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又是一年端午佳节, 皇宫内,一大早,御膳房上上下下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新采摘的竹叶包裹着软糯甜香的糯米, 再加入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馅料。太湖肥美地道的白虾,西山醇香软糯的板栗,边地新供上的红枣, 还未出炉, 一股诱人的甜香味便顺着笼屉飘了出来, 今年材料尤为丰富些,光是这甜口的, 便能分出个百来个种品类来, 豆沙的, 枣泥的,甜桂的个个不过巴掌大小,精美异常。
待到送至御前时,苏培盛还特意从中挑了几个万岁爷连同几位王爷平日里最喜爱的口味,然而纵使如此, 一直到手边的粽子凉了个透彻,也没见案前这些人动上半分。只有老十这个憨憨随意挑了颗甜枣口的,却在入口的下一刻不自觉露出些许嫌弃:
“唉,这二哥走了,连口吃的都不得味儿了。”
“混说什么呢!”席下瞧不到的地方,胤禟狠狠踹了口无遮拦的某人一脚:
“咱二哥那可是飞升, 是要到上头做神仙的, 千百年来谁人有这份儿福气!”
以后他老九,那也是上头有人的。
话虽如此, 瞧着眼前这些包裹的尤为精巧的小玩意儿,胤禟心下到底不得劲儿了许多。
其他人亦没有拿来取用的意思。
原来那人当真飞升而去了……
再没有哪一刻,众人心下比之如今更为清楚。
早些年前,二哥虽离宫长居茗园,每年这时却会有各式点心送往宫中。老爷子那时虽不待见他们这些儿子们,这方面却没有分毫薄待他们的意思。
明明瞧着是在普通不过的食材馅料,从茗园出来的点心却总是格外清甜,回味无穷,甚至一连几日,精神头儿都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连家里几个皮小子,每年也没有不惦念地。
后来他们方才知晓,是因为二哥所居之地,天然便灵气十足,尤其后山上那一小片竹林,日升天养,连边角的竹叶都被蕴养的格外滴翠。用这些做出来的点心,虽是不比灵丹妙药,于他们却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
待到后来二哥为陪着自家汗阿玛长居圆明园,老爷子亦不在横眉冷对,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只有更好的。
而如今二哥方才离去月余,畅春园的松竹便已然失了鲜亮。
想到这里,众王爷们心下都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这些人,除去关系不错的老四,老九等人,其他人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甚至后来的明徽真人心下并非没有怨言。
年幼时,在他们这些人还在为汗阿玛的欢心拼尽全力的时候,这人便已经是汗阿玛的掌中宝,是朝臣们眼中德才兼备的太子殿下。明明他们这些人亦是文武皆全,一应功课再没有落下的时候,偏在这人的映衬下,硬生生成了庸碌之辈,尤其是老大,这辈子几乎都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成了衬托珠玉的顽石。
待到后来,二哥从茫茫沙漠中将汗阿玛救出,虽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汗阿玛的目光总算从二哥身上移开了一些到他们这些人身上,然而这份从天而降的扑天压力却险些压的众人喘不过气儿来。那时候他们这些人方才察觉出,二哥这些年看似游刃有余外表下,所承担下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般想法很快便众人被抛在脑后,都是天潢贵胄,兄弟们谁人还能没点子心气儿。便是平日里一脸憨憨的老十,那段时日都肉眼可见地长进了许多。
再到后来,他们这些人每日汲汲经营,跟朝中的老狐狸们你来我往,同众兄弟们你死我活,跟老爷子更是心眼子都玩出花了。然而老二呢,却是早早抽身事外,在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心力交瘁之际,那人却依旧清风朗月。
甚至连面容,这么些年也从未改变。最后更是历劫飞升了,飞升啊!
现在想想当时那场面,威严绮丽,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众阿哥们心下依旧忍不住扑通直跳。
话说当日有幸直面那一幕的,除去早有些准备的老爷子,谁人不傻眼啊!早前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甚至在仙乐响起的前一秒,他们还以为二哥这是修行又有突破,哪成想……
竟是真飞升了呢?
足足月余,众人方才从这份震惊中回过神儿来。
他们这些人,何德何能,亲眼见证一位仙人的诞生。看着那人消失在天际,早前所有的嫉妒在这一刻都显得尤为可笑。
品味手中平淡无味的宫廷御酒,想到早前那般甘醇的灵酿,众人心下又是一番苦笑。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享受了那人这么多好处,甚至已然习以为常。老三低头,看着短短时日复又添了几道纹路的掌心,心下更觉几分难堪。
诚然他们这些人如今大都已经垂垂老矣,然而比之外头大多数人,却已经足够健康长寿,甚至在这耳顺之龄,尚能品出食中滋味儿。
而如今不过短短一年,他便已经明显察觉出了不同。
这些年仍仿若隐形人的老大更是重重仰头,将杯著中已经尝不出滋味儿的水酒一饮而尽。想到数月之前经由琪琪格送到府中的那一方再眼熟不过的玉瓶,胤禔浑浊的老眼中依稀闪过些晶莹。
其实最早那会儿,宫中只有他们两位适龄的皇阿哥,他与那人也并非一早便是如此……
老七低头,看了眼早已经恢复如常的左腿,沉默地饮下了杯中的水酒。老六,老十一两个病秧子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如出一辙的担忧。就连老八,想到府中身子愈发不妙的额娘,面上也不觉带了三分愁绪。
不远处湖面之上,数艘装饰华丽的宫廷龙舟以龙首悬着的红蓝丝绦为界,大体分成两队,于水面急速驰骋。湖岸两侧,不时发出阵阵呐喊声。
然而距离此处不远处澄虚小榭内,此刻却是缄默无声,看着底下这些人的神情,上首雍正帝难得唇角微勾,露出了数月以来第一抹堪称愉悦的笑意。
瞧着吧,以后这些人不好过的时候还多着呢!
二哥,弟弟终归不比您心气儿大,胸魄广,不愿眼瞧着这些人分明没少得好处,却偏一副不知足,不愿承认的可笑模样。
若要小心眼儿的胤禛来说,这些人既然不感激,纵使不过二哥指缝里露出的一丝丝好处,他都决计不愿意旁人白白得了地。
没错,他就是这般小气的人!二哥留给他的东西,日后必是要随着他一道入土为安的,便是亲儿子们都不会轻易给予,更别提这些兄弟们了。
不过若是那人还在,必然好笑冲他摇头: “四弟,凡事执念太深,总归会伤人伤己。”
可是二哥,胤禛用力握紧着手中的珠串,弟弟从来不惧伤人,亦不惧伤己。便是日后史书工笔之下,他爱新觉罗胤禛也从不惧上什么。
不远处水面上,这场气势恢宏的龙舟赛终于落下了帷幕,然而高台之上,眼前的帝王却并未露出明显的欣悦之色。众大臣见此早已习以为常。
自月前那位爷众目睽睽之下飞升离去,这位眼瞅着是愈发不掩喜怒了,就连行事,较之之前,也愈加雷厉风行了许多,毒舌属性更是暴露无疑,大朝之上,等闲将人喷地人狗血淋透,悲愤欲死的都有。
早前还有人觉得万岁爷这是因着那位离去,过于不适所致,直到后来明眼人方才发觉,原来自始至终,那位才是眼前帝王的牵绊所在,早前,便是为了在自家二哥眼中的形象,这人也总归会收敛个一二。
亦或着不论何时回头,身后总有那么一位坚不可催的依靠所在,是个人终归会软和几分。
对于自家汗阿玛这些反常,作为隐形太子的弘晖反倒是最为理解,因为从始至终都有汗阿玛站在身后,如今的他在朝堂上才会愈发从容有余,任何时候都仿佛举重若轻,哪怕面对的是朝堂上心眼子仿佛堆成窟窿的老狐狸们,甚至才智,能力皆是不俗的弘历。
赛事结束,众看官们陆续离场,较之以往的热闹,今年的佳节到底轻减了许多。申时末,胤禛亲自带着弘晖去往畅春园拜见太上皇。
渡过八十大寿,在耳目尚且灵透之际,又亲眼见证宝贝儿子得道飞升,受人敬仰。康熙此时心境愈发圆满,再不复数年前在位之时疑神疑鬼,动辄疾言厉色之时。
用老爷子的话来讲,此刻他便是立时去了,亦是无限完满的一生,无憾亦是无惧。
知晓老爷子这人的,都很难想象这是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然而事实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往往真实的发生了。
那一日,亲耳听到这话的众阿哥们心绪无不复杂难言。
不过这位爷此时还远不到去了精神的时候。有赖于胤礽临去前耗费巨资布下的阵法,清溪书院迄今依旧清凉如昔。甚至后院种着的墨竹,依旧滴翠如昔,连李德全这群奴才们如今也学精了许多,学着早前的汀兰等人,在小院后,种上了些许时蔬。不过这会儿老爷子可舍不得四处送人了,就这么一小块儿东西,平日所得,连他老人家自个儿都不尽够呢。
也就老四过来时,能蹭上那么一两顿地。
又有胤礽飞升前留下的丹药,足够老爷子无病无灾,安度晚年。
或许是因为有了可以共同怀念的那人,这对从胤禛少时起亲情淡薄的父子俩如今关系却是肉眼可见地融洽了许多,加上一个时不时过来献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不吝彩衣娱亲的老九,老爷子如今尚且精神着呢!
其实如今的康熙心下亦非没有念想,或许他在等上些许时日,他的保成在天上站稳了脚跟,兴许也还能回来看上一眼呢?
陪老爷子用过晚膳,胤禛挥退身后众人,甚至连弘晖都未曾被允许跟随,而是独自一人踱步到胤礽离去前长居的观澜小筑。
小筑仿佛还是之前的模样,郁郁葱葱的竹林,门前大片份粉白交映的垂丝海棠,亭台依旧干净整洁,怀着同康熙帝相似的心情,哪怕斯人已经离去,这片小筑依旧一日不落的命人打扫,除去早前侍候二哥的宫人,等闲亦是无人敢冒犯故地。
胤禛缓步走过垂门,桐树下,依稀可见一袭绀青色旗服,略显年迈的宫人正在修剪枝丫,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忙要起身见礼。
胤禛及时挥手,止住了眼前之人即将跪下的动作,视线转到一侧石座上的长剪,更是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让姑姑你来做这些,朕记得汗阿玛前几日方才拨了过来收拾。”
“还有伺候的宫人呢?怎能如此懈怠,莫不是看二哥走了……”
“万岁爷误会了,奴才年岁大了,如今也是闲来无事,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日后不好使唤罢了。”眼看眼前之人当即就要发作,汀兰忙开口解释道,说着不由笑了,眼尾处厚重的纹路不断舒展。
“也是这些年来过于安逸,身子骨儿险些顿住了。”
看着眼前愈发静谧的小院,汀兰眼中难得多了些怅意。其实早在搬来园子里之前,汀兰便已经久不再跟前侍候了,常日里不过呆在屋子里管管一众宫人罢了。
桂嬷嬷年岁大了,多年前便已经去世。
这些年跟在殿下身边的宫人陆陆续续离开,宫女们大都有了好前程,凭着侍奉过殿下的情分,便是稍有前程的八旗子弟,也是愿意费心思求娶。待殿下飞升过后,于世人眼中,她们这些人便成了侍奉过神仙,沾染了福泽的有福之人,前途更是肉眼可见。
便是她自己,前些时候,还有乌尔济家的人过来,已经隔了不知多少辈的侄孙儿了,偏还一口一个姑祖母的叫的极为亲热,满是殷勤的盼着能接她出来奉养。
对此,汀兰只一笑了之。
就像当年干脆利落地拒绝所谓的好前程,如今亦不会为这一看就假的亲情蒙了心智。
不过如今的小筑内,除去她和小夏子等人,旧人已经实在不多了。
看着不复早年生机的园子,胤禛亦是不觉惆怅地叹了口气。
“听说二哥早前便有想让你们过去茗园修养……”
说到自家殿下,汀兰面上不自觉露出七分笑意:“殿下生性最爱自在,园子里亦是规矩颇多,又时常有贵人过来,这是生怕奴才们觉得拘束。”
看着眼前殿下曾走过的一草一木,已经将近古稀的汀兰缓缓地摇了摇头:
“可这些年来,奴才们早已经习惯了,哪里又会觉得不妥呢?就不去叨扰张大人了。”
何况,这里亦是殿下曾呆过的地方,又怎会拘束。
出乎所有人预料,又或者情理之中,胤礽飞升前,竟当真将早前住过数十载的茗园留给了外姓之人。若非是太上皇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怕是众多王公,甚至皇室之内早已经沸反盈天。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当今对此却是接受良好,兄弟多年,就如对方了解自己,胤禛对自家二哥的了解亦是不遑多让。
既然关系已经摆在明面之上,不若直接加重其砝码。所有人都知晓对方的分量,便是顾及已经飞升的二哥,有心之人也不敢妄动。且茗园乃二哥故居,便是张家人本身有什么心思,也断不敢擅自闯入。
是啊,二哥这人从小就是如此,瞧着清冷淡薄,为人却最是心软。哪怕在离去之前,也会为他们这些人打算清楚。
就像留给他和汗阿玛的各色灵丹,给九弟的却是玉石,甚至外财。当日汗阿玛放着众人的面儿分配这些时,他也曾问过九弟,可曾觉得不平?
哪怕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儿,那混不吝地却狠狠翻了个白眼:“四哥,你觉得弟弟当真是个蠢出生天的玩意儿吗?”
“弟弟我不过一个小小郡王,有些东西,有命拿,弟弟我还怕没命享呢?”
“灵丹那是什么东西,人一旦到那种地步,什么事做不出来?弟弟信任四哥你,可却断信不过旁人。”
一旦新帝即位,手里的东西能保住才是奇了,便是弘晖这个侄儿确实秉性颇佳。
“何况你跟阿玛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便是瞧在二哥面儿上,日后弟弟出了事,你们好意思袖手旁观?”
可见胤禟面上再是混不吝,心下也是知晓斤两地。
“放心,你们侍奉二哥一场,只要朕在一日,必不会叫你们这些人没了下场。”
离开前,胤禛最后一次看了眼伫立于湖面上,愈发清幽的小筑。心想,便是神仙亦不会没了凡俗之情,尤其如二哥这般心软之人。
此世尚还有这么些牵挂。
或许终有一日,这片小筑会等到它的主人再次归来。温热的指节反复摩擦着手中的玉瓶,踏出大门的那一刹,胤禛勉强定了定心神。
在那之前,他便替二哥看看这好好看着这一切………
番外
雍正十三年
胤礽离开后的第三年。
紫禁城外, 一场连绵了数日的暴风雪过后,天地间仿佛陡然宁静了下来。新年伊始,大朝之上, 一道圣旨便打得满朝文武里焦外嫩。
万岁爷他老人家居然要退位了!
众人下意识难以置信, 若说咱们这位万岁爷是谁啊,那个每日少说要批数千封奏章,朝野内外, 大事小事必要亲自过问。当政十七年来从未踏出紫禁城一步, 甚至一度被群臣担忧累死在案牍之上的真汉子啊!
啊这……
众人下意识难以相信, 若非上头那位此刻半点勉强都无,他们这些人险些都要阴谋论了。暗戳戳瞅了眼面上同样难掩震惊的大阿哥, 众大臣心下这才有些许实感。忙不迭地请求万岁爷您老人家收回成命。
其中最为真心的当属弘历无疑, 这些年眼见自家汗阿玛愈发长寿, 自家大哥却是逐渐老去,两相对比之下,弘历心下不乏窃喜之意。
别看如今汗阿玛诸般偏疼大哥,但只要再过个七八年,一个将近五十近乎的老者, 和一个尚未不惑年富力强的青壮之人。以汗阿玛对江山社稷的执念,他未必没有机会。
而非像这些年一样,四处被人压着打,连几次出手都活像是个闹剧一般。
弘历向来自负于聪明才智,如何愿意屈居人下?哪怕对象是文武兼备,纵使他都难以挑出错来的大哥。
然而再多的谋算, 都抵不过龙椅上这人轻描淡写的一笔。
为什么, 汗阿玛,您就这般偏爱大哥吗?
怔怔地跪在地上, 弘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若是当年大哥他没被救回来,是不是他……他就可以。
深深地吸了口气,弘历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握在一处。
养心殿
弘晖同样双膝跪地,将手中圣旨高高举起:“汗阿玛,您尚且年富力强,若要为了儿臣便……”
“汗阿玛请收回成命,儿臣担当不起。”
案上,时钟发出叮咚的轰鸣声。
开口的那一刻,弘晖不是不知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弘历考虑到的,聪明如弘晖又如何考虑不到。但这份馈赠所有人都可以泰然受之,唯有他不能。
当初因为他这条命,汗阿玛本就牺牲良多,汗阿玛这些年对朝政有多在意弘晖亦并非不知。他爱新觉罗弘晖何德何能,能教自家汗阿玛几次三番的牺牲自己。
乌鸦尚知反晡,倘他真因着一己之私如此作为,岂不连牲畜都不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弘晖明显感觉到肩侧一重,入眼却是熟悉的碧玉串珠。
这串珠串还是当年二伯离开前所赠,这些年汗阿玛几乎从未离身。连同那颗带了几十年的羊脂玉坠。不知为何,弘晖眼中突然泛起了浓重的酸意。
轻轻在自家儿子肩侧拍了拍,胤禛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而是缓缓将人从地上拉起,向幼时那般执着对方的手缓缓行至榻前。
“晖儿,你知道吗?汗阿玛少时其实并不讨喜,呵,或许如今亦是如此。”
当着自家儿子的面儿,胤禛毫不在意地自揭其短,神色亦不若平时的冷肃,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时啊,宫里你汗玛法子嗣众多,不乏能为之人。于阿玛这个不讨喜的儿子亦未曾有多么看中。你皇玛么更是一颗心思俱放在你八姑姑身上,至于朕的生母,弘晖这么些年你也看到了,不提也罢………”
小孩子哪里有不亲近生母的呢?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只有一句不提也罢了。
“但即便方年那般境遇,朕也从未觉得自己并不值得,更未有半分自伤自怜之举,盖因朕有一个极好兄长。”
昏黄的灯光下,胤禛素来冷肃的面色此刻难得的平和,声音亦是悠远:
“晖儿你不曾见过年少时的二哥,玉质天成,文才武略,仿佛极天地间所有毓秀于一身,只站在那里,便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那时尚书房所有师傅,甚至朝中大臣没有不夸地,便是当时最为支持大哥的明珠,朕亦曾见过许多次,对方对着二哥目露赞赏之色。”
而这样的二哥,在一众弟弟中,却独独喜爱于他,哪怕后来多了个讨人厌的九弟,亦不曾影响他在二哥心中的地位。
即便过去这么些年,说起这个时,胤禛面上仍不由带了十二分的骄傲之色。
弘晖不免微怔了片刻,那可是能够白日飞升的神仙人物,二伯天赋之高毋庸置疑。但自弘晖记事起,对方便已然彻底不问政事,后面更是一袭广袖道袍,纯纯世外之人的模样。
却不曾想……
果然,厉害的人哪里都厉害至极。
看着对方面上难得的激动之色,弘晖瞬间便明白了自家汗阿玛的未尽之语。
任是谁,年幼时被这样一个优秀到极致的人所喜爱,重视,已经足够建立起极大的信心,包括安全感。
但胤禛今天要对弘晖说的却不是这些。
“但是晖儿你知道吗?哪怕是这样的二哥,年少时亦不曾得到汗阿玛纯然的喜爱。”
用他二哥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家四弟从小就有一种小兽一般的直觉,在所有人都在嫉妒二哥独得汗阿玛宠爱时,唯有胤禛,早早看出了其中的凉薄,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从汗阿玛眼中,清楚地看到了忌惮二字。
不得不说,那一刻,于年少的胤禛而言,天都要塌了,心中更是为二哥不值,哪怕那份忌惮很快便在一场意外中消之无形。
后来胤禛方才知晓,那是因为二哥已然彻底从局中脱离,不会在对汗阿玛的皇位造成威胁。
一时间仿佛又是父慈子孝,那段时间,有时看着二哥对汗阿玛几乎无微不至的照顾,胤禛心下更觉难过与不值。
“但晖儿你知道吗?当阿玛实在忍不住拿这个问题去询问二哥时,你二伯是怎么说的?”
弘晖心想,诺大的宫廷之中唯一的依靠,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对自己并不纯粹,甚至存着利用,代入自家汗阿玛,哪怕只是想想,弘晖都觉得窒息。
何况和二伯不同,他还有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额娘,亦不曾生活在几乎举世皆敌的宫闱。
许是想到对方的处境,胤禛眼中不觉带了些许湿意:
“爱人亦是一种能力……”对着自家儿子,胤禛不自觉低喃道。
“当时二哥便是这样告诉阿玛的,他说,以汗阿玛他的经历,已经很难有这样的能力了。”
“这并非是汗阿玛的过错。”
“四弟,无论如何,他老人家未曾薄待于我不是吗?”记忆里,少年含笑地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膀。
那一刻,胤禛方才明白,原来自始至终二哥方才是那个看的最为明白的。
静静地听着自家汗阿玛说完,弘晖心下亦是震惊不已,这一刻,对那位甚少接触的二伯,除去对方的成就外,弘晖第一次从心底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这般心若琉璃之人,难怪古往今来数不清风流人物,唯有对方最终能够得证大道,历劫飞升。
“所以弘晖,汗阿玛这辈子何其有幸,能在年幼之际遇到二哥这般人物,并不曾如汗阿玛一般,真正失去了这份能力。”
胤禛看着眼前这个最让期盼,亦是最让他骄傲的儿子。
“晖儿,朕知晓你不愿有负于汗阿玛,可朕这个当阿玛又何尝愿意教我儿蹉跎岁月……”
“汗阿玛……”
紧紧攥着手中的明黄色薄巾,不觉间,弘晖早已泪流满面。
“弘晖侄儿,比之二哥到底幸运许多。”消息传来,皇庄上,正在翻腾汽轮的胤禟闻言哼笑一声:
“啧,老四,这辈子到底还是办了件得意事儿!”
夕阳西下,新一轮朝阳此刻正在缓缓升起。
雍正十三年,雍正帝退位,三十九岁的弘晖于太和殿正式受命,次日登临帝位,改国号为和瑞。
同年,太后梦彻底破碎的德太妃于第二日病逝于永和宫。因着此时康熙帝尚存于世,到底仍未以心心念念的太后之名下葬。
番外
和瑞十年
旷久的冰寒过后, 阳春三月,正值春回大地,万物复荣之际。冰封的河水缓缓复流, 宫墙外, 肆意漫生的春草携带着盈盈晨露从墙角处悄悄钻出头来,不时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桃花香。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然而就在这时, 畅春园却突然传来无上皇病危的消息。
一大早, 园外密密麻麻的车马险些将原本宽阔的大路堵了个结实。
弘晖接到消息赶来之际, 恰巧碰上了被一众子孙搀扶着,颤颤巍巍从马车上下来的三皇伯, 还有一旁强支着大堂姐的手方才勉强没有倒下的大皇伯。
从弘晖的角度, 甚至依稀瞧见堂姐借着搀扶的动作, 将一股看不见的气劲输入对方体内。伴随着大皇伯勉强支起的力气,堂姐的脸色也在瞬间苍白了许多……
对于这位堂姐,弘晖素来颇有敬重,忙止住了对方欲要行礼的动作:“皇姐无需多礼,先行去探望玛法要紧。”
因着习武有成, 琪琪格如今虽已五十多了,如今瞧着却仍四十不过的模样,行动间尚待着行武之人的利落,听罢也不多虚礼,扶着这会儿耳目已经不大灵便的胤禔,大步跟在弘晖身后, 身后是同样亦步亦趋的直郡王弘昱。
穿过重重花廊, 多年过去,园子里的宫人早已经换了一轮, 早年随侍上皇身侧的李大总管也在去岁时病去。而后院的墨竹,书屋前大片的垂丝海棠却是依旧郁郁葱葱,寒暑不侵。时隔多年,那人飞升前夕留下的阵法依旧运转不息。
出乎众人意料,内室并未有过于浓重的药味,反到是案上摆着的浮雕荷花纹紫金香炉正缓缓吞吐着青烟,微风带来淡淡的梨香,味道熟悉却又陌生。
知晓内情的几人心下皆是复杂。
时间太久,胤礽早年亲手调制的香料早已用尽,留下的那张香方不知经了多少名家的手,却始终调不出曾经的味道。
明黄色的纱帐内,康熙此刻早已是须发皆白,面上已经肉眼可见带了青灰,显然时日无多,神情却是难得的平和。这会儿正拉着自家四儿子的手絮絮念叨着什么,父子俩肉眼可见的亲厚。
十年前胤禛退位后,并未选择早年常居的圆明园,而是选择来此陪伴自家老爷子。按理来说,两个同样强势之人,又是同做过帝王之尊,说一不二,时日久了必然多生龊龉,然而出乎意料地,两个老头子整日里闲时品茶对弈,偶尔游湖垂钓,甚至精神头好时,还能带着一大群随侍浩浩荡荡的跑去山上,美其名曰“踏青”。
这一出,可是把收到消息中弘晖吓得半死,第二日便拖家带口的搬了过来,整整住了大半个月,方才被两个不耐烦的老头子赶了回去。
见老爷子这般模样,胤祉原本发颤的双手愈发抖了起来,再开口,老三原本沙哑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
“汗阿玛!”
自知时日无多,老三这大半年已经认命,却不曾想,临到这时候,却还要经历这一遭,真真是……胤祉欲哭无泪,倒是一旁的老大,此刻目光发直,不知再想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康熙并未有过多不悦,这些年老爷子愈发软和。回顾往昔,许是心底下也明白,自己对于这个儿子到底亏欠颇多。
老大或许执拗,或许偏执成性,但于自己这个皇父,却并无可指摘之处。
然而就是这么个儿子,人生最好的那十几年,一腔抱负被自小尊敬的皇父尽数打落尘埃,围困半生。待好不容易从迷雾中走出时,却发觉最爱的儿女已经在外艰难长成,已经到了不再需要自己这个阿玛的时候。
甚至连胤禔自己,都是托了大女儿的福,方才从圈禁中释出。于儿女来说,大姐姐方才是如兄如父,如长者一般,值得依靠的存在。
至于琪琪格,胤禔就更没有资格说道什么了。于对方而言,自己这个亲阿玛给的照拂还不如诸兄弟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仗着阿玛的身份指手画脚吗?
他爱新觉罗胤禔做不来。
反正他这辈子到了地下,怕是已经无颜去面见福晋……
此刻看着榻上愈发老态的阿玛。
怨吗?胤禔说不出口,
不怨吗?胤禔同样说不出口。
算了,因果自食罢了,有什么好说的呢?对方不是个好阿玛,难道他胤禔就是个顶好的儿子吗?甚至他连个好兄长都不是……
不多时,不大的内室便已经挤满了人。老爷子到底活的太久,早年说的上名子的妃嫔早已经没了,连表妹佟佳氏,也在去岁八格格去世的第二日溘然长逝。
虽仍免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佟佳氏心下已经知足,茉雅琪那样的身子,能有如今的寿数,儿女孙儿绕膝的福分,夫家更是一辈子捧着敬着,已经再幸运不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而她这个额娘,终归庇佑了女儿一辈子。据闻,皇贵太妃离开时,面上仍是笑着地。
倒是胤禛,真真切切的难过了一阵子,甚至还病了一场。
而胤礽这一辈儿的兄弟甚至族亲,如今大都垂垂老去,老六跟十一更是前些年便已经撒手人寰,反倒是老八,身子素来不佳,偏偏每每病重之际都能逢凶化吉,折腾好几次,连胤禛都颇为无语。
倒不是盼着这个弟弟没了,跟老八还没这个份儿上,只这如何也打不倒,野草一般的生命力,总能教胤禛想起一些不大好的东西。
没办法,年岁长了,不代表这人心眼子就大了,每每听着自家阿玛孩子气的吐槽,已经是和瑞帝的弘晖总是哑然失笑。
八叔好歹都老实这么多年了,他家汗阿玛还真是……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番絮叨过后,老爷子到底没留多久,便教宫人们陆续安置了下去,到他这个年纪,也无甚后事需要交代。再者以弘晖这孩子的纯孝,如何不会亏待了他这个玛法。
今夜的月色好似格外明亮些,夜深人静,不大的内室里此刻只余下了胤禛一人,还有半倚在榻前,此刻正费力睁着眼,目光直直看向窗外的康熙帝。
“老四咳咳……你说保成这会儿在天上做什么?”
“朕这些年一直在想,这仙人也是人,人皆有私欲,这仙人是不是也是一样的,你二哥虽是□□,到底是根基浅薄,这到了上头会不会受欺负啊?”
这人越老,心里想的不免更多些,若是早年,老爷子只会觉得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那是多好的事,谁人都会与有荣焉。
至于倾轧,老爷子自己都跟人斗了一辈子,哪里会在乎这些。
“汗阿玛多虑了,二哥可不是没有打算之人,心智手段半点不输于人,您忘了二哥还是太子之时,早前满朝之上,可有半点置喙之语。”胤禛压下喉中轻咳,勉力宽慰道。
是啊!保成他可是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储君啊。
真好啊!
他这辈子能有这么个好孩子,只可惜了……迷蒙中,已经九十高龄的康熙缓缓闭上双眼,然而就在老爷子以为自己即将一睡不起之时,手边,突然一阵熟悉的暖流划过,耳边亦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汗阿玛……”
“保成……”
真好啊!
他这一生,再无遗憾了……
除了胤禛,谁也不知道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康熙逝世时,面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笑意。
同年,已经将近七十高寿的雍正帝亦在睡梦中悄然逝去,临去前,手中还紧紧握着一颗通体莹澈的碧色玉珠,被当时的和瑞帝弘晖做主陪葬帝陵。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也是这一年,众人陡然发觉,清溪书院的阵法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再不复四季同春之景。
至此,此世再无仙迹之说。
直至若干年后,时代洪流之下皇室不复,然出乎意外的,不论哪一任当权者,于皇室遗族从未有赶尽杀绝之意,甚至多有庇护,时人好奇之下,方才翻出有关太子历劫飞升的种种传言……
番外
看着眼前熟悉的皇城, 胤礽难得多了些怔忪。
早街十分,街道上到处是小贩熟悉的叫卖声。
鼠尾辫,大褂, 瓜皮小帽, 已经在修真界呆了百余年,习惯了广袖宽襟,如今再看, 眼前这一幕幕当真既熟悉又陌生。
话说他刚刚不是在跟一条人面蛇人的妖兽在打斗吗?还是说, 眼前这又是什么幻境, 可若说幻境,当真会有如此真实?
行走在熟悉的大街上, 胤礽面色如常, 私下已经悄然戒备。好在在察觉不对之时, 已经悄然隐去身形,这会儿倒也不至于引发什么骚乱。
必竟眼前这一切,与他曾经的经历过的世界实在过于相似。
“咳咳,那个……”
空间内,已经是少年人身形的阿玉悄咪咪地探出脑袋来, 原本俊秀的面容此刻却颇有些尴尬之色。
相伴数百年,对彼此行为早已经知之甚详,见他如此,胤礽轻叹了口气,语气熟悉的令人心疼: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青玉尴尬地咳了咳:“刚才那个可能不是普通的妖兽, 而是极有可能拥有九阴血统,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对方手臂上……咳咳, 好吧,这些都不是重点。”
“九阴,传闻中掌握日月运转,具有时空之力的巫兽。”
胤礽沉吟道,虽说在修真界,这点年纪阅历不过还是个小年轻,但
胤礽这些年到底不是白呆地,哪怕并未加入各大宗门,也尽可能的获取于己有用的信息。
不过比之阿玉这等资深人士,到底颇有不足。
在胤礽愈发凌厉的目光下,青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只是有点血统罢了,最多……最多也就能让人转换时空罢了。”
“所以这应该是另一个世界,
不……应该算是同我那世界颇为相似的平行时空才对。”
凝视着酒楼门前那抹熟悉的身影,胤礽缓缓将手中青虹手起。
“那不是九……”注意到胤礽的目光,阿玉同样转过头去,却在下一瞬被自家小伙伴带离了原处。
眼前是一所破旧的宫殿,不,与其说破败,不若说是年久失修,从阿玉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宫檐之上,依稀可见的蛛网。
而就这么一个不甚起眼的宫殿,宫门外,竟还有数十名侍卫层层守卫。艳阳下,腰间上等精铁所铸成的长剑愈发显出几分冰冷森寒来。
意识到自家小伙伴心情好像并不算好,阿玉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没有惊动任何守卫,胤礽带着阿玉缓步走进内室,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响动声,房间内,那人依旧没有回头。
临近隆冬,空气中不觉泛着寒意,屋里炭火却不过小小半盆,还是最为劣质的红木炭,带着浓重的烟气……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察觉出对方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那人方才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看着两张明明相似却又格外不同的脸,二人皆有一瞬间的怔忪。最后还是胤礽率先开口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只见对面之人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私闯他人居所,难道阁下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眼前之人一袭玄青色织锦长袍,只看料子倒并不算落魄,只到了这份儿境地,侍候之人又如何愿意尽心,袖口衣摆处不免添了几分脏污。略显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更觉松散,直衬地人愈发消瘦,就连垂在身后的长辫,都不复早前黑亮。
饶是如此,此刻看着眼前风姿倍甚于自己“不明之人”,这人却仍未有分毫拘谨,像是不曾发觉自己如今的狼狈一般,不着痕迹地掌控着话语权。
胤礽突然就笑了,不同于以往温润地,客气地,甚至带着微微冷意地,此刻却是难得几分发自心底的畅意。脚步自然地走到来人对侧坐下:
“如若说,本尊就是你呢?”
修真界实力为上,尊者,亦是澜沧界对于化神之上的敬畏之语。胤礽这些年大多四处游历,虽并不高调,却也因实力之故多多少少有些名号。只不过平日里并不曾拿来吹嘘炫耀罢了。
这会儿一行一止,尊位的气势却是表露无疑。
出乎意料地,对面之人听后却只微微讶然,继而感兴趣道:
“那么你所在的那个世界,想必一定非常有趣。”
这是猜到什么了?胤礽微笑道:
“你就不怀疑吗?不怕我是有心之人刻意安排?为的就是套出你这位曾经太子的底牌?”
“胤礽”却是微微摇头,神色自然:“如阁下这般人物,不是孤那群兄弟所能收服地。在下若是这点眼力都无,怕是早在十年前,便被底下一众兄弟拉下台了。”
未曾身居高位之人,又怎会有此浑然天成的气度?
何况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自己,眼前这人身上有的,恰恰是他曾经,甚至于现在最为想要的。
“可以跟我说说吗?说说你那个异常精彩的世界………”
废太子胤礽微微抬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瞬间,胤礽好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即便知晓不合规矩,也会偷偷站在阁楼上往外看,看着高空中自由自在的飞鸟,看着宫墙外仿佛截然不同的世界,看着长长的宫道好似再也瞧不到尽头……
这一刻,胤礽再不遮掩什么。
拂袖间,原本空无一物的桌案上已然多了几盏清茶。比之胤礽的泰然,一旁的青玉看着眼前这个单薄消瘦的中年男子,眼中的心疼几乎都快溢出来了。
连平日里最舍不得雪乌茶,这会儿都巴巴地捧到这人跟前。怕对方冷到,还特意从空间中寻了暖玉。
“这还真是有趣!”
轻捻着手中的玉盏,废太子突然洒然而笑:“有此一遭,孤这一辈子,到底也不算太过不值。”
能在人生最为寥落的时刻得以窥探到另一个世界无限精彩,谁人不道一句幸运呢?
这一刻,仿佛早前的种种拘禁,窥伺,以及疯狂都在这一瞬彻底消失,眼前之人又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即便此刻穿着的,只是一身并不算得体的衣衫。
对面胤礽亦是笑了:
“刚才入门时,本尊便已经探过你的根骨,是与本尊一般无二的天水灵根,不过如今的元阳已失,更是错过了修行的最佳年岁,更重要的是,比方世界灵气比之本尊出生之地更是稀少,很可能一辈子止步筑基,寿数亦不过百余。”
“而一旦踏入修行,则轮回自断,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那么比方世界的爱新觉罗胤礽,你可愿意赌上一赌?”
没有任何犹豫,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同为一人,哪怕经历变了许多,对无上自由的追随,对未知的探寻却是刻入骨髓之中。
半个时辰后
废太子一身雪魄色长衫,除去头顶上那方的长辫,打扮已与眼前之人无甚差异。再服过洗髓丹后,整个人气色更是好了不止一筹。
不过离开时,胤礽还是问了一句:
“你可想过,你走之后,追随你的故友又当如何?”
然而就这么寥寥一语,便足够眼前之人猜到大概,废太子摇头轻笑:“看来,那个世界里,你同那几位伴读关系颇佳。”
不难猜测,眼前之人既是自小修行,那么所谓人马班底,妻妾子嗣必然不会在有,那么所谓追随者是什么人便显而易见了。
至于赫舍里一族,本就是互相仪仗,甚至互为利用的关系,只是叔祖他……想到那人的死法。时至今日,胤礽依旧不忍。
汗阿玛,您又何其狠心。
胤礽并未否认,他这在那个世界一生,因着身份之故,好友并不算多,几位伴读却是自小的情分。不过他离开那会儿,巴图尔他们都已经是做祖父的年纪了,底下的孙儿们又各有心思,为了不教他为难,伤了情分,这才逐渐少了联系。
唯有一个若霖,同他一般孑然一身,反到相处自在。
不过那个世界有他的余荫在,这些小伙伴大抵都能过的不错。如今既有此机缘,胤礽到底不愿这些人没个下场。
都道修真之人合该淡薄无情,但连情都没了,那人还是人吗?即便来到新的世界,有了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对于对方所想,“胤礽”并不意外,人这一生,得到的真意本就不多,若是可以,谁又愿意辜负他人真心。“胤礽”惆怅地叹了口气,转而笑道:
“那就麻烦仙师,再陪孤做一场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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