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裘定懿想骂他, 可到底没忍心,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
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爱掉眼泪, 被父亲打了, 也嬉皮笑脸的,长大了之后,更是没见他这么情绪外露过。
可现在, 看他哭成这样, 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他特别宝贝的一个小瓷人被他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之后,他就是这么哭的。
那小瓷人是母亲送的, 破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当时躲在裘定懿怀里, 哭得一抽一抽地说:“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不小心。”
可这世上,人人都有不小心的时候,有的东西碎了也不打紧, 有的,却再也弥补不了了。
裘定懿叹口气,有些伤怀说:“爸爸当年追妈妈的时候,就追得鸡飞狗跳的,现在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学成这样。”
裘桓捂着脸, 眼泪却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将他的面颊打湿了,裘定懿叹了口气, 探身将桌上的纸巾盒递给裘桓,裘桓却只是摆了摆手,起身去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脸,看不出刚刚崩溃痛苦的样子,只是眼眶里满是红血丝,发梢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裘定懿问:“发泄好了?”
裘桓只“嗯”了一声,哑着嗓子说:“姐,爸爸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天天听戏看报,时不时约上老朋友一起去钓鱼,过得比我悠闲多了。”裘定懿说起来就意难平,“公司的事情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撂挑子不干了,害得我的巡回音乐会都只能延期,真想这么在家待着,把公司拱手让给舅妈了?”
提到蓝双鹂,裘桓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之前我去北边的时候,听人说,盛家和那边纠缠不清。”
“是,隐约听到一点风声,说是有人打着舅舅的名头,走私那些东西。”裘定懿微微蹙眉,“这件事还没解决吗?”
“解决不了。”裘桓淡淡道,“盛三是个心慈手软的,查到一半没敢继续往下查,只把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堂兄堂弟给处理了。他要是继续往下就能查出来,这件事的背后主使者,就是咱们那位柔弱多病的好舅妈。”
裘定懿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舅妈?!怎么可能,她那么爱舅舅,怎么会这样败坏舅舅的名声。”
“人死如灯灭。舅舅走都走了,名声还能拿来庇荫妻子,不也挺好的。”
他说话略显刻薄,裘定懿本来想训斥他,可想想蓝双鹂干的事情,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良久,裘定懿叹气:“那少钦呢?虽然舅妈让他来公司,可他一直只愿意给我打下手,我看他倒是没有舅妈那么大的野心。”
裘桓笑了笑:“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裘定懿说:“只是舅妈这么一出,倒让兄弟都难做了。”
就算是同父同母的一家人,为了家产利益,打的头破血流的也有,更何况是这样隔了一房的关系,现在盛少钦还不知道自己母亲做了什么,只是隐约猜到了,就不敢继续往下查了,如果有朝一日,真要当面对簿,那时最难做人的,也就是夹在中间的盛少钦。
裘桓说:“我也是顾虑这一点,才一直什么都没做。”
裘定懿却狐疑道:“是吗?你真有那么体贴?我看你分明是故意躲清闲,把事情都推我头上。”
裘桓哈哈一笑,难得总算露出个笑容来,等裘定懿走后,他轻车熟路地登陆了一个账号,进入一个聊天群里。
这群是孟临殊的后援会,群里的人,大部分用的都是孟临殊的照片做头像,有的还别出心裁,找人画了孟临殊,裘桓顶着的,就是一张孟临殊的Q版头像,还给孟临殊加了尖尖的狐狸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这头像是孟临殊的助理按照他的指示,找了画手约的,总共约了一整套,其中还有两张把裘桓也画了上去,供裘桓自己私下里欣赏。
裘桓之前找了个小助理,在网上替他看着孟临殊的各种消息,助理挺努力,在粉丝群已经混到了管理层,裘桓进群,就看大家正在讨论孟临殊最近去哪了。
自从孟临殊离开之后,不仅裘桓没有了他的消息,连王明明那边,都和他失去了联系,要不是他偶尔会给王明明打个电话处理一下工作的事务,王明明还以为他又被裘桓给关起来了。
现在群里已经说到了之前那个演技综艺的事情,因为苏落云昏迷住院,所以被紧急叫停了,拍摄好的第二期也没有完全放出来,只是有所谓的知情人隐隐约约地暗示,是因为孟临殊自作主张,才导致了苏落云受伤,而谢亦琛则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救下了苏落云。
原本那段时间,孟临殊在网上的风评就不太好,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有点蓝颜祸水,觉得他借着裘家上位,现在听说他还害得苏落云这样的圈中前辈受了伤,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都批评他太过急功近利了。
孟临殊的粉丝们又着急,又无力去辩驳,只能弱弱地表示苏落云自己还没发话,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呢。
这话其实说的没错,只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群嘲孟临殊已经是一种大势所趋,不少人立刻就笑话孟临殊粉丝,不见棺材不掉泪,苏落云不愧是影后,就是宽宏大量,特意给她们留面子她们还看不懂,难不成真要苏落云也出来控诉,才不算是误会吗?
而且孟临殊之前就和谢亦琛有矛盾,还那么霸道,把谢亦琛给赶出了剧组,要不是这次谢亦琛救下了苏落云,说不定孟临殊还要吃官司呢。
那段时间,孟临殊粉丝不说人人喊打,至少也得低调做人,整个后援会都凄风苦雨的。
直到有一天,苏落云突然发了个视频,说自己最近都在看心理医生,所以没有注意网上的不实言论,现在她病情好转了,所以来向大家解释清楚,当时是孟临殊救了自己,而网传的谢亦琛挺身而出,更是无稽之谈。
谢亦琛是躲避落石时偶然遇到了她,当时本来想装作没看到她,后来大概是想起旁边跟了摄影师,这才回转将她带走,却也故意装作不知道孟临殊的下落,导致孟临殊差点遇险。
视频里,苏落云只化了淡妆,看起来特别朴素,和她之前艳丽强势的形象不太符合,看起来反倒洗尽铅华,气质上也没那么浮躁了。
视频最后,她对着镜头特别真心实意地说:“我和临殊在第一期里面是有矛盾的,那个时候我受人挑拨,一直在找他麻烦,还故意让他大半夜下水,可没想到他不计前嫌,更是在危险面前保护了我。
“在这里,我要对临殊说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也希望大家不要像我一样被人挑拨,虽然清者自清,可我还是希望我的救命恩人能够得到他应有的评价。”
视频到此结束,可在网上立刻就引爆了整个舆论,实在是苏落云视频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不讨论她发布这个视频,究竟是真心感谢孟临殊,还是被孟临殊背后的大人物逼迫,就说她所说的,“受人挑拨”里,究竟是谁在挑拨她。
这么一想,很容易就推论出来,整个舆论风波里面,唯一得到好处的就是谢亦琛。网友们各个都是福尔摩斯,抽丝剥茧,又发现当时节目组最初官宣的人里面,根本没有谢亦琛,甚至开播前两期的宣传海报里,都还是另一个男演员,直到开机时,才临时换上了谢亦琛。
有媒体去采访那个被临时顶替下来的演员,那个演员也只说:“别人比我有门路,现在已经不是只钻研演技就可以的时代了。”
这话配合上演员碌碌无名数十年,却依旧在努力表演的背景,说得格外的心酸,不少人惊呼,原来谢亦琛所谓的没有后台、一心表演事业也只是个人设,这不就把别人给内幕下去了?
到这里为止,虽然孟临殊的风评有所好转,但不少人还是觉得,说不定是有人逼着苏落云出来说这些话的呢?孟临殊能勾上一个裘桓,说不定就能勾上第二个大佬。
然后就立刻被打脸了。
节目组放出了第二期的视频,其中就有谢亦琛去而复返,救助苏落云的镜头,在那种情况下,摄影师也格外敬职,将苏落云说自己被孟临殊救下,让他们快去救人的场面拍摄下来,而后就是谢亦琛抱着苏落云回到营地之后,说不知道孟临殊在哪里的画面,两组镜头放在一起,显得格外讽刺。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镜头绝对不是后期补拍的,因为苏落云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根本不是表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孟临殊的口碑,立刻逆风翻盘,#孟临殊舍己为人#、#孟临殊被冤枉#等词条,很快冲上了热搜。
孟临殊的粉丝们终于扬眉吐气,能把最近受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不少人在网上表示,自己喜欢的人,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吝啬帮助别人,愿意拿出自己大部分收入来捐赠回馈给孤儿院的人。
还有人在群里哭着说:“小孟最近消失,会不会和这些事也有关系。我们那个时候的沉默,是不是也让他失望了,他不会退圈吧。”
这个言论引发了不少粉丝的赞同,群里一时凄风苦雨哭成一片,哭得裘桓皱起眉来,打字说:“临殊怎么可能因为你们退圈。”
孟临殊那么敬业喜欢表演的人,如果会因为一点恶评就退圈的话,也不可能在裘桓的攻势下坚持那么久了。
裘桓其实是好意,毕竟这些小姑娘喜欢孟临殊,天天为了他和别的明星的粉丝吵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听他这么说,粉丝们立刻气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混进来的对家啊!”
还好裘桓这个号一直是小助理在打理,还是有不少人认识的,总算被证明了不是黑粉。
群里又有人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临殊和裘总在一起也挺好的,至少裘总能帮他遮风挡雨,要是裘总在,谁敢这么追着黑他啊。”
裘桓深以为然,不由自主地露出个微笑,却还是谦虚道:“这话不能这么说,裘桓的作用也没那么大。”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扫兴,终于惹得群里的粉丝都怒了:“你凭什么在这里说裘总坏话啊!管理呢!能不能把他踢出去啊!”
裘桓:……
Chapter 72
那段时间, 裘桓几乎陷入一种无所事事之中,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很罕见。
他好像从来没有别的二世祖那种挥霍光阴纵情深色的时候,大部分时间, 比起这些享乐, 他更喜欢将自己投身于工作之中。
直到遇到了孟临殊,他才体会到,原来生活中的很多小事, 只要和对的人一起去做, 也能给人极大的满足感, 并不一定需要激烈的性丨爱或者纸醉金迷的放纵。
只是他明白得实在有些迟了,就像是一个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无知无觉了这么多年, 却在看到光明的第一瞬间, 却也已经失去了。
孟临殊曾经去求过平安符的那家寺庙,裘桓也去了。
他过去从来不信神神鬼鬼,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人,做不到的事,直到遇到孟临殊, 他方知人力到底有尽时,有些时候,人问道于神佛,并非是有所信仰,更多时候,只是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只能托庇于这种无形无影的存在, 以此寻求一种心理慰藉。
其实时间过去越久,裘桓越能清楚得感受到, 也许孟临殊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是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头也不回地离开,永远不会怀念曾经禁锢过他的地方。
只是裘桓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孟临殊的鹦鹉和狗还在自己这里,他是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哪怕是孟佑那么辜负他,但因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更何况是他亲手养大的宠物。
偶尔……裘桓也会幻想,孟临殊会不会午夜梦回,有某个瞬间,忽然也会想起他,会不会突然也会有点……想念他呢?
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点就好,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好。
这幻想实在是太过于卑微,连裘桓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但他却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所以,当真的接到孟临殊电话的时候,裘桓愣了很久,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沉默太久,电话那边,孟临殊有些疑惑地“喂?”了一声。
裘桓连忙清了清嗓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孟临殊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只需要一句话,就立刻让裘桓回忆起他的每一处细节,裘桓下意识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哪怕知道手机里孟临殊的声音是真实的,可他仍旧陷入到了巨大的不可思议里面。
孟临殊问:“你已经睡了吗,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在遛狗。”裘桓这才回过神来,“你在国外?”
孟临殊没回答,但裘桓能听得出来,他大概是在机场,广播里一直在通知航班可以登机了,孟临殊似乎起身,找了个安静一些的角落,这才开口:“我要回来了。”
裘桓一愣:“你要回来了?几点的航班,我到时候去接你。”
“不用了。”孟临殊说,“我打电话过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他语气郑重,裘桓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脚边的裘小茸跑来跑去,裘桓索性将它一把抱在怀里,像是让它乖一点,又好像只是给自己找个可以支撑的地方,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孟临殊将要说出来的话,可能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你……遇到喜欢的人了?”
孟临殊沉默一下,语气里带上了点淡淡的讽刺:“裘桓,你脑子里只有这些事吗?”
“那是什么事,值得你特意打电话过来问我?”裘桓听了,总算放松下来,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你一走就渺无音讯,记得给王明明打电话,都没给我打过一个。我还以为……”
孟临殊说:“以为什么?”
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裘桓不敢往下说了,笑了一声,岔开话题:“你之前答应别人的事,办完了?”
“差不多吧。我要问你的,也和这件事有关。裘桓……”孟临殊顿了顿,“如果我要做的事,可能会伤害到你的家人,你会阻止我吗?”
闻言,裘桓第一反应却是问孟临殊:“你到底在做什么事?你现在安全吗,孟临殊,你……你如果身边有别人的话,你就嗯一声。”
孟临殊没想到裘桓会说这个,很明显地停顿了很久:“我很安全,我身边也没有别人……算了,你就当我没打过这个电话吧。”
他这意思是要挂断电话,裘桓心念电转,抢先道:“我不会阻止你!孟临殊,只要你伤害的不是老爷子和大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那一边。”
电话里,裘桓语气急促,生怕自己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孟临殊把电话挂断。孟临殊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不想回答,就在裘桓忍不住把手机拿到眼前,确认了一下他没有挂电话的时候。
孟临殊终于说:“知道了。”
就把电话挂断了。
裘桓看着通话记录发了一会儿呆,确认刚刚的对话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忍不住把裘小茸举起来抛了两下,裘小茸胆子很大,裘桓发疯也不害怕,还高兴地叫了两声。
裘桓也喜不自胜,揉揉它的头说:“乖儿子,你听到了吗,你妈马上就要回来了,等我回去给你加餐,咱爷俩一起庆祝一下。”-
机场里,广播里又在播放着登机信息,天南地北的人在此汇集,却又行色匆匆,各奔东西。
落地窗外,巨大的飞机起落,这座亚洲最繁忙的机场,哪怕是在夜晚,仍旧川流不息。停机坪上的灯珠如同流水,蜿蜒着指引向了一望无际的黑夜。
孟临殊挂了电话,看到头顶正有一架飞机掠过天际,尾翼上的指示灯闪烁,像是一颗流星。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一点亮光,直到消失不见时,忽然看到擦得透亮的落地窗上,映出自己倒影上,唇边正扬着一痕很淡的笑意。
孟临殊转开视线,拿出手机,又给王明明打了个电话:“明哥,我之前发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不知道那边王明明说了什么,孟临殊神色未变,但语气很坚定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这是我答应过的事情,就算被赶出娱乐圈,我也一定会去做到。”
许久,孟临殊终于又露出个笑容来:“谢谢明哥。”
电话那边,王明明问他裘桓知不知道这件事,语气里带着隐晦的担心,怕裘桓知道的话,不会高兴。
孟临殊却并没有迟疑,很干脆地回答说:“我还没有告诉他。但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裘桓带着狗回家之后,给狗开了三个罐头,又给鹦鹉加了一顿餐,还犹自激动着,十分想让手下人去查一查,孟临殊到底是哪架航班回来,飞机几点落地,他可以直接去机场接人。
可想到孟临殊说不用了,裘桓到底还是按捺下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第二天裘老爷子打电话过来,听到他还没起床时,裘老爷子沉默一会儿,语气淡淡道:“赶快回来一趟,临殊来了。”
裘桓猛地坐了起来,连裘老爷子后面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听,收拾好了就赶回了裘家。
路上,小助理也给他打了个电话,大概是看他没接,就发了消息过来:“裘总,孟先生又上热搜了。”
下面还带了一条链接。
裘桓只以为孟临殊又在机场被人偷拍了,等下了车匆忙往房子里走的时候,才随意地点开扫了一眼,只听了开头的话,就站定在那里。
视频里,孟临殊简单地穿着一件白衬衣,虽然和之前相比瘦了一些,但看起来气色不错,并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样子。
他手里举着一张身份证,正对着镜头,面容沉静地一字一句道:“我是孟临殊,在这里,实名举报盛世集团前董事长夫人蓝双鹂,于二十一年前指使人拐骗绑架了裘家小儿子,并在之后残忍将其杀害……”
Chapter 73
客厅里, 裘老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视频播放完毕,自动重新播放, 已经数不清播放到了多少次, 画面中的孟临殊,一遍遍地重复着:“……蓝双鹂……二十一年前……绑架了裘家小儿子……将其杀害……”
除此之外,房中没有任何人敢于在此刻开口, 哪怕是蓝双鹂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难看到了让人怀疑她随时会昏倒的程度, 也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也摇摇欲坠, 需要旁边的盛少钦搀扶着, 才能勉强维持体面。
这样一个柔弱无害的妇人, 哪怕年逾半百,望上去却也不过三十出头,因为长久的养尊处优,虽然久病,但也自有一份优雅柔美的气质, 如今蹙眉捧心,端的是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去猜疑,她怎么可能是孟临殊口中,那样十恶不赦的一个人。
房门无声地被推开,裘桓进来时,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裘老爷子扫他一眼,这才抬手, 按下了暂停:“怎么来的这么晚,倒要一家人都等着你。”
裘桓行了个礼,没有说话,只是在孟临殊身边坐下,裘老爷子却也不是真心想要问他,视线落在他和孟临殊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走了神。
屋内越发安静,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明明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可偏偏整个房中暗流汹涌,仿佛像是有一座看不见的大山,重重地压了下来,让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作为被控诉的那一方,蓝双鹂再沉默下去,难免给人做贼心虚默认之感,况且视频一遍遍播放,如同一遍遍将她的罪名说了出来,如果是普通人,或许早就在这样的压迫力下,心理防线崩塌。
可蓝双鹂并非普通女人,她能带着一个儿子,在盛家群狼环伺之下,硬是拼出一条路来,讨好裘家,连同自家的儿子,都被她教导从小必须忍让裘桓,这样的心机手段,又怎么会被压力击垮?
所以蓝双鹂很快就理清了思绪,面上却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连唇上都褪尽了血色,哀哀地开口道:“大哥,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谁还能说得清楚?人证物证都没有,就因为他举报了我,难道你就信了他的一面之词,要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在我的头上?”
裘老爷子耐心听他说完,问孟临殊说:“临殊,舅妈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来和她说说,你为什么突然说,她当年指使人拐走了老三?”
孟临殊回来之后,就直接回了裘家,又让裘老爷子将蓝双鹂和盛少钦都喊了来,网上的视频,由王明明联络了多家媒体,今早八点一起发布在网上,这个时间,正是上班高峰期,不少人拿着手机在刷微博、短视频,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孟临殊是不是疯了?
谁不知道,盛世集团和裘家的关系,蓝双鹂身为盛世集团前任董事长的遗孀,为什么要对自家亲戚下这样的毒手?况且,这件事和孟临殊有什么关系,二十多年前,他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难道就能知道真相了?
这些疑问,不只是网友会想到,包括裘老爷子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聪明人,所以孟临殊也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道:“这件事还要从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宝乐说起。”
——裘家小儿子,小名叫做宝乐,这是裘夫人亲自起的,盼着他一生如珍似宝,平安喜乐。
这名字许久未曾被人提起,裘老爷子甫一听到,眼底已是泪盈于睫。
旁边裘定懿怕他情绪太激动,递来一杯清茶,裘老爷子却只挥了挥手,示意孟临殊继续向下讲。
“那天下着大雨,因为孤儿院的大门门锁坏了,我就打着手电筒,陪孟妈妈出来查看大门有没有关好,偶然看到门外躺着个小孩子,孟妈妈以为是谁家孩子走丢了,连忙将人抱了进来。那孩子一直是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只告诉我们他叫‘宝乐’,却说不清自己的来历。
“三四天后,有自称他家人的人来将他接走,又过了一个多月,却又重新将他送了回来。这次他病得很厉害,发着高烧,奄奄一息,孟妈妈问送他来的人,怎么不把他带去医院,那些人只是笑了笑,和孟妈妈说,‘不该问的别瞎问’。”
孟临殊言简意赅,寥寥几语,就将当时的场面描述得清楚分明,只是哪怕他尽力掠过了裘宝乐曾经受过的苦楚,可裘老爷子又哪里听不出来?
听到他说宝乐发着高烧奄奄一息时,裘老爷子闭上眼睛,明显心中忍耐着极大的悲痛。
孟临殊停顿一下,看向蓝双鹂,却见她眼中也泪光点点,似是不忍再听下去,甚至还低低地惊呼一声,问孟临殊:“那宝乐后来怎么了?你们孟妈妈,怎么没在那些人走之后带他去看医生?”
到了这种时候,蓝双鹂居然还不忘了要挑拨离间,这话明显是在上眼药,暗指孤儿院和那些人达成了见不得光的交易,这才耽误了宝乐的救治。
孟临殊只是淡淡道:“这话我也和裘桓说过,那时孟妈妈等人走了,本想偷偷去请医生,可那些人就守在门口,甚至有说有笑,一点都不担心被我们看到。
“盛夫人,你这样出身显贵的人或许不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活着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们的善意,必须在保证自己不受到伤害的前提下释放,否则,一点小小的错误,就能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蓝双鹂没有继续挑拨,只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是我说得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抱歉,我也只是心疼宝乐,小小年纪,就遭了这么多的罪。”
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态度居然还能这样滴水不漏。
孟临殊深深看她一眼,继续说道:“那一晚,是我一直陪在宝乐身边,大概是因为我年纪和裘桓相仿,他有时候会喊我二哥,时候清醒一点,又喊我小哥哥,求我找到他的家人,帮我替他问问,为什么不要他了。”
裘老爷子闻言,再忍不住,一时老泪纵横:“我的宝乐,我可怜的孩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上莫大的痛苦,又是这样隔了二十年后,方才知晓,那本该如珍似宝的孩子,早就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怀揣着对家人的想念离开了,身旁竟然只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哥哥陪伴着他。
“我那时年纪也小,听他这么说,只以为真的是他家里人不要他了。可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从他的穿着打扮,到他脖子里戴着的那块佛牌,他必定是被家人珍而重之,视作掌上明珠的。孟妈妈有过猜测,他就是裘家走丢的那个孩子,像裘家这样的豪门望族,孩子身边肯定保护得密不透风,又怎么会任由他被拐带出来?所以我猜……”
裘定懿冷声道:“那时小弟身边,光是保姆就配了三个,另有十二名贴身保镖,二十四名别墅外场保镖,如果不是有内应,就算是其中一名保姆动了歪心思,也不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小弟偷偷带走。”
孟临殊说:“大姐说的是,如果没有内应,是绝对带不走宝乐的。而最有嫌疑的,必定是同样有继承权的大姐和裘桓。
“和裘桓认识之后,我观察很久都觉得,裘家一家人的感情甚笃。而且裘桓那时年纪不大,应该没那个本事,大姐年纪刚好,可连送到手里的权力都不想要,又怎么会为了争权夺利,对孩子下手?
“所以我加了盛先生的微信,最初只是想旁敲侧击,看看大姐和裘桓有没有我不知道的一面,却发现,盛夫人居然是香港人,而宝乐最初失踪的地方,就在香港。”
裘定懿俏面含霜,冷冷望向蓝双鹂:“那时小弟在香港治病,我们都不在他身边,蓝家是香港地头蛇,那些人,都是舅妈托家里人寻来的!”
此言一出,盛少钦立刻道:“大姐!那时我父亲去世,母亲一人带着我,已经是焦头烂额,却为了小弟的事情,忍耻找上早就决裂的娘家,明里暗里,受了不少的讥讽。那时我年纪也不大,却也记得母亲回来之后,对着父亲牌位默默垂泪的样子。香港人口近千万,难道我母亲是香港人,也能作为证据吗?”
裘定懿还要说话,裘老爷子说:“你们都给我住嘴,让临殊继续往下说。”
孟临殊并不因为他们的争论情绪有所变化,语气仍旧不疾不徐:“我知道这并不能作为证据,却可以让我有一个新的探查方向。但时间过去太久,就算是有什么证据,也早就不在了,我一度觉得,自己太过多疑,冤枉了盛夫人。
“直到年初时,宋冲出现,指认我冒充宝乐,才让我终于找到了证据。”
蓝双鹂原本只是蹙眉捧心,听得虽然认真,神情却事不关己,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直到孟临殊提到宋冲时,她才眸中一闪,似是某种剧毒幽暗的生物,猛地盯上了猎物。
却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又垂下眼去,恢复了自己向来的温婉安静。
这些表情的转变,只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就算是被人看到,也只会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可裘桓却忽然问蓝双鹂:“舅妈,你瞪临殊干什么,不会是听到宋冲的名字,紧张了吧?”
Chapter 74
蓝双鹂没想到裘桓会一直盯着自己, 闻言心中一惊,嘴上却无奈道:“我只是诧异,怎么忽然提到不相干的人。听你们说, 那人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怎么会从他那里找到证据?”
孟临殊说:“既然盛夫人好奇,我就让人把他带进来。”
说完,不等蓝双鹂反应, 门已经被推开, 两名保镖一左一右抓着宋冲走了进来。
宋冲原本满脸委顿, 却在看到蓝双鹂时,猛地瞪大眼睛, 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激动道:“舅妈!舅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快告诉他们, 我真的是裘家人啊!”
蓝双鹂静静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半晌,才说:“到底是老了,明明上次见了一面, 现在再看,差点认不出来了。”
宋冲闻言一怔,旋即更加激动:“舅妈!是我!我是小冲啊!”
蓝双鹂安抚他说:“我知道你是小冲,你这是怎么了?”
宋冲委屈道:“他们都说我是假的,还伪造了亲子鉴定,舅妈, 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我知道了。”蓝双鹂幽幽一叹, 不赞同地对裘桓说,“阿桓, 就算他冒名顶替,你也不能就那样将人关起来,如今弄得神智都不清楚了,被人知道,要怎么想你?”
原本她柔言软语安慰宋冲时,裘老爷子看她的视线已经很是凌厉,可她这样一说,却好像只是顺着宋冲说话,不让宋冲发疯而已。
她反应得实在是太快太好,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根本一点瑕疵都没有。
宋冲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挣扎着扑向了她:“——你骗我?!”
盛少钦起身,将蓝双鹂护在身后,一脚将宋冲踹开,有些不满地问孟临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把人带来,就是为了看他发疯吗。”
宋冲被一脚踹在地上,趴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孟临殊示意保镖将他搀扶起来,对他说:“宋先生,你现在还不死心吗?”
宋冲神色怔忪,因为疼痛,眉头皱着,半晌,才像是如梦初醒:“我……我真的不是裘家的孩子?”
孟临殊只说:“亲子鉴定你自己也看到了。”
“是啊,我明明看到了,可我总觉得,是你们拿来骗我的……”宋冲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却满是绝望痛楚,“当初这个女人在街上遇到了我,说我和她的小姑子长得很像,所以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我那时还怀疑她是骗子,可过了一段时间,她拿来了那张照片,我看了……真的和我长得很像……她说我是裘家的孩子,说我的位置被人抢了,鼓励我去抢回来,还替我出主意,要我在直播里公开,这样……这样裘桓就不会从中作梗……”
裘桓呵了一声:“我为什么会从中作梗?”
“因为她说,我们两个都是男丁,能够继承家业,你把我视作眼中钉,才会扶持了孟临殊上位,假扮成裘三公子。”宋冲崩溃哭泣道,“我是被收养的,养父母对我不好,我把舅妈……我把这个女人当做母亲看待,她说如果我真的被怀疑,就在裘老爷子面前提出做亲子鉴定,我一看就是亲生的,就算是做亲子鉴定也没什么,到时候一切真相大白,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盛少钦怒道:“胡说八道!前面冒名顶替就算了,现在还来胡乱攀扯!”
美梦被打破,宋冲伏在地上绝望痛哭,闻言厉声道:“我没有胡乱攀扯!要不是这个女人信誓旦旦,我怎么敢就这么跑出来得罪裘家?她骗了我!是她骗我了!”
盛少钦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冷冷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宋冲被他掐得呼吸不畅,拼命挣扎,蓝双鹂坐在沙发上,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说:“少钦,不许这样……”
却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起身去阻止自己儿子的意思。
“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吗?”
一片混乱间,孟临殊的声音清冷如雪,明明并没有提高音量,却轻而易举就将喧闹之声都压了下去。
宋冲下意识看向了他,看他站在那里,仍旧是那副芝兰玉树一般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说不上是艳羡还是嫉妒,半晌,才开口说:“有。”
“那时这个女人不经常和我见面,说是怕被裘桓发现了,对我不好。但她常打电话过来,一遍遍鼓励我,勇敢去认亲。我……我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把通话都录了下来。”
盛少钦原本被蓝双鹂拉在身边,免得他又冲动之下打人。闻言,蓝双鹂搭在他腕上的手猛地收紧,修得尖尖的指尖,竟然刺入盛少钦的皮肤中。
盛少钦吃痛微微皱眉,转头看到蓝双鹂正死死地盯着宋冲,眼底再没有往日的平静宁和,反倒像是要择人而食。
盛少钦心头猛地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难道宋冲说的,都是真的?
上首,裘老爷子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问蓝双鹂:“他说有录音,你又怎么讲?”
蓝双鹂只淡淡道:“这世上声音相似的人多不胜数,这人能骗我们一次,自然能骗第二次。拿一个骗子当做证人,拿骗子的东西当作证物,实在是不能令人信服。”
“你说得也是。”裘老爷子又问孟临殊,“还有别的吗?”
孟临殊说:“前段时间,我去了香港一趟,走访了当年照顾宝乐的保姆和保镖。二十年中,有人去世,有人搬离港内,还有的闭口不谈。还好最关键的那名保姆还在,只是如今已经残疾,不便前来。”
孟临殊说着,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地址和联系方式,下面是保姆的身份证复印件。
裘老爷子只粗略一扫,便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当初,他亲自挑选,安排在儿子身边的保姆。
当年孩子走失后,警方那边也传唤问询过,只是港内到底不比内地,并没有查出什么疑点,裘老爷子不是那种会迁怒于人的性格,甚至还结了工资,才将人送走。
裘老爷子却没问孟临殊问出什么,反倒问了件不相干的事情:“残疾了?她是怎么残疾的。”
孟临殊说:“出了车祸,散尽家财保下了一条命,可双腿却截肢,再也不能行走了。”
裘老爷子像是笑了一下,语气分不清是惋惜还是觉得有趣:“财帛动人心,当初她敢做里应外合的内应,必定是收了一笔不菲的酬劳。可惜后面,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如今她过得应当是不太好吧?”
“是不好。她残疾之后,丈夫就跟她离婚了,两个孩子也不孝顺,将她一个人丢在一居室的老房子里。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一直在哭,后悔当年做了亏心事。”
“过得不好,才会悔改,如果过得好,就算你现在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样想,倒真是天道有轮回。”裘老爷子看向蓝双鹂,“那车祸,你也是你安排的?”
当孟临殊说到保姆的时候,蓝双鹂的神情反倒平静了下来。闻言她也只是笑了笑:“是啊,斩草一定要除根,可惜我手下的人实在太少,事情没办好怕我责罚,只和我说已经杀了,反倒留下了她一条命。”
旁边盛少钦震惊道:“妈?!”
蓝双鹂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去看他:“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证物证都有,大哥,终究是我棋差一着。”
裘老爷子问:“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二十年前绑了我的孩子,二十年后,又散布谣言,拉老二下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扶少钦上位。”
“只为了这个?”
蓝双鹂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哥,你高位坐了太久,就以为人人都像你们一样,锦衣玉食惯了。要说不识人间疾苦,你比我还要更胜一筹。盛家那样的地方,就算是你派了人去,我们母子两个,还是受尽了磋磨。
“这二十多年,年年月月,没有一日我不在想,若是我的丈夫还在,我和少钦,又怎么会是今天这幅样子?他可是堂堂正正的盛家长房长孙,名正言顺的盛家家主,但又有谁把他当一回事了?要不是他自己风里雨里出生入死,我们母子,说不定早就盛家人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了!”
裘老爷子不可思议道:“你恨盛家人,又为什么要对我的宝乐下手!”
“大哥你也不要装得这样无辜,那时盛家风雨飘摇,你不也让人,吞下了不少原本属于盛家的东西?我丈夫为家为国,为了你们这些蠹虫死了,你们却一个个蒸蒸日上,过得鲜花着锦,我将宝乐带下去,陪陪他的舅舅又怎么了?”
“毒妇!”
裘老爷子抓着杯上的茶盏,重重掷了过来,只是到底力道不足,碰在桌角上,摔得粉碎,碎了的瓷片划过蓝双鹂的面颊,在她面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意,仍旧优雅地端坐在那里。
裘老爷子撕心裂肺道:“他也喊你一声舅妈……你二十年前就开始筹谋,先害了宝乐,又拉下阿桓,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和定懿了?!”
“大哥说笑了。定懿一个女人家,早晚要结婚生子,相夫教子,我害她做什么?至于你……大哥,你已经这个年纪了,我等得起。”
她语气温柔,态度从容不迫,这样言笑晏晏,丝毫没有被人察觉了阴谋,二十年筹谋毁于一旦的绝望痛苦。这样的人,心智必定极为坚定,认准的事情,便百折不挠,放在蓝双鹂这样缠绵病榻,柔弱无害的女人身上,格外让人觉得意外。
她就像是一条花纹素雅的毒蛇,以为与人无害,却潜伏至深,只在最要紧的时刻,突然出现,给人致命一击。
裘老爷子颤抖着手指着她,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孟临殊忽然道:“盛夫人。”
蓝双鹂看向孟临殊,人人的脸上都有情绪,或是震惊,或是愤怒,就算是盛少钦和裘桓,这种时候,难免也七情上面,难得的能让人看穿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唯独孟临殊,仍旧是最初的样子,一张雪白面孔,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精致得几乎有些失了真实。
蓝双鹂不知为何,对上他的眼睛时,心跳莫名就快了几分,就像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孟临殊将会问出,她不想听到的问题。
“既然你全是为了你的儿子图谋,为了你最爱的丈夫不忿,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打着你丈夫的名头,和北边那些人做生意?”孟临殊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你丈夫为国而死的名誉就全毁了。盛夫人,你真的爱你的丈夫吗?还是说……”
“除了裘家、盛家,你连你的丈夫,都恨之入骨?”
Chapter 75
屋内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极致安静之中, 就像是海啸前的水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只需要很小的一个契机, 就能将一切摧毁殆尽。
蓝双鹂坐在那里, 如果不仔细看她,会觉得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淡定从容,就好像孟临殊所说的话, 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但只要多看她一眼, 就能发现, 她那貌似平静的神情下面,分明是极深极重的怨恨。
就好像是一只慈眉善目的鬼, 被孟临殊将她身上披着的、聊以自丨慰的画皮剥了下来, 让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那种细微的怨毒, 如同很细很细的针,能一点点刺入人的皮肤,让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孟临殊却只是静静地回望过去,神情坦然地看着蓝双鹂,丝毫没有被她影响。这样的沉默, 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实,当蓝双鹂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终于收回了落在孟临殊身上的视线。
“原来你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孟临殊说:“这是裘桓查出来的。他那时知道有人败坏盛家的名声,亲自去了北边一趟,这件事,盛先生没有和你说吗?”
蓝双鹂看了盛少钦一眼, 看到盛少钦脸上的神色, 恍然道:“原来你也知道。”
盛少钦现在,整个人都是木的, 坐在那里,明明能够听到声音,却无法做出什么回应,脸上的表情特别难看,只能那样怔怔地看着蓝双鹂。
蓝双鹂眼里,多了一点心疼和愧疚:“你是怕查出了什么,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盛少钦终于僵硬着说:“我怕真的和您有关系。”
蓝双鹂低低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孩子,被我教得太好,仁义礼智信,他每一条都能做到。他将大哥你当做父亲看待,将定懿、阿桓,当做他的亲兄妹。如果我让他学得自私一点,或许我的计划会更加顺遂。”
裘老爷子说:“是啊,少钦是个好孩子,老盛泉下有灵,知道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也能瞑目了。”
“瞑目?”蓝双鹂却冷冷说,“他凭什么瞑目。”
“看来你对老盛,确实是有恨。”
蓝双鹂说:“不错,我是恨他。”
“可你们两个感情好,老盛也不是拈花惹草的人,你恨他,是因为什么?总不能只是因为他早死,抛下了你和少钦两个人吧。”
“大哥说笑了,生死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他为国捐躯,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就算我是个妇道人家,也读过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洲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外匡扶正义,在内温柔和善,轮谁看到,都觉得我能嫁了这样一个人,是我天大的福气。
“我在家里是小女儿,可上面哥哥姐姐太多,向来不受宠爱,那时他娶了我,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的开心,真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说起往昔,蓝双鹂唇边也露出一抹极为温柔的笑容,可联想到她做下的那些恶事,这本该温情的一幕,却又说不出的古怪可怖。
“他死了,这辈子我都愿意为他守着,我会为他好好养大少钦,我会将盛家看管好,不让他的东西被那些坐享其成的兄弟抢走。我一样一样都做到了,哪怕再难,我想到日后泉下相见,我能在他面前说一句,我此生对他,问心无愧,我就能熬下去。”
“妈,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那样败坏父亲的名誉?”盛少钦忍不住问道,“您明明这么爱父亲。”
蓝双鹂温柔道:“傻孩子,那些身后名又有什么当紧的,况且,你父亲的名誉也不是这种事能够败坏得了的。只要了解的人就知道,你父亲早就去世了,这些事,必定是有人做局,想要污他的美名。”
盛少钦平日机敏,这一刻却有些听不懂母亲的话,还是裘桓冷声道:“舅妈这是祸水东引,兵不血刃就能把对手给干掉。”
“盛家一大家子人,乌糟糟一片,没有一个是好的。他们荒唐事做得多了,还要觊觎少钦的家主位置。洲成本来就是大哥,我是他们大嫂,替洲成管教一下他们又怎么了?”
盛少钦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怪不得二叔四叔两个,突然举家移民。”
“他们是亏心事做得太多,终于知道怕了。”蓝双鹂勾起唇角,却再无一丝柔弱,反倒格外冰冷果决,语调冷酷道,“这只是个警告,这一次,是和北面勾结,败坏家声的罪名,再有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还留下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移民海外了。”
之前的事,虽然上头没有明确指示,只是将北边偷偷过来的人处理了。但是盛家内部,却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原本就和北边商贸来往最多的二房和四房,更是如丧家犬一般焦头烂额。
盛少钦当时看他们,只觉得好笑,可如今想起来,他们那种畏惧,并非单纯因为被栽赃嫁祸,而是比起盛少钦,他们反倒更了解,自家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大嫂,翻手为云的手段,有多么狠戾凶虐。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条计谋,就将盛家风头最盛的两房扳倒,论手腕心机,蓝双鹂实在无可挑剔。
最难得是这份胆大,借力打力,就算是上头查出来,这件事背后是她指使的,可大部分人都会怜贫惜弱,同情弱势的那一方。
盛家二房四房确实不像样,蓝双鹂也确实是无奈之举,顶多是批评一二,对她的处罚也不会太过严苛。
“你这么面面俱到,为了老盛也算是殚精竭虑了……”裘老爷子叹息道,“从你的话里,真是听不出一丁点你对他的恨啊。”
“我恨他,是因为他这个人,心里只有大家,从来没有小家。那次任务,他本来可以不必去的,那时我和少钦都生了病,我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劝他别去,就当是为了我和少钦,自私一回又能怎么样?可他的好弟弟们也在求他,求他为了这个家考虑,只要那次任务完成了,往后盛家的荣耀,在圈中再无人可以企及了。”
蓝双鹂语调平平,眉目间,却蕴含着一丝嘲弄。
“他到底是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大哥,若你是我,想来你也会恨。那些人,为了权势地位逼迫他、哀求他,他明明知道的,可就因为是一家之主,就非要担起那样的担子……我恨他,恨他一点都不自私自利,我倒要看看,这些你们男人孜孜以求的东西,究竟有多么的好!”
那些夜不能寐,痛到连呼吸都无力的夜,一夜一夜,都漫长至极,她想不明白,却还是在想,被人欺负的时候在想,看着儿子受了委屈的时候还是在想。
想得久了,也就有了执念,佛经里说,这是入了魔怔。
蓝双鹂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不是输了,我只是累了。我其实心里知道,不该亲自去找宋冲,也明白,现在并不是拉下阿桓的最好时机。可我等得太久,久到华发早生,还是没有想明白,权势究竟好在哪里。
“大哥,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起宝乐,盛洲成抛下我,可我……可我到底是放不下他的。”
裘老爷子没有说话,坐在那里,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多到连问责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管家悄无声息进来,低声道:“老爷,有警察找上门来,说是要带盛夫人去问话。”
裘老爷子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孟临殊在网上实名举报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阵仗,警察是肯定要来的。
裘老爷子只说:“让他们进来吧。”
蓝双鹂落落大方起身:“就不打扰大哥了,我自己出去就好。”
路过孟临殊身边时,蓝双鹂又问他:“这件事都是因你而起,我想不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算孟临殊揭开了二十年前的真相,将她送入牢中,可对于孟临殊本身来说,这根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行为。
他选择在网上实名制举报,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件事对于裘盛两家来说,都是丑事,两家人很有可能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息事宁人,只在内部处理。
他这样破釜沉舟,不但得罪了盛家,说不定连裘老爷子都不会高兴,等于说是将自己最大的靠山给毁掉了。
孟临殊说:“我答应了他。”
“谁?”
“我答应了宝乐,会替他问清楚。”这些事,盘旋在他心中太久,久到他不必思忖,便能脱口而出,“那时他说,将佛牌送给我,求我替他问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要他了。可我发现,没有人不要他,所以我只能查明白,当年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双鹂诧异地看着孟临殊,想要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想要看出他这些听起来大义凛然的话下面,藏着的肮脏私心。
可是没有,孟临殊的眼睛坦荡干净,就像是一块剔透的冰,露出水面的冰山,和水面之下的倒影,都是一样的清澈无暇。
“就为了一块佛牌。”蓝双鹂猛地大笑起来,有些疯癫地抓住孟临殊的手,“一块佛牌而已,就值得你这么卖力?我居然只是输给了一块佛牌!”
她用力太大,抓在孟临殊的腕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抓痕,裘桓看到了,立刻起身,将她拽开,丢给了进来的警察。
蓝双鹂犹自大笑着,笑得眼尾滚下泪来:“我居然只是输给了一块佛牌!盛洲成!你看到了吗,人死如灯灭,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受了这样的欺负,可你死了,再也不能护着我们了!
“——洲成!我好恨啊!”
最后一声凄厉至极,却又如同一声悲鸣。
二十年爱恨情仇,再盛大的一场戏。
落幕时,也不过一片狼藉,满盘皆输。
Chapter 76
蓝双鹂的笑声持续了很久, 久到她被带着走出了房门之后,都没有人开口。
一场闹剧落幕,却没有所谓的赢家, 裘老爷子疲惫地闭上眼睛, 裘定懿连忙起身,喊了医生进来,替他检查身体。
另一边, 裘桓拉着孟临殊到了隔壁, 刚要出去问小护士要酒精, 替孟临殊消毒一下手臂上的伤,盛少钦忽然提着个医疗箱走了进来。
他脸上满是颓唐挫败, 明明从事情发生到现在, 最多也就半天时间, 看起来却落拓了许多,要不是胡子没有长出来,简直像是个流浪汉一样萎靡不振。
看到孟临殊,盛少钦眼睛亮了一下,问裘桓说:“我能和他单独聊聊吗?”
裘桓看了他一眼没动, 还是孟临殊说:“裘桓,你先出去吧。”
裘桓这才松开手,和孟临殊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等裘桓走后,盛少钦苦笑一声:“裘二防备着我,怕我对你做什么。”
孟临殊只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盛少钦却摇了摇头, 将医疗箱打开, 拿出了酒精和绷带:“先替你处理一下吧。”
这是一间茶室,推开后面的落地窗, 就能看到满园的花,开得艳了,一路攀上了墙头,被风一吹,便盈盈地颤了起来。
孟临殊坐在椅子上,盛少钦试了试,怎么都不顺手,索性单膝半跪在孟临殊面前,低着头替他上药。
他这样的姿态,把自己摆得格外的低,捧着孟临殊的手,神情极为专注,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这种态度,就算明知道他另有所图,很多人也会心里对他生出一些同情来,孟临殊却一直没有说话,给他这个台阶。
盛少钦没等到他开口,顿了一下,就很自然地自己道:“我妈平常不是这样,从小到大,她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就算我小时候淘气,她也最多是让我跪在我爸的牌位面前。”
“盛夫人大家闺秀出身,管教孩子,当然不会那么简单粗暴。”
“是啊,她是大家闺秀,蓝家年代久,当初是从国内逃过去的,在香港做起了生意。后面生意不好做了,以前的架子还没放下,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对子女的管束却越加严苛。我妈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没出息,只她一个,很有经商头脑,上学的时候,拿着零花钱投资,翻了几番,当时还差点上了财经新闻。”
盛少钦笑了笑,有点可惜地说:“她嫁给我爸的时候,我爸疼她,当时有规定,我爸这样的身份,直系亲属也是不能经商的,我爸就一直在活动运作,打算早点退下来。那时我爸在家里总说,等以后,我们家就靠我妈养着。我记得我妈每次听到,都笑得特别甜……”
孟临殊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淡淡道:“你很幸运,有个和睦的家庭。”
盛少钦反倒沉默下去,许久,才说:“那个时候,我差点就查到我妈的事了,可我真的不敢。这些年,其实我隐隐有所察觉,她有的时候会很急躁,会明里暗里怂恿我,去和阿桓一较高下。我只以为,是她年纪到了,还找了中医给她调理。可我现在想想,从我爸去世开始,她就不一样了……
“我爸一死,她就只能被关在盛家,原本她为了做生意,做了不少准备,后面为了照顾我、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她就都收了起来,每天吃斋念佛,圈子里对她的评价特别好,说她忠贞柔顺,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可她这辈子,唯独没有做过自己。”
盛少钦眼底似是有泪光闪过,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那颗眼泪,就掉在了孟临殊的手背上,他连忙拿手拂掉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只是……这些事都太突然了,我妈她真的这一辈子过得太辛苦太压抑了,她做这些事,不只是因为恨我爸,恨盛家,她是被活生生逼疯了。
“临殊,我想请求你,这件事能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会让她待在家里,好好看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再做任何事情了。你看那时,她也后悔了啊,让手下人把宝乐从香港带回来,送到你们孤儿院,她肯定是心软了……她已经这么大的年龄,真的去坐牢,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一个天之骄子,突然这样示弱垂泪,难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孟临殊却只是抽出手来,淡淡道:“是啊,盛夫人是过得不容易。可宝乐这一生,却也只活了几岁,连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娶妻生子,有一个好儿子来为他求情了。
“而你母亲那时把他送来孤儿院,不过是香港那边查得太严,送来内地混淆视线,就算来日真的查过来,线索也就断在了这里。你母亲算无遗策,可是一点心软的意思都没有。”
这话说得非常刻薄,和孟临殊平常给盛少钦的印象一点都不一样,盛少钦总觉得,孟临殊是那种特别温柔平和,从来不和人高声说话的性格,仔细想来,和盛夫人平常的姿态有点像。
所以孟临殊说完这段话,盛少钦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看着孟临殊,表情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孟临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整张面孔都被身后照进来的光笼罩起来,只能看到皮肤像是白得透明,毫无血色,像是一樽没有瑕疵的白玉石像,就那么冰冷悲悯地望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万物。
“盛先生,我猜到了你会来求情,这是人之常情。可我做了这一切,就是为了替宝乐讨一个公道,不只你阻止不了我,就算是裘桓、裘老爷子亲自开口,我也照旧会是这样的回答。我们都不是宝乐,没有资格替她原谅,你母亲做下的事情,无论是因为什么,都会由法律来审判。”
盛少钦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恼羞成怒,可孟临殊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盛少钦忽然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跪在那里,竟然动弹不得。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孟临殊的手拉了回来,继续替他上药。
“你说得对……我心里也清楚,她做下这些事情,盛家和裘家的情谊也都被败坏了。可她毕竟是我母亲……”盛少钦胡乱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妈……我妈她这辈子,真的太可惜了,如果她是个男人,如果我爸没有那么早就去世……她也不至于将满腹的才华都用在算计图谋上面。”
孟临殊没有说话,因为知道,盛少钦只是在发泄,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足够盛少钦收拾好心情,他替孟临殊的伤口上好了药,却没有立刻松手:“对不起,刚刚说那些话让你为难。”
孟临殊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盛先生,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盛少钦苦笑一声,抬起眼睛,凝视着孟临殊,“虽然这话说得太迟了,但是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希望你能等一等我……等我当上家主,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孟临殊静静地听着,只是说:“你和我说这些话,并不合适。”
盛少钦以前只觉得,自己和孟临殊之间,只是隔着裘桓,隔着裘老爷子,可现在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可能,不说孟临殊将自己的母亲亲手送入了监狱,直到现在,盛少钦才彻底确认,孟临殊对自己,的确是没有一点特殊的情愫的。
那些悸动,也只存在于自己的心上,对于孟临殊来说,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甚至不如蓝双鹂占据的关注更多。
盛少钦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不满孟临殊对于母亲的无情和残酷,可他看着孟临殊那张永远冷淡静好的面孔,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去怨恨他。
甚至在孟临殊明确地、不留一点情面地拒绝了自己之后,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将这句话告诉孟临殊。
至少……至少这样,他的遗憾,就能少一点。
盛少钦感觉着孟临殊的手指,从自己的掌心中抽走,指尖划过掌心,留下微凉的触感,那就是他们之间,最远也是最近的距离了。
他怅然地收回手来:“是啊,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说,就不合适了。”
盛少钦没有和孟临殊告别,慢慢地走了出去。
门外,裘桓就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盛少钦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和他说:“虽然从小我妈就一直让我让着你,不许和你起争执,你那霸道的脾气也真挺烦人的,但是裘桓,我从来没有羡慕过你。因为你家境再好,却也没有了妈妈。”
裘桓说:“盛三,你别以为这种时候,我看你可怜,就不会修理你了。”
盛少钦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是落寞:“但我现在很嫉妒你,裘桓,凭什么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还能和他在一起?”
裘桓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你和他说什么了?”
盛少钦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向外走去,走到了拐角处,又回过头来,对裘桓说:“对他好一点。如果不是因为我妈的事,裘桓,我一定会从你手里把他抢回来。”
裘桓看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里面,孟临殊也走了出来。
裘桓问:“盛三没为难你吧?”
“没有,他只是想替盛夫人求情。”
“他怎么不找老爷子求,找你干什么?”裘桓说,“不会是觉得,老爷子不恨我这个舅妈的吧。”
孟临殊没作声,半晌,才说:“人年纪大了,心肠就会软。”
裘桓其实也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是被孟临殊这样捅出来,说不定裘老爷子真会大事化小,最多是把蓝双鹂关起来,再也不许出来,这对于蓝双鹂来说,或许不见得比坐牢要舒服,可裘桓也能猜到,在孟临殊眼里,如果不经过正式的法律审判,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裘桓忍不住说:“宝乐去世前能遇到你,也算是没有托付错人。”
孟临殊没回答,却也没有回客厅那边,裘桓问:“你要去哪?”
孟临殊只说:“老爷子现在应该不想看到我。”
一些尘封了许久的事情,被从尘埃里翻出来,未必会带来感激,更多的可能是希望落空的绝望与痛苦。就像是那只被封在瓶子里的魔鬼,开始,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全部来感谢救他的人,可最后,他却想要杀了捞他上来的渔夫。
裘老爷子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却只等来了迟了二十年的死讯,易地而处,孟临殊也觉得,如果裘老爷子就此厌恶他,他也不会惊讶。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裘桓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孟临殊现在心情不算太好。
像孟临殊这么重视家庭的人,虽然裘老爷子并不是他的父亲,可他也很难去承受被裘老爷子厌恶这件事。
裘桓说:“你也别胡思乱想。老爷子不是那种人,他赏罚分明,我以前把他一个宝贝古董花瓶打了,但是考了个双百,老爷子拿皮带抽完我,还奖励我了一桶冰淇淋呢。他现在就是身体不好,没顾上和你说话,信不信过几天,他就得给你打电话,说想你了,让你回来吃饭。”
孟临殊看了裘桓一眼:“你不用安慰我。”
裘桓说:“我没安慰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现在住哪啊,我送你去吧。”
孟临殊停下脚步,裘桓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想窥探他的住址,连忙表示:“你不告诉我也行,我没想着上门骚扰你,我就是怕你回来之后太累了。不然这样,我替你喊辆车过来……”
“我没地方住。”孟临殊淡淡道,“那间客房还留着吗?”
裘桓愣在当场,孟临殊说这话,不啻于一个原子弹直接砸在他的脑门上,让他整个人都做不出什么反应,显得特别僵硬。
孟临殊看他不说话,就继续往外走了,裘桓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留着呢,你的东西我没让人碰过,房间也是一天三次地打扫。你那些花花草草我也让人照顾着,鹦鹉和裘小茸都想你了,那鹦鹉真是成了精,一天到晚渣渣叫喊你的名字,它一叫,裘小茸就跟着叫,要不是我把上下几层都买下来,真怕邻居说我扰民。”
孟临殊说:“你也挺吵的。”
裘桓“嘿”了一声,语调里全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之后的激动,哪怕尽力克制了,还是溢于言表:“那我不说话。你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让人送过去。你行李带了吗,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你内裤带了吗,不然先将就穿我的,不过我比你大,估计你穿不了。”
孟临殊:……
孟临殊:“闭嘴。”
Chapter 77
孟临殊虽然表面上没怎么表现出来, 但一到家洗漱完就去睡觉了,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裘桓做完饭过来,本来想喊他起来, 看他睡得那么熟, 就没有忍心,坐在床边看了他许久。
这些天他都在香港那边,又是找人又是盘问, 一看就没好好吃饭, 之前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么一点肉又瘦了回去, 盖着被子侧躺在那里,看起来单薄如纸。
裘桓看着他, 就觉得特别心疼, 伸出手轻轻地替他将垂落在面上的发拂开了, 仔细端详着他清瘦苍白的脸。
很早以前,裘桓和孟临殊刚在一起的时候,孟临殊整晚整晚睡不好觉,有时候被裘桓折腾得太过分,说不上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这才勉强能休息一会儿,只是只要裘桓看他,他都会立刻惊醒过来,就好像只要待在裘桓身边,他就永远警觉防备着。
但是现在,哪怕裘桓离他这么近, 只要伸出手来, 就能把他拥抱在怀里,孟临殊却还是毫无察觉, 睡得格外得恬淡静谧。
也许他只是太累了,一件横亘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了结,尘埃落定时,肩上的担子也能卸下,可以这样再没有任何负担地睡去。可裘桓更愿意去相信,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能够信任自己,信任自己不会伤害他,所以哪怕自己在他的身边,他也依旧好梦。
唇角轻轻翘起,裘桓凝视他,眼中情愫翻涌,一如初见般着迷痴狂。
可裘桓却不会像初见时那样自以为是,不可救药了。
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孟临殊,许久,替孟临殊把被子掖好,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因为孟临殊的公开举报,网上议论纷纷,对他的评价有好有坏,孟临殊却不是很在意——
自从买下了孟怀柔的房子之后,孟临殊对于赚钱和工作的兴趣,猛地就降低了很多,过去他将自己压得太狠,现在就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有一种漫无目的的悠闲。
裘桓挺喜欢他这样的,过去他把自己绷得太紧,有些时候,裘桓甚至会担心,他会不会哪一天就崩溃了,但是现在,他每天早上也不定闹钟了,一觉睡到自然醒之后,起床吃饭,然后去浇花逗鸟。下午他有时候会出门逛逛,有时候就在附近的公园里面看老头们下棋。
裘桓有一次下班回来,半天没等到他回家,找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被一群老头包围着,坐在那里下棋,对面的老头眉头紧锁,琢磨半天才下一枚棋子,他却很随意,好像根本不假思索,老头下完,他紧跟着就下下一步。
裘桓对象棋没什么研究,顶多也就是陪着裘老爷子下过几次,看孟临殊这样,还以为他是个高手,等散场之后,问他说:“你们谁赢了。”
孟临殊淡淡道:“他赢了。”
“我怎么看你那么轻松?”
旁边有个看热闹的老头哈哈笑道:“小孟是个新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啊,把老李折磨得够呛,根本想不到他会这么下嘛。”
裘桓一听就懂了,这是新人克高手,总走一些稀奇古怪的位置,弄得高手也手忙脚乱了。
老头又说:“小孟,我上次跟你讲过的,我女儿留学回来了,改天来我家,一起吃个饭呀。”
裘桓闻言,立刻警觉起来:“他没空。”
老头不高兴:“怎么没空啊。”
裘桓有心说孟临殊有主了,又怕孟临殊不高兴,没想到孟临殊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举到老头面前晃了晃:“张大爷,我也跟您说了,我和您女儿不合适。”
老头一时目瞪口呆——不止老头目瞪口呆,裘桓也呆在了那里,任由孟临殊扯着他往前走。
虽然走出老头的视线范围之后,孟临殊立刻就松开了手,可裘桓还是回不过神来,只觉得刚刚被孟临殊手碰过的地方,烫的惊人,一路往上蔓延,连带着他的面颊都发起烧来。
孟临殊往前走了几步,看他还站在原地,有些不耐烦:“你不回去了?”
“就来。”裘桓连忙跟上来,追在孟临殊后面,期期艾艾了半天,旁敲侧击说,“刚刚那老头谁啊?”
“公园下棋认识的。”
“想介绍你给他女儿认识啊?”
孟临殊“嗯”了一声,裘桓就说:“有照片吗?好看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像你们局组那个冉茂茂,还是你那个朋友邝思甜那种?”
孟临殊问:“你很感兴趣?”
裘桓说:“哪能啊,我就是好奇。”
孟临殊扫他一眼,有点嘲讽地笑了一下,而后淡淡道:“我喜欢柔弱的,比我矮的,一只手能揽住腰的。”
裘桓愣了一下,没想到孟临殊有这么具体的择偶标准,而且还这么直男,就喜欢这种白幼瘦类型的。
等晚上洗澡的时候,裘桓一照镜子,突然就反应过来。自己比孟临殊肌肉大,比孟临殊高,腰虽然细,那也不是一只手就能揽得住的。
孟临殊说的这些,不就是和他完全相反吗!
裘桓疑神疑鬼,虽然和孟临殊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总觉得会突然出现一个小绿茶,撒娇装乖,就把孟临殊给勾引走了,尤其是孟临殊这样的人,斩男也斩女,简直是男女通吃,没看去下个棋,都能让大爷看中他,想让他当自己女婿。
可裘桓又不能像过去一样,把孟临殊关在家里,只许他看自己一个人。所以裘桓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务必让自己成为一个,孟临殊根本离不开的人。
那段时间,裘桓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把孟临殊伺候得像是皇帝一样。
虽然孟临殊不是一个溺于享乐的人,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全身心地将照顾他作为人生准则,并且面面俱到,无微不至,那就算意志力再强,也很难在这样的糖衣炮弹面前丝毫不动摇的。
孟临殊就动摇了,表现就是,他出门的时间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甚至有一次他还问裘桓,会不会累。
裘桓就算累,听他这么问了,也立刻就浑身干劲,哪里都不累了,晚上特意煲了一锅鳝丝和响螺。
这两个都是功夫菜,做起来不麻烦,就是费事,稍微处理得不干净就能吃出来。但是裘桓发现,孟临殊的嘴很叼,就是喜欢这种需要处理半天的食材。
裘桓还特意拿了一瓶黄酒来,这是裘老爷子的属下特意送来的,这种酒和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一点都不一样,一开封,先是能闻到一股特别绵长温润的香气,而后才是酒气,就连孟临殊这种不爱喝酒的,也难免多喝了两杯,裘桓陪着他喝,吃完饭一看,两个人居然喝掉了大半坛。
这种酒和别的还不太一样,不是很上头,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就连裘桓酒量这么好,也喝得有点发晕,看孟临殊还是很淡定地坐在那里,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神情还是很正常的,丝毫没有喝醉的样子。
裘桓被他看得有点发毛,问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孟临殊忽然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头,裘桓连忙过去,就看孟临殊很正儿八经地伸出手来,在他脸上拍了拍,然后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小声嘀咕一句:“原来不是蚊子。”
裘桓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发现孟临殊确实是喝醉了,就是他喝酒也不上脸,面上只是飞了一点薄红,甚至说话做事看起来都很清醒,实在是很能唬人。
裘桓说:“这天是该有蚊子了,走,我扶你回去睡觉。”
孟临殊倚在那里,闻言,半天才懒洋洋地伸出手来,递到了裘桓的手里,裘桓伸手拉他,感觉孟临殊这真是喝多了,一点力气都不想用,裘桓无奈,索性弯下腰去,想把他打横抱起来,可孟临殊却猛地向后一躲,裘桓受力不及,向着孟临殊摔了下来。
沙发很软,两个大男人压上去,简直像是陷入了一滩棉花,裘桓虽然尽力躲开了没压住孟临殊,但是陷在里面,一时不好发力。
孟临殊被他压得闷哼一声,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就拂在裘桓的鼻端,绕在那里,只要裘桓稍稍一转头,就能亲上孟临殊的唇。
裘桓就算是个圣人,这个时候,也很难克制地硬了起来,他看着孟临殊露在外面的一小块肩头,看着那雪一样白皙漂亮的肌肤,简直眼睛都要红了,恨不得在上面狠狠咬一口才能解渴。
但是他又想到上次,他和孟临殊在浴室互相帮助以后,第二天孟临殊就走了,裘桓实在不敢再干这样的事了,尤其是现在,孟临殊还喝醉了,他趁人之危,万一明天孟临殊又跑了,他真是哭都不知道去哪哭了。
裘桓看着孟临殊,就像是看着一只雪白漂亮的小兔子,甚至孟临殊还突然转头,眼神清亮地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对着他挑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他平常眉目冷淡,对着裘桓,就算是笑,也大多是讥诮嘲讽,难得有这样不带一点负面情绪,单纯明媚的笑容。
裘桓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往下涌去,感觉自己就是只大灰狼,一口就能把孟临殊给吞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到底用了多少的自制力,才把自己控制住了,只是狠狠地孟临殊额头上亲了一口,这才站起身来,将孟临殊给抱到了卧室里面,等把孟临殊哄睡着了,自己去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孟临殊伏在枕头上,睁开眼睛,有点烦躁地看了一眼门口,将裘桓搭在他身上的被子扯开了,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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