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一些谈论


    “你发我的消息我看了, 如果有必要,我会去的。”他无意识摸了摸袖扣,目光游移一秒, 又转回来定定地看着赫利俄斯,“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吗?”


    燕屿不动声色挑眉。敏锐进攻但吝啬表达内心,习惯性把一切帮助都变成利益交换,这种性格……


    他只是笑了一下:“让你盯梢的人不要继续跟着我就行。”


    曼努埃尔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很快反应过来,拒绝陷入自证,他只是说:“不行, 最近不太安全。在你自己的护卫队成型之前, 你身边必须有人保护。”


    燕屿平静道:“你管这叫保护?”


    曼努埃尔也很平静:“不然呢?阁下, 这是虫族,而你在这很弱小。”


    燕屿:“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出轨。”


    曼努埃尔刚想解释不是这个用意, 他只是担心燕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被为难或者伤害,但他又不想燕屿知道自己的担心,所以他在选择护卫的时候才选择了拟态蛱蝶。


    不太对劲, 他似乎心态有些不对, 这几天还因为副官的事和燕屿隐隐有些别扭——明明作为利益合作伙伴,因为利益冲突, 袖手旁观和反目成仇都应该是常态,他在这权力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该认清这个道理。


    总不能是睡过了, 心理上就亲密起来了吧?还是雌虫的激素影响?他心情瞬间不好了。


    因此开口说话也带上了攻击性:“不然呢?你不了解雄虫什么样,当了十九年男人, 总归知道男人什么样吧?我需要保证合作伙伴的忠诚和唯一性,有问题吗?”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方式, 那就换掉他们,螳螂怎么样?”他打了个手势,自从他们吵起来,就安静地仿佛死了一眼的外面,钻出两只拟态蝴蝶,一只是雅斑□□蛱蝶,一只是蓝带枯叶蛱蝶。


    一个拟态树皮,一个拟态蛱蝶。


    燕屿:……


    他不可置信地比了个数字二的手势:“两个?”


    怎么还有只悄咪咪潜伏的枯叶蝶啊?


    没被他逮住的枯叶蝶骄傲地稍稍挺起胸膛,哈哈,他没被抓到!就说他们拟叶蝶比拟树皮的更厉害吧,拟叶蝶加一分!


    都说同行相轻,都是搞拟态的,他们也分拟叶和拟树皮两派。虽然同为蛱蝶科效力,但他们就像塑料姐妹花,背地里对于“哪一种拟态方向更好”这个问题的争论从来没少过。


    而被雄虫阁下发现,还越解释越歪,让上司和他的雄虫新婚不久就吵架的雅斑蛱蝶底气不足,这倒霉孩子还以为是自己嘴笨导致的呢。完全没想过纯粹是本就不富裕的亲密关系随随便便就能雪上加霜。


    完蛋了,要是他被贬职,他们岂不是要夸擦落后拟叶蝶一大步吗?!


    雅斑蛱蝶内心一时充满了绝望,配上他斑驳的棕色花纹,那星星点点的天蓝色让他看起来更像雨季发了霉的树皮了。


    树皮忙着发霉长蘑菇,没注意到上司和他雄主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争吵阶段了。旁边小心竖起树叶的枯叶蝶连忙拧了他一把。雅斑蛱蝶回过神就听见枯叶蝶用气音说:“快走!”


    他鬼鬼祟祟地从头发丝里探出视线,往上司的方向看。


    上司和他对上了眼神。


    上司用眼神让他滚。


    OK,fine.他们立刻变成一块树皮和一片叶子溜出去了。


    燕屿注意到他们离开,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想跟你吵架,保护可以,但我希望保护我的人在我视线内。”


    曼努埃尔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我会安排。”


    燕屿继续说:“第二点,我会尽快组织好我的护卫队,到时候把你的虫都从我身边调开。”


    “……其实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说着说着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想起来,他终于才回到正轨上,“科梅走了,但雄保会应该快上门找你谈这件事了。我得到消息,你的血检报告要出来了。”


    他顿了顿:“关于把你带回虫族这件事,雌虫议会那边准备结算的功劳有点超出我们的预想,这只能说明你比我们预想的还具有价值。”


    这是好事吗?


    如果他是个普通的雄虫,只是个土生土长的“赫利俄斯”,那一定是个好事。但对于燕屿而言,却变得微妙了。


    曼努埃尔继续说:“等你报告检验正式出具,等级够高就一定会有雌虫希望能和你合作,或者追随你。”


    追随这个赫利俄斯懂,但合作……他对曼努埃尔投以疑惑的目光,他们一边聊一边走到了露台上,在花影婆娑间低声交谈。


    “你知道生育是虫族增强实力的手段对吧?虫族的政治制度决定了同一科属的虫族必须联合,子嗣和族群数量、等级都决定了这个军团的未来。而雄虫——子嗣比护卫队更能保证忠诚,血脉的连接也能作为精神链接的媒介,就像虫母能够轻易链接到祂的子嗣。”


    他勾唇一笑,说不清有几分讽刺:“所以虫族的婚姻从来都是一场战争,而子嗣就是他们共同创造、又彼此争夺的战略资源。”


    婚姻在人类社会就不是为了保护爱的,而是为了保护财产。而在虫族社会,婚姻却是一个围场,把战争的范围在夫夫之间,其他猎手就无法获得打猎的许可。


    燕屿这时候有几分好奇,他说的话又是客观现实,还是他的生活感慨呢?科梅和大阿努比斯又是这种关系吗?


    但这毕竟是曼努埃尔的个人隐私,燕屿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他摇头:“我接受不了和虫族生一个新的虫族出来。”


    曼努埃尔看着他:“既然你可以有虫族血脉而自我定位为人类,如果他从小在人类生活,有为什么不可以呢?”


    燕屿却说:“生育是对母亲——在虫族中叫雌父,本就是对生育者的剥削,我认为我没有资格将他从他的生育者身边带走。”


    “而且他如果去了人类社会,人族不会接纳他的。留在虫族社会,我不确定我能爱他。”


    “如果我不能爱他,何必让他诞生呢?”


    一个流着人类血液的虫族,倘若不能彻头彻尾站在虫族这边,他的一生该有多颠沛流离?更何况,那样继承了他混血设定的孩子,无论走哪条路,难道不都是对燕屿的二次伤害吗?


    曼努埃尔:“你会是个好雄父的。”


    正因为他拒绝不负责任地生孩子,他才会成为一个好雄父。也正因为他有责任心和最基础的爱,所以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雄父。


    在虫族,不生育就是原罪。曼努埃尔清楚地知道塞基和伊卡洛斯十年间因为无子嗣是如何痛苦地猜疑、疏远又咬着牙一起牵手共同抗争。那还只是一个高等雌虫的基因,多的是替代品。少了他分蛋糕,其他雌虫还能多分点,因此雌虫议会并没有什么压力。


    而他和燕屿,双份的高等基因,他不敢想象这个决定泄露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已经在十年内失去耐心的雄保会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而雌虫议会加入进来后,又会成为一个如何恐怖的真空环境。


    “那会是一条艰难的路,你要随时做好准备。”


    失败的准备。


    好在作为雄虫,他有随时反悔的权力


    曼努埃尔轻轻说:“如果你反悔了,我不介意和你孕育一枚卵。”


    因为我相信如果是你作为虫崽的雄父,你或许不会全心全意爱他,但你一定会给予他所有虫族都羡慕的童年。


    “当然,不许跟外面的虫生,非要的话也不许挑蝶族以外的,不管谁的虫崽都归我。”


    燕屿:……


    “请不要自顾自预设捉奸、分婚内财产。”


    “还有,你是没听见吗,再说一遍,我不生!”


    第082章 基因等级


    雄虫基因实验室。


    “这一批成年雄虫等级不错, ”全副武装的科研虫和同事说。“准备登记吧。有一个A级,三个B级,十七个C级和二十九个D级, 剩下的都是D以下……咦?”


    他疑惑:“这份等级鉴定是出错了吗?”


    同事百忙之中把脖子伸过来,眼睛一撇,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woc!”


    几秒后,整个实验室的科研虫都围了过来, 甚至有虫郑重其事地戴上了装饰性的眼镜,他们把这份基因报告围得水泄不通:“……设备出错了?”


    “不应该吧?90%以上吻合这不是理论数据吗?现在50%吻合都算高等雄虫了,70%左右就算A级, 这个数据太逆天了吧?”


    “这个年代怎么可能还有这种基因等级?!不信, 除非给我看看真虫。”


    “雄保会是从蛛形虫手里把那些地宫的虫母蛋挖出来了吗?”


    “这位阁下是谁啊……赫利俄斯?圣堂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果然是去地宫偷的吧!”


    “啊, 资料上显示数据库无匹配雌父、雄父的基因。”


    “说不定是那个那个,就是那个V我50, 助力始祖虫族复活呢?”


    “先别急着登记,先重做一遍复核。”


    于是他们重新拿样品进行了基因检测,连登记资料都没心情做了, 各个把脸贴在隔离室外的玻璃上, 伸长脖子殷殷期盼。


    “哎呀,别挤!别挤到我虫翅!”


    “谁踩我!”


    “头发!别让我发现是哪个小虫崽子偷偷拽我头发!”


    “别吵了!第二次检验报告出来了!”他们又一窝蜂涌到机器面前, 探头探脑,最前面过去的一排虫被挤得蹲了下去,一边用虫族友好手势对后排同事交流, 一边着急忙慌地探头去看,“与虫母原本相似率高达……95.12%?”


    实验室主管虫复读一遍:“95.12%?”


    他冷静地打开光脑, 找到置顶:“院长!你实话告诉我们,你们是不是去掘老祖宗的墓了?”


    这绝对不是这个时代可以达到的基因水平!


    半个小时后, 院长和衣冠楚楚的雄保会副会长一起出现在实验室。雄保会有三个副会长,都是雄虫。他长得很高,站在雌虫身边也不落下风,头发已经全白了,一丝不苟地往后梳,戴着尾戒。


    他是三位副会长中年纪最大的雄虫,没有过雌君,一生都奉献给了雄保会。


    他一进来就要走了检测单,一页一页看过去,雌虫们都不敢说话,互相有眼神交流着。大致交流的内容就是——“真不是掘的祖坟啊?”“看起来不是,应该也不是偷的虫蛋。”


    “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吗?”雄虫声音低沉。


    正在眼神交流的雌虫们不约而同盯着地面,寒蝉若噤:“只有我们这些人了。”


    白发苍苍却依旧精干的雄虫来回看着两份材料,似乎是觉得空气很热,他脱下了外套,把袖子挽到小臂上,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抱歉,介意抽根烟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研究院院长立刻躬身:“当然可以。”


    他于是点燃了细长的烟,星际时代除了穷鬼没有谁会抽叶子烟,电子烟就能模拟出精神刺激,甚至比传统香烟更上一层楼。但他的烟是特质的,加入了提神镇痛的材料。


    他已经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连他的陵墓都已经修造完毕,等待他入住已久了。


    他不敢老去,他知道雄虫看似鲜花着锦,实际上却是在走钢丝,钢丝的两端拴在危楼上。


    但在死之前,能看见一个这种等级的雄虫,难道不是老天在善待他吗?


    他缓缓吐出烟,全白的睫毛下,眼球微微转动,从所有在场雌虫脸上滑过:“这件事,多么重要,你们比我更清楚,对吗?”


    即使是对再不敏锐的科研虫都从这句话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本来,这不应该是你们能知道的。”但是副会长的下一句,又峰回路转:“但阁下后续身体健康总需要虫来关照的。”


    立刻有虫连忙道:“阁下!我可以学!无论医学还是其余的我都可以学。”


    雄虫审视他们几秒,才缓缓点头:“好,那就新成立一个研究课题,你们全部调职进入该课题,院长,麻烦你亲自负责。这样,出了问题雄保会也好和你直接沟通。”


    院长不由在心底苦笑:直接沟通?是直接抓走吧?


    “当然,因为此事重大,为了这位阁下的安全,我们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以确保各位没有异心。”


    不少雌虫脸色微变,众所周知,思维外显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更别提雄虫独有的精神链接。


    读心这种手段连《雄虫保护法》都不支持,副会长在雄虫法庭工作,自然了如指掌,但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底气。因为《基因法》这个比《雄虫保护法》更早的法案中,有一条规定,关于任何有利于提高虫族基因等级的行为,都允许先行后判,灵活行事。


    院长小心翼翼:“那这位阁下……?”


    “基本信息录入系统,基因登记填写为A,具体数值设置为最高机密,没有雄保会三位副会长授权禁止查看。”


    至于是否通知这位阁下本人……他垂眸看着报告最上端的姓名,又沉沉地吸了一口烟,感觉自己体内已经腐朽的器官又暂缓了衰老,他才拿起光脑,找到另外两名副会长。


    对方身份特殊,他们必须开会讨论一下。


    *


    蝶族主星。


    随着曼努埃尔带着塞基的默认归来,其余蝶种继承人坐不住了,纷纷从各地赶回来。即使是真的首领换届了,他们也得亲自到场确认自己的出局。


    丝尾鸟翼凤蝶的凤蝶科代表、彗星燕古纳弄蝶的弄蝶科代表、紫袖珂粉蝶的粉蝶科代表、旖灰蝶的灰蝶科代表,还有蚬蝶科和喜蝶科代表,算上从曼努埃尔回来就进驻主星的蛱蝶分军团。七方汇集,一时间蝶族主星也暗潮涌动。(1)


    燕屿这段时间待在房子里学虫族语,但还是遇见了一只。


    那个时候正好是雌虫留学生们迈入成年期,状态稳定后被准许自由离开医院,燕屿深知要组建自己的势力,他们绝对是最好的原始股,同时也因为同学之情。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出门去探望他们。


    正好撞上了从战区归来的彗星燕古纳弄蝶,他一头明亮的蓝发,细闪如丝绸,发尾鲜红,鬓发在颧骨处卷出弧度,蓝红撞色的蝶翼垂在身后。


    见了赫利俄斯,他的目光先是在后背处一掠而过,认出这不是雌虫,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展开一个笑。


    他笑眯眯打招呼:“赫利俄斯阁下,你好呀。”


    他大跨一步,甩下自己的亲兵们,热情地伸出双手想要握住雄虫的手:“阁下!真是久仰大名!”


    燕屿后退一步,不让他碰到自己。


    弄蝶丝毫不在意,依旧笑容满面:“阁下,我是弄蝶科的代表,塔利亚。您真美,很期待见到您的孩子,一定会和您一样出色吧。如果需要的话,欢迎来找我。”


    燕屿突然有点理解曼努埃尔的做法了。


    他面无表情:“谢谢,我和我的雌君感情很好。”


    弄蝶发出从相遇开始最真心实意的一声嗤笑:“就他?”


    嗯?你们蝶族也对曼努埃尔的恐怖小礼物有所了解?还是说他也这么追过其他虫?


    燕屿停下想要直接离开的脚步,感兴趣地留在原地,洗耳恭听。


    “我都不用想,他追雄虫的手段肯定是跟他雌父学的,就他们那个手段,要不是长得好看早绝种了。也就只能吸引来一些别有用心的骗子雄虫罢了!”


    他的亲卫立刻发出超大声的咳嗽。


    “呃,哈哈,没有说您的意思。”弄蝶努力挽回,却越说也显得欲盖弥彰。“我的意思是,很难相信有雄虫真的会被他们的追求手段给打动呢哈哈……”


    亲卫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弄蝶强行跳过这段,若无其事地递过去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社交媒体和通讯号,如果您愿意的话,随时打给我,即使我在战场上我也会立刻赶到您身边的。”


    燕屿看着手里的名片,大为震撼:哥们,你穿着军装随身携带小卡片啊?太努力了吧哥们?!


    他递完卡片,立刻就被亲卫们围着,左拱拱右拱拱,给拱走了。


    走远了,弄蝶还喜滋滋地说:“我就说曼努埃尔他们一家都不懂怎么求爱,不然他雌父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了。还得是我!哈哈!”


    亲卫们:“……您也没好到哪去。”


    他们虚弱地说:“不是说我们这次来,先中立看看情况吗?您这么去撩曼努埃尔大人的雄主,他一定会和您决斗的,绝对会的。”


    弄蝶耸耸肩:“不会吧?我是看他雄主身边还跟了雌虫才上去搭讪的,我可太懂这些雄虫最近流行的审美了,大胸自卑粉发男妈妈是不是?啧,玩得真花,他都不是蝶族,曼努埃尔都能忍,我去搭讪怎么了?”


    亲卫们沉默:“少爷,那是兰花螳螂,曼努埃尔手下的螳螂,肯定是他从尖刀队提出来保护雄主的啊!不然我们刚刚为什么把您拱走,您没看见螳螂眼里的杀意吗?”


    撞色的弄蝶呆滞了:“我靠,那曼努埃尔不会杀了我吧?我打不过他啊!”


    谁不知道塞基这个恋爱脑,陪伊卡洛斯一起去白榄联大是个好差事,但他们就是没打赢曼努埃尔啊!


    另一边的维图斯,这位铁杆阿努比斯下属,看看艳丽的弄蝶代表递过来的小卡片,又看看赫利俄斯,一时间颇为紧张。


    众所周知,雄虫的道德不能说很少,只能说没有。


    燕屿:……


    他把名片对折,到垃圾桶边扔掉。


    维图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今天又是为上司守卫爱情的一天呢!


    燕屿却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那串数字,他扫一眼就记住了,根本不需要留着名片。而且明知道维图斯是曼努埃尔的忠实手下,他再怎么也不能表露出好奇的态度。


    不过……他好像对曼努埃尔父辈的事情很了解?


    或许之后有用。


    第083章 护卫队初始成员


    负责收治成年蜕变期虫崽的医院在主星的繁华地带, 紧邻各大军校,就是为了一出事就能及时赶到。雄虫医院在它是对面,装修得像燕屿印象中的教堂医院, 建筑具有宗教美,安保严密,大片的爬藤花卉和乔木构成了天然的防窥墙,更别提空中闪烁着蓝光的屏蔽器。大门紧闭, 几乎没有病人上门。


    和它相比,雌虫医院就热闹多了,人声鼎沸, 来来往往的雌虫们穿着校服, 神采飞扬。


    在下车前, 维图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止咬器,看见赫利俄斯投来的疑惑眼神, 螳螂低着头小声解释:“第二次内战之后,在上个时代对雄虫造成惨重伤害的种族被处决,螳螂族没被直接处决, 但很长一段时间雄虫都拒绝和螳螂族出现在同一场合, 这些年逐渐放宽限制,只要求高危种族出入有雄虫的公共场合, 必须戴上止咬器示警。”


    这是一种对雄虫的示警,也是一种对螳螂族的羞辱。


    燕屿无意对历史恩怨发表看法,只是略微疑惑:“雌虫医院竟然有雄虫吗?”


    维图斯:“有一位雄虫医生。”


    他们走到阿拉里克等虫病房门前, 抬眼一看,从门内出来的正是这位雄虫医生。


    他看起来有种熬了三天大夜但即将上手术台的、诡异的、憔悴的精神感。眼睛很亮, 但看起来很累。


    雄虫医生好奇的目光落到燕屿身上,又看了眼兰花螳螂, 明白过来:“啊,是赫利俄斯阁下吗?”


    雄虫医生掏了掏白大褂的兜,掏出来一根蓝笔,他尴尬地说了句:“我说怎么半天都找不到,哈哈。”然后若无其事别到胸口,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几个哄小虫崽那种硬糖,塞给燕屿。


    “本来你的婚礼我也该去的,可是当天有一场紧急手术,我就没去成。”大概是哄小虫崽哄多了,他说话轻声细语,很温柔。“再怎么说,我当年也被伊卡洛斯老师教过,也算半个同门吧。”


    “你是去探望里面的雌虫小朋友吗?”他让出一个身位,发出邀请,“走之前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聊聊,我今天一个下午都有空。”


    他贴心地把病房门打开,燕屿看他走远,问维图斯:“为什么他能认出我?”


    按理说他也没见过自己,外界也没有他的信息,他怎么能认出自己的脸?


    回答他的不是维图斯,而是阿拉里克:“被雄虫制裁后,螳螂族四分五裂,大家都知道兰花螳螂投了大阿努比斯,既然能让一名兰花螳螂跟在身边,那一定是和曼努埃尔有关的虫物,再加上您是雄虫,所以您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看来曼努埃尔不仅给他派了一个保镖,还留了一个人形自走标记在他身边。


    燕屿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维图斯,这位沉默寡言的雌虫脖子断了似地使劲垂头,仿佛地上有什么神奇的黑洞。


    他收回目光,不对此发表意见,只是示意接下来是私人谈话,让他守在门口。然后转而关心起几个同学的身体状况。


    阿拉里克打包票:“我们都好得很,除了戈多被削掉的翅膀还没长好,大家都可以立刻上战场!”


    几只雌虫拼命点头,眼巴巴看过来,期待雄虫说出他们想听的话。


    燕屿却很真诚地说:“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的境地,我夹在人类和虫族之间,虫族或许不会给我向上攀爬的机会,我希望你们想清楚这一点,再作出决定。”


    阿拉里克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坚定道:“阁下,我们选择追随您,不是因为前途,而是因为您需要我们。”


    出身大族的高等种理智道:“虫族不可能停下战争,和平只是一时的。您需要我们在和平时期成为赌桌上的砝码,在和平消失的时候,成为您手中的剑和盾牌。”


    燕屿看着他,平静道:“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的雌虫唇角勾出一缕奇怪的笑:“您知道,虫族军工行业占总生产值的几成吗?”他吐出一个恐怖的数字,这么多年来,内战、外战从未止息,催生出了虫族畸形的社会结构。军工厂占据了大部分重工业,一切服务于前线导致的战争产业链吸走了民生领域的活力。所有生产标准都是军用的,绝大多数员工都在军工企业工作,而军部又源源不断地已掠夺来的资源来换取军工武器,形成一个内循环。停下了战争就意味着产业急刹车转型,就意味着支柱产业的倒塌,随之而来的就是失业浪潮和社会治安问题。


    虫族内部没有上升途径,雌虫们一开始就只留了一条军功升职的跨越阶级之路,当停下战争,社会阶级只会进一步固化,外部矛盾就会被转化为内部的阶级矛盾。比如曼努埃尔,他为什么坐不稳位置,就是因为他的军衔不够,军衔必须要在战场上去搏命。没有了战争,年轻雌虫们就看不到未来。


    “虫族找不到能转向哪条路,当他们发现无法转向的时候,战争就会再次而来。”阿拉里克下定了决心,坦白道,“当初我选择跟随伊卡洛斯阁下前往人族,就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这一点。”


    对蝶族而言,去白榄联大能在塞基眼里出头,是个好差事。可是在其他虫族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流放了。


    作为为数不过主动前往的高等种,阿拉里克自然有其的原由:“我们家族试图从军工产业这条拥挤的船上下来,换个民生赛道。您知道的,政客和商人就是蜘蛛,蛛网任意一处细微的颤动,都会被我们捕捉到。”


    “伊卡洛斯阁下,从他来到虫族那一刻,第三次内部战争就无可避免。”


    燕屿看着他,慢慢说:“第二次内战,虫族大洗牌,雌雄逆位,就连蝶族都压到了第二纪元最强的螳螂族头上。而你,你是想在下一次的桌子上当棋手。”


    阿拉里克以效忠的姿势半跪在燕屿身前,眼里燃烧着野心和滚烫的崇敬:“是,但那是在去白榄联大之前。我将这些托盘而出,是想告诉您,宇宙间唯有死亡和混乱是永恒的主题,您需要我们的捍卫,我们也需要您的带领。”


    “请允许我们为您而战!”


    燕屿深深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这时神色如常,郑重其事地许诺:“你说得对,宇宙从来混乱。我孤身在外,如果你们成为我的护卫队,那我就只有你们了。我可以信任你们吗?”


    很显然独一无二这个词让雌虫们十分激动,接二连三地以虫母之名宣誓。


    阿拉里克:“您当然可以!您可以以您的思想来支配我们,精神链接之下不会有背叛!”


    燕屿抬眼看了眼窗外,说不出名字的树木挂着零星的叶子,焦黄而干燥地卷曲了起来。


    秋景未免都有点太过萧瑟了。


    他扶起阿拉里克,沉沉道:“好。”


    *


    维图斯正在门口戳自己的同事,问他要雄虫医生的资料,要是阁下问起来还能及时回复。


    对面信息科同事发过来一个硕大的问号。


    同事:【兄弟,你要雄虫资料干嘛?你的任务对象不会是雄虫吧?!!包死的!】


    维图斯:【……我现在在担任阁下的临时保镖,遇见医生了。】


    同事尴尬找补:【没有说你残暴的意思,主要是平时我们跟你们对接都是冲着大开杀戒去的,谁知道……不过雄虫的资料都是星网保密的,要不是医生婚后一直定居这里,我也找不到他的资料。哝,15秒注意看,阅后自动销毁】


    同事:【[文档] 】


    他抓紧时间扫了一下大致,听见了身后门打开的声音。


    “我们去见一见医生。”燕屿道。


    他一直在思考,阿拉里克为什么说伊卡洛斯的到来,代表着三次内战的序幕呢?在虫族的十年,他都做了些什么,能让一个高等种有这种想法?


    而且,雄虫不是说,不能胜任工作吗?即使工作也只是一些类似于妇联慰问的岗位,雄虫为什么能在雌虫医院当医生?


    第084章 十年棋局


    “雄虫很少会出来工作, 伊卡洛斯阁下曾到狼蛛星待过一段时间,在圣堂的下院上过几天课,菲利普阁下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后来塞基大人与雄保会关系恶化, 伊卡洛斯阁下回到蝶族主星,菲利普阁下不久也跟着来了。”


    走在医院的长廊里,维图斯快速地向赫利俄斯阁下解释。


    “在伊卡洛斯阁下的帮助下,他考入了主星的医科大学, 但是当时没有医院肯接收他,医生这一职业既累又有风险,因为没有医院能承担雇佣雄虫的责任。”


    “最后是菲利普阁下与医疗集团的一名高层雌虫结婚后, 才能够顺利任职。”


    他顿了顿, “这个医疗集团正是阿拉里克的家族, 刚刚遇到菲利普阁下,很可能就是因为他来探望阿拉里克。”


    说话间, 菲利普的办公室到了,敲门进入后,燕屿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房间内的布置很简约, 高低错落放了几盆达摩福娘,已经垂着枝条吊起了花。更显眼的是他身后的书柜, 这个时代纸质书依旧以它独特的阅读体感而未被淘汰。


    书柜里大部分是他看不懂的医学著作,还有很多期刊和文件夹,但摆上他桌头的书却有熟悉的字体, 那是虫族语和人类通用语的双语书,很高的一摞, 有《简·爱》、《小王子》、《飘》之类,甚至还有本《鲁迅全集》, 他还瞟到一本《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燕屿:……


    你看得还挺杂。


    见他看向这些说,菲利普不好意思地介绍:“这是伊卡洛斯阁下翻译的,当年他在圣堂就喜欢给我们讲故事。”


    他招呼着赫利俄斯坐下,拿出茶具来,这也是伊卡洛斯传来的东西。


    “伊卡洛斯老师身体不好,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燕屿:“我走的时候没有多少关于他身体的消息。”


    菲利普叹了口气:“那就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虽然很好奇我在伊卡洛斯阁下的纪录片里是个什么角色,但还是不要太早出来得好。”


    “纪录片?”燕屿错愕问。


    “科梅副会长还没找您录制相关采访吗?”菲利普也很惊讶,但还是解释道,“因为伊卡洛斯阁下和塞基总长的忠贞故事很打动副会长,所以他取得了伊卡洛斯阁下的授权,为他拍摄一部纪录片,向社会展示真正的爱情。”


    “不过他们协议了,只有伊卡洛斯阁下死后,纪录片才可以上映。”


    歌颂爱情?科梅可不像那种虫。


    他一定有什么深层次的图谋,而伊卡洛斯又是为什么同意?他明明对科梅一直抱有警惕的态度。


    “哎,不过先不说那个了,到时候科梅阁下应该会联系您的。”菲利普很自然地问,“您准备之后从事什么行业呢?”


    燕屿谨慎试探:“我以为雄虫不能……?”


    “以前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这些年轻雄虫才更应该争取工作的权利呀。我读医科大学的时候,没有学校肯招收我,因为招收一名雄虫代价太大了。”


    就比如全男校(包括老师)招了一名女学生,一开始学校就只服务于男生,那么厕所、宿舍、洗漱间,都只有男性的规格。一名异性的到来代表着他们需要原地重新修一套另一性的公共设施,这还是明面的代价。维护两性相处,不发生任何歧视甚至违法行为要求的隐性代价就更多了。


    这不单纯是是社会的歧视,只是和雌虫相比,稀少的雄虫依旧是第二性,社会还没有做到处处配套。


    “当时我很沮丧,一度想要放弃回圣堂,是伊卡洛斯老师跟我说,如果我们不争取,就永远不会有第一个。他为我付清了所有费用,亲自和那所大学的校董事会谈话。”


    “后来我成功毕业,也没有医院敢接收我的简历。他们怕我上了手术台留下永远的心理阴影,也怕我被受伤失控的雌虫伤害,还怕术中暴露我感染病毒。雄保会一定会追究他们责任的。”


    “幸好我当时的恋虫也是医疗行业的,他说服了家族长辈,还亲自去找科梅副会长担保。然后,他在蝶族主星开了这家医院,我才能够如愿拿起手术刀。”


    等等……菲利普和维图斯关于结婚这件事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说辞,菲利普认为是他的恋虫为了他争取到的权力,可是蝶族情报机关却称,他是牺牲掉婚姻后才能进入医院工作的。


    这是一个主次顺序的问题。


    按照菲利普的说法,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可是按照蝶族的说法,这是无奈的现实。假如双方都没有错,那一定有虫说谎了。


    不是维图斯,也不是菲利普,只能是菲利普的雌君。


    燕屿问:“你的雌君在你大学时候就认识了吗?”


    菲利普点头:“为了确认我是否能成功度过艰难的学医生涯,我们有一个面试,他是校董事会的一员,对我在面试时一见钟情,他特别懂我的志向和理想,我们很幸福。”


    果然。燕屿的心在下沉,他的猜测是对的。


    撒谎的是菲利普的雌君——阿拉里克说他们家族试图转入民生赛道,却最终得出第三次内战不可避免的结论,顺便还提到了伊卡洛斯。


    恐怕伊卡洛斯去说服校董事会的时候,就与那名校董达成了协议,默许了菲利普未来的归属。而那位雌虫开医院是为他还是为家族转型也说不定,他恐怕去找科梅也不是去为了宣誓,说自己能够照顾好菲利普。


    燕屿装作看消息,搜索了一下这个医院所属的医疗集团,果不其然看见这个原本在几年前连蝶族主星都打不进来的医疗集团,这几年发展异常迅猛,现在已经几乎有垄断的架势了。再一看集团高层与雄虫的婚配率远超正常值。并且这些结婚的高层,手中掌握了整个医疗集团将近70%的股份。


    而按照《雄虫保护法》的原则,这些高层的配偶雄虫起码拥有这部分股份的一半以上,甚至说假如婚内发生暴力行为,雄虫们还能得到更多。


    雄虫们在把触手伸进实业领域。


    他们想做什么?


    “其实……我也知道外面有虫议论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先驱,说什么自立自强,只是依靠雌虫罢了。如果有一天,我们雄虫也在各个行业占据了高位就好,这样我们就能互帮互助团结进步了。”


    菲利普满眼憧憬。


    燕屿却直觉不妙。


    科梅是在希望扩大雄虫的实际影响力,那伊卡洛斯呢?他为什么参与进来,在这场博弈中,他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燕屿接过菲利普热情送来的翻译本,这是伊卡洛斯曾经翻译过的虫族书。菲利普想着他从人类那边回来,应该没读过,便热情送给了他。


    扉页就写着伊卡洛斯的东区语批注:“虫族文化里没有爱这个概念,但是任何自由生命终究都会向往爱。”


    菲利普也看见了,略微怀念地感慨:“当初还在下院的时候,伊卡洛斯经常开读书会,和我们一起交流读后感呢。”


    “下院是什么?”


    “是圣堂的低年级部,现在参加过读书会的雄虫最小也快成年了吧。”


    “很多虫去听吗?”


    “当然。伊卡洛斯老师每次选的读本都很有意思,有时还会教我们一些人类历史呢。”


    燕屿眼神微妙,什么历史?不会是战争史和革命史吧?


    他已经明白伊卡洛斯在做什么了,问题是伊卡洛斯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


    白榄联大,校长室。


    温度调得很高,但躺在兔绒毯里的人却依旧感到无尽的寒冷,塞基端着汤药走进来,身体亏空到这个阶段,已经没有现代医学发挥的余地了,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病人积极配合治疗,再苦的药他都能眼睛眨也不眨地喝下。


    大部分时间,他都蹙着眉,紧闭着眼缩在床上,只有喝药的时候,他会坐起来,趁机处理好一天下来堆积的事。


    他面前有一盘围棋,他执白子,因为他是被迫入局那个。棋盘中黑子已经占据了大部分位置,白子看起如风助火,助力黑子攻城破寨,实则暗藏杀机。


    喝药的时候,他的目光也还落在棋盘上。


    “我的棋早就下完了。”他慢慢说,“如果不是第三个棋手入局,我和科梅的这盘棋,胜负早已定下。”


    “可惜不知道剩下半局棋,燕屿会举起哪边的棋子。”


    他眼里只有他用十年下的这盘棋,作为一个东区人,他知道自己此生再无可能落叶归根,只能在两族边界线上的白榄联大,遥遥眺望故乡。倘若逐日计划彻底失败,那他这颠沛流离的十年难道只能潦草收场吗?


    他摩挲着温润的棋子,眼神无悲无喜,像一尊神像。


    “任何自由生命,都会本能地追逐爱。哪怕这爱会带领他们走入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追求平等和爱,一直是智慧生命的本能啊。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第085章 邀请函


    雄保会会议室。


    会议室内只有三名雄虫副会长, 上首挂着一副画像,瘦弱的雄虫站在演讲台上,脸被火炬映成了橘红色。这就是雄保会名义上的会长。


    他是雄保会的创始虫, 也是第二次内战中带领雄虫争取权利的领袖。


    科梅走进来的时候,对这幅画像微微低头致意。这名在虫族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雄虫,已经死去多年。但雄保会保留了他的职位,会长一职也就成为了虚职, 一切由三位副会长共同决定。


    他的画像一直悬挂在这里,注视着后继者,督促他们走在初心的道路上。


    科梅是最后一个到的, 另一名副会长已经看完了资料, 按捺不住激动地问:“这位阁下在哪?快点带他来圣堂, 保护好他!”


    他已经陷入了幻想之中,眼睛发亮地喃喃:“他喜欢什么样的雌虫我们都可以为他搞来, 军雌?金融雌?老师或者演员?一切都不成问题,只要他喜欢!让他多生几个雄虫,提高雄虫整体基因等级, 不过雌虫卵就没必要留了, 保持雄虫基因优势,才能进一步争取利益。”


    “不, 提高护卫队等级也很重要!暴力才是权力,再怎么样军队也是在雌虫手里的。”


    “你的意思是想让他们来保护这名阁下?等他们成长起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没必要。”


    “退一万步而言,至少得留几个样品雌虫崽吧?不然雌虫议会那边怎么会信呢?归根结底, 他们愿意给雄虫超凡的地位,不就是想保证种族基因的延续吗?能不能生出高等级雌虫才是他们最关注的。”


    “你说的也对……那留一两只雌虫崽就可以了, 剩下的还是先以雄虫卵为主。”产检在星际时代已经很发达了,控制性别比的方法从古至今都很简单,那就是在确认性别后,直接人为干扰出生率。


    他们在说这些的时候,甚至没把赫利俄斯当成一个有思想的独立个体。或许在他们眼里,配种对雄虫而言并不是一件侮辱性的事,也或许他们只是单纯不在意单个雄虫的想法,认为为集体牺牲是理所应当。


    不过,对此科梅有不同看法。


    看完资料的科梅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先生们,很抱歉打断你们。但是赫利俄斯不是那种愿意为雄虫整体牺牲的……虫。”说最后这个虫字时,他古怪地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们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从人类那边接回来了一名雄虫,那么你们就该认识到他和伊卡洛斯一样是不会轻易被我们驯化的。”


    “什么?我还以为他和伊卡洛斯一样,是个虚假的雄虫,只是你们拿来拖延和平条例的幌子,他真的是流落在外的雄虫?不会吧?基因库里未查询到他的雄父基因……他不会是哪家藏起来的雄虫生的吧?”第三只雄虫副会长眼神变得不善,已经开始盘算起要进行一场大起底了。


    但最年长那名副会长却认为其他事可以后面再追究,对于赫利俄斯的安排才是最紧要的问题。


    “这样说来,你主张签订的新和平条例,不只是为了延长和平期的托辞,这位新阁下也真的是为了人类才回来的?”他真的有点惊讶了,和伊卡洛斯的合作一直是科梅负责,他还以为这位新阁下是科梅他们复刻了一个新的伊卡洛斯,从而为延长和平期提供了一个新的借口,居然不是吗?那就麻烦了,一个真正的雄虫可不是假雄虫那样容易拿捏的。


    雄保会的权力来自于《雄虫保护法》,而《雄虫保护法》的支持者和实施者都是数不尽的雄虫个体,如果爆出来他们对某个雄虫做了什么的话,雄保会就会失去自己的基本盘。


    相反,是假雄虫的话,到时候扣个间谍罪就能直接扔给雌虫议会处以极刑,他们不会有半点风险。一问就是好心慈善家无辜被骗,雄保会也是受害者啊!


    科梅:“……我不是把赫利俄斯联赛视频都上传到数据库里了吗?你们没看?”


    另一位副会长老实道:“我还以为你伪造的呢,反正你手里掌握了大部分媒体集团,伪造个视频造神多正常。谁能想到那真的是雄虫啊,谁家雄虫那么能打啊?!假的吧。”


    科梅深吸一口气:“视频是人类官方拍摄的,我再手眼通天糊弄得了人类全体吗?”


    “咳咳,先不说这个。既然如此,他就棘手了,但这种高等基因,留在雌虫那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而且,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第二天他就要意外去世,然后被关起来一直繁衍。”有名副会长冷笑一声。


    “他的雌君是小阿努比斯,他对雄保会高度警惕,我们稍微靠近他就会高度警惕,怎么自然的接近赫利俄斯,不好操作啊……”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瞟科梅,明显是在内涵他做得太绝,让小阿努比斯恨他到死。


    科梅只当没看见,泰然自若:“马上不就是圣堂联谊会了吗?按规矩给赫利俄斯发邀请函,他会来的。”


    他微笑:“他既然愿意为了人类来虫族,就不会拒绝和雄虫合作的,我们才是整个虫族最希望和平的一方啊。”


    暴力才是权力,越是集体走向暴力武装,无法掌握暴力的雄虫群体就会被撕下虚假的繁荣面具。


    和平才是唯一能够发展的道路,就像犹太人,在欧洲流浪了几千年,再怎么以金融手眼通天,战时就直接被拎出来砍了,没收家财成为军队的启动资金。以俗语来说,就是“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无法掌握暴力的群体,只能在秩序下取得尊严,但战争会摧毁秩序,也会摧毁他们的立身根基。


    所以雄虫其实是全虫族最渴望和平的群体。他们从第二次内战上位之后,就一直在努力平稳内部争端,争取发展机会。


    而和平期,社会产业向扩张探索的军工能源转向后方民生产业,他们才有机会更深入地融入、甚至掌控民生命脉,寄生虫除非寄生进宿主大脑,与大脑融为一体,不然都有可能被破腹剜出。


    这也是伊卡洛斯向雄保会妥协的原因。


    而塞基,塞基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但他不说,蝶族和蛾族是第二次内战和雄虫联系最紧密的族群,他们原本空有美丽,被其他能征善战的种族压在身下,是他们一起发动了第二次内战,才作为胜利者,让鳞翅目一跃成为了雌虫议会中的第一大目。他知道伊卡洛斯在做什么,但他只是沉默,毕竟第三战是无可避免的,社会只要继续发展,矛盾就会存在。既然无可避免,那争夺先机的虫就会更容易在第三次洗牌中占据有利地位。


    他有爱吗?必然是有的,但爱不足以让他们跨越种族与责任全心全意的弥合。难道塞基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伴侣不纯的动机吗?难道伊卡洛斯能够忽视蝶族曾经在两族战争中用血铸成的荣誉吗?不可以,他们都不可以。


    越多的爱,就是越多的悲哀。


    他们都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假装那道先天的裂痕不存在。


    但利益可以,利益就是未来,未来的幻想会填补过去的裂痕。


    科梅想,那么赫利俄斯也一样,理想和尊严他只能选一个。


    *


    “这是……圣堂联谊会的邀请函?”燕屿拿起智能邮箱里的纸张,扫过一眼。


    这个时代物流业基本已经实现了无人化,电子作弊可比篡改实体纸制品简单多了,所以重要的文件依旧采用邮寄的方法,这种邮寄类似于邮政EMS的性质,可以作为法庭证据。


    他拿着邀请函走入房间内,递给曼努埃尔:“你准备好了吗?”


    此时他们还默认,这次营救副官,燕屿只是起一个邀请函的作用,他并不会深入参与这件事。至于科梅为什么抓副官?或许这只是他们雌雄之间的矛盾吧。总归和他一个新来的没什么关系。


    “场内不允许携带热武器,但雄虫可以携带防身的冷兵器,长刀太显眼了,我让虫给你打造了新的武器,我不能保证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如果有危险你要自己找地方藏好,放心,你是雄虫,没有谁敢对你做什么的。还有礼服……”曼努埃尔顿了顿,捞起一缕头发,舌尖抵在上颚,“不太方便。”


    “我给你剪掉?”


    燕屿抬眸看他,不说话。


    第086章 圣堂联谊会


    在正式拉开圣堂联谊会的序幕前, 我们必须先看一眼主演名单。这就跟古诗词解析老师总让我们结合作者和时代背景看一样。


    首先,是科梅为代表的雄保会成员,准备来一出声东击西、瓮中捉鳖。他们忖度着强扭的瓜那也是瓜嘛, 要是说不动赫利俄斯阁下自愿结盟,玩点强制爱也不错啊,于是他们借助着联谊会雌虫议会各种族光明正大前来的机会,暗地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其次是明面上的主角曼努埃尔, 他就是调虎离山记中被调走的那只老虎,他猜测这次只是雄保会对自己的警告,毕竟他和雄保会离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蝶族作为雄虫最大的盟友, 又不能有一个私仇凌驾在大局之上的掌舵者, 所以雄保会策划一次警告也是合理的。如果不想被下面的小家族发现他们联盟之间的裂痕,这件事就只会控制在两方的势力控制范围内。总而言之, 是鸿门宴,但是一场演出来的鸿门宴。


    然后是暗线主角燕屿,想法则与曼努埃尔差不多。你们恩怨情仇的, 关他一个新来的什么事, 副官被截走的时候他都还没暴露雄虫身份的!


    但导致这场戏走向了所有人(虫)都意想不到方向的,是一个大家都没注意到的配角——或者说, 原本这届圣堂联谊会,他才是外界眼里的主角。


    安提戈涅。


    作为这届成年雄虫里唯一的A级雄虫,雄父更是三名副会长之一, 安提戈涅是绝对的视线中心,许多雌虫甚至都是冲着他来的。


    安提戈涅是个在爱、鲜花和掌声中长大的小孩, 这就导致了他难免思想有些天真,他相信了燕屿的托辞, 为燕屿所谓地惊喜十分上心,每天早上一起来嘴巴就开始嘚吧嘚吧地问他准备好没。


    一天问三次,比吃饭都准时。


    曼努埃尔纳了闷了,不是,弟弟,你在跟我的雄主谈恋爱吗?这么积极来找你嫂子聊天啊?他们有时候搞点不健康不利于未成年人观看的活动都要被吵,要不是知道雄虫不爱搞同性恋,他都要怀疑一下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个同性恋是雄虫定义的同性恋,人类看来,男性跟雌虫雄虫在一起都是大搞男同。于是他又不高兴了,恶劣地说:“反正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把他拉黑然后继续吧?”


    燕屿被安提戈涅闹得有点淡淡的绝望,心说我去哪给你搞个惊喜?但在他随便套个模板敷衍回去之前,他突然想到了安提戈涅的身份。作为科梅最宠爱的孩子,会不会安提戈涅对圣堂联谊会举办的星球有印象呢?


    他试探性一问,惊喜地发现安提戈涅何止有印象,他现在直接就已经跑到那颗星球上对圣堂联谊会的现场布置开始指手画脚了。


    燕屿:“……是的,我的确给科梅前辈准备了一个大惊喜。”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胡说八道,“你觉得给他变个魔术怎么样?”


    背景音是曼努埃尔挑高眉毛吐出来的一声“嗯?”


    幸好他们在搞所谓的惊喜,四舍五入也是底下活动,所以是发消息,安提戈涅并没有听到,反而很被魔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魔术?这是什么?”


    燕屿拍拍曼努埃尔搭过来的手臂,示意自己要忙正事,然后快速特意挑了几个需要器械辅助的魔术视频发过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器械和礼花之类的悄悄藏进去吗?”


    安提戈涅重点已经歪了:“哇,你还会这个!我也要学!”


    学吧学吧,你去学学如何变玫瑰和鸽子吧,学完了还有扑克牌呢,只要你帮我把东西运进去就行,多学学还能少来烦我一点。


    曼努埃尔眼见燕屿被正事吸引了注意力,带着被打断兴致的不耐烦,自己开始穿衣服下床,准备去工作发泄一下精力。


    而此时安提戈涅已经满口答应帮忙偷渡魔术道具,燕屿连忙伸手抓了一把曼努埃尔。因为弯腰整理裤腿的姿势,他只拽到曼努埃尔的发梢。曼努埃尔张嘴就是阴阳怪气:“注意着点社交距离,我只接受在床上被拽头发,宝贝。”


    燕屿:……


    他崩溃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了,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事。”


    他把一些传统道具图给曼努埃尔看:“你觉得,这种藏人的道具有可利用的空间吗?”


    曼努埃尔看了几眼,脑子里瞬间冒出十几个利用方法,一个提前放置在场地内的密闭设施能做的可多了,比如装满挥发性毒气之类的……当然还没到要打生化战的地步,他于是道:“说不定有用……我让军工部门研究一下,结果最迟周五给你。”好了,现在他是真的要加班了。


    总而言之,在内部小少爷的热心帮助下,一批加载了军工部门各种小巧思的“魔术道具”被送进了圣堂联谊会现场。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雄保会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这次联谊会的暗潮涌动,因此看见是安提戈涅这位小少爷要的东西,安检也没有问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安提戈涅的身份此刻派上了用场,谁也不会相信安提戈涅会对他雄父主办的宴会做什么,因此当他挨个封口的时候,工作人员们都很配合。反正,要是真出事了,就“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主动破坏了小少爷的惊喜,反而可能让自己丢工作。


    于是就带着这样的一笔随手而生的意外,圣堂联谊会开始了。


    *


    圣堂联谊会是雌雄两性/交流的盛事,通俗来讲就是相亲+求职二合一大会。宾客如云,大部分都是青年才俊,由长辈带领,来到了这里。


    在等级鲜明的虫族社会,这里却是许多虫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这场联谊会并不看金钱、家世、地位,只要是优秀的青年,都有被邀请的机会。


    “你猜能够在全虫族范围内筛选优秀年轻虫进行投资,雄保会对居民身份信息库的掌握有多深?他们的大数据筛选系统又有多先进?”进场的时候,曼努埃尔和他咬耳朵。


    经历过人鱼叛乱之后,燕屿已经对未来科技和智能AI一系列词都PTSD了。


    曼努埃尔提这个倒不只是随口刺激一下燕屿,他说道:“雄保会手中的科技很强,他们之前甚至提出过要研发一个监控虫族犯罪的中央智脑,并且听说已经配置好武器,到了实验阶段。”


    生理上的弱势,只能以科技来弥补。一旦这个中央智脑落实,那么雄虫就会成为虫族真正的掌权者。


    “看到人类的智械危机后他们还敢这样做?”燕屿吐槽。


    曼努埃尔哼笑一声,小声说:“根本不用到那个时候,初次实验的时候,就失败了。它失控了,受邀去观看初次运行的虫,都当场死亡。”


    燕屿:“它失败了?”


    “是失控了,不是失败了。”华美的蝴蝶刻薄地点评:“为了争取雌虫议会的同意,他们只载入了虫族的基础法案,甚至没有载入《雄虫保护法》。然后按照法案,中央智脑做出了公平的判决。”


    燕屿:“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曼努埃尔:“嗯哼?”


    “一个笑话:会计是一门永远不会被AI淘汰的职业,因为AI不能替老板坐牢。”


    很应景、很切题又很地狱,把曼努埃尔逗得嘴角公式化的弧度微微上扬。


    “总而言之,那之后虫族就有点避讳中央智脑这个概念了,当初那批科学家被处死——至少雄保会给出了尸体。不过谁知道他们研究到哪一步了呢?”


    说话间,东张西望的安提戈涅已经迎了上来,他无视掉一旁的曼努埃尔,自来熟地拉起燕屿的手:“赫利俄斯阁下!我等你好久了!快来!”小雄虫警惕地看了眼曼努埃尔,在他心里雌虫和雄虫是完全不同的关系,这与他和曼努埃尔的关系无关,只是圣堂雄虫天然的距离意识。


    因为知道附近雌虫听力都很好,于是他在光脑上发消息:“我已经踩点一周了,保证这是一条绝对隐秘的路,没有监控和巡逻虫,快跟我来。”


    绝对隐秘?燕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曼努埃尔,他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燕屿便流露出自然的微笑,跟着安提戈涅一起离开。


    他身后,阿拉里克等虫自动跟上去。


    枯叶蝶和雅斑蛱蝶也混入其中,假装自己也是护卫队的一员。


    *


    “分散混入来宾中,注意警戒。现场屏蔽电子设备,到时候见机行事。”


    蝶族年轻虫们不着痕迹地点头,他们都是这届受邀者,被曼努埃尔直接抓住组成了临时行动队。年轻虫们觉得这是在未来顶级BOSS眼前露面的大好时机,都斗志昂扬,纷纷带着花蝴蝶求偶的花枝招展试图迅速混入来宾中。


    混入……混入……


    混不进去,太显眼了。


    这是蝶族在联谊会的正常状态,就是有点太突出了,达不到潜伏的效果。


    曼努埃尔:……


    毕竟是蝶族,求偶的时候总是光鲜亮丽,要是故意不引人注目,反而会奇怪。


    算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成年季在联谊会做什么,呃,好像他那一届也是科梅负责,带着踢馆的想法,他盛装打扮、耀武扬威地出席了联谊会……然后一整场都在跟平时见不到的其他种族天才们约架,并承诺打赢了自己,就手把手帮他们追雄虫。


    看着美得盛气凌人的蝴蝶,想到婚恋市场蝶族有多吃香,雌虫们狠狠心动了。


    于是那场联谊会一半雌虫都跑去后花园约架,然后被揍的雌虫们一边觉得鼻青脸肿不能出现在异性面前,一边又是痛定思痛,立志下次要赢回来。他们迅速告辞。


    空荡荡的联谊宴会厅,只留下零星的文职雌虫们和雄虫们面面相觑。


    然后曼努埃尔抹掉礼服上的血迹,慢条斯理地过来致歉,胜利者的蝶翼闪着丝绸般华美的光泽。小雄虫们被这种“成熟雌虫”的淡然和游刃有余给迷住了,虽然里面有很多都是他们自己添加的幻想,但谁能对一个战胜了全部追求者,以绝对的胜利者姿态来到你面前的雌虫呢?(文职雌虫可以忽略不计)


    尤其他还那么骄傲地美丽。


    但还没等他们示好,曼努埃尔就紧接着说:“看起来我似乎打扰到了宴会?真是令人遗憾,按照规定我这样犯错的雌虫,应当被驱逐出场才对。”


    他笑吟吟地执起科梅的手,虚虚做出吻手礼的姿态:“或许接下来我还会被拉黑一段时间?真是可惜,不能与各位高贵的雄虫阁下结缘。”他温顺而绅士地弯下腰,目光却爬出睫毛的间隙,从下往上欣赏着科梅眼里止不住的怒火。


    于是他自顾自放逐了自己,展开鲜红如血的蝶翼,扬长而去。


    ……现在想来,幸好他赢了,不然蝶族美丽优雅的交际花形象就要在他手里崩塌了。真让他去撮合,到时候一对都成不了,岂不成了诈骗?


    第087章 突发!


    宴会开场10分钟, 科梅出现。


    宴会开场15分钟,科梅结束了开场白,以一句“那就把舞台留给年轻虫们”为结尾, 走下了演讲台,站在虫群中寻找燕屿。


    此时,安提戈涅和燕屿刚走了一遍,流程, 跟着他们把地图摸清楚的枯叶蝶一回来就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在了宴会之中。而他们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了科梅搜寻的目光, 燕屿立刻把安提戈涅推出去:“你的雄父好像在找你?”


    安提戈涅眨眨眼, 只好先和新朋友告别:“那我先去找我雄父了, 对了,等宴会第二个阶段的时候记得看我手势!”


    说完, 他直接跑到科梅身边,一个助跑蹦了上去。


    科梅:……


    他无奈只能先应付自己的雄子。


    而再一抬头,又找不到燕屿的身影了。


    宴会开场20分钟, 透翅蝶跟着枯叶蝶, 悄无声息离场了。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蝶族,他们的蝶翼是透明的, 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几乎看不见,这个族群一直负责潜入、暗杀活动。


    他们消失在了会场内。


    宴会进行半个小时,雌虫雄虫们已经初步认识了彼此, 现在该进入第二阶段。有意愿的年轻虫们不会直白地表明好感,只会迂回地向对方展示自己的魅力, 欲拒还迎地在眉目间传递情愫,舞池中央已经有年轻的雌虫开始即兴表演。


    这是一个年轻化的场合, 虽然暧昧和羞涩是主旋律,但年轻虫的热情与阳光让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又美好。甜蜜的香氛、浪漫的色调和婉转的歌声。


    这是安提戈涅期待已久的时机,他立刻把雄父推到舞池附近。看见有雄虫有做什么的意图,其他雌虫立刻离开为他们腾出位置,还好奇地围着看。安提戈涅百忙之中还抽空用目光在围观群众中找到了嘲讽过自己的雄虫同学。


    好!观众也到齐了!好戏开场!


    一想到接下来的安排,安提戈涅就大为振奋,他拍了拍手,马上就有工作虫推着几个大箱子入场。他道:“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在我长大成虫的典礼上,我很荣幸和我的新朋友一起,向养育了我的雄父送上最好的礼物!”


    科梅:?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怎么不知道安提戈涅从哪冒出个新朋友了?


    他目光匆匆在围观群众中扫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此时曼努埃尔等虫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宴会。不过他们很谨慎,知道曼努埃尔这个刺头是重点关注对象,没有暴露他们刚刚掌握的秘密通道,是从侧门走的。


    “阁下,蝶族已经开始了行动。”宴会中有虫低声道。


    科梅听着微型联络器里传来的话,用口型无声问:“他的雄主呢?”


    他的下属对他微微摇头。


    科梅松了口气,引蛇出洞的蛇已经上钩了,只要洞穴里蛇守护的宝物还在,他就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又游刃有余了起来,甚至还有心力装出一点猝不及防。毕竟他看起来越手忙脚乱,对方才会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此时安提戈涅已经热情满满地开始了他的表演,最初的魔术表演的确是燕屿说的,但安提戈涅一下就被这种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活动迷住了,在燕屿三言两语的蛊惑之下,莫名其妙他就成了主演。


    而燕屿则是在安提戈涅的表演结束之中,带着自己的礼物,为他的谢幕锦上添花。


    燕屿:“毕竟我已经结婚了,联谊会应该留给你们这些未婚虫展现魅力。你才是主角,我可不想抢走你的光辉。”


    真是蛇打三寸,他这样千娇百宠长大的小雄虫,从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最好那个。对成为发光体毫无抵抗力,哪怕他已经决定了和海蒙共度一生,但他完全不会、也不会有这个意识,去抗拒在异性面前展现自己的魅力。


    哦,他真是个好虫。安提戈涅晕乎乎地想。


    他没有看见身边海蒙眼底略微的苦涩,但海蒙也说不出什么抗拒的话来,在大众的常识里这也不是什么有问题的举动,他甚至自己都在谴责自己不合理的占有欲。


    爱对方,怎么能阻拦对方发光呢?


    被称为空中屠夫的蜻蜓一族的确是很重要的一支力量,但这不代表个体有多重要。海蒙能接触到圣堂雄虫,只是因为他的雌父离开了蜻蜓族,断绝了和家族的联系,彻底向雄保会效忠。


    换句话说,他们都是雄虫的附属种族。投向雄虫让他们获得了更多的繁衍机会,在本族繁衍都困难的时候,他的雌父甚至拥有两名高等雌子。


    但能当做奖赏给下属的,绝对不会是安提戈涅这样的天之骄子。


    安提戈涅值得更好的。海蒙自己都这么想。


    对于他们的感情,科梅一直不置可否。但从科梅依旧让安提戈涅参加联谊会,海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使科梅的说辞是“这不仅是联谊会,也是成虫礼”——但谁不知道联谊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举办的呢?


    所以海蒙识趣地以探亲为理由,在联谊会这天提交了请假报告。上面光速准假,他的雌父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果你放心不下的话,就陪你弟弟一起参加联谊会吧,正好他今年也刚成年,有邀请函。”


    海蒙说不出“相信雄虫”之类的废话,这会显得他很可笑又可怜,毕竟谁能相信雄虫那根本不存在的节操呢?


    可是他是真的相信安提戈涅,他娇纵、以自我为中心,就像每个小雄子一样。但安提戈涅还是不一样的,他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或许是……爱?


    他是一只懂得“爱”这个概念的雄虫。


    是他把这个外来的概念告诉海蒙,告诉他——如果我爱你,我就永远不会背叛你。如果我爱你,我的眼睛会告诉你。


    他还知道安提戈涅他们有一个小小的读书会,他们会写诗、读书,会赞颂爱与自由。伊卡洛斯早已离开虫族,可是他留下了千万年来人类所有关于爱的颂词。


    虫族不说爱,他们说征服、说臣服。但他想,他们是相爱,任何自由生命终会相爱的。


    海蒙坐在庭院深处的树梢上,遥遥看着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他看到了鸽子叼着玫瑰花瓣飞了出来,防窥玻璃内来宾们的身影模糊,但窗户悄悄泄露了他们的欢笑,掌声传得很远,他在几乎是距离宴会厅最远的边缘都能听见。他知道这是安提戈涅在表演他新学的魔术,他陪他练过每一个细节,甚至根据观众的反应就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也知道家世显赫的雌虫们会如何围绕在他身边。


    海蒙为此心脏泛起嫉妒的毒汁,也为此欢欣鼓舞。这世界的一切掌声都该属于他心上的雄子不是吗?


    就在他望着宴会厅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身影绕过围观群众,在人群的背后匆匆离开。天青色的长发挽在脑后,仙气飘飘的天青色长尾虫翅,那是……蛾族?


    蛾族当年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鳞翅目,和蝶族共同组成了鳞翅目,一部分则直接被雄虫吸纳成了附属种族。


    这只雌虫他认识,正是雄保会中那支蛾种的首领。


    他要做什么?


    蜻蜓屏息凝神,看见他带着一支雌虫匆匆从侧门离开,似乎在追踪什么似的,他带领的蛾种都是透翅蛾。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种蛾与蝶族的透翅蝶就业方向相同。他们特征一致,但区别在于透翅蛾往往身体部分比透翅蝶显眼,因此专业能力先天比透翅蝶弱一点。当年他们思索一番,觉得在鳞翅目军团内,要和透翅蝶抢工作机会,还容易被内卷淘汰,遂麻利地投了雄虫。


    现在一看,原本从事暗杀的就透翅蝶一族,现在拟叶蝶和拟树皮蝶也被迫转业,跑来暗杀赛道内卷,为原本就不充裕的岗位雪上加霜。


    他们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年没选错,不然现在估计都被卷没工作了!


    哪像现在,他们在雄保会干暗杀行业,躺平就能吃铁饭碗!


    不过……他们去做什么?


    海蒙认出他们族群的时候,就腾地站了起来。今晚恐怕是个多事之秋,他担心宴会厅里的弟弟和安提戈涅,给他们发了消息才想起来,为了避免雄虫被偷拍,除了雄保会的专属联络器,宴会厅内全面屏蔽了信号。


    我就去看一眼……他对自己说。


    他走向宴会厅,花影重重,黑夜诡谲,战斗种族的直觉开始预警,心脏莫名其妙开始看狂跳,他越走越快,几乎快跑了起来。


    “砰——!”


    火焰点燃了夜空。


    他错愕抬头,看见了燃烧的宴会厅。


    ……怎么会?


    那可是数名未婚雄虫聚集的重地!雄保会把宴会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怎么会就这样被袭击了?!


    *


    黑暗中,有虫睁开眼。


    锁住他的链条传来了微不可闻的震颤,固体传递的波比空气更快,他先是感受到了震动,睁开眼后才听见声音。


    他胸口以下都泡在水里,伤口因为黑水无法愈合,渐渐发出腐烂的气味。虫翅长久的泡在水里,变得沉重又脆弱。这是一种酷刑,让这些天空的孩子恍惚觉得他们再也飞不起来了。


    饥饿让他虚弱,吊起的锁链让他无法变换姿势,只能站在闷热的黑水之中,他只能把额头虚虚靠在粗糙的墙体上,试图多一个支点。皮肤感触到凹凸不平的划痕,似乎有谁用虫爪曾经日复一日在墙面上写下过文字。


    他嗅到了爆炸和血的气味。


    这是来救他的虫吗?是他效忠的长官回来了吗?


    雌父不会来救他的,螳螂一族不能再有任何冒犯雄虫的迹象了,连一点捕风捉影的可能他们都不敢留下。否则等待他们的一定是雄虫狂风骤雨的围剿,这些记仇的雄虫一直没有忘记上一个时代螳螂族曾经主导过的悲剧——他们能苟延残喘只是因为螳螂们把自己拆分得够散,昔日的第一大族倒下后,尸体被分割,只剩下了残肢,这些残肢又被不同势力分而食之。雌虫议会里的大族们不愿意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战力,这毕竟是螳螂族,哪怕只有一个分支也足够强大。迫于雌虫势力的压力,雄虫们才不甘心地停手。


    是雄虫不得不放过螳螂,而不是雄虫已经结束了清算。


    这场清算从来没有结束。


    在最后一个螳螂死绝之前,雄虫都不会忘记曾经的仇恨。


    所以螳螂们不敢给雄虫任何发难的机会。


    想来想去,全世界居然只有曼努埃尔会来救他。


    但是、但是……他嘴唇翕动,但没有声音出来。


    不要。


    他的口型在说——不要救我,这是陷阱!


    第088章 异地登录


    黑夜实在能藏太多东西, 枯叶蝶屏息,看着巡逻的队列擦着自己的身体过去。他们没有察觉出异样。


    他们正是从密道出去先行探索的枯叶蝶一队。符合联谊会举办要求的星球,自然是生机盎然、花团锦簇的度假级星球。不然小情侣看对眼了, 想找个地方花前月下,却只能在冷冰冰的钢铁森林里面面相觑,也太不利于生育率、啊不是,也太不利于感情培养了。这正好方便了枯叶蝶他们, 仗着夜色太深难以看出拟态,他们一路摸到了深处。


    不过刚刚那么近的距离,他们还以为会被发现呢。难道他们枯叶蝶真的是拟态天才?!


    透翅蝶从树顶跳下来, 翻了个白眼, 用手语表示:【刚刚是蛾种。】


    众所周知, 蛾种,瞎子。


    也是他们运气好, 蛾种的劣势是所有虫都知道的,针对这一点他们早就研发了夜视仪。估计这支巡逻小队是偷懒才没戴。


    但估计更里面就不会那么好进去了,斥候部队到这里就够了,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能确定目标方位。


    把定位发给曼努埃尔后, 他们得到了下一步指令。现在他们要抄近路离开,去星船泊港, 剩下的正面战场用不到他们这群搞暗杀的,准备接应才是他们下一个任务。


    他们的触须互相碰碰,这是虫族里的窃窃私语, 无声交流片刻,他们张开了蝶翼。


    而另一边的曼努埃尔, 终于等来了定位,看着那个熟悉的地址。他早有预料似的, 神色不变,这时候才对左右下属说:“我们被跟踪了。”


    下属们悚然一惊,他们完全没有感知到。


    “既然科梅主动挑衅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来的。不设下埋伏才奇怪。”其实按理说在之前,按照科梅那位亲卫长保持的距离,曼努埃尔也不该有能力发现。但很显然,他们没有及时更新数据库,返祖再进化之后,曼努埃尔的实力早已翻天覆地。


    “全速前进,速战速决。”他道。


    银白的棘刺从他的背脊刺出,他感到了野兽捕猎时的饥饿,他离开战场才不到一年,却已经迫不及待回去了。


    不论夜色里藏了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来吧,他会撕碎他们的。


    夜色里,无声的冷枪在林间亮起闪烁不定的火星。


    参加宴会的年轻雌虫们都按照严格的安检要求没有携带任何热武器,只有雄保会的附属种族们以武器来弥补先天的战斗力劣势。


    这是一场狩猎,但谁也不能断定,究竟是拿枪的是猎人,还是被枪口对准的是猎人。


    *


    副官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他迷茫地睁开眼,黑夜里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顺着血滴落的方向抬头看,看见天井上空,他的长官展开蝶翼,停在半空,一边左手勾着一具尸体后脖颈处的皮,三根手指刺进皮下,像提购物袋一样把他吊在半空,一边又对着他伸出右爪。


    血正淅淅沥沥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


    副官似乎得救了。


    但他的心却随着血滴一次次坠入黑水里。


    他知道他们已经落入了最深的陷阱。


    “是陷阱……”曼努埃尔努力辨认副官的口型,他似乎有很着急的话要说。


    曼努埃尔歪歪头,把那具尸体扔下来,他安抚道:“陷阱?你说他们吗?包围圈已经被我们杀穿了。”


    这具尸体正是率领透翅蛾在后方跟踪,试图形成包围圈,进行两面夹击的科梅亲卫长。


    但副官使劲摇了摇头,他的粉色头发因为血和脏水打结成脏粉色,脸上也脏兮兮的,因此他的口型也难以辨认。


    曼努埃尔往下飞了点,一边努力为他解开身上的锁链,一边想要看清楚,他听见副官声带虚弱地振动,他在说——


    “后面!”


    漆黑的夜幕中,一点寒芒如流星,从天外疾射而来——噗!滚烫的血劈头盖脸溅了副官一脸。


    他呼吸一滞。


    *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救出副官后立刻把他带走,所以枯叶蝶他们在完成斥候任务后马不停蹄地往泊港跑,准备随时接应。


    但当他们通过密道绕路到泊港时,他们悚然地发现泊港灯火通明,数艘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战舰舰停泊于此,如同捕猎途中蛰伏的野兽,正蓄势待发。


    ……这种规格的战舰怎么能通过雄保会海关审核的?


    为了保护雄虫,雄保会的实力范围内不允许任何中型及以上的外来星舰靠近,更别说战舰!按照雄保会的脾气,外来战舰申报通关的时候就该被铁拳制裁,扣一个居心不良的帽子。


    数量也不对,宴会里的雌虫绝对填不满这里的舰船,多的虫去哪了?


    除非这是雄保会要求的。


    雄保会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联谊会有什么不同的吗?


    恐怕只有他们要劫狱这件事。


    他又想到了蛾种简陋异常的防线,原本以为是意外的运气好,可是现在看来,倘若那是诱敌深入的诱饵呢?


    透翅蝶头皮发麻,立刻传信号给上司。


    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回信。


    “完蛋了。”透翅蝶喃喃,他当机立断点了几只蝴蝶:“你们立刻赶回去寻找赫利俄斯阁下!老大说过如果有意外,指挥权移交给阁下。剩下的……”蝶族舰船的规格不大,恐怕无法起到事先设想的作用,他咬牙,“我们去塔台!”


    “是!”


    *


    超高马赫的银箭裹挟着恐怖的势能,刹那间穿透了曼努埃尔。


    在银箭进入曼努埃尔感知范围内的时候,他是来得及躲的,但他不能躲。因为他为了给副官解绑,靠得太近了。一旦他躲开,副官必死无疑。


    要伤害到曼努埃尔太难了,对付这样的强者不能通过蛮力,就只能谋心。


    攻心为上,逼他不得不受这一箭。


    五米长的银色巨箭,箭身布满流线型倒刺,几乎把他钉在了天井的黑水里。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即使是曼努埃尔也疼得手臂青筋暴起。


    “是鞘翅目军团的银箭。”他认出了这种武器的来源。


    他抬头,看见夜空中不知何时悬停着一群新的虫族。


    他们不是雄保会的附属种族,而是来自雌虫议会的年轻精英们。


    这才是真正的埋伏。


    不对,如果是他推理那样,这是一个给蝶族的下马威,不应该有其他族群的插手。


    除非他不是科梅的真正目的……曼努埃尔呼吸一滞,猛然回头。


    “是雄虫!”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


    宴会厅内,觥筹交错间,华丽的礼服在舞池中央旋转成一朵朵翩翩的花。


    没人注意到有一位雄虫阁下悄无声息消失了。


    休息室内。


    燕屿被轻轻安放在床上,科梅看着他,叹了口气:“要制造一个和你安静谈话的环境可真不容易。”


    他原本是想好好谈谈的,如果能通过阐明利益关系,让赫利俄斯认同他们的理念,把他拉拢过来才是最好的,但赫利俄斯总能避而不谈,每次要切入正题了就丝滑地跑偏。


    说他不是故意的科梅都不信。


    于是勤勤恳恳挖墙脚了一整个晚上的科梅受不了了,他递过去一杯气泡酒。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燕屿喝完精神抖擞,继续和他打太极。


    科梅:?


    他喉咙都快说干了,你怎么还没醉?


    不会买到假药了吧?


    直到科梅都快忍不住换个化学手段的时候,燕屿终于“醉”了。真是太不容易了,科梅掏出手绢,擦了擦脑门的汗,又听见下属匆匆敲门汇报。想着药效还有很久,他便先离开了。


    离开前他对左右说:“赫利俄斯阁下贪杯醉了,不要让人来打扰他。”


    侍从们纷纷应下,听声音,起码两排武装大汉堵着门。


    门内闭着眼睛的雄虫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而宴会厅内,一只不起眼的蜻蜓在雄虫闭眼那一刻就无声站了起来,就像所有豪放的军雌一样,拿走了一瓶高浓度烈酒,然后边喝酒边从雄虫曾经站过的花盆里摸出一把匕首,短匕眨眼间消失在他的袖间。


    他还记得曼努埃尔曾经说过,雄保会的科技水平很高,不要奢望能够屏蔽掉监控信号。于是他消失片刻,再出现已经换上了巡逻队员的衣服。


    后厅储物间内,两名工作虫把表演魔术的道具箱子推进储物物间,他们纳闷道:“这什么箱子啊,好重。”


    “有机关吧,唉,别碰,这可是安提戈涅阁下的东西,万一他还要呢?”他们讨论着前不久结束的魔术,走远了。


    然后道具箱子里钻出一个脑袋,桑蒂拉纳爬了出来,然后目光搜寻了一圈,在随意堆放的泡沫箱里找到了给工作虫们供给的高纯度酒。工作虫们可不像上流社会一样喜欢喝醇厚的口感,他们只需要浓度够高就行。


    这也方便了他,他制作了一个简易燃/烧/瓶,把所有酒打碎然后点燃,他没有故意点燃杂物,那样会很快触发烟雾报警器,而给火焰一点酝酿的时间,让空气的温度达到燃点。这样,即使不直接接触火焰,整个房间也会在一刹那燃成大火。


    后台很快响起火警,临近的巡逻队员立刻冲过去灭火。


    最开始行动的雌虫顺势混了进去,他似乎很熟悉雄保会巡逻的规律,没有惊动任何虫,遇上了雄保会侍卫虫,甚至能自如地对上暗号,趁着火灾的小混乱,他来到了电源室附近。


    他身上有制服,有编号,懂内部语,没有引起任何虫的怀疑。


    “我担心这边也着火了。”他说。


    电源室的岗哨警惕道:“这里没事,你快走。”


    他点头,作势要走,但下一秒,一道影子闪过两只雌虫岗哨被割喉而死,动作干脆利落,他们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反抗。这就是等级压制,这就是所谓的空中屠夫。他不带感情地提起两具尸体,趁血还没凉进行生物验证,打开电源室的门。


    电源室内贴着巨大的高压标识,他后退几步,掷进去一个燃/烧/瓶,然后立刻头也不回地展翅离开。


    几个呼吸之后,身后猛然爆炸,传来滚滚热浪。燃烧的火花顺着电路流窜,红蛇一般把火焰带到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监控室之类的地方会有备用配电,在主电源出问题之后会立刻熔断线路,避免更大的危险。但在熔断线路和启用备用配电的时间差内,整个宴会厅将会被混乱支配。


    蜻蜓趁着这个时间差,匆匆往回赶。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戈多!”


    看见着火,急匆匆跑上来的海蒙疑惑:“戈多,你怎么穿着巡逻服?”


    蜻蜓看着海蒙,似乎在思考什么,慢吞吞道:“哥哥?啊,是莱斯,他今天也负责巡逻,他身体不舒服又害怕被上司骂,求我替班一下。”


    海蒙欲言又止,这种私下换班的操作很正常,不符合程序但符合情理,一般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是同一个系统内的事。戈多已经选择了追随赫利俄斯,就应该主动避嫌,不掺和雄保会的事。


    就算之前他也在雄保会内部,但现在毕竟不一样了。唉,弟弟是热心,但莱斯还不懂吗?海蒙偏心地想。


    但现在不是训话的好时机,他打定主意这件事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弟弟。


    某个休息室内被五花大绑塞进床下的幸运儿莱斯:……


    谁?谁热心?


    戈多眼神闪了闪,说:“现场太混乱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担心有不轨分子潜入了宴会内部。”他皱着眉,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我找了半天赫利俄斯阁下,都没找到……哥,你知道机甲在哪吗?我知道这不对……但,哥,我好担心我的雄虫阁下,有什么责任后面再追究吧,我现在只想保护阁下!”


    海蒙原本就是雄保会的一员,如果不是他自己请假了,他也是今晚巡逻的队员。在这之前,他是全程跟进的。所以他一定知道机甲舱在哪。


    这边海蒙则是想到了自己不久前看见的那些行色匆匆的透翅蛾们——很显然今晚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透翅蛾是雄保会的附属种族,他们的行为一定是由雄保会组织的。无论雄保会要做什么,他们一定没准备牵扯进雄虫阁下们,但问题在于,现实是火焰燃烧到了宴会厅!雄虫阁下们被置身于危险之中。


    这说明什么?


    说明情况失控了!


    无论雄保会最初是怎么计划的,他们的计划都出现了差错!他们对今晚的局势并没有完全的掌控力!


    雄保会并不能保护雄虫阁下们!


    海蒙对雄保会失去了信任,他想:戈多说得没错,有什么责任后续再追究吧!保护雄虫才是第一要务!


    为了保护雄虫们的安全,不允许宾客们携带武器,但雄保会为了能在发生意外时控制住场面,不可能没有准备大型武器。


    近地面战最好用的当然就是机甲。


    对于肉/体凡胎而言,这是降维打击。当然能够彻底保护雄虫阁下们。


    同样,就算是两排雌虫堵门,面对同族的机甲,照样也没用。


    “机甲在……”


    混乱的宴会厅内,阿拉里克和剩余的蝶族不动声色起身,朝着海蒙所说的地方赶去。


    第089章 英雄救美


    燕屿是在和科梅聊天的时候发现不对的。


    当时他正在被科梅拉着聊天, 燕屿几次想离开都没成功,但他换个方向一想,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帮曼努埃尔拖住科梅嘛。


    虽然已决定了独善其身, 但随手为之的帮助他还是愿意做的。


    这刚好正中科梅的目标,他们一个打着帮对象拖住反派角色的主意,一个想着趁曼努埃尔被拖住的时机猛猛卖安利,拿着酒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从某种程度上也算阴差阳错地双向奔赴了。


    科梅一直把话题往雄虫历史上引,似乎很努力想要上升价值,试图用性别让他们成为统一战线。但燕屿根本不接招, 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


    他心不在焉地喝着手里的气泡酒, 以此礼貌地打断谈话节奏, 让话题被迫中断。


    他一听到不想听的就强制和科梅碰杯,打断他, 然后把话题岔开。科梅竟然也能忍,跟着他一起喝。但喝着喝着,科梅看着他空空如也的酒杯, 脸上出现了一丝十分隐晦的匪夷所思。他沉默了一会儿, 干巴巴道:“看来,您酒量真好。”


    燕屿:?


    你的意思是, 我该醉吗?


    他看看科梅,又看看酒杯。试探性地“醉”了一下,科梅顿时松了口气。


    燕屿:……


    再之后他便被带进了休息室。


    按照一开始燕屿的想法, 这场宴会不应该有他的事,退一万步来说, 就算真的有他的事,大庭广众之下, 雄保会再怎么也不敢对雄虫下手。


    但谁能想到雄保会真就这么急迫?


    是他高估了虫族的文明程度,再怎么表面上翩翩有礼,本质上都是一群野兽。


    如果雄保会选择对他出手,那么曼努埃尔那里,恐怕也不是什么警告。燕屿心思百转,当即决定将计就计,留在休息室内。今晚注定不是个安定的夜晚,休息室外的雄保会雌虫们虽然是在囚禁他,但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又是最好的保护力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科梅给他准备的药没起作用,但他立即决定利用这一点误差,反过来掌握主动权。


    于是才有了后面点燃宴会厅的一幕。


    那自然是他指挥着自己的护卫队做的,用另一个更通俗的说法,应该是他作为处理中枢,临时登录了分支处理器,进行了顶号代打。以个体意识存在的人类很难想象那是种怎样的体验,有时候会被粗暴地理解为一个人在游戏里同时操作了几个账号,看起来多线操作,实际上还是一个人在单线操作。但在虫族的集体意识中,反而是几个不同的账号成为了一个“个体”,在这个意识网络里,燕屿是他们每一个虫,他们也都是燕屿的一部分。


    所以他们才能配合得如此精确,因为那相当于同一个人的分身,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有机体。


    暂时还没有雄虫教过燕屿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雄虫指挥,他也就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惊人。在基因衰退的如今,已经没有雄虫可以做到把个体意识完全揉成一个不分彼此的集体意识。他们最多只能做到成为信号中转站,像塔台指挥飞机飞行一样指挥他们。


    这就像一种本能,他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而在几个可支配的下属中,他选择了戈多。桑蒂拉纳和戈多同样出自雄保会,但选择戈多,除了他的基因等级更高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海蒙。


    对于骗哥哥这件事,戈多的个体意识突然冒出来短暂地挣扎了一下,被同事无情锤了一拳后才安静下来,然后和他哥一起被燕屿的嘴炮给忽悠住了。


    总而言之,就这样,在曼努埃尔被围攻、身陷囹吾之时,燕屿已经指挥下属抢走了雄保会的机甲。


    而科梅下意识怀疑到他身上后,又飞快打消了自己的怀疑——燕屿还昏迷着被关在休息室里呢,他用的催眠药可不是普通的材料,而是从蝶族身上获取的生物毒素,根据燕屿在塔斯马尼亚星的录像来看,他对这种毒素没有抗性才对。


    那是谁做的?


    难道是曼努埃尔留了一手?


    在最初的惊吓后,科梅站在火场中大脑飞速运转。但紧接着,就容不得他挨个排除怀疑对象了,只听联络器里传来了雄保会下属战战兢兢的汇报声:“副会长阁下……机甲仓失窃了。”


    面对火灾依然游刃有余,自信安保力量足以稳定局面的科梅:?


    科梅:“什么?”


    你再说一遍?


    下属可怜又无助:“……机甲仓失窃了,根据定位,他们正在朝着天井牢全速赶去。”


    科梅:……


    此时火焰已经点燃了宴会厅,为了营造出暧昧的气氛,宴会厅的装饰大规模使用了柔软的织物,它们的共同点除了美丽,还有易燃。


    为了兼顾美观与安全,宴会厅设计采用了大面积的落地窗,在设计理念里,这样看对眼的雄虫和雌虫们就可以在星空的环绕中相拥起舞。装修的时候他们信心满满,认为采用的是新型防爆玻璃,普通子弹都无法留下弹孔,这一定可以全方位保护雄虫。但如今坚固的玻璃墙却反而困住了他们,火舌扑上玻璃,就像潮水撞上礁石,热浪又无可奈何地反卷回来。混乱中不知是谁,有意还是无意,打碎了高高堆起的香槟塔,混乱是会传染的,眨眼间酒瓶破碎的声音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


    雄保会的侍卫虫们粗暴地破开大门,搜寻着雄虫,他们不允许雌虫们先行离开。因为这会占据雄虫们逃离的时机。对此,雌虫宾客们倒没什么意见,即使有意见也不会说出来。毕竟谦让身为弱者的雄虫不仅是道德要求,也是法律规定。只有蛾种们被火光晃得晕头转向,差点自己往火焰里飞,然后被同事们一拳锤醒。


    捂着脑袋的蛾种下意识往宴会里扫一圈,生怕自己出丑的样子被鳞翅目军团蛾种目睹后大肆嘲笑。这种事情,就相当于同一个男团里解散单飞的成员,只要他们成过团,那么到坟墓里了还会被拉表对比。这也可以说成和“邻居家那个孩子”暗暗的比较心理。总而言之,丢脸无所谓,在已经分道扬镳的前同族面前丢脸是万万不可的。


    但他们目光搜寻片刻,感觉自己隐隐作痛的脑门上冒出了硕大的问号。


    咦?鳞翅目军团的蛾种呢?


    为什么一只也找不到了?


    但他们来不及多想,就听见通讯器里紧张的声音:“这里,有雄虫,快来!”


    可能是看错了?毕竟蛾种们眼神真的一般。在任务的催促下,他们立刻投入到搜救之中去,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只当成又一次眼瞎。


    但科梅可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神,他冷冷道:“曼努埃尔的手下一个都不在宴会厅?”


    他扯了扯嘴角:“赫利俄斯的手下呢?”


    已经换成备用电源的监控室又重新发挥起了作用,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中心指挥室。只不过不少监控被火灾摧毁了,视野狭窄不少。监控虫屏息,在巨大的压力下人形的眼睛变为纯黑,隐约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楔状体,这是半虫态化的标志。


    在上千只共同工作的复眼帮助下,他很快得出结论:“报告,赫利俄斯阁下的手下一半离开了,剩下一半还在会场,似乎在寻找阁下的踪迹。并且赫利俄斯阁下所在的休息室及附近没有任何异动。”


    科梅目光沉沉,既然赫利俄斯昏迷不醒,那很显然这是曼努埃尔留的后手。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在心底暗道。雄保会的第一职责是保护雄虫,宴会厅受袭,他便无力继续抽调力量去追击曼努埃尔,雄保会的有生力量都被困在了宴会厅的大火里。而且他能够在赫利俄斯还在会场的时候就放火,并且直接把雄保会的所有机甲都调走,去援助自己,更是算准了即使损失再大,科梅也不会对任何雄虫的安危坐视不管。连自己雄主的安危都毫不在意,真是心狠,看来是他小瞧曼努埃尔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小阿努比斯反而不像他的雌父,更像自己。


    要是这是一个他是一个雄虫,这样的基因等级和心计手段,科梅必定为此鼓掌。


    可惜了,他再一次感到遗憾。怎么是一只雌虫呢。


    连他的想法都可以算准,曼努埃尔倒不像个雌虫了。但科梅不得不承认,曼努埃尔这一手逼得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按照他所设想那样被火灾困在原地。


    ……不过,敢把赫利俄斯的安危赌在敌人的原则上,那就要做好敌人以此做文章的准备。看赫利俄斯下属焦急寻找的样子,看来他们还不知道雄虫已经被他带走了。那正好,这不珍惜雄主的冷酷无情的雌虫,就别想要回他的雄虫了!


    想到这科梅又忍不住站在赫利俄斯的角度谴责曼努埃尔了:真是一只心狠手辣、心机深沉、自私自利的雌虫啊!


    另一边,酣战中的曼努埃尔察觉到了不对,飞速后退,刹那间,带着金红色尾焰的炮弹从他身前擦过,又轰然炸开!刚刚与他打斗的雌虫眨眼间就被炸得血肉模糊、不知死活。


    被热浪推翻的曼努埃尔后退几步才落在地面,他疑惑转头:哪来的热武器啊?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雄虫们的安全,就连邀请进来参与围剿的雌虫议会精英们都不被允许携带热武器,因为雄保会并不信任他们。对于安全问题,雄保会是谨慎到不能再谨慎了。


    因此,突兀加入战场的机甲就显得格外超模了。


    ……不是,这玩意儿到底哪来的啊?


    而下一秒,曼努埃尔在精神链接中听见了自己雄主沉稳的声音:【不用担心,是我。我抢了雄保会的机甲来救你了。】


    刚刚还在杀得七进七出,急着去救被算计的无助雄虫的曼努埃尔:啊?


    曼努埃尔:啊???


    第090章 救援副官


    在这场突变中, 安提戈涅此时展现了不同以往的镇定,飞溅的酒瓶碎片割伤了他的脚,他每走一步就会踩到一滩燃起蓝焰的酒液。但他还是快步越过流淌的火河, 把受惊倒地的雄虫同学拉了起来。他们这群雄虫才刚迈入成年期,在成年前雌虫接触未成年雄虫们是很有可能被判为诱导罪的,所以他们对于精神链接还处于理论阶段,原本这届联谊会才是他们寻觅异性合作伙伴的舞台, 但如今还没进入正题就被突然摧毁了。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能力。


    而海蒙顺着他与安提戈涅的精神链接飞速赶来,半蹲下来背起小雄虫就要离开。


    现场的布匹已经烧起来了,熏得他们眼睛酸痛, 海蒙通过精神链接安抚雄虫:【阁下, 戈多他们已经去找机甲, 马上就能把所有虫都带出去,请放心。】


    安提戈涅:【你没去吗?】


    海蒙:【我……我更担心您。】


    哪怕知道去寻找机甲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安提戈涅,又因为戈多是可以信赖的弟弟,所以他还是义无反顾冲进来寻找他的雄子。但安提戈涅却没有第一时间品味到这份甜蜜, 而是关注到了另一个点:【戈多他们出去了……赫利俄斯呢?】


    他是一只很有责任感的雄虫, 他自认为自己是本届最高级的雄虫,自然该庇护更弱小的雄虫们。称职的小班长刚刚看了一圈, 点清了现场的雄虫数量,就缺了个赫利俄斯。


    海蒙愣了一瞬间:【您也没看见吗?戈多说他也在找赫利俄斯阁下。】


    就在此时,终于接上备用电源之后, 宴会厅的消防系统开始运作,大量水从天花板泼下, 扑灭了火的同时,把所有虫都淋成了落汤鸡。


    医疗虫们冲进来包围住雄虫, 安提戈涅被一群医疗虫簇拥着带出去的时候,再次数了一遍。


    此时所有雄虫都被集中到保护圈内,里面没有赫利俄斯。


    他裹着毯子快步追上科梅:“雄父,赫利俄斯不见了……”


    科梅却温柔地安抚他:“在火灾之前,他就醉了,现在正在休息室内,请不用担心。”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却突然想到,如果只是醉酒的话,赫利俄斯的下属虫戈多为什么会不知道呢?以及……戈多不是去找机甲然后救援他们吗?他们为什么还没到场?


    仿佛有什么冥冥中撑开了他的眼睛,他突然注意到现场没有一只蝴蝶。


    蝶族……去哪了?


    安提戈涅下意识就要问自己信赖的雄父,却突然被另一只雄虫同学撞了一下。这只雄虫就是刚刚他在火焰中拉了一把的雄虫,也是在科梅去迎接燕屿时出言嘲讽科梅的雄虫同学。


    他依旧嚣张跋扈:“喂,我不喜欢这个毯子的花纹,把你的给我,喏,我给你个我没用过的新毯子。”


    安提戈涅炸毛,立刻把刚刚想问的事情忘记了,和雄虫同学又吵起来。拉拉扯扯的小雄虫们就这样一边拌嘴一边被拉到发毯子的地方。


    那名雄虫同学仿佛不经意般回头,看见科梅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他的眼神幽深,那是一种不带感情的审视。一直到海蒙头大地拿着两条新毯子上来,试图解围的时候,这道目光才收回去。


    雄虫同学若无其事地回头,继续和安提戈涅吵闹。


    他注意到,科梅的目光在收回去之前,停顿在了海蒙身上。


    不过这就和他无关了,他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对傻白甜的安提戈涅翻了个白眼,又自顾自走开了:“算了,我突然觉得你的毯子也挺丑的,我不要了。”


    安提戈涅:???


    他骂得很大声:“你有病吧?”


    他忍不住对海蒙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但看着海蒙的脸,他又想起来了自己的疑问:“要不是他突然来找茬,我刚刚就可以问雄父的。错过了机会,现在雄父又忙起来,没机会问了。”


    海蒙刚刚没听到,现在略有点疑惑:“什么?”


    于是安提戈涅把自己的问题倒给了海蒙,海蒙心弦一动,他想到了那支消失在夜色里的蛾种队伍,也想到了一去不复返的戈多,再联系到没有虫看见的、只有科梅一面之词的赫利俄斯。


    ……恐怕这次的事针对的蝶族。


    周围的雌虫宾客们神态自如地抱怨翅膀被淋湿了,甚至还有闲心继续跑到受惊的雄虫面前献殷勤。


    但海蒙敢肯定,没有蝶族这件事绝对不止安提戈涅一只虫发现了。


    蝶族从来是联谊会上的焦点,相亲宴上的公敌。这里的每一只雌虫前来的时候,都已经做好了与蝶族争奇斗艳的准备,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蝶族的消失?


    但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仿佛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


    到底是心态好,还是早有预料?


    这次的事件,到底牵扯进了多少势力?


    海蒙身处其中,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对安提戈涅露出一个温暖的笑:“赫利俄斯阁下肯定没事的,科梅大人从来不会做不利于雄虫的事,不是吗?只不过这次突然的火灾,科梅大人肯定要被问责的,可能会焦头烂额一段时间……”


    安提戈涅顺着他的话立刻自动心疼起了雄父:“雄父太辛苦了,那这段时间我还是不要去烦他好了。诶,我本来还准备成年了就把我们的读书会变成正式组织呢……以后有空再说吧。”


    *


    另一边,曼努埃尔对着英雄救美的燕屿久久沉默了,太怪了,让雄虫跑到敌人的包围圈里来救他,传出去起码会被笑话八十年。


    他无力地试图挣扎一下:“他们根本对我没有威胁,我能应付,没必要……”


    燕屿:【嗯,不需要我,我明白了。】


    曼努埃尔:……


    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要是承认了,八十年后吵架都会被翻旧账对吧!绝对会吧!指挥的坏心眼和冷幽默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曼努埃尔如临大敌,先不说八十年后他们还是不是能翻旧账的关系,反正他摆设般的求偶直觉终于在此时起了作用。


    无论如何也不能顺着承认!


    曼努埃尔:“……不是。”


    他眼睛一闭,带着点即将身败名裂的绝望般,心如死灰地念台词:“非常感谢您的支援,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这么说是没错的,机甲的到来对敌方势力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本他们也只能仗着数量优势与蝶族的体力消耗来拖住曼努埃尔他们。现在支援到来更是摧枯拉朽的。


    虽然不用他们,曼努埃尔也能杀出一条血路,但有了燕屿支援,他们也会少很大一部分牺牲。


    哪怕是为了那些因支援到来而得以幸存的族人,曼努埃尔也愿意真心实意对燕屿说一句谢谢。


    但是……求求你别上战场一线了吧,我只是一个眨眼你怎么跟冲到别人脸上输出了?战场被这批机甲接管,伤痕累累的蝶种们纷纷落在地面,开始给自己缠绷带,一边缠一边偷偷摸摸瞟自家首领。他们已经在短暂的交接中,从同僚的话语中得知了基本情况。于是他们忍不住瞟一眼天上冲得最快的虫,又瞟一眼被保护在后方的蛱蝶领袖。虫虫祟祟中夹杂着几分欲言又止。


    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拒绝想象在自家下属心里的他如今成了什么样的软饭虫形象。


    【剩下的就交给我吧,这里有更需要你的地方。】曼努埃尔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副官在天井下面,他身上的锁链凭普通手段弄不碎。正好你开着机甲,能不能请你帮我把他救出来?】


    【好吧。】燕屿恋恋不舍地从最前方撤离,在军校的时候虽然他也偏好剑走偏锋,但总体而言还是处于后方指挥位。他也更喜欢蛰伏后方,一击毙命。


    但是,军校联赛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摸到机甲了,也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战斗的机会了。


    一时之间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一起飙升,实在是让人难以控制。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他的身份不能过于放纵,于是便顺着这个台阶下,离开去救副官。


    副官所在的天井牢是很逼仄的,高而笔直的墙面圈出狭小的天空,被困在里面的虫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锁链是连在墙体内的,是一种以坚固闻名的合金材料构成,普通方法的确不能打开,只能暴力拆迁。


    但是锁链破坏了,副官还在天井之下,逼仄的天井根本无法容纳机甲。


    燕屿回头看了眼开始追杀溃败敌方的曼努埃尔,想了想,直接从驾驶舱中跳了出来。


    他的本体现在还在科梅的重重保护(监视)下,安全地沉睡。现在登的号是戈多的,高等种蜻蜓族,身体素质很强,完全可以不开机甲加入战场。重点是有翅膀,刚好能应对这个地形。


    还有个小小的主观原因——众所周知,没有人不想飞起来。好不容易长了翅膀不试着飞一下的,绝对不是地球人。


    于是燕屿果决地往天井里跳了。


    因为重伤所以退在后方围观的蝶族们:?!!!


    不是,啊???


    我们只是眨了一下眼!


    “兄弟,我先晕了。要是老大问起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有只蝴蝶虚弱地说。


    而燕屿已经落到了天井底下,副官身体被几条锁链贯穿,此刻两头已经被燕屿破坏,他便自己低着头把体内的锁链扯出来。身体破了好几个洞,呼啦啦流血。


    虚弱的副官撑着墙半跪在地上,头靠着粗糙的墙面,胸膛微弱地起伏。


    燕屿落入黑水中,快步往他的方向走去,随着他的靠近,一圈圈波纹绕开,又拍在墙面,波纹又转回来,穿过“戈多”的身体。上方战斗的火光偶尔映在粼粼的波纹上,细碎的微光像在展翅飞舞。


    在闷热的黑水打湿他衣服的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幕有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似乎他在哪见过。


    他担心副官失血过多,先给他打了一剂针药,在注入药剂的途中,他已经适应了这具虫族身体全新的视觉系统,他看见副官靠着的墙面上有着深浅不一的划痕,就在水位线只上,笔画歪歪扭扭。这似乎是一小段文字,最开始的划痕很重,越到后面越轻,似乎是没什么力气了。


    他的虫族语真的很烂,暂时没认出来是什么字,只是直觉可能会有用,便硬是记下来了。


    “感觉好点了吗?”


    副官点点头,于是燕屿把他抱着往天井上空飞去。副官在下面不知道雄虫也来了的事,急促地说:“快走,他们的目标是燕屿阁下!”


    燕屿安抚道:“没事的,现在就是我在通过精神链接救你。”


    副官:……


    副官呆滞地复读:“雄虫?”


    也就是说,现在是一只雄虫在抱着他飞?还是顶头上司的雄主?!


    副官差点一个翻身掉下去。


    被燕屿手疾眼快拽回来的时候,副官还在努力往外拱。


    燕屿恐吓道:“别乱动,我还是第一次学着翅膀飞,小心我摔下去。”这就跟无证驾驶者恐吓副驾驶一样,主打一个刺激的真实感。


    副官不敢动了,就努力缩在“戈多”有力的臂膀里,试图装作不存在。


    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很可怜地说:“我不会失业吧?”


    燕屿:……


    第091章 攻略暴击


    “……这就是宴会现场的伤亡情况。”低眉顺眼汇报情况的雄保会虫欲言又止, “天井那边……要我们做什么吗?”


    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机甲都被抢走了,他们能做什么呢?


    科梅漠然:“让他们顺利带着那只螳螂走吧。在死里逃生之后,正是心神松懈、最有安全感的时候。”星港停泊的那些星舰, 可不是为了好看摆在那的。既然事情已经牵连到了雄虫,闹到了明面上,那不如干脆做绝。


    “我去看看赫利俄斯阁下,准备好带着雄虫们立刻撤离。”


    最后的舞台, 就交给了星球外围停泊的机械怪物吧。


    *


    星港,塔台。


    在一地血泊中的透翅蝶踹开脚下的尸体,他们大部分伤口都在脖子或者头部等关键处, 伤口都是后方刺入, 被暗杀者一击毙命。他扑到塔台中控处, 把尸体头上的联络器扒拉下来。


    耳麦里蓄势待发的星舰们正在呼唤:“塔台?呼叫塔台。”


    透翅蝶变了声线:“塔台收到。”屏幕上是大片大片复杂的指标和数据,他看不懂, 所幸最最新的消息弹窗在最上面,正是上层下达的命令。辅助星舰升空,拦截出逃的蝶族。


    很显然他们也收到了命令, 纷纷发出申请:“塔台, 鞘翅目023号请求升空。请塔台指挥。”


    透翅蝶轻轻地窒息了,他一路学到大学毕业, 学的都是暗杀啊!暂时没有跨专业考研的准备,他哪里知道该怎么调度星舰离港?虫和人一样,在压力大的环境下, 会忍不住冒出毁天灭地的阴暗想法。要不乱调度让他们在半空来个连环撞车吧!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有谁快步上前, 拿过他手中的通讯器,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星舰。掐掉己方的麦后, 透翅蝶迷茫道:“啊?你……你是阁下的下属?”


    他认出来这是赫利俄斯的手下,桑蒂拉纳,毕加索夜蛾,出身于雄保会,后来跟随伊卡洛斯前往白榄联大求学,回来后转到赫利俄斯手下。透翅蝶真情实感地焦虑起来了,你们雄保会连这个都要学吗?这种小工种,你们雄保会蛾种都要卷一卷吗?


    他稍微有点破防:“你怎么这个都会?”


    分神过来上号的燕屿:……


    “在人类军校学的。”他面不改色地说,其实这是当初他还在白榄联大,刚发现自己身份后,疑心病发作试图连夜逃跑,焦虑地规划了逃离路线,甚至预设了半路露馅的行动方案——他可以抢过驾驶权,然后自己开星舰起飞。什么航行许可?没听说过,大不了走之前拜拜妈祖!


    燕屿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他为这个设想付出了行动。


    虽然在理智的思考下,他最终遗憾放弃抢个星舰偷渡的行动,但他确实学会了如何从0开始抢星舰并离港起飞。这个途中,他自然知道正常起飞的条件和塔台的基本沟通术语。


    但这点就不用说出口了,于是透翅蝶大为震撼,对人类世界的军校叹为观止,好卷哦!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他又冒出了新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事情就要从他们一行发现不对劲后,透翅蝶当机立断兵分两路说起。这一边他们凭借丰富的暗杀经验,悄无声息登上了塔台。而另一边的枯叶蝶们匆匆往回赶,通过安提戈涅提供的小路赶回了宴会厅,顺利避开正在忙着救场的巡逻队。


    他们没找到赫利俄斯,但找到了赫利俄斯的下属。桑蒂拉纳等虫战斗力不强,因此干脆被燕屿留了下来,一方面是迷惑科梅,另一方面是以防万一。他们接上头的时候,燕屿刚把副官捞出来。


    同频的精神网络让他朝宴会厅投去了目光。


    曼努埃尔:“怎么了?”


    燕屿听完枯叶蝶的话后,转过头问:“接应队伍联系你,你没收到信息吗?”


    曼努埃尔:“没有,应该是信号被屏蔽了。是接应虫那边出问题了?”


    燕屿点头,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曼努埃尔扯扯嘴角,没想到科梅做事这么绝。星港是从星球离开的唯一路径,如果星港被控制了,那就与关门打狗无异。或许他必须想办法联系到军舰,他不是没预设过这种情况,虽然大型战舰不能随意调动,但他确实留了几只军舰在外面……


    “……你有想法?”曼努埃尔观察着赫利俄斯的表情。


    燕屿很保守:“这是你的军队,你来做主。”


    曼努埃尔微微抬起下巴,皱着眉严肃且客观地指出:“你根本没有正确认识到你的身份!你是我的合法配偶,这不是我一只虫的责任与权力,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打算过融入蝶族。看来,我也不过是你心里的外人罢了!”


    蝴蝶询问人的意见,蝴蝶好!


    人想划清关系,人坏!


    判人有妻徒刑,好好改过自新!


    燕屿觉得曼努埃尔未免有点太好胜了,自己不就是刚刚道德绑架了他一下吗?也就刚过去十几分钟,现在给他找到机会了,他就立刻活学活用,化身青天大老爷审判起自己了!好一个不甘示弱的雌虫!


    但曼努埃尔确实没说错,他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蝴蝶对蚂蚱这个意象发表了不满的看法,被无视),燕屿便不多拖延,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太了解你们虫族的实际情况,具体还得是看你下令。”


    “可以。”但曼努埃尔完美对接他的脑回路,给予了一锤定音的肯定。


    “是我们虫族。”他还不忘顺便揪着字眼挑刺。


    燕屿:……


    曼努埃尔还想得理不饶人,说点正经人燕屿受不了的骚话,但他看着戈多这好似人间太岁神的魁梧身体,一句话卡在喉咙吐不出来。明明是自己亲密接触过的雄主,但对着雌虫的身体,他完全没办法调情……天呐,他又不是雌雌恋!


    他移开了目光:“还有你……你不是说你在安全的地方吗?在哪?我先去接你。”


    燕屿咳了一声,眼神漂移不定:“呃,在科梅手里。”


    曼努埃尔:???


    他立刻又把目光钉回来了!


    嗯,雄保会贴身保护,你就说安不安全吧?!


    *


    总而言之,燕屿通过桑蒂拉纳的目光,来到了塔台。


    “我们要做什么?”


    封锁他们的星舰已陆续升空,他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在智脑系统的辅助下依然成功避免了空中车祸的发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他们从泊港启动,甚至升空时间相差无几。


    他们需要做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燕屿看着复杂的操作台,沉默几秒,似乎是有一瞬间的走神。


    “让他们升空,然后启动近地面禁空系统。”


    地面上,数十个炮口自动瞄准了星舰,等待它们上升到指定高度,无声蓄能。


    他不会忘记这个装置的,在摇篮1946星上,它曾经如此惨烈地给他留下印象。在那颗银白色的星球上,漫天的白光曾让他无处可藏。


    近地面禁空系统主要的对付目标是大型导弹、星船、军舰,它们庞大的躯体就是明晃晃的靶子,越大面积,被击中的可能性越强,越能够准确拦截。它最大的作用也不是歼灭敌人,而是压迫敌人空间。如果敌人被逼到了射程外的大气层,就交给战舰处理。如果敌人突破到了地面,就交给灵活的机甲解决。


    粒子集束是贯穿式攻击,它不会让星舰解体或者爆炸,避免星舰碎片散落,对地表造成打击。


    燕屿几乎是对它的定义和作用倒背如流,因此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它。精准地计算着到达哪个高度,不会波及到下面的蝶族星舰。


    就是这里。


    ——三、二、一!


    刺目的粒子集束如箭矢般飞射出去,恐怖的能量被压缩在光中,顷刻间连接起天地!


    在它亮起的一瞬间,似乎也有一条粒子束穿过了他的大脑,带着箭矢破风的尖锐声响,呼啸而过,穿过他的脑髓,带起一片翻涌的错乱记忆,但眨眼间又被粒子束的高温蒸发掉了,他连那些记忆碎片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塔台的屏幕在那一瞬间被过曝的白光所填满,他的眼前也是。


    在短暂被白光所捕获的这几秒,他嗅到了血的味道,雾一样。一点残留的花香,是出发前喷的香水。花里胡哨的蝴蝶当然喜欢花的气味了,非要让他挑出一个最喜欢的,搞得燕屿快要嗅觉失灵。他还以为自己认不出来呢,没想到在那样浓重的血腥味、灰尘味和硝烟味的掩盖下,他居然能够精准地捕获到这一缕几乎消散的香气。


    还有温热的、有着茧子的手紧紧贴着他的皮肤,盖在他眼前。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够通过转动眼球的方式,隔着眼皮描摹对方的掌纹。


    这不是他现在逗留的这具桑蒂拉纳的身体,而是他留在休息室的本体。精神力强大的雄虫很容易在精神网络里迷失,集体意识里不分彼此,也就意味着身体失去了必然性。因而雄虫等级越高,精神越脆弱,那些只能当中枢的雄虫反而不会有这种迷失感。


    燕屿此刻就是这样,注意力集中于塔台,但是他也可以在休息室的床上,闭着眼装睡,听外面的侍卫虫一个个倒下,听门打开的声音,听随着曼努埃尔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而从礼服上滴落的血滴。


    听对方用天生不温柔的声线慢慢说:“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去看。在这里睡着就好。没关系的,我会带你回家。”


    休息室的燕屿闭着眼睛放轻呼吸装睡,塔台的燕屿却睁着眼睛严阵以待。


    眼皮上温热的触感随着精神链接,像月色下的夜潮一样,温柔地漫过来。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溺水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把所有注意力转移到炮火纷飞的第一现场来,如果不是理智还在,他甚至在那一刻差点切断了和本体的链接。


    ……科梅到底给我下的什么毒?


    他严肃地想。


    没注意到自己呼吸下意识变得轻微,仿佛小心翼翼怕惊动了谁。


    幸好很快,屏幕和视网膜都适应了白光,自动拉暗了亮度,世界又清晰了起来。他立刻全神贯注于战场。


    被箭矢刺穿的星舰们匆忙摆身,却无力回天。他们其实在危机爆发的那一刻已经得到了AI预警,但!高度太低了!他们刚达到启动标准线,燕屿就毫不留情地打开了系统。根本来不及躲避!


    近地面禁空系统的设计就是为了阻止大型空中设施进入近地面,避免危害地表安全。越是规格大,就越容易被击中。


    像燕屿在摇篮1946星时,只是单个个体的话,反而能够在密集的光柱中穿梭,寻找到空隙。


    科梅狙击曼努埃尔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启动近地面禁空系统,就是因为它杀伤力太大了!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拦截大气层内的大型空中军事单位。你想想,什么时候能够用得到它?宇宙战争,星舰都穿过防线进入到后方星球了,那必然是山穷水尽之时。这个时候的反击,难道还要考虑人道主义或者能源消耗吗?自然是威力怎么大怎么来!


    在最初的设想中,它是背水沉舟的最后一次整体性大规模反击。


    就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小推车一样,主打一个应创尽创,创飞一切!


    粒子集束像铁箭钉穿了大雁一样,贯穿了星舰,只不过伤口流出的不是血,是能源,火从伤口处燃起来,顺着汩汩流出的能源燃烧着往下飞泄,夜空中下了一场火流星。远远的,宴会厅处的虫子们愕然抬头,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科梅指甲掐进了肉里,突然往后厅跑去。


    ——他要去看着赫利俄斯!


    星舰上的雌虫们见势不对,立刻跳下去。或许他们也想着,为了保护地面建筑设施,一般在一定高度中,近地面禁空射线即使可以对准发射,也会被锁住,不得使用。


    但没关系,接着地面塔台就会把战场交给空军驻军。


    不远处,画着雄保会标志的机甲,呼啸而来!


    ——然后在雌虫们惊喜的眼神中,将炮口对准了他们。红光大作,天空中炸开滚烫的烟火!


    或许有躲过一劫的活口,但机甲手们没有留下,燃烧的空中巨轮正在往下坠落,下面还有塔台和蝶族星舰!而这里是断然没有空中拖车的。所以这个粗糙计划的最后一步,就是让他们将坠落的星舰移出风险位置。事实上,在这个系统的设计里的确就有这一种方法,虽然兵种不一样,但努努力也不是不行。


    “阁下!”跟他一起回来的枯叶蝶焦急道,“请暂时撤离!这里太不安全了!”


    燕屿却坚定地抚开他的手,他是那种会在第一线当定海神针的指挥。他坚信只敢躲在安全的后方远程操控的指挥,是无法训练出一支钢铁之师的。


    “我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回来。”他坚决道。


    何必呢?命令下达后,就已经没有指挥的事了啊,他站在这里难道可以改变什么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那些下属死了又怎么样呢?他们加起来都没有赫利俄斯这只高等雄虫珍贵啊。即使这里只是他的意识,也是需要珍惜的啊!


    枯叶蝶脑子里涌出一大段劝说的措辞,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以怎样的语气劝说,但实际上,他猛地闭嘴了。


    燃烧的星舰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在夜空中坠落。


    赫利俄斯看着沉默的雌虫们拥上去,像团结的蚂蚁搬动浮木一样背负起了它们。团结的、沉默的、忠心耿耿的军雌们,他们没有建立精神链接,这是一种私密的、需要媒介的关系,所以他听不到他们内心在想什么。


    迎难直上,去直面能源泄露并开始燃烧的星舰,与赤手空拳靠近不定时炸弹无异,一旦爆炸,机甲的防护与纸皮无异。


    这是牺牲最小,胜率最高的办法。


    他们来不及调支援,等外面的军舰赶到,就会演变成大混战,会死更多人。甚至只要稍慢一点,等雄保会赶过来,把他们的星舰毁了,被困在这颗星球上他们就真的成瓮中之鳖了。


    但作为一个首领的配偶,做出让下属几乎是送死的决定,他已经最好了被质疑的准备。实际上,这才是他一开始保持沉默,不愿意多说的原因。


    但很意外,从头到尾没有质疑。


    甚至他作为指挥以来,从未如此得心应手过。军雌们是如此高效且顺从,忠实地执行每一个指令,如臂使指。


    他今天只是作为首领的配偶这一身份,进行临场指挥,像人类这种个体属性强的种族,是绝对不能如此丝滑地接受的。这样靠裙带关系的指挥,哪怕真的是合理提议,也至少有十几个黄谣在后面等着。说到底,军雌们只是将所有信任都交付给了他们的领袖,连带着信任他。这种天然的服从性与奉献性有时候是弊端,但无论利弊都足以令人惊叹。


    虫族这个种族名称,是真的没取错。


    如地球昆虫一般的集体主义与奉献精神,是完美的社会基层。


    ……也是天生的战争机器。


    人类战争是需要战前动员的,士兵是需要长时间训练的。很多时候军队里有许多看似无异于的要求,比如叠被子,实际上都是为了训练出人的服从性。军队最基本的要求不是能开枪,也不是能杀人,只是服从命令,一切都建立在它之上。但这个最基本的素质,都是十年如一日地驯化出来的。


    一些地方的军队选择摧毁人的自尊心,通过社会关系和身体伤害,让人变成服从命令的狗。只是服从命令而已,那杀人也就不会有负担,罪恶感被系统化的转移消耗了。一些地方则选择激发人的信念,让他们称为坚定的殉道者。


    无论是选择怎样的做法,总而言之 让一个个生命去挑战死亡,是需要长时间训练的。


    但虫族不需要啊,他们天生就懂该如何杀死敌人,天生就有为族群牺牲的觉悟。


    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燕屿的心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他和自己的战友们并肩作战,而他一边为与军雌们如齿轮般精确的配合而感到愉悦,一边又为此而感到恐惧。


    在短暂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带来的情绪消退后,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了人类。面对这种敌人,人类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的肠胃开始绞痛了。


    或许,他真的该走上那条路?


    *


    走廊里回荡着科梅急促的脚步声。


    看到门口倒下的侍卫虫时,他知道还是来晚了。他反而不那么急了,还有功夫理了理自己的微乱的衣服,然后才走进休息室内。


    曼努埃尔就坐在床边,弯着腰,闻声抬头看过来,挑起一抹笑:“是副会长阁下啊。”


    科梅看着他,直呼其名:“阿努比斯。”


    “你这是在做什么?”


    曼努埃尔轻佻道:“如你所见,我是来接雄主回家的。”


    科梅:“赫利俄斯阁下醉酒睡了,他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休息,而不是舟车劳顿。”


    曼努埃尔直接仗着燕屿不会反抗,附身亲了他一口,然后对科梅笑道:“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真爱之吻来唤醒。”


    装睡的燕屿:……


    科梅:……


    曼努埃尔暇整以待地欣赏了一番科梅脸上平静中带着一丝天崩地裂的表情,竟有几分像毒唯看见有梦男私生强吻自家爱豆的神韵。


    科梅这个雄虫主义者心里,雌虫都是天生带有原罪的,只有雄虫才是最高贵的。他不喜欢看雌雄和美的故事,因为他总有一种“被碰瓷”了的不满。


    他厌恶的曼努埃尔当面亲了他寄予厚望的赫利俄斯,恐怕这比把科梅扔进蟑螂窟都要难受。


    他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被冲击得忘了。


    “好了,多谢您的照顾。”他故意在照顾两个字上加重,内涵不言而喻。“顺便,您还是想想,到底是蝶族的星船安稳,还是这里安稳吧。”曼努埃尔很mean地笑了一下,刻薄味十足,但这确实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房间内满地的血(虽然是他弄的),房间外满是火烧过的焦黑痕迹和消防器械喷出来的水(虽然是燕屿弄的),联谊会已经被搞砸了。首当其冲要被问责的就是科梅。


    曼努埃尔抱起装晕的燕屿,正大光明从科梅身前走过。门的宽度不够,科梅和他的下属堵住了。


    “让让。”


    曼努埃尔这个抱姿看起来会令人不舒服,科梅下意识皱眉。


    最终,他沉默地退了一步,让出一条离开的路。


    他看着他们远去,在背影即将拐弯消失的时候突然说:“是我看错了你,没想到你这么绝情。真不像你雌父能生出来的孩子。”


    “不过——你敢对赫利俄斯阁下说你为了支援自己,把他抛下的事吗?”


    曼努埃尔顿住,微微侧头,走廊的灯基本都被烧坏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很冷漠:“您不该为此满足吗?我这么像您。”


    空气一度陷入了死寂,无论是燕屿还是亲卫队都很窒息,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说完这句话,曼努埃尔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科梅却没有,他站在一地的血泊里,感觉神经一抽一抽地痛,按了按太阳穴,有条不紊地安排:“给他们收殓,按照规定给抚恤金。然后联系雄保会另外两名副会长,准备记者会事宜。”


    亲卫小心问:“那,这次的事件该如何定性呢……”


    科梅言简意赅:“反雄虫恐怖/组织活动。”


    虽然他们厌恶彼此,但很滑稽的是,他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脉相承的。在曼努埃尔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曼努埃尔不准备把这件事的真相捅出去。


    反正已经发生了,他们也没吃太大亏。爆出去弊远远大于利。


    蝶族和雄保会今夜过去,依然是守望相助的盟友。


    科梅望着黑夜,不知道里面是否有星船的尾灯。他疲惫道:“该不知名组织配置了热武器,为了保护雄虫,许多青年才俊牺牲,其中牺牲最大的是蝶族。”


    互为敌手的战斗,被彼此杀死的敌人就这样成为了同一阵线的勇士。不过他们的家族会很乐意的,毕竟他们能借此捞到的好处可远远比死几个虫重要多了。


    安排好了一切,只剩下一个疑问。


    他们是怎么知道机甲在哪的?曼努埃尔是从门进入休息室的,不是打碎窗户进来的。那他是从哪儿进入宴会厅的呢?


    到底是从哪步开始,超出他的掌控的?


    第092章 浴室play


    燕屿泡在浴缸里, 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回来之后就立刻进浴室洗澡。


    温热的水面漫过他的胸前,水汽朦胧。这不是新婚夜他们打架的那个浴池, 虽然雄保会的工作人员一致认为,这是雄虫的标配,但燕屿对于一人浪费那么多不必要的水资源还是敬谢不敏。于是那里便停用了,现在使用的是更贴近生活的普通浴室。


    因此封闭的空间内, 蒸气缭绕,再怎么换气也闷闷的,馥郁的香氛暧昧地融入了空气。香薰加入了安神的成分, 但似乎没什么用, 把自己丢进温水里之后, 他也只是松弛了一会儿。紧接着安定的环境让他又开始不间断地思考。


    大脑中一会儿是过曝的白光,一会儿是白光中的火焰, 一会儿是铺天盖地的光柱和空中巨轮。炮火声还在脑海中嗡嗡作响,他知道这是用脑过度的后遗症。


    于是,燕屿把自己沉入水中, 让温热的水没过头顶, 他闭着眼睛憋气。


    这样的湿热总让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既视感。


    从水面下往上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头顶花洒落下连绵不绝的水流, 在灯光下,明灭不定地闪烁。


    就像一场暴雨。


    那些灯光透过粼粼的雨丝折射,有一刹那像一群纷飞的蝴蝶。


    ……有什么灵光一现, 过电般击中了他。


    ——湿热、雨丝、蝴蝶。


    还有黑水和天井。


    他见过,他见过的。在军校联赛, 雨林地图的淘汰赛,那个赛场下着暴雨, 他就着雨声在守夜轮值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他进入了闷热的黑水之中,涉水进入深处,他看见石膏塑像般被锁在中间的人——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人吗?那或许只是人型生物,比如虫族。


    梦里无数只灰白色蝴蝶将那个“人”层层覆盖,于是当他醒来,看见空投补给的信号灯,也恍惚以为又看见了蝴蝶。


    如果不是今天的环境微妙地对应起了那一天,他根本记不起来。


    对他而言,那就是个梦。


    即使燕屿在面对智械生命追杀的危机时刻,曾闯入曼努埃尔精神图景中看见的类似场景,同样是黑水之中,同样是被锁链困住的人型生物。


    但他也没有想起来。


    他回到虫族后,知道了通过媒介可能会无意间与雌虫建立起精神链接,感知到雌虫的喜怒哀乐。但他确实没有把那个梦与曼努埃尔联系起来,因为——


    “笃笃。”是礼貌性的敲门声,打断了燕屿的思绪。


    没等他说话,曼努埃尔就推门而入。他穿着丝绸质地的睡衣,斜靠在门边,看着燕屿,不多说一句废话:“做吗?”


    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曼努埃尔总是这样,因为暂时无法回到战场,所以唯一发泄坏心情的方式就是做/爱。


    他不是爱好sex,而是性与暴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两面一体的。


    他走过来,跨入水中。


    燕屿坐在浴缸里看着他的动作,随着他的进入,水波荡漾,一晃一晃地漫过燕屿的皮肤。温热的水似乎变得滚烫起来,在起伏间皮肤烧红了一片。


    曼努埃尔跪坐在燕屿身体两侧,又问了一次:“做吗?”


    这个姿势,燕屿是需要仰头看他的。


    高度不对,他在心里想。


    他探过身去,脸颊正对着曼努埃尔的腹部。


    他靠得很近,鼻息都清晰可感,被水打湿的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来自爱人的呼吸明显得可怕。从一次呼吸,皮肤就战栗着被点燃。


    曼努埃尔迟疑地低头看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种新型play。


    燕屿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手,从曼努埃尔的背脊间那条凹线往上滑动。


    上半身衣服大部分都是干燥的,被湿漉漉的指尖拂过后便沾湿了,成为一条黏腻的指痕,像蜗牛爬过的地面,存在感前所未有地强。


    曼努埃尔如临大敌!他确认这就是新型play!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雄主居然已经学会了新的调情手法!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紧迫感,好像游刃有余的第一名突然发现第二名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每天晚上表面在玩手机,实际上都是在被窝里打着灯学习。


    奇怪的胜负欲短暂占据了上风!


    指尖停在腰部。


    就是这里,在摇篮1946星的时候,他记得曼努埃尔精神图景中,黑水的水位线就是在他的腰部。


    而第一次见到黑水——他直起身子,指尖顺着脊椎往上滑,从他的后脖颈往前,摩挲过耳后,顺着下颚线的尽头爬过颧骨,最后落到鼻梁上。


    是在这里。


    仿佛有一条蛇从伊甸的枝头带着蛊惑蜿蜒而上。


    ……其实在调情方面卷一卷也不错,其实。


    曼努埃尔冷静地想。


    但燕屿实际上是在以很学术的态度比划,第一次见到黑水,里面的“人”被淹到了鼻梁这里。只留下半张脸,沉默地裸露在外。


    是水位降低了还是……主体变高了?


    他另一只手则在自己的腰部比划了一下,在天井里救副官的时候,水位线在他这里,在梦境中时,水位线也在这里。


    这么说是水中的主体的变化。


    保持高度不变,燕屿的手从自己的腰部平移过去,正好是曼努埃尔的腹部。这个高度,是天井里刻字的高度。


    曼努埃尔垂眸看着他动作,又掀起眼睑和燕屿对视,流露出一丝疑惑。


    “不是要做吗?”燕屿道,他若无其事地抚过湿透的衬衣,指尖扫琴弦一样扫过在曼努埃尔后腰。!


    什么疑惑都消失了,曼努埃尔猛得按住燕屿后脑,手指深入发根,拽着他后仰,同时自己低头小狗啃骨头一样热切地探出齿和舌。


    蝶族长而细的舌,划过上颚,勾起舌尖,像两条蛇交尾一样交缠。贪心的舌甚至虎视眈眈地想要标记每一个不为人知的深处,在急促的呼吸间试图从口腔挤进狭窄的内壁。


    曼努埃尔的吻总是很深,他的吻不是技巧性很强的那种,甚至只能说完全相反,全凭本能。可见上学的时候,相关生理课是一点没听。鲁莽地钻进去后舔舐柔软湿润的内壁,绞住退拒的舌头就像抓住猎物般死死缠住,拼命往外卷。虽然是他的舌头钻进别人的口腔,但却恍惚以为是他正在进食。


    滑进口腔深处的湿润软体总让燕屿感到一种非人的微妙感,好像他们不是在接吻,而是他正在吞下一只蟒蛇。


    那条蛇吐着贪婪的信子,想要从内部吃空他。


    激烈的搅动让唾液来不及咽下,在潮湿的浴室里,他们接了一个深入的、湿漉漉的吻。


    在几乎是被吃掉呼吸的距离中,他们靠得很近,身躯紧贴,燕屿环抱住他,手在背肌与腰之间来回。


    看似是情迷意乱,实际上是在借机估算高度。他一边仰着头接吻,一边还有余力计算几个高度的比例。有水位线和他自己,两个参照物,就可以大致估算出水中的“人”身高变化。如果预设第一次黑水中的是小时候的曼努埃尔,那么天井墙上的刻字就正好是他抬手的高度,并且也与曼努埃尔现在的身高吻合。


    在梦里的那个“人”,是曼努埃尔吗?


    得出这个大胆的可能后,他手往上,也拽着曼努埃尔的发根,把他的头往后拽,结束了这个过于漫长的吻。


    曼努埃尔被中断接吻的时候,鲜红的舌尖还伸着,泛着亮晶晶的反光。被打断了,他也不恼,知道自己刚刚太过放肆,就凑过去舔掉溢出来的液体。


    可能是男人在床上都自带滤镜吧,燕屿总是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觉得他好像小狗。


    不,这体型应该是大狗,那种虽然很大只但对自己体型心里没数的大狗,会呜呜地往主人怀里钻。主人被创到了,被弄脏了,就讨好地伸舌头舔走污渍,只不过曼努埃尔是不知足且心机的品种,舔着舔着就又会试探性轻咬伴侣的下唇。


    “不要。”燕屿深入他发根的手安抚性地揉动,他的头发没被打湿,发根像巢穴般干燥温暖。手从上往下按过,手法完全是撸狗的,燕屿心中的微妙感不由得更甚。


    他的声音稍微有点哑,这是一个信号:“这里没有套,我们出去再做。”


    刚刚还很顺从的曼努埃尔立刻翻脸了,一把把他按下去,膝行两步,直接坐了下去。因为要钳制住燕屿,所以他一只手扣住燕屿的双手,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地控制在浴缸壁上。因此他没办法对准,只能拱起腰转头看:“外面也没有,用完了。就这么做。”


    他理直气壮:“我忍不了了,大不了到时候你忍一下。”


    燕屿:……


    他立刻不觉得曼努埃尔像狗狗了,狗狗多可爱,狗狗才不会霸王硬上弓。


    他看着曼努埃尔向后仰时被湿衬衣若隐若现勾勒出来小腹,因为别着身体往下看的姿势而劲瘦的腰,感觉感官在失控。他的大部分身体都溶解在了水中,只有那一部分,如此鲜明地存在着。


    “好热。”曼努埃尔松开了钳制他的手,转而又抬起他的脑袋开始接吻,他在水声中含糊不清地说,“好像有水进去了。”


    燕屿咬了一口他的舌尖,也用同样的音量说:“那你起来,我们去床上。”


    曼努埃尔用行动表示了拒绝,他把按在燕屿后脑勺的手更重地向自己这边压。吮吸着、吞咽着。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别想拔出来。”


    头顶的花洒已经被不喜欢下雨的蝴蝶关掉了,室内的小雨已经停了,但依旧热气弥漫,水面上反而漾起更大的波狼。适宜人体洗澡的水温,对于虫族而言其实是稍微有些高的。热潮中,蝴蝶的眼下皮肤泛起薄薄的一层红,这种红好像是从颧骨中透出来的,隔着苍白的皮影影绰绰地透出来。


    被打湿的衬衣很快就变得冰凉,但水温又是热的,在起伏间再次被热水打湿后又会短暂回温。就在这样的忽冷忽热中,他微微发着颤,皮肤仿佛掺了珍珠粉一样,在背光中透露出一种细腻又神性的美。


    蝶翼已经展开,垂在他们两侧。他弓着背,弯下腰去亲吻燕屿,背脊上的蝴蝶骨耸起一个凌厉的弧度。垂在后背的蝶翼遮住了灯光,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世界骤然昏暗下来。蝶翼的间隙中漏下几处昏黄的光斑,映在凌乱的水纹上。


    他们好像在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中缠绵,像两只交颈的天鹅。


    但浴室的设计是流动的活水,或许这用河来比喻更为恰当。


    河,这个意向让燕屿有一刹那想到了爱河。他们如此亲密无间地交换呼吸、皮肤贴着皮肤、随着空气与温水交错的频率而战栗。他们就好像一对真正的情人,一对永浴爱河的情人。


    身体的刺激只是让激素在神经中跳舞,可这个不着实际的一个碎片般的联想,却让他心跳停了一拍。


    他们在蝶翼下头抵着头,靠得那样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被遮住了灯光,就好像被遮住了外界的视线,也遮住了所有审视的目光。燕屿感觉他们好像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偷情的一对亡命鸳鸯,藏在狭小的浴室里闷头做一个美梦。


    如果只是见不得光、也不会见光的角落,是否真的能容忍爱的栖息呢?


    他睁开眼睛,凝视曼努埃尔的脸庞。他闭着眼睛,微张着唇。鬓发被打湿,贴着脸颊往下滴水。水珠划过眉骨,凝聚在眼窝,顺着眼皮的弧度从睫毛滴落。


    蝶族真的很美,尤其是经过一代代基因筛选到极致的高等蝶族。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才会浮现出这个族群那种非人的特征,像石膏像、像神塑、像一个古老的预言。他看起来那么投入,微微蹙着眉,嘴唇微张,吐出白气,此时不像在做/爱,像是在祷告。


    “起来。”燕屿抚上他的鬓角,把湿发从颧骨撩到耳后,低声道。


    曼努埃尔终于睁开眼,他似乎有几分失神。他们的头靠得很近,因为曼努埃尔在这场情/事中占据主动权,而他又热爱在做的时候接吻。


    他们鼻息交缠,曼努埃尔的目光从燕屿的嘴唇开始徘徊,缓慢地挪到眼睛上。他们对视了几秒,这几秒内没有其他声音,只有水波轻而缓的声音,和他们努力平复的喘息。


    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燕屿在说什么。


    曼努埃尔歪了歪头,讨要奖励般凑过去,啄吻了一下才慢慢起身。


    但燕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狡猾的高等蝶种却又杀了个回马枪,还一边用力咬住了他的喉结。


    疼痛、本能的恐惧助燃了欢愉。


    他呼吸一滞。


    ……


    第093章 一点细腻心思


    “你……”浴室里, 没有丝毫云销雨霁后原本该有的暧昧氛围,燕屿被曼努埃尔恶作剧般的最后一下给吓到了。


    “别这样,不要留在里面。”他绝望道。“怀孕了怎么办?”


    曼努埃尔这才慢吞吞起身, 分开彼此。


    “那就怀呗。”他满不在乎地回答。


    对于燕屿的不孕决定,他一直保持一种无所谓的状态。生育对虫族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血缘依旧是最可信的纽带。在虫族这种信奉达尔文社会法则的社会,新生儿就如同古代社会的男丁一样, 是保证家族、乃至种族不衰落,不会被挤压的关键。高等种率领种族,享受天然的身份特权, 也有相应的生育义务。生下更多的高等种, 才能让种族在不断竞争的社会中得以保持地位。


    就比如身为鹰贝凤蝶的塞基, 没有留下后代,鹰贝凤蝶新生代的基因等级不如丝尾鸟翼凤蝶, 所以凤蝶科的代理权就只能从鹰贝凤蝶这一支移位给丝尾鸟翼凤蝶。


    如果他不生下继承他基因等级的孩子,那么他这一支也会被残酷地取代。


    燕屿知道虫族社会的特性,因而在强调自己的态度时, 也只是说自己不会生。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默许——他默许曼努埃尔自由地行使生育权, 不用管自己。


    而对于他天真的想法,曼努埃尔不置可否。既不旗帜鲜明地反对, 也不赞成。他只是冷眼旁观,等待着社会给燕屿上一课。


    哪有不生孩子的雄虫?这样的雄虫对虫族社会没有丝毫价值,而虫族可不是那种充满“人文关怀”的地方, 没有价值那就压榨出价值。他很快就会明白生育对虫族而言到底是什么的。


    “又不用你怀孕,爽完就得到一个孩子, 不好吗?”燕屿背靠着鱼缸坐着,曼努埃尔趴在他身上, 蝶翼懒懒地盖在身侧。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后,他的心情平和了很多,就这样懒洋洋地和燕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听话一点。”燕屿知道他就是故意捣乱,无奈道。


    曼努埃尔抬眸和他对视,看见了他眼里用温和包裹住的坚决。他知道那是燕屿顽固不化的身份认知,身为一个人类拥有虫族孩子,这样的身份错乱足以摧毁他所苦苦坚持的一切。


    或许就该这样。要不他悄悄生下来?一个已经出生的生命总不能塞回去,到时候无论要经历怎样的心理剧痛,那个孩子又会着怎样作为一个罪状,将燕屿和人类之间划下更深的裂痕。那都无所谓,因为燕屿是个责任心强的好人,所以再怎么被这个小生命存在本身所伤害,他都会被那个小小的生命绑架的。


    到时候他们就真的成为牢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无论如何亲密地贴近,内心深处永远有一道无形的墙,清晰地把他们划分为“人”和“虫”。


    燕屿又从上到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不徐不急,很温柔。


    ……来日方长,还是给他一点时间吧。还是让虫族社会来逼迫他接受这一点吧,何必我做这个恶人呢。


    曼努埃尔混杂着怜爱与恶意地想。他偏着头贴在燕屿的身上,默默往水下沉了一点,下半张脸沉在水下,一张嘴就咕噜噜吐泡泡。


    很显然燕屿是听不懂泡泡语的,他迟疑问:“你说什么?”


    又是一串泡泡。


    但随着这串泡泡而来的动作,是他的手被抓着往下滑。


    燕屿坐立难安:“……你不会是想让我弄出来吧?”


    水面上露出一个肯定的泡泡,又大又圆,非常饱满。


    饱满得燕屿面红耳赤,觉得手指变成了火钳,正在碳堆里经受炽热的考验。紧实的碳块里只有一条窄窄的甬道,被无情地挖出最深层的汁液。


    脸皮薄的年轻人脸红透了,手指也好像是今天才装的,僵硬地被另一只手当成工具使用。明明被入侵的不是他,他却在曼努埃尔愉悦的哼声中,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呜咽。


    虽然不是没做过……但是这、这也太超过了吧……救命……


    “应该已经没了吧?”曼努埃尔状似好奇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能摸到吗?还有吗?”


    他故意调戏,用恍然大悟的口吻道:“啊,是不是因为在太里面了,所以摸不到?”


    燕屿:……


    燕屿不明白为什么话题突然就上了高速,一路狂飙,他绝望道:“你能不能别说了?”


    曼努埃尔心理立刻平衡了,原本被燕屿坚决的态度所产生的郁气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自鸣得意。哼,我就说他一开始的调情是超常发挥,在这方面还是我技高一筹!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得到了满足。


    大蝴蝶心满意足地面朝水下趴在浴缸上,鳞翅目都不喜欢翅膀沾水,所以他们其实不怎么泡浴缸,不然为了避免背后的翅膀沾到水,他们就必须后背朝天,看起来怪像浮尸的。蝶族星球开设的游泳池内,一眼望过去简直就是一池浮尸,大家都安详地把身体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静静漂流,放空自己,充满了诡异的安详。


    只能说,幸好燕屿没见过那个场面,因此对于曼努埃尔把脸埋在水面下吐泡泡的行为,还能品出几分可爱来。


    他其实很想离开浴缸,留给曼努埃尔自己慢慢泡。但曼努埃尔不放行,一边咕噜噜说泡泡语,一边脸贴着他的手臂。


    在这几次的性/爱中,燕屿发现曼努埃尔很喜欢这种事后的温存。纵使是sex附带的温情脉脉也是温情,虚不虚假无所谓,但对于他这种处于高压状态中的虫而言,的确很适用。


    换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燕屿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打破这种虚伪的温情氛围。曼努埃尔不放他走,他就硬来。但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之间或许真的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又或许这样平静的、不带任何其他意味、也不需要殚精竭虑去思考的温存时光,也是他自己需要的。


    衬衣在刚刚的性/事中就被脱掉了,浮在水面上的姿势使他背上的伤疤裸露出来。可能真的是男人的劣根性,此时燕屿看着曼努埃尔背后新的疤,竟然也有几分不值钱的怜爱。纵然在双方底线冲突之时,他依然能毫不犹豫地对曼努埃尔下杀手,但此刻微薄的怜爱也的确是真的。


    这是救副官时,曼努埃尔为副官挡的那一箭。这是贯穿伤,从背部到腹部,伤势很重,即使是他的恢复力也没能完全治愈,圆形的伤口刚长出嫩肉,碰一下又痛又痒。


    他本来可以不用受这道伤,他为什么不躲呢?


    这道伤疤让燕屿觉得曼努埃尔这只虫族身上也存在一些闪烁的人性。虫族和人族,同为智慧生命,虫族的诞生也与人类息息相关。他们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情感呢?


    ……如果曼努埃尔是人类就好了。


    他的指尖从那道伤疤缓缓上移,手指如同梳子一样扎入黑藻般的发丝中,轻轻梳动。曼努埃尔转了转头,脸颊更亲密地贴着他的手臂,他们的肢体其实一直亲密接触着,但这个动作很显然是不同的。


    或许对性观念开放的虫族而言,这算不上什么。


    但至少在燕屿看来是不同的。


    就像,就像大狗会无时无刻不想和主人贴贴一样。但显然这是错误的联想,因为曼努埃尔不是狗,狗是人类忠诚的伙伴,而虫族是人类的宿敌。


    他冷静地想,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危险的。


    “你自己泡吧,我先出去了。”燕屿为自己找了个完美无缺的理由,“再泡下去我要发皱了。”


    曼努埃尔看着他离开,几乎立刻对泡水游戏感到了无聊。他撇着嘴起身,燕屿的离开似乎也带走了安宁的空间,无数紧要的工作又纷纷跳出来,迫不及待占据了他的大脑,对参与围剿的几大家族要发出警告、这件事能够从雄保会那里谋取什么利益、局势会发生什么新的变化……


    他忙于局势,甚至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和伴侣之间微妙的关系。


    自然也不会知道燕屿出去后,就这种危险关系痛定思痛,决定把一切危险的可能扼杀于摇篮之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套用完了且虫族没有这东西,那么正好,他们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做了!


    一切都是荷尔蒙所带来的幻觉。


    男人的劣根性罢了。


    他冷酷地想,只要不做了,那么被激素干扰的大脑就会很快恢复正常。


    洗完澡出来后被宣布这一惨痛事实的曼努埃尔:??!


    “没套我们可以弄在外面!”他强烈抗拒,却被燕屿谴责的眼神被逼退了——今晚是谁口口声声这么说,然后快到的时候出尔反尔的?


    曼努埃尔:……


    很好,好极了。


    刚开荤就吃素。他冷静地想,要不还是申请雄保会介入,强制履行夫妻职责吧。


    第094章 科梅卸任


    关于圣堂联谊会遇袭一事, 雄保会的反应很迅速,没几天就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对此,燕屿还和曼努埃尔讨论过。他认为科梅会推一个替死鬼出来向公众交代, 涉事虫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定性为意外,在这个证词里,组织方只需要承担防备不利的责任,随便找个实习生处罚就得了, 根本不会伤及科梅的筋骨。


    然而曼努埃尔却对此持否定态度,他很坚决地认为这件事一定会给科梅造成重大打击。


    “这倒不是外部压力,而是科梅自己不会放过自己。”曼努埃尔神色复杂, “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雄虫主义者, 你知道雄虫这个群体立身处世的根本依据在哪里吗?”


    是《雄虫保护法》。


    雄虫在争夺暴力方面有着天然弱势, 所以他们只能通过社会契约来掌握集体暴力。以此来保护自己。二次内战后的虫族社会秩序由雄虫建立,他们选择了“法律”作为立身之基。通过法律创造新的社会规则, 在这个规则里,暴力不再是随着首领喜好行事的私人物品,而是成为规则的一部分。虫族社会由以武立身, 转型为了以法治国的社会。当所有虫都在规则中行事, 雄虫在这套规则里的特殊地位才能够被承认。


    所以他们比谁都更竭尽全力地维护法律的尊严。


    如果法律崩塌,文明的规则被践踏, 回到雌虫军团割据的时代。那么在野蛮之中,手中无法掌握暴力的雄虫们就会再次沦为禁脔。


    就比如在落后地区,女性的地位如何悲惨并不用多说, 尊严是文明社会才有的东西。


    也难怪伊卡洛斯选择与雄保会合作,因为再如何唾骂他们像寄生虫, 但在历史的角度来看,他们所代表的才是虫族更文明的一面。


    他们是依靠规则活着的弱势群体, 必须要拼尽全力维护社会的文明程度。所以当初的伊卡洛斯才会试图和雄虫合作,因为雄虫的确会为了社会转型、削弱战争对社会各方面影响而争取和平。


    所以,正如曼努埃尔所料,在新闻发布会上,科梅直接宣布因为此次失职,他将会卸任雄保会副会长一职。


    他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射向周天子那支箭!(1)


    《雄虫保护法》如何规定疏忽保护雄虫应该受到的惩罚,他只会加倍严厉地对自己实施,以此维护法律的尊严,强调雄虫的地位。


    他用自己的卸任告诉所有虫——但凡有对雄虫们不利的行为,无论事情大小,无论是否主观,无论职位大小,即使是雄保会的最高掌权者之一也会受到惩罚。


    “虽然是这样说,但他的下属还在原位,那不就等于权力还在他手中吗?”


    曼努埃尔摇摇头:“他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就不介意更彻底一点。为了避免落人口实,至少短时间内,他绝对不会动用雄保会的职权。”


    燕屿一怔,却不是为科梅这种古怪的坚持,而是想到了曼努埃尔。这对父子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才让他如此笃定呢?


    *


    正如曼努埃尔所说,科梅坚持以身作则,说是处罚就绝对不能疏忽。今日是他有实无名,那日后会不会更进一步有名有实?威信的崩塌就是被一次次所谓情理之中的让步所导致的。


    “接下来的雄保会的事物就交给你们了。赫利俄斯那里不要轻举妄动,曼努埃尔——他如今成长的地步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他终归是个雌虫。得到权力就会想要永远抓在手里,生前死后都不能放手。不用我们动手,他就会让赫利俄斯阁下与他生下虫卵的,到时候赫利俄斯阁下就会明白。雌虫终究是另一个性别,只有雄虫能体谅雄虫。”


    科梅对另外两位副会长颔首,不徐不急交代:“正好,我也有空去处理一些舆论上的问题。”


    圣堂联谊会火灾中,要求雄虫撤离完后,雌虫们才可以离开的事情传出去后,引来了许多抱怨,虽然更多雌虫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盖住了那些不满的声音。但科梅不会忽略这些隐患。


    正好,他现在能有空处理这些对抗情绪。


    越是底层,越容易把负面情绪寄托在性别矛盾上。上层雌虫反而不会反对雄虫的特殊地位,因为他们和雄虫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他们能够和雄虫结合诞下优质后代。所以在他们眼里,雄虫是可以合作的伙伴,也是可以获得的资源,同时还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


    但底层雌虫却没有这个机会,雄虫稀少就导致雌雄配对时,雄虫总是高娶。他们只能通过冻精生卵,而高等种雄虫因为有自己的护卫队,也不会被雄保会钳制,拥有捐精与否的自由。就算有,也不会被底层雌虫所获得。


    而因为雌虫社会的特殊性——他们的未来在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基因等级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这种种族特性使他们的阶级固化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人类所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是夸张的错误说法,但对于虫族而言,这就是事实。


    本质上这是阶级矛盾。


    雌虫议会里的各族群领袖难道不知道雌虫们的不满吗?但他们都是上层雌虫,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所以轻易不会想去改变。


    让他们对雄保会不满,总比让他们对自己不满好吧?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在拿性别矛盾转移阶级矛盾,借此,雄虫们拿走了雌虫们手里那部分舆论权。他们接受转移矛盾,但要求有权控制舆论。雌虫们不擅长搞舆论,也看轻这种“旁门左道”,自然认为这是笔划算买卖。


    加上雄虫们一开始手中就在舆论场中占据的那部分,发展到如今,所有媒体渠道都已经被雄虫垄断了。


    掌握在雄虫,或者说科梅手里的力量——他掌握着垄断媒体集团,也正是凭借这份力量,他才成为了第三个雄保会副会长——当他想要灌输一个概念时,已经不能用操控舆论来形容了,只能说是洗脑。


    科梅想到远方传来的消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正是时间刚好。”


    另一个副会长看他的表情,联系上下文,似乎想到了什么:“是……那边的消息吗?”


    科梅轻叹:“是啊,伊卡洛斯的纪录片可以准备预热起来了。”


    普通虫是不可能知道伊卡洛斯伪装雄虫的真相的,所以他在雌虫们眼里,就是一只雌君不孕不育依然不离不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世好雄虫。用真实存在过的雄虫典范,去给底层雌虫们一管虚幻的抚慰剂,让廉价的爱情幻想去填补现实的空虚。


    同时去分裂底层雌虫们的内部共识。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雄虫的,一竿子打死太激进了。”这样的话,看似理智,其实也是在自我分裂。无论是哪个种族,都从不缺少向往另一个群体,而脱离自己群体的智慧生物。


    只需要一点虚幻的、被爱的可能,底层就无法团结起来。


    这正是他同意与伊卡洛斯合作,索取的报酬之一。


    第095章 远方的冬天


    进入冬天的时候, 赫利俄斯没有感觉。


    在星际社会,调控地表温度已经不再是幻想,虫族们普遍不喜欢寒冷阴湿的环境, 所以温控系统铺设到每一个财力足够的星球,蝶族主星当然也不例外。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春天。


    在虫族的日历里,当然也没有冬季的标志。事实上, 传统的四季在步入星际时代就已经逐渐被遗忘了,新历是根据帝星运转规律来划分的,他常常要自己换算一下, 才知道按照地球旧历这该是什么季节。


    所以当地球故土的冬季降临, 他并没有及时发现。


    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夏凛月, 他伸出手,一朵薄薄的雪花落在指尖, 又顷刻融化。


    “下雪了。”


    在一个月前,东区和帝星经过几次谈判后,终于签订了和解条约, 东区得以重返地球。期间伴随着怎样的曲折复杂自不必多提, 在两个大体量的政治实体之间的会面,必然伴随着损伤, 就像两块石头碰撞后也会掉下碎屑,只不过落在现实,这些碎屑都是掺着血的。在终于试探出彼此的底线, 并交换了基本诉求后,东区时隔上百年, 终于又回到了故土。这不代表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经停下了,更深入的议题还在等待讨论, 第七军和第十军依旧在边界保持着警惕。在留在一线和前往地球的选项里,他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告诉自己的父亲,他想去看看地球——看看那个他们飞蛾扑火般追逐的星球。


    夏凛月还记得在星船缓缓降落地表时,透过舷窗,从上空俯瞰地面,黑洞洞的矿坑裸露在地表,幽深而巨大,像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宇宙。它看起来满目疮痍,半点不像睡前故事里美丽的水蓝色摇篮,它没有神秘的光晕,也没有小时候他幻想的那样,靠近就会唤起身体里的血脉。


    它看起来好平平无奇。


    年轻人们感到幻灭。


    付出了那么多,只为回到这颗平凡的星球上,真的值吗?


    但是当他离开星船,穿着防护服行走在遍布辐射的废墟之中,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亲切。被抛弃在地面的钢铁森林虽然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复曾经的光鲜与坚固,但还顽强地保留着过去的影子,街边残留的广告牌上每一个字,他都能认出来,就连商店里挂着“最后一天清仓大甩卖!全部9.9!全部9.9!骗人老板上不了方舟!”的横幅也充满了亲切感,甚至光凭这几个模糊不清的文字,他就能想象出千年前这家店的老板会用怎样的话术招揽顾客。


    “今年冬天你还要回去吗?”姬羽之走过来问。东区依旧延续着古地球的民俗节日,在地球北半球进入冬天的时候,他们还是习惯性团聚。但夏凛月摇了摇头:“应该会去不了了,地表辐射和污染超标,净化器械昨天才到,工程量太大了,说不定明年新年都没办法完工。”


    治理放射性污染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大工程,所以地区在帝星这些年一直没有得到治理,美其名曰“等大自然自己代谢”,说到底就是觉得亏本。反而是东区因为要治理纪念星,所以积累了许多经验,就等着回到地球大展拳脚。这个重修故土的计划花费巨大,按照初步预计,要治理到山清水秀可以移居的程度,说不定需要砸下造一支新主舰的钱——算上东区的,人类一共才十支主舰。


    任务重大,耗钱,但更耗时间,夏凛月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留在地球上的准备了。又或许,他望着地球,想到被牺牲掉的队长,也会觉得羞愧。可是既然依旧牺牲如此巨大,倘若让地球继续荒凉下去,岂不是更辜负了所有为此牺牲的人?送别燕屿的时候,他没有去,或许当地球再次美丽的时候,他才有勇气去邀请燕屿来看看这颗星球。


    姬羽之舔舔嘴唇,在心底组织好语言:“或许你需要回去一趟……我不是指回东区。”


    夏凛月先是疑惑,不知道除了东区还有哪里可以被称为“回去”,随后就是愕然。见他似乎反应过来了,姬羽之才点头:“我刚接到消息,白榄联大那边召开了新一届医学交流会。”


    就白榄联大那个新开发的星区,说是学术沙漠一点也不为过,没有一点医学交流的价值,地理位置也不好,处于人类与虫族的交界处。根本没有丝毫进行医学交流会的意义,得到消息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除了伊卡洛斯还有谁呢?


    “夏总长也希望你能回去看一看。”


    于是夏凛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起身,慢慢道:“我知道了。”


    雪纷纷下,冬天来了。


    *


    虫族没有冬天,恒温的人造气候让蝶族主星花团锦簇。平心而论,蝶族的领地的确是度假胜地。无论是因为种族特性而特意修筑成色彩缤纷、造型大胆和花卉点缀的建筑,还是生活在城市里美丽的居民,都让人心情愉悦。尤其是在经历了惊心动魄一次火灾之后,来蝶族领地治愈一下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当安提戈涅告诉赫利俄斯,自己已经到了蝶族主星,让他来接自己时,燕屿居然没觉得有多意外。


    这段时间他已经适应了雄虫们理所当然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


    “海蒙呢?”他扫了一眼,没看见与安提戈涅形影不离的海蒙,心中略有点在意。毕竟再怎么说,在联谊会的时候,为了救曼努埃尔,他实打实坑了海蒙一把。


    你要说这种在意是愧疚的话,的确是有一些。但他主要是担心科梅顺藤摸瓜找上来,留下后患。


    幸而安提戈涅接下来的话稍微让他安下心来:“海蒙?我让他去办事去了。”


    燕屿搅了搅杯子里的特色饮品,他们正坐在中心商圈的下午茶店里。这是应安提戈涅的要求,陪他来购物。燕屿尝了口看起来很精致的蝶族特色饮品,顿了顿,欲言又止。他看见吧台后穿着围裙的蝶族露出紧张的神情,一副要是听到恶评就会原地昏厥的样子。


    燕屿:……


    安提戈涅问:“怎么样?蝶族的饮食很符合雄虫审美吧?”


    太甜了,齁嗓子。不愧是蝴蝶。


    燕屿眼睛一闭,昧着良心夸:“确实不错,很甜。”


    吧台的蝴蝶幸福了,他安详地捂着胸口飘进了后厨,浑身上下仿佛冒着不存在的圣光,内心安详地想:雌父大雌叔二雌叔三舅老爷我没给我们艾围蛱蝶丢脸,老祖宗的手艺还没丢呜呜呜。


    很明显安提戈涅不是昧着良心夸的,所以他以己度人,听赫利俄斯这么说,他就当真了,也跟着尝了口,很惊喜道:“味道不错,很正宗的花蜜味,不是特别甜。你喜欢吃甜的话,下次可以试试蜂族的特产,比这个更甜。”


    更甜?燕屿立刻转移话题:“你才是该多吃点甜的,说不定心情会好很多。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放松吗?看来这段时间科梅副会长很忙吧?”


    他故意还保留着“副会长”的称呼,顿时让本就不忿的安提戈涅顿时好感大增,像找到组织一般大吐苦水,无意识把科梅最近的消息抖了个一干二净。


    雄保会的职务只是科梅的兼职,他有自己的事业。卸任后的这段时间,他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半点雄保会的事务都不沾,不知道在忙什么,只知道是在忙公司的事。


    燕屿的眼神闪了闪,继续打探:“这么说,联谊会的事故岂不是不了了之了?”


    “啊?你不知道吗?”安提戈涅疑惑,“这件事已经结案了呀,哦,我忘了,还没来得及对外公布来着。”他眨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撞了撞燕屿肩膀,挤眉弄眼,暧昧道:“你是担心小阿努比斯未经允许调动雄保会机甲被罚吗?”


    原来雄保会是这么解释阿拉里克等虫抢走雄保会机甲去支援曼努埃尔的事的。燕屿若有所思,还是说雄保会那边、包括安提戈涅,都认为曼努埃尔知道科梅私人星球上机甲仓在何处,是一件合理的事?


    “你不用担心,当时情况危急,事急从权嘛,不会有事的。”


    他心念一动,听起来安提戈涅并没有很排斥曼努埃尔?为什么?明明曼努埃尔和科梅的关系闹僵成那样?


    “你的问题好奇怪,”安提戈涅皱起鼻子,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有什么好疑惑的,我是雄虫,他又不是,雄父当然不可能像对我一样对他呀。我和雄父都是雄虫,当然会很亲密了。”


    “是吗?小曼好像不喜欢科梅副会长,之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哇,给你的雌君打抱不平来了?你真的喜欢他呀?”安提戈涅误解了他的用意,只以为燕屿是担心曼努埃尔之前受过伤,不由得开口调笑。


    燕屿:……


    他微微一愣,像是被突然点醒了。探究曼努埃尔的过去,可和他们的合作毫无关系啊。在人类所有书籍里,好奇心都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不,搜集情报是为了避免信息差导致后患,也能更深入了解科梅,他不是故意在好奇曼努埃尔的曾经。


    安提戈涅一句话吓得燕屿立刻开始自查杀毒,幻想了一番合作破裂和曼努埃尔反目为仇的场景。然后他很安慰地发现,在这个幻想里,他完全能很利索地给曼努埃尔捅刀子嘛。


    安心了。


    很塑料的夫夫情,真让人心里稳稳的。


    很好,这说明那些书里说的根本不适用于他们的情况,那些都不用管,节奏还在他自己手里!


    于是燕屿捏着鼻子认下:“嗯,是,对。就是这样的。你也有海蒙,应该能懂,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担心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过委屈。你懂吧?”他刚开始还有点烫嘴,但越说越顺畅。指挥嘛,说谎套情报跟喝水一样自然。反正不是当着本人的面说,他毫无压力。


    想到海蒙,安提戈涅便感同身受了起来,捧着脸笑,笑声和百灵鸟一样轻快,浅色的眼睛一转,狡黠道:“想从我这打探你雌君的消息也不是不行——”他暗示性地看了眼身旁堆积如山的购物袋,条件不言而喻。“最近在创业,没钱了。”


    论钱,他也就在上学的时候缺过,后来上白榄联大,军校内根本花不动钱,只能花积分。积分他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到了虫族,多年的份例一朝补齐,还要双倍赔偿,弥补他流落在外的十几年。他现在真的很有钱。


    非常非常有钱。


    所以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应下了安提戈涅的条件。那豪横的姿态,是南区人看了会嫉妒得到处找路灯的程度。


    得逞的安提戈涅又要了杯特调,一边搅着,一边将他所知道的过去娓娓道来。


    第096章 “阿努比斯”


    姓氏在不同文化背景里有不同的含义, 在古地球时代,冠姓权被视为父权社会的产物。步入星际社会后,生产力的跃进使旧有的婚姻制度和抚养模式变更, 公共抚养制度使姓氏失去了其暗含的父权内涵。在如今,除了需要通过姓氏传承上一辈财富、地位的特权阶级和保守主义,普通民众并不在乎他们的姓氏。


    家庭观念的逐步瓦解,也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社会基层组织松散。人类联盟内, 只有以东区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盛行星区,家庭依然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因此依靠同一个姓氏团结在一起成为了他们的特色。


    不过即使是东区, 姓氏的内涵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它从传承血脉的根本要求, 变成了增加凝聚力、服务于家庭的工具。它从同一血脉的标志,变为了一个利益团体的符号。就比如说夏凛月的家族, 其中有起码一半的夏氏成员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是被后续吸纳进来的,这个时候的“夏”姓就更像一种头衔, 代表他们的所属势力。虽然以亲人相称, 但本质上与古地球的氏族已经有了根本差异。


    因为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不是血缘, 而是共同的理念与利益。


    为什么要提到姓氏含义的变迁呢?


    因为安提戈涅漫不经心对燕屿说出了一个消息,浑然不觉这是多么大的炸弹。


    他说:“那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吧,那个时候, 曼努埃尔还姓哈雷。”


    科梅的姓氏就是哈雷。


    在虫族,姓氏是非常重要的标志, 通过姓氏,可以直接定位到雌虫们所属的种族、兵团甚至某一个细分族群。虫族是以种族为基础, 群聚而居的,比如蝶族,就是一个大种族,共同占有一整片星区,蝶族军团只会从这片星区中招募新兵。血缘和种族依旧是他们团结的基础。


    而雄虫,没有办法融入雌虫的权力体系,以血缘为基本纽带的雌虫社会并没有给雄虫留下生存空间。虫族社会的结构里,根本就没有雄虫的位置,他们从古至今,其实一直在虫族社会结构之外。


    尤其是在第二纪元的雌虫社会,他们的社会定位是“某某”的雄父——是的,甚至不是“某某的雄君”,因为在虫族社会,性属性是生育能力的附属,和他们繁衍的雌虫不会在意雄虫的喜怒哀乐。因此,他们想要话语权,就只能努力地生育,越多流着他们血的虫崽,越能增加他们的份量。但随后,雄虫们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生下越多能征善战的雌虫,他们的地位才会水涨船高。然而这些继承了雌父姓氏的雌虫,却也会导致压在雄虫身上的雌虫群体不断扩张。


    于是在第三纪元,雄虫翻身之后,深刻吸取了教训。他们在雌虫军团之外,模仿创造了新的一个晋升体系,众所周知,没有永远的忠诚,只有永远的利益。当雄虫能够提供向上攀爬的阶梯,就会有雌虫愿意投入他们的门下。


    但是这些雌虫,他们有自己的种族、自己的家族。这种天然的身份差异,是后天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于是有远见的雄虫在最初成立护卫队机制时,就定下了雌虫加入护卫队,要么抛弃原本的姓氏,成为无姓者,要么换成雄虫指挥的姓氏。


    哪怕是雄虫后裔也不例外,甚至这种借由姓氏表现出的身份立场只会更明显。


    在几百年的舆论宣传之中,雄虫成功解构了姓氏的基本内涵。将它从血缘表现在习俗文化层面的纽带,变成了一种泛性的忠诚符号。雌虫姓氏也随着这种解构不断变多,比如阿努比斯,这个词汇本身就是舶来品,来源于人类文化,在大阿努比斯之前,从未有雌虫以此为姓氏。


    当象征着最天然的血缘传承的姓氏传承被破坏,好像生命与生命之间最原始自然的关系也出现了无法复原的裂痕。


    人类神话传说中,最初人类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中,说着相同的语言。直到巴别塔的建立,触怒了神。于是神使人的语言各不相通,于是人类从此分为多族,散落在世界各处,群聚而居,每个地区与国家之间的语言彼此之间差异越来越大。这才形成了后来多元、割裂的地球社会。(1)


    姓氏的解构也同样如此,曾经多涡蛱蝶就只有一个姓氏,在一遍遍呼唤彼此姓名的时候,无形的链接就不断加深,亲近感油然而生,牢不可分地使他们紧靠在一起。可是如今却不同了——即使我们流着相似的血、有着相似的外表,可是我们拥有不同的姓氏,我与我的雌父、雌父所生的兄弟才是一家人。每呼唤一次彼此的姓名,就会在潜意识中,再一次强调“你我”之分。


    就像人类曾经用在人类社会那套一样,性别、取向、各种乱七八糟的主义,细分的标签如何割裂了人群,在雄虫口中所谓象征着自主意志崛起的姓氏,就如何人为地造出隔阂。


    因此姓氏在雄虫这方,一直是个敏感问题。


    尤其是雄虫后裔,继承了雄父的姓氏,就代表他属于雄父。是的,“属于”,因为虫族的种族特性,上位者对下位者天然有着一种微妙的从属关系。


    每一对雌雄夫夫之间,都有一种很微妙的竞争关系,他们既是伴侣、情人、合作者,也是彼此掠夺的敌人。孩子是资源,雄虫崽天然会随着性别跟随雄父,但雌虫崽却是可以争夺的,这是优质的资源,他们会彼此争夺虫崽的归属权。越是高等级的虫崽,越代表未来。


    燕屿突然得知这个消息,首先想到的就是虫族姓氏的背后含义,接着就想到了更残酷的一点——


    由于过去惨痛的历史,雄虫在依靠雌虫的同时,也防备着雌虫。为了杜绝护卫队背叛雄虫,这些无姓者与改姓者,必须宣布背离原本的种族,因此当他们在被雄虫抛弃、或者背弃雄虫后,不会得到新的姓氏,雌虫军团永远不会把信任交给曾经的背叛者。他们会成为没有锚点的幽灵,只有效忠一条路可走。


    曼努埃尔原先的姓氏是随科梅,这就代表他曾经是雄虫势力的一员。


    那他为什么会与科梅反目成仇?又为什么能够回到蝶族?


    高等虫族,即使被雄虫封杀了,当然也会有雌虫军团愿意接纳。但,问题在于雄虫群体,由于过去惨痛的经历,是无比团结的 ,一旦谁为了一时的利益接收了这些无姓者,就会集体被雄虫拉黑,不会再有雄虫与这个族群繁衍。没有雄虫在孕期的配合,冻精是无法生出高等虫族的。


    按照安提戈涅所说的话,那曼努埃尔改姓时必定还年幼,他是做不了什么的。


    只能是大阿努比斯,他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改姓?”燕屿无意识握紧了茶杯,看见对面的雄虫撑着脸歪头思索几秒,用那种确定也不在意的语气道:“好像是……他在狼蛛星的时候欺负过雄虫?哎呀,不太记得了,反正雄父不让我跟曼努埃尔接触,说他跟我们不会是一路人。”


    小雄虫仔细观察着燕屿的表情,半抱怨半调侃地说:“你干嘛这么担心,谁能欺负到他呀。我在圣堂的时候,还听学长们说过,他怎么搞砸了雄父的圣堂联谊会,即使这样,雄父都没跟他计较。那之前雄父肯定也没对他怎么样。”


    他想了想,合理推测:“说不定是他自己更想要继承蝶族的势力呢?谁知道呢。”他耸耸肩。


    然而他的宽慰并没有打消燕屿的疑心,他突然开口问:“你知道天井吗?”?


    “啊?这是什么?”安提戈涅脸上的疑惑毫不作为。


    “没什么。”燕屿摇头,不知不觉喝下了甜腻的花蜜味饮品,他不由得心中一沉。安提戈涅甚至能在科梅的私人星球给他们找到一条没人关注的捷径,但却不知道就在宴会厅不远不近处的天井牢……那援救副官的时候,曼努埃尔是怎么做到笃定地带着下属直捣黄龙?


    他的指尖无意识横向划过腹部,那里是他身处黑水时被淹过的水位线。


    ……曼努埃尔曾经去过天井牢吗?


    他又想到了那次的梦境,如果梦中黑水中的虫真的是还在狼蛛星的曼努埃尔,那那个时候的他才多小啊?水淹没到他的鼻梁,只留下了上半张脸,换算一下,那个时候的小曼努才到他的腰部。


    “我来晚了吗?”


    在燕屿思绪飘远的时候,有一道耳熟的声音传来。他身侧的椅子被拉开,一只熟悉的雄虫坐在他和安提戈涅之间,对燕屿眨眨眼。是雄虫医生菲利普。


    “惊喜!”安提戈涅已经不再想去聊他不怎么喜欢的雌兄了,小海豹鼓掌,振奋道,“我听菲利普说你们认识,所以我就没提前跟你说。好吧,最主要还是不知道菲利普有没有空,他跑去做医生以后特别忙。”


    说完,他对燕屿眨着星星眼,用眼神强烈暗示让燕屿问自己和菲利普的关系。


    燕屿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从善如流发问:“我不知道你和菲利普认识呢。”虽然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安提戈涅得意挺胸:“哈,我就猜大部分虫都想不到我们会认识,毕竟我们年龄差还挺大的——没有说你已经老了的意思,菲利普。”在得到了菲利普无奈而包容的笑之后,他继续说:“这就是今天我来找你的主题了!”


    “我和菲利普是通过老师,我是说伊卡洛斯阁下认识的。”


    为了避免不着调的小雄虫跑题,菲利普适时接过话题:“我们在同一个读书会之中,伊卡洛斯阁下虽然离开了,但他带来的知识和理念依旧在影响着我们。”


    “没错!”安提戈涅显得十分激动,“读书会只是我们小范围雄虫学生之间的兴趣结社,从很早之前,我们就觉得应该让所有雄虫都去听听关于爱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们的思想还太稚嫩,不过现在,我们不仅形成了自己的想法,还有实践案例——当当,就是菲利普!现在,我认为是时候让我们的读书会成为一个正式的机构了!”


    燕屿不着痕迹审视他们:“你们想做什么?”


    安提戈涅眼里闪烁着理想的光:“我们想将这些故事搬上银幕,传播向所有虫族。”


    他用那种处于梦想中的狂热而深情的语气说:“任何自由生命都有资格去追逐爱、自由和平等。”


    他想要虫族们得到爱,无论他们是雌虫还是雄虫。


    第097章 葬礼


    人类星域。


    南区。


    来来往往的军人和伤患穿梭在南极星军校, 原本安详的校园,在枪响的一瞬间就一去不复还了。再也没有一张平静的书桌留给学生,升旗杆上垂着深蓝色的人类联盟旗, 上面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


    “这是最后一张联盟旗了。”有人说。


    “外面的补给马上要到了,肯定还会送来的。”躺在走廊里的伤患回应,医疗资源匮乏,设备都优先运往了前线, 他们这些大后方的伤员只能靠吃药救治。


    被征用作后方的南极军校,因为常年有前往外界参加赛事的需求,所以有固定的航线, 因此成为了后援物资的临时中转站。这次带来补给的队伍, 也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你已经走来走去好久了。”莫晓曲着腿坐在窗台上, 一边给自己缠绷带,一边目光紧随着俞烁转动。俞烁作为极其有天赋的机甲师, 是第四军的重点保护人才,在开战之时就被带到安全的后方保护起来。


    莫晓这一届也才大一,跟新兵没什么两样, 第四军暂时还没有让他们上战场填线的打算。虽然从目前的形势来看, 也快了。他的伤是前不久与一个变节者生死搏斗而来的,那个崩溃叛变的年轻士兵无法再忍受与同胞倒戈相向了, 于是他趁军医不备,点燃了火焰。这就是为什么联盟旗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在那个混乱时刻,莫晓是反应最快的。


    他开枪了。


    现在他透过玻璃窗往外望, 似乎还能看见地面上的血迹。


    “你决定好了没有,要回学校吗?”外面将白榄联大的消息传了进来, 得到消息的时候,俞烁就忍不住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从堆积如山的钢铁零件上爬上去、爬下来。“跟着补给队伍离开也好,这里很快也会不安全了。现在到处都动荡不堪,只有白榄联大作为两族的中间地带,没有谁会轻易招惹。”


    可是真的没有吗?


    俞烁停了下来,仰头望着他,好似一种沉默的反问。


    莫晓刚想安慰他,当然不会有事,伊卡洛斯作为和平大使,谁敢去招惹他呢?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突然意识到伊卡洛斯即将去世。失去了他之后,人类和虫族还会继续和平吗?


    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终于发现俞烁在流泪,水洗过的眼睛轻而透彻。


    窗外高高挂起的联盟旗在瑟瑟的风之中微微飘动。


    还会的。


    但那个时候的和平,就不再是伊卡洛斯争取来的,而是……他们的队长换来的。


    让俞烁去白榄联大苟且偷生,难道不会有一种锥心的负罪感吗?


    俞烁从自己的文件夹里翻出一沓设计稿,看了半晌,慢慢说:“我还是要去的。”


    “队长离开的时候我们被召回了南区,没有送别,这次我要去送给他一个礼物。”


    曾经他对人鱼队友许诺,他将会为备受歧视的人鱼设计一款专门的机甲。可是最后,在他实现诺言之前,人鱼就已经先一步背弃了人类。现在他们的小队,四分五裂,各自在天涯。


    听说夏凛月回到了地球,那里下雪了吗?丹尼格林接替了她哥哥的位置,趁着帝星大屠杀导致的上层官员空缺,谋取到了一席之地。而因为虫族暂时的停战,第六军和第九军处于警戒状态,所谓为了更快获得军工,赵芝麟离开了她父亲的军团,前往了智械战场前线,已经很久没有过她的消息了。她……她会和池涧西在战场上相逢吗?


    还有队长,虫族是那么恐怖的一个种族,生活在其中的队长会被孤立吗?他会想家吗?


    年轻的机甲天才拂过设计稿,他好像一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乡燃起战火、看着朋友们被命运的巨浪打散、看着一切变得支离破碎。


    他只有这双手,把他带出贫民窟的手。


    这双手曾经拯救过他自己,这次,也请帮帮他的队长吧。


    *


    白榄星区作为虫族和人族的交界区,曾经是荒无人烟的战区,这里的常驻居民只有边防军队。它曾经甚至也是以编号为名的边缘星区,是伊卡洛斯选择在这里建校之后,它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也随着学生的到来,被慢慢建设起来了。


    不过它的建设时间还是太短了,设施并不完备。


    比如温控系统的铺设就不够全面。


    所以在大雪纷飞中,只有白榄联大的校区依旧春光明媚。


    但这一天确实是阳光明媚,整个星球都久违地驱散了寒冷和飞雪。最后一个学生赶回来的时候,伊卡洛斯刚好很有精神地倚在窗边和塞基下棋。俞烁见到他的时候,不自觉松一口气,还以为情况没有他们预设那么糟糕。


    伊卡洛斯拿着他递过来的图纸,仔细看过,不免有些惊讶:“这是为雄虫设计的机甲?”


    俞烁认真道:“不是为雄虫设计的机甲,是为队长设计的机甲。我后来重新看了他在摇篮1946星上的比赛录像,注意到他和虫族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围绕这一点设计了这套机甲和配件。”


    最初这套机甲是他答应为池涧西设计的,因为人鱼身体结构与人类不同,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他大量参考了异形机甲,最典型的异形机甲就是虫族机甲,他看了非常多的虫族机甲资料。


    后来人鱼事变,他的机甲也没能送出去,只停留在设计稿层面。然后就是南区内乱,他被紧急召回,甚至没赶上送别队长,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在背包里翻出了这套设计稿,和它厚厚的参考资料。他看了很久,久到有人来敲着他的门催促。


    “马上好!”他一边说,一边把设计稿胡乱塞进背包,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既然这套机甲,参考的是虫族机甲,为什么不能直接改成虫族、或者说队长的机甲呢?


    其实他能获取的资料都是些边角料,更精准的敌军机甲数据只有军方才有,和虫族正面交战的是第九军和第六军,正好他还认识赵芝麟——第六军军团长的女儿,不会有比她更能获取这些文件的人了。


    赵芝麟同意了。


    于是才有了今天的设计稿。


    不可否认,他的年轻。也不可否认他在南区受到的教育无比粗糙,也正是因为没有被传统学院派的设计思路给束缚住,他还有天马行空的灵气。人类设计院的设计师无法设计出不含“人”元素的机甲,人在幻想的时候无论怎样都会带着人的痕迹。也幸好南区环境特殊,因为资源匮乏,无论是什么破烂组装起来的奇形怪状机甲,只要能开得动就行。


    这才能培养出一个俞烁来。


    伊卡洛斯轻声细语问:“你要送给燕同学吗?”


    “不可以吗?”俞烁眨眨眼,忐忑道。“我不知道队长在那边怎么样,如果能帮到队长就好了。”


    伊卡洛斯默了默,俞烁没有看见他眼底的微妙,只听见他温和地应许:“当然可以。”


    俞烁又高兴起来:“那我可以就在学校把它造出来,然后送过去吗?我担心别人看不懂我的设计稿。”


    伊卡洛斯依旧应允,甚至保证自己会提供好材料的。


    见校长面上有些疲惫,俞烁离家出走的情商又回来了,不好意思地告辞。他想着该如何把这种从未有人见过的机甲变为现实,脚步轻快。


    仿佛某种预感般的,在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静静坐在床边的伊卡洛斯单薄、苍白,满溢的光下鲜红的血丝在皮下若隐若现地鼓动,每一缕黑色的发丝都发着光,他好像要像他的名字一样,将融化在太阳的直射下。


    他的衣摆上停满了白色的蝴蝶。


    *


    东区人不爱说死亡,越是临近死亡的人,他的身边人越会三缄其口,仿佛说了一个“死”字,就会让死神投来目光,提前带走他。


    但是生死都是定数。


    白榄联大就是作为伊卡洛斯遗愿而建立的。


    生命的长度如此清晰地摆在他面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他有时回望过自己的一生,会发现那么那么多的伤痕,都已经被遗忘。哪怕很多人不相信,但伊卡洛斯其实没有后悔过,执行逐日计划前往虫族的时候,他便怀揣着必死的决心,如果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塞基轻轻走进来,坐在他身侧,让他侧躺下,头靠着他的腹部。他问:“你真的要让他们把东西送进去吗?”


    伊卡洛斯闭着眼睛,声音轻如羽毛:“为什么不呢?”


    塞基闭了闭眼睛,军团长还是那么冷硬,却在这个动作中无端透出几分脆弱:“你太残忍了。”


    爱,爱总是逼人心甘情愿走上绝路。无论是对恋人的爱,还是对人类的爱,总以那么残酷的形式显现。


    伊卡洛斯若有若无地笑,不知道是在笑谁:“是啊……”


    收到来自家乡、亲朋好友们满怀担忧与诚挚的礼物,对燕屿而言是一件好事吗?还是在逼他朝着不能回头的路走去呢?爱是人类创造的伟力,摧枯拉朽地压倒一切。


    伊卡洛斯那些理想、那些信念,就是这样被摧毁的。他也收到过来自家乡饱含爱意的礼物,那是在他出发逐日计划之前,母亲为他送来了一封信,说她永远为儿子骄傲。就是这封信,让他坚定了执行逐日计划的决心。他把那封信珍藏着,随身携带去了虫族。


    在虫族的第五年。


    在他忍着恶心与虫族结婚、上床,忍着憎恨对满手血腥的雌虫甜言蜜语,忍着反感与自私跋扈的雄虫谈笑风生之后。在他摒弃为人的尊严与喜恶独自熬过了五年之后。


    他终于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母亲是吊死的。


    死在了五年前,他出发前往虫族的第二天。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喇叭花攀在墙头,在蓝天下炫耀地开,飞鸟低低掠过,没有鸟鸣。不知道哪来的青蛙趴在泥水和青苔里,高高地鼓起肚皮,撑得透明,红色和黄绿的内脏就在里面圆滚滚地跳。像被戳破的气球,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鸣叫,那丑陋的、脏绿色的肚皮扁了下去。


    窗帘掀开了,他的妈妈就吊死在那里。


    就是这天,他妈妈终于得知了自己写的那封信,把儿子送往了怎样的境地。她的丈夫骗她说,儿子被选中执行秘密任务,虽然不能上网,但能写信。


    他问她:“你要不要写一封信去鼓励一下儿子。”


    有荣与焉的母亲骄傲地同意了。


    当真相在丈夫因为升职加薪而欢欣鼓舞的笑容里,被无情戳破的时候,她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歉疚,死在了那个清晨。


    接着心虚的父亲处理好尸体,在帝星的接应下,带着家族连夜搬离了东区。直到五年后,市政统一翻新旧居民区,这真相大白。东区的旧友才辗转把真相送到伊卡洛斯手上。


    爱,残酷的爱。


    你是会直升天堂,还是被它导向地狱?


    他躺在塞基的臂弯里,明明阳光明媚,却好像又回到了得知消息的那个雨夜。他也是如此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雌虫的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腹部。他的内心充满了憎恨和绝望,可是他又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那个时候,婚后五年的塞基刚结束第一次怀孕。蝶族的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尤其是塞基所属的凤蝶科,步步紧逼,倘若这样的高等基因没有虫可以继承,这对凤蝶科乃至蝶族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然而人类又怎么能和虫族生育?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被误认为是雄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明白,生殖隔离是基本的生物逻辑。塞基没有责怪过他,可是虫族内部、尤其是雄保会那边的步步紧逼却让他们没办法。


    “可能是我们基因匹配度不高吧。”塞基安慰他。


    不,这只是因为我们的结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伊卡洛斯想,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就此露馅而死。


    后来在科技的干预下,塞基怀孕了。他带着奇妙的忐忑和恐惧,等待着那个虫卵的诞生。每次看到塞基谈起这枚卵时柔和的眉眼,他的心脏就在狂跳。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是正确的事吗?


    ——那是一个死卵。


    他捧着虫卵,感觉到在黏液失温后,这枚卵正在逐渐冰冷,它躺在他的手中,像一枚鹅卵石。死寂、僵硬、没有任何心跳。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恶心,那枚卵滴落着黏液,溢满了五指。


    好恶心。


    那枚卵好像如重千钧,像某种古怪神话里的未知生物一样,正在一点点污染他的理智。他到底在做什么?


    蝶族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在蝶族再三的要求下,塞基妥协了。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不能、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背弃自己的职责。他向伊卡洛斯道歉,请求他的允许。伊卡洛斯没有任何底气拒绝,他只能佯装体贴。


    如果说最开始进入虫族,他是带着满腔热血的话。这件事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不能生育的雄虫,什么也不算。普通雄虫还能求助雄保会,可是他却不敢,在蝶族,所有虫都默认他的身份,去到雄保会却一定会被发现造假。


    这会掀起虫族的愤怒,引来更猛烈的报复吗?


    伊卡洛斯在这样的担忧中,甚至做好了以死了结的准备。


    那段时间,是伊卡洛斯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他听着外界传来的零星消息——蝶族正在与某某雄虫接触,又听到塞基出入交际舞会的消息。塞基的忠诚与爱,对他是无关紧要的。但他却在这样的落差中,深刻的知道,他在虫族能为人类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母亲死去的消息辗转到了他手上。在失去不存在的孩子、和不算爱的伴侣后,他又失去了他深爱的、也深爱他的母亲。


    最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给自己和人类割席,博取信任的机会。


    于是他狠心把自己弄病了,在匆匆赶回来的塞基怀里发着抖。塞基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听见他呢喃着呼唤“妈妈”。妈妈,他知道这个词,是人类语的雌父。人类在受委屈的时候,一定会想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


    可是伊卡洛斯没有妈妈了。


    他听见自己的伴侣用令人心碎的哭腔说:“我只有你了,厄洛斯。”


    伊卡洛斯的脸紧贴着他的腹部,那里前不久刚孕育了一枚卵,属于他们的卵。可惜那是一枚死卵,那个时候他捧着毫无生机的卵,也是如此心如刀绞。此刻,一种奇异的怜爱袭击了他,被眼泪沾湿的腹部好像在微微发烫。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塞基轻轻呼唤伴侣的名,幻觉自己正在把他重新孕育一遍。未消退的孕激素和对伴侣的爱混杂出畸形的决心:“我会的、我会的。”


    他想到经由他许可才能送到伊卡洛斯手中的信,像抚摸虫崽一样抚摸他的后脑勺,轻轻按向自己的小腹。他突然感到了饥饿,牙根发痒,他幻想把伴侣吃下去,然后让他在自己的孕巢中重新诞生。


    这一次,你不再是为人类而来的野心家,我们终于能够像爱人一样贴近了。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伊卡洛斯发出婴孩般的诅咒。这句诅咒是真的,他憎恨诱骗他的那些人,憎恨他的父亲,可是令他绝望的是,在这样强烈的憎恨中,他依然无可救药地下意识为逐日计划而编织着谎言。


    “你会的。”塞基俯下身去吻他,眉弓摩挲肌肤。伊卡洛斯接受着这个吻,用力回吻,真真假假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外涌,就这样吧,让爱、欲望、恨和绝望都被融化在眼泪里。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捧着死卵的自己。


    他以为那是如太阳般璀璨的梦想。


    可是现在他才恍然明白,那不是梦想,而是已然腐烂、流淌着腥臭积液的狂想。


    在强烈的日光下,蜡做的翅膀融化。


    ——他粉身碎骨。


    *


    坐在回家的磁悬浮车上,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燕屿还在回想安提戈涅口中的梦想。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伊卡洛斯悄无声息埋下了一颗种子,当种子发芽长成树,它会掀起建在上方的房子的地基。


    他不禁在想,这个梦想会是安提戈涅的太阳吗?


    落叶归根是东区的太阳,自由平等是南区的太阳,人类主义是伊卡洛斯的太阳。连人鱼,都有一轮黑太阳,名为复仇。


    在黑暗寂静的宇宙中,恒星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捕获一群群迷茫的飞蛾。


    他怀疑安提戈涅也会陷入理想的漩涡,所以他问安提戈涅:“科梅阁下知道这件事吗?”


    安提戈涅吃撑着脸,意气风发道:“我想给雄父一个惊喜,还没有说呢。等我们弄出了一点成绩再告诉他吧!”


    “……”某种不详的未来似乎在朝他走来,燕屿连自己把一整杯花蜜都喝下去了也没察觉到。他的内心在剧烈地震荡,不知道是否要劝阻他。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劝阻安提戈涅呢?


    伊卡洛斯耗尽后半生,呕心沥血布下的杀招,他又能以什么理由去拆穿呢?这是为人类好不是吗?


    安提戈涅还在努力卖安利,想要把赫利俄斯拉入局:“……其实,我们这次来找你是想要,那个。”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拜托拜托,资助我们吧,绝对不会让你亏本的。”他双手合十,很可怜地请求。


    的确,再怎么也不会亏本。别说以燕屿的人类立场而言了,就算只是普通雄虫,也不会担心亏本。安提戈涅背后的科梅总能为他收尾的。


    问题是,他真的要资助吗?


    对于伊卡洛斯计划里这些天真的雄虫而言,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真的要推他们往前走一步吗?


    他还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就看见对面大厦上,大屏广告被换下,新贴上的广告幕布随着机械臂缓缓展开。那是一张电影海报,海报里的人很眼熟。


    “啊,是老师。”安提戈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怔了怔。


    燕屿手突然一抖:“我记得,雄虫纪录片只能在雄虫去世之后公布,对吗?”


    菲利普安抚道:“这只是宣传预热,你看,上面没写上映时间呢。”


    但这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能代表伊卡洛斯还没死,可是也没多久可活。


    紧接着,他又想到,人类还有多久的和平时间?


    伊卡洛斯如果死了,他有足够的能量让虫族这台战争机器停下来吗?他的雌君曼努埃尔有吗?又或者说曼努埃尔会愿意为他做到这一步吗?


    恐怕不会吧。他现在还在为军衔不够,无法顺理成章接管军团长之位而烦恼呢。军衔该怎么晋升呢?只有一条路——上战场,用敌人的血肉为自己加冕。


    甚至,恐怕困扰着曼努埃尔的问题也困扰着其他虫族。他只是万千军雌的一个缩影。军雌的结构体系就是如此,战场才是他们唯一能够向上爬,改变自己、乃至族群命运的阶梯。


    他的内心陡然沉重了起来。


    燕屿克制地收回视线,柔声安慰起情绪明显低落的安提戈涅,似乎是出于关心而做出了决定:“或许这也算伊卡洛斯校长的愿望吧,我会资助你们的。我也只能用钱来出力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逼真的黯然。


    “谢谢。老师有你这样的学生一定很欣慰。”他感性地抹掉眼角的泪花。


    欣慰吗?燕屿心头掠过一片阴云,或许有你这样天真的、容易被所谓爱蛊惑的学生,才最让他欣慰吧。


    思绪回到现在,他把磁悬浮车停在了广告大屏前,此刻他很感谢雄虫的特权,让他能够在此停驻。巨幅海报中,他所乘坐的磁悬浮车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点,他变得无比渺小。巨大的眼睛能够装满他整个人,他贴着玻璃窗往外看,只能看见那双眼睛。


    眉眼弯弯,带着温柔的笑意。


    不知怎么的,燕屿突然有些难过。


    他的笑是真的开心吗?在虫族的时候,他会思乡吗?现在呢,在遥远的白榄联大,他会孤独吗?


    已经没有时间给我悲春伤秋了,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他想。


    *


    中午十二点,白榄联大的钟塔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所学校的学生和职工们还从未听见它响过。或许是有的,走在路上的夏凛月恍然抬头,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踏足白榄联大的时候:“招生考核的时候,在全息模拟中,这个钟塔响过一次,作为虫潮开始的标志。”


    走在他前面的学姐突然回过头,对他解释:“在虫族的丧葬文化里,会有一栋钟塔记录雄虫死亡的时间,在雄虫死亡时才会敲响。”


    “所以当时招生考核的背景是校长死去,和平协议被撕破吗……”夏凛月喃喃,原来伏笔在最初就已经埋下,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看见很多眼熟的同学穿着黑衣,匆匆赶来,丹妮格林就在其中。看起来,在权力场浸泡过的年轻女性更为锐利了,她抬眼看过来。因为东区和帝星的矛盾,他们一直没有联系,此刻他们才有机会靠近谈话。


    “听俞烁说,他准备给队长送一台机甲。”丹妮格林低着头看地上的雪,问,“你准备送些什么吗?”


    夏凛月却摇头:“我没什么可送的,在他走之前的时候,我就委托第七军顺便送了点东西给他。你这么问,是你准备了礼物吗?”


    “这颗星球。”丹妮格林微微一笑,“这颗星球和这个星区,都是人类联盟送给伊卡洛斯的东西。”或者说陪嫁?


    “原本,在伊卡洛斯死后就应该回收的。”


    夏凛月大为震撼:“你把它搞到手了?”


    “也有伊卡洛斯自己的配合,不然不会这么顺利。我这次来是带着资产转移证明来的,现在只差队长的签字了。”说这话的丹妮不无得意,果然,还是搞政斗适合她。在被队长打击了作为指挥的信心后,她终于在政治场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重拾了信心。


    不过短暂交流完后,他们又陷入了寂静。


    穿着黑衣的人群鱼贯走入钟楼与礼堂,自觉保持了缄默。


    他们看见虫族们牵起层层叠叠的黑纱,然后静默地隐入深处。目光顺着弯弯曲曲的走廊盘旋往上,虽然开着明亮的灯光,但一重叠着一重的黑纱却渲染出了黑色的漩涡。在那阴影的最深处,就是伊卡洛斯。


    下属低着头进来汇报情况,塞基只是沉默地点头。


    黑纱从天花板垂落,像一首挽歌,覆在他的脸上,也覆盖在沉睡的伊卡洛斯身上。他的脸紧紧靠着塞基的腹部,第一次,林洛以这样的姿势在他怀里死去。然后伊卡洛斯从这个名字中站起来,他说:“我重新叫你一个名字吧,你不要叫厄洛斯了,我叫你塞基好吗?”于是一对情人重生。


    第二次,伊卡洛斯以同样的姿势陷入永眠。


    这一次,不会再有谁破茧重生。


    用一种死掉的语言,描绘我的爱。塞基、Psyche,我希腊语的灵魂。


    你是爱我吗?还是将我当成你追逐太阳的蜡做的翅膀呢?


    到他死,塞基也不知道答案。


    第098章 花蜜糖


    “你今天出去了?”曼努埃尔回家的时候, 看见客厅里的罐装浓缩花蜜,袋子边还摆放着几盒花蜜糖。他拿起来晃晃,装得满满的。


    他还怪惊讶的:“你能适应这个口味吗?没听你说过。”


    按照他对人类饮食习惯的了解, 他们一般接受不了这种浓度,不像虫族,能吃是福,只要能量高就什么都吃。


    燕屿看着他手上的花蜜糖, 神色微妙:“不,这是店家的赠品。”


    在他和安提戈涅聊完天之后,正准备离开, 店家突然神出鬼没地闪现在他们桌, 扭扭捏捏递出来一罐浓缩花蜜, 细声细气道:“谢谢您对我们店的支持,看您喜欢我们的产品, 不胜荣幸,这是为您准备的赠品。”


    他欲盖弥彰道:“没有要撬首领墙角的意思,只是纯洁的赠品。”


    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花蜜的燕屿:……


    他低头一看, 发现在刚刚心思百转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杯子已经空了。再一抬头, 看见蛱蝶期待的双眼。


    算了,既然是蝴蝶特产,那曼努埃尔应该也会喜欢。


    所以他睁眼说瞎话, 礼貌感谢:“谢谢,我很喜欢。”


    此话一出, 刚刚还在夹着嗓子,做西子捧心状的蛱蝶店员登时双眼一亮, 不知从何处“唰”地提起一大袋礼品递给随行的护卫队,看得出来非常实心,店员的肱二头肌都崩得紧紧的,活似批发土豆的老农,笑容热情而纯朴。


    燕屿:……


    好纯朴的虫族社会。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


    燕屿稍微润色了一番,道:“我不太爱吃,专门给你带的。”


    四舍五入一下,他也没撒谎啊!


    这么体贴?曼努埃尔当时就警铃大作,缓缓放下手里的花蜜糖,警惕中夹杂着几分好心,提醒道:“大部分毒对我没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


    燕屿:……


    好不纯朴的曼努埃尔!


    恶评!超级大恶评!


    “你不喜欢就给别的虫。”少在这叽叽歪歪。


    然而曼努埃尔就是那种很典型的恶霸虫,既然都给了他,哪里还有拿走的道理?闻言立即占有欲大爆发。翅膀一扫,很嚣张地敛于翅下。


    东西归他,但能不能吃还是个问题。曼努埃尔犹豫了几秒,扔了一管浓缩液给燕屿:“你先试试。”


    燕屿被他给弄笑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担心我下毒?”


    曼努埃尔这时候却观察着他的脸色,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燕屿微怔,看他坦然把浓缩花蜜撕开一个小口,叼在嘴里吸。


    “你故意的?”燕屿不觉放缓了声音。


    “我不是说了吗?大部分毒对我都没用。”自然也不会担心燕屿下毒。曼努埃尔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问:“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发生什么了?科梅的雄虫崽子给你找麻烦了?”


    雄虫莅临,辖区的管理者自然会收到消息。更何况是敌对方的雄虫,曼努埃尔对安提戈涅的行踪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燕屿和安提戈涅的会面。只不过不知道具体情况。


    燕屿轻声道:“是校长,今天我看见了关于他的纪录片海报。”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一击致命,这是燕屿的指挥风格。爱和战场又有什么区别呢?狩猎敌人的命,和狩猎敌人的心,都一样危险。曼努埃尔是一个谨慎而自傲的猎手,只要在他自以为掌握着主动权时,才会被杀死。


    为此,伤口也是诱饵,同行者的死亡也是诱饵。


    曼努埃尔闻言顿了顿,试探性地给出一个安抚性拥抱,见燕屿没拒绝,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很遗憾。”


    实际上他在心中盘算着,伊卡洛斯要死了,那不就等于塞基作为守墓者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不就等于凤蝶们再也不能抱着让塞基回心转意的幻想,只能认命退下来了?未亡人跟死了也差不多,那他岂不是就可以一朝天子一朝臣,彻底清算反对者了?


    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死得其所,天命在我”的感慨。


    当然,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他眼睛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感伤:“难受的话,和我聊聊吧。”


    燕屿却心知今天的话已经够多了,再演脆弱就会演过头,ooc就会引起警惕,反而得不偿失。所以他摇头推开曼努埃尔,淡淡道:“不用了,这是我的事。”


    曼努埃尔又拆开个花蜜糖,扔嘴里嚼嚼嚼,歪头问:“真的不要我开导开导?限时今晚哦,明天我就要启程去雌虫议会述职,过时不候。”


    燕屿再次拒绝。


    舌尖把粘稠的花蜜糖顶到右腮,被屡次拒绝的曼努埃尔不太高兴,但还是好声好气交代了自己离开后的各种事项,最后归根结底变成一句话:“有问题找副官。”


    前往雌虫议会述职,是每个族群领袖的必经之路,顺利在雌虫议会作为继任者对全虫族露面,就等于过了明面。他必须要走这一遭。


    这是早就订好的行程,燕屿没有异议,只是对一点感到奇怪:“你不带副官去?”


    “……他太笨了。”雌虫议会都是心眼子上长了个虫,一个比一个精。而副官嘛,高情商说法是忠诚,低情商就是一根筋。


    换成曼努埃尔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就不会明知故犯,放走完全虫化的自己。他愿意为了保护副官而冒险,那是他身为领袖的职责。


    下位虫接受上位虫的统帅,他们化为上位者手里的武器,那就只需要负责听从命令就好了。而上位虫接受了下位虫的效命,那保护下位者也是他的责任。


    副官就算遵循命令在当时弄死了曼努埃尔,他也不会怪副官的。这甚至称不上背叛,只是按照法律执行死刑而已。拿多少工资做多少事,那不是他的责任。但副官还是这样做了。


    他那么笨,身份又敏感,带去老油条面前,说不准就会遇到麻烦,还不如留下保护燕屿,至少他真的很能打。


    “虽然他不太聪明,但是他很能打,有什么事你直接让他动手就行。”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这里是蝶族主星,能遇到什么事。


    燕屿点头:“我知道了。”


    曼努埃尔便拿着自己的糖和浓缩液准备往书房走,都上楼了,在楼梯口却被燕屿叫住,他疑惑回头看。


    在暖融融的灯光下,对比强壮的雌虫而言,依旧清瘦的雄虫抿唇,似乎是有些为难,缓缓道:“到时候,你能陪我去看吗?”


    看什么?曼努埃尔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燕屿说的是伊卡洛斯的纪录片。


    他的瞳孔悄无声息缩小,凝成针尖。曼努埃尔嗅到了伤口的味道,这让他的狩猎欲和征服欲本能地苏醒,他轻柔地回答:“当然,我的荣幸。”


    “等我述职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雌虫议会。


    雌虫是族聚而居的社会,而雌虫议会则是各族平等交流的场所。在第二纪元,雌虫各族群为了争夺生育资源和发展资源,割据混战,纷纷打出了狗脑子。更别提和平交流了,还是战场交流比较高效率。


    是雄虫翻身后,为了争取话语权,在第三纪元建立起了这样一个以《最高宪法》为领导的平台,顺便一提,《雄虫保护法》归属于最高宪法,它与雌虫议会平级。


    这里久违地召开了大型会议,要知道军雌们都很不耐烦开会。


    环顾一圈,大部分族群的代表都在此,只少了蝶族,以及和蝶族是盟友的蜂族。他们正在看一份全息影像,提供于科梅,是圣堂联谊会当天各部精英与曼努埃尔血战的录像。


    在事发后,科梅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自己计划的失误之处,很大一点在于错误预估了曼努埃尔对实力。


    但是按他对曼努埃尔对认知,双方实力差异不应该如此大才对啊!穿胸而过的那支巨箭就该让曼努埃尔失去行动力了才对啊!他到底怎么做到一边重伤一边如同杀神降世的?


    太奇怪了。


    联想到曼努埃尔传说中的返祖经历,科梅直接把这件事甩给了雌虫议会——他们比谁都更关心基因的进化问题。


    鞘翅目代表第一个发言:“各位有什么看法?”


    蜻蜓目总长慢吞吞道:“塞基现在能打过他吗?”


    塞基算各位军团长中战斗力上游的一位了,他的意思其实是在问他们单挑能赢过曼努埃尔吗?


    膜翅目的代表是一位行军蚁后,蚁族和蜂族同属膜翅目,但因为争夺领导权,早八百年就分家了。目前膜翅目的主要组成部分就是蚁族。现在双方还在争论膜翅目正统在谁家。


    看见蜂族没出席,行军蚁大为满意,认为这是雌虫议会对他们正统地位的认可标志。


    闻言心情很好地捧场:“别问我,我们蚁族单体战斗力很弱的。”


    鞘翅目代表笑了笑,率先道:“他中的那一箭,是我们鞘翅目军团的东西,采用的是去世高等种的翅鞘,坚硬无比。如果是我,那一箭就会死。”不过,他也补充:“我只是说我,我们军团长究竟如何,我不知道。”


    他们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他原本成年后的基因水平也做不到这种程度。看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鞘翅目总长才慢吞吞揭露谜底:“我从雄保会得到消息,他完全虫态化过——或许那就是返祖。”


    “那要怎么做?”有虫问。


    行军蚁后一片漆黑的眼睛里闪过幽光,道:“不是我们要怎么办,是我们该怎么办?《基因法》里不是都说过了吗?”


    ——一切以基因进化为准。


    第099章 爱是毒药


    “……”前往雌虫议会的星舰上, 原本正在刷着短视频的彗星燕古纳弄蝶像是看到了脏东西,啪地盖住光脑,惊魂未定地转头对自己的亲卫道:“怎么办, 我好像要死了。”


    亲卫:?


    红蓝撞色的艳丽弄蝶动了动自己打着支架的蝶翼,吸了吸鼻子,一脸天崩地裂:“我早该知道的,雄虫哪来什么节操。我就不该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曼努埃尔的雄主, 他现在找上门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他正是弄蝶科前往蝶族主星的代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给燕屿发名片的漂亮弄蝶(战损版), 他那现在还没长好的翅膀, 就是曼努埃尔亲切的指导。副官留守主星, 那总需要个副手吧?曼努埃尔左挑右选,把这个对有夫之夫散发过求偶信号的弄蝶挑走了。


    救命, 只是自己单方面递名片翅膀就惨遭重伤。


    那雄虫主动联系,这条小命还能留下吗?


    亲卫和他面面相觑,镇定地一把抽出桌子上的白色桌布, 往自己少主头上盖。


    弄蝶:……


    很好, 只要我抢先一步盖白布,曼努埃尔的铁拳就找不到我。他蒙着白布, 安详地向后一趟。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才小心翼翼看了眼消息。


    “唰——”白布被单手掀开,弄蝶原地复活, 抱着亲卫喜极而泣:“呜呜呜,我好像不用死了?!”


    “砰”地一声, 门开了,蛱蝶亲卫站在门口警惕地望着他们:“刚刚好大的动静, 你们在干什么?”他扫过劫后余生、抱在一起的弄蝶们,眼神逐渐微妙。


    弄蝶:……


    弄蝶眼睛一闭,想到挨过的毒打,昧着良心道:“看什么看,没见过雌雌恋啊!”他扯过头上的白桌布,恶声恶气:“臭流氓,打扰别人拜堂。”


    蛱蝶护卫:……


    蛱蝶护卫一脸呆滞地关上了门:“对不起……打扰了。”


    门一合上,刚刚还抱在一起的弄蝶们就像火烧屁股一样分别跳开,呕呕呕了半天。然后又凑过来,一起看雄虫发的消息。


    只见光脑上不明账号发来的两条消息分别是:【hello,塔利亚,还记得我吗?我是赫利俄斯,我来找你问几个问题。顺便,不要告诉曼努哦。你也不想被造谣和我私通,秽乱军中吧?】


    【上次偶遇,您提到了大阿努比斯对吗?和我说说他、科梅和小阿努比斯的故事吧?比如说,为什么曼努埃尔会改姓?】


    燕屿从安提戈涅处得到的消息,足够他拼凑大致出曼努埃尔对过去,但是安提戈涅所能提供的只是科梅给他的视角,他需要一个大阿努比斯方的虫,核对一下他的猜测。


    而他思来想去,他身边可能会知道这些的虫,都是曼努埃尔的亲信,一定不会为他保密。


    打游戏找攻略这种事,被知道就没那么有逼格了。越是显得无意识的行为,杀伤力越大。他可不想曼努埃尔知道自己在打听他的童年,那只警惕的雌虫一定会反应过来有问题的。


    而塔利亚这只弄蝶科代表,上次见面就表现出了他对曼努埃尔微妙的态度,知道曼努埃尔雌父的故事,但亲近谈不上,还略有些不服。不然也不会故意递名片给自己了——


    虽然当天挨揍后,就老实下来,看见燕屿就绕道走。


    这是一个绝对合适的虫选,身份够高,能知道辛密,但和曼努埃尔又存在距离,还被打怕了,不敢招惹曼努埃尔。


    这都不威胁一番,真是天理难容!


    塔利亚做贼心虚地把桌布往头顶拉,埋头发消息,以雌虫的视角说出了当年的故事:“是科梅,骗了大阿努比斯……”


    *


    一颗宏大的私人星球上,科梅正在处理偌大一个垄断媒体集团的重要事务。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您不能进去——”


    “让开!”来势汹汹的安提戈涅直接撞开门,大步踏进来,一手拍在科梅的办公桌上:“雄父,为什么扣押海蒙。”


    科梅不徐不急,温声问:“这是雄保会的决定,宝贝,你冷静一点。海蒙犯了错,就要被惩罚,这就是法律。”


    安提戈涅手在发抖,哀求道:“那是我的未婚雌君,我只是出门渡个假,回来他就被带走了。雄保会不能这样!”


    “宝贝,他们可以。”科梅温柔的声线此刻无比残忍。“或许你该想想,为什么这次他主动请缨离开你身边去办事呢?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想让你担心呀,你应该成全他的一番心意才是。乖一点,回去等消息,好吗?”


    科梅反思了自己在圣堂联谊会的计划——第一层埋伏,雌虫议会的精英没能拦下曼努埃尔,那是他对曼努埃尔对实力预估错误。


    但是没关系,他预留了保险方案——泊港的星舰们,如果没出错的话,星舰收到突围消息,会直接开火,用火力覆盖剿灭曼努埃尔的虫。那才叫天罗地网,肉/体凡胎根本无力反抗。


    然而问题又出现了,怎么会突然多出一路虫占领了塔台?!


    他反复回看了现场的监控,确认这一队透翅蝶和枯叶蝶一开场就消失了,因为不是从大门或者侧门、甚至任何有虫驻守的小门离开的,所以居然没有虫注意到。


    他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那条安提戈涅为了表演魔术预留出来的密道。


    海蒙也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在他给出机甲仓位置,却迟迟不见机甲来支援,反而是远方天空燃起火船的时候,他意识到了不对。


    不管科梅那天计划了什么,都被他们意外毁掉了。海蒙深知科梅的冷血,他便支走了安提戈涅,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乐于与科梅作对的曼努埃尔一定会保下他,所以他鼓动着安提戈涅去找赫利俄斯。如果顺利的话,为了自己的理想,安提戈涅会在蝶族领地停留很久。


    但他没想到,自己失联后,安提戈涅便按捺不住地回来了。


    “雄父,求求你把他带出来吧。”


    “我已经卸任了,恐怕无能为力。”他抱歉地看着自己天真的雄虫崽。


    “……没有您的许可,那两位副会长是不会冒着得罪您的风险来带走我的未婚雌君的。”


    “他违反的是《雄虫保护法》,你知道的,我没有立场去反对逮捕令。”海蒙扰乱了他的计划,但那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被定性为恐袭,驾驶机甲的是救援者。因而不能以此为借口发难,但海蒙身上有一个巨大的隐患。


    “怎么可能违反《雄虫保护法》?他做了什么?”


    “傻孩子,当然是因为你和他私定终身呀。”科梅温柔道,“诱导未成年雄虫,是死罪呢。”


    所以科梅从来不在意海蒙和安提戈涅的越界。爱是什么?爱在虫族就是毒药。他只是冷眼看着这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雌虫走上死路,等到他需要的那天,再引爆这个炸弹。


    砰——就这么一下,彻底摧毁这段不该有的感情。


    “雄父——那不是犯罪,那只是我爱他。”安提戈涅发出不可置信的哀鸣,“爱,您根本不懂爱!”


    “我怎么不懂呢?”科梅微笑着,“如果不是靠着爱去诱捕,阿努比斯,我的雌君——怎么会甘心把他透支了身体潜力所生下的雌子,送给我当亲卫呢?”


    他手腕上华美的金色流苏流光溢彩,唇齿间吐出毒液:“我比你更懂什么是爱,爱是雄虫的谎言,是雄虫的武器。你看,你成功用爱毒死了你所爱的一切。”


    *


    【所以,大阿努比斯以为遇上了真爱,于是用诞下的虫崽去讨好科梅,所以曼努埃尔最初才会姓哈雷。】


    【那他为什么改姓?因为和雄虫发生矛盾了吗?】


    塔利亚这只亚回道:【是,也不是。因为科梅是一个雄虫主义者。】


    *


    科梅从座椅上起身,华服流光溢彩,每一根流动着光辉的丝线都像针一样刺进了安提戈涅的眼底。


    “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科梅经历此事之后,第一次深刻明白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拖后腿的队友。没有安提戈涅当内应,提供了密道,虫为地营造出来双向信息差,原本曼努埃尔是绝对会埋葬当场的。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那条密道,那么先遣队就不能快速往返,因此提前发现泊港的不对劲,甚至占领塔台。如果海蒙没有被骗出机甲仓的位置,没人支援曼努埃尔。就算曼努埃尔超出预计的强大,他的亲卫们也会被各种精英永远地留在那里。等残兵匆匆赶往泊港,试图撤离,就被绝望地发现钢铁野兽们正在静候他们的到来。


    科梅已经不准备让雄虫崽继续天真地犯蠢下去了。


    他一万次可惜:“如果曼努埃尔是雄虫就好了,他一定会带领雄虫走向新的明天。可惜……”


    “你真的该向他学学,忠诚于你的族群、性别。”


    他逐步靠近已经陷入茫然和惶恐的安提戈涅,提起他的衣领。科梅声音柔和:“而不是为你的敌人争取权力。”


    砰的一声,安提戈涅被他提着领子按在了落地窗前。“看着,安提戈涅·哈雷,看着你脚下的一切。你以为,你能作为一只雄虫站在大厦的顶层,靠的是雌虫的怜悯吗?!”


    他的声音明明柔而缓,却好似酝酿着惊雷:“你知道为了有今天,有多少雄虫前仆后继地死去吗?!看着!你觉得这栋大厦高吗?稳固吗?”


    “不!任何一艘战舰——甚至一艘飞机都能撞断他!这就是雄虫的境地!”


    “你去可怜被苦苦压抑的雌虫,谁可怜过雄虫?交/配后被螳螂一口口吃掉的时候,有谁可怜过雄虫?被当做配种的玩物关在笼子里被挑选品相的时候,谁可怜过雄虫?被用来交换利益,送给别的雌虫床上时,谁可怜过雄虫?你以为电影里说的——雄虫在第一部分善良雌虫的帮助下,争取到了权力。是真的吗?”


    “难道圣堂没教过你历史吗?第二纪元到第三纪元中的历史,难道没有清清楚楚地告诉你,雄虫是怎样为了摆脱一批更贪婪的雌虫,而把整个群体当做生育资源献给另一批雌虫吗?”


    “如果不是第三纪元建立起的法律秩序,让雄虫找到了渗透后方的机会,你现在还被锁在雌虫的笼子里呢。”


    “我们用媒体洗脑了虫族,整个第三纪元,才形成今天的社会共识——雌虫是有罪的,雄虫脆弱、无辜,曾经被全世界迫害,这是所有虫欠雄虫的罪。”


    “而你,你却准备用所谓自由与爱来掘雄虫的根。”


    “安提戈涅,你凭什么代替我们的先辈去原谅?你凭什么允许雌虫去追求所谓的平等与爱?告诉我,你凭什么?”


    *


    塔利亚:【与小曼努在狼蛛星上发生冲突的雄虫,已经死了。他为非作歹,虐待雌虫,小曼努偶然看见之后便冲上去打了雄虫一顿。】


    赫利俄斯:【你说他死了,总不能是……曼努埃尔打死的吧。】


    塔利亚:【……他倒是想,但是被拦住了。那个雄虫是因为虐待罪被送上了法庭,当时雌雄关系远远比现在紧张,雄虫行事越来越张扬,有刹不住车的迹象。于是科梅和另一名雄保会副会长,一起要求起诉那位名声狼藉的雄虫。那是唯一一名被判处死刑的雄虫,因为这次有力的判决,雄保会和三位会长得到了大部分雌虫的信任,雌雄关系缓和至今。】


    赫利俄斯:【科梅是察觉到雄虫逐渐脱轨才这样做的,而那位雄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他不是为了曼努埃尔。】


    塔利亚:【对。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从离婚后就远走战场,再也没回来过的大阿努比斯匆匆回来,从科梅手里要回了曼努埃尔。不过我后来再见到小曼努的时候,他的性格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塔利亚不知道,但曼努埃尔能猜得到。明面上,科梅要杀鸡儆猴,所以不能对曼努埃尔这个见义勇为的小家伙做什么。但,他毕竟是曼努埃尔的雄父,关上门私下怎样惩罚,外界又如何能知道呢?


    结合天井牢里的种种线索,恐怕当时只比水位线高半个头的曼努埃尔便被关在里面。


    逼仄的空间,深而闷热的黑水,天空永远只有一个小口,看不见明天,却不耽误风吹日晒。那是科梅的私人星球,恐怕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不会让任何虫过去。就那样把他扔在黑暗和寂静里。


    虫族、尤其是鳞翅目,最讨厌水。


    他的蝶翼却全部被淹在水底。


    【我记得,雄虫和雌虫势力之间,一但换姓,就不允许换回来。曼努埃尔怎么换回来的?】


    塔利亚:【曼努埃尔毕竟是两个高级别虫族寄予厚望的虫崽,基因级别很高。当时阿努比斯也是首领的有力竞争者,有了高等级子嗣必定如虎添翼。所以当时的蝶族都不同意他换姓,回归蝶族。是阿努比斯自愿放弃竞争权,承诺带领亲卫前往最艰难的战场,不到死不回归,才被同意的。】


    他自嘲:【我们毕竟是第三纪元建立的元老族群,真要违反潜规则,也能找到足够的利益去换雄虫们闭嘴。】


    【然后嘛,没有雌父带领的曼努埃尔,在没虫注意的地方,就这样自己野蛮地长大了,甚至走上了现在的地位。】


    *


    “雄父!”安提戈涅眼含热泪,痛苦道,“你抛弃了曼努埃尔,你也要抛弃另一个虫崽吗?”


    “怎么会呢。”科梅捧着小雄虫白皙娇嫩的脸颊,“我爱你呀。”


    “你以为你们私下搞的读书会我不知道吗?我只是不管,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想把它搬到台面上来。”


    安提戈涅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我放任它存在,是因为你们——你们这些小雄虫会感到快乐。”科梅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也浮上一层薄薄的水光,不知道透过眼前的虫崽在看什么,或许是他梦中那个雄虫乌托邦。他温情脉脉地说,“我希望雄虫都能快乐地长大,可是你不应该计划把它传播向雌虫。你是在当叛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


    “难道放弃曼努埃尔我就不心痛吗?”放走了这样一个未来的顶尖战力,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但是他不是我们的同路者,他永远不会向雄虫屈服。他还那么小,就敢为同胞袭击成年雄虫,狼蛛星严苛的规矩磨不平他,世俗如影随形的舆论改变不了他。他明明从出生起受到的教育就是以雄虫为最高信仰,爱护雄虫就是生命的意义。但他还是坚持对我说,他不能看着同胞被践踏。”


    那个时候起,科梅就明白,他没办法洗脑自己的雌子,他更恐惧曼努埃尔长大后会阻挠、甚至摧毁雄虫的秩序。所以他决定送这个隐患去死。


    如果不是大阿努比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或许小雌虫就如他所愿永远沉没在了黑水之下。


    “一个生来便能依靠暴力拥有一切的雌虫,都会团结。你却想着背叛自己群体的利益,去争取所谓的平等。我多希望你能学会曼努埃尔这一点。”


    “安提戈涅,这里是虫族,爱是毒药。”


    “永远不要爱上你的敌人。”


    *


    塔利亚:【其实,第一次听见他结婚,我还以为您是被他抢来的呢。说不定哪天虫崽生下来了,就会去父留子。】


    艳丽到让人怀疑有毒的弄蝶轻飘飘道:【毕竟,对曼努埃尔而言,雄虫是敌人。】


    【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爱上雄虫。】


    第100章 蜻蜓之翅


    安提戈涅蜷缩在床上, 像是鸵鸟般把头埋在被子里。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贴着缝隙,顺着地板一点点往上爬,在窗帘的间隙中, 捕捉到了窜动的影子。


    六个、或许更多。


    这么多雌虫在看守他。


    我又不是赫利俄斯,我逃不出去的。安提戈涅沮丧地想。


    “阁下,您应该用餐了。”门外传来殷切的呼唤,安提戈涅不应声。但外面的虫也不介意, 等了一会儿,习以为常道,“抱歉了, 阁下。科梅大人很担心您, 要求我们亲眼监督您。”


    说着, 门开了。就在侍从要进来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阻止了他,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傲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让开,我是来找安提戈涅的。”


    来者把侍从赶了出去, 重重关上门。


    安提戈涅一骨碌翻身, 爬了起来,十分惊喜:“圣地亚哥!”他惊喜道, “你怎么来了。”


    圣地亚哥是前不久被他拉入读书会的一员,也是一名雄虫。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他体型娇小,棕色眼眸深处一点淡淡的红。圣地亚哥目光扫过占据了半面墙的画框, 华美的框架中,却不是什么画。而是一对纤长的翅膀标本, 翅透明,翅痣褐色, 前后翅肩片橙黄色。(1)


    ——那是夏赤蜻族的翅膀。


    而海蒙正是夏赤蜻族的。


    圣地亚哥收回视线,不免有些唇亡齿寒。他曾经被曼努埃尔挖断的翅膀根部似乎又隐隐作痛。这对父子怎么都喜欢对别人的翅膀下手啊?!


    是的,他就是隐翅虫圣地亚哥·西西弗斯。


    在虫族留学生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选择跟燕屿走的雌虫,而是选择回到雄保会,美美升职加薪。


    他当然不是什么雄虫,更不可能是真心认同他们的理念,才加入的读书会。隐翅虫的职业就是诈骗,反正都是装雄虫搞诈骗,骗谁不是骗,上司的让他去骗谁他就骗谁咯。在诈骗面前,众生平等。他们隐翅虫从不搞歧视,雌的雄的,富的穷的,应骗尽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安提戈涅的理想还要平等一点呢!


    “我听说你跟你的雄父吵架,被禁足了。”圣地亚哥在床边坐下来,温声解释。“我就想着,来看看你。顺便问问咱们读书会的事,唔!”


    一双手蒙地捂了上来,安提戈涅紧张地看了看门外:“嘘!”


    圣地亚哥眨了眨眼,明知故问:“怎么了吗?”


    安提戈涅沉默片刻,想起了几天前和科梅爆发的争执,或者说是他的世界观单方面被大卡车撞地七零八落。


    他摇摇头,只是含糊说:“没什么,只是雄父他……不太认可我们的理念而已。”


    “啊,”圣地亚哥紧张起来,攥着被子问 “怎么会这样?那怎么办?你……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安提戈涅这次沉默了更久,他的目光漂浮不定,像溺水的人寻找光源一样落在了墙角的标本框中。那么熟悉的翅膀,他陡然被心脏的剧痛刺激得清醒过来。


    “继续吧?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他苦笑一声。


    回答错误。圣地亚哥惋惜地想,但他嘴里却附和道:“那你现在被关在这里,之前的没做完的事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呢?他被困在这里,谁能帮他继续这份事业下去呢?目光落在了眼前虫身上。


    这里不就正好有一个?!


    “啊?我?”圣地亚哥面露震惊,连忙摆手,“我不行的!我还是你前不久才带进读书会的呢,你忘了?我连成员有谁都还没搞懂,出了问题能求助谁也不知道!”


    安提戈涅按住他的手,目光殷切:“这些都不是问题,我马上就全部告诉你!你只管去做就行。”


    网骗大师轻易将对话引到他所希望的方向,隐翅虫掩下一抹笑意,把他说的每一个名字都牢牢记在心底。


    “对了,如果实在没办法解决。你就……你就找赫利俄斯吧?”


    他也在?一想到赫利俄斯的雌君,隐翅虫PTSD就快犯了。幸好安提戈涅接着说道:“不过他只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才给我们赞助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麻烦他。”


    好的,这就把赫利俄斯从名单里踢出去。


    “就这些了吗?”圣地亚哥确认。


    “对,没了。”安提戈涅语气坚定。


    隐翅虫对他笑得很可爱:“请放心,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你的所有嘱托。”每一个参与者,他都会记住的。


    他走了。安提戈涅看着合上的门,赤脚走到标本框前,跪在地上,隔着玻璃轻轻抚摸。他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了几天前。


    在世界观破碎的混乱中,他依然没有忘记最初的来意,质问雄父:“海蒙到底去哪了?”


    科梅却松开了拽着他衣领的手,施施然回到办公桌后的座位。安提戈涅的目光也随之移动,看见了摆放在办公桌上的装饰性标本。


    很小的一个装饰,不过巴掌大。被定格在死亡瞬间的蜻蜓双翅舒展,红色的尾部细长,在纯白的背景色中带着生命的美。


    谁都没说话。


    可是他却好像在沉默中明白了什么,浑身一软,第一次对雄父感到了恐惧。


    科梅评价:“蜻蜓的翅膀,到底不如蝴蝶漂亮。你看,光一照,影子都没有。”他眉目依旧和蔼可亲,语气不乏怜爱:“回去吧。我给你准备了成人礼。”


    连愤怒的力气都被无名的恐惧所抽空了,安提戈涅被沉默的护卫们控制住肩膀,往外带走,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经最敬仰的雄父,赌咒道:“你会付出代价的,一定会的!”


    那天的太阳十分热烈。


    从大厦出来,直面太阳的那一刻,头顶强烈的日光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耳光。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讲爱与理想的,赤/裸裸的权力才是唯一的法则。


    可是,无法掌握暴力的雄虫,连革命这条路都走不了。只能不断渗透民生领域,通过金融杠杆逐步寄生,才逐渐取得今天的地位。


    雄保会左右逢源,借着雌虫的内部矛盾才艰难蹚出了这条血路。甚至《雄虫保护法》的立法依据就在于要保护“生育资源”,他们是资源,不是拥有独立意志的自由生命。


    安提戈涅蜷缩在恋人的虫翅下,喃喃自语:“那条路到底在哪?”


    自由平等不是喊出来的,是血雨腥风争取来的。可是雄虫手中没有暴力,就走不了这条路。


    难道科梅的理念才是正确的吗?


    *


    白榄星区礼物送来的时候,雌虫议会正在进行常规公开汇报,按照流程,曼努埃尔会作为蝶族代表正式出席,向星际传递出明面上的信号。无论是什么会议,总是又臭又长的。赫利俄斯原本准备看的,但他听着叽里咕噜一连串虫语,半懂不懂,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刚好有虫传来消息,人族有东西送达。


    终于有理由离开了!


    无论是哪个种族的高层,开会都一样的,散发着可怕的班味,不能多听。


    人类那边送来的东西只可能是给他的,他原本还在猜测是不是什么新的指令。而传信的蝶族表情复杂,只说:“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至于这么神秘吗?还能送个核弹来让他原地引爆不成?


    几分钟之后。


    ……不至于吧?


    燕屿抬头仰望着静立在眼前的钢铁怪物,心底满是震撼。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凌厉、精密,完美诠释了暴力美学。银白和深蓝色的涂装,克制的冷色调构成了地球时期人类对未来科幻的终极幻想。


    “这是……您的机甲。”负责安全检查的虫递给他一封信。


    很眼熟的字迹,一笔一划写着:【希望能帮助到你。】


    落款是俞烁,和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赫利俄斯控制不住上前,抬手触碰这座机甲。机甲属于高危武器,私人不可持有,每一台正规机甲都有编号,一般是军人执行完任务后送回机甲仓,由专人监督。服役期间,军人与机甲是搭档,但退役了,一对搭档就再也不能并肩战斗。一般所说的给机甲,是指给驾驶权,所有权归军方。


    他没想过自己能真正拥有一台专属机甲。


    没有一个古地球人能拒绝这个!


    它好漂亮。


    燕屿沉着冷静地想,其实都是跨物种结婚,是和曼努埃尔还是和机甲其实都差不多吧?请尊重性取向多元化。


    进入舱室,他不由得更沉醉了。好简洁的驾驶台,完全是按照他的操作习惯改的。好利落的武器切换速度,好美丽的狙。虽然口径似乎有亿点点超出了正常范围,但露头就秒,怎么不算狙呢?甚至还仿照他用顺手的长刀,等比例做出了冷兵器。


    机甲一般不配置冷兵器,除非是机甲师自己要求。


    他登录驾驶舱,按照在军校时的流程接入机甲。


    突然,他顿住了。


    机甲在他没有做出操作的情况下,抬起手,捻动手指。


    “传感系统又进步了?不,不对普通传感系统做不到这一步。”他的感官系统甚至向大脑传递了机甲刚刚捻动手指时,金属外壳摩擦的艰涩质感。


    他能感觉到,线路在机甲体内随着特定的功率传输运转,磁力和电流相互呼应,粘稠的能源液随着机身的轻微晃动而拍打在内壁上,就像潮汐。


    这简直、简直就是一具机械做的身体。


    这种感觉不像在开机甲,反而更像他在精神链接一个雌虫。


    所以这是俞烁给我设计的……雄虫机甲吗?


    其实,在知道雄虫的精神链接之后,俞烁就朝着这个方向钻研。在人类的机甲发展史主要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手操机甲,第二个阶段是脑机结合。


    脑机结合技术是古地球时期就有不小突破的尖端科技,但是直到星际,才终于被成功运用到机甲作战层面上了。战斗这种极度考验反应力的行为,要求机器足够灵敏。于是最初为了提高灵敏度,研究员们对志愿者进行了器械植入的手术,可惜这种海量信息的冲刷对人脑而言还是太恐怖了。需要交给机器捕捉和处理的信息,给人类只会烧坏人类的大脑。


    于是为了实操效果和安全,机甲设计师们做出了取舍,让电脑捕捉处理信息,让人脑决定如何反应。


    但针对虫族的精神链接,俞烁重启了被抛弃的技术,成功研制出了这种仿佛替身使者的高敏机甲。


    ……天才!


    发现这一点后,燕屿大为振奋。


    伊卡洛斯计划缺少的那一块拼图,找到了!


    校长的计划是缓慢的地质运动,等到板块间挤压到震荡时,再喷发出地底的火焰。然而等板块边界挤无可挤的时候,不知道要等多长。


    而现在,能加速矛盾爆发的东西出现了!


    技术革新向来会推动社会的变革。从手操到脑机结合的技术跨越,推动了女性地位的回升,让女性重回军事领域。而这款雄虫机甲的横空出世,给了雄虫掌握暴力的机会,又怎么会不引起一番剧变呢?


    雄虫是什么呢?在燕屿第一次了解到雄虫的生存模式和社会定位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想到了犹太跨国集团。


    这些利用金融蚕食全世界的寄生虫,虚拟的帝国破灭在人类逃离地球的刹那。乱世里,没人在乎《反犹/太主义意识法案》,没人在乎金融债券,人们只在乎你手里有几把枪。


    如果没有伊卡洛斯分裂了雄虫内部,那么这种武器只会让雄虫从表面的特权阶级,实际的寄生虫,转变为真正的剥削者。


    然而现在以安提戈涅为首的年轻雄虫生出了对自由平等的渴望,这种机甲就会成为引爆他们内部的炸弹。


    在雄保会经年累月的洗脑下,雌虫中下层和年轻雌虫们都发自内心地认同雄虫的独特地位,他们认可自己有罪,认可一切对雄虫的特权都是在赎罪。这是虫族的政治正确。


    因而,当有被神话的雄虫走下云端,站出来对雌虫们说,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可以同样拥有爱和自由。社会的舆论将是爆炸性的,BOOM——虫族将会被炸得四分五裂。


    或许这是不仁义的,但是,抚摸着来自人类朋友关切的礼物。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笃笃——”


    有谁敲了敲机甲外壳。他低头一看,是副官。


    “阁下,你能联系到首领吗?”副官仰着头,大声问。他脸上写满焦急——


    曼努埃尔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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