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3 仙界日常(下)
◎◎
南方天际的那片岛屿隐没在云海尽头, 向来是仙廷中最为神秘的领域之一。
这里是青云司主、南方诸世界执掌者、景昀仙子的领地。
从仙界始建那日到如今,除了景昀以外,唯有四位仙神曾经踏足这座岛屿。
——天君、凤君、凤后与朱雀。
因为它并非一开始就在这里。
千年以前, 凡界有位名叫景昀的仙人飞升, 入青云司任职仙官。
三百年后,景昀受封青云司主,执掌南方诸世界。
南方天际那片无尽的云海尽头,迎来了新的主人。
那时景昀乘风而至, 望着云海尽头, 说道:“这里该有座岛。”
于是云海尽头就出现了一座岛屿.
岛屿上有瀑布奔涌而下,落入溪中,水流拍击岩石,哗哗作响。
水雾四散, 飘散蔓延,为眼前的画面覆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这雾气本该极淡,须臾间便会散去。
然而雾气没有散开, 与更多的云雾汇聚在一处, 变得越来越浓, 使得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极为模糊,几乎难以看清雾气之外的事物。
这当然很不寻常,有违常理。
但岛上本就不必遵循常理。
这里是景昀的世界,一切只需遵循她的心意。
水雾为什么越来越浓, 迟迟不曾散去?
或许只是岛屿的主人想要遮蔽眼前可见的一切景象。
所以雾气渐起。
所以天光忽寂。
所以岛外层层云海剧烈翻涌,散开又再度聚拢,化作无边无际的□□。
云絮雪白, 也多变。
□□之外, 更多云絮随风轻飘, 像是两尾嬉戏的游鱼,像是少女飘舞的裙摆。
更远处有片方方正正的云层,悬在碧空之间,仿佛一块厚实柔软的毛毯,看着便让人生出一种想要躺下去的冲动。
极淡的光辉从岛屿中浓雾里生出,有如交织的雪光与月光。
景昀闭着眼,乌黑的睫羽急速颤动,像是蝴蝶扑闪的翅膀。
江雪溪的袖摆垂落在她的身侧,他的眉心贴着景昀的眉心。
神魂在识海之中,识海在眉心之下。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仙人,都将识海与神魂看作最紧要的位置。
即使是最亲密的道侣,也很少会毫无保留地朝着对方敞开自己的识海。
但景昀和江雪溪之间没有这个问题。
他们本就是彼此最信任的人,千年前如此,千年后更是如此。
他可以为了她毁道重修,她可以为了他抛掷千年光阴,彼此间的心意难道还需要怀疑?
景昀忽然极轻地喘息起来。
她朝后稍稍仰身,似是想要避开,然而下一刻江雪溪环抱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江雪溪冰雪般的颊边渐渐泛起极淡的绯意。
他们的神魂比身体更加亲密。
良久,岛屿上浓郁至极,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忽然渐渐散去。
江雪溪的手指雪白纤长,一寸寸抚过雪白袖摆,抚平其上最细微的每一处压痕,动作优雅,极是好看。
他微垂双眼,神情平静秀美,颊边却仍有未褪去的绯意。
景昀低着头,静静看着江雪溪替她整理衣摆。
气氛极为静谧,师兄妹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不是因为尴尬,而是没有必要。
景昀忽然想起,她和江雪溪对彼此敞开识海的缘由,好像是为了交换他们分开这些年的记忆。
二人之间既然有绝对的信任,那么直接通过识海交换记忆,当然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谁料,打开识海后,他们所做的比交换记忆多了很多。
景昀默默沉思,试图寻找事情演变到如今这步的原因。
想了片刻,她忽然认真唤道:“师兄。”
江雪溪抬首。
景昀道:“别动。”
下一刻,她倾身向前,在江雪溪的唇边吻了一下。
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但景昀突如其来的吻还是令江雪溪愣了一下。
景昀神色如常,坐回原地,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她只是看着师兄的面容,忽然觉得他的唇色像是云台前的梅花一样好看。
那么味道,会不会像年幼时师兄从山下带来给她的梅花糕一样甜?
江雪溪当然猜不到师妹此刻心中所想。
但他很自然地做出了自己的回应。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吻她.
离开南方天际,景昀和江雪溪去了东方天际。
掌管东方诸世界的仙官去年下界历劫,需要转世九次。或许是为了逃避工作,他选的每一个凡界,时间流速都不算很快。
如今东方诸凡界正由他的几个副官临时照看,稍有风吹草动便无法抉择,需要上报天君处置。
景昀和江雪溪出身的那方凡界便在东方诸世界中,景昀从前来过数次,和这位仙官打交道的次数不少。
在一位眼圈发黑、脚步虚浮的副官带领下,景昀和江雪溪在东方天际之上,遥望他们的来处。
“你想回去看看吗?”景昀问。
江雪溪望着众多繁星中最明亮的那处,眼底微露怀念,不知是在怀念那方世界中的风景,还是那些逝去的故人。
“小纯华也走了啊。”他轻声感慨道,“真快。”
岁月沧海桑田,足以磨灭留下的一切印记。
师尊走了、纯华走了,千年前的故人除了容嬅的一道残魂,已经尽数逝去,再没有人能清晰记起。
玄真道尊的名号仍然在,但下一个千年里,说不定便会被世人彻底遗忘,又或者依然记得,谁又能说得准呢?
或许数千年后,连道殿都已不在了。
仙神寿命亘古悠长。
在凡间,岁月却是最强大的力量。
但不要紧,景昀心想。
师兄还在。
她听见江雪溪轻声唤她:“师妹。”
景昀抬首。
江雪溪微笑道:“还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景昀听懂了。
还好,他们师兄妹仍然在一起。
那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他们会永远陪伴彼此。
“可以回去看看吗?”江雪溪道。
景昀想了想:“可以,不过要封掉大部分仙力,而且等我们的假期结束之后,你恐怕也要像我一样,未来百年都不能辞去仙廷职位了。”
江雪溪肃然道:“很累吗?”
景昀思考片刻,公允道:“还好,而且,前几年不会太忙,因为天君怕把你吓走,总要过些时候再露出真面目。”
江雪溪微一思忖:“无妨。”
景昀提醒:“你想清楚了?”
江雪溪微笑道:“问题不大……而且,和你一起也很不错。”
“那,走吧。”.
南方天际的云雾散开,再度重聚,在天际织出各不相同的图案。
云海深处的那座岛屿悬在天际尽头,隔着飘舞的云絮,依稀可以看清岛上的景物。
无比美丽,却无人敢靠近。
一只鸾鸟飞过云海外,朝深处张望片刻,清鸣一声,再度展翅飞走了。
银河之畔,天君随意落下一记棋子。
银河是凤族的领地,鸾鸟是凤凰的侍从。
她和凤君同父同母,身上流淌着相同的一半纯正凤血,当然也能听懂鸾鸟的清鸣。
“他们走了。”天君幸灾乐祸道,“从今日起,南方诸世界一切政务交由你来打理,还有青云司,也由你暂时过问。”
凤君道:“我觉得这有些不公平。”
天君说:“哪里不公平?”
凤君道:“选召的仙官你一个也没分给我,玄真的职责倒是全都由我接下。”
天君理直气壮道:“凤族的事务好像也不是很多,你可以兼顾;仙廷太忙,我无暇分心。”
凤君认真说道:“姐姐。”
天君问:“怎么了?”
凤君说:“早知如此,我们姐弟还不如一同老死在人间,省得如今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天君哈哈大笑起来:“你舍不得。”
凤君放下手中的棋子,安详平躺在椅中:“没什么舍不得,如今同时打理凤族和仙廷两份政务才知道,生不如死原来是这种感觉。”
天君笑道:“你舍得自己死,可舍得慕容灼死吗?要是你甘心你们之间的缘分只有为人的短短几十载,何必剥去半身血脉给她?”
凤君沉默片刻,感受着河畔吹拂的风,说道:“说的也是。”
天君有些好奇道:“其实我一直不懂,那些男女之间的情爱,当真这般有趣?”
她静了片刻,又道:“你为了慕容灼,搭上了半身血脉;景昀为了她师兄,抛费了千年时光——母亲当年曾经说过,情爱最误人,而今想来,竟也不算错。”
凤君淡淡道:“在你看来,我也好,玄真也好,所做种种,是否都很不值得?”
天君说:“值不值得,只应由你们自己衡量,旁人所言毫无意义。”
凤君点头:“我觉得很值得。”
他转向天君,看着姐姐认真道:“我一直很敬仰母亲,但在我看来,她这句话是错的。”
“情爱误人?”天君道,“为什么?”
凤君平静道:“母亲此生从未交付过半点真心,又怎有资格轻易下断言?”
天君静默下来。
她轻声道:“你说的对,母亲确实是这样,我曾经很敬仰她,如今也是一样。”
她转过头,看着凤君,神情无比认真道:“但我不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你记得提醒我,让我不要太像她。”
凤君平静道:“我会的。”
天君笑起来。
很是愉快。
【作者有话说】
下个番外写凤君和慕容灼。
第132章 134 凤台曲(一)
七月的风很热。
太液池畔的台阶上, 九公主慕容灼抱膝而坐。
她低下头,望着平滑如镜、偶有涟漪的湖面。
湖面上倒映出一张娇艳如芍药的面容。
慕容灼看着湖水中的自己,眨了眨眼, 又皱了皱眉。
这张脸当然很美、极美, 像最好的画师精心勾勒出的仕女图。无论她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灵动至极,令人心生怜爱。
慕容灼也这样认为。
她低下头,有点沮丧, 自言自语道:“你这么好看, 这么漂亮,少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她对着湖水中的自己认真端详:“就算不喜欢……至少不会讨厌吧。”
“那为什么,这段时间每次去东宫外想要见少师一面,他总是避而不见呢?”
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 尽数倾泻在她的身上。
慕容灼的面颊很快被晒得有些发红,额间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随从的宫人们看着九公主泛红的脸颊和额间的汗珠,紧张不已。
两名宫女来到慕容灼身后, 为她撑起伞, 却被慕容灼摆手阻止了。
“你们退远些。”慕容灼转过头, 严肃地叮嘱道。
宫女心疼道:“公主,今日天太热了,仔细中暑。”
慕容灼仍是不肯,甚至不接宫女递来的伞。
宫人们不得不依言退开, 退到远处窃窃私语,心底带了很多怨气。
那怨气自然不是对慕容灼的。
而是对她等待的那个人的。
——太子少师,裴栖。
宫里没有人不知道, 九公主一直很喜欢裴少师。
四年前, 裴栖入京, 而后被皇帝封为太子少师,出入外宫不禁。
除了皇帝以及朝中一些大人物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来历。他出现在世人面前时,还很年轻,却已经占据了太子少师这样的高位。
但没有人反对。
因为这是皇帝的意思,也因为寥寥数个有资格反对的大人物都对此保持沉默。
于是所有人都清楚,裴少师的身份绝不简单。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九公主喜欢裴少师。
慕容灼确实喜欢裴栖。
从四年前裴栖受封少师时,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
那时她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现在她已经到了婚嫁之龄。
慕容灼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她今天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慕容灼有些热。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拭去额间薄汗,心里有些后悔。
她不肯接宫女递来的伞,倒不是为了在烈日下晒得满头大汗惹人怜惜。而是今日来太液池之前,她已经在自己宫中精心准备数日,早已想好今日见到裴少师后,一言一行该如何做。
但前些日子天气凉爽,并不必打伞出门。
倘若她打着一把伞,精心准备过的举止便被尽数打乱了。
慕容灼想了想,觉得打着伞总不会比因中暑而晕倒在太液池边更丢脸。
她慢吞吞直起身来,准备招手叫宫女送伞。
就在这时,太液池湖心凉亭外的垂帘随风轻扬。
慕容灼的眼力不错,但此前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目力居然这样好。
垂帘飘扬而起的那一刹,她看见凉亭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容。
刹那间慕容灼的呼吸骤然屏住。
——那是她的姐姐,七公主慕容灿.
凉亭里,储君朝外看了一眼,对少君道:“九公主在池畔等你。”
少君看着二人正中摆着的那局棋,没有说话。
他的神情非常宁静,他的面容非常动人,他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二色,眼睫垂落,手中拈着白子,似在长考。
储君便不再说话。
她忽然啊了一声,语气平平。
少君抬起头来:“怎么了?”
储君道:“她看见我了。”
少君微怔,旋即眉心浅浅蹙起:“你有意的。”
储君耸耸肩。
她摊开双手,神情无比自然:“你准备怎么办?”
少君仍然拈着那枚棋子,没有作答。
储君道:“你我是至亲姐弟——不过慕容灼到底也真心实意叫了我十几年姐姐,不管是为你,还是为她,我总要做些事。”
少君眉心那道浅浅的痕迹蹙得更深,静声道:“你今日是刻意约我到这里见面的?”
储君坦然道:“不但如此,我还命人把消息传给了她的贴身宫人,让她知道你今日会在太液池出现。”
她望着少君,平静道:“慕容灼喜欢你,宫里没有人不知道,四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传出去别人也只当趣事,无伤大雅。”
“但是今年,她已经十六岁了。”
“一个待嫁之龄的公主,爱慕旁人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倘若她没有嫁给那个人,将来成婚后驸马心中一定会有隔阂。当然,只要慕容灼还是公主,那么驸马的感受并不重要。”
“但慕容灼会不快活。”
储君转过头,望着湖畔那个朱红的身影,感叹道:“对她来说,这世间怕是没有比情意更重要的事了。”
情意,可以指男女之情,也可以泛指对人的感情。
慕容灼就是这样的人。
“有些愚蠢。”储君评价道。
少君说:“未必是愚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很动人的品质。用愚蠢二字评价,未免太轻率,也太刻薄。
储君眼底笑意微露,道:“所以呢,你准备怎么做?”
“别这样看着我。”她很快又笑着补充道,“你我才是彼此唯一的至亲,我重视你的心意远胜过重视旁人,与其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心意。”
储君在笑。
但她的话却与面上的淡笑截然不同,极其直白。
“不要说谎,你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你,如果你真的对她无意,根本不需要避开她。”
如果真的对她无意,大可直接拒绝。
婉转和躲避才是犹疑和不舍。
少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那短短的寂静之中,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画面。
每一幅画面里都有慕容灼的身影。
少君一直觉得九公主像一团热烈的火焰。
凤凰性属火。
喜欢火焰当然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他终于开口了:“那又如何?”
少君望着自己唯一的姐姐,认真道:“我们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面前唯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回去,要么死去。”
他们从坠天井中跳下,匆忙进入此方世界,是为了避开母亲的杀戮。
但他们终究要回去,或者死在母亲的屠刀之下,或者试着找回真正的母亲。
储君原封不动地将他的话还了回去:“那又如何?”
她忽然望向窗外,平淡地啊了声:“她掉下去了。”
湖畔应景地响起了扑通一声重响。
湖心与湖畔的距离很远,但凤凰良好的耳力仍然保留着,少君刹那间转过身来——
储君含笑看着他。
她的一只手正举在空中,扯落了亭前飘舞的垂帘。
亭外的暖风毫无保留,转瞬间刮入亭中,吹得少君眉尖微颤。
又或许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他目光的尽头,九公主慕容灼正抬着脸,怔愣又茫然地和他对视。
少君猝然低首,看向储君。
垂帘扯落的瞬间,储君已经露出了她属于‘七公主’的、娇弱不胜的情态,往亭前栏杆上一靠,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看远处湖上的荷叶。
若无其事。
毫不心虚。
【作者有话说】
下章4000+
本月结束前会写完所有番外,凤台曲结束后,还有一个景昀、江雪溪和纯华的番外,最后一个番外待定,照例评论区征集。
第133章 135 凤台曲(二)
◎“少师。”慕容灼迅速说道,“我倾慕你,母后今年便要为我择选婚事,不◎
一道青色的身影, 从太液池中桥上走来。
那是一种很淡的青色,极为缥缈,仿佛云雾散去后现出的一抹天青。
那抹青色倒映在慕容灼眼底, 越来越近。
少君来到了慕容灼眼前。
他站在桥头, 对慕容灼轻轻颔首:“公主。”
直到这时,慕容灼才回过神,急忙站了起来。
“少师。”她唤道。
她的眼底满是开心的笑意,漂亮的小脸上浮现出无法忽视的光彩, 其中的爱慕之意无论如何都无法掩藏, 也从未掩藏,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明亮醒目。
少师是虚衔,然而少君的地位非常特殊, 他长久出入皇宫前廷及东宫,对于深受皇帝宠爱的九公主来说,这两处地方都不是禁地。
慕容灼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少君, 并不生疏, 因此她开口时, 语调也极为亲近婉转。
慕容灼就见到少君面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却与过去不同,并不真挚,而是客气的、略带一点例行公事的, 对她道:“臣方才经过湖心亭,正遇见七公主在那里,已经等公主许久了, 公主去吧。”
“……什么?”慕容灼一愣。
她没反应过来, 身后年长的宫女却领会到了裴少师话中深意, 心底浮起一点感激来,不待慕容灼开口,已经抢着道:“是,多谢裴大人,公主正要过去呢!”
少君微微颔首,抬步便行。
青色的衣角如同天边捉摸不定的流云,从慕容灼眼前拂过。
他的步伐并不急促,行动间依旧从容,速度却很快,转瞬间去得远了。
少君身后,脚步声忽然响起。
一同响起的,还有宫人们惊讶的呼喊声。
少君微怔,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慕容灼追了上来。
她双手拎着宽大的裙摆,雪白的面颊晒得通红,开口时气息还起伏不定。
她有些难过,因为少君近日来不肯见她。
慕容灼记得,从前少师待她是很温和的,慕容灼总喜欢缠着他问些问题,少师从来都很耐心地一一回答,还曾经为她带过宫外的玩物。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然而她的声音却并不细微,目光也不回避,牢牢注视着少君。
她看着少君,眼底闪烁着极为明亮的光芒。
“少师。”慕容灼迅速说道,“我倾慕你,母后今年便要为我择选婚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慕容灼说得很快,或许是因为害怕自己说的慢了,便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又或许是倘若慢上一星半点,她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也会随之一扫而空。
身后的宫人尚且未能追及,慕容灼话音已经落下。
她望着少君,等待着答案。
少君有短暂的沉默。
他看见慕容灼假作镇定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绯红,而后眼底现出极淡的忐忑。
但她的眼睛依然很明亮。
少君忽然想起他在银河畔看过的星光。
又或者不是星光,而是日光。
他看着面前忐忑的九公主。
本朝男女大妨并不严苛,但越是高位者,往往越赞许矜持自守、心思莫测的性情。
慕容灼此时的所作所为,和矜持二字不但毫无关系,而且是南辕北辙。
她的情绪几乎全都写在了脸上,分外生动。
若皇后看到这一幕,即使再疼爱慕容灼,也要大怒;若是皇帝看到这一幕,不悦之余,则会根据少君的回应来做出反应。
少君对慕容灼非但不陌生,还极为熟悉。
四年前他第一次踏入这座皇宫时,九公主就站在殿柱后,满怀好奇地朝他投来目光。
那时慕容灼正挽着投生为七公主慕容灿的储君,因此少君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望见了神情平静看着他的姐姐,也望见了九公主微红的面颊与明亮的眼睛。
时至今日,他对当日的情景记忆不算深刻,却仍然记得殿柱后那双明亮的眼睛。
少君收回思绪,平静望着慕容灼。
在慕容灼忐忑的目光里,他道:“公主给我三日时间。”.
离开皇宫之后,少君命人递了封书信入宫,告知皇帝自己要闭关三日。
而后他紧闭少师府的大门,谢绝一切来客。
储君来到少师府中时,在少师府后园的池畔找到了少君。
“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君盘膝坐在池畔,青色衣摆随意铺在地上,不染半分尘灰。
他一手支颐,另一手拿着一支钓竿,正在垂钓。
储君不知道他保持了多久这幅姿态,看着空荡荡的钓竿扬了扬眉:“死心吧,没可能。”
凤凰性属火,天生便和垂钓没有什么缘分。如少君这般,不动用神力作弊,只坐在池边等鱼上钩,那是坐到地老天荒也钓不上来半条鱼的。
少君道:“你这样很容易让我以为,你的话里有话。”
储君在他身侧坐下来:“我可没有。”
少君仍然保持着支颐的动作:“你不该来的。”
储君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缥缈的身影:“还好,偶尔神魂离体问题不大。”
少君说:“我是说,你打断了我的思绪。”
“……”
储君沉默片刻,抬手在虚空中点了点少君,道:“你想的怎么样了?”
少君不答,片刻之后才道:“倘若我们还有回去的那一日,我想带她回去。”
“那是自然。”储君赞同道。
少君凝视着水面上荡漾开来的涟漪:“如果我们回不去呢?”
储君道:“凡人生死,不过短短百年。”
少君道:“那如果百年之内,母亲就找到了我们呢?”
储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怕连累她?”
少君没有回答。
但储君看见他的眼睫垂下。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储君同样陷入了沉默。
她终于说道:“我觉得,你该去问问她。”.
慕容灼被禁足了。
皇后膝下唯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向来千娇万宠,从不拘束。慕容灼能够在宫中自由来去,甚至公然去见太子少师,根源都在于皇后的放纵。
但即使皇后再怎么宠爱她,听闻女儿堂而皇之前去寻找少师表明心意,还是恼怒不已,不顾慕容灼的哀求,强行把她关进了自己的寝殿中。
“你是怎么想的,居然做出这样的事,跑去太液池拦截裴少师也就罢了,他都先一步开口全你的颜面,你还要追上去!”
皇后恼怒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你就待在这里清醒一下。”
慕容灼原地打转:“母后!母后!”
慕容灼焦急拍门:“母后,母后!”
然而皇后含怒之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关慕容灼几日,丝毫不应,反而令宫人严加看管九公主。
慕容灼听着殿外足音渐渐远去,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只看消息会不会走漏出去。慕容灼心里清楚,母后虽然疾言厉色,但最疼爱她,此刻一定早已下过封口令了。
她走进内殿,在窗下的小榻上坐了下来,一手托着腮,面上焦急之色渐褪,眼底却有愁绪渐生。
——少师让她等待三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慕容灼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关几日才能出去。
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行事冲动,给母后添了麻烦。
但她并不后悔朝少师表明心意。
榻前小几上摆着一面铜镜,镜面中倒映出慕容灼的面容。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觉得十分好看,开心地笑了起来,很快却又敛没。
她想起少师行走间飘摇的青色衣摆,忽然发现,她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少师时,对方的衣着与装扮了。
只记得那张动人的面容,朱唇噙着极淡的、似笑非笑的一点笑意,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一沾即走。
毫不停留。
但那一切情愫诞生的开端,真的是因为少师投来的那一眼吗?
或许那一眼并不重要。
无论他的目光当时落在何处,只要慕容灼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便一定会被他吸引。
情不知所起。
一见钟情。
这些话有时说的是同一个道理。
慕容灼将脸埋在双臂中,很轻地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合拢的窗外传来两声轻响。
慕容灼猝然回首,有些疑惑,有些不安。
皇后向来说一不二,她亲自开口将慕容灼关在殿中,谁敢冒险叩响这扇合拢的窗子。
慕容灼左顾右盼,犹豫不定。
皇后这次下了决心要教训她,慕容灼身边的宫女甚至都不能跟进殿内,慕容灼若有要求,必须要隔着殿门唤人。
她很疑心这是母后派来的人,试探她有没有老老实实待在殿中。
慕容灼忙不迭地对着窗子表忠心:“母后,我很乖的,不会偷偷跑出去,可以少关我两天吗?”
叩窗的声音停了下来。
慕容灼面露满意,等着宫人将她的忠心之语原封不动地带给母后。
短暂的寂静之后,窗外传来一个非常动听,却出乎慕容灼意料的声音:“是我,公主。”
慕容灼愣在原地,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思考片刻,确认母后身边没有精擅口技的宫人之后,猛地拉开了窗子。
窗外月色如水,映在一袭淡青色的衣袍之上。
年轻的少师立在窗外。
不知是不是慕容灼的错觉,她打开窗子的短暂一瞥间,在少师眼底看到了一抹浓郁的金色。
只是当她定睛看去时,那抹金色已经消弭无踪,令慕容灼分不清那抹金色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产生的一点幻觉。
“公主。”少师唤道。
慕容灼顿时回神。
她脑海中许多疑惑与问题盘旋不去,不明白少师为什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宫中。情急之下思绪一乱,不知道问什么好,脱口而出:“三日不是还没到吗?”
少师微怔,旋即笑了起来。
他摇摇头,和声道:“我已经有答案了,公主不想现在听吗?”
慕容灼睁圆眼睛。
她的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在少君看来极是可爱,不由得笑了笑。
慕容灼略带紧张道:“想……但如果是否定的答案,可以说的稍微婉转一点吗?”
在城府极深的人看来,太子少师深夜私入内宫,必然有所图谋,且实力深不可测,值得警惕。
但对于自幼千娇百宠,没经过什么风雨的慕容灼来说,她心底那些疑虑随着少师的话,早已经被她抛掷到了脑后。
她是帝后唯一的爱女,在花团锦簇中无忧无虑长大,平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和姐妹们吵架输了,或是弄不清少师心意。
少君道:“我同样倾慕公主,若是今夜之后,公主仍然不改心意,我愿请旨求娶公主。”
慕容灼脸上浮现出惊喜至极的神色来,很快道:“我的心意不会改变的!”
少君微微一笑。
凤凰可以看破世间万般虚妄,因此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面前小公主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
只是真心在生死面前,当真能分毫不改吗?
少君微笑不言,朝慕容灼伸出一只手。
慕容灼茫然地将手搭在少君掌心,听他道:“公主可愿先看一看我的来处,再做决断?”
慕容灼下意识点了点头。
少君唇角仍然衔着极淡的微笑,但那笑意细看时,又能从中看出一点复杂的意味。
他说声好,朝着头顶的夜空一招。
须臾间,慕容灼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漆黑的夜空中,那轮高悬天际的明月忽然向着地面落了下来。
清辉渐渐逼近,夜色却越来越沉。
慕容灼几乎要失声惊叫出来,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不是明月即将坠落,而是她离天穹越来越近。
少君一手牵住慕容灼,而后他朝着夜空拂了拂袖。
淡青袖摆拂过,夜色渐渐退去,仿佛砚台中未干的墨迹被尽数冲刷。
天光喷薄欲出,清亮鹤鸣响彻耳畔。
一轮红日冲破云海,将雪白的云絮染成了金红的颜色。
数只青鸾仙鹤自云海的另一端飞来,清丽啼鸣声中,一座无比恢弘的殿宇渐渐从云雾深处浮现。
在慕容灼震惊至极,未能回神时,少君再度拂袖。
仙鹤的清鸣化作泣血哀啼,天边云层中淡淡的金色尽数退却,化作更为浓郁深沉的殷红血色,顷刻间遮蔽了慕容灼的全部视野。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少师少君称谓一直在变,那是因为视角变幻的缘故。少君视角时,以少君来称呼他;转到慕容灼视角时,则称他为少师。
下章24日中午十二点前更新,6000+。
凤台曲结束后,还剩两个番外,最后一个番外在评论区看到有小天使建议写景昀和慕容灼再次回去,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可以,但是写法可能和别的番外不太一样。
第134章 136 凤台曲(三)
◎“我见犹怜。”天君平静道,“那孽子眼光倒是不错。”◎
慕容灼失声惊呼, 情不自禁朝后退却数步。
无尽的血色蔓延开来,转瞬间便染红了她的全部视野。
那无疑是极其可怖的画面,却并不阴森血腥, 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与威严。
一种无法形容的敬畏与恐惧从慕容灼心底生出, 迅速生根发芽,攫住了她整颗心脏。
这种情绪甚至不知从何而来。
少君神色未改,似乎早已预料到慕容灼的退避,因而并无半分情绪波动, 唯有乌浓的睫羽极轻地垂落。
一双纤细的手忽然揪住了他的衣裳。
少君微怔, 朝后看去。
慕容灼躲在他身后,抓着少君的衣摆,脸埋在少君肩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仰头看着少君:“那是……是血么?”
少君的心忽然一软, 温声道:“不是。”
随着少君出声,天地间仿佛发出无声的震荡,无边无际的殷红血色忽然暴涨, 剧烈燃烧。
——那不是血, 而是火。
火焰的颜色无比诡异, 诡异中却又携着无法比拟的神圣。转瞬间吞没了目光所及一切云层,逼近少君与慕容灼眼前。
天地间血色充塞。
慕容灼再度惊呼,紧紧贴在少君背后,朝后退去, 却仍然揪着少君的衣裳。
少君一时不防,险些被她扯的向后踉跄,失笑道:“别怕, 烧不过来的。”
只见那充塞天地的血色火焰迫至他们近前, 好似遇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虽只有数步之遥,却不再往前。
慕容灼稍稍放下心来,继续从少君身后露出一双眼睛张望。
火焰越燃越烈,无边无际。
在那似能连接天地的火焰面前,少君的身形显得极为渺小,然而他平静立在那里,面容无喜无悲,便生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气魄。
他静静望着火焰深处。
那里有无数道急速陨落的影子,像是无数只投火的凤凰。
寻常仙火难损凤凰翎羽,能以火摧折凤凰的仙神,天上地下只有一位。
——仙界之主,他与储君的生身母亲。
天君神力无边,又有凤凰血脉。唯有她祭出的凤凰离火足以焚毁天地间一切事物,甚至也同样能够吞噬凤凰。
多年前,少君年纪尚幼时,曾经见过一次母亲亲自出手的画面。
但那时天君施展出的凤凰离火,不是这样的。
母亲的离火神圣到了极致,光明到了极点,正是仙界之主的气魄。
而他离开仙界前,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施展离火,却是如今这幅既诡异又神圣,既威严又冰冷的模样。
即使如今眼前一切都是他再现的幻象,少君袖底的双手仍然禁不住轻轻颤抖。
如今高居仙界尊位上的那位君主,当真不是他们最敬爱的母亲了。
少君抬袖,倦然挥手。
无边烈焰如雾气般骤然消散。
慕容灼忽然感觉身下一空。
她下意识闭紧了眼睛,重重颤抖一下,直到恍惚间感觉到足底踩上了坚实的地面,才犹疑地睁开眼睛。
寝殿内灯火通明,夜风柔和地拂过慕容灼的面颊,吹得她恍惚的神思稍稍安定下来。
慕容灼发现自己仍然趴在窗前,正紧紧攥着少师的衣袖。
少师立在窗外,任凭她攥着自己的衣裳,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慕容灼张了张口:“……少师?”
少君望着她,神色静如湖水,几乎令慕容灼要错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然而少君很快开口了。
“如你所见。”少君道。
他还是没忍心让慕容灼看到更可怖的画面,但那接天蔽日的离火,所带来的威压与震慑已经足以胜过人间一切。
慕容灼恍惚道:“你是仙人吗?”
少君望着她,笑了笑。
他没有向慕容灼解释自己不是仙,而是神,只平静道:“说是谪仙,更恰当些。”
只不过他是为了活下来,主动选择贬谪自己,隐姓埋名。
慕容灼睁着明亮的眼睛,茫然地问他:“为什么?”
少君不答反问:“你害怕吗?”
慕容灼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少君淡声道:“我并不想欺瞒你,你方才看到的画面,都是仙界曾经发生过的。我之所以自行谪落此方世界,是为了保全自身,但这终非长久之计,我的行踪很难永远掩藏下去,你若是与我成婚,将来或许会被我牵连。”
他望着慕容灼,平静道:“公主,你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天下男子都可任你择选,实在不必执着。”
慕容灼听得有些混乱,却准确捕捉到了少君最后一段话中的拒绝之一。
她始终攥着少君的衣袖,听了这段话,本能攥的更紧了。
她小声说:“你是犯了什么罪过吗?”
少君道:“这重要吗?”
慕容灼着急道:“当然!”
少君道:“没有,我是自行谪落凡间。”
然后他看见慕容灼仿佛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那就好。”
她犹疑地问:“如果你被找到,会有很大的麻烦吗?那你会死吗?”
少君不假思索:“会。”
慕容灼有些惊恐:“那,如果你做了我的驸马,那我的父皇母后也会被一同迁怒,降下仙罚吗?”
少君大概明白她的心中所想,沉吟片刻:“不会。”
如今仙界尊位上那个天君,已经不是他自幼敬爱的母亲了,但她们之间终究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又依然是从前的天君。
少君从来不怀疑天君的气度与眼界。
即使母亲已经不是母亲,她也不会迁怒无辜的凡人。
这是由胸怀、眼界与气度决定的,不会轻易更改。
慕容灼小声问:“那我呢?”
少君望着她,诚实道:“不好说。”
慕容灼眼底惊恐之色更浓,但她仍然没有放下紧攥着少君衣袖的手,更没有流露出躲闪的神色:“那……他们多久能够找到你?”
少君微觉有趣,当真仔细思忖了片刻,算了算道:“或许也就是三五十年的功夫。”
如果单论躲藏,他当然可以躲藏更久,天君不会大张旗鼓将三千六百凡界翻过来找他,但无论是少君还是储君,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在下界躲藏一辈子。
他刻意将时间说少了些。
身旁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
他低头看着慕容灼,只见九公主面上的恐慌散去了大半,拍着心口,露出一幅劫后余生的表情:“太好了。”
她认真对少君道:“那时候我也快死了,还怕什么?”
少君微怔,忽然想起凡人寿命有限,短短几十载便已经到了尽头。
即使是天潢贵胄,即使是贵族女子,三四十岁便病故的也不在少数。
慕容灼仰着脸,很认真地对他道:“我们慕容家没有很长寿的,先帝与英宗都只活了四十多载,我母后的长姐亦早早过世,外祖母身体也不太硬朗,两族血脉结合,想来我也难得高寿。”
皇后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她的同母胞姐孝惠皇后是皇帝发妻,早早诞育太子伤了身体,二十二岁便过世了。
慕容灼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年幼时看到这句诗,就觉得这样活着未免太痛苦了。三五十年后,我都未必还活着,何必去考虑那么久远的时间之后可能会来临的灾祸?”
她下定决心道:“我不怕!”
少君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心头一酸,平静道:“只要我还活着,又怎么能让你死?”
这句话被他说的极为平淡,但细细想来,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又极为明确。
慕容灼愣了片刻,颊边忽然泛起绯红的云雾。
她眨眨眼,小声确认道:“你同意求娶我啦?”
少君看着她道:“你当真不会后悔?倘若几十年后灾祸临身,我未必能护住你,你本可以无忧无虑度过此生,何必冒险?”
慕容灼低头想了想:“可是几十年后,我如果还活着,那也是捡来的寿命,还怕什么呢?”
她重新抬首,眼底似有日光洒落,极为夺目,极为明亮:“我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想,或许真到了那一日会后悔,也可能不会,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但我可以确定,如果因为三五十年后不知会不会降临的灾祸就放弃了,那我会一直后悔。”
少君终于动容。
他抽出被慕容灼攥着的衣袖,进行最后的确认:“我当日考虑了三天,你也该有同样的时间。”
慕容灼摇头道:“我不要。”
她从小到大做决定总是很快,从不反悔。旁人的冲动可能只是短短一瞬,但慕容灼却能维持更久,因为她本就最在乎自己的情感。
正如她对少君所说。
她从不去想未来很多年后的烦忧,只要此刻快活就够了。
于是少君说好。
凤凰很难抗拒火焰般炽烈的情感,更何况少君内心深处,也并不想要抗拒.
皇后第二日清晨起来,处理完堆叠如山的宫务,稍微消了点气,招来宫人询问公主的情况。
听宫人说九公主深夜殿内还没熄灯,很晚才灭了灯烛,又有些心疼,心里盘算着稍后去看看,吩咐道:“既然本宫令她禁足,不必出来请安,那就不必管她,让她睡着。”
旁边的大宫女禁不住一笑。
皇后道:“你又笑什么。”
大宫女便道:“奴婢笑娘娘口是心非,虽然责骂公主,心里却慈爱至极,根本舍不得公主有半点不快。”
皇后哼了一声。
大宫女也是看着慕容灼长大的,正欲再说上几句话,挑的皇后心软,把慕容灼早些放出来,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动静,忙不迭抬脚出去了,片刻之后转回来道:“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出殿。
皇帝一下朝便过来了,来的很急,脸上却带着喜色。
后宫里发生的事都瞒不过皇帝,他却半句都没有多问,只做不知九公主被皇后禁足的事,说道:“今日裴栖向朕求娶小九。”
皇后一怔:“裴少师?”
她面上情不自禁露出惊讶意外与喜色混杂的神色:“裴少师求娶小九?”
皇帝道:“正是,朕心里觉得很是合适,但小九是你亲生的女儿,终究也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皇后多少知道些和裴少师有关的事,她心里知道这位太子少师很是有些神异之处,昨日难得对女儿大发雷霆,实际上也是觉得裴少师断然不会答应此事,女儿相当于将面子送上去给旁人踩,实在难堪。
但裴少师自己开口求娶,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皇后不是傻子,听得出皇帝嘴上说着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自然不会说出不同意的话来,而是道:“皇上眼光自然不会有错,只是裴少师为何想要求娶小九?”
皇帝沉吟片刻,面色古怪道:“裴栖说,他心悦小九已久。”
皇后:???
她向来知道女儿喜欢裴少师,却未曾料想到裴少师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已经道:“叫小九出来,问问她的意思。”
皇后有些尴尬地闭上了眼。
果不其然,慕容灼没想到少师的动作竟然如此快,昨夜从宫中离开,今早便出言求娶,不由得大为惊喜。
饶是皇帝很乐意将女儿嫁给少师,以此换取更紧密的联系,也不由得蹙眉,有些不满地心想这孩子也太着急了。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裴少师求娶,九公主自己不反对,皇帝又很乐意促成此事,这件事便以极快的速度定了下来。
婚旨既成,婚期便定,定在了次年九月。
婚旨颁布不久,七公主慕容灿便求见皇帝,提出想要出家修道。
皇帝:???
公主出嫁并不一定按照长幼年岁排序,但皇帝对自己的女儿也是上心的,正在命人替几个适龄的公主择选驸马,只是人选还未定下。
听说女儿想要出家,皇帝十分不解,把慕容灿召过来问了又问,惊愕地发现这个女儿居然真的发自内心想要出家修道,甚至对修道典籍有了很多钻研。
皇帝儿女不少,对儿女们自然谈不上多么关怀体贴,却也不是太过执着的脾气。横竖并不指望七公主嫁出去笼络人心,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劝女儿改变主意。
于是皇帝下旨,替七公主在城中修了座道观,对外声称七公主要在道观中为国祈福。
这也是一点苦心了,为国祈福是个好名声,有了这个好名声,将来七公主若反悔想要再嫁,也不会是难事。
慕容灼的公主府离道观很近,这是她刻意要求的。
少君记得当日慕容灼曾经看见他与七公主同在太液池上,虽然后来慕容灼被他说出的话占据了全部心神,把这节给忘记了,但少君并不打算长久隐瞒下去。
婚约既定的第二个夜里,少君就再度来敲慕容灼寝殿的窗户。
这次他不但自己前来,身边还有一个七公主。
慕容灼打开窗子时,被窗前站着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这一次少君没有含糊其辞。
他将过往仙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慕容灼。
“……天君是我们的母亲。”
“三百年前,母亲闭关,试图在大道之上更进一步,为此她决定冒险做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尝试。”
“我们姐弟当时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知道母亲对此也没有太多把握,但似乎并不危险,于是我们也没有坚持追问下去,而是临时主持仙界事务,等待着母亲出关。”
“二十年前,母亲出关了。”
“但再度出现的她,已经不是曾经的母亲了。”
“她仍然有着过去的记忆,甚至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上也与从前别无二致,但行事的风格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姐姐是仙界储君,协理政务很多年,于是她最先发现母亲的不对。”
“……太残忍了。”
“偏激而且残忍,尽管母亲有意掩饰这种变化,但性情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再如何掩饰,也会从细枝末节中流露出来。”
“我们最先想到的可能,其实是夺舍。但这个猜测明显无法走通,最后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们终于合力得出了结论。”
“母亲当年闭关,是想要裁去自身的私欲。私心与私欲乃是与生俱来的,仙神亦不能免除,只要能压制住便不是问题,母亲一直做的很好,但她生性至公求全,或许正是因此,她对自己的要求极高,认为天君乃天下主,自然该为天下垂范。”
“其实裁去自己的私心私欲,本就是极难的事,风险却不大,失败了最多就是受些伤,不至于危及性命、伤及根本。但母亲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人物,自然能做到前无来者的大事。”
“她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她从自己身上剥离下那部分私欲,却又因此陷入了极大的虚弱,就在那时,她的那部分私欲侵占了她的神魂。因为那本就是她的一部分,所以没有人能看破其中的问题。”
慕容灿淡淡道:“但这依然是夺舍。”
“是的。”少君说,“私欲吞没本心,与夺舍又有何分别?”
所以出关的天君必须掩饰这个事实,否则即使她坐在天君的尊位上,也依然会迎来仙神们前赴后继的反对。
但她即使能瞒过整个仙界,又怎么能瞒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与最心爱的一双儿女呢?
于是储君与少君失去了他们的母亲之后,又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慕容灼听得呆了。
她的目光犹豫地移到七公主身上:“姐姐?”
七公主扬眉道:“嗯。”
“不是。”慕容灼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你是姐姐,但是现在会比少师小啊。”
储君说:“很正常。”
少君道:“姐姐比较谨慎。”
储君轻咳一声。
她不愿意随便找个新生儿投生,想找个天赋好的身体,为此暂时寄居在御花园角落的一朵蘑菇上。如果不是清扫御花园的太监差点把蘑菇铲走,逼得储君不得不尽快投生,恐怕她还要认真再挑选些时候。
幸好慕容灼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没有继续问下去。
储君看了看慕容灼,又看了看少君,道:“我们今日过来,是为了和你说清过往这些事,现在既然说完了,我就先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起床给你母亲请安。”
慕容灼:“……好。”
储君迫不及待地回去睡觉了。
只留下慕容灼与少君隔着窗子,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少君忽然笑出了声。
储君的理由很是生硬,不过用意却明确。
他轻咳一声:“你是不是也该睡觉了。”
慕容灼看着自己搭在窗框上的手臂,低头说道:“还好,不过我不用去给母后请安,所以明日不必起太早。”
于是少君朝她伸出了手。
“那要不要出来看月亮?”.
九公主下嫁太子少师的第四年,皇帝驾崩。
慕容氏皇族的寿命都不长,少君和慕容灼结过夫妻间的灵犀契,自然可以将仙神近乎无限的寿命分给她,但却不能擅自干涉凡间帝王的生死。
慕容灼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哭得眼泪都干了,直到从宫中守灵回来,仍旧在少君怀里哭得睡着了。
少君坐在榻旁,静静拍着慕容灼的肩背安抚她,眼底隐有忧虑。
他当然不在乎皇帝的生死,但看着慕容灼的泪水,终究忍不住心痛怜惜。
皇帝死后,他的皇后便要成为太后。
太后的寿命,也没有几年了。
少君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冒些风险,太后对此方世界的重要性不及皇帝,插手她的寿命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于是他取了一颗丹药,让慕容灼带给太后。
丹药最终让太后又多活了三十载,她薨逝时,已经白发苍苍,甚至又熬走了一任皇帝,当上了太皇太后。
皇孙簇拥在她的榻前,太皇太后却始终不肯合眼。
这些年过去,她早就清楚,女儿所嫁的裴栖不是寻常凡人。
二十年前,他们夫妇便已经因为容颜不改的缘故,寻了借口离开京城,远渡海外,至此多年不曾回京。
太皇太后知道,他们远走离开,是最聪明的做法。
但到了寿命尽头,她还是很想再见女儿一面。
忽然,太皇太后看见殿门开了。
她的女儿从殿外跑来,拎着华丽的裙摆,满脸焦急,容颜却依旧像三十多年前自己送她出嫁时那般,丝毫未改。
“母后!”
她的女儿扑到了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殿内没有一个人发觉异常,仿佛太皇太后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象。然而她感觉到双手温热的触感,还有女儿滴落的泪水,将她枕边的绸缎浸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湿痕。
太皇太后终于欣慰地笑了。
她勉力抬起手,抚上女儿柔软的面颊。
随后那只手跌落下来,再无声息。
殿内哭声大作。
太皇太后薨逝,举国齐哀。
送走母亲之后,慕容灼和少君、储君再度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回来。
那颗丹药让母亲多活了三十年,也让她多陪了母亲十年,慕容灼对此并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她终于真切的感觉到,她同世间的联系,终于被尽数切断了。
母亲过世后,慕容灼有时会深夜醒来。
她流不出眼泪,心底也没有多么悲伤,只余一片空白。
这一夜她再度醒来时,枕畔却没有一双手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
床畔已经空了。
慕容灼披上衣裳,坐在床榻上,没有点灯烛。
少君很快赶来。
“醒了?”少君说。
他在床边坐下,将慕容灼抱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在呢。”
慕容灼没有说话。
少君微怔,柔声道:“怎么了?”
慕容灼忽然抬起眼,静静看着他,道:“少师,你走吧。”
少君蹙眉:“这是什么话。”
慕容灼道:“你和姐姐是不是准备回仙界去?”
少君眉头微松,点头道:“是有这种准备,但并不很着急。”
慕容灼轻声道:“你不要骗我了,我都知道,你们早就定下要回去,只是因为我,才推迟了离去的时间。”
少君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因为你,回去是件大事,当然要极其谨慎。”
事实上,少君是因为太皇太后过世后,慕容灼情绪一直极不对劲,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将慕容灼一人留下,才和储君商议暂缓几日。
这些年来他与储君和过去的旧部亲信联系一直未断,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天君想杀他们姐弟,储君与少君又怎会甘心如丧家之犬般躲藏一世?
今夜他便是出去与储君及其他仙人商议大事,只是察觉到慕容灼惊醒,才临时匆匆赶回来。
慕容灼看着他道:“你去吧。”
她的面颊贴在少君的衣裳上,丝缎触感如霜雪般冰凉:“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少君吻了吻她的面颊,轻声道:“是我不放心。”
慕容灼道:“你一定要活着。”
少君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仍然道:“会的。”
慕容灼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不要解开灵犀契。”
少君指尖微僵。
他温声道:“此去太险,我怕若有万一,连累了你。”
他们之间的灵犀契主要用途是少君将寿命分给慕容灼,倘若少君出了事,慕容灼也会有所感应。
更重要的是,倘若少君身死,灵犀契又没有解开,从那一刻开始,停驻在慕容灼身上的时光便会开始如寻常人一般流淌。
她会像一个凡人那样,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老去,无法再通过其他方式延续生命。
少君和储君早已说好,倘若他身死,储君自然会保护好慕容灼。但灵犀契如果不解开,任凭储君怎么保护,慕容灼最多再活几十年,便会自然死去。
慕容灼道:“我不怕啊。”
少君道:“但是我怕。”
慕容灼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平静道:“你活着,我自然就活着。”
黑暗里,少君静静看着慕容灼的眼睛。
慕容灼也静静看着他。
良久,少君终于叹息一声。
“好。”他说。
少君临行前,做了许多准备,连带着储君也来帮忙,最终把住所打造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只要慕容灼不离开此处,除非天君亲至,否则没有任何仙神能在少君赶回来之前,把慕容灼从里面抓出来。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少君与储君离开了这里。
慕容灼有些不习惯。
她从小在皇宫中长大,跟随少君和储君离开之后,有少君陪在身边,也并不觉得孤单。直到如今少君与储君都离开了,慕容灼突然惊觉,原来一个人这么寂寞。
但慕容灼很会给自己找事做。
少君与储君离开数日,慕容灼已经把整座府邸中的花草全都修剪了一遍,目光所及之处任何植物都像被风暴摧残之后又被黑熊啃过。
一日清晨,慕容灼正在花圃中试图补救花草,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诧异的声音。
那个声音极其悦耳,有些惊讶。
“好难看的花草。”
慕容灼感觉被冒犯了,怒气冲冲抬起眼来。
她看见了一张极为陌生又熟悉的脸。
倘若把少君与储君二人的容貌各取一半,结合起来,便是面前这张美丽的女子容颜。但与面前这位女子相比,无论少君还是储君,都缺少了那种如临沧海、如掌天地的极致威压。
慕容灼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眼,然后神志清醒过来时,便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她剧烈地喘息,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心底升起,那种恐惧甚至不是源于她自己的内心,而是人在面对至高无上的存在时自然而然生出的畏惧。
慕容灼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已经无法思考。
天君只是看了她一眼,她就说不出话了。
天君静静看着花丛中委顿下来的少女,眉梢轻扬。
“我见犹怜。”她平静道,“那孽子眼光倒是不错。”
她的衣裙之上,沾满了金色的神血,滴落在地面上,于是被剪成奇形怪状的花草开始迅速燃烧,地面青砖在火焰中炙烤,转瞬间化作齑粉。
天君招了招手。
慕容灼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绑住,须臾间扯到了天君面前,悬在空中。
天君抬起食指,点在慕容灼眉心。
“灵犀契。”天君自言自语道,“不错,省了很多事。”
她看着慕容灼,怜爱道:“好漂亮的孩子,怎么偏偏嫁给了我那孽子。”
【作者有话说】
还差一点才能收尾,所以还需要一章,明晚或后天更新完结这个番外,鞠躬。
第135章 137 凤台曲(完)
◎◎
慕容灼已经无法开口。
她娇艳的面容苍白如纸, 眼底布满恐惧。
天君负着手,静静欣赏着面前这张惊惶的美丽面孔,唇角始终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血珠从她的裙间滚落, 源源不断滴落在地面上, 于是火势越来越大,无边热浪汹涌而起,绕开了天君,也绕开了悬在空中的慕容灼, 仿佛一条蜿蜒的火河, 转瞬间便将这处院落吞没,朝着远处蔓延而去。
慕容灼忽然拼命挣扎起来。
在天君面前,她挣扎的力道就像蚍蜉撼树,毫无意义。然而天君看向她:“怎么?”
伴随着天君话音出口, 慕容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另一种恐惧压倒了她对天君的恐惧,迫使她叫出声:“火,火要烧出去了!”
天君了然地扬起眉梢, 却未曾应声。
明亮的金色火焰熊熊燃烧, 慕容灼穷尽目力也看不到火河的尽头, 她终于惊声叫起来:“快救火啊!火会蔓延到山下!”
为了远避人烟,少君与慕容灼、储君离开皇城后,始终挑选僻远之地落脚,最后一次择定某座山林深处并长居至今。
山林中草木丰茂, 一旦着火,整座山都将被烈焰吞没。
更要命的是,山脚下便有一座大城。倘若山林起火, 山下城池必然难以幸免。
慕容灼与少君成婚几十载, 自然知道凤凰离火是何等威势, 凡人纵然穷尽手段也无法扑灭。
更遑论这是天君燃起的离火。
慕容灼几乎不敢想象火势失控的后果。
然而天君居然在笑。
她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慕容灼的面容,用一种堪称怜爱的语气说道:“真是个多情的孩子啊。”
慕容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颤声道:“会死很多人的!”
天君静静看着她,眼底笑意盈盈,仿佛看着一只焦急扑蝶的小猫。
她分明一句话也没有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那又如何?
慕容灼自幼长于深宫,她身上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却绝不愚蠢。
看见天君眼底盈盈的笑意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明白少师与储君对天君的忌惮抗拒所从何来。
她眼底有笑,笑意却并不真实。
笑意之下,是一种极致的漠然。
在死亡面前,这种漠然甚至比喜悦还要可怕。
于是慕容灼心底升起了一片更深重的阴影。
那片阴影仍然名为恐惧,却不是对天君的恐惧,而是来自于另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
天君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无非就是用她来制衡少君,或者说威胁少君。
神祇一念可动天地,眨眼间便可来去万里。
那为什么天君出现在这里,并未立刻带走她,反而不急不缓留在此处?
慕容灼眼睫微垂,注意到天君衣裙间金色的神血仍然不住滴落,心念微动,意识到天君此刻的情形怕是非常不好。
那天君就更不该在此处虚耗时间。
除非天君离去与否,并不重要。
慕容灼得出了结论。
——天君颓势已显,无力回天,来到这里就是要用慕容灼作为筹码,争得一点扭转局势的希望。
以天君的地位,倘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何须亲自前来。
而她只要来到这里,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慕容灼长睫剧烈颤抖,闭上双眼。
她知道少师一定有手段探知她的行动,就连深夜中慕容灼和衣坐起,他都能及时赶回来,更遑论此刻天君长驱直入,已经将她握在了掌心。
“少师呢。”慕容灼忽然睁开眼。
她看向天君,勉力压住微颤的尾音:“少师在哪里?”
天君笑起来。
少君和储君都不大吝惜展现自己的笑容,天君也是如此。但慕容灼在她的笑容之下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依循过往的习惯,露出一个笑来。
“那孽子现在应当还活着,不过他既然牵挂着你,未必能活太久。”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用,因为灵犀契没有断开,少君当然还活着。
但从天君意味深长的语气来看,少君此刻的处境应该不会太好。
天君看着慕容灼竭力镇定的神情,笑意微敛。
她的神力如水般飞快地流逝,随着汨汨流淌的神血一并消失。这等重创当然不是那两个孽障能够做到的,而是在她夺得这具身体时,另一半自己留下的沉疴旧伤,又在这些时日仙界的变故中再次催化,故而让她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倘若不是她险险胜出,那么这具神体乃至神魂,都会一同毁灭殆尽。
天君的心情变得不太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很不喜欢另一半的自己。
可惜的是,子女也好、枕边人也好、仙界无数臣僚也好,都更认同对方的理念。
此刻那双孽障怕是还困在自己留下的阵法之中。
那孽子必然能感应到他妻子的处境,道心散乱之下,未必能活着离开。
天君漠然想着:若是他们死了,仙界一片混乱,正是自己的生机所在;若是他们未死,自己仍有遮蔽他们耳目的方法。
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灼身上,眉梢微扬。
那双孽障身为她的儿女,却既多情又仁慈,怎堪执掌仙界,垂范世间。
或许是因为他们由另一半的自己教养而成,所以将那些毫无价值的品质全然继承下来的缘故?
天君的眉梢挑起又落下。
她伸出手,摘下了慕容灼颈间的一枚吊坠。
那枚吊坠在她的手心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慢慢开始变幻形状,最终化作了一片金红的羽毛。
羽毛末端朱红一点,煞是好看,又无比奇异。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天君愉快道,“这是凤凰原身心口正中的那片羽毛,是凤凰结侣时交付出去的珍贵之物——因为拔下时,这片羽毛的末端,往往沾染着凤凰的心头血,因此凝聚有极强的力量。”
“不过我将他们困在那里,可不只是为了这片羽毛。”
天君抬起手,点上慕容灼眉心。
“别动。”天君温声笑道,“乱动会死的。”
无与伦比的剧痛席卷了慕容灼。
她的神魂仿佛被一把利刃硬生生劈开,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的神魂。
慕容灼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尖锐的惨呼。
天君平静道:“安分些,我说过,会死的。”
——就在慕容灼试图挣扎避开神魂束缚的那一刻,一种难以描摹的痛苦席卷了她的神魂,甚至胜过原先的痛苦千百倍。
话虽如此,天君却并未直接动用神力镇压。
慕容灼明白,那是因为自己所受的每一分痛苦,少师都能察觉,并且扰乱他的心神。
她攥紧双手,短暂权衡,颤声道:“住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天君闻言居然住了手。
“那孽子倒还真是面面俱到,在你的神魂上也下了防护之术,找起来的确有些麻烦。”天君道,“你若是如实交代,我自然不会杀你——说吧,他为你准备的退路是什么?”
慕容灼颤声道:“什么?”
天君道:“倘若他死了,你该怎么办?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慕容灼勉强令自己平静下来,道:“他和我说过,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要我舍弃现在这具身体,暂时先保住神魂。”
天君确认慕容灼没有说谎:“继续说。”
慕容灼道:“他留给我一件仙器。”
天君问:“在哪里?”
慕容灼指了指她手中的凤羽。
天君秀眉微蹙,旋即松开:“羽化保住神魂,以待来日么?倒是个好主意,不过……”
慕容灼颤声道:“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我怕。”
二人身侧不远处,入目尽是无尽的金色火焰。
慕容灼此刻为天君所制,距那火焰只有不足半尺,虽然知道天君不会立刻将她扔进去,但悬在火焰旁,还是极令人恐惧。
天君低眉望着手中的凤羽,若有所思。
羽化一途还是太过凶险,她不信慕容灼手中只有这一条退路。
她皱眉思忖。
慕容灼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天君微惊,将慕容灼放了下来,神识一动,望着慕容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
灵犀契开始动荡了。
如果不是结契双方要解除契约,那么这样剧烈的动荡往往意味着其中一方受了重伤,极为危险。
但也只是动荡,灵犀契不会共享伤害。
那么慕容灼吐出这一口血,除了心神大乱、悲痛至极,没有别的解释。
“我就说多情是很麻烦的。”天君摇头。
下一刻,她面色骤变。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天君重伤行路已久,又因惊诧而略微放松的这一刻,慕容灼终于等到了她最想要的、稍纵即逝的时机。
就在这一瞬,天君对她行动的限制终于出现了极短的空白。
慕容灼想也没想,因为思考可能会被天君察觉到,更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就此反复斟酌。
她只做了一个动作。
她的身体朝后倒去,落入无边的火焰当中。
慕容灼落入火中的那一刹,烈焰尽数熄灭,须臾间无边无际的金色火焰消弭无踪,倘若抬首打量四周,就会看到所见之处绵延的山林已经变得低矮,化作平地,地面向下沉降了足有尺余。
但依旧来不及了。
凤凰离火寻常仙人触之即死,更遑论慕容灼仍未飞升。
天君面色终于变了。
不是因为慕容灼。
而是因为她听见天穹之上,传来一声无比凄厉、仿佛啼血般的清鸣。
天君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她的身形好像化作了一阵清风,一片虚无,顷刻间消散无踪。
片刻间,天边云开雾散,光芒乍泄,云层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影子。
一道金红的流光自云端坠入神火烧出的千里白地之中。
另一道金红的流光划过天际,飞向远处,身后跟随着数不尽的仙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忽有春雷大作,雷声隆隆。
骤雨落下,将天地间涤荡一新。
储君立在云端,落下两行清泪。
身后仙官神祇齐齐拜颂,口称天君。
储君转身,朝着天穹之上飞去。
新即位的天君没有回到母亲生前长居的宫殿里,而是径直来到了银河另一边。
她看着少君平静的面容,忽然非常恐慌。
哪怕现在少君对她说决意殉情,都不及此刻这幅反常的模样更让天君不安。
“还有办法吗?”天君轻声问。
她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总不能一直逃避:“神魂的话,凤族秘藏多年的秘法总能有些用处,若是身体的问题,再塑肉身倒是好办。”
少君简洁道:“离火沾身即焚,身体和神魂都出了些问题。”
天君道:“你说,仙廷说不定能解决。”
少君淡淡道:“我自己就可以解决,但我需要一个人护法。”
天君松了口气:“我来吧,你准备怎么办?”
少君平静道:“她的神魂此刻非常脆弱,离开自己的身体就会消散,所以不能重塑身体;但肉身又在离火中完全损毁,几乎无法修复。”
天君朝少君身后望去。
殿内深处的榻上,慕容灼合眸躺在那里,仍然极美,面色又极为苍白,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这一切都只是勉力维持,离火已经将她的身体完全摧毁,此刻哪怕一缕发丝落下,都会压垮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使她化作尘埃。
天君感到有些棘手:“既然这样,怕是不能拖延了,我立刻去请……”
“不必了。”少君柔和地打断了她,“我有办法。”
他的语气极为从容,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吃些什么:“把我的血脉剥一半,融入她的身体里,不就可以了?”
天君霍然起身:“不行!”
凤凰血脉极为强势,若少君分出一半血脉,须臾间便能重塑慕容灼的身体,使她神魂有所依托。至于神魂上的问题,对于凤族来说,大多不是问题。
但生剥血脉岂是那么容易的?其万分之一的痛苦便已经难以想象,倘若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消的下场。
少君平静道:“姐姐,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天君哑然。
少君继续道:“当日离去前我想解除灵犀契,她对我说,我活着她就活着,坚持要留下灵犀契。今日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什么一样?
自然是你活着,我便活着。
那倘若对方死了呢?
天君摇头:“总会有别的办法,你先别急,等长老来……”
“等不及了。”少君道。
他望向身后榻上闭着眼睛的慕容灼,察觉到短短片刻间,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更为缥缈。
天君再度无言。
少君道:“我需要一个人来护法,我相信你也不放心旁人来做这件事。”
天君半晌不语。
她缓缓道:“母亲与父亲都不在了,我在这天地间的血亲,只剩下你一个了。”
她拍了拍少君的肩膀:“我尊重你的意思。”
天君终于还是道:“若有万一……”
少君微笑道:“那也很不错。”
二人同行,总比留下一人要好。
【作者有话说】
当然是没有万一的,然后他们就过渡到正文的凤君×凤后模式啦!
剩下两个番外是道殿一家子(景昀、江雪溪和纯华),以及回归原世界。
第136章 138 道殿平平无奇的一天
◎景昀、江雪溪和纯华◎
江雪溪缓步行走在山道上。
和风轻拂, 带起他的袖摆衣角,风神脱俗,宛若仙人。
他的神情宁静柔和, 笑容清淡如天边的薄云, 极是好看。
但很快,江雪溪唇角的笑容顿住了。
前方的草丛里,突然扑出了一个通体漆黑的怪物。
那怪物扑向江雪溪,扯住了他黛色广袖的一角, 顿时在袖摆上留下了漆黑的指印。
怪物哀嚎道:“师伯, 救命啊!”
那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好像被雷劈过一般,全身上下裹满了黑灰, 只有一双圆圆的眼睛依旧黑白分明,眨起来分外可爱。
江雪溪眉梢极轻地动了一下,仿佛微风吹来时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这已经是拂微真人很难得的失态了。
“纯华。”江雪溪低头看着黑色的师侄, 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衣袖, 上面漆黑丹灰留下的指印迅速淡去, “你这是……掉进丹炉里了?”
纯华小声道:“碧霄炉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江雪溪何等眼力,硬生生透过纯华满脸丹灰,在她脸上看出了心虚的神色。
“什么问题?”江雪溪问。
纯华的声音更低了:“它……炸开了。”
“……”
江雪溪沉默片刻。
他默念三遍‘师妹只有这么一个徒弟’,蹲下身来, 柔和地问:“没伤着吧。”
纯华摇摇头,再度揪住江雪溪的衣袖,求救道:“师伯, 你要救救我。”
江雪溪揉了揉眉心, 道:“你去你师尊面前请罪了吗?”
纯华心虚道:“还没有。”
这是她从其他师兄师姐那里学来的经验——若是师伯师叔们来访时犯了错, 师伯师叔们于情于理都要帮忙劝上一劝,而师父这时往往不会下手太重,如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碧霄炉炸炉之后,纯华当机立断,立刻灰头土脸前来山路上守株待兔,等待今日回山的师伯拂微真人。
纯华美滋滋地心想:师伯一向温和,必然不忍看着自己受责,师尊又最给师伯面子,如此一来,岂不是逃过一劫?
江雪溪略带怜悯地看着纯华。
“你不该来这里的。”看在师妹膝下只有这一根独苗,太过笨拙实在不妥的份上,江雪溪提点道,“只要师妹愿意,岳山之上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你猜猜你在云台上炸了炉,她现在知不知道?”
纯华在原地呆成一只漆黑的木鸡。
江雪溪怜悯地抬起手,本想拍拍纯华的头,看着她全身上下的丹灰,实在下不去手:“你第一时间去请罪,师妹只会问你伤着没有,不过现在……”
话语留白往往能引发无限的想象。
见纯华面露慌张,江雪溪微笑道:“来,师伯教你一个好办法。”
他朝纯华招了招手,纯华立刻将脑袋探了过来。
“这样真的有用吗?”纯华忐忑地问,“师尊会不会更生气。”
江雪溪肃然道:“自然有用。”
纯华犹豫片刻,对师伯的信任终于占据了上风,用力点头:“多谢师伯,那我就这么办!”
她满头满脸都是黑色丹粉,用力点头时像只扑打翅膀的雏鸟,丹粉随风飘走,沿着风向飘向江雪溪。
江雪溪的指尖在袖底微动。
于是微风转向,将从纯华身上飘落丹粉重新吹回了纯华身上。
幸好纯华沾染的丹粉够多,已经将她完全染成了黑色,多一点少一点根本无从察觉。
江雪溪带着垂头丧气的纯华上了云台。
距离云台还有很远,江雪溪却已经看到了一道缥缈雪白的影子。
他含笑唤道:“师妹。”
年轻的玄真道尊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极其清浅却无比真切的笑意。
“师兄。”她道。
旋即她目光下移,眉梢微挑。
漆黑的纯华鬼鬼祟祟从江雪溪身后走出来,低头道:“师尊。”
景昀嗯了声。
纯华朝景昀走过去,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可怜。
景昀有些心软。
虽然纯华炸了祖师留下的珍品丹炉,连带着炸毁了丹房的屋顶,制造出的动静几乎令人以为外敌来犯,随后仓皇逃离;但她毕竟年纪还小,并不懂事。
那些死物总是不如人重要的。
她正欲开口,眼前纯华忽然矮了一截。
景昀唇角颤了颤。
只见纯华像条滑上岸的鱼,敏捷地滑到景昀脚边,抱住了她的腿。
“都是我的错,师尊,我不该调整丹药分量炸了丹炉,更不该不敢承担责任偷偷跑出去。”
纯华仰起一张漆黑的小脸,眨眼时丹粉簌簌而下,把景昀雪白的衣摆染得像是刚从矿下上来的矿工。
她可怜地道:“师尊,你罚我吧。”
景昀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江雪溪,只见江雪溪无声而笑,几乎要笑的背过气去。
景昀:“……”
“起来。”她咬牙切齿道,随即抬手隔空朝江雪溪恨恨一点。
江雪溪适时出场扮演慈爱的师伯,拔萝卜般把纯华拔了起来。
“师尊。”纯华还在可怜巴巴地喊,丝毫不解其意。
景昀闭上眼,作眼不见心不烦状。
“师尊。”纯华继续喊。
江雪溪作势拍拍纯华:“好了,你师尊最心软,先去沐浴更衣吧。”
纯华看向景昀,见景昀淡淡点头,面露喜色,转眼间疾风般刮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朝江雪溪投去感激的目光。
景昀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大片的丹粉:“师兄。”
江雪溪:“嗯?”
话音未落,一缕清风平地而起,将景昀衣上的丹粉悉数卷起,劈头盖脸扑向江雪溪。
江雪溪含笑拂袖。
他的袖间却未曾掠过另一缕清风。
江雪溪只是举袖,而后遮面。
黛色广袖沾满了丹粉,变作另一种有些怪异的颜色。
师兄不躲不闪,这显然出乎景昀意料,于是她纤长的睫羽快速闪动了一下。
仅仅这眨眼间的功夫,江雪溪忽然抬手,出手快如闪电,在景昀颊边一抹。
他方才拔萝卜般把纯华从景昀身上拔起来时,双手沾染了丹粉,便一直掩在袖底,居然也未使术法除去。
景昀白如冰雪的面颊上,多出了一抹漆黑。
她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下一刻倏然抬眼。
青碧剑光一闪。
江雪溪纵剑而起。
另一道更加强大、更为寒冷的剑光直入云霄。
景昀唤出佩剑,急追而去。
两道剑光穿梭在云间,只偶尔光芒大作,凡人若仰起头来望见,多半会以为这是白日掠过的流星。
纯华终于把自己洗出了原本的颜色,换了身月白的衣裙,高高兴兴循声而去,来到云台后的梅林里找师尊和师伯。
景昀和江雪溪正坐在梅林的亭中下棋,轻风拂落梅瓣,飘落在亭子内外,清淡幽远的香气缭绕不散。
纯华跑过去,小心地看了景昀一眼,只见景昀拈着棋子沉吟,并没有分心责怪她,于是拍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师尊果然最疼我。
旋即又朝江雪溪投去感激的目光,心想师伯果然靠谱。
景昀极轻地一哂。
江雪溪笑而不语。
纯华在亭中蹑手蹑脚走来走去,伸长脖子看着棋盘上黑白对局,半点也看不懂,却有了新发现。
“师尊。”她盯着景昀衣上的暗纹,自以为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换过衣裳了?”
景昀侧首瞥她一眼。
罪魁祸首纯华犹自茫然不觉,还在追问:“是不是?”
江雪溪轻咳一声。
纯华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师伯,心想难道这不能问吗?
江雪溪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确实有些笨,但师妹只这么一个弟子,于是难得生出一点好心,开口转移话题:“师妹。”
景昀看向他:“嗯?”
江雪溪微笑道:“新年将至,山下很是热闹,要不要下去看看?”
景昀拈着棋子沉思片刻,望见师兄眼底的笑意,点头道:“也好。”
“师尊师伯,带上我带上我!”纯华在一边欢呼起来,“我好久没下山了!”
景昀有刹那的恍神。
从前凌虚道尊尚在时,每逢年节,都要带两个弟子下山去玩。尽管景昀一心修行并不热衷,江雪溪对人群拥挤的环境毫无兴趣,但他们总是会应下凌虚道尊的邀请,然后看着凌虚道尊兴高采烈地挤在熙攘人流中大呼小叫。
纯华的叫声回荡在耳畔,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只是那时兴高采烈的人是凌虚道尊,而此刻她已经取代师尊,担起了道门的重任。
景昀看向纯华,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怀念。
她的目光在空中和江雪溪交汇,交错的目光中是相同的怀念。
刹那间景昀明白,师兄也在思念年少时的光景。
江雪溪朝她柔和地一笑。
景昀情不自禁地弯起眼。
纯华像只满地打滚的毛茸茸鸽子,扑到景昀身侧央求:“好不好,师尊好不好!”
于是景昀微笑起来。
她温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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