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希筠和绾鸢十分吃惊,元贞也很诧异。
“公主应该有阵子月事没来了吧?”赵御医抚着胡子道。
希筠和绾鸢恍然大悟,元贞也是暗恼,最近自己因心事太多,一直没怎么关心这方面的事,如今想来,确实上个月的月事没来。
“其实公主月事没来时,就应该有所察觉,只是公主和两位女官都没有经验,因此疏忽了。也怪微臣,上次来把脉时,竟没想到此处上。”
“那我这肚子没事吧?”
元贞不由地摸了摸小腹。
“公主惯是多思多虑,此乃老毛病,每次微臣与公主说,公主总是言必称是,实则并没有听进去。如今公主确实有些胎像不稳,不过问题不大,用心安胎便是,不过妇人有孕时多思多虑,于胎儿不宜,公主以后还是勿要再犯了。”
赵御医与元贞也是老熟人,平时她有些头疼脑热都是赵御医诊治,因此也较太医署其他御医敢说。
若是以前,元贞必然左耳进右耳出,可这一次……
“这是安胎的药方,这药公主要按时服,过几日微臣再来看脉。”找绾鸢要来笔墨,赵御医洒洒扬扬写满了一张纸后,站了起来。
元贞想了想说:“还望赵御医为我保密,我有孕之事暂时不想外人知晓。”
赵御医斟酌道:“圣上那——”
“爹爹那暂时也不要告诉他,他若问起我为何又请了御医,便说是请平安脉。此事,我想选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赵御医点点头,只当元贞公主是想给圣上一个惊喜,反正他听着便是。
绾鸢送赵御医离开。
希筠看了看元贞的小腹,估计心里还在想怎么公主肚子里就有孩子了,一直盯着瞧。
“公主以后可千万要当心,赵御医不是说了,头三个月要把胎坐稳。那皇庄能不去还是先别去了,多危险啊。”
元贞笑着点了点她:“好了,我知道了,可千万别学得啰嗦。对了,你把这方子给郑姑姑,让她着人去配药,我进卧房躺一会儿。”
希筠扶元贞进了卧房,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元贞是个易碎物,可把她又逗笑了。
等希筠下去后,元贞歪在床榻上,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腹。
无人知晓,她此时内心的复杂。
前世,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她察觉出不对,正想着如何处置这件事,之后便发生了杨變潜进北戎军营来找她的事。
他说他要一个有皇族血脉的人,还需要她配合把人带走。她择了萧杞,两人商定计划后,她又管杨變要了一样东西。
能够堕胎的虎狼之药。
她要求药力越猛越好,就是动了除了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想法外,也想让自己彻底不能生的主意。
她已经这样了,何必再弄个孩子出来成为自己的软肋,再说她也不想更不愿生慕容兴吉的孩子。
第二次见面,他果然信守承诺,给她带了药来。
杨變离开后,她便服了药,这也是为何之后萧杞被劫走,慕容兴吉明明心中怀疑她,却依旧没对她下狠手的原因。
当时她险死还生,流了很多很多的血,自那以后就丧失了孕育孩子的能力,也落下了时不时小腹总会隐隐抽疼的病根。
后来慕容兴吉一次喝醉酒后质问她,问她是不是不想生下他的孩子,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猜对了。
隔着国仇家恨,他怎会觉得她会愿意给他生孩子?!
万万没想到重活一次,她竟跟杨變成了夫妻,如今还有了身孕。
她只感觉命运这事啊,有时就是如此难以琢磨。
元贞一边默默想着一边在心中感叹,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步子,这么重的步子,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有身孕了?”
杨變来到床边,想把她拉起来看看,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
说着别管,他又道,“我在外面碰见了绾鸢送赵御医。”
显然他此时心神都在元贞肚子上,眼珠不落地盯。
“怎么就有孩子了?”
元贞蹙起眉,这叫什么话?
“你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起先,杨變还没听懂,等会过意来后,他脸色平生罕见之复杂,就有点想嗔怪她却又因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有些扭曲。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得问问权简去,他有经验。”
然后人就急匆匆走了,倒把元贞给逗笑了.
中午,杨變没回来用饭,在权府用了。
直到下午他才回来,被灌输了一肚子的孕期丈夫须知的他,回来后就成了孕期啰嗦男。
元贞做这不让做,做那也不让做。
用饭时,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还说得头头是道。元贞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还斥了他几句,他终于消停了。
其实别看元贞嫌杨變啰嗦,她也很是小心翼翼。
只是吧当人格外在乎一件事的时候,就特别忌讳别人总提,总怕会好的不灵坏的灵,应了那乌鸦嘴。
不过这种状态也就持续了十来天,等二人发现那胎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脆弱,且赵御医也说了,只要元贞继续保持,胎儿是没问题的,两人才终于放松下来。
可就在两人甜蜜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时,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们好过.
北戎和昊国和谈,已经谈了快一个月。
期间昊国一再加派使臣,反正离得也近,最后竟成了一个使臣团,就为了两国和谈。
中间是各种拉扯谈判。
昊国这边即使想和谈,也不会蠢得直接去告诉北戎,也会装腔作势。偏偏北戎那并不好对付,他们似乎深谙昊国这边的心思,各种拿捏。
条件是各种谈,甚至是今天谈了明天悔,双方根据彼此的要求一条条进行拉锯。
好不容易前面都谈完了,到城池归属和岁币这卡住了。
昊国想的是北戎归还真定以南的几座城池,北戎那似乎也对那几座城池并不看中,毕竟太原还没拿下,这几座城池就是孤悬在外的孤岛,也不方便他们派人驻守。
言而总之,在当下于北戎有点像鸡肋,弃之可惜,吃下又增添负担。
昊国使臣洞悉到北戎这种心思,更是想把这几座城要回来。
可如若真要这几座城池,岁币肯定是要加的,且加的数额还不少,后来北戎说了个数字,直接让昊国这陷入僵局。
北戎说得很明白,不要承诺,只要现银现物,不然三皇子答应,下面的将士们也不答应。
换而言之,人家辛辛苦苦打到这里来,打下的城池你要拿走,还不给现钱,这是唬骗傻子呢?
可当下昊国实在拿不出这么多东西,这可怎么办?
这时,北戎那又提出了个条件,说城池可以还,岁币也可以少,拿你家魏国公主来换。
当初昊国表面答应和亲的事,实则不信守承诺反而设局伏击围剿北戎军队,此事让北戎乃至他们三皇子,都颜面扫地。
甭管台下面两国之间再怎么龃龉,再怎么打生打死,再多的血海深仇,如今来到和谈桌上,双方彼此都是要讲‘理’的。
从这点来说,昊国确实没理。
北戎负责和谈的官员说得很清楚,若将此女交出,一来可消三皇子心中之恨,二来对北戎皇城那也好交代。
两国既然走到议和这一步,以后说不定还能如北鞑那样结成兄弟之国,面子一定要做得好看。
“可魏国公主她已经成亲了。”
昊国负责和谈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闻言,对面负责议和的北戎官员哈哈大笑起来。
“你昊国注重女子贞洁,我北戎可没有这么一说,只要贵国愿意将人送来,我国自然自然不会嫌弃她是残花败柳。”
事情暂时谈不下去了,哪怕这次议和段长义亲自来了,他也做不了拿公主去换的主。
“回去告诉你们昊国皇帝,我朝已经很有诚意了,若能行就继续谈,若不能,就按照我们之前谈的条件来,到时候可别说我们不给贵国面子。”.
段长义阴着一张脸,带头出了这座营帐。
他们并没有在此多留,很快便回到汲县。
“此事诸位的意思?”
首位上,段长义看着下方。
下方几个官员都是面面相觑。
这明摆着是强人所难,魏国公主已经成亲,就算北戎不要脸,难道昊国能跟着一起不要脸,那传到外面成了什么了?
且不说元贞公主乃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圣上那会不会答应暂时先不说,要知道她嫁的可是杨變。
那杨變,整个就一个混不吝!
当初在垂拱殿唾骂群臣,此时坐在这的官员里有不少当时就在现场,他们真敢主导这件事,可能杨變这次就不是骂了,而是直接提着刀上门劈了他们。
谁敢说话?
谁也不敢!
挨着门处,一个不显眼的官员悄悄退出了这间议事厅。
此人正是詹莹莹的爹,詹茂。他虽位卑人小,但这次和谈是鸿胪寺负责各项琐碎事务,所以他也在汲县。
他借口出去方便一二,实则出了门后就连忙吩咐贴身仆人,让他往上京传信。
议事厅里还在说话。
“此事不管如何,暂时还不能让权中青知道,不然……”
这个其他人自然懂,纷纷点了点头.
消息是詹莹莹送来的。
家里收到她爹的传信,她就急急忙忙来了。
元贞听完后,其实并不是很诧异。
慕容兴吉此人,其实并不太像北戎人,她在北戎都城生活过,虽然并不能随意外出,但见过许多北戎人。
北戎人大多不善阴谋诡计,而慕容兴吉恰恰相反,他心机深沉,走一步能算几步。
他这是几次谋算失误,又得知她嫁给杨變后,心中万分不甘,就想给她添堵。
想到那晚,二人对视的那一眼,虽然因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楚,元贞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愤怒。
眼下不过是他宣泄愤怒的第一步,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贞姐姐,这可怎么办啊?”詹莹莹焦急道。
“谢谢你和你爹为我传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已为人妻,朝廷再是想和北戎和谈,也不会夺人妻子送与敌国。”
“可……”
詹莹莹欲言又止。
元贞又怎会不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这恰恰也是她当初为何会设计了北戎之后,还那么急匆匆要嫁给杨變的原因。
她和爹爹的说法是防止慕容兴吉再起心思,殊不知深谙北戎习俗的她,又怎不知这就是幌子。
她真正要防的其实是昊国,是那些大臣,是她的爹爹。
诚如詹莹莹所担忧,再是人妻,若有人用家国大义胁迫她,或是软磨硬泡,这事并不一定不能做成。
更甚者私下把她送人,表面谎称她暴毙,逼到那一步也是有人做得出来的。
她那个爹爹不愿做,多的是人愿意代劳,就如当初把她送给北戎,爹爹再是掩面而泣又有何用,她不还是被送人了?!
已是人妻,是她设下的第一层防御。
有这个名头在,只要他们还要脸,还想立于世,有些事明面上他们就不敢做,只敢私下来。
而杨變是她设下的第二层防御。
以他混不吝的性格,鉴于不敢惹上他这个混世魔王,又筛掉一群人。再来他还是一员虎将,背后还牵着在前线与北戎对峙的权中青。
谁敢逼太过?
再逼就要把人逼反了!
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好了,你别担心。”
看着元贞淡定的笑容,詹莹莹突然不慌了。
当初几乎是死局的场面,都被公主所逆转,眼下事情还没发生,她又慌什么,贞姐姐肯定有办法.
只是让元贞没想到的是,来劝她的竟是庆阳公主。
不,正确来说是庆阳公主和怀宁公主两人都来了。
“两位姐姐真是稀客。希筠,快让人上茶。”
三人来到宴息处坐下。
侍女们不光上了茶,还上了许多茶果点心,十分丰盛。总之待客之道做得很足,一看就诚意满满。
看着一脸笑的元贞,怀宁公主和庆阳公主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敢直视之意。
“两位姐姐今儿怎么有闲来将军府,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能有什么事!”庆阳公主笑道,“也是我和怀宁闲来无事,正好路过这里了,就寻思找妹妹讨杯茶水喝。”
“原来如此。那两位姐姐请喝茶,尝尝我这侍女烹茶的手艺如何。”
三人端起茶盏,缓缓饮下。
可茶总有喝完的时候,又该寻什么话题,才能继续把话茬说下去?
若换做平时,庆阳公主从不会缺话题与人聊,她性格开朗,为人也够八面玲珑,与她相处之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恰恰是有事,又或是到底脸皮还是薄的,本是素来敞亮大方的她,也难得有几分局促之色。
怀宁公主何尝不是如此。
她自然看出了庆阳的焦虑,眼睛一转,看向一旁的刺绣花样册子,故意没话找话说:“难道妹妹也开始钻研针黹之事了?”
众人皆知,元贞不擅针黹。
“哪有,”元贞哂然一笑,似是无意地摸了摸肚子,“不过是闲来无聊看看而已。”
这异常这行径,让庆阳公主愣了一下,不禁道:“你有身孕了?”
元贞面带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庆阳公主脸色一下子颓丧起来,靠进椅子里。
早就说了,她这个十三妹是个人精,那事看似上京这知晓的没几人,可真是没几个人知道吗?
汲县那么多人,随便走漏点风声,也足够人家知道了。
人家哪是不明白她们来是做什么的,是明知却依旧以礼相待,若她们识趣也就罢,若是不识趣,自然还有后招。
总是要让她们铩羽而归,却又不伤了姐妹彼此的面子。
“行吧,我实话实说,我这趟和怀宁来,是有目的的。”
庆阳公主把大致说了下,从她丈夫回来与她说,到她婆婆那也找她说话。
庆阳公主的夫家是个小官之家,当初是她自己挑的人,家世虽不显赫,但清贵,她丈夫虽为人刻板,却清正稳重,二人性格算是较为互补,所以这些年过得也算顺遂。
怀宁公主几乎是遭遇了与她同样的事。
只是她那个夫家有些一言难尽,因此她的待遇自然不如庆阳公主的好,算是半被逼着来的。
似乎有一双无形大手在翻云覆雨,将她们的夫家乃至家中妇人都说动了,通过这些压力,来让二人做这注定被人诟病之举。
她们实在不想来,却各有各的难处被迫低头。
“这些人啊,可真是厉害了。”
听完后,元贞十分感叹。
“怕是父皇那,应该也知道了,不做反应是知晓下面会有人主动来做。”
这话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可换做庆阳二人任何一个,在遭遇这般事后,恐怕也难以自制。
堂堂的昊国,偌大一个朝廷,如今竟想牺牲一个已为人妻的公主,来成全朝廷。他们甚至自己都说不出口,却利用迂回手段来胁迫对方,想让对方顾念家国大义自己站出来。
这事谁想出来的,怎么想得出来?
尤其,元贞还怀着身孕。
“十三妹,你怪我们也好,恨我们也罢。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的,实在……”庆阳公主说不下去了,站了起来。
“你也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们多说,你也懂。反正意思带到了,我们就不多留了。”
二人匆匆来,匆匆去。
明明该说的一句没说,实则彼此都明白没说的那些话是什么。
只是庆阳公主是个聪明人,她借由讲述自己和怀宁公主的遭遇,来反向给元贞带话。
其实元贞知晓庆阳公主的为难之处。
若说怀宁公主是碍于婆家,她则是碍于太子。
元贞还没忘记庆阳公主和太子是一母同胞,郑皇后早逝,二人算是相依为命。所以太子一脉从中间插手,庆阳公主不来也得来。
也由此几乎能看出,几乎整个朝堂都联合起来了,都想让她牺牲自己来成全家国大义.
可以说,打从庆阳公主和怀宁公主踏进将军府大门那一刻,暗中就有无数人盯着。
二人走后,所有人都在等元贞的反应。
谁知元贞没什么反应,倒是杨變有了反应。
下午,杨變骑着马,扛着刀。
先去了庆阳公主的夫家,再去了怀宁公主的夫家。
两家大门一个没放过,都是一刀,直接劈碎了。
而后,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
人家的态度很明显,此路不通。
再来,就是玉石俱焚.
打从杨變出门,元贞就命人跟在后头。
见将军劈了两家大门,扭头就回了。
元贞收到消息后,连忙让人去备饭,又让人备了茶和点心,还有一张舆图。
“回来了?”
杨變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也不打算说什么,进门前就把刀解了让人拿下去了。
“你怎么了这是?”
杨變自然看出这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元贞也没答他,只是指了指那舆图。
“你选个地方。”
杨變也没问为何让他选地方,来到舆图架子前认真看。
“其实我想的是回西北。”
元贞道:“回西北自然好,免去了从头开始。可你要知道北戎虎视眈眈,之所以没拿下太原,是因为慕容兴吉野心太大,也是他被怒气冲晕了头,所以才执意南下,留了太原这个后顾之忧。”
北戎为何愿意和昊国和谈?
不光是慕容兴吉想借机拿捏她,还试图想得到她,也是太原一直没拿下,北戎军队又如此深入,显然这样的行径是很危险的。
若是和谈成了,北戎必然扭头先拿太原,解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又或是根本不用去拿下太原,直接跟昊国换就是。
几个城换几个城,说不定朝中真有那目光短浅的人同意,等到那时候乐子才大。
不过元贞和杨變不打算管了,这个朝廷烂透了,人也都烂透了,他们自身都难保,还得绞尽脑汁才能求得一分安稳,能去管谁?
不如早早离开,尤其元贞如今还怀着身孕。
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前,元贞是打算留在上京,走一步看一步,实在到时候局势难以转圜,再走也不迟。
可现在她不想冒险了。
说她自私也好,狠心也罢。前世她几乎失去了一个女子能失去的一切,这一世她要为自己活。
之前詹莹莹来传信时,她自己担心的不得了,殊不知元贞当时想的是来得正好,正好让她可以借势离开。
“若北戎转头拿下太原,西北一带不过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们既然要走,自然要做长远打算。你觉得这里如何?”
元贞指尖在舆图上移动着,落在一个地方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第72章
72
元贞指的地方是襄州。
襄州虽属于京西南路,却位于整个京畿路的最下方。
其下有一座小城,处在南襄盆地之南,汉水之北,此地乃南北交通要塞,不光贯通南北,还贯通东西。
往北可直接到京畿路,往西可入汉中巴蜀,顺着汉水直流而下,则可直抵荆楚江汉平原,再至吴地。
平时看不出此地重要,若真有哪天南北呈割据之势,此地首当其冲。
前世这里就是南昊抗击北戎的第一线,本是一座无名小城,被杨變打造成铁桶一般的城池。
北戎屡次派兵攻城皆不下,不知在此地丢下多少尸骸,哪怕元贞彼时在北戎都城,也对此城名声如雷贯耳。
当然,如果选了此地,也不是没有隐忧,前世有杨變力挽狂澜,又收拢了各地残存,才能与北戎呈南北对峙之势。
这一次她将杨變提前带去襄州,若北戎在攻破上京后,因无人阻挡,顺着京西北路打下去,过淮河一路向南,未来未尝不能反从江汉平原打到襄州。
不过那都是未来的事了,现在局势不明,也看不到那么多。
“你觉得此地好?”杨變问。
“你看呢?我不懂军事,还是你来选,选个前可进后可退之地。”
杨變不再说话,认真去看那舆图。
甚至一张舆图不够用,还需要局部地形舆图才能看得分明,他甚至去了他几百年不用一次的书房,将自己关在里头,关了整整一个晚上。
元贞没去打扰他,就任他慢慢想吧。
她相信前世能做出那般伟业之人,必然有他眼光的独到之处,她不想让自己干扰了他的想法。
毕竟她对前世一些关于战事上的事所知不多。
第二天一大早,杨變来找元贞,告诉她就去襄州。
之后他进了趟宫,向宣仁帝请辞神卫军都指挥使一职,并提出自己要去襄州的光化军。
御案后,宣仁帝注视他许久。
“为何想去襄州?”
“臣觉得自己不适合待在上京,既然这么多人都看臣不顺眼,不如离开。”杨變道。
只是因为如此?
可这话宣仁帝问不出口。
真问出来,此子胆大妄为,无遮无拦道出其中缘由,等于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作为一国之君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更破坏了自己和权中青的君臣之谊。
如今前线还需要权中青坐镇,杨變到底是功臣,一旦遮羞布被扯破,事情为人所知,下面的那些臣子将如何看待他,底下那些将领又将如何看待他?
殊不知,杨變和元贞恰恰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如此直接向宣仁帝道明求去之意。
宣仁帝还想到他的女儿,圆圆。
何时父女之间竟成了这般模样?
明明此事由她来说最好,两人是父女,此事就不算是公务,不管他同意与否,总归有个回旋之地。
可她明知却不来,而是使了自己的丈夫来。
这是对他这个父亲失望了,也是对朝廷失望了。
宣仁帝沉默了许久。
“朕准了。”
顿了顿:“只是为了选了襄州?”
他再度问出这个问题。
杨變自有一番说辞,“此地距离上京,说近也近,说不近也不近,如果想回上京探望亲人,也较为方便些。”
宣仁帝不再说话,而是挥了挥手。
直到杨變快退出殿门,他才疲惫地说了句:“告诉圆圆,朕也有朕的不得已。”
杨變应了声是,退到殿外.
接下来就是等朝廷诏令。
元贞以为总要等些日子,说不定朝中会有人阻拦,谁知没过几天,诏令便下来了。
还是蒋旻来了将军府一趟,她才得知这件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全是因宣仁帝罕见的坚持。
至于他为何会如此坚持,元贞已经不想管了。
她甚至早已跟杨變商量好,若是朝中有人阻拦,索性就直接撕破脸,就不信那些朝臣敢将事情闹大。
既然拿到调令,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搬家事宜。
他们这趟离开后,短时间是不打算回来了,考虑到北戎很可能会再度破城,元贞一点东西都不想留,不光所有金银细软全都带走,所有侍女下人也一并带走。
还有木石这个必须带走的人。
最后收拾下来,竟装了二十几辆大车,由于杨變那些私兵不宜显露人前,又找神卫军借了五百兵卒,沿途护送。
告别权简夫妻二人时,两人甚是沉默。
“走了也好,爹也赞同你走。”权简拍了拍杨變的肩膀,“你去到襄州后,好好在那里经营,指不定哪日我去投奔你。”
另一边,元贞也在和裴淼说话。
“大哥顾虑着义父,不愿离开,也不能离开。你是知道内情的,还是要做些防备和准备,事情不发生最好,若一旦有变,你可千万带着大哥来找我们。”
见元贞说得如此殷切,裴淼连连点头。
又拉着她的手,心疼道:“我道自己已是女子中最坚毅的,却不知你虽不会武,但论起坚毅,我不如你。”
她和权简也是事发之后,才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之恼怒愤恨不必言说,却也格外心疼元贞,觉得她承担的遭遇的太多了。
也幸得她看似娇气,实则性格坚毅,若换做是她——反正裴淼觉得自己做不到像她一样淡然,还能借势为自己谋求后路.
蒋家人何尝不也是事发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大舅蒋拯将自己关在书房,连晚饭都没用。
蒋旻也没有进去劝他,只是在外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由于家中是国戚的关系,虽是位卑人小,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尤其是他爹,深以能为圣上办事为傲。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早先在忠君和外甥女之间,蒋拯尽力寻找平衡,所幸两者处于同一立场,并不冲突,倒也安稳。
即使私下帮外甥女做些小事,这些都是小事,妨碍不了什么。
可连着这几次的事,致使蒋拯越来越沉默,以前还会帮圣上说一两句话,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爹在沉默什么,蒋旻知晓。
也因此,之后去见元贞,是他去的。
“大舅不懂,表哥你应该懂,我们为何会选了襄州。若真有一天时局不好,一定不要犹豫,带着家里人来襄州找我们。”
蒋旻点了点头。
又道:“你不要怪爹。”
元贞笑了笑:“我又怎么会怪舅舅,一直在后面帮我的是两位舅舅,是表哥,也是整个蒋家。”
若非大舅的默许,表哥又怎会帮她做了这么多事。
只是他到底忠君思想作祟,也是觉得女子该相夫教子,不该折腾这些乱七八糟,所以心中对她有些微词。
也因此平时几乎都是表哥出面与她交涉,大舅则沉寂得厉害。
可他即使心中不满,也从没说过什么,这里面自然有他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当然,元贞也知道,少不得有她这个聪明的表哥从中斡旋的结果。
只是这次,她大舅应该受到打击了,希望他以后能少点那种愚忠的想法,多为自己多为家人考虑些。
不过有蒋旻在,元贞倒是不担心。
还有詹莹莹,她也来给元贞送行了。
“若有一天时局不好,你觉得上京太危险,不能再待下去了,就来襄州找我。”
詹莹莹疑惑不解:“时局不好?什么时局不好?”
元贞说:“若不懂,就问问你爹,反正你记住我这句话就是。”
“好,我一定会记住。贞姐姐,你也一定要保重啊。”.
告别所有人,二人踏上离开上京的路途。
由于沿路都是平原地带,路很好走,走了差不多十多天,就到了襄州的州治襄城。
此地着实是个好地方,一江碧水从西向东,直行数十里,突然急转绕弯至正南,而襄城便位于这片被冲积而出的平原的东南侧,毗邻汉水,与汉水北岸的樊城呈犄角之势。
前有江流湍急的汉水为天险,城南有一片山脉为屏障,同时城池的东西南侧都凿了护城河。
就是这护城河未免儿戏了些,不过十来米宽。
在临近襄城时,杨變就在看各处地势,越看越是觉得自己选对了,等临到进城时,对于如何改造这座城池,他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
襄城虽为襄州州治,到底襄州本身也不大,当地称不上商业繁盛,也并无特色诸如茶、丝绸、瓷、铁之类的产出,当地百姓只靠种田度日,日子过得不算富足,但由于当地田多且肥沃,也算鱼米之乡,也是能温饱的。
入了城来,可见来往百姓衣衫和精神面貌,应该过得都还不错。
这次杨變来襄州,并非拿的光化军指挥使的差职,而是襄州随州房州金州四州安抚使一职,这四州也正好位于整个京西南路下部,连成一片。
也正好是光化军的驻守范围。
襄州的知州姓宋,名广福,早就收到消息,魏国公主与其夫忠武将军杨變不日将抵达。
城里是有一座安抚使司官衙的,是早先安抚使司治所还设在襄州时的遗留。宋广福早就命人收拾了一遍,只可惜这地方荒废了许久,如今虽经过一番收拾,还是难掩其陈旧荒凉。
“公主将军也知晓,咱们这是小地方,这安抚使司还是二十年前建的,中间几度启用又荒废,如今……”
宋广福是个个头不高的小老头,一笑一脸褶子,他已经在襄州知州这个位置上连任七载,未换地方。
也着实是此地算不得什么油水之地。
不是有那句话,三生不幸,附郭京师,指的就是在京师附近当地方官,算不得好差事。
愿意下放到各地去当地方官的,多是指着天高皇帝远,不为人掣肘,又或是能多捞好处。
可惜这里天不够高,离皇帝也不够远,又属于京畿重地,同城还压着两尊大佛——京西南路的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的衙门都设在襄州。
因此也没人惦记这地方。
“无妨。”
元贞一边打量着四处,一边道。
这座官邸看着有些陈旧,但看得出当初建的时候是用了心思的,用的都是大青砖,砖块又厚又结实,房子挺阔敞亮,前面是办公的官署,后面则是三进院的后宅。
因为收拾过,四处看着很干净,就是有很多地方需要补漆。
还有些地方,大概收拾得很匆忙,杂草都没拔干净,树也许久未剪过枝了,看着乱糟糟的,这些之后再弄弄就好了。
“公主不怪就好。”宋广福抹了抹汗说。
之后便是严总管和郑姑姑带着人将所有行李卸车,以及布置收拾各处。宋广福则请元贞和杨變去他的官邸暂时落脚下榻。
毕竟这么大的地方,一两天是收拾不完的,至少也得五六日。
二人去到宋宅。
这宅子跟宋广福给人的感觉一样,看起来很是朴实无华,宅子也不大,不过三进院。
他家的妻妾也不多,不过是一妻一妾,看着年纪都很大了,打扮得也中规中矩。子女也不多,不过两个儿子及他们各自的妻儿。
总之,让刚从上京出来,见惯了各家贵妇贵女的元贞,很是有些不习惯。
怎么说?
就是见过了各种争奇斗艳满头珠翠华裳华服,突然见到这般朴实的官眷,有些适应不能。
实则细想想,大概这般官眷才是正常的,毕竟上京可是齐聚了整个昊国最有权势的一群人,普通的小地方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宋家把家里最好的客院挪给夫妻二人住了,侍女没用他家的,还是原班人马。
住在宋家的这几天,元贞很是安适。
似乎离开上京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怕元贞一个人无聊,宋家女眷每天都会换着人来陪她说话。
本来还是心中忐忑,接触后才发现原来公主竟如此平易近人,偶尔宋家女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当地风俗民情,元贞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番下来,大家倒是都不怕她了。
至于杨變,第二天就去了光化军的驻地。
光化军的驻地并不在襄城,而在谷山附近。
拢共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各分五百分别驻守在四州,剩下的则在驻地,隔一阵子再进行换防。
由于杨變一直没回来,而宅子那各处需要补漆,元贞又怀着身孕,闻不得异味,直到半个月后,漆都干了,味道也去了,他们才挪回安抚使司的后宅。
而此时,整个安抚使司早已是大变模样.
“这光化军驻守的四州位于京西南路的下部,又不靠北,平时根本用不上,全是一些老弱残兵充人数。”
这也是为何杨變拖了十多日才回来,他把四州都走了一遍。
既是看地势地貌,也是看这些未来在他手下的兵。
“还有不少吃空饷的。本来五千的满额,如今不过三千来人,军械军备也不充足。因为这里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上面拨发军饷也不及时,已经拖了半年的军饷未发了。”
元贞将茶递给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以前的不管,以后再有,定不饶恕。”
元贞挺赞同杨變的做法,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初来乍到,实在不用咄咄逼人,不若软硬兼施,将人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对方惧于短处被拿,却又见重拿轻放,自然心悦诚服。若真是人有问题的话,以后自然会暴露,到时候再收拾也不迟。
“至于军饷,我已经派人去要了,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拖别人的行,拖我的不行。
元贞想了想说:“之前临出京时,我让郑姑姑收拾了一批物件,拿去折换成了银子。你把银子拿去先用,且不提军饷顺不顺利,我们要改造城池,自然需要银子。
“至于军饷,我已经派人去要了,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拖别人的行,拖我的不行。
元贞想了想说:“之前临出京时,我让郑姑姑收拾了一批物件,拿去折换成了银子。你把银子拿去先用,且不提军饷顺不顺利,我们要改造城池,自然需要银子。
这话杨變并未反驳,说到底人是英雄钱是胆,他们当下要做的事拖不得.
杨變在家中歇了两日,就开始处置外面的事。
一是组建安抚使司的班底。朝廷那只给了诏令,而当地安抚使司荒废已久,平时官廨里少不得需有人办差,自然需要一批官吏。
再来就是挖护城河的事。
杨變直接把光化军剩余之人都调了来,每天都在城外挖护城河。
不光要加宽,还要加深,还有几处破败的城墙也要修补,他俨然将此地当成了未来安身立命的堡垒,打算将其改造成一座水泼不入的铁城。
当地百姓虽诧异安抚使一来就如此大的动作,到底也没影响百姓民生,因此也没人说什么。
至于元贞则完全安适下来,除了养胎外,她还忙着布置后宅,还想弄个花园出来,供以平时赏景之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来到了六月,元贞的肚子从平坦到鼓起一个小面盆,护城河的挖掘进度也进行一半。
值此之际,蒋旻给元贞递了个信。
朝廷果然跟北戎交换了几座城池,其中就有太原。
因为此事,权中青朝上京连递了几道奏疏阻拦,若非汲县还需要他镇守,他恨不得杀回京去拦。
甚至使臣团都被他堵着骂了好几次。
早年权中青也是脾气暴躁之人,如今随着年纪渐长,已经许多年未曾粗口骂人了,这还是近些年来第一次。
可一切皆是无用,有时候越是觉得荒谬,事情反而偏偏往荒谬处去发生。
事情定下当天,权中青重病了一场。
权简奔赴汲县,要带他回京治病,他硬撑着就是不回。
就这么撑了两天,实在撑不下去了,朝廷大概也知晓他病体严重,又另派了个武将前往坐镇,他这才回了京。
人虽是回去了,病养了半个月也见好了,可人如今在家中却愈发沉默了。
这些细节是权简信中所说,蒋旻所捎的信中只说了个大概。
交换城池之事,在京中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下面的百姓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大概也不懂其中利害。
至于朝中那些人,谁又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呢?
反正元贞在看完信后,就把信烧了,转头又去看她的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字数少了点,不过总算是离开啦。
有红包。
第73章
73
“公主,你看这池子荷花如何?”康夫人笑着道。
元贞缓步走到近前,明明一眼既知,她还是佯装认真端详了下,道:“这荷花养的不错,夫人真是好雅致,这地方夏日用来泛舟是极好的。”
见元贞愿意给自己做面子,康夫人更是满面笑容。
“这哪是我雅致,不过是托了前前任转运使的福,我们搬来时,就有这地方了,可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儿我也算是借花献佛了,邀公主与诸位前来泛舟游湖,我已经命下人备好了船只,诸位请随我来吧。”
见此,一众官家女眷纷纷附和。
又是赞这荷花养得好,又是羡慕康夫人的好运气,见康夫人扶着魏国公主往泊船处去了,便纷纷跟了上去。
倒是一旁的马夫人脸色不太好,她站着不动,平时附庸她的几个官员娘子自然也不敢动。
“夫人……”赵大娘子小声道。似乎想提醒马夫人,就算不看康夫人的面子,魏国公主的面子总要给。
马夫人四十多岁,圆脸凤目,穿一身酱红色斓边对襟的褙子,梳着芭蕉髻,围着发髻四周插了不少珠翠。
只看她这身穿着打扮,就知晓其身份不一般。
事实上也是如此,今儿这场赏花宴上,算得上排面的诰命除了转运使夫人康夫人,就是她。也就她二位能被称为夫人,其他都是以娘子统称。
“每年她都要弄这么一出,年年不厌烦,今年倒是请了尊大佛来,生怕人不给她面子似的。”
众人自然知晓谁是这个她,这尊大佛指的又是谁。
只是康夫人马夫人之争,她们都不敢掺和,更何况牵扯到一位公主。
若不是几人丈夫都在常平司下当职,而马夫人的丈夫正是提举常平司的提举官,她们此时也不会站在这,而是像其他人那样上前去捧魏国公主和康夫人了。
就如马夫人所言,不看康夫人的面子,那尊大佛的面子总要看。
见几人窝囊相,马夫人更是气恼,有些口不择言:“什么大佛不大佛,要是还尊贵,能到这穷乡僻壤来!”
几位大娘子更是噤若寒蝉,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听去了。
马夫人也不好再发脾气,一撇嘴道:“走吧,去看看,我倒要看看她今天能弄出个花儿来,还不是往年那一套!”.
对于这些龃龉,元贞虽不知道,但见马夫人没跟过来,自然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提起这个,就不得不说说昊国的地方官制。
大昊以路来划分天下,地方官制大致可以划分为路——州——县。
像襄州属于京西南路,京西南路下又辖八州,分别是襄州、邓州、唐州、随州、金州、房洲、郢州、均州。
州以上统归路管,每路设有四司,分别是转运使司、提举常平司、提点刑狱司及安抚使司,统管当地一切军政要务。
转运使司也称漕司,掌管一路经赋及转运钱谷;提点刑狱司,顾名思义是掌管一路刑名典狱;提举常平司,又称仓司,掌管当地常平仓、徭役、市易、河务、水利等,管控当地粮价物价。①
安抚使司则掌管当地驻兵及军务。
为了使一路四司互相制约,各司衙门并不设在一处,像京西南路的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的治所设在襄州。
而提点刑狱司及安抚使司则设在邓州。
这也是为何之前说宋广福这个知州不好做,因为同城还压着个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在头上。
之前元贞和杨變初到襄城,两司并无人露面,只有宋广福这个知州尽心尽力,又是提供地方给二人居住,又是命人收拾了早已荒废多时的安抚使司官衙。
直到新的安抚使司官衙开府当日,两司才派了官吏前来道贺,两司长官依旧没有露面,却送了贺礼。
不同于官面上的冷淡,女眷这边转运使夫人康夫人,以及常平司提举马夫人,纷纷上门拜访了元贞,又设宴邀约元贞到自家府上做客。
之所以态度会是如此怪异,明面上和女眷交际完全两副模样,皆因杨變这个四州安抚使来得太过突然,也来得不合时宜。
京西南路是有安抚使的,如今却突然来个管四州军务的安抚使,京西南路辖下拢共八州,两支禁军驻军,分别是光化军和武胜军。
如今一下子被分去四州,还分走了光化军,这无疑是在分权。
诏令下发过来时,四司的官员就在嘀咕,而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的官员则都在暗呼倒霉。
无他,同处一城,他们该如何交际,到底上不上门?
不交际怕得罪杨變和魏国公主,交际怕得罪现任的京西南路安抚使。反正是挺头疼的,再加上又琢磨不清上面的态度,于是便成了这般怪异状态。
元贞心知肚明,却又佯作不知。
你来交际我便接着,你若不邀我也不主动,她身份地位在此,也是如今这襄城一众官员女眷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摆得起姿态。
一番交往过后,她与康夫人因脾气相投,关系是越处越亲近,连带其夫康转运使那边,也设宴邀过杨變数次。
至于另一位马夫人,元贞与她交情不过尔尔。
其实从女眷的态度就能看出其夫的态度,马提举对杨變这个四州安抚使不冷不热,元贞自然也待马夫人不咸不淡。
所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元贞当然知道康夫人在做什么,可康转运使夫妇愿意给她给杨變做脸,她自然要给其脸面。
脸面交情都是相互的,交际场上历来就没有单纯的关系。
她和杨變初来乍到,想要在当地扎根,光靠身份没用,还得深入到各处,而这官员女眷之间的交际就是其中之一.
一众官员女眷分别上了三艘船。
康夫人知晓元贞如今身子重,就格外照顾她,专门寻了间临水的舱房坐着与她说话,让其他人都勿来打扰。
“你别理她,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为人小气刻薄,惹人厌烦。”康夫人指的是马夫人方才拖了半天才上船,上船后也冷着一张脸的事。
元贞失笑。
这也是她能和康夫人相交的原因,给人上眼药都无遮无拦,不过恰恰这种敞亮的态度让人觉得省心。
她摇着团扇,拈了颗梅子放进口中。
“其实并不妨碍什么。”
这话是在说马夫人,何尝不也在表示对另外三司态度的看法。
如今除了转运使司这因元贞和康夫人的交情,显得还算亲近些,同城的提举常平司不冷不热,另外两处干脆就不见人影。
但妨碍什么吗?
并不妨碍什么,本来元贞和杨變想的就不是夺谁的权,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襄城。
显然康夫人误会了,以为元贞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此的回辞。
“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是一群妇道人家闲来无事瞎猜罢了。”
元贞眨了眨眼,什么瞎猜?
直到看见元贞疑惑的眼神,康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可这会儿改口也来不及的,只得讪讪地将那些流言都大致说了一下。
原来自打元贞夫妇二人来到襄州,下面就有些流言,说是魏国公主早就失宠了,自打她不顾圣上反对,非要嫁给那杨變后。
还有那杨變,性格张狂无忌,得罪了多少高官勋贵,不然这一番也不会被贬斥到这里来。
圣上既同意了没阻拦,显然是放弃这女儿和女婿了。
为了佐证这种说法的合理性,还有人给元贞和杨變编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甚至故事中还提到宋浦。
说当初元贞公主看不上宋家的如玉公子,反而看中了那莽夫杨變,为此把快要定下的婚事推给了妹妹安庆公主。
还提到与北戎和亲之事,说杨變当初在垂拱殿可是舌战群儒,逮谁骂谁。
反正二人就是互相看中,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谁来说也没用。
甚至有那过来人的女眷,私下小声说嘴,说如玉公子文文弱弱,哪抵得上杨将军那铁身板来得实惠,公主定是看中了这个。
总之就是懂的都懂。襄州这地方虽不至于穷乡僻壤,但高官没几个,大多都是小官。这些小官家的女眷出身不一,教养不一,有的人是真敢说荤话。
这话康夫人没敢跟元贞直说,但只看她说起这段‘轶闻’时那有些闪烁的言辞,元贞便知那被省略的是什么。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元贞失笑,倒也没恼,就是笑。
一旁的希筠呸着代替她说:“她们可真敢想啊,她们怎么不来当着面说,看我掌不掌她们的嘴!”
希筠也是记了名的女官,若论品级,外头那些小官家的娘子还不定有她身份高,自然说得这番言辞。
元贞轻斥:“不得妄言。”
但看其神态,显然就是随意斥一句。
康夫人自然尽收眼底,歉道:“所以我说这话说不得,免得污了你的耳朵。”
元贞笑说:“无妨,就当乐子听了,来了这地方后,清净倒是清净,就是未免太清净了,能有人取乐也不错。”
康夫人认真去看元贞眉眼,看到的只是淡然和浑不在意,难道说谣传只是谣传?其实她并未失宠?
是的,康夫人之所以费尽心思主动把话递到元贞跟前,何尝不是为了试探。
别人看不见,实则邓州的那位安抚使逼得紧。
这不,实在没办法了,她才设了这场赏花游湖宴,想给马夫人添堵是假,想试探元贞是真。
不然真就了那马素娥说的,她年年办这赏花游湖不厌烦?大热天在这跟她们斗心眼?
当然这只是康夫人内心的官司,表面上她连连道:“所以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她们计较,降低了身份。”
围着这湖游了一圈,见元贞露出疲色,康夫人命人将船靠岸。
“瞧我这,实在疏忽了,你身子重不方便,我倒把你折腾来赏什么花。”
希筠身后的侍女怀中抱着个篮子,篮子里摘了不少新鲜的荷花和莲蓬,元贞指尖上也掐了一朵,似在把玩。
闻言,她将那荷花放在鼻尖嗅了嗅,笑道:“倒不妨什么事,夫人知晓我爱花,能记着邀我,我还要感谢你呢。”
康夫人亲自把她送上马车,又目送马车离去。
一直到看不见影儿了,她身旁一个中年仆妇方道:“不愧是皇家的公主,这身做派,这番风姿,都是常人无法比的。明明也是身怀六甲了,若不细看,竟也看不出来。”
“可不是,想当初我怀着忠儿那会儿,也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身段却变得那样痴肥,虽后来瘦回来了,还是不如往昔。她这明明怀着身子,却难掩少女之态,怕是生了后,身段立刻就能恢复往昔。”
康夫人转过身,任由这中年仆妇扶着她里面走。
“若惠儿能有她一分风姿和仪态,我也不用愁了。”
康夫人口中惠儿,正是她的长女康惠。
今年十四岁,也是眼见要嫁人的年纪。当年康夫人连生三子,才得了个女儿,既是长女,也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格外看重。
“说起话来也滴水不漏的,也就只有皇宫才能养出这般人物。”康夫人叹了口气,“老爷吩咐我的事,这番算是让我办砸了。”
中年仆妇安慰道:“夫人不要多想,老爷当时不也说了,尽力而为。只是让我看,怕是那些话都是讹传,若真是失宠了,这位公主会是这般态度?”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康夫人喃喃,又道:“罢了罢了,反正我尽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吧,希望老爷不要和那位杨将军闹得难堪,我倒真是喜欢她这个人。”.
元贞坐车回到家。
因为路程短,也就不到半刻钟就到了。
安抚使司官衙是后宅和官衙连在一处的,所以是双开门,官衙在前,正开门。后宅的正门则开在另一端。
元贞刚回来换了身衣裳,在罗汉床上坐下,杨變回来了。
整个人热气腾腾汗涔涔的,一看就是从外面才回来。
侍女端来了水,他舀起帕子拧干后,在头脸脖颈上擦了擦,又把外衫脱了擦了身上。
擦完后,换了一件清爽的外袍,也不系上带子,就这么敞着怀来到元贞对面坐下。
元贞瞧着他结实的胸膛,以及那胸腹上一块块的腱子肉,不知怎么就想起之前康夫人说那轶闻时的神态。
呸,她才没有看中他身子,他的身子有什么好看的。
可心里说着,眼睛却又看了一眼。
平时粗神经的杨變,很敏锐地感觉到她这几眼。
“怎么了?”
他捞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按,“我身上没汗了,不信你摸摸看。”
元贞闹了个大红脸,连忙收回手。
“瞎胡闹什么,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注意形象。”
“在自己屋里,我要什么形象?又没有人看!”杨變浑不在意道。
当然没人看,因为人都避出去了。在杨變开始脱衣裳时,希筠便忙带着其他人避了出去,这会儿才进来收拾残局。
“他们说你去康府了?”
元贞并不奇怪他会知道,道:“我估计邓州那边给康家压力了,所以康夫人邀我去赏花,还说了不少话试探我。”
杨變嗤了一声:“那顾清,官没多大,心眼倒是挺多,一派文官的做派,不理他!”
元贞自然不会理这事。
说白了,她和杨變根本没想分谁的权,就想要这座城罢了。既不想升官,也不怕得罪人,自然不惧被人排挤。
只有一点,京西南路安抚使司到底是路的级别,比州要大一级,像光化军的军饷就是先到安抚使司,再拨下来。
光化军的军饷至今还未拨下,显然是那边卡着。
“无妨,我已经派人去上京要了。”杨變说。
元贞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之前派人去要,邓州那推三阻四,我寻思离上京也不远,就派人直接去上京了,难道这事我忘了跟你说?”
他自然忘了跟她说,不过元贞也知道他为何不跟自己说,就是怕她又思虑起上京的事。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管这些糟心事。”杨變道,“义父到底还是枢密院副使,枢密院其他处我也让人带话了,以后光化军的军饷,直接发到我这来,他们若是不给,等我亲自去要,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三句两句说完,他来到元贞面前蹲下,俯身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今天他又踢了你了没?给我听听?”
正听着,一只小脚踹到了他耳朵上.
上京,福宁殿。
马安福将几位官员送了出去。
这边,宣仁帝虽如愿以偿,却脸色阴沉。
见此,刘俭等了一会儿,才凑到近前道:“圣上,高美人儿那说是新学了一首曲儿,不若圣上去看看?”
宣仁帝没有说话,人却站了起来。
之后去高美人那听曲、喝酒,临到快安歇时,宣仁帝却没留在那里,而是去了金华殿。
往日热闹总是带着一股幽幽香气的金华殿,如今静谧非常。
守殿的内侍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敲门声又响起几声,还加重了力道,方匆匆去开门。
等门开后,见外面站着圣上,直接吓得跪了下来。
“朕记得元贞这殿后面养了一池子锦鲤,朕去看看这群鱼怎么样了,你们不要跟来。”
其他人都留在原地,只有刘俭撑着灯笼跟了去。
天上有月,但水中乌漆墨黑的,自然看不出鱼怎么样了。不过宣仁帝借着酒气捡了个石头丢进水里,池子里倒也扑腾得热闹。
“……朕还记得当年,圆圆拦在朕去后苑的路上,扑上来抱着朕的腿,说她和她娘被人欺负了,要找朕做主……”
“……小东西是真胖,圆乎乎的,也可爱……”
……
“……朕怎会不知道她跟朕耍了心眼,但她是朕的女儿,跟朕耍耍心眼怎么了?这么多人跟朕耍心眼,为何不能容一个孩子耍心眼……”
“……这心眼耍得好,朕喜欢……”
刘俭实在担忧,忍不住道:“圣上,您喝醉了。”
“你觉得我喝醉了?”
立在池前的宣仁帝,醉眼惺忪地回头看他,似乎觉得实在不舒坦,他撩起衣袍下摆,几个大步爬到池畔的大石头上坐下。
刘俭见他歪三倒四的,生怕他掉下去,却又不敢去拉,只能一只手撑着灯笼,一只手在旁边护着。
“我是喝醉了,我大醉酩酊,醉得不省人事……”
“我倒是也希望能醉一场……”
宣仁帝撑着膝,歪在那儿。
“都在谋朕!朕的女儿谋谋朕,怎么了?她光明正大地谋,谋朕的喜欢,朕就是喜欢,喜欢她的光明正大,想要什么直接说……”
“……看到她,朕就仿佛看到自己的当年,多么的肆意、爽快、无拘无束……”
“刘俭,你知不知道,朕好累,太累了……”
看着宣仁帝这样,刘俭也是老泪横流。
说到底,他是从小伴在宣仁帝身边的人,自然是有感情的。
“老奴知道陛下累,可陛下你是天子……”
宣仁帝挥袖打断他:“都这么跟我说,我是天子,我是圣上,我是仁君,我是什么天子,什么天子是我这样的?”
他越说越激动,坐起来捶着自己的胸,也哭了起来。
“……活得众叛亲离,活得看谁都是用心险恶,活得女儿都不认我了,她临到走时,都不来跟朕说一声,就是怨朕呢……”
“哈哈哈,朕叫什么天子……”
刘俭见他这样,也有些急了。
“陛下,公主怎会怨你呢,她多么聪明的人啊。她是知道您为难,那些人都逼着你,所以怕陛下为难,怕您威严扫地,所以故意避着不见,故意差着驸马来说想离开……若非知道你的为难,公主当初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去那尚书内省,若非那北戎……”
宣仁帝嘟囔道:“是啊,若非那可恶的北戎,圆圆至今还在尚书内省,我们父女之间也不会闹成这样……
刘俭就顺着话说:“公主肯定明白的,即使不明白,看到您的那封诏书也该明白了。公主临走前,让人送进宫的那张震天雷的方子,就说明她其实不怪您了,只是没办法,必须走,也不得不走……
“之前,门下省那几次把给光化军拨发军饷的奏疏送回来,说不该越过京西南路的顾清,您依旧坚持发了诏令,等襄州那收到军饷,公主肯定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
“明白不明白,也就这样了。
宣仁帝躺在那儿,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她愿意走,那就走远些,别看这些脏的臭的烂的污秽的……
……
“刘俭啊,朕觉得这大昊快亡了……
“真有那一天,朕肯定走不了了,你跑吧,去襄州找圆圆……
……
刘俭惊骇,等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时,却发现宣仁帝已经睡着了,就倒在那石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百度,宋代地方官制
——
72章修了点东西,修了宋广福代管四州,有点不合适,给他的权利太大了,不像个受夹板气的小老头。还有杨變四州安抚使,其中有个州名搞错了。
不影响,回去看不看都行。
——
有红包。一会儿吃完饭了,我把前两天的红包补补。
第74章
74
无人知晓邓州安抚使司接到诏令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总之,光化军的军饷发下来了,连同之前拖欠的一并。
其他三司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见到对方这一番作为,大抵心中也有数了。
于是,提举常平司那马提举突然热情起来,叫了康转运使一起,要设宴邀请杨變。
提点刑狱司那,由于王提刑远在邓州,虽不能亲自,也命人送了贺礼来。说法是最近事务繁忙,下面人疏忽也没提醒日子,以至于贺礼迟了这么久才送到。
其实彼此都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表面上肯定不会戳穿。
这都是些小事,杨變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如今心思都放在即将竣工的护城河,以及征兵上。
如今光化军还差一千多人才满额,他自然要把额填满。
杨變把目光放在金州房州两地的乡兵上。
乡兵,顾名思义,乃地方组建的义勇民兵,主要用于维护县以下的地方治安。
襄州和随州也就罢,地处平原,人烟稠密,少有土匪强盗横行。可金州和房州这两地山多林密,道路崎岖,因此除了主要城池有驻兵,下面都是靠乡兵维护地方治安。
之前杨變在巡视四州时,见过这两地乡兵。
大概就是穷山恶水出强兵,这两地乡兵素质之强,一点都不差于上四军的禁军,且敢打敢战,十分骁勇。
做将领的从来都见不得好苗子被浪费,杨變‘见猎心喜’,一直惦着。
这不,军饷刚发下来,他就命张猛贺虎等人奔赴两地征兵,一定要征够人数才能回来。
还有筹集粮草之事。
元贞一直觉得眼下平静是暂时的,北戎和昊国和谈,是为缓兵之计。
拿到太原、河阳等城池后,不光解决了北戎的后顾之忧,更是让其如虎添翼占据了地利位置,同时还解决了他们孤军深入后续粮草补给的问题。
每每想到这件事,元贞就觉得那些官员简直是脑子被狗吃了,再想和谈也不该如此短视!
所以等到对方休整过来,势必卷土重来,而这一次攻势必然比以往更猛烈。
杨變和她是差不多的想法,两人预估战事将起于今年冬天,所以屯粮是必须的。
这件事权简能帮忙。
之前他认识的那些衙内们牵扯方方面面,这点小事还是能帮。
再说又不是不花银子,而且现在南方很多地方都能做到一年两熟,如今正是收成的好日子,从南方收些粮食还是能收到的。
还有马匹。
这件事托了沐家,合格的军马弄不了太多,差一些的马还是能弄来一些。
夫妻二人就像即将过冬的小动物,一点点积攒所需,这一切都瞒着同城的转运使司和提举常平司,甚至连作为知州的宋广福也不知晓。
也是杨變挖护城河动静太大,每天来往如此多的兵卒,且都知道朝廷刚补了光化军的军饷。
军饷一般都以粮食为主,实在无粮调时,才会发银钱。也不知邓州安抚使司是故意刁难,还是什么,这次给光化军补发的军饷中,竟有一半是银钱。
因此杨變命人出去购买粮食,甚至找上了常平司,让他们代办了一部分,谁也挑不出错。
就这么夹带着,倒也让杨變暗中囤积了一批粮食.
“你让人盯着常平司那,最好能寻个里面的人,探一探几地州县常平仓里的具体情况。”
杨變迟疑道:“你是说——”
元贞点了点头:“常平司利用常平仓来管控当地粮价,逢谷贱时,高价收入,逢谷贵时,低价放出,就是为了避免粮商囤货居奇,祸害百姓。”
“可历来哪里都少不了硕鼠,你可知这粮食一进一出是多少银钱,新粮和陈粮差额又是多少?看到这么多钱唾手可得,谁又能忍住不贪?我以前在尚书内省,看过不少往例,或是主官或是底层官员,挖空心思在这粮食进出上动主意。”
“更甚者,熙和四年有一例,齐州当地的常平仓爆出贪腐案,牵连甚广,他们上下勾连,伙同当地粮商谋取私利,也是巧了,那一年正好闹出灾荒,当地发不出赈灾粮,这事才爆出。”
“除了上下沆瀣一气外,他们还有很多法子贪墨,更甚者上面主官根本不知晓,下面的官员就把粮食私自卖掉了。反正没人查账,即使有人去查,他们也有应对之法。以至于窟窿越来越大,就好像埋了颗震天雷在那,没人能填的上,也没人敢查账,只等哪天爆掉,炸死所有人。”
杨變皱起眉:“你是怕襄州这的常平仓也是如此?”
元贞点点头。
“我们囤积的粮食不过只能管那些兵卒,抑或是一城之人短时间食用,若真有大战起,这些粮食无疑是杯水车薪。另外,我们的银钱也不多了,剩下的都得花在刀刃上。”
“粮食是怎么屯都不够的,与其自己花钱买,不如找个法子,摸清几地常平仓的底儿,若是粮食充足就罢,若是不足,就逼着他们补上。一旦哪天有变,顷刻你就可派人控制当地常平仓,到那时候,谁手里有粮,谁说话才算数。”
元贞之所以会动上常平仓的主意,也着实是他们手里的钱不多了。
哪怕她的私房陪嫁再多,也经不起铺这么大的摊子这么多人花,杨變是不管账,管着帐的元贞却是清楚,这些日子究竟砸了多少银子下去。
而这些钱也不能都花光了,还得留下一部分备用,他们也不能只囤粮,光有粮没有兵器也不行,还有木石那的震天雷,也得大量银子砸下去,才能弄出更多的火器。
杨變懂了。
可转念一想,那股异样感又上了心头。
北戎虎视眈眈不假,所以他们做了完全准备,杨變原以为自己做的准备已经够足了,可元贞总能找出点疏漏,让他拾遗补缺。
她似乎笃定北戎就一定会打过来,且一旦战起就是大战。
北戎兵强马壮是不假,但昊国往南还有大片疆域,真若是时局危机,上京那完全可以迁都。
更甚者若有一日北戎兵临城下,还有其他勤王禁军前来救驾,也许情况没她想的那么糟,可她的所作所为无不是按照最糟的情况在设想。
说来说去,还是与她曾经提过一句的那个梦有关,她那个梦里到底有些什么内容?
杨變从没有具体问过元贞那个梦,开始他觉得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她忧思忧虑导致。
后来太原战火起,北戎一路势如破竹,又提出要元贞和亲之事,似乎印证了一些事,但彼时因为事情太多,千头万绪,他根本没想到这处来。
再后来北戎势如破竹打到黄河北岸,慕容兴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派人掳她,意图报复,谁知阴谋失败,连带汲县那也无功而返。
于是又是两国和谈,再到北戎再提和亲之事,他们不得已来到襄州,在她的提醒下,他做了许多事。
就这么一件件细小的事累加,让杨變心底的那股异样感也越来越重。
似乎元贞很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更甚之她对慕容兴吉这个人有着罕见的熟悉。她做的一切都在防着这个人,防着北戎。
而慕容兴吉对她也有罕见的执着,几次三番想得到她,为此甚至可以不顾大局。
“你的那个梦还说了什么?”
元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之前在不知慕容兴吉乃重活之人,她可以肆无忌惮用梦来敷衍杨變,可此时不知为何,让她再提这个梦时,她却有几分迟疑。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它是以我的眼睛去看到的,我彼时在皇宫,只知道我被送给了北戎皇子,甚至连那个皇子的脸都没看清楚,而后上京就破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梦醒了。”
元贞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杨變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道:“所以让我说,你那梦就是你多思多虑之故。不过你说得对,常平仓那是得盯着,我这就办,你歇着。”
他起身出去了。
元贞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感觉到一丝异常,却下意识让自己忽视掉它.
事实证明,元贞的担忧并非无谓。
一开始杨變也没有什么头绪,只是让人暗中盯着常平仓。
京西南路的常平仓就设在襄州,甚至就在襄城,皆因此城临着汉水,用来运输粮食谷物最为方便不过,便就地在城郊设了常平仓。
这处常平仓很大,占地几百亩不止,是整个京西南路的主仓。不计散落各州县的常平仓、义仓,此地大概能囤积二十万石粮食。
每逢粮食收成之际,就是常平仓忙碌之时,把前一年的陈粮放入市场卖掉,再把新粮囤积起来。
襄州这地方也是一年两熟之地,六七月的时候正是收成之际,也是常平仓最忙的时候。
表面上常平司确实很忙,可私底下常平仓却并不显忙碌,进出的粮车极少,俨然与表面忙碌的常平司是两个状态。
这一诡异情况,引来杨變警惕。
看来这处常平仓确实有猫腻。
可光有猫腻,如何抓到对方把柄?对于有目的性的盯梢,还是大范围的盯梢,什么把柄找不来?
常平仓一位姓常的小主事,近日手头有些紧,打算悄悄从仓里弄一些陈谷,卖到市场,换得几吊钱喝酒。
真是就是几吊钱!
数量并不多,他也不敢倒卖太多,数量太多以他的身份根本扛不住。而少量的,完全可以用被鼠偷吃了蒙混过关。
往常都是顺顺利利的,诸如他这般干的人真不少,即使旁人有所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回倒好,他不过刚带着人把十几袋谷子用车拖了出来,就被一群兵包围了。
是的,一群兵,包围了。
常姓小主事当场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天条。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恍惚在梦中。
“什么人!都头,有一道黑影进里面去了!”一个兵卒大声禀报道。
“速速进去搜捕,定是有盗匪意图偷盗粮食,他们肯定不止这一个人……”
瘫在地上的常主事该怎么说?说自己不是什么盗匪,他是也是官?.
常平仓内也有驻守官兵差役,但这些人乃杂兵,隶属当地州县监司衙门。
这些人平时驻守粮仓,自然少不得油水,一个个宛如吃饱了的肥鼠,见到有人闯进来,根本反应不能。
直到戏都演了一大半,他们才衣衫不整地姗姗来迟。
来了也没用,戏本子是早就安排好的,见义勇为的光化军以搜查匪盗之名,硬是‘误闯’了一处仓房。
仓中空无一物,没人,也没粮食。
“为何仓中竟没有粮食,这不是粮仓吗?”一个年轻兵卒诧异道。
驻守的差役们满头大汗,可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
上头的领头今晚喝醉了,人睡着了,根本叫不起。管事的官吏就是那位常姓小主事,人这会儿还在门外被人押着呢。
于是光化军这顺势用‘外面没搜到人,匪盗肯定藏在粮仓中’的说词,又强开了三个仓。
就如之前那个仓一样,仓中空无一物,连只耗子都没有。只有一个仓里,空地上扔着几个麻袋,似乎有耗子在这下了一窝小老鼠,一见仓门打开,顿时吓得四处乱窜。
事情藏不住了,事情也闹大了。
这会儿那常姓小主事也梦醒了,脚软都是轻的,甚至吓尿了出来,惹得负责看守他的兵卒连连掩鼻。
杨變来得最快,谁叫他骑马呢。
宋广福被他夹在腋下,一路风驰电掣跑过来,下来时腿脚都是软的。
来之后,杨變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宋广福的见证下,让人把所有粮仓门都打开了,查看过仓里的情况后,就派兵把整个常平仓给围了。
这时候收到消息的马提举,正坐马车往这里赶。
不过现在来干什么呢?.
元贞知晓昨晚杨變去干什么了。
不过他走得急,回来得也快,反正她半夜起夜时,他是在边上的。
用早饭时,两人交流了下昨晚的情况。
听说杨變根本没见那位马提举,只是让兵把常平仓围了,元贞便知晓这是在等对方主动上门。
只是元贞没想到,上门的竟是马夫人,而且来得如此急。
她以为总要等上几天,对方要把能想的法子都想遍了,实在没用才会正主儿亲至,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稳不住。
殊不知马夫人也是自己害了自己。
她因和康夫人同处一城,两人夫君官衔差职皆都旗鼓相当,城内官眷素来以二人为马首是瞻,历来二人就针锋相对惯了。
这次上京那打了邓州安抚使司的脸,不光光化军被拖欠的军饷发下来了,据说以后光化军的军饷会直接发到襄州,而不用经过邓州。
马提举当即就意识到,说人家失宠失势都是假,人家这哪是失势,明明就是下来体察民情。
遂,连忙叫上康转运使做中间人,意图缓和自己和杨變的关系。
这边杨變对他不冷不热,另一头回去了他不检讨自己,反而埋怨马夫人不如康夫人,不知讨好魏国公主。
马夫人那叫一个气,也是不服输,脱口便说自己和公主的关系也不差,只是碍于之前他这的态度,才不敢太亲近罢了。
马提举忙说,既然关系不差,那就多邀公主上门做客。
马夫人嘴上敷衍应下了,实则只有她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她碍于康夫人的关系,对那位公主称不上恭敬,对方就算不记恨她,也不是她想邀便能上门的。
但这话肯定不能跟丈夫直说,只能敷衍着。
中间马提举问过两次,都被她敷衍过去,说魏国公主如今身子重,轻易不再出门之类。
这次出事后,马提举自然意识到光化军出现得不合时宜,以为自己是把杨變得罪了,故意抓他把柄。
恐慌自然不必说,可办法想尽了,都治标不治本,眼下只有请杨變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于是才有马夫人被派出来说情一事。
而马夫人这,自己不过为了做脸之言,竟被丈夫当真了。偏偏眼下根本不是在乎颜面的时候,一旦杨變的奏疏递到上京,等待马家的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文官贪墨确实不会被杀头,但抄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却是可以的。
于马提举来说,事发后不过是打回原形,于马家的女眷来说,那就是万劫不复,是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马夫人想得很明白,所以一见到元贞,当场就跪了下来,并俯身哭了起来。
“公主,我知晓之前我小气跋扈不会做人,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一定高抬贵手,放过我家老爷。”
坐在主位上的元贞挑了挑眉,没想到马夫人会吓成这样。
希筠上前一步斥道:“好啊,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家公主泼脏水,就你这样,还是来请罪的?什么叫请我家公主放过你家老爷?你家老爷干什么了,让公主高抬贵手?我看你根本不是来请罪的,就是来泼脏水的。”
希筠当即叫人,要把马夫人拖出去。
马夫人硬撑着不走,挣扎之下衣裳乱了,发髻也乱了,还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分外可怜。
“行了。”
元贞抬手,止住侍女再去拖拽马夫人。
“诚如我的侍女所言,你家老爷做了什么,需要我高抬贵手?”
“这——”
马夫人迟疑。
以前元贞给她脸时,她觉得堂堂公主不过尔尔,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再是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被人排挤,要看她的脸色。
如今这一番,先是希筠丝毫不加掩饰的斥责,再是那些侍女根本不考虑她是诰命,就要把她拖拽出去。
再看看坐在首位上,至今眉眼清淡的元贞,她才意识到公主就是公主,不是她可以随意轻贱的。
“我劝你有话直接说,不要犹豫和磨蹭,毕竟我也不是一直有耐心听你说。”
“公主……”
“我这人素来喜欢直爽人,以前在上京时,大家都知道。我也劝你不要在这里玩弄你那点浅显的心眼,毕竟你的秉性浅显到一眼可见。以前大家不说,是碍于教养,或是看在你丈夫的面子上,以后……”
“公主,我说我说!”
马夫人匍匐在地,开始了她的诉说.
就如元贞之前所猜测那样,诸如粮食进出,乃至新粮换陈粮,吃中间差价的油水,这都是常平司的惯例。
不过马提举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
他的难题来自于前任给他留了窟窿,而这个前任与他不光有同乡之谊,还是同一个座师门下。
交接的时候,碍于情面,下面的帐就查得不清楚。等人走后,烂摊子自然砸在他手上。
不过对方也不是没有说辞,说这窟窿也是前任留下的,以往惯例都是如此,不用太过在意,拖几年拖到交给下任即可。
只要不是政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背后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下任必然也会给他脸面,实在不用担忧。
后来窟窿逐渐变大,马提举也没放在心上。
上下都在贪,反正不是没有应对之法,等他快离任时,想个办法把窟窿填小一点,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这事就不算什么。
谁知半路会杀出个杨變。
他一个管军务的安抚使,手竟然伸到常平司了。
可也不能说人家就有错,毕竟四司设立之时,为了互相监督制约,便赋予了四司监察地方官员之权。
如今他的把柄又落在对方手里,自然说不得什么。
当然,从马夫人口中,马提举是一丁点都没有贪墨的,都是前任留下的窟窿。当时他丈夫也是碍于同乡之谊,没有细查帐,谁知会砸个烂摊子在手里。
总之就是马提举很无辜,也绝绝对对是个好官。
元贞当然明白对方说辞有假,可就如之前她与杨變所言,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抓贪官,而是逼着他们把粮仓填满。
“可东西确确实实是在马提举的任期里少了,又被人抓到下面主事堂而皇之偷盗仓中粮食,你说让我怎么高抬贵手?”
“这——”
元贞又道:“窟窿之所以叫窟窿,是因为它有缺,有缺便不能说是天衣无缝,这般情况下,夫人求谁也没用。若有一日此事爆出,牵扯出昨晚之事,岂不是将我夫妇二人置于火上烤?”
“我们补!我这便回去跟老爷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这窟窿填上!”.
马夫人走了。
至于她回去如何和马提举诉说且不知,总而言之马家正在砸锅卖铁补窟窿。
自然不仅是马家一家补。
从上到下,但凡伸过手的,无不被下了死命令。甚至还给了个数额,按照官职差事来,什么差职要补出多少粮食或银钱。
什么?
你说你没贪那么多,觉得自己很冤枉?
那谁说得清楚呢,反正超额了算你赚,没超额算你亏,总之这窟窿得补上,不然上下一锅端。
也因此,近日常平司那格外忙碌,都忙着卖田卖地卖金银首饰,也忙着买粮运粮,忙得不亦乐乎。
随着时间过去,元贞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转眼间,时间来到九月。
半夜,元贞突然醒了。
她刚动了一下,身边的杨變就醒了。
“怎么了?要起夜?”
元贞声音还含在嗓子里,他已经坐起来了,穿上鞋转身过来抱她。
把人抱进恭房里,又把人放在恭桶上,全程元贞的脚根本没沾地,甚至亵裤都是他顺手帮她扒下的。
哪怕已经这样很多次了,元贞还是难掩羞窘。
“要不,你先出去吧?等会儿再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第75章
75
杨變瞧她挺着个大肚子,可怜兮兮地坐在那儿。
她穿了件浅粉色的亵衣,里面没穿兜儿。怕她冷着,他抱她下来时,顺手给她披了件夹衣。
此时她双手拽着夹衣,虽是尽量护着了,却没甚作用,胸前若隐若现的,弧度惊人,比以往丰腴了太多。
她素来就与可怜沾不上什么关系,也极少与人示弱,哪怕上回孤身一人奔走百里去到汲县,甚至沦落到苦力中,她也是运筹帷幄在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这般模样的她着实少见,让杨變目光缓缓变深。
“又不是没有过,羞什么?我出去再进来多折腾。”
“你在这,我那啥…不出来。”
明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元贞还是忍不住臊红了脸。
“刚好我也要出恭,要不我们一起?”
说完,他也不等她答,人就去了另一座屏风后。
那里也有一只恭桶,是平时他用来小解的地方。
元贞背着身,也看不见后面情形,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水声,她本就忍着便意,被这么一刺激,顿时也忍不住了。
有他的声音压着,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也没那么窘了,就是这人未免时间太长,声音也太大了些。
一直到她都解决完了,他还持续了好一会儿。
隐隐的,有一股味道传来。
明明并不好闻,元贞也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发臊。
于是等他转回来抱她时,她硬是没敢抬眼去看他,自然没看见他那着火似的眼神。
直到他把她在床上放下,并帮她侧躺好,他也放下帐子躺了下来,从身后拥住她,并贴近她。
元贞这才知这厮在想什么。
“那什么……”
她润了润有些干的嘴唇,“大夫可是说了,最后一个月不能……”
“我知道,我不做什么,你快睡。”
说是这么说,被窝里的温度却急转直上。
元贞只觉得颈上一片炙热,他鼻息像火似的在她颈后肩膀上燎着,燎得她也忍不住跟着热了起来。
“真不行。”
她忍不住动了一下。
“我知道不行,就是难受。”
他脸埋在她肩上,声音小小闷闷的,分外可怜。
元贞想,他确实忍得太久了,自打她有孕后,前三个月处于养胎期,尤其她胎像本就不稳,他也就什么也没说,成天当和尚。
过了三个月,他又怕伤着她肚子,每次都是忍到实在忍不住,又或是让她用手帮他。
每次看他强忍的可怜样,元贞真是又怜爱又想笑。
“要不——”
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就把她的手拉了过去.
康夫人来看元贞,又说起最近马夫人让人四处典当东西的事情。
这几天她没事就来了,全程给元贞转述马家的鸡飞狗跳。
也是襄城就这么大,有点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了,其他人还看得懵懵懂懂,康夫人却碍于康转运使的身份,早就知晓其中内情。
如今马府可谓是一朝转贫,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也卖了不少,估计如今马府上下,除了那座官邸,也就剩下一群人了。
“她还逼着儿媳妇拿嫁妆给家里填窟窿,可她那大媳妇也不是好惹的,扭头就让下人套车要回娘家。她那二儿媳倒是挺好拿捏,被她拿捏了不少东西出来,可二儿媳转头一见大嫂什么都没往外拿,顿时不愿了,不敢跟婆婆闹,就跟丈夫闹,闹得家里是鸡飞狗跳……”
康夫人说得绘声绘色,让人如亲临现场。
元贞也听得有滋有味。
听完后,她笑着说:“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之前捞得有多爽快,现在再拿出来即使肉疼,也不要抱怨了。”
“可不是,让我说就是该。”
康夫人附和道:“你说他们胆子多大啊,竟敢这么个贪法。若非让光化军抓了个现行,怕是谁都不知道,他还竟敢有脸来找我家老爷,让他帮忙说情,这事是我家老爷能掺和的?”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一副不敢想象的模样。
“幸得杨将军手下留情,若是换做别人,想故意坑他,估计转头就捅给朝廷知道了,到时候抄了马家都是轻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元贞抚着肚子,“我如今快生了,就当给孩子积福。”
“您两位是善人。”
康夫人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她走后,希筠疑惑道:“这个康夫人真是怪,就算她跟那位马夫人再不对付,也不至于如此幸灾乐祸,隔两日就跑来跟公主说马府发生的事。”
元贞笑了笑:“那你猜猜她为何如此做?”
希筠想了想,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求助地看向绾鸢。
一旁的绾鸢见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贞也笑着点拨她:“康转运使和马提举也算同城为官多年,要说常平司的事一点都不知道,那肯定是骗人的。不过是装糊涂罢了,毕竟此事与他无关,又不想随便就得罪了整个常平司那么多人,于是便装聋作哑。”
所以呢?
“所以与其说她是来给我解闷,不如说她是想借着马府的事,来试探我和你家将军的态度。”
元贞摇了摇头道:“毕竟康转运使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又怎可能一尘不染。若我们只对人不对事,他们自然可以放松一些,若我们就是打着帮朝廷肃清蠹虫的态度,康家那边就要掂量着了。”
也所以,她借着话茬敲打了几句,又借着肚里的孩子说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在告诉康夫人自己的态度。
若是康夫人聪明,自然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听完后,希筠皱起一脸俏脸。
“这些未免也太复杂了。”
绾鸢打趣道:“所以我说你以后当不了官家娘子,我看那贺虎总是借着机会讨好你,要不就选了他算了。”
一听这话,希筠顿时炸毛了。
“什么叫他总是借着机会讨好我?我才没有,我才不选他个大蛮牛。”
说着,她也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顿时羞得跑了。
元贞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对绾鸢说:“你别总说希筠,你自己呢?这府里,这官衙里,你随意选,若有看中的跟我说。或者外面的男人也可以,只要对你好。”
一见公主把自己也打趣上了,绾鸢倒没跑,却也不禁红了脸,轻道一声‘我才不想嫁呢’。
“别看你现在说得好,等哪天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元贞打趣,“你瞧瞧希筠,以前不也小嘴叭叭说要跟着我一辈子,再瞧瞧现在。”
绾鸢捏着衣角,似乎有些纠结,也有些茫然。
“可喜欢,什么才是喜欢?”
元贞想了想,说:“喜欢就是两情相悦吧,就像贺虎和希筠那样。别看希筠总是恼,若不喜欢,也不会容那人总来找她。”
“那公主和将军呢?公主也喜欢将军吗?”
元贞被说得一愣。
想了想,她说:“我和将军也算是两情相悦。”.
等到九月底时,杨變几乎就不怎么出门了。
即使出去,也不会走远,而是就在前面官衙。
大夫把过脉,也找城里最好的稳婆看过,说元贞临产就在近期。尤其前日又请稳婆来看,稳婆帮元贞摸了下肚子,说孩子已经入盆了,大概就在近几天生。
因此,整个府里的人都紧张起来。
郑姑姑把生产一应要用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并每天监督绾鸢等人演练一遍,知道需要什么东西该到什么地方拿,什么人烧水,什么人在屋里服侍,都提前安排好了。
产房也准备好了,就放在东厢。
严总管专门准备了一辆车,车马都专门空着,不准人调用,用以到时候发作后能及时把稳婆请来。
其实让严总管想,就该让稳婆搬到府里来住的,一直等着公主诞下孩子后再走。
可这位姓王的稳婆,在襄城挺出名的,有几十年帮人接生的经验,平时请她的人也多,总不能因为元贞要生孩子,就妨碍了其他要生产的人。
为此,严总管还是不放心,又准备了两个备用稳婆。她们住在那儿,如何去请,都一一跟下面人交代过。
就这么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直到十月初三这日,元贞才发作。
发作时很突然,元贞正用着饭,突然说要更衣。
去了恭房一看,才知是见红了。
那位王稳婆交代过,见红了不怕,该做什么做什么,最好提前沐浴并洗发,不然等生完,就得等一个月后才能沐浴。
但若是羊水破了,那就老老实实躺着吧,把脚垫高些,着人去请她来便是。
元贞心里有些慌,但还是让希筠给自己备水,打算提前沐个浴。
等洗完了,头发都在熏笼上烤干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她见了个假红。
直到下午,阵痛才来。
王稳婆交代过,感觉到阵痛不要慌,记着间隔的时间和疼的时长。另一边,去请王稳婆的人已经走了。
杨變很紧张,从元贞突然呀了一声,一屋子人围着她问她可是感到阵痛了,他就在旁边打圈。
绾鸢扶着元贞在罗汉床上坐下,他走过来认真看元贞的神态。
“要是疼,你就说就喊,不要在意什么体面。我听过女人生孩子,以前一个手下的媳妇,当时叫得那叫一个惨。”
她怎么不叫?
元贞讶然地看着他:“可我现在不疼了,稳婆不是说刚开始疼的间隔时间很长吗?”
“真不疼?”
“真不疼,你别慌,要是前面有事,你就先过去。”
杨變瞪她:“我不走。”
好吧,元贞也不劝他了,愿意待就待着吧。
第二次阵痛来自于一盏茶后,又是突得一抽,疼了大概几下,而后便是细细密密的不舒适感。
疼得时候是真疼,元贞觉得自己已经够能忍耐了,大抵是太过突然,也是这种疼跟身体外部受伤了不一样,属于自身体内而来,当时她没能忍住,叫出了声。
这一叫,杨變更紧张了,肉眼可见他额上冒了许多汗。
他不让元贞坐着了,非要让她去躺着。
“稳婆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能躺,最好趁着阵痛时起来走两步。”
杨變皱眉道:“这是什么稳婆,她说得到底对不对?你也不能一味总听她的。”
“听老妇人的就对了。”
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女声,却是王稳婆来了。
似乎去请她的人很急,她进来时走得也很急,却嗓音洪亮,一点都不见喘气。
“这会儿疼还能忍,就趁着能忍时多走走,这样宫口开得快,后面生得才快。”
王稳婆来到元贞面前,俯身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又摁了摁,又让她去床上躺下,掀起裙子看了看下身的情况。
“没事,胎位很正。不慌是对的,生孩子就怕产妇慌。”
这会儿阵痛已过,元贞抹了抹额上的汗,让侍女给稳婆上茶,自己也起来去坐了下,喝了半盏蜜水。
之后的过程就不再细述,总之元贞这个生孩子的人不慌,倒是杨變慌得不行。
看着元贞明明疼得汗都出来了,还要听那稳婆的去走,他恨不能把这老婆子赶出去。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直到王稳婆说,可以去产房躺下了,他亲自把人抱进去,放在床上,临到要走时还有些不愿走。
“你快出去吧,稳婆不是说了,我怀身子时控制得好,孩子不大,很容易就生下来了。”
“谁说生孩子容易了,让他来我面前说!”
王稳婆走过来推他:“好了好了,将军快出去吧,现在是真不能耽误了,您快快出去,公主才能安心生产。老妇人保证,子时之前,孩子一定能生出来。”
杨變这才一步三回头出去.
期间生产过程不赘述,总之杨變就是个搅局的,一听见元贞在里面叫,他就想往里面闯。
张猛和贺虎都来了,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候抱住他。
元贞知晓他慌,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慌成这样,慌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所以她明明疼得被子都快撕烂了,依旧忍着不叫出声。
“之前不让公主叫,是为了省力气,这会儿可不用忍,叫出来才能把劲儿都用上,正好也让他们男人都听听,女子为了孕育孩子,承担了多少痛苦。”
元贞挺喜欢这个王稳婆的,说话做事不卑不亢,性格敞亮,做事爽利,说起话来也逗趣有道理。
她也就放开了。
可没给她表现的机会,她也就敞开嗓子叫了一声,随着外间一阵桌椅板凳的响动,孩子出来了。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个小郎君。”.
元贞原以为是个女儿。
不是她未卜先知,而是自打她有孕后,杨變特别喜欢研究她的肚子。
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什么肚儿尖尖是男孩,肚儿圆圆是女儿,什么腰怀肚子怀的,她怀疑都是权简告诉他的。
反正所有迹象都表明,她这胎是个女儿,甚至她吩咐侍女给孩子做小衣裳小被子时,都选的是粉嫩的颜色。
杨變也一再念叨,生个女儿好,最好生个像她的女儿。
现在跟她说,是个小郎君?
元贞半抬起头,去看枕边的襁褓。
她如今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床上的被褥被子也都更换一新,因为有孩子不适合点香,所以临着角落的窗子开了一道缝。
正是初冬,外面风大,不一会儿屋里的血腥味就散没了,窗子也迅速被关了上。
元贞这会儿不累,虽是脱了力,但感觉浑身轻松。
看了看襁褓里红彤彤的孩子,她没忍住道:“怎么这么丑?”
希筠正在关窗,绾鸢则在收拾桌子。
闻言,笑道:“王稳婆说了,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什么都这样?”
正是方才闯进来,被人撵出去,如今又进来的杨變。他看了看襁褓里那红彤彤的小猴子,没忍住也皱起了眉。
不等他说话,元贞率先道:“一看就像你,我幼时不这样的。”
杨變看看那小猴子,再看看虽脸色苍白但难掩绝色的妻子,又想很多人都说他长相凶,所以可能也许应该就是像他吧?
“臭小子长丑点没关系,幸亏不是女儿。”
躺在襁褓里的娃娃,并不知晓他已经被爹盖章又臭又丑了。
而此时元贞和杨變也不知晓,就在邢州边线,战火早已点燃。
只是因为距离关系,消息还没送到上京,位于襄州的二人自然也不知道.
这一次北戎真可谓是势如破竹,一路从邢州打到黄河北岸,只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
同时他们还是两线作战,太原往南的辽州、隆德也纷纷陷落。
杨變已经拿到消息了,知道元贞在坐月子,不想她担忧,所以一直没告诉她。
而于元贞来说,坐月子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折磨,与之相比,生产上的疼都可以忽略不计。
她不能看书,不能坐着,能不下榻尽量少下榻,也不让走动,最好要少坐少用眼多躺着睡。
吃的饭也寡淡至极。一开始她们竟然不放盐,还是在她一再坚持下,才放了稍许盐,即便如此,口味还是清淡得可以。
不能沐浴洗漱,哪儿脏了只能用热帕子擦一擦。
关键是她生产后,头些日子夜里爱盗汗,大夫来看过,说这是正常的,是虚汗,注意调养一阵子就会好转。
不动乱动她能忍,吃饭口味清淡也能忍,但头发脏了不能洗,身上脏了只能擦,她真得忍不了。
可忍不了也得忍!
还是虞夫人来探望她,元贞才知晓前线早已战起.
看到虞夫人的样子,元贞一怔。
“师傅这是出宫荣养了?”
虞夫人在蕙娘的搀扶下,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脱去了那身官袍,此时的她与一般富贵人家的老夫人般无二致,倒是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一如往昔。
“是啊,陛下同意老身出宫荣养了。只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家中也没什么亲人了,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去,寻思公主在襄州,此时应该临近生产了,便过来看看。”
这可不是春夏秋,而是冬天。
父皇竟选着这个时节让虞夫人出宫荣养?
元贞按下心中疑窦,笑道:“师傅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这住下,我还有几日才能出月子,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师傅可千万莫怪。”
虞夫人失笑:“你到在此与我客气上了。”
“这怎么算客气?就是怕师傅与我见外,”元贞又转头对希筠说,“让人把客院收拾出来,就按照夫人的喜好习惯去布置,有什么不知道的,就问蕙娘,再多派几个人过去服侍。”
说着,她还和蕙娘对笑了一下,就是怕虞夫人有什么不惯忍着,但是若换做蕙娘,她肯定会把虞夫人照顾得舒舒服服。
“对了,七皇子这趟也与我一同来了。”虞夫人又说。
元贞一愣:“他怎么来了?”
“圣上让老身带他来的,说七皇子总是闹着想来探望你,正好顺路。”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第76章
76
就在虞夫人和元贞说话的同时。
外院,杨變正在接待自己的小舅子。
也是虞夫人注重规矩,自己去后宅见元贞,萧杞被她留给了杨變。
这让一直不喜欢这个姐夫的萧杞,颇有几分坐立难安。
“你怎么来了?”
萧杞一愣,下意识道:“我为何不能来?”
就在他想着对方是不是不欢迎自己,不禁有些羞恼时,谁知杨變一拍脑门,道:“倒是我说错话了,圣上怎会允许你跑这么远来襄州?”
他这番反应,让萧杞又是一愣,一瞬间心中想了很多。
杨變才懒得管这多思敏感的小崽子,心中在想什么,站起来道:“你阿姐正在坐月子,不宜见外男,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吧,我让人给你安排客房。”
丢下这话,他人就走了。
萧杞被这一连串弄得反应不能,直到杨變人影都不见了,他才转头去看长运:“我是外男?”
长运看了他一眼,道:“殿下自然不是外男,可你是男子。历来就有女子产褥期不见外人的说法,将军如此安排并不为过。”
“还有这么一说吗?”
这时,严总管来了,萧杞当即住了声,.
虞夫人去客院了。
元贞却靠在那,陷入沉思。
一切都显得极其吊诡,她那个爹爹并非刻薄寡闻之人,相反还有几分重情义,哪怕虞夫人再怎么急着想出宫荣养,也不该选在这种不适合赶路的天气。
还有萧杞。
爹爹并不喜欢他,甚至从不会单独见他,又怎么会知道他在闹。而以萧杞的性格,恐怕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为了想见她而去跟父皇闹。
所以虞夫人方才所说,都是敷衍之词,萧杞根本不是自己要来的,而是父皇送他来的。
那虞夫人为何又要这么说?又为何不道明其中缘由?
是不能,还是不知,抑或连虞夫人也不确定此举到底为何?所以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起,于是便一句多余之言都不说,就怕会误导她?
可有着前世记忆的元贞,免不得与当下局势联系在起来。
想起当下局势——方才虞夫人只说了北戎和昊国又打起来了,具体根本没跟她细说。杨變那定是早就收到消息了,却没告诉她。
元贞正想叫人去把将军请来,杨變自己来了。
“我把七皇子安排到客院了,我跟他说你现在正在坐月子,不宜见外人。要不要见他,你自己看着办。”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元贞挑了挑眉。
杨變也没遮掩,说:“就知道瞒不住你,你正坐月子,何必让你听这些糟心事烦心,所以我才没告诉你。”
元贞埋怨道:“你倒是藏得住。”
别看她如今坐月子,其实两人根本没分房睡,她住东厢,他也就搬了过来。两人日日同眠,她竟一点端倪都没看出。
杨變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跟元贞说了说。
说糟心是真糟心,杨變一点都没夸大其词,如今上京城里、朝堂上,可谓乱成一锅粥。
之所以会乱,全因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主和派站多数,主战派人数虽不多,但有民心可用,最近上京城里,日日都有太学院的学生和百姓游行抗议。
抗议什么?
抗议主和派没有骨气,北戎都快打过黄河了,主和派的官员竟还想着要和谈,骂他们卖国求荣,都是北戎奸细。
中间甚至出了好几场打砸事件和踩踏事件,主和派甚至还抓了几个带头的太学生。
光这些,就能想象那场面会乱成什么样。
果然元贞皱起眉,有一种不想再听下去的冲动。
“那义父呢?”
“义父自然也是主战的,只是他站出来的太快也太早,被人围攻打压了,不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被气得又病了一场。”
提起这个,杨變的火就腾腾直上。
只因不想吓到元贞,所以他强忍着怒气。
“如今义父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领兵是不能再领兵了,那些人也不会让他再领兵。我跟权简说,让他劝义父告老荣养去,义父不愿。”
所以这事就这么僵着了。
杨變光担忧也没用,若非顾忌着元贞刚生产,他真想亲自杀回上京去,就为了能说服义父。
当然,这不过是急怒之下的想法,事实上杨變自己清楚,哪怕他亲至,义父也不会听他的。
权中青就是这样一个人,可能有一天他真会如他曾说的那样,为这个朝廷,马革裹尸,死而后已。
杨變明白,作为儿子的权简何尝不明白。
可是光明白又有何用,总不能把人打晕了带走,如今那上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身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裹挟了进去,动弹不得。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你可知如今主战派的领头是谁?”
元贞一怔:“是谁?”
必然是他们都认识,且非常出乎二人意料的人,不然杨變也不会有这么一说。
“谢成宜。”
杨變有些感叹:“倒没想到,竟是他站了出来,太学院那闹事也是他暗中让人挑起的,他可把你当初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元贞确实很惊讶,因为在她心里,谢成宜就是个小人。
一个小人,必然是审时度势,只知道利己的。他官位不高,能压住他的人太多了,他怎么敢站出来?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也许是为了往上爬,这个机会若是被他抓住,以后朝堂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圣上倒是挺看重他的,还给他升了一次官。”杨變又道。
“也就是说,父皇其实是想主战的?”
杨變点点头:“不过没甚用,主战派的大臣皆是位高权重,光指着谢成宜那几个人,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沉默的人都在明哲保身,太学院和市井那虽闹得厉害,可到底不是官员,起不了什么关键作用,也就当下看着势头大罢了。”
元贞心情一时有些难以平静,忍不住道:“那太子呢,赵王、永王、吴王他们呢?附庸他们的大臣也不少,为何不出来说话?若是大昊亡了,下面大臣还可以改弦易张,身为皇子,他们可都得死!”
“这就不知了。”杨變在床前坐下,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别气,气有什么用,不是早知道单凭个人之力,是难以转圜大局?”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私欲,当这么多想法汇集在一起时,谁又能改变谁?
太子赵王永王又如何?
说到底大臣是附庸他们,但他们何尝不也要借力这些大臣,当彼此利益互相冲突,大臣不听他们的,他们又能如何?
大臣难道仅仅只是一个人吗?
不,他们身后也有家族,有立场,有利益,有取舍。
且太子赵王他们不一定有这种认知,指不定看见对头去主战,他们为了对付对方,反而去主和。
若人人的认知都有这么清明,这世间还会有如此多的争斗?
“这次领兵的是褚修永,他虽平时自扫门前雪,却还是有几分为帅者实力。你也不要太过担忧,昊国毕竟号称百万禁军,虽然我平时总说他们都是些样子货,到底人数在那。这次,京畿路的禁军也不是都调到前线了,靠边缘的几路都没动,北戎不一定能顺利打到上京。”
都知道这是安抚之词,可现在除了说些安抚话,还能说甚?
元贞打起精神道:“我给蒋家去封信,问问上京那的具体情形。”
杨變也没阻止,只是监督她写完一封信后,就让她躺下了.
次日,元贞见了萧杞。
经过一番套话,元贞从萧杞口中得知,根本不是他闹着要来襄州的,而是宣仁帝突然派人来与他说,元贞快要生产了,问萧杞想不想去见姐姐。
萧杞自然想的,于是就跟着虞夫人来了。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多玩阵子再回去。你姐夫不是个小气的人,以后他要是让你打拳练射箭,你不愿就直接说,不要嘴上答应了,私下却闹小脾气。”
果然之前在上京时,阿姐对自己冷淡,是因为那次射箭之事?阿姐也不是觉得他射箭射得不好,而是觉得他私下闹小脾气不好?
这些日子,元贞经历了许多事,萧杞何尝不也是经历了许多事。
被人针对打压,阿姐不在宫里了,他们欺负人都欺负得明晃晃,偏偏小娘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骂阿姐丢下烂摊子人就走了。
他想知道阿姐的事,还得是通过宫里的流言,好多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他却要许久之后才能知晓。
万般心绪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句话。
“阿姐,你不怨吗?”
怨?怨什么?
怨朝廷不当人,怨所谓的父女之情,其实没她想象的那么好,在碰到困境抉择时,她很容易就被舍弃掉了。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想过这些事了。
元贞想了想,看向萧杞,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你读过那么多书,书里不是告诉过你吗?《始诛》有云: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说的便是让你要注重内心修养,不为外物所役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①,只要自己内心强大,就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外物。”
“弟弟受教了。”
萧杞忙站起身,行礼受教。
这一瞬间,两人又仿佛回到了从前,每次萧杞有什么不解,都会来找元贞解疑。而每次元贞指点他后,他都会学着像在讲筵所里那样,对元贞行学生礼。
元贞眼神复杂:“虽是来玩,功课也不要拉下了。每日要勤学苦读,若有什么不懂的,可来问我。”
“是。”萧杞欣喜道。
感觉也仿佛回到以前,那时候还没发生这么多事,他和阿姐还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
伴随着蒋家密信同来的是个坏消息。
褚修永迎敌不利,中了北戎的圈套,战死在原阳,他所带领的四万禁军以及三千骑兵也死伤惨重,或是被俘或是溃逃。
北戎已经打到了阳武和长垣,距离上京也就一百多里的距离。
朝中频频异动,如今建议迁都的声音甚嚣尘上,甚至压过了主和派和主战派的声音。
但其实都知道是无稽之谈,以前迁都也不是没提过,皆被阻拦。皆因许多世家豪门权贵皇亲的根基都在上京及其附近。
近百年的经营,难道要一朝丢弃?
且迁去哪儿?
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心思,一切都逃不过‘地头蛇’的利益。
当初大昊建朝时,将京都设在上京,惠及了多少当地的世家豪绅,他们又借机出了多少名臣将相宫妃?
数都数不清,算都算不明。
且抛弃家业是小,一旦去到新的地方,等于自己一切要从头再来,而当地的‘地头蛇’能不打压他们?
他们曾经对别人所做的,都要被人‘回报’回来。
所以不能迁,一定不能迁。
可不管朝中怎么吵,北戎已经快打到上京城下了,必须要派人迎敌。
可派谁去呢?
无人请战。
以往总要为谁为帅谁为监军,争个输赢高低,如今竟无人敢请战。
这时候都不说话了,都变成了哑巴,只能宣仁帝强行下命,可上面的诏令还没发下去,被挑中的两名大将,一个摔断了胳膊,一个摔断了腿。
这时,穿着铠甲披着猩红披风的老将,再度登场。
经过两场病,他已经没有以往威势了,脚步不再有力,手也有些颤抖,像头进入暮年的老虎,除了一张虎皮,心血精气早已耗尽。
“臣,请战。”
……
寒风凌冽,细碎的雪沫子被狂风绞得漫天飞舞。
城外,权中青登上坐骑。
“爹……”
权简拉着马缰,硬是不丢。
权中青低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感叹道:“是爹拖累你们了。”
“爹!”
“我权家起于微末,受朝廷重视,被帝王提携,委以重任,驻守边疆多年,父子三代皆是战死沙场,如今只剩你一个独苗,我权家对得起朝廷了!”
“若是此番我死了,就让我马革裹尸,不用为我收尸,你们去找變儿。”
说完,权中青一抖缰绳,策马奔出。
看着他走向大军单人单骑的背影,权简陷入良久的沉默。
雪越来越大,渐渐淹没了他的眉眼和脸庞.
元贞想蹬他,想踢他。
他似乎有些烦了,捞起她放在肩头上。
这一番让她更是难以借力,只能狠狠地箍着他粗壮的颈子,恨不能勒死他。
最后他没死,反倒是她差点死了。
汗水浸透两人,换做以往元贞早该嫌弃得起来收拾了,如今却一点力气都无,只能任自己被压着,而这头牲口又低头开始啃了起来。
“你给我起开!”
元贞推他,有些恼羞成怒:“你羞不羞啊,如今熠儿有奶娘,反倒便宜了你。”
杨變翻个身躺下,又将她扯过来抱在怀里,咕哝道:“什么叫便宜了我?你不是吃了回奶药,也没有了,就干……”
元贞连忙堵住他的嘴。
“你可赶紧给我闭嘴吧。”
静了会儿,元贞挣扎着要起来。
“不行,我要去收拾收拾,这样怎么睡啊。”
杨變没让她起,自己套着衣裳下去了。
这正房当初既没砌火墙也没搭地龙,取暖就靠炭盆和熏笼,杨變怕她着凉了,下去先给自己擦了擦,又倒热水绞了帕子回来给她擦。
最后被褥也没换,只把被子翻了个面,将就将就也能睡。
“好了,快睡。”
这时,却响起一阵敲门声,门外传来张猛急促的声音。
“将军,不好了!”.
杨變套上衣裳,把张猛领去了次间。
希筠和绾鸢都来了。
现如今元贞是不留人值夜的,不过在一侧耳房里会安排侍女住在那里,有点什么动静人就来了。
元贞借着机会,让希筠备水又擦洗了一遍,趁着收拾的空档中,她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她穿衣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直到她收拾好穿好衣裳,杨變回来了。
他红着一双眼睛,脸色难看得吓人,额角那块刺青一抽一抽的。
“义父走了。朝廷只给他了五千兵马,说是调来的兵马后续很快就会跟上,主和派却从中插了一手,根本没下调令。他在封丘被北戎两路人马围堵,幸亏家将忠勇,权简也没听他的,悄悄带着人跟在后面,侥幸夺回了个全尸……”
“你……”
元贞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站起来抱住他。
“我打算去上京。”他说,“权简受伤了,权府那无人主持大局,我得去接他们来襄州。”
“你不是一直惦着怕上京城破,里面的好东西都便宜了北戎?这一回我去,不为救国,也不为救驾,只是要跟他们做过一场!②”
元贞有些恨自己的理智,明明此时她的反应该是哭泣哀求让他别去,明知道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
可她却又清晰的知道,他必然要去,他心底有怨也有恨,需要发泄出来,她拦不住的。
即使拦住了,他必会郁郁寡欢。
为了妻子孩儿固守一地,固然是好的,是安稳的。
可真是好的,是安稳的吗?
前世她不过是这场大变的旁观者,是千千万万被波及到的人其中之一,这一世似乎依旧如此,她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很多,可每次转身去看时局,总会发现自己做得依旧不够。
她不过是这场惊涛骇浪中,一滴微不足道的小水珠,力挽不了狂澜,左右不了什么。
北戎兵强马壮,慕容兴吉有‘先知’,而昊国这里,看似拥有很多,多到让别人来抢,却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群为了一己私利拖后腿的人。
这样的局面,需要一个变数。
元贞突然有种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的感觉,杨變曾说义父为他取名为‘变’,是觉得彼时西北需要一场大变,方能改变大昊和西狄对抗多年的局面。
也许这个‘變’字,也可以用在这里。
“去做你想做的,我会守好这座城。”她缓缓地平和地说。
她如此平静,杨變反倒有些难以适从,抱着她不断许诺道:“我会回来的,你不要担心,真见到事不可为,我一定会退回来……”
她拉下他,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杨變走了,只带走了一千人马。
剩下的人,以及张猛都留给了元贞。
希筠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这趟贺虎也跟着杨變走了。
她虽不知道内情如何,却也知道如今上京很危险,北戎如今已经快打到城墙根下了,城里的那群皇帝大臣们依旧不知道在做什么。
襄州距离上京有些距离,也许等他们赶过去后,面临的就是上京已经被围或是城破的困局。
反正怎么样场面都不会好,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我跟他说,若他这趟能平安回来,我就嫁给他。”
希筠红着眼睛,看着元贞:“公主,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是吗?”
“当然会回来,不然你家公主就要当寡妇了,熠儿也没爹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元贞故作轻松道:“你就算不信别人,难道不信你家将军?他会任由我当寡妇,然后去嫁给别人吗?必然不会,所以他们一定会回来。”
希筠被逗笑了。
又哭又笑,鼻涕泡都出来了。
绾鸢故意露出嫌弃之色,塞给她一块帕子。
“快擦擦吧。”
希筠噘着嘴,嗔了她一眼,接过来擦了擦脸,道:“公主说得对,他们一定会回来。”
元贞站了起来:“他们是走了,却留下一堆烂摊子。我们也去做事,把这座城好好守起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更甚者反而还能给他们借力。如此一来,他们回来的几率才更大。”
希筠握紧拳头。
“好!公主你说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百度。
②这个做过一场,或者做一场,并非语病。通用于古代演义小说,例如要跟谁打架时,我要跟他做一场!
在本文这,指没有任何目标(或者不确定目标、见机行事),要去做些事情.
有红包
第77章
77
元贞自然不可能让希筠去做什么,会这么说,不过是想宽慰她一二。
她心中已经有些大致的思路,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就有人主动送上了门。
这天,元贞正在逗弄孩子。
希筠匆匆走进来,道:“公主,严总管派人来说,那位京西南路安抚使顾清,带着很多人闯进了前面官衙,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一同的还有康转运使和马提举。”
元贞挑眉,也没多说什么,把孩子递给了奶娘。
“服侍我更衣。”
她换了身衣裳,一路去到前衙,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申斥声。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知地方禁军无调令不得擅自离开驻地?杨變呢,还不让他速速来见我!”
这位顾安抚使五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绯色官袍,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一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态。
杨變走后,整个安抚使司衙门官衔最高的是张猛。
于私来说,他是杨變亲信,自然官面上也须有对应的官职。只是他品级不够,副使是不够格的,遂兼了司事一职。
张猛并非外表那样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不然杨變也不会留他在身边替他处理俗事杂务。
可即便如此,面对顾清的大张旗鼓,以及站定后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说辞,他一时也说不得多余狡辩之言,只能硬咬着说将军不在,光化军也没有擅自离开驻地。
“张司事你还是莫狡辩了,须知欺瞒上峰可是大罪,而擅自调兵离开驻地,论罪按谋反论!”
闻言,厅里站着的几个亲兵,俱是有些不安。
张猛的脸色也不太好,却还是抱拳道:“顾安抚使真是好大的官威,来了后就喧宾夺主咄咄逼人,张某虽位卑人小,却也是朝廷命官。下官再说一次,将军因公务去了房州,且光化军如今都好好待在驻地,顾安抚使实在不用趁着将军不在,就给我等泼这种脏水。”
康转运使和马提举面色尴尬地站在一旁。
谁能想到二人本是给顾清接风,竟被他拖来面对这种场面,心里自然知道是被坑了,可这时候要走也来不及了。
“你说本官给你泼脏水?好好好,你等着!”
顾清连连冷笑,一挥手道:“让人都上来!”
不多时,几个穿着军袍的兵卒被人带了上来。
见他们军袍面前绣的字,有两人是光化军的人,另三人则是武胜军的人。
“你们来说!”
光化军的兵卒先说话了。
“小的是光化军第四指挥刘都头手下的十将曹川,之前杨安抚使调了大约一千之数的人马离开了驻地,往上京方向去了。”
另一个光化军的兵卒,也差不多是同样说辞。
打从二人说话起,厅中的几个亲兵就瞪着他们,若非张猛一再给他们使眼色,怕是早冲上去将二人暴揍一顿。
光化军的兵卒说完,轮到武胜军的兵卒说。
大致情况是,他们乃驻守邓州石桥镇的兵卒,偶然见到一队人马途经石桥镇,往上京的方向去了。
因对方人数太多,引起他们的警惕。
期间,他们也试图拦下对方盘问,可那些人都骑着马跑得太快,没有拦住。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所得,据他们观察,这些人都穿着光化军的军袍,显然是光化军的人。
而那为首之人,容貌特征与杨安抚使高度重合。
“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清厉声喝道:“来人啊,给我下了他们的兵器,所有人都看押起来,务必审问清楚杨安抚使擅自调兵是为何意?如今正逢战时,枢密院一再下发命令,各地驻军无调令不得随意驻守地,杨安抚使却擅自带人往上京方向去了,他这是想去干什么?”
本来还想出来说几句圆场话的康转运使,一听到后面这段,顿时闭上了嘴。马提举则从始至终没打算开口,反而露出几分看戏之色。
明明是寒冬天气,张猛却汗都快出来了。
实在是顾清这一环套一环,环环紧逼,让人应接不暇。人证都拉来了,还不止一方人证,连己方都有人作证。
人家这哪是因私怨一时气愤上门,估计早就盯着这边的动静,知晓杨變调兵离开,却没动声色,而是做了万全准备,方带着人来兴师问罪。
张猛倒不怕自己一干人等被看押,可一旦被看押起来,等于整个官衙对人敞开大门。
他们虽到的时候短,但并非没有密函密信之类的东西,尤其将军那个人又马虎大意,若他看完什么密信,随手扔在哪儿没收拾,被人发现了。又或是即使没有短处,人在刀俎之下,还不是人家想怎么栽赃怎么栽赃。
等到那时候,他怎么跟将军交代?
怎么办?
一时间,张猛汗如雨下。
亲兵们都看着他,就等他一个令下,就反手先把这些人拿下。
张猛恨不得把这群莽夫生嚼了,一天天就知道逞勇耍狠!若是只顾清一人,拿就拿了,到时候给他扣个屎盆子,反正人在自己手里,想怎么扣怎么扣。
可一旁还站着一位转运使和一位提举官,他们何德何能能一下拿下三位高官?估计这姓顾的老匹夫是早就算准了这茬,怕他们狗急跳墙,遂把两位监司高官也拉了来。
元贞知道自己不能再看戏了,反正也看得差不多了,摸清了这顾清的来意。她一边迈过门槛,一边拍着掌,从侧门绕了进来。
“顾安抚使真是好大的官威!怎么?杨變不在,这地方就是谁想来撒野就能来撒野的了?”
“公主!”
张猛等人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绳,说是喜出望外也不为过。
张猛甚至暗中生恼,自己怎么忘了这尊大佛,将军临走时一再交代,有事就与公主商量。也是将军走后,公主一直低调,就没往前衙来过,张猛才疏忽了。
康转运使和马提举愣了一下,忙行礼道:“见过魏国公主。”
元贞微微抬手,示意他们不用多礼,同时无视顾清难看的脸色,越过他来到上方的位置上坐下。
“顾安抚使,你也知道如今正逢战时,怎么不在邓州驻守,反倒跑到了襄州来?怎么?枢密院那没告诉你,既然军饷以后都单独拨了,说明这里跟你那里乃平级,何必自找不自在,跑到这来耍官威?”
“你——”
一直跟在元贞身边的希筠,上前一步斥道:“你什么你?大胆,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顾清打落牙齿和血吞,后退一步,脸色难看地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魏国公主。”
元贞勾唇,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一直看到顾清如芒在背,站立不稳,甚至微微有些摇晃,她方淡淡道:“顾安抚使不用多礼。”
不等顾清站直身躯,松一口气,元贞又道:“也实在不用做得这般谦卑之态,闹得好像本公主以势压人了一般。”
可你明明就在以势压人,所有人都看见了!
张猛等人心中暗爽之余,连忙偏开脸,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公主平易近人,相反顾清甚是不恭。
而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则更尴尬了。
顾清强忍着气,道:“下官此来是为公,公主实在不用煞费苦心为驸马遮掩其大逆不道之举。”
“大逆不道?什么叫做大逆不道?”
“擅自调兵离开驻地,是为大逆不道!”顾清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举依照律法,可按谋反论!”
元贞并不慌张,手肘搁在扶手上,又用指节撑起下巴,颇有几分兴味。
“什么叫做谋反?谋哪门子反?你的意思是说作为驸马的女婿,去谋当今圣上我爹爹的反?”
顾清僵着嘴角:“公主实在不用借着身份胡搅蛮缠。公是公,私是私,牵扯到公务,哪怕皇亲国戚也要让步。”
“说我借着身份胡搅蛮缠,那你凭什么说杨變是擅自调兵?”
“没有枢密院的调令,就是擅自!”
“那你又怎知没有枢密院的调令?你跟枢密院一个鼻孔出气,还是去信问过了,杨變没有调令?”
这其实是个很大疏漏,因为杨變带人离开不过三日不到,而从邓州到上京,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要走两日,来回需要三四天。
顾清又是怎么知道杨變没有枢密院调令?
更不用说,为了把罪名按实了,他还寻了这么多人证,这也需要时间。
顾清语塞。
他当然也意识到这个漏洞,不过他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公主既然说此地安抚使司和京西南路安抚使司乃平级,难道没有收到枢密院公函,着令各地驻军无调令不得擅离驻地?”
顾清挺直脊背,微微抬起下巴,颇有几分反制的意味。
公主又怎么了?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过就是个摆设,只要自己行为举止没有僭越,她就治不了自己罪。
元贞突然笑了一声。
她这声笑很突兀,一时让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明白了,我说北戎都快打到上京去了,为何各地驻军却安静如斯,原来是朝廷出了北戎的奸细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愣。
顾清也是一怔,道:“公主在说什么?下官实在听不懂,下官收到枢密院指令,按照命令办事,相信这命令也不止我一人收到了吧,康转运使和马提举难道没有收到?”
这姓顾的老匹夫,是不把人攀扯进来,就不打算完是不是?
“这——”康转运使面露难色,迟疑道:“下官确实收到了一封公函,却算不得指令,只是让下官敦促地方官及各官衙管好属下厢兵,整饬纲纪,勿要因厢兵非兵,而疏忽大意。”
厢兵也属地方军一种,却属杂兵类,平时不用进行操练,反而要承担各种杂务,用于各地修路建桥、挖掘河渠、运粮垦荒等劳役。
他们大多都是流放而来的犯人,也有部分是土匪招安,以及禁军犯错而降充者。由于人员混杂,素来被人瞧不起。
所谓的贼配军,大多是说这些人。
每个地方官衙都有一些厢兵,人数不等,像转运使司平时负责转运要务,体力活不可能指着那些官吏去干,这时候厢兵就派上用场了。
马提举本是正恼着自己被拖下水,一见康转运使这么说,忙也跟着说了一番差不多意思的话。
所以说春秋笔法就是厉害,该明白的都明白其中意思,但你从字面上就是挑不出什么错。
这也确实算不得指令,只能算是上级例行敦促下级一贯的场面话。
顾清被气得干瞪眼,却挑不出错来。
“公主何必咬文嚼字,下官是按照命令行事,并无过错。”
“所以是谁下的命令?如今北戎都快打到上京了,作为京畿路一带的驻守官兵,却接到这样的指令,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朝中有北戎的奸细。”元贞道。
来了来了,就知道这位公主不会放过这茬。
为了跳过这茬,三人说了这么多话,甚至顾清还装傻充愣,偏偏就是跳不过去。
“将你接到的指令拿出来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下的指令。此指令可经过了三省,经过了圣上?”
元贞连连冷笑:“你还敢倒打一耙说杨變未经调令擅自调兵,让我来看,明明是你们这群人勾结北戎,意图祸害我大昊社稷。来人,将他给我拿下,搜他的身,看他所言的指令到底长什么样。”
顾清大惊:“你敢!”
元贞不屑一嗤,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一旁的亲兵已经上前去拿人了。
“你不过是个公主,根本没权力动朝廷官员。来人,快来人!”顾清不顾体面,一边躲避,一边大声喊道。
他这趟来,自然不会没带人,尤其安抚使司本就掌管地方军务。
一听见顾清命令,顿时从门外冲进来许多武胜军的兵卒。
而这边,看情况不对,也有许多光化军的兵卒冲了进来。双方各持兵器,虎视眈眈。
元贞站了起来,上前一步。
面容清艳出尘,眼神却冷厉,格外有种震人的威仪。
“我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救他!”她指了指顾清,“怎么?他想谋反,你们也想谋反?”
这话武胜军众人实在担不起,不禁被逼得后退一步。
一个领头的将士站出来道:“公主,非我等僭越,顾安抚使到底是上官,我等实在……”
康转运使见情况不对,也出来说圆场话。
“何必闹成这样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都是维护朝廷……”
元贞转头看他,哂然一笑:“康转运使,非是我仗势欺人,而是我没来之前,所发生的种种,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驸马是为公务外出,而这位顾安抚使什么时候不来,偏偏等着驸马因公务外出时来了,且一来就喊打喊杀,说驸马当按谋反论。驸马都被人算成谋反了,那我这个做妻子的算什么?”
“这——”
康转运使其实不想当这个圆场人,可若当着他们的面,顾清被人拿下了,若这位公主再因恼怒对人做出点什么事,真让人出了事,到时候他和马提举都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他再次恨上顾清,这顾老匹夫害得他好惨。
马提举何尝不也是同样的想法,明明恨不得对方赶紧去死,还得给人说好话。
“顾安抚使确实行举失当,人家这位司事明明解释得已经很清楚了,你反而得理不饶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
顾清恨不得生吞了这俩老匹夫,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好。
可他又不敢去骂,他也怕元贞一时撒起泼来,跟他鱼死网破,还指着二人从中周旋。
这也是他为何不愿和女子打交道,头发长见识短,不注重体面,不知道顾全大局,动辄胡搅蛮缠。
顾清也没想到自己的万全之策,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他当然知道杨變之妻是魏国公主,可妇人在他眼里历来是不成事的,能妨碍到什么?
万万没想到对方不光能言善辩,还如此难对付。
显然今天他是站不了上风了,不如暂且离去,再图后事。
打定主意后,顾清挺直了脊梁,微抬下巴道:“此事自有公论,既然这里没地方说理,自有说理的地方,顾某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一挥衣袖就要走。
谁知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我让你走了?”
“你——”
元贞露出一个笑容:“此前我一再说,朝中有奸细,北戎兵临城下,却有人下命让地方驻军不得妄动,此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却被顾安抚使一再遗忘。”
顾清心里一抖。
他哪是遗忘,不过是故意忽略,因为这话题属不能说范畴。
“我好像也忘了告诉你们,杨安抚使并非无调令擅自调兵,他是接到了父皇的手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
元贞又转头道:“康转运使,你说结合这一切,我是不是能说他是奸细?”
“这——”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接到圣上手谕,就接到圣上手谕了?手谕呢?!”顾清已经快疯了,口不择言道。
元贞含笑,注视着他。
“日前,尚书内省虞夫人来到襄城,如今就住在安抚使司内,顾安抚使派人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难道不知此事?”
顾清语塞。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拿下!”
众亲兵一扑而上,这一次武胜军众人没敢阻拦.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上京还有两百多里的叶县,杨變等人再一次被人拦住。
其实他们这一路来,被人拦过许多次了,但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时,才会停下来。
杨變学着之前做出一副甚是烦躁、跋扈高傲之态,把拦着他们的兵卒训得垂头耷脑,又强忍着耐心见到对方长官。
“看完了?东西还我!”
他骑在马上,高傲地扬起下巴。
对方连忙把手中那张纸,按照原样叠好,毕恭毕敬还给他。
“将军勿怪,我等也是按命令行事。
杨變冷哼一声,策马离开了。
紧随他其后的是近千数骑兵,俱是甲胄分明,武器齐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要去哪儿打仗。
无数马蹄子踩在土路上,震得尘土飞扬。
等这队骑兵过去了,站在原地的一众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
“都头,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不是说都不能妄动吗? 其中一个兵卒擦着脸上的灰道。
领头的都头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也不看看这人能不能拦,我要是早知道你们拦的是这位魔神,我可不会露面,生怕自己不死是不是?上面是说了不能妄动,但架得住人家有圣上手谕吗?
“圣上手谕?
一个小小兵卒何曾听过这等词汇,只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
“都头,那你知道那手谕长什么样?你见过了?
那都头又是一巴掌扇在对方脑袋上,骂道:“老子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那字那上头的印,能是假的?这位是什么身份,他敢假传圣上手谕,难道他不怕死?
兵卒当即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
“都头,那你说这上面到底是在弄什么?又让下面不能妄动,这位杨将军又拿着圣上手谕带兵去了上京。
“我怎么知道?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反正我们是见手谕才放行的,懂了吗?
“懂了。 .
另一头,贺虎也甚是费解。
这问题他之前就想问了,因为急着赶路,一直也没寻到机会。
“老大,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圣上手谕?
别人不知道,贺虎还是清楚的,圣上可从未给老大发过手谕。
换做别人问,杨變还要遮掩一二,但贺虎乃他亲信,自然不用隐瞒。
“这东西你嫂子给我写了一堆,保准圣上亲至,都认不出不是自己写的。
杨變脑中闪现他临走前的一副场景——
“权少保领兵迎敌如今关键,主和派却从中做手脚,不给下面发调令。此事不可能是一人两人做的,显然经过大多数人的同意。
“这些人自然也不傻,他们也不想死。会这么做,要么是被北戎收买了,这点可能性不大,即使北戎收买,顶多也就一两人,不可能争得大多数人同意。这就说明了,他们还在跟北戎和谈,或是私下里,或是权简不知道。
“若是这种猜测为真,这些主和派肯定会为了成功和北戎和谈,无所不用其极。而慕容兴吉此人,奸诈至极,从他之前暗度陈仓,以及说动昊国跟他交换太原,就能看出。他未尝不会借机拿捏主和派,提更多过格要求。
“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防着了,这些‘手谕’你拿着,我设想了许多场景,因地制宜写了不少,你看着用吧。
……
这边,贺虎的下巴差点没惊掉。
写了一堆?一堆圣上的手谕?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第78章
78
襄城,安抚使司。
顾清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人虽被拿下了,嘴却没停下。
“你们胆大包天,我乃朝廷命官,你不过一公主无权……”
他唾沫星子喷了几个亲兵一脸,其中一个亲兵不想忍他,当即扯下腰间汗巾,塞进他嘴里,之后人便被强行带下去了。
元贞无视这粗鲁之举,转头做了个手势,笑道:“来者是客,两位里面用茶?”
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对视一眼,跟着过去了。
坐下后,下人上了茶。
元贞坐在首位,下方左侧分别是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张猛陪在右侧末座。
见三人俱是喝茶也不说话,张猛便也端起茶来喝。
随着茶香沁入脾肺,本来有些焦虑的心情平复下来,一瞬间张猛想起了许多事。
他突然明白那些文人雅士们与人说话谈事时,为何总喜欢喝茶了,这行举着实不错,既能让人思索,也能作为遮掩或是拖延。
最终还是康转运使最沉不住气。
他放下茶盏,苦笑一声:“康某并非替那顾清说话,他着实不是什么奸细,他官位在此,虽不是什么重臣,却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公主就这么把他拿下了,怕是会给自己或是杨将军惹事。”
面对这个虽喜欢和稀泥,却在她和杨變初至时,表现出几分和善之人,不管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到底承过对方的情,所以元贞还是愿意给他几分颜面的。
“他既不是奸细,为何咄咄逼人没事找事,来这里意图按头我夫妻二人欲要谋反呢?”
康转运使苦笑一声:“他这人肚量极小,心胸狭隘,我和马提举与他同在一处为官多年,马提举也是知晓的。”
这位马提举,单名一个贺字,从外表看去,不像个文官,反而像个富商。
闻言,他虽有些诧异康转运使为何要拖他下水,到底二人此刻同处一线,便点了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康转运使全名康承安,与马提举和顾清相比,他倒像个正经路子出身的文官,一派斯文儒雅,说话不紧不慢。
“不怕公主责怪,杨将军这差职无疑是顾清胸口上扎了一刀,他本就心胸不大,又怎可能会不报复?之前没有动作,不过是摸不清公主和将军为何来此……”
城里那些官眷们的猜测,何尝不也是顾清的猜测?
他琢磨不透,于是不敢正面和杨變元贞对上,只敢背地里搞些小动作,譬如逼康马二人站队。
之后上京那发来的诏令,更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愤恨至极,却也知道做人要审时度势。
所以他忍下来了,图谋之后再报复回来,于是才有今日这一出。
顾清也没想到自己正寻机会抓杨變把柄,对方竟主动把短处送上门。
也是无心被有心算计,顾清做了这么久的安抚使,在光化军里怎可能没有自己的人,杨變刚有异动时,消息就传到他耳里了。
之后他安排下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报复。
他以为自己万全之策,可以说今日所有的一切,他提前已经在心中已经演练过百遍千遍。
包括怎么拖着康马二人同来,又如何借机拿下襄城这的安抚使司,事后又如何给杨變扣帽子。
可万万没想到,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算到魏国公主竟如此不好惹。
也是顾清此人到底不算中枢之人,消息也迟缓不全面,不然他完全可以通过元贞在上京一系列作为中,判断出这位公主有多么不好惹。
之前说宋广福处境尴尬,以至于待在这没有尴尬之地,其实顾、康、马三人何尝不也是如此。
看似位高权重,实际就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头上压了无数动辄就能让他们丢官罢职之人,这官当的是什么滋味,只从康转运使为人处事就能看出几分。
“我此番之言,也是为了公主和将军好,不必要为了一件小事闹成这样,那顾清经过此事,想必也不敢再来招惹公主和将军。”
元贞笑了:“怕是康转运使说这些,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你是怕我方才之言是故意诓骗顾清,怕事后追究起来,我假传圣谕,将事情闹大。”
“这——”
康承安没有说话,但他表情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元贞无奈摇了摇头:“罢,你也不用在此试探我了,我既然说有手谕,必然是真的。你二人在此且等片刻。”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带着希筠离开了。
不多时,她转了回来,递给康承安一卷纸。
纸是澄心堂纸,而宫廷御用的澄心堂纸与民间所用的又不一样,不光工艺和纸质更好,且有非常隐晦的暗记。
非是对纸张有过研究,抑或是见过中出诏令之人,才能认出区别。
恰巧康承安两者皆占,所以一眼就瞧出纸张是对的。
再打开去看上面的字,看完了字又去瞧下方的印蜕。
果然是圣上手谕。
马贺早已在一旁急得抓耳搔腮,却又不能明晃晃凑过来看。直到康承安看完后,将东西递给他。
元贞也不看二人什么反应,转身回到首位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京中局势危机,主和派一味要与北戎议和,为了表现‘诚意’,他们甚至暗中给附近驻军下了或明或暗的命令,让其皆不可妄动。你二人觉得他们这么做,是对是错?”
“这——”
康、马二人也没想到元贞会突然这么问,这让他们怎么回答?
按理说,此乃官员私下行为,肯定是错的,说是论罪当诛都不为过。可二人哪敢这么说,他们也没摸清楚元贞说此言的意图,根本不敢乱说话。
索性元贞也没指望他们说什么。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父皇那早已深谙在心,于是便假借虞夫人出宫荣养之便,给我和杨變送了两份手谕。一则让杨變带上一部分人马,在尽量不惊动人的情况,前往上京附近待命。二则命我将京西南路收拢于手下,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这里面可说的就太多了,你可以想成是防着北戎及其奸细,也可想成是防着主和派的大臣。
反正康马二人是不敢多想,二人在心中又唾骂了顾清一遍,若非今日他坑人,他们二人何至于搅合进这滩浑水里?
不管圣上此举到底是防谁,总之这滩浑水不好趟,牵扯进这等事里,谁知道将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可他们敢拒绝吗?
不敢。
双目对视之间,显然二人已经有了主意。
康承安站起来,拱手道:“但凭公主吩咐。”
马贺慢他一步,也是同样说词。
元贞被逗得一笑。
她也是才发现这两人是个妙人,尤其是这位康转运使,脑子之灵活甚至不落于她,偏偏深谙保全己身之法,万事不沾不得罪人。
方才说了那一通废话,看似在给顾清说情,其实既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试探她。
提醒是为了提前做个人情,试探是想知道她手里是否真有手谕。
弄清楚这些,才方便接下来他该如何应对。
毕竟抓了个安抚使不是小事,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抓的。一旦哪天事发,上面有人追责,他必然逃不了干系,所以他必须要知晓她是否真有手谕。
而眼下这般行举,看似十分识趣,甚至没有身为封疆大吏的尊严,但何尝不也是应了他一贯做人之法。
一句‘但凭公主吩咐’,便足够他以后脱身了。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是见手谕听公主吩咐的,他也很为难的。
所以说啊,与其说这‘手谕’能号令所有人,不如说是权衡利弊之后,为了给自己脱责的一个借口罢了。
手谕是真是假,重要吗?
重要的是当下及未来是否有利自身,以及若出了事后,有借口脱责。
收拢整个京西南路,元贞是临时起意的,觉得送上门的机会不能放过。一旦能把整个京西南路统合在一起,这更有利于他们之后。
可此时见到康承安这般妙人,倒让她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你想万事不沾,就万事不沾的吗?
此时的康转运使并不知晓,他将被‘委以重任’,而这般赶鸭子上架行举在未来依旧持续着,直到他有一天突然成了股肱之臣。
当然这是后话。
“我倒没什么要吩咐的,不过眼下还需要你二人助我收拢武胜军。”
康马二人又对视了一眼,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静待元贞接下来的话。
“顾清此人,不管他是脑子不清楚,还是另有什么图谋,总之当下是不能用了。武胜军这么多人,最好还是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如此一来,一旦生了什么变数,才可前可进后可退。”.
这趟跟着顾清前来的武胜军将领,正是武胜军指挥使庞振。
与杨變不同,他本是武将,因此他是直接掌握光化军的。而顾清是文官,他不懂带兵操练,所以平时领兵操练驻守防卫,都是指挥使的活儿。
元贞拿出‘手谕’,又有康马二人在一旁帮腔,所以庞振根本没有质疑,便被说服了。
“如今上京局势不明,武胜军驻守的四州正好处于京西南路的正前方,你还是回邓州驻守。我估摸着上京有变,必然有百姓因惧怕而往南边来,所以你回去后要加强边线巡逻,若确定是百姓,就放他们通过,着重别放进来北戎的人。”
庞振抱拳领命:“是。”
元贞又转头对张猛道:“你派几个人,随庞指挥使去邓州,两边消息传递就交给他们了。”
说着,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张猛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去了后与庞指挥使观测地形,择那关键之地设几处防线和堡垒,用以防御北戎突袭。北戎骑兵神出鬼没,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越过京西北路跑到这边来,我们既然要做好万全准备,自然多做比少做要好。”
“是。”
元贞又转头看向康马二人,道:“当下我们既要做好防御,还要做好战备。因之前那件事,几地常平仓都是充足的,但粮食宜多不宜少,能收拢的还是尽量收拢到官府手中。”
“是。”
“行吧,暂时就这样,若还有什么,我会让人给你等传话。”.
四人从厅中退了出来。
张猛和庞振一边说着话,一边人就走了。
这边,康马二人却没有说话,他们离开安抚使司,去了转运使司衙门。
“这姓顾的老匹夫,可把你我坑惨了,幸亏你方才急智。”
马贺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不过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我们好像掉进了这位魏国公主的坑里,这般轻易就被她收拢到手下了?还有她方才提到的常平仓,我怎么总觉得这是讥讽之言?你说当初杨變抓我把柄,真就是在报复我之前向着顾清,没给他好脸?以此来杀鸡儆猴威慑你们三人?我怎么觉得这也是坑,人家就是等着坑我,让我把常平仓填满了,就等着这一天?”
可若真照这么猜,这对夫妻未免也太神乎其神了。
他们来的时候是夏天,这都过去多久了,谁能算到眼下局势,又不是神仙?
康承安皱着眉,没有说话。
半晌——
“不管是不是坑,总归你我二人已经被人收归手下。她说的其实没错,整合整个京西南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有变,前可进京勤王,若无变,如今上京都焦头烂额,若北戎真跑过来了,也能保全己身。”
马贺点了点头,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想了想,他又道:“你说上面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人家都打到门前了,怎么还想着与人和谈?”
康承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与人和谈又能如何?朝廷可还拿得出银子打北戎?权中青已死,朝中又有几个能挑大梁去打北戎?”
杨變倒算一个,可两边都把对方得罪死了,那些人不可能也不会让杨變上位。所以圣上私发手谕,命杨變带兵前往上京附近待命,未尝没有道理。
而此时二人并不知晓,上京的局势在短短几日内急转直下,此时的上京已经乱成一锅粥。
连元贞都不知晓,这恰恰是因距离导致消息延滞所致.
北戎兵临城下,宣仁帝和朝廷力主和谈。
此时是不和谈也不行了,上京被人围得水泼不入,诏令发不下去,外面的信也递不进来,只能和谈拖延。
可昊国这边万万没想到,北戎在上京紧闭城门之前,就暗中派了人潜入。
又有那贪生怕死之人提前投诚,一番里应外合之下,前世围了数月才打开的城门,这次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打开了。
北戎骑兵如入无人之境,闯进上京外城。
百姓纷纷往内城涌去,其中发生的混乱暂不细述。又见内城那也紧闭城门,百姓哭骂无用后,只能回头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所幸北戎人似乎并不想对平民百姓做什么,除了入城的那一日有不少百姓撞到刀口上,被杀了一些外,他们并不试图继续往城里突进,而是就地贴着城墙扎了营。
除了继续保持围城的状态外,这边昊国派人来和谈,他们也摆出一副愿意与人和谈姿态。
“慕容兴吉,你这未免也太胆小怕事吧?这样的局面,还需要和那些昊人谈什么?”
军帐中,慕容兴吉正与人议事,大皇子慕容兴运闯了进来。
换做之前,慕容兴运是万万不会这般做的,可谁叫慕容兴吉之前几番失利。虽是之后借着和昊国和谈,拿下太原等几座城池,却也并不能弥补其之前失误。
如今他是失了不少人心,再加上慕容兴运母亲乃北戎大族,借机没少在天佑帝耳边进些谗言。所以这次入侵昊国,并不以哪一方为主,而是两头并重,慕容兴运自然敢闯这议事的营帐。
“不知皇兄为何如此说?”
坐在首位上慕容兴吉,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用昊国一句话来说,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慕容兴运瞧不上他这套学昊人的做派,撇了撇嘴角道:“如今都打进城了,还与那些昊人谈什么?想要什么直接抢就好了,何必费这些功夫!”
这下不光慕容兴吉,甚至几位议事的将领也不禁露出几分不满之色。
也是之前慕容兴吉就说服了这几人,此时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
“皇兄只说直接抢便是,如何抢?要抢物便要深入城内,这上京城内巷道繁多,阡陌纵横,昊国禁军还有数万之人,他们没死,只是如今退守内城,去保护那些达官贵人勋贵国戚了。”
慕容兴吉不疾不徐道:“若是昊国借着巷道,意图与我戎国勇士作战?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填多少兵力进去,才能抢到你要抢的东西?明明可以让他们主动把想要的东西送来,为何要做这无谓之举,增添精兵勇士们的伤亡?”
“三皇子这话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一旁几个将领纷纷附和。
慕容兴吉又说:“先要钱要物要人,慢慢削弱他们的力量,榨干他们,待他们虚弱至极时,再一口吃下。”
似乎发现慕容兴运要说什么,他打断道:“至于外面不用担心,只要昊国朝廷还想跟我们谈,他们就不敢调兵来围攻我们,有这座城在我们手里当人质,你惧怕什么?!”
“好吧!”慕容兴运道,“你说得对!就照你说的办!不过我这素了几个月了,你也不让下面人去抢这城里的百姓。我不管,我让手下给我寻几个昊国美人去了,你可别说我提前没跟你打招呼。”
说完,他就急匆匆走了,留下一个营帐的人纷纷暗中摇头。
大皇子确实骁勇,母族势力也大,可架不住不长脑子。
以前还在遥远的北境时,长不长脑子其实作用不大,只要足够骁勇,自然能抢到食物、女人。
可现在随着打下北鞑,又逐渐南进,脑子的作用就越来越明显了。
就好比三皇子,他们戎国的勇士都是无比精贵的,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能死在这种无谓的地方,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极好的.
与此同时,杨變已经带着人来到通许,也就是常人所说的京兆府范围内。
此地不归任何一路管,而是归京兆府管辖。
到了这里,沿路几乎看不到任何兵卒,相反平民百姓却多了许多。
他们都是面带惊慌之色,或是拖家带口,或是三五成群,也有商人富户坐着骡车,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杨變让人拦下一群人,询问到底是怎么了。
虽惧怕这些黑甲骑兵,但百姓大抵惊恐太过,不禁边哭边骂道:“朝廷不做人,养那么多禁军,竟然拦不住北戎蛮子,竟让他们打进城了,我们不跑留着干什么?”
“可不是,我们还是见势不对跑得快的,被人围在城里的那些人恐怕要遭……”
“我连老婆孩子都没来得及带,也是凑巧,正好他们打进城时,我就在城门附近,被人裹挟着往外跑,就跑出来了。”
“我也是!”
“现在不跑又能如何?城外还有北戎人搜寻各处,琼林苑那几个皇家别苑遭了大殃。我们跑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北戎人闯了进去……”
“我们是城郊的,城郊好多大户的别院、庄子都遭殃了,庄子里那些下人仆人都被抓起来当了劳力。”
“当劳力还是好的,我们附近有个大户家里养了几个妾室,还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被北戎人糟蹋了。”
“普通人家的女儿被糟蹋得更多,男人若是反抗,就都被杀了。瞧瞧,那边不就有几个……”
众人目光顺着看过去,就看见两个男人,畏畏缩缩地站在人群最后。
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待见他们,离他们远远的。
“为了保护妻儿被杀的,倒也是条汉子。那两个是把老婆女儿送给北戎人,自己跑了的。”
……
杨變让手下放这群人离开,脸色阴晴不定。
“老大,这可怎么办?”贺虎不禁道。
杨變长长吐出一口气:“能怎么办?权家没那么容易被闯进去,家中那些家将亲兵们也不是吃素的,权简也不傻,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
他停在原地想了会儿,吩咐道:“你寻两个人,回襄城给公主送信,告知她此地情形,我恐怕蒋家送信之人如今也出不了城,消息传给她,由她自己分辨如何。至于我们,全军戒备,继续前进。”
偌大一支队伍很快便进行了分兵,就如那晚杨變带人夜袭,分前中后三路,并派出精兵斥候呈放射性查探前方情形。
赶在天黑之前,他们赶至京郊附近。
也是巧了,正好碰到一群北戎人闯进一家富户的庄子。
人数不多,不过二三十人。
杨變打了个手势,这支如暗夜鬼魅的队伍,悄无声息分出一些人来,随在后面也进了庄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高考呀,虽然考生们肯定看不到,还是在这里祝大家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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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79
如今北戎人也学聪明了,知道一些昊国人不敢跑,但学会了藏女人藏财物,所以甫一进来,就把庄子上所有人都赶到一处。
果然,入目之间全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和女人是一个不见。
“别告诉我说,所有人都在这了。”
为首的北戎大汉用刀指着众人。
一个老者上前一步,躬着身道:“知晓起了战祸,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走不动的不想走的,还留在这里。”
领头的北戎大汉自然不信,目光在所有人身上巡睃着。
他身高九尺有余,膀大腰圆,拳上立得人,臂上能跑马。面相狰狞凶狠,手里还提着一柄大刀,无疑是压迫感十足的。
被他扫视到的人皆是躲避其目光,纷纷向后退去。
“与他们说这么多干什么,无用的都杀了完事!”
一旁的北戎兵都在起哄着。
老者哀求道:“大爷,看中的您尽管拿就是,还望勿要伤人性命,都是些行之将死之人……”
这时,巨汉突然从人群里拖出一个人,是个四十多岁看着有些畏畏缩缩的庄农。
一见自己被凶神拖了出来,此人顿时被吓得腿脚虚软,顺着裤脚流下一片水迹。
“废物!”
巨汉将他扔在地上,命手下其他人上前拿住此人。
老管事一看此人被拖出来了,顿时脸色变了。
“你来说!”北戎人抬起刀,架在吓尿的庄农脖子上,狞笑着,“至于不说嘛,嘿嘿……”
“不要杀我,我说我说!”
这人被吓得浑身发抖,哭喊道,“人都在地窖里,他们故意把年轻人和女人都藏着,怕被你们抢了,老爷还在城里困着,人出不来,只有大娘子带着小娘子来庄子上收租,躲过了一劫……”
“田四,你敢乱说!”老管事目眦欲裂喝道。
其他人也纷纷指责或是骂田四。
田四哭着反驳:“要不是大娘子非要等老爷,我们早就跑了,你们不跑拖着人都留在庄子上,这能怨我?不是你们被刀架在脖子上……”
“当初是谁没让你走?是你自己不走的……”
“行了,别废话了,地窖在哪儿,带路!”
贺虎带着人进来时,正好撞见北戎人把地窖门砸破了,从里面往外拖人。
尖叫声、哭骂声混在一起。
“再哭,我让你们再哭!”
场面混乱,北戎人被哭得烦躁,一番手起刀落,鲜血喷溅而出的同时,倒在地上的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不过这伙儿北戎人倒没失去理智,杀的都是男人,女人是一个没动。可经过这一番杀鸡儆猴,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
“长得倒是挺不错!行吧,也不算白费这一番功夫。”
几个北戎大汉相视大笑。
被刀尖挑起下巴的少女泪流满面,视线模糊之际,她看到这群人后面似乎来了什么人.
就宛如屠狗杀鸡,这伙张狂到不可一世的北戎人都成了刀下亡魂。
整个过程快到不可思议,以至于当见到北戎人都倒在了地上,很多人都反应不过来。
也不是都杀了,还留了几个,如今都被堵着嘴绑了扔在一旁。
一个身穿黑甲、高大挺拔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因为戴着半遮面的兜鍪,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隐隐看见他额角似乎有块刺青。
“大爷……”
“什么大爷!我乃京西南路光化军,奉命入京办事。”贺虎道,又对杨變说,“将军,我把人带下去问话了。”
说完,让人拖着几个北戎人下去了。
杨變点了点头,扫视整间屋子。
“谁是管事人?”
老管事匆匆整理了衣衫,来到杨變面前。
“这位将军,老朽……”
杨變抬手打断他:“不用多说,既然知晓北戎人来了,为何不逃?”
他并没有听见之前田四恐慌下说的话,于是老管事又解释了一番,并苦笑道:“主家还在城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家仆,能跑哪儿去?再说大娘子和娘子还在,之前庄子上其实走了一些人,剩下的都是自己不愿走的。”
平时好吃懒做,也就脱胎成了田家的世仆,才能有一席安身之地。他又怎么敢跑,跑出去了,吃什么,喝什么?
其实恰恰杨變就是见到这屋里竟还有不少女人,才会有这么一问。
男人也就罢,女人如今留在京郊是极为危险的。
“这样,你们天亮之后,就往南边去吧,能走水路就往南,不能走水路就往邓州襄州去,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杨變沉吟道:“若不想走,留下也可。这地方我们暂时要征收作为落脚之地,既然用了你们的地方,自然会保你等安全。”
“走不走的事,老朽还要跟大娘子商量。”
老管事回头看了看还跟女儿抱在一起的那位田大娘子,只可惜混乱刚罢,又亲眼目睹这么多人死去,许多人都还心有余悸。
“将军救了我们这么多人,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还请受老朽一拜。”
所有人都拜了下来,包括站在后面的那对母女,也就是老管事口中的大娘子和娘子。
杨變实在不习惯这种场面,让众人都起来后,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另一边,贺虎那已经有了结果。
见能问的差不多都问完,剩下的几个北戎人也去见了阎王。
“北戎人已经入城了,却没继续往城里深入,而是就在城墙下扎了营,摆出一副要和朝廷继续谈的架势。据说,朝廷和谈的意愿强烈,却无人敢从内城中出来,只能借由京兆府与北戎那谈着。”
恰恰京兆府衙门就在外城。
“至于城中百姓,暂时无事,那北戎的三皇子下命,无事不得骚扰杀害百姓,对手下将士管得极严。倒是那位大皇子,为人贪财好色,性情残暴,抢了不少民女和妓女,供以享乐。”
“他们这伙人都算是大皇子手下之人,三皇子把着城池和与昊国朝廷和谈之事,这位大皇子则负责收集财物粮食,往北面运送。”
怎么收集财物粮食?
那自然是抢了。
“他们四处搜罗女人,除了宣泄自己的兽/欲外,也有替大皇子搜罗美人之意,以图加官进爵。”
“至于权家,由于这些人都是底层兵卒,根本不知权家的消息。但权府在内城,想来暂时是无事的。”
贺虎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得那叫一个感叹愤怒。
杨變何尝不也是如此。
历来发生战祸,苦的就是百姓,那些个达官显贵都躲去内城了,禁军仅存的兵力也被调到内城,留下外城近两百万的百姓任人鱼肉。
“行了,大伙儿连续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了。留下人警戒,剩余的人都先去安置。”.
这一晚,杨變等人过得不错。
最起码有热饭热菜可以吃,还有可以睡觉的地方。
赶路的这些天,由于马匹有限,每人不过一匹马,多余的没有。而马是不能长时间一直跑而不停的,所以每跑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歇息。
又要避开城池走,所以他们这一路上几乎都是风餐露宿,吃的也是干粮冷水。
若是天气暖和也就罢,偏偏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可以想象期间有多么辛苦疲倦。
经过一夜休整,次日大部分人都恢复得不错。
那位老管事也来寻杨變说,他们还是不打算走了,大娘子的意思还是要等老爷。
本就是担惊受怕在等,最危险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如今既然有人保护,自然更不想走。
相对应的,为了感谢杨變等人的保护,他们可以提供所有人的食宿。
虽是杨變他们人多了些,但田家本就是做粮食生意的,之前秋收时,庄子上就收了一批粮食。
而田老爷独具慧眼,觉得冬天恐怕有战事,又专门囤了一大批粮,准备到时候赚一笔。
可他算准了有战事,没算准上京会城破,如今人被困在城里出不来,也不知情况如何,光有粮保不住也不行。
“大娘子说,若将军能入城,能救回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其实这句话才是重点。
杨變摆了摆手,没跟他多说。
要不要潜进城里去,怎么进去,他都没想好,现在说这些未免也太早了。
不过有人主动送粮帮他养手下兵卒,他自然乐意之至,不然他还得寻思去找北戎人抢粮养活这么大一群人。
话不多说,用罢早饭后,杨變就带着人出去了。
也没多带,拢共一百人。
如今来到京郊,人多反而显眼,不如都先藏在这里,他带人出去探查情况。
到傍晚时,杨變带着人回来了,随行的竟还有几辆大车。
今天贺虎留守,没跟出去。
何迁倒是出去了,回来跟贺虎吹嘘。
“你是不知那场景,老大竟然带着我们去抢北戎人。这些北戎人可真贪啊,抢来的财物粮食都是一车一车的,他们抢到的东西都在往北面送,老大说今天第一次出来,先试试手,只带着我们劫了一队人马。”
别看何迁说得轻松,其实中间并不轻松,甚至险象环生。
他们这趟总共出去了一百多人,如此多的人,怎么藏,怎么潜行,怎么抢了不至于引来其他北戎兵,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带出去的光化军都被吓得不轻,至今觉得心有余悸。倒是这些跟着杨變久的亲兵们,一个个甚是亢奋,觉得宛如回到当年在西北时。
那会儿每逢休战时,将军精力旺盛也是心中不服,就带着他们偷着去打西狄驻军点,偷偷干了多少惊天大事,回来后军棍都不知挨了多少。
不同于这些七嘴八舌的兵卒,一旁的杨變虽没说话,眼中却也有光芒。
他知道怎么割北戎的肉了!.
就在杨變带着人在城外,神出鬼没四处劫掠北戎抢来的财物时,此时的内城却并不平静。
那日北戎打进城时,无数百姓朝内城涌来,等守城门的禁军反应过来,已经涌进了许多百姓。且上面的命令下来的太迟,禁军们也不好真跟百姓动手,尤其他们也慌,总之挤进来不少人。
再加上后续进来的外城溃兵,以及被调进内城的禁军,加起来十多万人不止,这么多人都挤进了内城。
如今这逼仄的内城,就宛如一个即将被点燃的爆竹,只差一个火星就要爆。
人是进来,住在哪儿?
许多无家可归的百姓,都露宿在街头上,禁军们也没地方住,只能露宿。
可现在是数九寒冬,这么住会死人的,于是宣仁帝下命,内城中有房屋之人,必须接纳人数不等的百姓和禁军,进入自己家中居住。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达官贵人们,毕竟普通百姓的家都小,只有这些勋贵皇亲们家中的宅子大。
由于蒋家有先人一步的消息,于是权蒋两家先择了熟悉之人,譬如神卫军那些以前在杨變手下的将士兵卒,还有蒋尚认识的禁军。
至于其他人,就没这么好了。
有权有势还好说,至于那些相对权势不够大的人家,只能捏着鼻子任那些脏臭的平民和兵卒住进自己家。
明明已经塞够了,还要强行往里塞。
宣仁帝说了,务必做到无一人露宿街头。
这也就罢了,粮食不足也是一大问题。
这些人都是没带口粮跑进内城的,所以这哪是解决这些人的住宿问题,明明把吃食问题也一并摊派了。
富贵人家自然在家中设有粮仓,但他们存的粮也不过仅够家中之人以及奴仆们吃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
每家在京郊都有庄子,富贵人家每日吃的肉菜都要新鲜的,平时都是在菜市现买,或是京郊的庄子上往城里送,所以没几家会囤大量的粮食,现在却一下添了这么多吃饭的嘴。
这还指的是那些富裕人家。
那些普通的官员之家,平时自己住都逼仄,哪里有什么粮仓。如今菜市关门,米铺粮铺见势不对,也关门了,光靠家里的粮食根本撑不了多久。
现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家都在以粥食裹腹。
自己都快吃不上了,偏偏还要供一群人白吃白喝,可惜想象那些被摊派的人家心中有多么憋屈愤怒。
心中有怒怎么宣泄?
那就卡粮食呗,不给这些人吃,或是克扣顿数。
怎么着,如今都吃不上了,少吃两顿会死?
就因为吃食,闹出了不少事。
宣仁帝甚至又下了一次命令,责令所有家中被摊派了人的人家,务必每日提供两餐饭食。
饭食内容不定,打底也是稀粥。
为此,他甚至下命开了宫里的储粮,给各家都分了些粮。
而那些住进别人家的百姓和兵卒,起先还觉得打扰了人家,甚是不好意思。可随着时间过去,这些黑了心肝的给自己吃糠咽菜,自己却还是大鱼大肉。
还有取暖问题。
主人家烧炭烧地龙,他们只能躲在逼仄的屋子里,靠衣裳御寒。
人就是怕比较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当把最底层的人和最富裕的那群人凑在一起,尤其还是当下这种局面,可以想象会是什么场面。
总之,天天都有闹事的。
住户和主家闹,被摊派了住户的官员跟朝廷闹,命妇们日子不好过,就进宫跟皇后哭。
平时上京城内的防火治安等,都是由京兆府、巡检司以及军巡铺管辖,如今京兆府没了,巡检司废了一半,军巡铺倒还在,人数却有限。
为了管理如今混乱的内城,三衙那给军巡铺一再加人,皇城司如今也被派出去了,专门负责调解借住之人和主家的矛盾。
并且上面还下了死命令,无事之人不能在街上流窜,一旦被禁军抓了,若无必要缘由,则军棍加身。
所以如今权家人是不能出门的,全靠借住的熟悉禁军和蒋家人传递消息。
明明两家一开始并不熟悉,却因为杨變和元贞的关系,成了亲近之人。甚至因这一场变故,愈发紧密联合起来。
“因为内城如今的窘境,圣上和那些人愈发想要和谈了,之前那些主战的官员如今都被责令在家,无事不得外出。”蒋旻道。
堂上除了他外,还有蒋拯、蒋尚,以及权简、裴淼,还有沐家父子。
自打内城门封闭以来,三家心中焦虑,经常会在一起互通有无,互相商量。
权简一拳头砸在桌案上,道:“北戎那些人倒是好算计,逼着人往内城跑,就是为了给内城增添压力,这么多张嘴,又是这么冷的天,就算圣上把皇仓里的粮都拿出来,又能坚持多久?恐怕不用北戎强攻,内城自己就要先乱,到时候不攻自破。”
上京本就是个人口稠密拥挤的大都城,光在册的人口就有近三百万之数,每天上京要消耗的粮食难以计数,却得力于运河漕运,每天都有无数粮、物从天南地北运进来。
可如今城封了,什么都进不来,偏偏上京的粮仓官仓都设在外城和城郊。而内城之中,只有皇宫有个皇仓,这是供禁中这么多人日常食用。
度支司也有一个,却是个小型库仓,用于平时给官员发放禄米俸禄的转运之地。平时都是从外城的大官仓调运,所以根本也存不了多少粮食。
如今内城人口激增,怕是有近六十万之巨,这么多张嘴,把两个粮仓都开了,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
“现在我们什么都管不了,只能保存己身,幸好公主和杨變都在襄州,倒是省了一份担忧。”
蒋拯叹着气道:“至于宫里和朝廷那,他们愿意怎么谈就怎么谈吧,谁又能阻止什么。”
看似这话充满了丧气感,实则能让蒋拯说出这些话,何尝不也是一种绝望。
“当初我就应该让你们兄妹几人,带着家眷,随元贞去襄州去。如今都被困在城里,动弹不得。当初贞儿一再叮嘱,见势不对就走,偏偏我……
蒋旻忙劝道:“爹,当初谁也没想到局势会转变如此之快,我们都有差职在身,怎可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沐父也劝道:“何尝不是如此。幸得蒋兄你和两个侄儿,一个在皇城司,一个在亲从官,还有一个在禁军里。虽是官衔不高,到底能落到实处的才是真好处,我们几家能暂时落得几分安稳,也多亏了你们。
沐辰也道:“可不是,我姨母家中被分派了一些平民住进去,之前内城没戒严,街上还能行走时,姨母日日来我家哭。光哭又有什么用,之前瞧不上我家,觉得我们一家都没出息,如今倒好。不过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只能看上面人怎么办了。
权简也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杨變还在外面,他总能弄出一些事来,指不定正在外面想着怎么救我们出去。
不过这话,几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救?
现如今这内城就像包扁食一样,一层里面还有一层,最里面才是馅儿。
北戎人如今守着外城城墙,无疑就是在关门打狗,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还投鼠忌器。
“等吧,如今只能等上面和北戎谈出个名堂,才能说后续如何了。
最终,是蒋拯的叹息为今日的碰面画下句号.
殊不知此时在京郊的杨變,最近可是快活得不得了。
说是如鱼得水,如蛟龙入海也不为过。
北戎人不是城里城外抢昊国的东西吗?抢完了还不敢多留,都往北面送,他就盯着北戎往北面送的车队抢。
一边抢东西,一边杀人,日子过得不要太畅快。
最近他们甚至分兵几路,甚至穿上北戎人的铠甲军袍,一边浑水摸鱼,一边抢物杀人。
抢来的东西庄子里实在放不下了,就往襄州那边送。
怕中间还隔着一个京西北路从中阻拦,杨變还给手下发了‘手谕’,拿着手谕通行。
另一头,元贞已经收到杨變传来的消息,还收到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抢来的东西。其中粮食占多数,杨變也知道当下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元贞甚是哭笑不得,也有些感叹这厮真是在哪儿都能找到自己的用处。
一时进不了城,就在外面捣乱,顺便给自己囤粮囤物。
可他能如此‘肆意妄为’,她却不能,她处在大后方,要考虑要筹谋的事太多太多。
结合收到的消息,经过一番斟酌后,接下来该怎么做,元贞已经有思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變:好嗨哟,我抢我抢我抢抢抢
元贞:放不下了真的放不下了
慕容兴吉:我的东西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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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80
从权府出来,蒋拯还要回皇城司,沐家父子和蒋旻蒋尚两兄弟各自归家。
如今粮食紧缺,平时都是以马代步,如今连马都不敢骑了。
兄弟二人缓缓往回走。
蒋旻早就看出弟弟有些魂不守舍,已经这样好几天了,他也一直没抽出空与他谈谈。
“怎么?在想詹家那位小娘子?”
谁也不知道蒋尚是何时和詹莹莹有了来往,也许是蒋尚去将军府时,碰见了同样去将军府找元贞的詹莹莹。
也许是詹莹莹想学骑马,一直找不到人教自己,跟元贞说了,元贞提了蒋尚。
总之,前阵子蒋尚一直神神秘秘的,蒋家人还玩笑说怕是过阵子家里就要办亲事了,谁知突然出了个这样的事。
“大哥,莹莹家人丁单薄,她爹她兄弟都是读书人也文弱,如今内城都乱成这样,我就怕外城更乱。”
蒋旻拍了拍他肩膀:“你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也没办法出去……”
蒋尚打断道:“其实还是有办法出去的,我听手下禁军说,安远门这几日在偷偷往外扔平民。”
蒋旻长眉一挑。
蒋尚急于想说服大哥,将自己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有人是实在厌恶家里被外人住进去,也有的是家中存粮不多,还不知城门什么时候能开。可赶又不能赶,就在禁军里寻了人,偷偷塞银子塞粮食的都有,把那些平民绑了趁着夜色,把人往外丢。”
至于丢出去怎么办?
反正与他们无关。
“也有些人是不想待在内城想归家的,就是是封闭城门时仓促被关在城里的那群人,他们家在外城,实在担心家中老幼,便收买守城门的禁军。反正都是往外送人,上面人也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便夹带着把这些人也往外送。”
“所以你想——”
“所以我想混出去!”蒋尚舔了舔嘴唇道。
这话他其实说得很为难,也是纠结了多时。
蒋家男丁少,除了爹和二叔,便只有他和大哥,还有蒋培。蒋培年纪还小,能顶上用只有他和大哥。
若他出去了,就只剩大哥一个人了。
爹娘妹妹大哥弟弟都在,他如今却要扔下家人,跑到外城去。去了外城,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生死难料。
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也知晓家中肯定要阻拦。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实在担心詹莹莹,又见家里暂时没什么危险,才又起了心思。
“大哥……”
“你想好了?”
蒋尚点了点头:“想好了,就等寻个机会跟爹说。”
可还有爹娘那一关要过,这也是他为何魂不守舍,愁眉不展的原因。
蒋旻有些感叹地看着弟弟。
蒋尚长大了,以前虽有个大人模样,可蒋旻一直觉得弟弟没长大,总是爹和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却敢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哥,你不要拦我,若你也阻拦,爹也不让我去,我……”
“这事你应该早说,而不是一直藏着。”
闻言,蒋尚一愣。
“既然能混出去,光一个人有什么用,应该多寻几个好手,跟你一同混出去。既能帮到你,也能打听打听外城的情形,说不定还能城外送消息。走,我们再去权家,也只有权家能找几个放心且武艺不差的人。”.
元贞把康承安和马贺都请了来。
“你们对京西北路的那几位主官可熟识?”
闻弦知雅意,二人对视了一眼。
“公主这是——”
这几日安抚使司的动静,可瞒不住同城的转运使司和常平司。杨變带着人去了上京,如今却回来了一些人,还送了十几车东西。
二人哪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其实大头都在谷山光化军驻地,也实在是都运来了,一时半会儿没地方能放,所以捡着紧要的运了来。
元贞也没想瞒着二人,将杨變传给她的消息说了说。
听说上京外城已破,二人俱是一惊。可当听到北戎大军并未深入城中,而是扎营在城墙下,如今正在跟朝廷和谈,二人又放松了不少。
元贞瞧着二人神色,不动声色道:“你们说豺狼来了,却守着羊圈不进去通通吃光,而是每天只吃一只羊,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图谋后续,它一只狼一天能吃多少,这么多羊一时半会也吃不了,不如养着,慢慢吃。”
康承安和马贺懂了,明白元贞在说什么。
而他们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恰恰点中要害,北戎一时半会儿吞不下上京这座大城,乃至整个昊国。
他们不打进内城,是真不想打吗?
不过是北戎骑兵不擅巷战,担心增添不必要的伤亡,不如把羊圈大门关起来,养着慢慢吃,说不定羊圈里的羊害怕自己被吃了,就主动把别的羊送给它吃。
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羊肉,还能不断削弱羊群的力量。等哪天羊圈里的羊逐渐减少到即使他们奋起,也无法伤害到狼时,就是所有羊都被吃掉的境地。
“上京城里的人实在太多,北戎人又只围不杀,百姓恐惧,必然要往内城寻求庇护。朝廷光守住内城也没用,没有粮食补给,总有一天会自己打开城门,让北戎人进去。”
所以——
“所以朝廷肯定急于和谈,是时北戎一定会狮子大开口,而朝廷为了满足北戎的贪欲,必然是要什么给什么。”
就如同前世她被送出去一样,那时她不懂,为何北戎都没打进城来,父皇和那些朝臣就惧怕如斯,现在明白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北戎人倒是玩得极好。
“而各路禁军,或是没收到消息,或是即使得知上京困局,却惧于没有调令兵符,不敢妄动。或者根本就是老弱残兵,去了也是送死,干脆装作不知道……”
听着元贞的分析,康马二人俱是汗如雨下。
这位公主根本不像个女子,倒不是说长相,而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其远瞩高瞻,运筹帷幄,远超一般男子。
甚至恍惚让人以为是面对的是历经数朝的老臣,偏偏又没有那些老油条们的油滑,而是言辞锋利,一针见血,且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那公主是打算——”
“将军如今在京郊,由于势单力薄,只能在城外劫掠北戎收集来的财物和粮食,我们和京兆府还隔着一个京西北路。北路辖下两府五州,驻军远比南路更多,他们为何不动?可与上京有联系?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弄明白的。
“且后续将军一定会继续往襄州输送物资,东西要途径北路,总是要人过去打个招呼,免得有那不长眼的人给拦下了,平添事端。”
康马二人又是一个对视。
对视之间,显然有了主张。
康承安站起来道:“那就让下官去跑一趟,下官与汝州的知州还算熟识,也能说得几分话,不如先去探探那边到底如何?”
“那就有劳转运使了。”
元贞看向一旁站着的亲兵阮咏。张猛离开后,就把阮咏暂时安排在元贞身边,听从她的吩咐。
“找几个人陪康转运使一同去,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务必要保护转运使安稳。”
“是。”.
夜黑风高。
四周又冷又黑,只有城门楼上亮着的火炬,照亮了周遭不大的范围。
之前,内城门刚封闭那会儿,每晚城门楼和城墙上都是亮如白昼,生怕北戎人借着夜黑攻城。
就这么烧了几日,大概是燃料不够了,又或是知道北戎不会打进来,这些火把火炬才被撤下,也就城门楼上会留下一些光亮。
下方的城门,藏在昏暗的阴影里。
寒风呼啸,幸亏这两天没下雪,倒也不会太冷。
趁着夜色,一群人悄悄进了安远门内城门。
人很多,密密麻麻一大群。
有自己走的,更多的却是被绑着堵了嘴放在平板车上,让人拖着走。
带路的禁军沉默谨慎,腰间的佩刀已出鞘,哪怕这城门洞里只有两支火把照亮,视线昏暗,也能看出冷厉的银芒。
“都快点走,别出声。”
除了要出城的人们,还有许多禁军。
待来到外城门时,禁军们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抬下城门后的顶木,动作谨慎轻巧,显然都是熟手,做过许多次了。
城门开启时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有一股寒风顺着那条门缝涌了进来,将所有人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赶紧走!”
“速速出去!”
禁军们又是推又是搡,将一个个的人顺着那条门缝推出去。
待第一拨人都出去后,则轮到那些非自愿出城的平民。
他们也不给那些人松绑,两人抬一人地往外扔,等人都扔完了,城门迅速合上,落下顶门木。
至于这些被绑着的人,自有一同出去的人帮忙解绑,这都是提前说好的了。
蒋尚帮着松绑了几个人,也没多留,就伙同与他一同出来两人离开了。
三人隔着距离没入黑暗之中,就如同那些急着想归家的平民。
而城门外,则响起阵阵哭骂声。
是那些被松绑了的平民。
他们哭嚎着,唾骂着,拍着紧闭的城门。
可没人理会他们,朱红色的城门冷硬像寒铁一般。他们哭了一阵见没什么用,纷纷笼着袖子缩着脖子没入黑暗的巷道之中.
夜里的外城并不平静。
因为格外安静,也就显得突然响起的哭喊声尖叫声格外刺耳。
最近这些天里,每天晚上都会闹这么几场,被找上的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到了第二天,天亮了,无论户主怎么哭诉唾骂,又或是干脆人都死干净了,大家也只会唾骂北戎人不是东西。
实际上都知晓,北戎人要抢白天就抢了,何必等到天黑,是有人趁机作乱。
或是本性就恶,或是家中已经断粮,他们针对的也不是普通平民,而是那些当官的有钱的。
现在百姓格外仇视那些当官的,若非他们无能昏庸,何至于让北戎人打进上京,以至于所有人都沦为鸡狗猪羊,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若是得知哪个官员家被抢被杀,百姓非但不骂,反而会叫好,说他们都是义士。
詹家位于望春门附近的甜水巷,这里前后几条街巷住的都是官员。说是官,其实都是些小官小吏,家中房子也不大,多是两进院落。
詹家人丁单薄,除了詹成义和詹大娘子,下面只有一子一女。
长子詹文,是太学院的学生,现年二十有一,已娶妻,并诞有一子。女儿便是詹莹莹了,今年十七。
下人倒是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十多个,只可惜都是老弱病残,唯二能算是壮劳力的,那日随詹家母女去城外上香,偶遇北戎人,都被杀了。
打从听见隔壁吴主事家中响起尖叫声,詹家人就都起来了,却不敢点灯了,摸着黑都聚到了正房。
一屋子人,抬眼看去都是女人和老人,唯二能算得上壮年男子的,只有詹成义父子。
詹莹莹见嫂子柳氏吓得抱着侄儿瑟瑟发抖,不禁安慰道:“嫂嫂你别怕,他们若敢闯过来,必然让他们有来无回。”
她手里提着把菜刀,不光是她,几个老仆手中都提着刀棍,甚至侍女手里都捧着花瓶,詹文这个文弱书生则拿着一根棍子。
“你抱着辉儿进里屋随娘一处去。”詹文道。
柳氏看着素来只会舞文弄墨的丈夫,如今竟也手提棍棒,不由泪眼婆娑,却也不敢多说,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
詹莹莹心里实在慌,却又强行告诉自己不要慌,便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一手提着刀,把屋里香炉里的灰都倒了出来,觉得不够,又让侍女翠燕去找些面粉。
可惜小侍女胆子小,实在不敢出去,抱着个花瓶瑟瑟发抖就是不动。
“怕是没用的,怕了这些匪盗就不会来?等会他们若闯进来,就用香灰丢他们眼睛,趁着他们迷了眼,能打死一个打死一个。实在躲不过,就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血赚。”
自打那次娘子出城上香出事后,就有些变了。
翠燕小声道:“我听说有的是不杀人的,若他们真闯进来,就把东西都给他们,说不定能保全性命?”
屋里众人倒也想,之前附近官员家屡屡出事后,詹成义就交代过,钱财乃身外之物,尤其詹家算不得富,能舍了钱财保全性命也好。
可随着出事的人家越来越多,‘义士’也是鱼龙混杂的,早先是只抢东西不杀人伤人的,后来竟有被灭满门的、妇人被辱的,不然詹家何至于如临大敌。
“将自身命运寄于他人之手,都是蠢的。没有破釜沉舟之勇,还想妄图逃出生天?”
詹莹莹一再后悔当初没听贞姐姐的,察觉到局势不对,就该速速离开上京。
可彼时谁也没想到局势会变得如此之快,哥哥还要读书,爹爹还有差职在身,又怎么能说走就走。
总说再观望观望,不够干脆利索,以至于沦落至此。
詹莹莹又想起蒋尚,二人虽没有私定终身,却也是两情相悦,只是还懵懂,还羞涩,没有挑明。
万万没想到,一场大变一道城墙将二人分隔两处,早知道是这样,她就该直接跟他说明了。
谁说女子心悦男子不能表白?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莹莹说的是。走吧,大哥跟你一同出去再布置布置,总不能坐以待毙。”
兄妹二人雄赳赳气昂昂,倒也一振屋里众人气势。
几个老仆也纷纷要随他们出去,躲着也不是事,真让人闯进来了,躲哪儿也躲不过。
蒋尚还没靠近詹家,就听见阵阵哭喊声和惊叫声。
他以为是詹家出了事,不免步子加快。
临到詹家门前,才知是隔壁宅子里出了事。
不确定詹家是否安稳,他也无心去救人什么的,怕敲门惊动那些匪盗,他与权家这次出来的两位家将对视了一眼。由二人搭桥,他踩着二人的肩,翻过詹家的院墙。
谁知人刚下地,就有棍子凌空打来。
“哪来的匪盗!”
他正欲挥刀劈挡,却察觉到棍上力道虚软无力,选择拨了开。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群拿着各种‘武器’的老弱妇孺。
而为首的正是詹莹莹兄妹二人。
打他的是詹文,詹莹莹提着刀站在一旁。
“蒋尚!”
“莹莹!”
“你怎么来了?”
詹莹莹跑过来,心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和难以言说的喜悦。
“我担心你……”蒋尚本是要诉说内心担忧,无奈一旁的眼睛太多,都是直勾勾的盯着他,再加上门外还有两人。
他忙道:“先不说了,外面还有两个自己人。”
詹家大门悄悄开启,将两位家将迎了进来。
二人一个叫郑武,一个叫楼山。
都是老兵,跟了权中青多年的亲兵。
看着其貌不扬,体型也不壮硕,有些精瘦。实则经年行伍之人才知晓,这样的人忍力耐力都是极强的,且灵活敏捷,是做斥候的好苗子。
见蒋尚竟能从内城冒着危险出来找詹莹莹,詹家父子都是感叹不已,自然也就忽视了女儿/妹妹拉着男人手不放的举动。
都这关卡了,能不能活过明日都是未知,还说什么男女大防。
双方交换了一下内外城的消息,听说内城如今情形,詹成义感叹道:“乱世命如草芥,只是没想到堂堂上京竟也沦落至此。”
郑武和楼山去查探隔壁宅子的情形。
不多时,混乱声平息,郑武和楼山领着一个头上包着布的中年人进了来。
正是隔壁宅子的主人吴主事。
吴主事同詹家一样,都是底层小官,是太仆寺下的一个小主事。不过他家跟詹家相比,人丁要旺盛一些,家中有三个儿子,还有几个年轻仆从。
也是逼到绝境,抱着必死之心,就跟那伙儿匪盗搏斗了起来,如今家里的男人大多都受了伤,连吴主事头上都挨了一下,脸色煞白。
“幸亏不是真匪盗,只是一些浑水摸鱼的鼠辈,不然今日我家惨矣。还要谢谢詹兄你家侄儿亲戚前来帮忙,危难之际方见真人品,詹兄和几位勇士,请受我一拜。”
詹成义受之有愧,却也不好点明蒋尚身份,只能充作正主,忙扶起他道:“勿要多礼,毕竟是邻里之间,你助我我帮你,危难之时才能守望相助。”
“是极是极,詹兄说得甚是有道理。如今这般混乱,再各扫门前雪,怕是都要遭殃了。看来待明日天亮之后,还是要联系附近住户,别都闭着门只顾自己了,这种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是首当其冲,必须要联合在一起,方能自保。”
可不是,大官之家这些盗匪不敢闯,毕竟都养了不少护院家丁在家中,平民家里闯了没油水。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家,既有些存粮,又养不起护院家丁的,才是最好拿捏的对象。
詹成义把吴主事送走了。
夜也深了,今晚詹家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待事情过后,都十分疲倦。
众人各自回屋歇息,詹家这也挪出两间客房,供蒋尚三人居住。
虽然蒋尚有无数话想跟詹莹莹说,可人在屋檐下,又这么多人,只能明日再寻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插播下蒋家兄弟和詹家,必要情节,后续有用.
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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