形,看清情形,猛地睁大了眼。
燕回不知何时持剑冲了过来,本想趁晏归尘不备刺向他,没想到却被楚青檀挡住了。
鲜血沿着剑锋嘀嗒落下,楚青檀徒手抓住燕回的佩剑,抬眸看了他一眼。燕回怒发冲冠,厉声喊道:“楚青檀,你还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你难道看不出来一切都是他在搞鬼吗!”
他猛地抽回佩剑,指向头顶:“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看上面的这些恶心玩意儿,你敢说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吗!”
晏归尘被楚青檀的鲜血吓得几乎呆住了,只觉得那血红得刺眼,比世上最鲜艳的花还要夺目。
师兄的血……为他而流的血……
他踉跄着退到棺椁旁边,手掌无意识撑了上去,手上残存的血迹印到棺盖上,像是被吸收掉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了。
第28章
蛇怪的出现引发了更大的骚乱,它们像是雨天里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流动的泥泞,粘腻潮湿,成团成块地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到地面便歪歪斜斜直起身,冒着绿光的双眼四处乱扫,游动着长尾,短小萎缩的前肢直往人身上扒,一旦得手,整个身躯就会如水蛭般牢牢吸进人的皮肉,手尾并用往上攀缠,怎么也甩不掉。
蛇信是它们发动进攻的主要武器,全长足有数尺,完全伸出时就像它们的嘴里长出了另一条尾巴,无孔不入地朝猎物的七窍钻去,力道之强劲,攻速之迅猛,叫人想起夏夜稻田里捕食飞虫的□□。
“这是什么东西?真恶心!”
“注意上方,当心它们的舌头!”
丑陋难缠的蛇怪将弟子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人没注意到头顶异样,蛇怪直接掉到身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触感湿滑得像炸开的肉虫,当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啊啊啊!滚开,呕——”
不知为何,除了最开始攻击楚青檀的那只以外,之后再也没有蛇怪靠近棺椁周围。
楚青檀放开手,燕回愤怒地抽回自己的剑,半空中甩出一道颜色鲜艳的血花。
他一指不远处的混乱,蛇怪源源不断从头顶掉下来,仿佛永远没有穷尽,弟子们陷入苦战,好几人已经负伤。
“楚青檀,瞧瞧你师弟干的好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把他交出来,难道要我们在场所有人为你陪葬吗!”
“交了,你又能如何?”
“自然是严刑逼问,让他吐出真话来,找出离开龙墓的办法!”
“想法不错,可惜,此事与他无关。你就算将他开膛破肚,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楚青檀连点几处穴位,堪堪将血止住。细算起来,这还是他自穿书以来第一次受伤。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从来都只有别人保护他的份,为保护别人而受伤,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颇觉新鲜。
掌心伤处灼痛似火烧一般,但好在并未伤及经脉,不影响出剑,对整日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的修士来说,也就算个皮外伤,不值一提。
燕回冷笑一声:“你说无关便无关?如今我们身陷秘境,他凭空出现也就罢了,还带来了这数不清的蛇怪……你不会不知道他原本是何身份吧?”
晏归尘是螣蛇族,烛九阴也是螣蛇族,现在又出现了这么多与螣蛇族相似的怪物,一切看上去确实有种微妙的联系。
楚青檀看了晏归尘一眼,后者微惊,如梦初醒地摇摇头:“不,师兄,不是我。”
楚青檀点头,对燕回道:“听见了?”
燕回简直快要气笑了:“他说不是你就信?你没事吧!”
楚青檀:“我不信他,难道信你?”
他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并无半分笑意:“说起来,此番龙墓出世,反应最大的人……似乎是你。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合理推测,你才是此次事件的幕后主使,故意设计让两派弟子身陷囹圄,你好坐收渔利呢?”
他一边说着,微不可察动了动左手,发现它仍旧被棺盖死死吸住,无法收回。
“你放屁!”
燕回承认自己方才确实因为棺椁的出现做出了过激行为,可传闻中的秘宝近在咫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做出和他同样的选择,这并不能成为指控他的证据。
燕回认定晏归尘与龙墓有关,见楚青檀不肯交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楚青檀,我给过你机会了。”
最后一个字方才出口,凛冽的剑光已至楚青檀身前,来势汹汹,直接刺向他的命脉!
“师兄!”
晏归尘想都不想便要往上冲,可他如今双手尽废,灵力耗尽,上来也只有以身挡刀的份。楚青檀喝道:“退下!”随即一个灵活的躬身避过了这致命一剑。
燕回下了死手,杀招接踵而至,第二剑楚青檀避不开,眼看只能硬接,忽而感觉手上一松,左手终于从棺盖上脱离!
顾不得多想,他本能般提剑格挡,正欲反击,身后忽然白雾弥漫。
“哗——”
不等他反应过来,棺盖骤然打开,里面空间扭曲难辨,白雾如有生命般裹住晏归尘的身体,不由分说将他整个人往棺中带去。
“晏归尘!”
楚青檀瞳孔一缩,迅速出手抓住晏归尘的手臂,白雾却如附骨之蛆般缠了上来,连他也一齐拖了进去。
“砰——”
两人身形瞬间被棺椁吞没,棺盖合上,仿佛刚才瞬间的开启只是错觉。
蛇怪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不约而同选择放弃继续攻击弟子们,飞蛾扑火般朝着棺椁扑来。
“楚青檀?楚青檀!”
燕回呼唤无果,眼见蛇怪铺天盖地蜂拥而来,立时选择离开。
“怎么回事?”
“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楚师兄和晏师弟人呢?”
蛇怪不再攻击,众人举剑四顾,茫然无措,只有全程处于混战之外、明哲保身的沈灵儿,指向棺椁道:“在里面。”
此时棺椁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蛇怪,那诡异的白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下坠,下坠……
永无止境的下坠,耳边风声呼啸,场景飞速变幻,直到某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澄澈如镜的江面上升满水汽,踩上去却并不会落到水中。
放眼望去,天地间水汽笼罩,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静得好像只剩下自己和身旁之人。
他们的手仍紧紧交握着,用力到彼此的指尖都快要失去知觉,楚青檀回过神来轻轻放开手,晏归尘感到一阵温热的粘腻,担忧道:“师兄,你的手……”
楚青檀垂下手臂,宽大的袖袍遮住伤处,他淡淡摇头:“无事,先探路。”
晏归尘走到前面,楚青檀将他拉回来:“一起。”
“哦,好。”
两人并肩走着,晏归尘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是往楚青檀右手上飘。
“看来那棺椁不过个通道,而此处才是龙墓真正关键所在。”楚青檀四处打量,若有所思。既然这是属于男主的奇遇,那按理来说棺椁应当只能被晏归尘打开,这地方也只有晏归尘一人能进才对。
方才他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抓住了晏归尘,却没想到同他一起被带进了这里,没有主角光环,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出去。
楚青檀暗自叹息,刚才出手也太快了,自己怎么就不再多想想呢……
越往前走,水汽越浓重,沉甸甸地飘在江面上,横亘在两人之前,雾中仿佛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阻力,不让他们继续向前。
楚青檀皱起眉头,停下脚步:“有些不对。”
视线受阻,为免两人走散,他伸手打算牵住晏归尘,却冷不防牵了个空。
楚青檀一愣,转头看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晏归尘?”
悠远的呼唤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江面,声音在水中涟漪上绕了个圈又荡回来,无人应答。
晏归尘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发现楚青檀消失时,他整个人都慌乱起来,“师兄”、“师兄”唤个不停。
白茫茫的江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奇异的吟啸,似牛似象,但又都不完全相似。紧接着仿若大梦初醒,江上水汽接连退散,他脚下的江水中映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迅速变大,意味着水下的东西正飞速接近,晏归尘警觉地后退几步,下一秒“哗啦”的破水声响起,水面上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妖。
他金发竖瞳,长发披散,上半身赤|裸,腰部以下是泛着碎光的蓝色长尾,光滑无鳍,一直延伸到水下很深的地方。
他没有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传承者,你来了。”
晏归尘直勾勾看着他,并没有因为对方与自己的相似特征感到半分亲近,反倒充满了戒备。
“你难道是……烛九阴?”
听到这个名字,妖族的尾巴轻轻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只能通过他身边泛起的涟漪才能看出来。
“我等卑贱之躯,不敢亵渎帝君名讳。”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我乃螣蛇族大祭司,奉帝君之命在此等候传承者千万年,如今总算不负重任。”
晏归尘目光一动:“传承者,我?”
大祭司道:“曾经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但现在你是我族仅存的血脉,烛龙传承,唯你才有资格接受。除你之外,世间再无旁人。”
“螣蛇族,你不也是么?”
“我自然是,但我的□□早已死去,现在你所看到的,是我最纯粹的魂灵。在这里,和我一样的族人还有许多,只可惜它们的情感与记忆被时间侵蚀,早已失去了自我。不过也无妨,有你在,它们迟早会得到新生。”
晏归尘明白他所指的“族人”是之前在洞穴里看到的那些蛇怪,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它们的一部分。
看向四周,没有发现自己想找的身影,晏归尘问道:“我师兄在哪儿?”
听到毫不相干的话题,大祭司一顿,随即微笑道:“这不重要,眼下你最需要也只需要关心的事,是如何接受传承。”
“不,这很重要。”
晏归尘微拧着眉,一字一句,语气是罕见的强硬。
“把师兄还给我,否则……我什么也不会答应。”
大祭司的笑容凝固:“传承者,你在同我谈条件?”
晏归尘道:“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自己说过的,这传承非我不可,若师兄回不来,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你,你要找人接受传承,便再等上千万年吧。”
大祭司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对话空白许久,大祭司缓缓开口:“他是人类,是修士,是我族死敌。”
晏归尘道:“他是我的师兄,若你将他视作敌人,那么我也一样。”
“我螣蛇族绵延数万年,最后留存下来的血脉竟如此蒙昧,可叹、可悲。”
大祭司忽然直直看向晏归尘的双眼,眼中亮起通透的白光。晏归尘顿时觉出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仿佛在这双通透之眸的注视下,一切记忆与思想都无所遁形。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间,大祭司的瞳眸恢复正常:“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的语气有些叹惋,细听还有些怒意,看向晏归尘的目光仿佛对方是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好啊,你要见他,那我便让你睁大了眼睛好好看清楚……你所谓的好师兄,究竟是何种面目。”
第29章
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四周忽然变得一片漆黑,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几乎像是失明一般。
晏归尘来到了一个封闭的空间,灰尘浮动,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烧焦的糊味,这味道并不好闻,但他却感到有些熟悉。
是柴房的气味。
他曾在柴房里住过两年,那种味道就算是在梦里也能分辨出来。
门外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
“今天怎么样?”
“一直没出声,还算乖顺。”
“那就好,不过……掌门说了让他住沐云轩,就这么将他扔在这儿,能行吗?”
“怕什么,那种东西住哪里不是住?再说了,把他扔进柴房的是公子,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就算掌门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
“也是。”
拖沓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紧接着房门被人不耐烦地踢开,那人手上可有可无地端着一碗馊掉的白米饭。
“喂,吃饭了。”
刺眼的阳光漏进屋内,晏归尘眯眼下意识抬手挡住,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格外小,原本的伤也都痊愈了。
不,不是痊愈,而是还没有受伤。
记忆苏醒,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幼年,刚被灵墟仙尊收为弟子的时候。
那年他刚满七岁,来到沐云轩的第二天,师兄便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将他关进柴房。
“什么不人不妖的玩意儿,也配与我平起平坐。”说出这话时师兄的神情充满厌恶,冰冷的语气如寒冬里夹着碎雪的风,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温度。
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时的感受忘得一干二净,却没想到再次想起时心里还是会难受,甚至比从前更甚。
人心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过尝到了一点甜,从前不觉得苦的东西,如今也变得苦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他早已经习惯了。再经历一遍,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幻境罢了。
话虽这么说,可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朝自己走来时,晏归尘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他跌跌撞撞起身靠近楚青檀。
“师兄!师兄……”
楚青檀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刺目的阳光让晏归尘难以分辨对方的神色,但传到耳边的声音就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扎进他的心口。
“这小杂种,倒是生了一副好容貌。”
小杂种,小杂种……
师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个称呼,忘记从前师兄是多么厌恶自己。
伸出的指尖只差一点便能抓住楚青檀的衣摆,晏归尘想要像从前一样攥紧,躲在师兄身后,就可以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好像只要有师兄在,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
但他忽然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勇气。
腿弯忽然一痛,有人从身后踹了他一脚,他被迫跌跪在地,视线变低,眼前的身影便愈加高高在上。
连痛觉也格外真实。
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是幻境、还是他正在经历的真实,晏归尘已经逐渐分辨不清了。
楚青檀一撩衣袍,慢条斯理地蹲了下来,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用力抬起:“我真是想不通,难道你就是装出这副委屈相,哄得兄长收你为徒?”
“不,不是……”
晏归尘摇头解释,但楚青檀并不想听,忽然将他一把撇开,起身擦手,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恶心。”
楚青檀转身离去,轻描淡写挥挥手。
“关好,别弄死了就行。”
看着他即将离开的背影,晏归尘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他挣扎着起身追上去,义无反顾却又小心翼翼地拉住楚青檀的手,终于使对方脚步稍顿。
“师兄,别……别走,我会好好修炼,师兄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跟着你……好吗?”
楚青檀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转过身,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后脑,就在晏归尘眼中亮起一点点希望时,手上忽然用力,按住他的脑袋猛砸在地。
“唔——”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晏归尘忍不住闷哼,眸子却执拗地抬起,直勾勾看着楚青檀,像是害怕自己一眨眼对方便会消失一般。
楚青檀冷漠的声音混杂着耳鸣声同时响起。
“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忽然,世界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周围的场景迅速扭曲变幻,他又回到了那片空茫的水域,眼前还是大祭司妖异的脸孔。
从幻境中抽离,他仿佛溺水者终于上岸,浑身冰凉,魂不守舍。
但他立刻发现,方才经历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境,至少楚青檀不是。从幻境里出来,他还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不变,眼神却显得僵硬滞涩,像个提线木偶。
“师兄?”晏归尘心头一紧,看向大祭司:“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大祭司张开手臂:“你想见他,我便让你见。怎么了,不满意?”
“我可是将你记忆中的师兄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你面前,如假包换,但你却对此感到恐惧……呵呵,看来你的师兄对你似乎并不那么好啊。”
“你的内心深处分明对他充满恐惧,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趁此机会杀了他,接受传承一雪前耻?”
晏归尘用各种方式尝试唤醒楚青檀,但都失败了。将楚青檀护在身后,他道:“恐惧?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恐惧,每天每夜每分每秒,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但就算窥探了我的记忆,你真的知道我恐惧的是什么吗?”
垂下眼眸,他轻轻道:“你不会明白的。”
大祭司摇摇头:“执迷不悟。”
他一抬手,场景再次变化,轻云浅淡的白日瞬间变为鹅毛大雪飘飞的冬夜,寒风似雪亮的刀刃,一刀刀刮上皮肤,冰冷刺骨。
单薄的衣衫铁片般贴在身上,晏归尘顶着风霜跪在雪中,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到开裂,双手抬平举过头顶,手中托着一把精制的钢鞭。
冷风几乎要麻痹所有感官,恍惚间,晏归尘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自己已经跪在这里三天了。
三天前,灵墟仙尊亲自带领两位弟子出宗历练,途中两人曾一度抓到目标狐妖,但由于楚青檀过于自负,最终导致狐妖逃脱,不仅任务失败,自己也身受重伤。
事后,楚青檀将责任一股脑推到晏归尘身上,称他心念不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故意放走了狐妖,这才惹出祸端。于是他被罚在沐云轩外跪地请罪,直到楚青檀肯见他为止。
沐云轩外人来人往,来探望楚青檀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短暂地恢复静谧。
钢鞭在手中托了太久,几乎要让晏归尘忘记了它的存在。他知道钢鞭上涂抹过特殊的药物,抽到身上能叫人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伤口数月无法愈合。那样的滋味,晏归尘尝过许多次。
妖的身体强度天生胜于人类,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旁人不许他御寒,所以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什么也挡不住,只能任由风霜雨雪摧残侵蚀,他的身体变得如雪一般冰冷。
视线中,沐云轩寝殿内透出的暖黄色灯火愈发飘渺,如同美好的幻觉。
几个杂役提着木桶走了过来,桶里盛满冰水,他们走到晏归尘近前,抬手将桶里的水尽数倒在他身上。隆冬腊月,井里的水早就结了冰,这水是他们早早烧化的雪水,又特地放凉才提过来招呼晏归尘。
“哗啦——”
几桶水下去,晏归尘一动不动,有人疑心他出了事:“怎么没动静,难道是死了?”
“这就……不会吧?”
另外几人也迟疑起来,仔细打量眼前人。
雪中跪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极为好看,乌发雪肤,眉眼如画,在刮骨刀一般刺人的寒风中,他的脊背始终挺得很直,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已被雪水浸透了,贴着皮肤结出一层雪白的霜晶,连乌黑眼睫上都凝着碎冰,像是被人精心雕琢的雪人,可惜青紫斑驳的冻伤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这人生得漂亮,若不是妖族余孽,公子又亲口吩咐过,杂役们未必舍得对他下手。
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等等,他在说什么?”
说话间,他碰了晏归尘一下,后者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眼皮重如千钧,但晏归尘不愿闭眼,执拗地盯着寝殿内那点微弱的暖光,低声唤道:“师兄……”
杂役们凑近听见,怕他撑不下去,商量几句决定将楚青檀请过来。
今夜月亮正圆,月光落到廊外连绵的积雪之上,漫射出满地清辉,不必提灯也能照亮前路。
风急雪骤,天地之间只余风声。院门旁有片竹林,此时竹叶上压满了雪,枝桠沉甸甸地往下垂,就连最有风骨的君子竹都被这场大雪压弯了脊梁。
晏归尘伏在雪中,只片刻功夫,积雪就几乎掩埋了他半个身躯。
听见踏雪而来的细微脚步声,他无神的眼珠动了动,微微抬起头,停在面前的是一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袍,外罩一件柔软厚实的狐皮裘氅,带着不易察觉的清浅梅香。
“师……兄……”
晏归尘吃力地看向来人,在对方眼中只看到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那些袒护、那些美好,从未存在过。
不,不是的,师兄只是被幻境蒙蔽了心智。
晏归尘咳了两声,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碎雪劈头盖脸灌进身体,带来业火焚身般的剧痛。
“师兄……”他努力向前爬了几步,额头抵住楚青檀的腿,仿佛能从中获取一点力量。他用力抓住楚青檀的衣摆,低声祈求:“醒过来,求你……醒过来……”
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楚青檀后退两步,脸上仿佛带着一层面具,面对他时永远只有厌恶这一个表情。
“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楚青檀的声音比风雪更冷,“妖可不会这么容易去死。”
晏归尘的手无力垂下。
画面再次定格,他重新回到水域,大祭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傲慢、自私、善妒……这些可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人类有句古话说得很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他现在因何原因对你态度改变,等到你失去了价值,他迟早会露出本来面目,你又何必执着。”
“来吧,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面前,你现在就可以拔剑杀了他,然后安心接受传承。成为新任妖帝,将欺辱过自己的人全都踩在脚下,难道不比与这些人类修士假惺惺做戏来得痛快吗?”
晏归尘仍伏跪在地上,好像仍未从那场寒冷的大雪中走出来,许久,他麻木的声音才轻轻传出:“师兄不是你说的那样。”
师兄收留他,给他新衣服,允许他养猫,还送了他灵剑和玉佩;师兄送给他新年礼物,和他一起吃汤圆,亲手将他从泥泞中拉出来,无数次将他护在身后,甚至还为了救他而受伤……
师兄给他的太多太多,多到即使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来还,也永远还不清。所以,他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烛龙传承伤害师兄呢?
大祭司脸色沉下来:“他为人,你为妖,你难道真以为他会真心接纳你吗?”
晏归尘:“我会努力,直到他真心接纳我的那一天。”
“愚蠢!愚不可及!”大祭司勃然大怒,长尾掀起巨浪,整片水域都随之激荡,头顶乌云汇聚,风雨欲来。
“他现在可以因为一时兴起捧你上天,将来同样能因为一时兴起将你打入地狱!你该做的是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被他所掌控!他只给你一点甜头,你便将之前的千般欺侮万般折磨都视作过眼云烟,我族怎会有你这般没骨气、自甘轻贱的族人!你这样做与那卖笑乞怜的贱奴有何不同?”
晏归尘缓缓握紧腰间玉佩,坚硬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他抬头狠狠盯住大祭司,一字一句道:“关你屁事。”
他这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祭司气到在水里打了个转,巨大的水浪朝晏归尘猛扑过去,后者连眼都没眨一下,清醒地说出更令对方发狂的话:“只要师兄没亲口说放弃我,我就永远不会死心。”
死缠烂打也好,摇尾乞怜也罢,现在的生活他很喜欢。如果犯贱就能换来楚青檀的青睐,他可以贱一辈子。
“好……好好好……”
大祭司的蛇尾蜷曲又伸直,怒极反笑:“希望接下来,你的想法不会改变。”
“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晏归尘倒飞出去,身体狠狠砸到墙上,却没有往下落。
他的四肢都被特制的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眼前光影割裂,是被凌乱垂下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喉咙发痒,他咳嗽了几声,口中忽然涌出鲜血,各处传来剧痛,他几乎快要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这次……又是哪里?
他恍惚抬起头,动作忽然僵了一下。
暗无天日的牢房、血迹未干的刑具、刻着特殊纹路的锁链……无一不在彰显着它的真身——戒律堂。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不久前,他结丹成功,成为仙门百家有史以来最年轻步入金丹期的弟子。后来,师尊离宗,师兄忽然以“不服管教”为由,将他送入戒律堂受刑。
无休止的厮杀,到处都是鲜血和碎肉,第三次鏖刑结束后,他晕了过去,然后……
然后,便从这里醒来。
不,不是这样——
晏归尘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有所出入,但他却怎么也无法回忆起来原本的模样。
牢狱中响起空落落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在门口停住。牢门打开,楚青檀走了进来,目睹晏归尘遍体鳞伤的模样,他露出满意的微笑:“看来许念慈将你照顾得不错。”
晏归尘干裂的唇瓣徒劳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楚青檀解下裘氅,随手扔开。他一反常态,步步靠近晏归尘,然后一把捏住他的脸,轻声问道:“晏归尘,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不需要晏归尘回答,他缓缓凑近,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楚:“我最讨厌你阴魂不散,像阴沟里的臭老鼠,不管我用什么手段,都没法将你赶尽杀绝。你瞧……”
他的指尖狠狠按进晏归尘肩膀绽开的皮肉中,仿佛那是一团没有知觉的死物,肆意翻弄碾压。
“唔——”
晏归尘死死咬住下唇,双眸充血,眼前一片模糊。
“哪怕受了这种程度的伤,你还是活得好好的,还是不肯闭上眼睛乖乖去死……你说,你到底还硬撑着做什么呢?”
楚青檀犹嫌不够,用力拽住他的头发,曾经乌黑柔顺的发丝,现在暗淡杂乱如同枯草,里面混杂着干涸的血痂。
楚青檀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的出身,大家都清楚,妖族余孽死不足惜,若不是兄长心慈手软,你甚至没有出生的机会。大家厌恶你、排斥你,因为你是异类,是不应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这些年来,我对你用尽了手段,你可能觉得委屈,但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晏归尘,你留着自己这条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接受你,没有人需要你,所有人都恨不得让你消失,你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甚至还拼了命地修炼,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讨好所有人?”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认命,不能安分地待在你的阴沟里等死呢?难道你觉得靠着一点修炼天分,就足以改变这世界对你的看法?简直可笑!”
“你知不知道,每次看到你像狗一样听话的样子,都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伤口很疼,但更疼的是心。
如果有的选,晏归尘想,他宁可再去经历一千次鏖刑,也不想继续再听下去。
多年来,面对旁人的羞辱谩骂,他早已磨练出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可从楚青檀嘴里说出的话,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直接捅进了他最脆弱的内里,让他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楚青檀忽然松开了他,将他脸上的乱发拨开,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不过没事了,因为我不想继续陪你玩下去了,不如今日,我们就来做一个了结吧?”
他说着,缓缓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了一把银色短刀,质地轻盈,不含一丝杂质,刀刃线条流畅,微微向内弯曲。
“放心,我不会杀你,那是最无趣的做法。”楚青檀指尖碰了一下刀刃,数秒后有极细的血线缓慢渗出,他很满意,将短刀放在滚烫的炉火上细致烤着,“我只会剖出你的金丹,还要保下你的性命。就让我看看,失去了金丹的你,究竟还能不能如曾经一般苟活于世?”
那烧红的刀刃,落在晏归尘眼中无异于悬在头顶即将落下的利剑,足以斩断他至今为止得到的一切温情。
“不……不要。”
晏归尘浑身颤抖着出声,声音嘶哑无比,他看不清楚青檀的脸,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角滚落。
“师兄……别、别这么对我……唔……师兄,求你……别放弃我,求你了……”
“你说过的,让我跟着你……下一个新年,我们还要……一起……”
“师兄,你……呜呜,你说过的……”
他素来内敛,就算是哭,也只是无声地默默掉眼泪,鲜少有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候,泪水大颗大颗地沿着眼角滑落,混杂着脸上未干的血迹,竟像是在流血泪一般。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字的回应,楚青檀始终沉默着,仿佛对他的崩溃冷眼旁观。
泪光模糊中,他看见楚青檀缓缓举起了手,鲜艳的火光流淌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明暗清晰的分界线。
晏归尘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正在跳动着的东西慢慢死掉了,他的眼中流露出无边无际的绝望。
“嘭——”
楚青檀的手臂挥下,发出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晏归尘瞳孔骤缩,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指尖轻轻抚过自己脸庞,拭去泪痕的动作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楚青檀哑声道:“别哭。”
然后,在晏归尘怔然的目光中,他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
第30章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楚青檀都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被挤到角落,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晏归尘受折磨。
看着幼年的他被关进柴房挨饿受冻,忍受折辱;
看着少年的他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在大雪风霜中跪地请罪;
直到戒律堂出现时,他再也无法冷眼旁观,拼尽全力博得一瞬间的清醒,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打晕,这才没有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一直知道晏归尘从前在玉清境过得不好,但心里总想着好歹是男主,就算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如今亲眼见过了,才知道原剧情是真的将他往死里折腾。
这还只是他看到的一小部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演武场、万仞峰……还不知道晏归尘受了多少委屈。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而没有死在原身手里,都算他有主角光环保佑。
楚青檀知道的越多,心里就越不是滋味,难怪原身在未来剧情里早早领了盒饭,做得这么过分,不刀他天理难容。
如果没猜错的话,方才戒律堂的那一段,应当是被他改变之前原本的剧情线。置之死地,方可后生,男主被恶毒反派挖了金丹,反而因祸得福,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
这些只是他的猜测,小视频里对男主前期经历的描述都是一笔带过,真正的故事线是从反派出现、修真界大乱开始的,在此之前的剧情,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在他上帝视角看来的小打小闹,落到晏归尘身上却是沉之又沉,几乎将他瘦削的身躯压垮。用尽力气清醒过来的时候,楚青檀心里想的不是什么男主,也与任务无关,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保护晏归尘,不想再看他因为任何人落泪。
还好,他终于还是做到了。
晕过去之前,看着晏归尘泪雨涟涟的眸子,楚青檀欣慰地笑了下。
“哗啦啦——”
锁链解开,晏归尘和楚青檀一起跌了下去,他慌乱抱住楚青檀:“师兄,你怎么了?”
碰到楚青檀的手,冷硬的触感让他发觉不对,低头一看,楚青檀右手掌心原本的剑伤已经凝固,有微不可见的白色雾气正丝丝缕缕地往伤口里钻,他的半个手掌都已变成青黑色,那些地方的皮肉摸上去的触感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无比,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扩张,用不了多久,就能蔓延至他的全身。
虚空忽然扭曲了一下,人身蛇尾的大祭司出现在他面前。晏归尘抱着楚青檀的手隐隐发颤:“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大祭司面无表情,没有出声,他实在想不通,楚青檀区区一介人类修士,到底是如何脱离了自己的精神控制?
他道:“你还是冥顽不灵么?”
晏归尘收拢手臂,更用力地抱紧楚青檀,生怕大祭司发难:“冥顽不灵的人是你。”
大祭司道:“你应该知道,人类是善变的生物。他现在护着你,不代表永远都会护着你。”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你迟早会有被抛弃的那天。”
“说完了吗?”
晏归尘看着他道:“说完了便将师兄救回来。”
大祭司忽然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决定放弃了什么,再开口时平静了许多。
“你误会了,在这里,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龙殒之地超脱世外,除了烛龙传承,这里还留存有千年龙息,哪怕帝君身殒数千年,这龙息中所蕴含的时空之力,也足以让这不堪一击的人类修士完全石化。”
“而世间能掌握龙息的存在,除了帝君本人,便只有他的传承者——也就是你。”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接受传承,便能救师兄?”
大祭司点头:“自然。”
“好。”晏归尘连眼都不眨地道,“我接受。”
“呵呵……”大祭司的表情像活吞了几只苍蝇,他拧着眉毛一挥手,身边景象再次改变,这次他们没有回到片白雾弥漫的水域,而是来到了一颗参天古木之下,那古木异常粗壮,树身粗粝,历经岁月风霜,枝杈绵延,将头顶的天幕划分成一个个破碎的区域,只是叶片枯黄,只剩几片零落地挂在枝头,似乎就快要生机断绝。
树下浮动着一颗灰白色的珠子,有成人拳头大小,光泽暗淡时隐时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此乃龙之心。”
大祭司缓缓走到那颗珠子跟前,对晏归尘道:“只要将你的血液滴到上面,得到龙之心认可之后,你便能正式开始烛龙传承,同时得到整个龙殒之地的操控权。”
楚青檀的石化症状已经蔓延到整个右肩,紧闭双眼无法醒来。晏归尘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轻声低喃:“师兄,我一定带你出去。”
他将螭吟剑与护花剑并排放在楚青檀身边,起身向龙之心走去。
好在身上的伤口多到数不清,他并不需要另开一道疤。双手手腕的伤是最严重的,经脉齐断,伤口深可见骨,这双手,现在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体质极佳,只是一会儿的功法伤口已经结痂,他面不改色将刚愈合的疤痕撕开,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要滴到龙之心上之前,他忽然顿了顿,背对着大祭司问道:“接受传承之后,我会变成妖么?”
大祭司道:“你本就是妖。”
晏归尘:“只有一半血脉,算不得妖。”
大祭司:“也算不得人。”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妖族容你,你不愿为妖,人族不容你,你却要上赶着做人。到头来,只会弄得两边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不。”晏归尘摇摇头,“只要有师兄在,我就不会没有容身之处。”
大祭司不再说话了。
晏归尘回头看了看楚青檀,终于不再犹豫,手腕悬于龙之心上,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啪嗒——”
如同红墨滴入水池,从接触到血液的部分开始,龙之心逐渐被晕染成猩红的颜色。
一瞬间,晏归尘感觉自己似乎与面前的珠子建立起了某种微妙的联系,然后他便看着它朝自己飘来,直到没入他的胸膛消失不见。
好痛!
晏归尘用力揪住胸口,再难支撑,痛苦地跪了下来,视野之中变成一片血红。
好像正有人将他的皮肉撕开,把他的五脏六腑生生拉扯出来,搅个天翻地覆!
“啊啊啊啊啊啊——”
痛苦挣扎了许久,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已经变成冰冷的金色竖瞳,晏归尘彻底妖化,现出螣蛇原型。
如果楚青檀还醒着的话,他就会认出,眼前通体碧青、花纹绚丽的金瞳大蛇,与自己梦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大蛇的瞳眸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仿佛纯粹的野兽,对世界只有冷酷和野性。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数千年的时光变迁涌入晏归尘脑海,他彻底接受了烛龙传承。
数千年前,烛九阴逆天而行,妄图以妖身化龙,倒转阴阳,受到天罚。
作为代价,天道将螣蛇族视为禁忌,誓要将其赶尽杀绝。
天罚之后,烛九阴虽死,但其肉身不灭,他死前利用自己掌握的时空之力,创造了一个不在三界轮回之内的独立小世界,他的肉身便保存在此处,后世将其称为龙殒之地。
龙殒之地实则为螣蛇族的葬魂之地,所有死去的螣蛇族魂灵都会来到这里躲避天罚,永不入轮回。然而龙殒之地的时间流速胜过外界千百倍,在长达数十万年的岁月里,魂灵们的记忆受到侵蚀,早就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剩下漫无目四处游荡的空壳。
烛九阴在龙殒之地留下一份传承,命大祭司作为引路人,只有螣蛇血脉方能开启。接受传承的人会得到他的一半力量,同时踏上他的旧路,一步步化蛟、化龙、成为新任妖帝,最后飞升成仙。
直到最后一步完成,整个螣蛇族才能获得拯救。
现在,晏归尘是螣蛇族仅剩的族人,也是唯一能接受传承的存在,只要能够完成传承,世上将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登峰造极,指日可待。
蛇身消失,晏归尘慢慢变回人形。他神情空白了一阵子,直到看见楚青檀,眼神才缓缓清明。
眼前的参天古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与他等高的小小树苗,枝芽嫩绿,叶片舒展,充满生机。
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痊愈,就连双手断掉的经脉也重续如初,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来得有用。暗红色的纹路从脖颈一直爬到脸侧,这是象征他传承者身份的图腾。
大祭司见此大感欣慰:“你虽不是纯血,却是极佳的传承者人选,如此,总算是没有让帝君白费苦心。”
晏归尘轻轻抬手,身侧的白雾像是受到召唤,乖顺地飘过来环绕在他周围,烛龙传承的力量,他已经能运用一小部分了。
大祭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从此刻开始,您便是下一任妖帝的继位者,等成功度过化蛟与化龙两次蜕变,世上将再无人是您的对手。届时独尊天下,一统两界,易如反掌。”
却见晏归尘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路过,直直向楚青檀走去。
心念微动,龙息便争相从楚青檀伤口中离开,青黑色肌理逐渐恢复正常。晏归尘垂眸握住楚青檀的手,掌下的皮肤重新变得柔软温热,他总算放下了心。
小心背起楚青檀,他对仍弓着腰的大祭司道:“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大祭司腰弯得更低:“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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