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吗”三个字实在多余。
如果她真的回复说没空呢?
程若绵心里刚刚这么想了一下,尚策的下一条消息就来了:
「您在哪里?我去接您」
眼睫微微颤动,她偏过头,挤出个笑容,“我突然有事,得先走了。”
佟宇没看她,望向已经开始西沉的太阳。
“……我送你到胡同口。”
这条胡同不是大热景点,这时候几乎没什么行人,程若绵和佟宇肩并肩走着。
一直沉默未免太奇怪,程若绵主动寻了个话题,“……最近好像降温了。”
佟宇笑了笑,却是问,“……你下周过20岁生日?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他是个很绅士的人,极少略过她的话径直说自己的。
程若绵觉得有些怪,偏头看他,他也正巧看过来,隔着一层镜片,暖色调的夕阳映在他温润的眸中。
她一瞬觉得不对劲,隐约好似明白了什么,不敢多想,笑说,“……跟闺蜜约好了吃火锅,也没什么想要的,吃顿火锅就过了。”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没什么物欲?”
直到胡同口,两人的交谈一直没停,但事实上各自都有心事,那交谈的话语声便也似夏末的蝉鸣般,细若游丝,透着消亡的意味。
迈巴赫停在离胡同口约一百米的路边,程若绵走近了,尚策下车为她打开后车门。
马路斜对面佟宇的车上,后视镜里,隔着穿梭的车流行人,一角映着街对面女孩弯身坐入迈巴赫后车座的场景,围巾那一抹蓝,影儿似的在虚空划过。
-
周日傍晚,正是高峰期,迈巴赫走走停停。
尚策没说去哪儿,程若绵也没问,她望着车窗外,侧脸甚至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
通过车窗能看到北城的地标建筑,这时候迈巴赫停下来,尚策下车绕过来给她开车门,引她走到院内。
篱笆围墙,日式小而精美的前庭设计,潺潺流水之中,沿着长条青石板走进去。
日式田园风的门脸,木板招牌上写着店名。
已有侍应生掀开门帘等着了,轻轻缓缓地对她点点头,说,“欢迎光临。”
尚策就在门外停住脚步,“侍应生会带您进去。”
“好。”
跟着侍应生来到屋内。
大厅零星摆着不少座位,但此刻空无一人。
走到深处,愈来愈寂静,只有一个包厢外立着个侍应生,暖色调的灯光从包厢门帘缝隙里漏出来。
侍应生替她掀开门帘,她站在门槛下脱鞋。
穿着白袜踏上去,门帘在身后落下,她抬眼。
包厢内通铺着榻榻米,正中央横着一条长桌,其上不见餐食,只有几瓶酒。
陆政微曲着条腿坐在那儿,脊背虚虚倚靠着背后的贵妃榻,肘往后架在榻沿,一手指间夹着根儿没点燃的烟。
身上还好端端穿着质感高级的西装,甚至皮鞋也没脱,只不过身形懒散,领带半挂在颈间,白衬衫领口扣子开了两颗。
最不妙的是他的神情,不动声色的面上浮着一层淡红,眸色极深,一片醉玉颓山的靡丽。
程若绵一瞬便明白过来他为什么突然叫她来了:他喝多了。
陆政没吭声,她也就不说话,在长桌对面盘腿坐下来,低眼研究桌面上的木质纹理。
就这样过了足有半分钟,陆政才开了口,“你不热吗?”
喝过酒的缘故,低沉的嗓有几分沙哑。
程若绵不多问不忤逆,直接乖乖站起身,解开蓝色围巾,脱掉羽绒服外套,一丝不苟地理了理,挂到包厢角落衣架上。
她今天穿着廓形的设计款蓝色衬衫,下面搭配山本耀司风格的设计感长裙,剪裁细致流畅,整体都偏宽松,不太显身材曲线,柔软垂顺的长发衬着纤瘦的身形,很有dv镜头下的复古美感。
她重又回到长桌边坐下。
她决意不去看他。可对面男人的视线一直锚在她身上,她实在承受不住,终于还是抬目看过去一眼。
陆政一条腿自然微曲伸长,另一条腿曲着膝盖,腰微微塌着。
程若绵不太给别人下不好的判断,但这时候也不由觉得,他这人大概是无视规则唯我独尊的性格,在日料店包厢里竟然不脱鞋。
那鞋底像新的,没有沾染任何灰尘。
这就是差距了吧,他日常出行所到之处,地面必是纤尘不染的。
“……吃晚饭了吗?”
他问。
“不太饿。”
她口吻平淡。
这是没吃的意思。
陆政抬手打了个响指,侍应生在门帘外出声,“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随便上点菜。”
“好的,马上就来。”
不到一分钟,一道一道菜就被端了上来。
菜品个个小巧玲珑,程若绵没打算动筷。
陆政瞧了她半晌,冷不丁问,“尚策在哪儿接的你?”
程若绵说了胡同名字。
他就问,“在哪儿干什么?”
他问得没什么情绪,她答得也简单平和。
“跟朋友喝咖啡。”
“什么朋友?”
程若绵默了默,“……佟先生。”
陆政扯唇嗤笑了下,“你跟他是朋友?”
“他帮了我很多。”
程若绵不知他是何意,于是把措辞放得谨慎。
陆政虚眯了眸,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就在程若绵以为他要出言讥讽她或者佟宇的时候,他转开了脸,把指间的烟衔到唇间,咬住,点燃。
烟雾升腾。
程若绵不禁又看他一眼。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干净,干净之中有一种利落的凌冽。
夹烟的那只手闲闲搭着膝盖,腕骨清瘦,指很修长,此刻他半敛着眸不发一语,神色也淡着,倒显出点高贵不可侵犯的气质来。
她想起一个词,“亦庄亦谐”,“谐”字换掉,改成“亦庄亦邪”,用来形容他最合适。
长得英俊,不说话时是沉稳的高岭之花,一旦拿那双眼瞧人,抑或者勾起点笑意,便显出风流的坏劲儿。
恐怕那层“坏”,才是他的本性。
陆政撩起眼皮看她,视线相触,程若绵蓦然意识到自己又对他起了好奇心,竟在这儿琢磨起他的品性来了,手心出汗,她低下头,为转移注意力,拿起了筷子。
这里虽是日料店,但主厨是西方人,是而招牌菜融合了西方特色。面前摆着一道白松露法国牛肝菌茶碗蒸,天青色花瓣形瓷碟盛着,小巧握在掌心,整个都赏心悦目,她拿小匙挖一点送进口腔。
口感新鲜纯净,只一口便能让人食欲大振。
程若绵把碟子放下,非常自然地从手腕取下黑色细发圈,把头发随意扎了一下,又拿起瓷碟继续吃。
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忤逆过他一次,被他弄哭,她便学乖了,他要她来吃饭,她无法拒绝,那么,好好吃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
即便他要她摆笑脸,她也打算听话照做。
她决意不再对他展露心迹。
之前在南郊,是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以为他最起码应该会顾及一下表面的体面,不会让她难堪,可显然,他并没有她预想中那么尊重她。
对着一个根本没打算和自己平等交流的男人诉衷肠讲道理,岂非太傻。
程若绵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吃相很斯文。
陆政抽着烟看她。
明明长了张可以肆意妄为的漂亮脸蛋儿,却总是这么安静。话说得重了,她就会显得有点脆弱可怜,可那柔弱不达心底,她内里是倔强不屈的,这让他不爽。
“好吃吗。”
程若绵略一顿,“……还行。”她把一盘鲽鱼刺身往他那边推了推,“您要尝尝吗?”
陆政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跟他多说一句,默不作声盯了她几秒,而后懒散笑一息,转开目光。
没回答。
她从他眼中看出了淡淡的讽意:他好像是看透她了,看透她是在试探,试探他到底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她的乖顺?懂事?不忤逆?
身陷如此境地,她是在尝试自救了。
最好能让他满意,把欠他的人情还清,然后放过她。
程若绵平静了一下心绪,起身绕过长桌,拉过一张蒲团坐在上面,把小碟刺身和筷子一同递到他面前。
她面色平静,似是无欲无求逆来顺受。陆政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鱼肉,兴味索然的口吻,“不新鲜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
试探失败,程若绵心平气和地要起身。
上半身刚直起来,就察觉一只大手握住她侧腰,将她扣下来。
身体失衡,手中的小碟子飞摔出去,砸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无瑕的鱼肉颠着滚到包厢角落里,被弄脏了。
她也跌下来,紧急中本能地用双手撑住他胸膛。
陆政扣着她侧腰的那只手滑到了她后腰,指间还夹着烟,一点儿不怕烫到她。
程若绵被他禁锢在身侧臂弯,鼻腔被他的味道盈满,很复杂却又很统一,清酒的淡香,烟味儿也不似寻常会闻到的那种,而是偏木质调的,与他本身的味道很像。
掌心隔着几层布料触到他胸膛,温度和触感都很惊人。
她稳了稳呼吸,即便极力掩饰,眸中还是显出几分惊惶。
陆政低着眸,声线低沉,“我喝多了。”
不知是在解释为什么叫她来,还是在为接下来他可能的失控行为做铺垫。
程若绵偏开脸,极细微的声音,“……嗯。”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有被鼻腔吸入的空气知道,彼此都在心跳中,隐秘地嗅着对方的气味。
男人呼吸沉缓,一下一下拂着她侧脸,“……看着我。”
浸润过酒液的嗓,低沉性感,简直像在哄人,让她无法忽略。
程若绵慢慢把脸转回来,对上他半垂的视线,长睫半掩着的眸,眸底极深,她无法长久地坚持,把视线放低,却看到了他的薄唇,抿起来的模样很薄情,比薄情更多的是欲。
“……想明白了吗,我的意思。”
程若绵只能点头装懂,这时候摇头,不知道会引得他怎样。
陆政却是低低笑一息,声线低得几像枕畔秘语,“我怎么不信。”
程若绵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很煎熬,虽然身体躯干并未相触,甚至在她后腰的那只手掌心也并未紧实地贴住,但距离太近,他的体温和能围困住她的高大身形,让她心底都在颤。
他低低唤她,“程若绵。”
她心底的颤在这一声中变得激烈,心跳声震耳欲聋。
“你讨厌我?”
问这句话的时候,陆政一寸不错看着她的眼睛。
她撒不了谎。
第一眼看到包厢里的他,第一次在丽·宫门口与他碰上,她心里百转千回,却是没有一个词与讨厌有关。
可她也说不出“不讨厌”。
程若绵不作声。
陆政低眼瞧她,女孩脸上只有沉默的顽抗。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程若绵早感觉到他能蛊人,这时候还是喝了酒的状态,欲态更明显,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勾了魂儿。她已经努力绷着表情和呼吸,却还是……
浑身发热,她努力集中精神,稳着语气,“……我诚实一点告诉您,我确实没懂您的意思,没想通。”
陆政自鼻腔笑一息,声线低得暧.昧,勾着点儿散漫的不正经,“现在也不懂?”
轻微颗粒感的低嗓,那意味昭然若揭。
程若绵道,“可,在南郊那一晚,我说我愿意,您……”
“嗯,”陆政懒洋洋地,似笑非笑,“我那时若是答应了,你就当被狗咬了一晚上,是吗?”
「那是当然。」
程若绵心里浮现如是四个字,然后顷刻间回过味儿来——
他不但要她,还要她的心甘情愿。
她抬眸去看他的表情,彼此眼神对上,男人深沉的眸底是一寸不错的锚定感。
程若绵蓦地觉得惊惶,已是第三次了,她一颗心似变成了风筝,飘飘摇摇。
风筝线的那一端,掌握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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