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烟之死
审刑院大牢位于地下, 入口很小,仅能供一人通过。
白芷每次经过这条窄道,都甚感压抑。
到了地方, 她先把篮中之物给人检查, 是一些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 以及两块夹了肉的饼,和一壶水。
当初把如烟收押时, 她伤势未愈,每天都得换药,审刑院这怜她可怜,也是怕她死了,便准许白芷每隔两天来一次。
不过所携之物都需检查,吃食和水也需要她每样都吃一口。而这里检查还不算完, 等会还会有个老妪领她去一旁搜身。
一切弄罢,白芷被狱卒领到如烟的牢房前。
狱卒打开门, 让她进去。
人也没走, 就隔着栅栏在外面盯着。
如烟躺着杂乱的稻草上, 一动未动,整个人瘦骨嶙峋的,像具死尸。白芷来了, 她都没察觉到, 还是白芷来到她身前蹲下,轻声唤了她两声。
“娘子……”
如烟慌忙坐了起来:“白芷你来了?”
她脸上满是脏污,神色慌乱还有些神经质, 紧紧抓着白芷的臂膀:“我想出去, 我要出去,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阵子她与外界交流, 仅一个白芷,白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背着人告诉她让她一定要稳住,郎君正在想办法救她,让她一定不能慌,不能露出端倪,不然她要死,郎君也得死。
如烟这才稳了下来。
也幸亏审刑院这对她没用刑,不然她早就垮了。
即是如此,也遭了不少罪,牢饭难吃,只凭着白芷每两天给她带一些吃食,还不能带太多。
牢房里有老鼠和各种虫子,夜里地牢深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发疯乱叫,所以没几天如烟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要出去,我想回去,我什么也没做,为何要这么对我!”
如烟哭得泣不成声,哪怕白芷每两天来给她换一次药,她的脸也因环境太差开始腐烂了。
天太热了,依稀能闻到些许臭味,哪还有当年名动上京如烟仙子的模样。
白芷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又怕自己出声露了端倪,只能先哄着如烟,先给她换了药,又让她吃带来的肉饼。
如烟狼吞虎咽地吃着,中间甚至呛到,白芷连忙喂了她些水。
趁着喂水的空隙,如烟脸上的激动疯癫全没了,竟成了面无表情。
“你有话跟我说?”
白芷一愣,心中弥漫上细细密密的悲凉。
她瞅了一眼牢房外似有些不耐正在走神的狱卒,声如蚊吟:“郎君有东西让我给你。”
“什么?”
白芷塞了一个东西给她。
如烟在摸到东西时,就感觉到是什么了,她甚至能在脑中描绘出此物的模样。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白芷连忙为她顺气。
栅栏外,狱卒听见动静不耐地往这里看了一眼,在看见那如烟呛咳时口沫横飞,脸上的布也掉了,露出其下可怖的伤口,顿时嫌恶地移开视线,又往远处走了一点。
趁着空档,如烟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枚玉环,很小的一枚,玉质也不是太好,上面打了个红色络子。
这是她和谢成宜的定情之物。
当年柳谢两家本是邻里,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话不多,与谢家其他哥哥们不同的小哥哥。
他不喜练武,只喜欢读书,她小小一点便跟在他身后听他读书。
后来他实在耐不住她的烦,也是为了对家人好交代,便带着也教她。
是青梅竹马呀。
不过这个竹马大了自己五岁,及至谢成宜成年,她也及笄了,她已经长成为一个婷婷少女,他也成了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她实在按捺不住爱慕之意,对他表露心声,他眼神复杂,却还是拒了,说他心中有抱负,不会一辈子就待在这清水县。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天涯海角,我都陪着宜哥哥。
后来他要来上京,家里劝她不要再想这个人了,她也及笄了,该嫁人了。她不听,偷偷收拾了包袱,留下一纸书信,跟在他后面上了去上京的船。
他那么嫌弃她,却还是没忍心撵她走。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这样繁华的地方,似乎与他们这样的人无关。
宜哥哥所托之人,终究是有违他所托,他没能进入太学,两人身上的银钱也越用越少,只能从客栈搬出来,租了个很小的房子,暂时落脚。
她也曾劝他,不如就回去吧。
他却说,他既然出来的,就一定不会回去,他一定会进入太学,一定会做上大官。
后来呢?
后来他们的钱渐渐用尽了,宜哥哥的事情依旧没有头绪,当时她已经对上京很熟悉了,他们所住的地方附近有几家勾栏,一次她去菜市买菜,偶遇了香云楼的老鸨宋妈妈。
宋妈妈说她长这么好看,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方,真是可惜。
是的,他们当时所住的地方是整个上京最糟的地方,不光房子小环境差,附近充斥着无数勾栏瓦肆,车脚牙行,地痞无赖也多。
她就被地痞纠缠过,还是宋妈妈帮她解的围。
其实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她只能这么做,只有她这么做,才能为二人挣出一条出路。
她和香云楼签了两年的契,在里面做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
他得知这件事后,脸色难看得吓人,拉着她去香云楼要解契。
可这时宋妈妈的脸色却变了,说已经签下的契不可能作废,契书上也写明若是反悔,便要按价赔钱。
他们没钱赔,也横不过香云楼,事已至此,只能这样。她把他撵走,坚持留在了香云楼。
是的,都是她坚持的。
然后呢?
然后日子渐渐好过了,她虽知书,却没有什么技艺,宋妈妈找人教她艺时,她挨过骂也挨过打,可她却从未对他吐露过一字,只说香云楼很好。
后来呢?
他终于进了太学,越来越好了……
再后来呢?
如烟,不,柳从凝不愿再回忆了。
她已经明白了谢成宜的意思。
……
白芷满是悲悯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从恍惚到渐渐蹙紧了眉心,到最后的一片沉寂。
“娘子……”
柳从凝笑了一声,声如蚊吟:“白芷啊,别学我。”
“娘子……”
到了此时,她还顾忌着那个人,怕惹来狱卒注意。
“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娘子……”
“你走。”
柳从凝背过身去,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捏着那枚玉环。
白芷只能收拾了东西,放进竹篮,她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无从说起,这时狱卒走了过来,她忙拎起竹篮猛地扭头走了.
天上下起雨来。
上京已经多日未雨了,这场雨倒是极大。
白芷拎着竹篮一路往回走。
雨越来越大,渐渐路上的行人都没了,只她一人还走着。
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
白芷抬头去看,竟是高忠。
“高叔……”
“事情办好了?”
“我已经把东西交给娘子了。”
高忠点了点头,似看出白芷面上的恍惚,他想了想,低声道:“不要可怜她。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我只知道当年我遭受大难,是郎君救了我。你也一样,也是郎君救回来的,你和我只为郎君尽忠,只为郎君办事。”
白芷的表情分外苦涩,却也只是垂着头,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你还是先回翠烟阁。”
白芷点点头。
之后高忠递给她一把伞,就驾着车离开了。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有人不忍这女子淋雨,送了她一把伞而已.
下午,消息传来了。
“如烟死了。”
杨變诧异抬头:“她死了,怎么死的?”
权简去了一旁坐下:“是自缢,等审刑院的人发现时,人已经死了。她是用内衫结成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栅栏上的。”
权简没去看,但张猛去看了,死相极惨。
须知,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常人是无法把绳索绑在木栅栏上把自己吊死的。
杨變砸了茶杯。
“我明明已经……”安排了天罗地网。
可真是天罗地网吗?
审刑院从来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内里他们根本无法插手,所以只能杨變出面一再敲打详议官,摆出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并搬出元贞,就是为了让审刑院不敢搞小动作。
进不了审刑院里面,外面他确实安排人盯着,一旦谢成宜出现在此地,就会拿他个正着。
可有什么用呢?
审刑院根本没动手,是如烟自己要死的,你能拦得住外面人下手,能拦得住人家自己寻死?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
“上午她婢女去了一趟……”
“那就把她的婢女拿来!”
“没有用。”权简叹了口气,“此女并非谢成宜软肋,他只会坐着看戏,随便你处置。他既然留下这个漏洞,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漏洞。”
其实杨變何尝不知没有用,只是气怒之下难以自制。
“其实你昨天说谢成宜冲着元贞公主去的,却未能成事,我便知晓结局快要来了。”
只是没想到谢成宜会这么狠,下手这么快,而那如烟又如此痴情,根本没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此事到此为止吧。”权简有些无力道。
也只能到此为止。
“那不行,我得去审刑院闹一场。”杨變扯着冷笑道.
就在杨變在审刑院大闹一场,以至于杨准这个知院官实在无法,只能进宫告状时,宫里这边有关元贞落水之事,也落下帷幕。
那内侍死了,查过他本人,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异常。
事发当时确实是他当值,本是在广成殿服侍,跟着吴皇后及一众宫妃们来到升仙台,也是为了在一旁服侍之故。
至于他为何会往元贞的方向去,又为何突然摔了一跤,谁也不知道。
事情似乎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只有福宁殿的人知晓,圣上发了多大的怒。
福宁殿里杖毙了好几个内侍,据说是因御前失仪。
因为此事不大也不小,次日朝堂上还有言官劝谏,说圣上乃仁君,当以仁治国,大概意思就是内侍不过是御前失仪,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圣上你实在太不对了。
只有刘俭马福安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因为这几日宣仁帝盛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元贞这边,她只在金华殿养了三日,就再度去了尚书内省。
她的理由是她已经没事了,还剩些许内伤,御医说这个急不来,得慢慢养,可她实在闲不住。
虞夫人来藏书阁探望了她。
这次没让元贞烹茶,而是蕙娘在一旁烹茶。
“公主,你可明白了其中的艰难险阻?”
作者有话说:
哈,不要嫌弃谢成宜如烟占了戏份哈,谢成宜是渣但也是个挺复杂的人,后续他还有点戏份,算是个配配配角吧。
第42章 你输在轻敌,输在瞧不上她
元贞的脸还有些苍白, 明明是盛夏,却穿了几层衣裳,捧着茶盏的玉手白到让人觉得顷刻就会消失, 一丝血色都无。
“明白。”
怎会不明白。
之前因那梦, 元贞到底隔着一层, 料想尚书内省并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万万没想到其中竟如此险恶。
有一股力量在针对尚书内省, 所以梦里虞夫人才会一直不敢荣养,而等她死后尚书内省树倒猢狲散。
如今见她来到尚书内省,也许对方看出她想做什么了,也许并没有看出,但显然不想看见出现她这个变数,所以设了个局, 想将她赶出尚书内省。
“那公主可会怕?”
怕?什么比国破家亡,沦为敌人禁脔更让人怕?
对方使了如此迂回的手段, 不就是因为不愿正面与她对上?既如此, 说明形势还没有严峻到让她不能力敌的程度。
“为何要怕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若好人都被这些人驱离,那天下岂非没有好人容身之地?”
虞夫人笑道:“看来公主是明白其中的险恶。”
元贞垂首喝着茶:“只是我不懂,为何入内内侍省竟如此仇视尚书内省?只是因尚书内省有代帝批阅之权?”
之所以会元贞会直接点名入内内侍省, 而非内侍省, 是因为她对内侍省还算有些了解。
幼时不懂,只觉得这些人都是内侍,没什么区别, 等长大后才知晓内侍与内侍之间也有不同。
入内内侍省的门槛高, 需是幼年入宫, 并在内书堂读书成绩极其优异, 才能被选入入内内侍班。而那些读书成绩不够优异的,抑或毫无天赋者,则被归回内侍班,留作服侍人之用。
而从这时起,内侍就被区别开了。
虞夫人垂目,掩下目中复杂之色。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徐徐才道:“入内内侍省脱胎于内侍省,却又凌驾在内侍省之上,其本身不过是历代官家培养出来,用来帮衬自己的人手。”
既是帮衬,自然不限于皇宫,不免和朝臣有些交流,时间久了,内外通联,互通有无,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秘事。
官员看待内侍如同皇帝鹰犬,可有时候为了升官,不免也会有求到内侍的时候。
毕竟若论和皇帝亲近,怕是连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上这些成日服侍在皇帝身边的人。
而于内侍而言,既然是帮圣上办事,自然少不得和官员打交道,你态度太过强硬,就会遭来官员抵制。
轻则事情办不成,重则官员群起逼到圣前,指不定会被弃车保帅。
由此可见,便能想象出这双方相处时的暧昧。
而入内内侍省看不惯尚书内省是由来已久,也是膨胀后的敌视,总觉得对方分了自己的权,只是互为掣肘,谁也拿谁没办法。
谁也没想到会出个虞夫人,当年在宣仁帝临朝听政之事上出了大力气,因此深受皇帝信任。
而宣仁帝为了收权,也是为了对付朝中太皇太后的遗臣,以及那些总喜欢抱团的文官,又捧出个裴鹏海。
这裴鹏海早年出身内书堂,也是才智过人,才能一路做到内东头供奉官,又转为外官。
一开始,他是真心实意为圣上办事,可他待在宫外的时间太久了,接触的官员也太多,渐渐就开始有些变了。
也许这些变化早就有迹可循,反正这些年来他屡建奇功,一路从一小小的宣抚使升至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兼殿前司都指挥使,掌三衙,封荣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而多年荣宠,也致使他专权跋扈,自然看虞夫人不顺眼,尤其虞夫人曾数次进言,坏了他不少好事。
总之双方仇怨是早就注定的。
好不容易等到虞夫人身体不中用了,终于能铲除尚书内省这个心腹大患,哪怕裴鹏海不出手,入内内侍省的那些人也会出手。
却未曾想突然冒出个元贞公主,当了拦路虎,自然想把她撵走。
这也就是元贞,随便换个人,怕是命早就没了。
毕竟这皇宫之中,皇帝皇后皇子公主,看似是主人,实则人数寥寥无几,而最多的恰恰是这些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内侍们。
“此事并不一定是裴鹏海干的,但对于他们此举,怕是裴鹏海也乐见其成。”虞夫人说。
一旦尚书内省被除掉,其代批权必然会被入内内侍省收入囊中,所以这也是权利之争。
听完后,元贞徐徐吐出一口气。
此前她虽有些许了解,到底不够透彻,此番通过虞夫人的话,她才算真真正正看清入内内侍省与尚书内省的关系,及其中利害之处。
“此人手握兵权,深受圣上倚重,公主若想入主尚书内省,此人及入内内侍省便是最大的障碍。所以老身再问公主一句,你怕了吗?”
“为何要怕?”
元贞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双目晶亮。
“说白了,他们的权力来自父皇。这一次我任凭他们设计,全然不还手,我就不信父皇看不出此举背后的深意?就如夫人所言,他们久居高位,自视甚高,瞧轻了其他人,也浑然忘了自身根本。”
像这一回,他们就瞧轻了元贞,原以为一个公主,哪怕再受宠,也不过刀俎下的鱼肉,只能随他们摆弄。
却未曾想元贞因杨變提醒,提前就堪透阴谋,知晓他们不敢要自己的性命,索性就听之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整件事于宣仁帝,他又会怎么看?
他只会看到,他本是还在犹豫如何处置女儿的‘任性妄为’,这是父女俩私事,却因为某些人手伸得太长,设计人竟设计到他面前来了。
尤其被设计的,还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早先对内侍之间、内侍与群臣之间,私底下的那些苟且,他碍于大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手都伸到他面前来了。
于父亲身份来说,此番行举不能容忍。
于帝王身份来说,此番行举更不能容忍!
说到底,内侍的权力全来自于帝王。
再说难听些,他们不过是皇帝养的一群狗,以前这些狗背地里偷吃点骨头,和别家狗眉来眼去,这都是小事,只要能办事,可以不计较。
如今竟然反咬上主人了。
这是什么?
这是欺天!是倒反天罡!
所以当对方使出这么个昏招,元贞就知晓自己进尚书内省的事,在父皇那儿是稳了。
虞夫人笑了起来。
这是这阵子以来,她笑得最轻松肆意的一次。
突然觉得当初挑了这位公主,并非不得已下的为之,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她碍于身份,哪怕入内内侍省欺于门前,也说不得做不得什么。而这位公主不一样,论私,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论公,她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仅凭这层关系,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与之相反,入内内侍省却是各种被掣肘,一个不慎就会被反制。怕是这会儿裴鹏海正在大骂入内内侍省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不出虞夫人所料,此时裴鹏海确实很生气。
捅出篓子了,现在想到他了,早干什么去了?!
裴鹏海五十出头的年纪,虽为阉人,但生得身材粗壮高大,面相威严正气,随便穿一身常服出去,若不指明他是个阉人,恐怕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无根之人。
这些年他早已不在宫里居住了,甚至连都都知那个位置,也只是挂个名儿。
自打他兼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差事,圣上就给他赐了府邸,后来封了国公后,这府邸又改成国公府。
如今这府里奴仆成群,他还养了几房小妾,倒是比一般的簪缨世家都不差。
“义父!”
魏思进跪在下头,分外可怜。
“现在知道喊义父了?”
坐在椅子上的裴鹏海,抚着扳指冷笑,“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义父呢。进儿啊,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若非有主意,又怎会闹得今日这出?”
魏思进膝行过来,抱着他的腿痛哭。
“义父,你在孩儿心中一直是天一般的存在,孩儿这次也是寻思义父公务繁忙,便想揽个功把这事办成了,等事情办成后,义父知道了也高兴。谁曾想、谁曾想——”
“谁曾想终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可还记得我六年前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魏思进一愣,谁还会记得六年前的一句话。
什么话?
裴鹏海却回忆起当时场景——
那年元贞公主不过才十一,第一次被朝臣弹劾行止不端,奢靡无度。当时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一般这个年岁的女孩都得害怕,尤其她还没有娘亲作为依靠。
偏她倒好,仿佛无事人一般,第二天就拿着自己刚写的大字来给圣上看。
当时裴鹏海正好撞见这一幕,出来后他与义子魏思进说,以后不要随意招惹这位元贞公主。
就这么一句,剩下的话被他咽进了肚里——此女虽小,却如那久年的游方郎中,把圣上的脉把得极好。
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自诩是个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好手,尤其对圣上而言,更是深谙帝心,可在见到此女这般行径时,他竟有些不确定了。
“你知道你这次输在哪儿吗?你输在轻敌。”
“你输在瞧不上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却没有想那些个龙子凤女,能冒出头这些年还能安稳无恙的又有几人?”
“你这次自作聪明,竟把杨玉也用上了。是不是觉得我放下杨玉这步棋,碍了你的事,所以就想借刀杀人?”
“别说我疑你,这些年你可没少干类似的事,我只当你是榆木脑袋,念你我父子一场,旁人总是比不过,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换新人也好,免得你我父子二人招了圣上猜忌,却未曾想越发纵得你胆大妄为!”
第43章 虞夫人不懂,杨變懂
裴鹏海这一番斥责, 算得上极为严重了。
魏思进被吓得不轻,就抱着他的腿,哐哐在他靴子上连连磕头。
“义父, 儿子真不敢, 儿子承认自己平时有些小心思, 可这次是真心想把事情办好,逼那姓虞的老虔婆一把, 把事办成了好给您个惊喜,我是真没想到竟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义父……”
裴鹏海一脚把他踢开,掸了掸袖子。
“你庆幸吧,庆幸自己这次办事还算周全,没让圣上抓出铁证,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一听这话, 魏思进紧绷多时的身躯顿时放松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过了一会儿, 他才又道:“那义父你说这事后续……”
裴鹏海冷眼瞧他, 嗤道:“你还想后续?后续什么?说你蠢, 你总是不认,她入尚书内省,明明该着急的不是我们, 也不应是我们, 偏偏你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不该是他们,那应该是谁?
魏思进趴在那想。
想了一会儿,懂了。
他眼睛一亮:“那义父……”
裴鹏海又是一脚踢过来, 骂道:“当下这种时候你再对付她, 不管事情是谁做的, 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 不是屎也是屎!让那些大臣们自己发现,你不要从中做任何手脚,再弄砸一次,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是。”.
一番交谈,双方都是顺心如意。
虞夫人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感,道:“今日老身可再回答公主一个问题。”
元贞扬眉:“知无不言吗?”
虞夫人失笑颔首:“知无不言。”
元贞陷入沉思。
显然这又是个考验,元贞也清楚这位既说了是一个问题,就不会任自己提太多问题,可她有太多想问的了。
思来想去,她只问了她最想知道的。
“为何朝廷每年要向北戎输纳这么多的岁币,还美曰其名此乃恩赏,粉饰太平。北戎真的不可敌吗?”
其实这算得上是两个问题了,只是元贞狡猾地用最后一句话作为了结语,倒也能算是一个问题。
虞夫人有些失笑,也有些恍然。
良久,她才看向元贞:“这是个好问题。既然公主都说了粉饰太平,那就算是粉饰太平吧,只是这个粉饰是阖朝上下一起,才能粉饰出这个太平。”
“前有北鞑,北鞑没了,又来了北戎,这非圣上一朝之事,而是从建朝起,北面的敌人就一直存在。只要不割地,岁币可以谈,反正大昊富庶,而北面的敌国都贫瘠。”
顿了顿,她又补充:“这非一人所想,而是整个朝堂都是如此想的。”
“是因为对上北方之敌,总是输多赢少,朝廷便因此惧战畏战?”
虞夫人不言。
元贞又问:“可大昊真的富庶吗?若是富庶,为何经常拆了东墙补西墙?”
大昊财政其实并不如表面这般宽裕,这是元贞近日才看出来的,她不了解三司情况,只能从各种奏疏里抽丝剥茧,才看到这些。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大昊是很富庶的。
虞夫人沉默了许久,显然她也没料到元贞会如此一针见血。
“这个问题涉及的太多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元贞继续道:“为了制衡官员,防止他们贪污腐弊,于是官职与差遣完全分开,造成大量官位横空出世,又有恩荫制,毫无节制的恩荫,以至于养了大量无所事事干吃俸禄的官员。”
“还有宗室,动辄封增,皆领俸禄,这些都需要朝廷支出。冗兵,就如我之前与夫人所言,动辄招安,全由朝廷养起来。我就不懂了夫人,这些问题并非我一人看见,为何就不能解决?”
也有官员提出这些问题,虽然少,但是有人提的,不然元贞也不会从那些陈年奏疏中看出这些。
可问题是,为何不解决呢?
虞夫人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又道:“公主,这个问题老身无法回答你。”
她苦笑着,“也许这个问题连圣上都无法解答。你只需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曾提出过废黜恩荫制,却被三省封驳了诏书,因为此事朝堂上吵了半年有余,最后不了了之。”
是啊,官职差遣完全分开,可以说是帝王为了制衡臣子而为。可恩荫制却牵扯到无数皇亲国戚、朝堂官员的利益。
谁敢说自家没有恩荫来的官?
甚至连蒋家都有。
恩荫制起源于太早了,绵延至今,这是权力上位者拉拢下位者之举,只是在大昊愈演愈烈,有些失控罢了。
若是国朝安稳还好,左不过就是养些人,可惜国朝并不安稳,边关战事不停,每年还要往北输出大量岁币,大昊看似极富,实则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元贞抿了抿唇,“那冗兵呢?”
这个虞夫人倒是好回答。
“大昊疆域太大,四周敌人却太多,早年失去了幽州,致使大昊失去了最好的防线,只能靠不断增加兵力,来防卫来自北面的敌人。而朝廷重文抑武,为了防止武将专权,于是兵将分离,管军的不掌军,掌军的不能调军。”
这也是冗官的原因之一。
为了制衡武将,防止专权,每逢若有战时,领军的武将都是临时派遣,并有负责监军的宦官,或是文官。
“所以西狄一被攻破,权少保和杨變等人就火速被召入上京,美曰其名荣升,实则是防止对方专权。毕竟大昊已经许久未曾有一武将,常年驻守一地了,若非西狄之患必须解决,恐怕也不会放任自流。”元贞道。
虞夫人点了点头。
“至于公主所言的动辄招安,此事我也不懂,但那些官员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朝廷当以仁制国,百姓犯了错,哪能就地诛杀。”
似乎也觉得这样说很虚伪,她又苦笑补充道:“当然公主也可以理解为,一旦地方产生民变,势必追责当地官员,为了粉饰太平,于是招安成风。为此,招抚乱军非但不是丑事,反而成了功劳,于是如此往复,遂成了惯例。”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虞夫人似乎也有些疲累了。
她喝了一口茶,缓了缓才又道:“公主当知,此事非一人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圣上都不能,何况是你我,公主现在不该想这些。”
为何不该?
因为元贞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光明正大进入尚书内省并站稳脚跟。
因之前落水之事,入内内侍省那的威胁暂时不用考虑,近些日子他们不敢再对她出手。父皇被内侍触动猜忌心,她入尚书内省是稳的,也许过几天等她病好了,这事就会提上日程。
但她其实还有一关还未过,那就是朝堂上那些官员。
一旦被他们知晓此事,又或是入内内侍省转头把事情挑给百官知晓,是时还会激起一波惊涛骇浪。
这些事情都还未处理,又何谈这些乱七八糟。
虞夫人心中有一丝怜悯,这位公主的年纪到底还是太小了。
她有锐气,有志向,有仁心,知晓体恤百姓,知晓忧国之忧,可终究是见识到的险恶还不够,不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转圜。
谁还没有个雄心壮志?当年圣上刚临朝听政时,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觉得太皇太后势力倒塌,世间再没人能阻他。
可实际上呢?
虞夫人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公主可还有要问的,若没有,老身要回了。”
“北戎真的不可敌?”
话题回到了最初。
虞夫人背过身去,站了一会儿。
许久,才道:“北戎多骑兵,而我大昊失去幽州太久,境内没有适合的地方建立马场,以至于战马严重匮乏。朝廷也曾让群牧司在各地养马,却是没甚作用,反而造成民怨沸腾,抱怨因养马占了百姓农田。”
“老身虽没有亲眼见过大量的骑兵,但见四方奏犊凡是步兵遇上骑兵,必是伤亡惨重,几十骑兵便可击溃几百甚至上千步兵,可我大昊却是以步兵为主。”
“西军常年和西狄交战,也有许多骑兵,也不能敌吗?”
虞夫人沉默片刻,只留下一句‘老身不懂军事’,便离开了.
虞夫人不懂,谁懂呢?
元贞想到了杨變。
又思及那日将他敷衍走,她原以为此人定耐不住,隔日又要来,哪知他竟耐住了性子。
可元贞却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他大概也怕夜里闯宫扰了她养伤,若是再过几日,怕是这人就要冒出来了。
得寻个地方跟他见一面才成。
而且这地方不能是一时的,因为往后必然还有用到的时候。
元贞首先想到了蒋家,可思及蒋家不若表面那般,她心中始终有一丝隐忧,觉得此时还不能暴露自己想拉拢杨變的事情。
既然要越过蒋家,事情就有些不好办了。
说白了,宫外能为她办事的人太少,她倒也有爹爹赏赐的别院皇庄,可里面都是宫里的人在打点。
而经过之前这场事,已经让元贞对内侍这一群体升起了警惕心,她出宫并非小事,瞒得过宫妃公主,却瞒不过下面这些人,若是被人盯上,怕是白做无用功。
该选哪儿呢?
元贞想到一个地方,琼林苑!
对,就是琼林苑。
神卫军因靠近琼林苑,因此此地戍卫一直是神卫军负责,她借口去别苑养病,不会惹来人生疑。而神卫军有杨變的人,一旦他的人知道她来了,必然会禀给他。
如此一来,连送信的人都不用出了。
决定既已定下,元贞也就不耽误了,让人准备车马说想去琼林苑住两天养病.
此时的琼林苑因已经闭苑,除了金明池东岸还对外开放外,因此显得格外清幽。
元贞住进流云殿,借口要到外面透透气,让绾鸢希筠带着小桃子,又备了茶果,寻了一处水榭纳凉赏景。
不一会儿,杨變就来了。
外面天热,他大概是骑马顶着太阳来的,浑身热气腾腾的,黑色的军袍都汗湿了。
绾鸢拉着希筠避开去了外面。
“你的伤怎样了?”
杨變将马鞭随便扔在一旁,寻了个对面的位置坐了下。
元贞没说话,眼睛看向桌上盛在小碟里的白巾子。
一开始杨變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又看了一眼,他才拿了起来,却顷刻被冰凉的巾子浸得嘶了声,反射性盖在了脸上。
用凉巾子擦一擦面颈,整个人顿时舒服多了,一改方才心浮气躁。
“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杨變看了看桌上各色瓜果,为了吃起来够凉够鲜,下面还垫了一层冰。他也不见外,用叉子叉起一块丢进嘴里,吃完后说:“你这伤还没养好,能吃这么凉的?”
元贞给他一个白眼。
不能怨她不给他好脸色,实在他深谙气人之法。
“我寻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他以为她问谢成宜相关的,道,“那个如烟死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封驳诏书,其实也就是封驳制度,皇帝发下的诏令没人理,被下面大臣的封还回去。
这个制度起于汉,在唐朝时形成规制,但是没咋用,而后在宋发扬光大。
第44章 (二更合一) 杨變:你招惹了我,难道现在不想负责?
“死了?”元贞有些诧异。
杨變点点头, 把大致说了说,怕吓到她,特意没说如烟死状凄惨。
许久, 元贞方长出一口气。
“世间男儿皆薄幸, 只看他是否能求仁得仁吧。”
哪知杨變的脑回路却完全不跟她在一条线上, 道:“你说他就说他,别把天下男儿都带上了, 应该是书生多为薄幸人,心眼太多没好事。”
难得他还会压个韵。
“那你那事不是无疾而终,可查到他背后之人是谁?”
提到这个,杨變脸色暗了下来,旋即又讥诮道:“能是谁,左不过就是那些相公们, 朝堂上文官抱团打压武官,不是历来如此?”
枢密院从不进武官, 如今被他义父占了个位置, 这何止扎那些文官的眼, 简直扎他们的心,还对他们是十足的挑衅。
以那些人如此道貌岸然的性格,能容许这种挑衅?
对付他是假, 借着他对付义父才是真, 只是对方没想到万无一失的场面,会突然冒出个公主搅局。
这是第一次打乱他们步骤,而他后面咬着不放, 是第二次。
其实杨變早就有怀疑的对象, 想想谢成宜是枢密院承旨司的人, 能命动他的还能有谁?不过这话却不好对元贞说, 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拿出来说的证据。
而杨變这一番话,元贞也不好接,因为她爹是皇帝,要说这重文抑武的事,也不能都归咎于文官,难道皇帝就没责任了?
重文抑武始于太祖,几乎算是国策了,也就是说武官这一群体对抗的其实是文官加皇帝,几乎是整个朝廷。
“怎么不说话?”
元贞道:“我若说什么,你不是把我捎带上一起骂了?”
杨變看了看她,见她这么热的天还穿着锦缎制的衣裳,显然是伤还没好。
小脸还是白白的,没有血色,不禁道:“那御医到底行不行?要不我给你找些军中用的跌打损伤药?”
跌打损伤并不仅仅只治红伤,也可治内伤。
“不用了,我再过阵子就好了。”
这时,杨變又想到她方才的话。
“我怎会舍得骂你。”
这思维跳跃的,若非与他交流不是一次两次,元贞真怕自己听不明白。
尤其,舍得——
元贞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主动忽略这句。
“其实今日我寻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吃瓜果就吃,但别用冰镇,你这内伤还没好,吃这些凉的伤身。”
元贞瞪着他。
他来也有一会儿了,可曾见过她吃一块?不过是寻思天这么热,他若寻了来,定被热得不轻,可以用来解暑。
即使他没来,还有绾鸢和希筠。
“这是给我备的?”
总算他还有点眼力见儿。
“不是。”元贞气闷道。
杨變看了她一眼:“你说不是但我权当是了,反正这凉物你少吃。”
他三下两下把盘中瓜果吃完,若是以往元贞肯定会觉得这人吃相粗鲁什么的,可此时倒也还好,竟不觉讨厌。
“对了,你想问我什么事?”
终于回归正题了。
元贞心里竟松了口气。
实在是每次碰见此人,她的节奏就很容易被打乱,因为你根本不知他的脑回路会往什么地方转。
“你对如今的大昊怎么看?”
其实元贞想问他北戎铁骑的事,不知怎么话出口时却变成了这样。
杨變一愣,挑眉:“怎会想到问这些?”
“就是随便问问。”
“你确定这不是在套我话,四周已被你埋伏起一群人,一等我有大逆不道之言,顷刻就会被拿下,书里美人计都是这么用的。”
元贞扶额:“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书?”
“说书。”他说得理直气壮。
“你——”
“好了,不说笑了,”杨變做出正经样,说,“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就是大昊一片大好之势,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真话嘛——”
他嗤笑一声:“真话那就要说的多了。”
“你说说看?”
他看了她一眼,大马金刀地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坐姿。
“上京城内和上京城外俨然两个世界,朝廷苛以重税,致使大量流民平地而生,四处流窜,各地民变不断,上京城内却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太平之貌。”
“于朝堂上,朝中重文抑武,各种打压武官,我们这些做武将的,当真是憋屈得得可以!”
“堂堂中央禁军,戍卫京师,成日不思操练,不思正务,反而或是去缉拿些小偷小摸街上纵马,或是化着演杂耍的,就为博得圣上高官一笑,或是成天守着这么个破园子,无所事事。”
“堂堂朝廷军队,威武之师,如今战力所剩无几,实在可笑可怜!”
“于外,西狄虽已除,但北面还有北戎虎视眈眈,北戎狼子野心,屡次进犯我边界,朝中却只知求和退让,不知展现国威。朝廷每年向北戎输送大量岁币,以为岁币就能满足敌人的胃口,殊不知都是养虎为患。”
“杨将军,你可知你此言可属大逆不道,若为他人所知,你处境堪忧?”
“那公主可会告诉旁人?”
他突然凑过来,眼神戏谑却又认真。
她在试探他,他何尝不也是在试探她。
元贞一直以为此人蛮横无理,动辄便要诉诸武力,虽不至于是个草包,但却是个武夫。
此时听他这一番话,明明他才入京不久,却一语中的朝廷大部分问题,能敏锐意识到北戎是大患,十分难得。
哪怕是朝中那些高官,还沉浸在北戎不过是群蛮夷,屡次进犯边境,也不过只是求财求物,不是什么大患,岁币便足以安抚之的想法中。
殊不知,北戎狼子野心,早就想吞下大昊这个身怀重金行于闹市,却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稚子’。
“我听说,北戎铁骑不可敌?”
说起这个,杨變终于严肃了脸色,甚至皱起浓眉。
“也不能说不可敌,只看是什么打法吧。”
“什么打法?”
元贞以为他有什么法子,忙直起身来,又怕他说多了口渴,还主动给他倒了一盏茶。
杨變见她如此,不禁挑了挑眉,当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权当享受她的‘殷勤’了。
“其实我私下研究过,北戎的铁骑确实厉害,但厉害的不是他们的轻骑,而是重骑。”
元贞认真听他说。
见她如此认真,更让杨變多了几分豪气,几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之心,挥斥方遒道:“这骑兵一旦穿上重甲,在战场上冲锋起来,那就是凶兽是洪流,步兵根本无法抵抗。可我朝却偏是以步兵为主,缺马之事不用多说,如今大昊上下,能用的战马应该都搜罗至马军司了,可能用的战马却不超过一万之数。”
一万匹看似不少,可要驻守这么长的边关防线,每处分上一些,也剩不下多少了,如今能留在马军司戍卫上京的,大概也就三千之数。
“据说西狄也是以骑兵为主,西军对骑兵也无致胜之法吗?”
杨變看了她一眼:“公主知晓西军打西狄都是用什么战法?”
元贞摇了摇头。
“多是以城池堡垒据守为主,再辅以少量骑兵加步兵,为了防止伤亡过大,还要辅以各种战法。”
杨變补充说,“步兵为主的军队,一旦对上骑兵,要么乃铁血之师,战场上历练多时,见骑兵袭来能岿然不惧,如此一来还有胜算。倘若因惧怕而溃散,只需顷刻就会兵败如山倒,俱都死在敌人的铁骑和弯刀之下。”
“那当初你们能打下西狄,应该很辛苦吧?”
杨變一愣,看了她一眼,摸了摸鼻子。
“倒也还好。轻骑好对付,左不过佐以各种战法,穿插分割再破之,西军也有少许骑兵,并不太畏惧对方的轻骑。可西狄是有重骑的,虽数量不多,举国之力不过数百,可当时为了对付这批重骑,西军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西狄也知晓自己安身立命所在,所以以前西军用来对付西狄骑兵的战法,在这里根本行不通,对方一旦出动重骑,便逼着他们只能正面对之。
可若正面迎敌,重骑兵的杀伤力太大,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那剿灭西狄重骑的一战,杨變便上了,是为了士气,当时是抱着马革裹尸想法去的。
重骑兵虽威武,却也不是不能破之,在当下西军以步兵为主,少量骑兵为辅的局势下,只能结成厚阵硬抗。
重甲太重,不光骑兵无法就长时间佩甲,马也不能长时间经受如此重量,所以每次重骑兵出击,顶多只能冲锋三次。
扛过三次,便可解危。
可一次便是千难万难,当一大股钢铁洪流朝自己冲锋而来时,少有人能临危不变。即使能做到处惊不变,重骑之所以叫重骑,就是重量重,冲势猛。
这一刻,西军用来对付骑兵的弓弩,是完全不起任何不作用的,只能用血肉之躯顶着盾牌硬抗之。
更何况是扛过三次冲锋。
当时真算得上是用血肉之躯去硬抗,事后杨變重伤躺了两个月。
原以为攻破西狄,当天下太平,再无忧愁,万万没想到之后又发生那么多事,西军将领各奔东西,义父及他被朝廷猜忌,招入上京。
这也是杨變为何总是讥诮愤世嫉俗,因为只有经历过绞肉场似的战场,一次次眼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倒下,才能明白这一切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榭中静了下来。
许久——
“你觉得北戎会不会有一天打到上京来?若神卫军交由你操练,马军司的战马尽数与你,能否在北戎打过来时阻之?”
杨變看向元贞,这一次罕见凝重,不若方才还有几分说笑之意。
“你一女子为何竟关心这等事?”
“难道你瞧不起女子,女人便不能忧国忧民?”
“我倒不是觉得你不能忧国忧民,只是……”一时间,杨變竟不知该用如何言语去形容。
开始,他只当她是个只知穷奢极侈的公主,后来见她斥自己侍女,他心想她还算是个明白人。
后来这一次次的经历。她多变又善变,这一切都给她整个人身上蒙了一层纱,让他看不清她究竟想干什么。
“勿要扯这些闲话,回答我方才所言。”
杨變认真地想了想:“北戎打到上京也不是没可能,一旦太原失守,少了这座重要的据守城池,北戎一旦在河东一带突破防线,将是一马平川,直接可达上京附近。”
上京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处于平原之上,无险要可守,只有一条黄河勉强算是险要,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建议迁都,俱是不了了之。
“若是在平原上遇见北戎重骑,力敌是不能了,只能拿人命填。”
“所以太原很重要?”
杨變点了点头。
“所以最近太原中山几地战事告急,权少保一改之前闭门养病,就是想去太原?”
杨變浑身一震。
这一次是彻底改变看元贞的目光了。
他看着元贞,元贞直视着他。
许久——
他突然咕哝道:“所以我怀疑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你根本不是想帮七皇子夺嫡。”
元贞的心一跳:“那你说我是为甚?”
杨變有些烦躁:“我怎知你想做什么!”
“将军何必追根究底这些无谓的事,大家互利互惠,岂不两全其美?”
如何互利互惠?
帮权中青去太原?如何帮?
“你能帮我义父去太原?”
元贞抿了抿嘴:“只能说尽力而为。”
“但我并不想义父去太原……”
元贞一怔:“为何?”
“为何?”
杨變嗤笑,脸上又挂起那讥诮的笑了,“他年纪大了,身上还有那么多伤病,打生打死不落好,还有那群文官拦着,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偏偏就是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权中青却偏要去做。
你当杨變为何对北戎及太原之事如此了如指掌?不过是权中青忧心国事下的耳濡目染。
早在朝中有战报说太原、中山一带战事告急,权中青就有些坐不住了,在家中拉着义子家将一通分析,只得出一个结论,太原绝不能丢。
又见与太原为掎角之势的真定、庆源两地的守将,俱是惧战不敢出,他便罔顾应该低调的秉持,去了枢密院。
这几日在枢密院里在朝堂上,与那些文官对峙,一力要让朝廷对河东增兵派援。
而,杨變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真如她所言,以此来互利互惠,那他怎么办?
她之前还说要拉拢他来着,若现在去帮他义父,利惠互抵,还如何拉拢他?
“你想反悔?”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又见他眼神肉眼可见狠了起来,元贞一时有些懵。
见她那懵样,不复平日一贯冷静自若,反而多了几分萌态,杨變又是怜爱又是气恨。
心道她是不是故意做得这般模样,又是想忽悠他,又觉得她这样实在是招人。
人当即站了起来,越过桌案,来到她身前。
“你这女人,实在可恶!你招惹了我,难道现在不想负责?”他说得咬牙切齿。
呃……
元贞实在反应不能,直到看了又看杨變的脸色,又去分析他眼色,以及他脸上那点不显的委屈后,才弄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人果然不是个忠君爱国的主儿!
她当初怎么会有这种错误认知?!
可若不是,为何梦里他竟不是自己称帝,而是扶持了萧杞?
还有……
“反正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认!要不这样,你嫁于我,我这便去向圣上求亲,日后我定待你如珠如宝,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听了这番话,元贞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感动,同时又十分头疼。
她若是想嫁人,至于之前那般大费周折?
可若与此人坦露不愿嫁人之言,怕是他顷刻就会炸了,是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能再拖了,她必须拿出个章程。
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握在手中的,却不能嫁他,至少现在不能。至少要拖过梦里国破家亡那个节点,至于之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现在不想嫁人。”
“为何?”
杨變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想起端午那晚,她不让人上前救她,宁肯自己受凉受伤。谢成宜也就罢,难道他也不成?
当时他未多想,事后他想起此事,只当她在乎清誉,此时听到她这话,莫名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她不想嫁人,为何又招惹于他?难道还真想把他视作面首男宠之类的男人?
“因为我要入尚书内省。”
元贞不打算再隐瞒这件事了,随着二人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事必然瞒不过,说的早比说的晚好。
“尚书内省?”
杨變并非不知尚书内省,也知道平日里有一批女官帮圣上批奏疏札子。一时间,他脸色变幻莫测,心情也随着情绪起伏变换着。
“所以那晚设计之人,并非宫妃,而是与前朝有关!”
终于一切都通了,之前有些解释不通的,如今都有了解释。
因为有人不想让她入尚书内省,所以拿她婚事设计她,因为她一旦出嫁,势必要离开皇宫不能入尚书内省,也因此她不让人上前去救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真就这么想帮七皇子夺嫡?你并非狂妄不知进退的性格,难道不知你这想法有多么离奇,且不容易实现?”
杨變真想扶着她的肩晃一晃,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元贞默了默。
许久才道:“你若还想与我有以后,就不要再追问这件事,我只能说,我必须入尚书内省。至于,嫁你——”
她看了过来。
“你给我两年时间,不,一年即可。是时,不管我的事成与不成,我都会信守承诺嫁与你。而这期间,你我之间互利互惠。你不觉得其实我入了尚书内省,于你于西军也有好处?我参与朝政之后,必会改变你与你义父以及西军一脉处境。”
瞧瞧,这女人就是这样!
说话做事总是留上一手,如今总算说实话了。
参与朝政!
她好大的胆子,好狂妄的想法!
武官与文官同朝为官,只因利益不同,便遭受无尽打压,而且他们还同为男子。
倒不是说杨變瞧不起女子,而是他知晓此事有多么难为,一旦被那些文官洞悉了她有如此想法,哪怕只是个苗头,也会遭来无尽打压。
之前她被设计落水,不就是因为此。
可看着她淡定的眼神,杨變竟莫名有种她一定会做到之感。
不是说她一定能心想事成,而是她必会朝此路行去,为此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她疯了!
可莫名的,杨變的心却在剧烈悸动着。
嗵嗵嗵嗵嗵……
心在鼓噪,在叫嚣。
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就如同他以前上战场时杀敌杀上了头。
哈哈哈哈!
他胆大妄为,她何尝不也是胆大妄为!她狂妄放肆,他何尝不也狂妄放肆!她敢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何尝不也是时时刻刻都想把这上京的天捅个窟窿!
他可真想看看那些平时淡定从容的文官,在得知一女子竟也敢凌驾他们之上时的表情。
那脸色必然十分精彩!
“我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他甚至激动到将她搂了过来,在她额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元贞摸着额,神色甚是嫌弃,也不懂他这脑回路又转到哪里去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明白他同意了。
只要同意了就好。
“定情信物。”静了一会儿,杨變突然伸出手。
“……”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要出去,提前二更合一发了。(有错字晚上回来改)
杨變其实不是只有武力没有脑子,他就是碰见元贞时有点恋爱脑。
第45章
元贞看着他, 看他那笃定又有些恬不知耻的脸,心里有点气。
她还没跟他怎么样,要什么定情信物?
定情?
哪儿定情了?他单方面定情吗?
却又知晓这样——也好。
她从衣领中抽出一个吊坠。
是一枚一寸见圆,近乎晶莹剔透、形似鸽卵却又不如鸽卵浑圆的玉, 那玉玉质天成, 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纹路,惟妙惟肖地组成了一个元字。
简直是鬼斧天工!
这是爹爹给她的, 在她成为爹爹最宠爱的女儿后, 有一天爹爹突然将此物送予她,并给她改名为元贞。
她以前并不叫元贞。
爹爹为女儿取名素来随意, 除了四妃及皇后的女儿还有个因循, 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儿, 多是随口而为。
元为始,为第一。
就因为这个名字,有一阵她被后宫众人所记恨, 还是时间过去久了,这件事才渐渐淡化了。
杨變并不知此物珍贵,连元贞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拿出此物。
拿出的那一瞬间,她就有点后悔了, 正想收回去, 谁知杨變这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玉坠,很快地将之挂在颈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颈上一个红线都磨旧了, 其下是个银制平安锁的东西, 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平安锁中间能打开, 里面放着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 义父专门为我求的护身符。”杨變摸着平安锁说。
他没说的是, 这平安锁是他爹娘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为此,当年刚成孤儿的他饿了好几天,都没拿去换吃食。
明明东西并不名贵,而且这平安锁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样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贞突然就没那么嫌弃了。
罢了罢了,就如此吧。
之后,杨變又在这待了一会儿才走。
他本来不愿走的,还是元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来旁人窥视将其撵走的。
等他走后,希筠和绾鸢走了进来。
希筠看着公主颈上的那破银锁,差点没哭出声。
那蛮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他就拿这么个东西忽悠她家公主.
晚上,杨變又来了。
当时元贞刚沐了浴,头发也洗了,正坐在罗汉床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翻看带出宫的奏疏。
他倒还好,见她正忙着,竟上前没有打扰,就在一旁杵着。
见此,元贞便没有撵他,怕他干坐着无聊没事又招惹自己,便让绾鸢上了茶水糕点果子,又给他寻了两本鬼怪志异游记类的书,与他打法时间。
杨變坐在斜对面的位置瞧她——
见她坐在紫檀镂雕莲花的罗汉床上,身侧及左右放了好几个鸦青缎面刺绣的靠枕,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笔墨纸砚等物。
罗汉床下还放着一个长几,堆满了卷宗书册之类的东西。
她披散着微微湿润的长发,脸上脂粉未施,肤色却白皙剔透。莲青色的宽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来,细润的指尖拈着一管细杆紫毫。
她时而半靠在靠枕上认真看着,时而又执笔写着什么。
为何有人只这样看着就很招人?
杨變怎么想都没想懂。
希筠记恨杨變拿个破银锁换走了公主的宝物,虽说公主说了,杨将军若来了,让她们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别让其他人靠近,她也借着或是换茶或是剪灯芯的由头时不时进来一趟。
“我怎么得罪你这侍女了?看我的眼里冒着火花。”借着说话的空档,杨變转移阵地来到元贞对面罗汉床的空位坐下。
元贞抬目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手里的奏疏。
“因为在她眼里,你是数次擅闯宫闱的登徒子。”
这话说得,杨變有些尴尬了。
不过也就尴尬了一小会儿,他嘴里似咕哝了几句什么,装模作样拿起那鬼怪志异的书也在元贞对面看了起来。
他既不烦她,就什么都好说。
元贞也就忽视他歪歪斜斜半靠着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举。
本以为拉拢此人,必然要耗费不少代价,谁知此人看着不驯,没想到竟是个纯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来之举,虽然莽撞,却也一改二人之间别扭怪异的氛围。
这样倒也好,也就不劳她费心如何待他了。
天气炎热,殿中一角的冰釜里放了座小冰山,又点了驱蚊虫的香,此时槛窗大开,金丝竹帘低垂,有夜风拂进来,倒也凉爽。
书房里,气氛融洽祥和。
书房外,希筠气得快将自己的衣角揪烂了。
绾鸢无奈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气什么,不是早就知晓公主与他二人之间不对?公主既没说什么,就说明是自己愿意的,你又气什么。”
希筠噘着嘴,小小声说:“姐姐,你是没看见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贵的,他倒像个蛮夫,以后要是公主真跟他有个什么,还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剥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吗?”
什么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么叫公主能受得住吗?
这话说得绾鸢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几岁,明白得要多些。
不过希筠的担忧并非无谓,这还是公主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还私下里定了终生。
虽然绾鸢倒不觉得这‘定终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愿了也就不愿了,可按当下世俗,以后两人肯定要成亲的。
若真成亲了,希筠的担忧必然会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绾鸢红着脸心道。
这时,希筠又说:“我总觉得都是这蛮子哄骗了公主,定是他死缠烂打,缠着公主不放,公主拗不过他才被迫如此的。”
绾鸢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二人都知晓公主秉性,她若不愿的事情,大概没人能强迫她。而希筠此言,明显是气恼下的话。
“行了,当下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紧门户,别让外人靠近了。你在这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面看着。”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
房里,元贞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几下。
其实这罗汉床并不是适宜伏案书写,但它有一个好处,可以随便改换姿势,想靠就靠一会儿,想歪着就歪着,此时她就属于是半靠的坐姿,脚自然是放在矮几之下。
她本就是刚沐过浴,寝衣外头随便套了件长袍,打算等会就睡了,脚上自然也没穿足袜。
方才倒没觉得有什么,此时这厮坐过来,竟趁她不注意时偷摸她放在矮几下的脚。
再抬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闲书看进去了,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除过他的手捏着她的脚尖,似是无意的摩挲着。
元贞想了想,决定忍了。
说不定就是无意之举,就好比她看书看入了神,偶尔手里也会无意识地抓个东西摩挲着。
可忍了一会儿,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为他的手捏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蔓延至半个脚掌。他还时不时拨弄下她的脚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盘弄着什么玩意儿。
若非她知晓此人色厉内荏,其实内里很纯情,大概也不懂什么男女之事,还真以为他是什么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痒!
是的,很痒,痒得元贞忍不住。
“你摸够了没?”
杨變恍然抬起头,经过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忙松开手:“误会,都是误会。”
元贞蜷缩了好几下脚趾,才驱除那痒意。
她将脚收回来盘在腿下,可这么做又觉得太过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没怎么在意,如此不是显得她很小气?
于是她又把脚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对了,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脚,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缠在手里把玩。
元贞很是无奈,关键他又装模作样做得一副无意模样,她若开口斥他,显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进去了,她抬目无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没事,平时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气壮。
“我这就准备睡了。”
杨變放下书,扬起眉,竟有几分怀疑之色。
“真的?你这么早就睡了?”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元贞扔开手中的奏疏,气恼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现在就去睡给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缘故,脚在脚踏上试了几下都没穿上鞋。
仿佛这绣鞋也跟她作对,几次都没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贞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弯腰下去帮她把鞋摆正了,见她也不知道去穿,还主动将鞋套在了她脚上。
明明隔着一层鞋,她却觉得脚仿佛被火烧了似的,红霞从脚踝一路蔓延上来直至脸颊。
又见她不动,他又帮她把另一只鞋套在脚上。
套完了还不算完,他隔着鞋捏了捏她的脚尖,道:“你这脚真小,比我手还小。”
他还抬起她的脚,跟他摊开的巴掌比了比。
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吗?!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吗?小桃子窝上去都显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卧房,我力气很大。”见她还是不动,他煞有其事道。
本来的羞意顿时没了,反而成了恼。
元贞差点没一蹦站起来:“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轻笑一声:“走了,走了。”
说是如此说,走起来却慢条斯理的,哪还有之前翻窗户进来时的矫捷.
接下来两天里,偷点空杨變就来了。
来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说会儿闲话,但大部分时间元贞都忙着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时不时撩拨下她,也没有那种特别过格之举,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贞也看出他其实就是想亲近自己,又怕行为唐突轻佻,于是就转化成这样了。鉴于此,对于这点小举动,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倒也纵得他越发得寸进尺了,在她面前也越来越随意,本性暴露得越来越多。
他粗鲁,身上总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还总得她提醒。
可想着外面实在热,也能理解,就是这习性不好。
他厚脸皮,总是没事招惹她,却又刚刚卡到她会爆发的临界点,瞪他了他都不改,总会故态复萌。
还越来越放肆,时时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罗汉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领,她若是在书房里,他一定会搬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旁边,时不时还会把那双大长腿翘上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还不跟她见外,她吃过的果子用过的叉子,甚至喝过的茶,他经常会拿错端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说了也不改,下次还会弄错。
由于杨變来得太频繁,简直就是见缝插针,如入无人之境,也知晓绾鸢希筠帮她守门辛苦,元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处换成了在船上。
让人备一艘小型画舫,打着游湖的幌子在金明池里寻一处背人处停着。
除了划船的人,楼上不留其他闲杂人,只绾鸢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来既防人窥视,希筠二人也能轻松些。
这下倒好,不用顾忌怕走漏行迹,这厮越来越放肆了。
元贞站起来,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杨變的面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这间舱房布置得十分舒适。
临窗的地台上放了许多软枕,还放了一床丝质薄被备用。除了正中一张矮桌放着笔墨纸砚卷宗奏疏等物,临边还有一张矮几上摆满了茶水吃食。
此时杨變大抵是看景儿看累了,竟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这厮倒是会舒坦,还把她的绸被扯过来垫在腿下面。
“你倒是会享受。”
睡着的他,和平时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收起那股讥诮戏谑、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放肆又不驯的他,五官看着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来竟有些乖巧。
就是还是这么大一坨,特别占地方。
元贞本是忿忿而来,寻思他若是打呼噜,就一脚把他踢醒,谁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噜。
她冷哼一声,还是有些不甘心,转身去桌上拿了笔,俯身在他脸上画了只乌龟。
画完后,左右端详,觉得自己画技并没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着那只小乌龟就觉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了过去。
“放过你这回。”
她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那与他额角上刺青相对称的小乌龟顷刻没了。
这人一天到晚没事做么?
坐回去的元贞,看他睡得这么香,不禁升起几分羡慕之意。
她有多久没这么悠闲了?哪怕表面上闲着,实则心里还想着许多事。又想起他说堂堂禁军上四军,成天没事干守着个破园子,也知晓此事不能怨他。
不过别说,水里确实比岸上凉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凉快。这种凉快与冰带来的清凉不同,不会让人觉得寒,而是那种很舒适的凉爽。
尤其是当有风拂过时。
元贞就这么看着看着,竟也有些困了。
就这么靠在软枕上,体会这清风拂面,她半阖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并没有发现等她睡着后,对面那个男人就醒了。
杨變来到元贞面前,看着她的睡颜。
看她乌发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宽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过她私下模样,才知她其实不若人前那样。
脸颊那么嫩,那么软。
杨變终于摸到梦寐以求的脸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么软。
头发丝都是香香的,怎么这么好闻呢?
“竟然敢在我脸上画画?罚你给我闻香香。”
元贞本来睡着了,半梦半睡之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她透过眼皮缝隙看见是他,想醒但一时竟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摸自己的脸,摸着摸着又去闻她的头发。
就这么半跪在她面前,头低垂着,嗅着她的发丝。嗅着嗅着,整个脸便埋在了她的肩头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吗?
而她,在养病!
什么画画,闻香香?
她没有!他无耻!
此时元贞已经醒过来了,感觉自己能动了,可她却又不想动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给他甜头了。
大概就是本以为要付出很多,谁曾想这人是个奇葩,竟就沉醉于摸摸小手摸摸脸闻闻头发这种小动作。
元贞心中甚至有种诡异的负疚感。
可接下来,她就没这种感觉了,因为此人又换了个方式折腾她,他把她揽进了怀里,并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时还用了她的专属靠枕。
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只是亲了亲她额后,就这么抱着她睡觉。
睡觉?
元贞听着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通吃惊诧异后又转为平静。
她从未这般听过男子的心跳声。
那梦里,她也曾与慕容兴吉有过这般亲密的姿态,但却从未这般过。
是她的心从来不静,杂念太多,也是慕容兴吉虽宠爱她,但其实一直防着她。那人喜怒无常,有时候待她极好,有时候又恨她仇视她。
只有喝醉了,对方才会说几句心里话。说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说她是故意不想怀上他孩子的,说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会儿自己是什么反应?
只觉得这人很是可笑,两人是敌人,他是她国破家亡的仇人,他还想与她怎样?他有大妃,有正妻,说白了她不过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脔,他还想与她怎样?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还被北戎囚禁着,她不会走也不会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驾崩了,她才会动这个念头。
慕容兴吉似乎也明白这点,一边时不时让人去看顾爹爹,吊着他的命,一边一再警告让她不准逃,不然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把她抓回来。
元贞也就回想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回想那些梦里的记忆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为何会感到心静,明明不该如此的。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而今天的风实在熏人,然后她又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而后是两个人影。
绾鸢和希筠蹑手蹑脚地探头看了看屋里动静,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离开时,悄悄把门关上了。
希筠噘着嘴。
绾鸢知道她在沮丧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失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二人并未发现,就在她们转身出去那一瞬间,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睁开了一双虎目,却见二人出去后,转瞬又合了上。
风和日丽,今日的风实在熏人。
作者有话说:
瘦的二合一。
偷得浮生几日闲,过完这几天爽快日子,接下来元贞就要开启战斗模式了,剧情也将进入一个大高/潮.
第46章
元贞是第二天下午回宫的。
琼林苑里的日子确实安适, 可她清楚这安适只是一时,她不该贪恋。
临走时,元贞和杨變约定若有事找他,就会来琼林苑, 让他注意盯着这边动静便是。
回宫后歇了一晚, 次日照常去尚书内省,却在刚进门后就被蕙娘请到内省最后一进。
也许外人不懂, 内省中的女官们却知晓进入那里意味着什么。
那里是虞夫人的办公之地, 除了程直笔关直笔,其他人未经召唤不得随意进入, 未曾想今天夫人竟把这位公主请了进去。
是碍于公主身份, 还是因其他?
这些日子因元贞总是出入尚书内省, 下面自然少不得有些议论,猜什么的都有。此时见到这样一番情形,怕是又要议论一番。
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关巧慧脸色十分难看, 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尤其是在程半香面前。
“师傅她怎么能这样?!”
程半香看了她一眼,脸上未显出任何讥讽之色,只是平白直诉:“师傅为何不能?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能瞒过谁?你想自救, 师傅也想救内省。其实这样也好, 你也不用成日就想着怎么与我争了。”
说完,程半香便走了。
留下关巧慧和马媛二人。
马媛见师傅脸色难看,吓得什么也不敢说。
俄顷, 关巧慧收拾好狼狈之色, 只是她略显有些匆忙, 匆匆交代了马媛几句话, 就悄悄离开了尚书内省。
也不知她去干什么, 一直快到中午才回来,不过马媛瞧师傅的脸色更差了。
“师傅……”
“她还没从后面出来?”
马媛摇了摇头。
师傅走后,她就一直让人盯着后面动静,人进去后到现在都没出来。
关巧慧似再也承受不住,捞起桌上的笔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水和瓷片迸溅得到处都是,就如同她此时的心。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魏思进会连见都不见她,只使了个人与她说,说此事按下不提,让她别折腾了.
从这一日起,元贞开始正式出入尚书内省。
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外面人都以为她还是去给人教字,但在尚书内省这,虞夫人却是发了话。
说以后元贞就跟在她身边学习,在内省中地位等同她。并下命,此事不能与外人透露,一旦有违,定不饶恕。
这般情形,怕是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私下如何议论且不说,至少表面上内省中的女官都接受了这一做法,并谨言慎行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现在元贞开始接触每天新到的奏疏和札子,也是经由此她才明白这其间的过程有多么的小心、谨慎,乃至琐碎。
入内内侍省那每天都有人随身在宣仁帝身边侍奉,不管是在朝会上,抑或是宣仁帝私下召见大臣开的小会上,一旦有大臣需奏对,便会先请奏,然后进呈奏事札子。
这些札子由内侍中的专人收取,而后当众装袋、就封、押印,再转入内中,交接给专门交接的直笔内人。
若是四方奏犊或是言官谏言等其他奏疏札子,则经由中书省或者门下省的通进司,由他们封押后交由入内内侍省下的内东门司,再由内东门司转交尚书内省。
这些奏疏札子开押解封都有规制,除了专人外,还需有数位直笔内人到场。若札子有破损脏污,需记录下来,而后按数量分给各房,由管房的直笔内人着人抄录并详看。
不重要的诸如例行问安的札子放在一处,重要的、需要紧急处理的则按紧急不等分类放置。
而后该抄录的抄录,该处理的送去处理,这些尚书内省自有一套处理流程,就不再细述。
现在虞夫人身体不好,大部分奏疏都由下面各房直笔内人处理了,相对紧要的则会分到关直笔和程直笔手中。
等她们都处理完了,虞夫人再看过一遍即可。
若有问题,打回去重来,若无问题则将所有札子送到垂拱殿。
在送到垂拱殿前,已经代为御批的,以及不可代为御批只可宣仁帝亲批,以及相对紧急的札子,都会进行分类。
是时呈上去一眼可见,为宣仁帝节省了许多琐碎无用的功夫。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圣上对代批不满,或是他因某些原因不想亲自批阅,尚书内省这会派一位直笔内人过去,由其口诉,代为御批。
一般这种情况,以前是虞夫人,现在多是程半香和关巧慧二人负责。
元贞跟着走了一遭,大致流程就全都明白了。又去下面的甲、乙、丙、丁、戊、己六房看了一下,认识了各房领头的直笔内人。
如今顶着直笔内人头衔的,除了程半香和关巧慧,也就这六人。其他人都是副笔或预笔,也就是暂时还不可担当一面的。
元贞只花了两日,就把这一切都捋顺了,之后就开始跟着甲字房的周直笔学着开始批阅奏疏。
批奏疏不同其他,遣词酌句都有考究,不过这些难不倒元贞,找来几本批过的奏疏当范例看,便知该如何写了。
诸如问安奏疏是一类遣词酌句,禀事札子又是一类。
周直笔是个非常温和的人,虽容貌不太出众,但自有一身清正的书卷气。
如今元贞与尚书内省大部分人都接触过,发现大概是一个人的气场会影响整体,这里的女官大多都聪慧和善,可能与外人接触的少,虽性格各有不同,却没有那种心眼特别多的人。
所以也就不存在刁难、看轻之类的事,所以说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除了学着批阅奏疏外,她还跟在虞夫人身边,听她谈一些朝事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秘事。
越听她心中越是明悟,而一晃竟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她竟丝毫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这天晚上杨變又摸到了她寝宫来。
“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我?”
大半个月不见,他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几分哀怨之色。
元贞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又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我最近太忙,忙忘了时间。”
杨變总觉得她是骗自己,她没忙忘时间,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倒是自己,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都是她,连权简都看出来了,时不时会调侃他若有相好的就带回来给家里人看看。
“忙什么?”
这事倒也不用瞒他,元贞简略地将入内内侍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促成她正式进入尚书内省事事说了。
“也就是说虞夫人和圣上已经默许了,就是没拿到台面上来?”
不得不说,他还是敏锐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你小心些,不要让那些文官知道此事,若是知晓,我恐怕……”到时候就是一场惊涛骇浪。
元贞不置可否,示意他别站在窗外说话,还是先进来再说。
等他进来后,她将窗子关上,也没去点多余的灯,只点了高柜上一盏烛台,确定里面的影子不会被照映到外面,这才来到南窗下的罗汉床前坐下,并示意他也坐。
这是杨變第一次正式进入元贞的寝殿。
以前虽来过,但都是走马观花,黑灯瞎火。
此时见殿内摆设,只觉得一切皆尽善尽美,充满了女子柔美之意。不像他那间卧房,要么乱得像狗窝,要么就是被下人收拾得空无一物。
果然女子的香闺和男子不同,最主要的就是一个香。
到处香喷喷的,跟她身上一个味儿。
元贞并不知晓杨變此时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也不知道他曾经嫌弃自己太香太奢靡,这会儿又觉得这香好闻。
她去保着温的茶壶里,给他倒了一盏蜜水,放于他面前。
“你有事找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此言一出,杨變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跟权少保有关?”元贞又说。
杨變倒不诧异她的敏锐,也没再遮掩,将近日朝堂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大概就与他之前所说的一样,权中青想去太原,无奈被朝廷驳了,但权中青并不死心,这阵子行走各家各府,就想找人支持自己。
毋庸置疑,他这一番行举都是无用功,反而白受冷眼。
可他并不放弃,还在想办法。
杨變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到元贞这。
“你可有办法?”
“你不是不愿权少保去太原?”
杨變讥诮一挑眉,又十分无奈:“他坚持要去,还斥我说于国家大义之前,应放下个人荣辱。”
权少保大义!
元贞与杨變也相交有些日子了,知道此人跋扈不驯,脑子中从来没有家国大义的念头,全靠权中青多年敦敦教诲不倦,才给他栓了条绳索,不至于如脱缰野马。
可那梦里权中青却是死了的,具体死在哪儿,什么时间,元贞却是不知道,还是事后听人说了一句,她才知有这么件事。
这些日子,因为和杨變的牵扯,元贞在脑中是回忆了又回忆,又通过梦里发生的其他事情印证,才得出权中青应该是死在今年初冬。
因为当时她已经在青阳宫了,正值初冬的第一场雪,她出来踏雪赏景,偶然听见两个小内侍私下闲聊。
说圣上要为权少保追封太师,赠中书令,入昭勋阁,配享太庙,但此事被三省驳了,说这两日朝堂上乱得厉害。
所以权中青应该不是死在太原,也不是当下这个节点。
“我要是直接与你说有办法,未免有骗人之嫌,只能说尽力而为,而且成的几率不大。”——
第47章
这两天, 元贞也就此事与虞夫人议过。
朝堂上因增援太原的事相持不下,增援是必定会增援的,但是派谁当主将还没定下。文官那边举荐了几个武将,倒是武官这边意见很统一, 举荐的是权中青。
不过武官这边可以忽略不计, 只有寥寥几人,还都是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小官。
几乎是一面倒的状态。
虞夫人却说, 他们似乎还忘了一人。
起先元贞也不知指的是谁, 还是经过虞夫人点拨,才明白还漏了个裴鹏海。
裴鹏海虽为宦官, 却也是军功起家, 早年平定过数次民间乱军, 还宣抚过西北、河东等地军务,也算是战功赫赫。
虽然这些战功有水分,但这并不妨碍父皇将之依为栋梁, 并将三衙为首的殿前司交给他。
虞夫人说,最后很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裴鹏海一直在等一场泼天功劳, 助他登上三师三少之位, 封王拜相。
裴鹏海距离位极人臣,其实只差一步。
当然,但这也仅仅是虞夫人私下猜测。
元贞倒不想军国大事被裴鹏海拿来给自己攒军功升官, 毕竟杨變给她阐述过太原一带的重要性。
这些日子她也没少私下琢磨此事, 太原确实重要。一旦丢了, 不亚于打掉大昊半口牙, 又将失去一条最重要的防线, 到时候北戎可真就随意便可长驱直入了。
可问题是,她如今在尚书内省的事,还没有被拿到台面上说,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爹爹了。
如何对爹爹进言,又如何让他采纳自己的意见?
一旦她走到台前,朝中大臣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她可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元贞自己心底也没有答案,而这些事也不能告知杨變。
“此事你若为难,倒不用勉强。”
见她陷入沉默,杨變还以为她觉得为难。别说元贞觉得为难,他何尝不知其中之难,若是容易,他义父也不会一筹莫展。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来看看你。”
说出这话时,杨變的神情有些别扭。
说到底,权中青的事也影响了他,这些日子西军一脉可以说是穷尽所能,却都是无用功。
他心烦意乱,情绪糟糕,既愤恨义父的忠直,又恨那些阻挠的文官,更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来之前,他在权府刚和义父不欢而散,他劝义父不要再做无用功,偏偏义父他就是不听。
他纵马离开,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
元贞瞧了瞧他,这样的杨變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怎么说,就像一条跟人打架打输了的野狗,有些激愤不平,有些愤世嫉俗,有些一筹莫展,也有些灰心丧气。
“你也不要想太多,”她将蜜水递给他,柔声道:“你不是说权少保有伤病在身,其实不去对他也并非坏事。”
“你这说法没错,但老头子倔强啊,我就怕……”
剩下的话他没说,元贞也没问。
“行吧,你歇着,我走了。”
杨變一口将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以前都是她撵他赶他,他才愿意走,今儿倒是稀奇。
元贞也站了起来。
“那我就不送你了?”
杨變看她轻笑的眉眼,揶揄的口吻,突然恨得牙痒痒。
一个大步上前,将她抱于怀中,狠狠地抱了下,又垂首在她披散的长发深吸一口,才松开她,转身走了。
“我会想办法的。”元贞在他身后说。
开始杨變没懂,但没两天他就懂了.
尚书内省。
甲字房里气氛凝固。
平时负责交接奏疏札子的洪女官,抱着一大摞札子走了进来。
见此,几个副笔预笔都是面露颓丧之色。
“周直笔,这可怎生是好?这几天圣上打回来的札子太多了,可是我们哪儿做得不对,圣上那也不明说……”一个预笔说道,看模样都快哭了。
周直笔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慌什么,拿着东西,跟我去一趟程直笔那。”
这时,元贞也站了起来。
“我也一同去吧。”
周直笔倒也没说什么,领着元贞和洪女官一同去了程半香办公之处。
“代批是绝对没问题的,这几日朝中事多繁杂,我们都是慎之又慎,可这回连下面问安的札子都打回来了……”
程半香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此事与你等无关。”
不过是这几日圣上心情不佳,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话没人敢说。
“你把东西放着,一会儿我上一趟垂拱殿便是。”程半香又道。
直笔内人是准许去垂拱殿的,但也仅限那么三个人,除了虞夫人外,再来就是程半香和关巧慧。
但也仅限垂拱殿,再往前的前朝是绝不允许去了。
“不如等会我代程直笔去一趟。”元贞突然道。
听到这话,程半香愣住了,周直笔愣住了,洪女官和苗曼儿也愣住了。
苗曼儿很诧异:“公主,你去垂拱殿做甚,你忘了……”
如今尚书内省上下都知道,虽然元贞公主入了尚书内省,到底没拿到明面上,都知道一旦拿上明面,势必引起百官反对。
所以虞夫人没发话,元贞也没动静,大家也就权当不知。
可如今元贞要主动去垂拱殿,这不是明摆着向百官宣战?
“你别冲动!”程半香不愧程半香,所有人都诧异得无法言语,独她还能稳定情绪。
“我并非冲动,师姐。”
元贞如今是虞夫人的弟子,从名分上来讲,这句师姐也是可以叫的。
“此事早晚都需面对,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之所以还能保持表面平和,不过是对方还未定计,又或是还没找到出手时机,我这人做事素来不喜受制于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这些话,苗曼儿和洪女官都是似懂非懂,唯独程半香明白她在说什么。
入内内侍省那边早就知晓元贞入主尚书内省的事,之所以没挑破,不过是没找到出手机会罢了。
与其坐等别人出招,不如主动出击,自己去挑破。该来的狂风暴雨是躲不掉的,不如坦然去面对。
可这事程半香却是做不了主。
“你要不要跟师傅说一声?”
元贞摇了摇头:“就不告诉师傅了,权当是我一人所为。”
父皇那若对此事不满,怒气权可发泄她一人身上,不用牵连别人。
此刻,程半香看着元贞的眼神分外复杂。
初次见到此女,她只当对方是为了邀宠故意来没事找事,谁知对方一再出乎自己的意料。
师傅对内省宣称,以后元贞公主在内省位置等同自己。她不是没有意见,只是她听师傅的话。
此时见她竟敢在这时候站出来,再一次打破她对此女固有印象。
程半香想,也许师傅这么选择,是有她的道理的。
“我无法左右的你的决定,你走了后,我会禀报给师傅。”
也就是说,我不拦着你,我也不会瞒着师傅,但我会等你走了后再去禀报。
如此便好.
元贞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
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身衣裳。
是一身绯色的官袍,叠放得很整齐。
与前朝那些官员的官袍般无二致,白花罗中单、方心曲领的外袍,配以革带、绯色蔽膝,银鱼袋,以及官帽和皂靴。
只官帽有些许不同,前朝官员是硬脚幞头,也叫长翅官帽,而这个是软脚幞头。
这身官袍是她入主尚书内省时,虞夫人交给她的。
虞夫人说,已将她名记入直笔内人下,但此事未公之于众,这身官袍她自然穿不得。
等哪天她决定要面对外面狂风暴雨时,她便可以穿上这身衣裳。
后面这句,虞夫人并未说出口,但彼此之间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此时,元贞终于把它穿上了。
褪去华裳,褪去华丽精美的首饰,散了发髻,换上这一身绯色官袍,戴上官帽。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唯独梳头时,她有些难为了,实在是她从没有梳过这种发髻,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有过。
苗曼儿走进来,接过元贞手里的梳子。
她默默地为元贞盘起了长发,梳的发髻既光滑又不会太过紧绷,最后为她戴上放在一旁的官帽。
“你真想好了?你是公主,荣华富贵垂手可得,实在不用如此。别看我们说起来也是女官,却是要在宫墙之内、在这地方待一辈子……”
直笔内人的日子就一定好过?
并不,她们甚至比普通宫人女官还要不自由,大部分人的一辈子都在这宣和殿西庑中度过。只是她们习惯了,许多人都是幼年被选进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可这样的日子,对外面来的、没习惯这种日子的人来说,却是千难万难。
苗曼儿实在想不明白,堂堂公主之尊,荣华富贵、悠闲安适垂手可得,为何要去折腾这些明知不可为却偏要去为之的事,她也一直没想明白。
元贞却笑道:“若没想明白,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她再次看看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她,让她很陌生,只有眉眼还是熟悉的。
但她却分明看见镜中的她在笑,一改之前总是眉心微蹙,那双眼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
是啊,总想再周全些,再有把握些,可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定能计出万全的?
元贞站起来,将银鱼袋挂在腰后,走出门外。
走廊上站了许多女官,大家都在默默地看她。
洪女官捧着札子站在一旁。
关巧慧眼神闪烁,程半香则是眉心紧蹙。
元贞没有说话,接过放着札子的托盘,一步步走出了那扇门.
元贞就这样捧着托盘,走出了尚书内省。
一路经宣和门,再过睿思门。
沿路少不了有宫人内侍看见她,一见她这身衣裳,都是下意识束手行礼,却在看清她面容之后,露出‘见鬼了’的表情。
甚至有人惊得当场摔到在地。
出睿思门后,经过一条长街就是福宁殿,福宁殿再往前是垂拱殿。
垂拱殿介于内廷和前朝之间,算是内朝议事之地。
元贞足迹遍布整个内廷,可前朝她从未去过,甚至是垂拱殿,也不过是幼年不懂事时闯过两回。
而与此同时,元贞公主穿着官袍,手捧着奏疏的消息,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传至后宫各处。
坤宁殿,吴皇后听到消息后,茶洒了一身。
西凉殿,王贵妃直接落了茶盏。
宜圣殿,周淑妃诧异地半天合不拢嘴。
化成殿,梅贤妃半晌才说了一句:“她想干什么?”
是啊,她想干什么?
得知这消息的人都在想,她想干什么?沿道看见这一幕的,也都在想元贞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元贞已经来到垂拱殿的宫门前,她眺望着眼前这座宫宇。
多么的恢弘大气,肃穆庄严!完全不同内廷那些素雅秀美的宫殿。
她走的这一路,千般思绪万般杂念,此时都归于沉寂。
元贞再次看了看宫门匾额上‘垂拱殿’三个字,抬步走了进去——
第48章
垂拱殿。
守在殿外的内侍老早就看见过来一人, 只见这身衣裳,便知晓是尚书内省的女官。
正要上前说,圣上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却在下一刻看清楚元贞的脸, 话没说出口, 却咬到了自己舌头,拼了命才能没惊叫出声,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摔了一跤, 最后一撅一拐地跑回了殿内。
不多时,殿里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刘俭, 还有一个是——魏思进。
刘俭在前, 步履急促。
魏思进在后, 走得很慢,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刘俭走了过来, 眼中藏着不显的担忧,低声道:“公主怎生这时候来了,圣上因朝事心情不佳……”
元贞收下刘俭的好意。
对方之所以罔顾她这身衣裳还称呼她公主,是在提醒她。你可想好了?若没想好, 就转回去, 全当儿戏。
她的回应是往上举了举手中托盘,清朗道:“尚书内省直笔内人萧元贞,求见陛下。”
刘俭暗叹一声, 不再说话。
倒是魏思进上前一步, 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萧直笔, 随小的进去吧。”
元贞看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 反倒看了刘俭一眼。
刘俭接收到她眼神,微微一叹,转过身往里走。
元贞这才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这是宣战?
是的,这就是宣战!
魏思进气得浑身克制不住颤抖,一旁急急忙忙走过来个灰衣内侍,低声提醒道:“都知,这是在垂拱殿。”
还用得着你提醒,他不知是垂拱殿!?
魏思进也没跟进去,转头就走了。
一直走到背人处,才恨极了破口大骂:“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百官还没解决,她怎么敢跟入内内侍省宣战?!”
一旁的内侍什么话也没敢说,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
“废物东西,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魏思进狠狠地踹了这内侍一脚,急匆匆地走了.
元贞刚走进去,就看见父皇坐在案后眼含薄怒地看着自己。
不是以往父女之间闹别扭或是说笑的嗔怪,而是真的怒了。
元贞自诩还算了解宣仁帝,尤其经过虞夫人给她的洗礼,了解得更为透彻。
她这位爹爹,雄心壮志是有,但不多。为人倒也聪明,但没点到正路子上,也是他本为闲散郡王出身,没经过正经储君的培养,可一上位面对的却是千难万难的开局。
文官势大,此乃积病。
太皇太后势大,拿他做傀儡,此也乃积病。
所以他一上位就是先跟太皇太后斗,再跟文官们斗,一斗就是这么多年,你说斗赢了吗?
似乎赢了,又似乎没赢。
反而又养出一个裴鹏海。
裴鹏海大概上位之前,就明白自身位置,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狗,但做狗也有做狗的讲究。
怎么凶,怎么咬人,都有讲究。
太凶,咬得太狠,怕惹来群臣抵制,毕竟文官势大,早已深入骨髓,若圣上顶不住群臣压力,他就是弃车保帅里的那个车。
可咬得太轻,不够凶,又怕圣上觉得自己不中用,换个人来提拔。
于是,他一边帮宣仁帝办着事,争抢官员手中的权柄,一边又和官员们眉来眼去,套近乎。
打得就是两者通吃,火中取栗的主意。
而她爹爹这儿,也不知清楚还是不清楚这些事情,元贞猜是知道的,只是碍于大局所以放任了,一边用着一边又防着。
总结下来,雄心壮志有,但现在没了,不够聪明,又多疑,最最重要的是他优柔寡断。
优柔寡断乃帝王大忌。
不是优柔寡断,当下局面也不会这么乱!
而此刻他又为何生恼?
不外乎他虽同意她入尚书内省,但他又不想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免得惹来群臣抵制,平添烦扰。
总想着先拖着,说不定拖着就解决了,这不是优柔寡断是什么?
元贞将被打回的奏疏放在御案上,又走到宣仁帝身边。
别看她在外面申明自己是直笔内人身份,那是有目的的,来到这了她可不会这么蠢。
“爹爹近日心情烦闷,一些不该打回来的问安札子也打回了内省,女儿这趟来是为了送札子。”
她的声音很柔和,语速也很缓慢,仿佛只是父女之间闲聊。
宣仁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眼神出奇的陌生,有猜忌有怀疑。
元贞也就佯作不知:“爹爹为何这般看圆圆,是觉得圆圆此番行举无疑是引火烧身,没事找事?”
宣仁帝还是没说话,却在元贞看过来时,移开了视线。
“那爹爹就没想过,有些事情早晚都是瞒不住的,又何必做那掩耳盗铃之事,风雨早些来比晚来好。”
顿了顿,元贞又说:“近日朝堂上因增援太原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爹爹心情烦闷,圆圆在内省中也是心急如焚。”
“爹爹心知太原重要,又因大臣争吵不休拿不出章程烦闷,女儿就寻思,既如此,不如就祸水东引,将大臣们的目光都引到女儿身上来,他们都盯着女儿入内省之事,自然就不会在太原之事上面吵了。”
“这是你想的法子?”宣仁帝声音低哑,口吻意味不明。
元贞说得诚恳:“这是女儿目前仅能想出的法子。那些官员不为朝廷着想,每逢遇上大事,就为利益争吵不休,全然置江山社稷为玩笑。爹爹忧国忧民,却毫无办法,只能坐视他们为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女儿愚笨,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就觉得这法子是当下最有用的。”
宣仁帝陷入沉默中。
元贞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似顺手一般收拾着御案上的杂乱。
良久——
宣仁帝才犹豫道:“可如此一来,你……”
“女儿不怕!”
元贞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
“女儿是公主,乃帝女,为国分忧,为爹爹分忧,乃理所应当之事。只要爹爹能扛住那些言官的唾沫,女儿自然不惧一切。”
宣仁帝能扛住吗?
面对女儿孺慕信任的眼神,即使扛不住也要说能扛住。
宣仁帝一时有些怅然,也有些复杂。
“圆圆你长大了,长大得爹爹都快不认识你了。”
元贞却是一笑,继续低头收拾御案。
“但凡是人,总会长大的,幼时爹爹护着圆圆,等圆圆长大了也想护着爹爹,哪怕身为女儿身,有些事情力所不能及,但圆圆也会倾尽自己所能去做。”
“那你可知晓,你如此这般,以后怕是——”
元贞最后将一叠札子收拾好,这才抬头看向目光复杂的宣仁帝。
“知晓,早就知晓,也早就想好了。”.
元贞公主以公主之身入主尚书内省,如今竟成了直笔内人。
这一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朝野内外。
得知消息的官员俱是惊疑不定,一边质疑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一边又大骂荒谬。
而后相熟的官员聚合在一起,言官又与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纷纷找上几位执政的相公。
也不过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宫。
是的,他们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满了前来劝谏的大臣,殿里站不下,门口门外站得都是人。
“圣上,此举万万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贻害无穷……”
“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圣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闹出这等荒谬之事……”
“可不是荒谬,万万没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前朝的例子,还历历在目,公主涉政,祸乱朝纲,搅得社稷不稳……”
一众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当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几位执政的相公。
不过他们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说明态度。
杨變和权中青也在人群里。
本来权中青是不愿前来,他对什么公主做了女官,一点兴趣都无,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杨變听到消息要来,他怕义子惹事,就跟着来了。
来后,却是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发,换做以往,闹成这样他早该说话了,可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默。
这异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当即不再言语,只看着前头那几个头铁的继续驳斥。
“圣上,此举有违体统……”
“诸位大人,可是说完了?”
一个女声骤然响起。
随着声音,元贞从御座后走了出来。
以往她总是一身华裳,装扮极尽奢华。此时一身合身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量纤纤,却是腰直背挺,颇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态。
“元贞竟不知,入尚书内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诸位如此激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员不避不让,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违体统,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违体统?那有违的是哪门子体统?”元贞缓缓道,“若是我没记错,黄谏议乃熙和十八年的进士吧?”
这位黄谏议一愣,抬起老花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元贞。
“公主提此事又是为何?”
熙和乃宪宗时的年号,宪宗驾崩于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进士,说明这位黄谏议是在太皇太后打理朝政时当的官。
他不光是在这个时期当的官,后来太皇太后历经两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该当时中进士时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该去考这个进士。
毕竟女子当政,有违体统。
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无奈这黄谏议年纪实在太大,反应迟缓。
直到他身旁有个官员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说了两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
黄谏议抖着手指,指向元贞。
元贞嘴角含笑,面上平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气人。
“黄谏议,您这年纪也实在太大了些,虽我朝官员致仕无定数,但《朝野类要》上说: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过了七十吧,若实在不行,就退去荣养,可千万别倒在这,反倒赖上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
这下黄谏议倒是不抖了,脸却被气得通红。
元贞也不给他说话机会,扬声道:“来人,将黄谏议扶下去坐着,通通风,现在天气炎热,这么多人堵在这,可千万别中暑了。”
刘俭当即哎了一声,上前来了,带着几个小内侍七手八脚将黄谏议扶了下去。
等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奋之态。
元贞这才正过脸来,对众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贞狂妄,实在是不懂诸位大人激愤在哪儿?除过黄谏议,诸位大人也都是经朝老臣,其中不乏历经熙和、景德两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阖朝上下,衮衮诸公,当时就该辞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愤。”
听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
可元贞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当然,元贞此言并非激将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贞也并非狂妄无知之辈,能不能做这个直笔内人,早在之前就衡量过了。”
“若诸位不信,元贞为诸位辨明一二。”
“直笔内人须身居深宫,元贞从小长于深宫;直笔内人心无旁骛,元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笔内人不许与外臣后妃结交,元贞久居深宫,从不与外臣结交;直笔内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贞之父,没理由不效忠。除过元贞有个公主身份,但这身份跟做不做直笔内人冲突吗?”
“那直笔内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宫,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着这句话!
“当然能。”元贞说得斩钉截铁,又道:“诸位是不是以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没经过父皇许可,元贞如何能穿上这身官袍,难道诸位觉得父皇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是拿来与子女戏耍玩闹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会站在此处。”
在此之前,确实有许多人这么想。
正确来说,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给大臣们的印象不佳。在人们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华,行事不端,任性妄为,经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来之后,见元贞侃侃而谈,信手便拈来黄谏议的履历,此举着实不该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丝毫不惧一众大臣的威逼。
寻常男子都无法视这般场面为等闲,偏偏她能视作等闲。
且她还知晓,在场众多官员里,不乏历经数朝之官员。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女聪慧过人,机智过人,胆大过人,且对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还堂而皇之说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们该如何回应?
说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稳,怕顷刻就是下一个黄谏议。若是挑刺直笔内人诸多事宜,人家已经给你捋清楚说明白了。
此时一众官员真可谓是进退两难,倒也有人想做出头椽子,却害怕自身被抓住短处,人前落了笑话。
若说之前,杨變还能笑看着元贞驳斥群臣,侃侃而谈,他甚至有点看入迷了。
可当元贞说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话,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因为这时有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走了出来。见其容貌年岁,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年轻的官员。
“总之女子绝不能涉政,公主……”
元贞打断他:“此言你去跟吕相公说,与王相公说,与陈相公说,与刘中书说,与李枢相说,你且问问这些相公们,女子是否能涉政。”
仅这一句,就将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诸位相公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真当元贞是故意挤兑那老迈的黄谏议?
不过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
一众老油条都不跳,独此人跑出来,他是只考虑自己屁股是干净的,完全不考虑上面这几位大相公啊。
就在这气氛尴尬之际,谁知元贞话音一转。
“以往每每见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间有何事不能解决,这么多的朝臣、栋梁、股肱在此,为何愁烦至此?如今元贞总算是明白为何了。”
元贞连连冷笑。
“元贞虽不才,但接触朝事以来,也与内尚书虞夫人学了不少东西。光元贞弃公主身份做直笔内人一事,诸位便有诸多言辞。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对?那直笔内人由来已久,内尚书也不是今天才设下的,为何诸位以前不反对?”
“诸位是为何反对?”
“若诸位是挑剔元贞学识不够,目光短浅,元贞还高看尔等几分,可你们是吗?你们不是,你们只是反对你们想反对的,驳斥你们想驳斥的。”
“怪不得太原河东一带战事告急,却至今都没有章程,怕是衮衮诸公的心思一点都没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来与人吵嘴,和驳斥别人了吧?”
一时间,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这已经是元贞连续两次提到衮衮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讥讽一众官员。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官员势大已久,这是整个大昊耗时一百六十余年,养出来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触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确实其中不乏有些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却是一群泼皮无赖。
这群泼皮无赖顶着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张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大屋。
大昊一朝厚待官员,可以说光是俸禄一事,穷尽历朝历代,也罕有俸禄能丰厚过大昊官员的。
他们享着朝廷俸禄,尸位素餐,逢上有灾事灾情民变,不过阖目道一句可怜,然后扭头该干什么干什么。
太原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这为了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
朝廷社稷谁在乎了?都在想个人之私利。
别说杨變恨这群文官了,元贞其实也恨。
若非他们惧战不敢战,只知一味求和,梦里她何至于遭受那般大难?
可她又比杨變清醒些,知道有些问题不能光怪某个群体,这是从上至下的弊腐,是绵延多时的遗毒。
她心急如焚,明知国之将倾就在眼前,却述说不得,只能一步步去谋去算计。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绪崩不住的时候。
崩不住,那就爆发吧。
来垂拱殿之前,元贞就想好了,若能过父皇那一关,此举成了一半,若是再过群臣这一关,事就成了。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经尽力了。
若他们真就不容于她,她就去嫁给杨變,缩在后头看着大昊亡,是时再让杨變出来力挽狂澜。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梦里,应该是上一世,该还的她已经还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
夹着这股激愤,元贞再上前一步:“战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简单明了之事,为何要争吵不休?元贞愚昧,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殿中早已亮起无数明灯,连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
却因为人太多,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人影幢幢。
元贞一人立于殿中央,身后是高坐在御座上的宣仁帝,面对的是群臣。
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影子从她身上蔓延出来,只影单形,对面却是人影幢幢,竟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感。
“公主——”
“你可以叫我萧直笔。”元贞打断道。
见无人说话,她又上前一步。
“诸位为何不言?是不屑与女子谈论国事,还是诸位各有自己的心思?既如此,那让元贞猜猜诸位心思可好?”
不等有人言,她又道:“元贞幼时观史,《尚书》曾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如今朝堂上乱成这样,是不是能说明朝中朋党横行,人人营私,只求私利,不谋国策?”
“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约束他人之时,为何不约束约束己身?”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
“说得好!”
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权中青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大步上前,人虽因伤病及近日愁烦又瘦了不少,却铁骨铮铮。
“萧直笔说得好!值此太原告急之际,诸位大臣不思国策,反而为了圣上家事在此吵得不可开交。”
“孰重孰轻,本末倒置!”
“权某这些日子已在朝中阐尽太原之重要性,为何诸位相公置之不理?非要等北戎将太原打下来,诸位才能辨个分明?”——
第49章
面对这一连串的掷地有声, 少有人敢骑着百官的脸如此输出,大多数官员都还处于愣神中。
当然也有人是碍于某些原因,故意一言不发。
半晌——
才有人小声道:“这怎就是置之不理了?朝中不也是为了议到底派哪谁前往?”
“所以议了快半个月?”权中青冷斥道。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不像权中青, 他往前踏时, 便有人主动分开去路,所以他走来的姿势颇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怡然之态。
竟是那裴鹏海。
“权少保所言甚是有理, 这些日子裴某对太原战事告急一事, 也是心急如焚,无奈朝中一直拿不出个章程。”
“就是, 议来议去总要有个尽头, 光在朝堂上议, 就能让北戎退兵?”有人附和道。
“正是。”
随着这几个声音,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还是得赶紧拿个章程。”
“正是正是!”
见此,元贞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元贞从侧门退出殿外, 刘俭送她出来。
身后正殿中,群臣议事之声依稀可以听见。
此时明月当空,星子点点,夜风拂面而来, 平添几分凉爽之意。
“公主, 真是——”刘俭竖起大拇指,“原本我还有些担忧……”
整个局面大体没超出元贞的意料——
借群臣反对她的事,带出太原之事, 甚至是权中青的出面, 元贞也算到了。杨變得知这一消息, 必然会来, 他来了, 权中青也就来了。
只要她局面控制的好,只要权中青不傻,他就一定会利用好这个机会。
包括裴鹏海的出头。
裴鹏海急着想立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朝中经营已久,也有自己的附庸,他出面说话,必然会有人附和。
如此一来,大势已成。
除了她因心情激愤,说了一些胆大狂妄之言,不过更大胆的事她已经做了,注定立在群臣对面,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可笑吗?
明明想去做好事,做正经事,偏偏要机关算尽?
可笑!
可她已经竭尽所能了,这也是当下最好的处置办法。
朝堂和爹爹不可能放任权中青为主帅。而文官那,由于她的驳斥还言犹在耳,他们势必会顾忌一二,毕竟文人都重面子重声誉,而裴鹏海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所以最后一定是裴鹏海为主帅,权中青为辅,文官错失良机,只能去抢监军的位置。
而有权中青这名老将看着,元贞也不用怕裴鹏海为了军功误事。
想明白了,元贞这才扭头看向刘俭,看向这个她很小的时候就看他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的内侍。
刘俭很会做人,他待人谦和,从不捧高踩低。
面对得宠的宫妃时,他不卑不亢,见对方失势后,他也不会改变态度。规矩之内,他能帮手的从不吝于帮手,父皇让他办事,他也不缺乏雷霆手段。
这样一个人,妥当到让人觉得假,可不管他内心到底如何,反正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
“刘叔,你也算是看着元贞长大的,今儿元贞就当你说句心里话,入内内侍省脱胎于内侍省,刘叔就真甘心一直屈于人下?倒不是非要争个高低,可入内内侍省霸道,容不下尚书内省,又何尝容得下内侍省?”
刘俭目光一闪。
这时元贞已经走下台阶了,不远处绾鸢希筠正等着她。
刘俭目送她背影离去,良久才失笑地摇了摇头,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凝重了眉头.
出了垂拱殿宫门,刚拐过街角,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人。
穿着禁军的半甲和军袍,是蒋旻。
“大表哥。”元贞走过去道。
蒋旻看了看四周,佯装要送元贞回去,两人顺着皇仪门旁的长街往前走,绾鸢和希筠落后一些距离。
“贞妹妹,你真是出乎人意料。”
蒋旻的眼神很复杂。
元贞明白他在说什么,明明该是最亲近的蒋家,可蒋家这边却什么都不知道。怕是事发后,下面的官员都聚集起来要进宫劝谏,蒋家那边才收到消息。
元贞没猜错,她不知道的是,大舅蒋拯急得想进宫来,偏是武官,又觉得自己身份敏感,怕给元贞招事。
幸亏今日蒋旻轮值,才探得具体消息,又在这里等她。
“我不也是为了家里着想,不想大舅为难。若家里知道我太多的事,是时是禀给父皇,还是不禀?”
看着元贞含笑看过来的眼睛,蒋旻心情更复杂了。
整个上京,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蒋家父子是宣仁帝心腹,也不是全家都是,只有蒋拯父子俩和在御前班直的蒋林。
其实要认真来算,心腹倒也算不上,只是宣仁帝召见过蒋拯,暗示过他。而皇城司这边的消息,每隔一阵子都会做成册子呈报给宣仁帝。
也仅此而已。
蒋旻和蒋林没被召见过,只是蒋家本就是国戚,又有德妃和元贞这一层关系在,圣上又私下做得这般态度,无形之中就成了心腹。
“其实此事本想寻个时间告诉你的,”蒋旻把大致情形说了下,“只是没来得及。”
是没来得及吗?
是蒋家觉得元贞是个公主,只要圣上对元贞好,蒋家自会帮其尽心尽力办事,此事不被元贞知晓反而是好事。
可谁也没想到,元贞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一声不吭丢下这么大一个惊雷,如今一来倒显得蒋家有些马后炮了。
其实元贞也知晓家里是为了她好,一个公主无忧无虑便好,何必了解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可惜终究世事弄人。
“我也是怕家里为难,所以就越过了家里。”
元贞有些感叹,失笑一声看了过来:“如今倒可以明着说了,若是我与父皇之间,家里是帮着父皇,还是我?”
这话问得颇有含义,但蒋旻并没有犹豫。
“自然是贞妹妹你!”
显然此事蒋家那边早有章程,说到底蒋家除了食君俸禄外,和皇家最大的牵扯就是元贞。
“大表哥你放心,我倒不会让家里帮着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元贞垂目道,“只是帝王之心难测,有些事是不适宜父皇知道的。”
“贞妹妹是想帮七皇子夺嫡?”
多么异曲同工!
杨變这么想,蒋家这边也这么想,似乎在他们心里,她一女子会插手朝政,只能是为此。
之前元贞可以以此为借口敷衍杨變,可面对蒋家她却不想敷衍。
她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我不想像寻常女子那样嫁人后相夫教子,可公主长大成年后,似乎只有出嫁一条道路,我算是给自己另外寻了条新路吧。”
……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靠长街上每隔一段就立着的石灯照亮。
昏暗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长,蔓延进前方的黑暗中。
可这条路未免太崎岖坎坷了!
今日百官是被元贞驳斥得哑口无言,但这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还有的闹。
这还只是没有触碰到关键利益,若是以后元贞触碰到谁的利益,怕是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蒋家背靠皇城司,隔绝于各家各府百官之外,也因此看得较常人要分明些,那些藏在台面下看不见的争斗与厮杀,是最为凶狠惨烈的。
只为了给自己寻另一条路,真值得如此?
蒋旻并不相信元贞的说辞,可他暂时也没看懂她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递给她消息时,他是故意将如烟的消息夹在其中,就是想知道那位杨将军和元贞的关系如何。
事后证明,果然二人有牵扯。
今日元贞又借由自己牵出太原之事,权中青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是偶然,还是故意安排?
蒋旻有太多的看不懂,但见元贞显然没有多说的意思,心知这位表妹是个有主意的人,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时,元贞又道:“对了,其实表哥今日没来找我,我也要去家里一趟的。表哥你帮我找些人手,在市井尤其是在太学里,帮我造下势。”
“造势?”
元贞点点头:“今日暂时事了,也是我用太原之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此事一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而且太原之事,不容耽搁,我怕他们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如让民间发发声,给那些在乎名声的官员一些压力,免得他们再为私利,拖延耽误。”
以前见面总是哥哥妹妹,蒋旻受蒋拯影响也一直把元贞当妹妹呵护疼爱,今天见这位妹妹对朝事信手拈来,侃侃而谈,言语之间又定下大计,设计百官。
一时间,蒋旻心情更复杂了。
今日复杂的次数,超过他平生所有。
“好,我回去后就办。”
元贞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那表哥就别送了,这宫里看似四下无人,谁知哪里又藏着人在窥探。”
蒋旻也明白这道理,将元贞送至长街尽头的宫门处,就转身离开了.
裴鹏海从垂拱殿走出来。
此时百官都已散了,只廊庑和宫道上还有点点灯火。
“国公。”魏思进走了过来。
人前,他从不叫裴鹏海义父,虽然宫里都知道他是裴鹏海的义子。
大昊为了防止出现前朝宦官为祸的事情,可又不得不用这些人,只能以严苛的规矩加以束缚。
例如,内侍宦官可收义子,却只能收一人,还得在专门的地方记录在案。
不过内侍们都知晓忌讳,平时明面上都是叫师傅。
“恭喜师傅,贺喜师傅,如愿以偿。”走到近前来,魏思进才堆着一脸笑叫上师傅了。
裴鹏海睨了他一眼:“怎么着这是?”
“师傅,那元贞公主……”
有时候裴鹏海真怀疑,当初这个义子收得到底是对是错,以前觉得挺聪明一个人,如今变得如此愚笨不堪。
他哪知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他在宫里,目光局限在皇宫,顶多涉及前朝一部分,现在他跳出皇宫这个范畴,眼光自然不一样了。
若是如今他依旧身处入内内侍省,必然首要大事是除掉尚书内省,将代批权抢过来。
可他不是,他在宫外,如今封了国公,掌着殿前司,眼光自然看得更远。
譬如,再来一场功劳,助自己荣登三师三少之位,或是封个王。
到那时候,他将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以宦官之身做到这个位置的,还不是恶名,是大功臣,古往今来还有谁?
所以这个时候,裴鹏海怎可能给魏思进好脸色?
毕竟要不是元贞闹这一出,他想办的事没这么容易办成,估计还要跟那些文官各种拉扯,利益交换。
“你消停消停,别坏了义父的好事。”
他用力地拍了拍魏思进的肩膀,一切都在他眼神之中。
“不管什么事,都等我从太原回来后再说。”
魏思进懂了。
如今义父担了主帅,但事情毕竟还没定死,一日不出发,一日事就可能产生变数。若这时候跑去攀扯元贞公主,对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尤其今天见对方这手段,显然是个有手腕的,她又在圣上面前得宠,谁知到时候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大事当前,义父绝不会容许横生枝节。
魏思进突然觉得,今天自己做得一切,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本想让义父来宫里随文官们一起对付那位公主,如今倒好,对方之举反而成就了义父,而义父一门心思都在太原之事上,反而没了对付此女的心思,还投鼠忌器。
真是失策!
“进儿,你是个聪明人,等义父到顶了,不就轮到你了?难道你就不想……”裴鹏海也知晓要让人听自己的话,就得给好处,“人的眼光要看长远些,不要总盯在那些蝇头小利上。”
裴鹏海走了。
魏思进却是内心一阵汹涌澎湃,久久无法平息.
元贞回到金华殿。
大抵是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众小宫人虽各司其职,服侍也妥帖,但看元贞的眼神都有些闪烁。
晚膳早就提回来了,在小厨房里温着。
元贞也累了,希筠命人摆了膳后,她就坐下用了起来。
菜吃了不少,还用了两小碗粳米饭,算是难得胃口大开。
饭罢,照例是更衣沐浴。
一番弄罢,换上家常的衣裳,元贞今晚不想去书房了,去了一旁的香室插花。
插了两瓶花,让人明日送去福宁殿。
元贞洗了手,又来烹茶。
茶烹到一半时,杨變来了。
元贞扬目看去:“怎样?”
杨變眼神格外复杂,至少元贞第一次见他如此复杂的神色。
怎么说呢?
有震惊、有感慨、有……
还不等她分辨明白,这人已经走过来,半跪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这——
见情况不对,绾鸢已经连忙拉着希筠退下了。
希筠倒想挣扎,可惜挣扎得不够有力。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上,还在上面蹭了蹭,声音很小。
这厮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误以为她此番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牵出太原之事,让权中青去太原?
肯定是误会了!
可她要怎么解释,其实不仅仅是为了他义父去太原之事?
元贞在心里叹了声,怪不得人都说,说一个谎就要需要无数谎去圆。又有些感叹这人,明明是一头凶兽,偏偏偶尔又会变成一副小狗狗的模样。
以前元贞养过一只小狗,是一只小奶狗,她很喜欢,日日带在身边,可惜没养多久,就莫名其妙死了。
自然怀疑是被恨她的人弄死的,可狗这东西就是亲人,改不掉,元贞也不敢再养,怕又被人弄死了。
至于为何又养了小桃子?
小桃子是自己跑来金华殿的,一开始元贞只是吩咐宫人随便给它些吃的,后来它一直往金华殿跑,甚至在金华殿扎根,元贞才养下。
关键是猫这东西高冷不亲人,小桃子自打来金华殿后,从不吃外面人给的东西。
“我今天也不光是为了权少保去太原,我在尚书内省这事早晚要过到明路,早过明路比晚过明路要好,毕竟入内内侍省那还一直盯着我,我与其坐等他们再出招,不如反倒其行。”
“我知道。”
这时杨變已经平复了心情,站起来去了元贞对面坐下。
一切如常,就是表情有些讪讪的。
“那事情可有了结论?”
“暂时定下了,裴鹏海为主将,义父为副,御史台一位监察御史为监军,只等明日朝会过流程。”
果然不出元贞所料。
若是换做平时,裴鹏海不出的情况下,当是文官的人为主将,武官为副将,监军的则是宦官。
这三足鼎立倒是被那些人玩得极好。
“能为副将其实义父已经很高兴了,他让我转告公主,说公主大义铭记于心。”
这话倒说得元贞有些惭愧。
什么大义?
让一个外臣感激皇家公主的大义,听着似乎有些讥讽,可何尝又不是事实。
“不提这些,你一定要与权少保说,让他一定要盯紧了裴鹏海,我就怕裴鹏海为抢功误了事。还有权少保应是第一次对上北戎吧,让他一定要谨慎些……”
关于打仗之事,元贞实在不懂,只能尽量叮嘱。
杨變本是没放在心上,闻言也凝重了颜色:“你放心,义父乃沙场老将,必定不会轻敌。”
说到这里,他似有些怅然,却也心知她是拼尽全力才做得这副局面,他倒也不再适宜说些扫兴之言。
“怎么?有些不甘心,你也想去太原?”元贞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道。
是不是自己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
杨變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觉得自己打仗比义父厉害,只是他有伤病在身,我怕他……”
顿了顿,“这些年都是他做主帅,我替他上战场冲锋陷阵。”
元贞想了想,实话实话。
“当下这局面,朝中不会让你和权少保同处一处军中。”
杨變低声咒骂了句,正要一脚踹在桌子腿上,却在元贞目光中止住,结实有力的长腿慢慢收了回来。
元贞被他这模样逗笑了。
“以后少不了你打仗的时候。”
对这句话,杨變倒也没多想。
“百官和入内内侍省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入内内侍省那,裴鹏海今日借着助力,谋了主帅一位,怕节外生枝,入内内侍省那暂时会很老实,不会来招惹我。至于百官——”
元贞也没瞒他:“我已经让蒋家帮我在市井和太学造势了,先借民议压一压那些官员,待事情已成定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造势?那我帮你也找一些人去做。”
怕她不放心,杨變直接把权简卖了,“权简是做这个的好手,他认识的衙内也多,我再让人帮你在禁军里造势,文官压武官已久,如今文官吃这么大个瘪,他们肯定不会放过。”
“好。”
事说完了,就该走了。
尤其杨變本就是抽空出来,太原的事虽已定下,到底也不算定死,权家那边还得做些事防止有变,他还得回去议事。
“那我走了?”
“走吧。”
“你就不留留我?”
“我留你做什么?”
这下杨變直接收回迈出的长腿,又转了回来,来到元贞面前。
“你可真够狠心的呀,还是不是个小娘子了?”他说得咬牙切齿。
明明他立于一侧,俯身下来与她说话,占得是居高临下的位置,偏偏倒有几分可怜的味道。
“你当百官说得那些话,是真心的?”
“什么话?”
“就是一生不嫁那句。”
元贞暗叹一声,看了他一眼。
“当然是假的了。”
杨變看着她,半晌——
“行吧,我信你。”
又道:“这次是真走了。”
元贞站了起来:“我送你。”
然后将他送到了窗子边。
作者有话说:
元贞:本以为是头恶犬,为啥是只小奶狗?
杨變:我凶一个给你看,嗷呜——(奶狗咆哮).
第50章
50
之前元贞当殿驳斥百官,说到那句让百官照镜子端自身时,权中青出来说了句好,殊不知当时御座上的宣仁帝,也激动地拍了下龙椅扶手。
这股亢奋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宁殿,见到在此恭候多时的虞夫人。
“夫人,你把元贞教得很好!”
此时虞夫人已知晓垂拱殿发生的事,见圣上如此反应,她也放下心来。
表面上却是先请罪,说未能拦下公主去垂拱殿,然后才平静而谦和道:“哪是老身教得好,是圣上对公主的耳濡目染。公主关心陛下,日里勤奋不缀,公主虽寡言,但老身还是能看出公主是真心想帮陛下的。”
宣仁帝清瘦的脸上一阵潮红:“朕还是第一次发现元贞嘴皮子是如此利索,竟能把百官驳斥得皆不能言,朕倒是不如她。”
“圣上哪是不如公主,不过是圣上身为皇帝,需要自重,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可说。”
“倒是如此,有时候朕也想骂骂那些老……”‘匹夫’二字被宣仁帝咽了回去,“可朕身为帝王,哪能如此辱骂官员,日后落在史书上,那成什么了?今日我这女儿,倒是给我出了口恶气。”
这时,虞夫人却不再插言了,只温声附和一两句。
过了会儿,宣仁帝终于平复下来。
他看了看下面坐着的虞夫人,道:“见夫人形貌,似是身子好了许多?”
虞夫人含笑道:“这些日子有公主分担,老身倒是比以往闲适了不少。”
大意就是,因公主分担,我不用操劳了,有功夫养身了,才能好了许多。
宣仁帝自然听懂了。
可想了想他还是说:“元贞尚且年幼,也不够稳重,内省那没有夫人坐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
顿了顿。
“不如夫人再坐镇些日子,待元贞能担当一面时,再退去荣养?”
虞夫人:“老身自是无有不从。”
之后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虞夫人就告退了。
因为谈的不是要务,蕙娘一直跟在虞夫人身边,自然看出虞夫人是有意帮元贞说话。
那些恭维之言,何尝不也是为了打消宣仁帝猜忌女儿之心,不然虞夫人何至于这么晚了等在福宁殿。
“夫人……”
虞夫人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看着远处那漫长似没有尽头的宫道,说:“你不觉得这样挺好?这朝堂宛如一潭死水,腐朽又弥漫着恶臭味儿,有个变局之人,怕是以后会很热闹吧。”
蕙娘一时有些茫然,分不清这热闹倒是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夫人乐见其成,那就是好的吧。
“还有,圣上明明答应了夫人……”
虞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蕙娘的手。
是的,圣上是答应了,可帝王之心难测。
这位陛下,大概是早年刚入主大统时经历,甚是多疑。对裴鹏海不信任,看似信任她,实则这信任有几分有待商榷,如今又轮到他的女儿,依旧是没那么信任。
留着她,不过是用来看着这位公主。
不过这些话,虞夫人不好当着蕙娘面说,只是笑道:“当下这般局势,元贞还没站稳,即便陛下让我去,此时我也是不放心的。”
见此,蕙娘自是不好再说什么。
一夜之间,当日发生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甚至太学里的学生,市井里的平民百姓都在讨论。
时下文风鼎盛,百姓大多都认识几个字,尤其又身处皇城根下,百姓多少要通点文墨,偶尔喝茶饮酒与友人议论下时局,也能显示上京之民的不同。
那些说书人大抵也是好不容易有了新鲜事、惊奇事,竟将之编成了段子,在各个茶楼、酒肆、瓦肆当众演说。
瞧瞧,公主,大臣,皇帝,吵架……
这契合了多少百姓的猎奇心态!
尤其元贞公主在民间的名声之响,比起一般大臣皇子都不差,也是得力于每年金明池开池盛会,元贞都会露脸。
对于这位容貌绝世的公主,百姓格外多一种与旁人不同的亲近感,是每年一次,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
还有她每次穿了什么做了什么,总能引起一众贵女们追捧,贵女们的风潮又会蔓延至民间那些小门小户富家女。
所以不光是市井在议论,各家各府小娘子们也都在议论。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元贞公主不该如此狂妄放肆,身为女儿身就该嫁人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女官的?
当即就有人出来反驳,既然是女官,说明有先例可查,凭什么公主就不能?
有的说元贞公主说的没错,那些个官员个个尸位素餐,敢做还怕人说?
也有人在议论太原战事,说太原战局真就如此危机了,北戎那些蛮人怎么就打到太原去了?
能进入太学读书的,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仕途,这些学子们日里少不得议论下时政。
而学生大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乃官宦之家出身,靠恩荫进的太学。一部分则是平民子弟。
当年宣仁帝想废黜恩荫制,可惜没能成功,最后折中成大开太学之门,也收纳平民子弟入内读书。
可是平民家的子弟想进入太学,实在是太难了,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
他们平时就瞧不上那些靠恩荫进来的衙内们,这次又是打击那些高官勋贵们的好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尤其人家元贞公主,除了是女儿身,哪里说得有错?
当官的不思百姓,不思朝廷社稷,只为谋求私利,祸害的是谁?反正祸害不到人家公主头上,只会是平民百姓们。
如今有位公主出来为他们说话了。
女子涉政怎么了?
只要话说得对,事情做得对,就是好的!
因此这两天太学里格外热闹,这些平民子弟串联起来,在各个诗会茶会书会上大肆演说,又借此抨击那些高官勋贵们。
一时间,太学里一改往日官宦子弟势大的模样,反而被这些平民子弟们打得抬不起头。
而茶楼酒肆中,说书人一计醒木开场——
“但见那元贞公主,身为女儿身,也依旧不畏惧那些聚集起来的朝官。
她大袖一挥,直面冷斥道:诸位高举圣贤书,一派圣贤大儒之貌,喊着纲常道德体统规矩……
诸位总说以史为鉴,以人为鉴,我倒觉得那大庆殿以及这垂拱殿,都该在门前竖一面镜子,诸位进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扪心自问进来后说出的每一句话,只是为公,不为私心……”
“好!好!”
随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演说,大堂里全是叫好声和拍掌声。
谢成宜就是伴随着这些声音,走上茶楼二楼。
他进了一个雅间,其内正有一人等着他。
此人一身便服,也是一副悠闲儒雅之态。
茶已经烹好了,见谢成宜坐下,对方递过来一盏。
雅间虽静,到底隔绝不了太大的声音,正好这时又是一阵叫好声传来。
此人失笑一声道:“倒没想到这位元贞公主,竟是个出人意料的。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也不用配合那位,做得那般无用功。”
要说起这个,谢成宜实在太有发言权了,可他也只是垂目喝茶,一言不发。
罗长青看了他一眼:“那次事虽是疏漏,到底是有人意外搅局,如今锅都是你来背,虽说没折损什么,到底……那位相公就没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又会说什么?
谢成宜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彼此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罢罢罢,我倒是不宜多言。”
说到底二人看似是友,实则关系也不是那么亲近,不过是结识觉得秉性相似,偶尔会互通有无罢了。
谢成宜也是与罗长青熟识之后,才知晓这位集贤院校书,三馆秘阁里清贵官员,背后竟牵扯了许多势力,甚至连入内内侍省那都能攀上关系。
不过二人都是聪明人,罗长青不会过问太多谢成宜的事,谢成宜也不会问他。
“太原之事如今算是定下了,只是看这位元贞公主作为,怕是当初不仅仅只是为了带出太原之事。就照这么造势下去,以后谁明面上反对她涉政,民间百姓都会骂对方是贪官污吏,如今一来,谁还敢出头?”
罗长青可不会说无谓之言,尤其今日他择了这间茶楼,真就没有其他目的?
“此女颇有心机,不好对付。”
谢成宜言语简短,也是不好说太多,毕竟他这辈子吃得最大一次亏,就应在此女身上。
是无意搅局,还是另有其他?此事暂时不好言说,但仅凭露出的只鳞片甲,就知此女不简单。
“其实各家相公诸位大人们,哪是怕她涉政,一个公主涉政,能做什么?哪怕当年太皇太后,令由中出,也得下面有办事的人。若没有办事的人,一个宫中妇人能做什么?”
这位公主有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不足为惧。
那他说了半天,想说什么?
谢成宜看了过来。
罗长青一阵失笑,低声道:“这位公主是有个弟弟的,七皇子虽不是德妃亲生,却记在德妃名下,只是德妃去的久,此事少有人提。”
所以——
谢成宜懂了。
先不提太子,明面上只有吕相公为太子之师。赵王及王贵妃一脉,背后是尚书左丞王相公,永王和陈贵仪一脉,背后是尚书右丞陈相公,吴王和周淑妃一脉,背后是三司之盐铁司副使周怿。
还有蜀王刘贵容一脉,背后是刘中书。
每一个皇子背后,都或明或暗跟朝堂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谢成宜所知,罗长青此人看似谁都不沾,跟各处都有点关系,但实际上应该是背靠着赵王一脉,怪不得今日对这位元贞公主如此多的着墨。
“所以你觉得这位公主突然杀出来,是想为信王夺嫡?”
罗长青但笑不语。
直到喝完一盏茶后,才道:“谁知道呢,总之如今盯着这位的可不少。”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谢成宜还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的位置还没到关心夺嫡之事的程度。
“这次元贞公主入主尚书内省,百官进宫劝谏,未曾想此女竟将太原之事带了出来。而第一个出来呼应的,却是那位权少保。”
所以呢?
谢成宜直视对方,这次罗长青也没有避让。
“难道——你不想报仇?”
谢成宜眼色一暗,面上还是无表情,手指却是轻轻一动,掀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盏歪斜,其内茶水静静流淌出来。
罗长青一怔,旋即失笑摇头:“你啊你,何必动怒?难道经此一事,你还没发现这些人都道貌岸然,为其办事风险自担,还没什么好处。你我皆出自寒门,若不四处逢源,怕是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你逢源上那群宦官?”
罗长青还是失笑:“你啊,终究还是年轻了些,所谓逢源,不过是为己所用罢了。”
“包括赵王?”
“包括赵王。”
这时,楼下又是一阵叫好声起,也不知那说书先生又编了那位元贞公主什么生平轶事,又引得满堂喝彩。
倒下的茶盏被扶起,再度注满。
“喝茶。”
除了太学和市井,各个武官武将乃至禁军中,也在议论这件事。
尤其是禁军,驻守京师重地,人数之多之广,不比市井百姓的范围小。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文官压着武官打,打得他们腰杆不直抬不起头,这般好的时机,谁会放过?
哪怕不针对什么,只为了嘲笑那些文官们,也要说笑议论两句,就为了贬低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人。
甚至有些那官员,在朝堂上和政敌吵起来,也学会了‘老夫真想拿一面镜子出来,照照你这老匹夫,到底是为私还是为公’这一招。
外面闹得是沸沸扬扬,宫里元贞却是‘一无所知’,她每日还是照常去尚书内省,却是只在其中,不再冒头。
虞夫人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元贞也笑:“并非我坐得住,不过是非常时期,都盯着我呢,我自是不能坏了直笔内人的规矩。”
此时元贞已看完今日从垂拱殿那边转回来的奏疏,虞夫人也过了一遍,没什么问题,所有札子都需尚书内省这用印后,再发转下去。
印是由虞夫人掌着,一枚是内尚书印,一枚是帝印。
一部分代批札子用内尚书印即可,而亲自御批的则需要用帝印。此帝印并非平时颁布诏书时所用的玉玺,算是宣仁帝的私印,代表此奏疏皇帝已经看过了。
上印也是一项体力活儿,虞夫人年迈又有病在身,平时都是程关二人当面代劳,如今则改为元贞。
元贞一边按类往奏疏上盖印,一边与虞夫人说着话。
都印完了,再抱回给洪女官,交给她转出内省。
借由送札子的空档,元贞抱着东西离开了这最后一进,却在出来之后,悄悄藏起一张空白的纸。
而那纸上赫然也印着一枚印蜕。
直到傍晚回到金华殿,元贞才悄悄拿出那张纸。
看着纸,及纸上那枚印蜕,她又是苦笑又是惆怅,许久才收拢起情绪,执笔在其上书写着什么。
写完后,元贞将墨吹干。
待其上墨完全干后,她想找东西装时,一时却有些犯难了。
思来想去,去寝殿妆奁里选了一枚金簪,也没让绾鸢帮忙,自己用剪子把簪子绞了,只留一截空心的簪柄。
将纸张卷起来,正好可以放在其中。
她又找来蜡,将两头封死,又在其上押上漆印。
如此一来就成了,她又找来一个合掌大的小荷包,将东西装了进去。
用罢晚膳,又过了一会儿,杨變来了。
“你找我有事?”
信儿是让希筠传的,杨變怕元贞找自己有事,他又不在琼林苑,就留了个心腹在那。而希筠则借着公主有东西遗留在流云殿,去了一趟琼林苑。
元贞也没多话,将荷包给了他。
“权少保明日就要出发了吧?你把此物交给他,若碰见裴鹏海因抢功而置大局于不顾,就让权少保打开,以其内之物号令其他人。”
闻言,杨變也顾不得说笑,将荷包打了开。
打开后见是一金质管状之物,看模样竟是从女子发簪上剪下来的,上面上了蜡封。
他看了又看元贞,眼神凝重。
“你知道些什么?”
元贞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打从太原之事爆发,元贞就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场梦,能告诉她些许消息,可让人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
明明知晓此乃关键节点——北戎能长驱直入打到上京来,就说明太原肯定出事了。这也是为何她急于促成太原之事。
可把一切都做完,她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感。
她不知促成太原之事,是对是错,也不知权少保这次前去,能否功成而归。
而且还有一件事,梦里裴鹏海是死了的。
不是死在今年,而是在明年开春。
还是她听下面宫人议论,说那好大一颗头颅就悬在宫门外头,吓得来往行人皆不敢正眼去看。
甚至还有宫人内侍跑到宫门处去看是真是假的,据说回来后被吓得不轻。
这说明了,裴鹏海肯定是做了什么事,父皇才会杀他。
他能做什么事,让父皇置三足鼎立‘大局’不顾,要去杀他?
只能是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逼得父皇不得不杀他平息愤怒。
光此猜想就足够元贞浮想联翩,所以她一再叮嘱杨變,让他告知权中青,一定要盯好裴鹏海。
可光盯着,还不足以让她安心。
所以她又准备了此物。
“你只需知晓,此物关系我性命要害,不是碰到万难局面,让权少保不要打开,不要使用,你可能做到?”
看着她的眼睛,杨變僵硬地点点头。
点完头,他似有些愤恨道:“你这女人,总喜欢瞒着人做事!”
“不是我要瞒你,而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你只需要交代权少保,若非碰到如上局面,此物不要打开,带回来完璧归赵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杨變就是再傻,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信任我义父?”他皱眉低喊。
元贞走过来,看着他:“我不是信你义父,我是信他心中大义,我是信任你。你一定会帮我办到的,是不是?”
杨變看着她的眼。
她的眼明明与平时般无二致,此刻却有一股魔力,似哀求似笃定又似在说服,让他听她的,都听她的。
良久——
“我会办到的。”
“走了。”
“你给我等着,等我送走义父,再来找你辨个清楚明白!”
杨變忿忿丢下狠话,走了。
而元贞,本是心情沉重,倒被他这一番表现闹得哭笑不得。
杨變离开皇宫后,直奔权府。
时候已经不早了,权府的人大多数都歇下了。
听说他来了,本正准备歇下的权简套上衣裳过来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不找你,找义父。”
见他浓眉紧缩,显然是有什么事,权简也没有说笑,陪着他一起等。
不多时,权中青来了。
“此物义父你收着,元贞公主与我说,若此行裴鹏海不顾大局,让你以此物之内的东西号令其他人。”
就如杨變之前反应,这话太过直白,任谁对‘此物’都有猜测。
权中青也如杨變那样,将荷包打了开,看了看里面那枚金管,看完后眉宇紧缩。
“这位公主一再通过你对我示警,让我警惕裴鹏海有可能会不顾大局,她可是知道些什么?”
杨變摇头:“她不知道什么,她就是对裴鹏海不放心,又觉得太原太过重要。”
权中青看了看义子,将金管放进去,把荷包收好。
“还有别的交代的?”
“她说 此物关系她性命要害 不是碰到万难局面 此物不要打开 不要使用 完璧归赵即可。”
权中青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又郑重对杨變道 “你放心 此物若非万不得已 且危及时局 我不会动用。”
“我对义父自然放心。”
由于明天就要出发 而朝廷这规矩众多 明天大概天不亮就要整装待发 所以权中青没有多留 回去歇下了。
而权简直到亲爹走了 才发出感慨。
“这位公主倒是胆子大。”
可不是胆大包天 能号令群臣的东西 能是什么?
左不过就是诏书或手谕诏书需经过三省下发 以元贞如今的地位 她也无法瞒着人弄来诏书 手谕却是不难。
元贞公主擅书 尤其在天骨鹤体一道 颇有圣上神韵。
光此言就足够人浮想联翩 所以若非关键必要之时 此物不可打开 不可使用。
权家父子都听明白了 杨變也懂。
所以她不是胆大妄为什么?
假传圣上手谕 此事一旦爆出 哪怕她是公主 也必是重罪!
“她倒是信任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啦。
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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