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今年过年早,1月初就要期末考试。
12月份下旬,程若绵整日泡在图书馆,边备考,边忙项目组的工作。
临近年关,陆政工作也忙,大部分时候没空去接她回瑞和,有一次,他想起什么,问,“你的车不是停在校门外吗,可以自己开车回家?”
车子已经被卖掉了。
没开几次,保养得也好,几乎是全新的,奔驰本来也保值,最终卖了两百万。
钱款已悉数打到了陆政给她的卡里。
程若绵很少撒谎,更少对他撒谎,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回复他说:
「驾照过期了,一直没时间去换本」
防止他说陪她去更换,她又补了句:
「我改天自己去换一下」
「陆政:行」
「陆政:过期了要去办。证大厅办,知道在哪儿吗」
话这么说,陆政还是不太放心,正要打字过去「还是我带你去吧」,字没打完,收到她两条消息:
「程若绵:我查一下就好啦,你不用操心了~」
「程若绵:你最近总好像把我当小孩子了,很多事我都能自己处理的~」
陆政默默看着这句话,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自遇见她的第一面,他就一直把她当女人来看待的,是而之前她落泪他也能无动于衷,可渐渐地,不忍、心疼、舍不得……这些情绪统统冒出来,不想她委屈,她跟他犯倔,是他主动低头去讲和。生活小事上也是,恨不得事无巨细,一概给她包办了。
晚上,他跟孟正安在俱乐部聊天时候,话题漫无边际,说起这件事,“我对她,好像管得越来越多了。”
孟正安瞧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爱上了吧,你跟晋鹏不一样,他是不爱也可以宠,你是爱了才会宠。”
陆政内心震动,低眼静了静,没作声。
如果忽略童年时期母亲给的那短暂的母爱,在整个青春期、成年之后,他没感受过任何爱意,亲人之爱、恋人之爱,都没有过。
虽则没有标杆可以去参考,但若是把这个字眼放进来,一切忽然都清晰了,像浓雾刹那散尽,连绵青山清晰耸立于天际,不可撼动-
从图书馆出来,程若绵先和祝敏慧一起回了趟宿舍,打包装箱了一些此前存放在这里的私人珍贵物品,抱到快递点寄出。
顺利寄出,拿到快递单,两人在旁边小亭子里坐了会儿聊天。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陆先生说?”
祝敏慧问。
“……我想看一看他的态度,”程若绵已经思考了这个问题有好一阵子,“如果顺利的话,我打算等南城项目组的事落地就跟他说,也就是1月底;如果他态度不太明朗,我就等到四月份结课之后。”
“……那你现在的感觉呢?他会放你吗?”
“难说。”
她是真的搞不清楚。
现在,陆政对她可以说是极好,温柔体贴事事为她考虑,就因为她一句月事不调,他带她看了好几次中医,更别提还带她去拜访了数位大师级别的人物,为她搭建人脉,帮着她理职业规划,言传身教。
称得上是她进入社会的导师。
可是,若说他真的会不放她走,她也不这么觉得。
真的把话摊开来说,他大概不会强留她。
这么想一圈,程若绵生出些和平离开的信心。
当晚,陆政从俱乐部回来去学校接她回瑞和。
路上,他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下周。”
“寒假打算在家待两个月?”
“嗯,毕业之后回家的时间会更少,趁着下学期没课,在家多待一阵子陪陪我妈。”
“还挺孝顺。”
程若绵笑一笑,“我妈一个人养我长大,我不孝顺她怎么能行。”
陆政默了默。
虽然没有对她提,但尚策的调查一直在进行。
跑了一趟她老家,已经查出了她父亲的身份。
他淡淡地开口,“我前一阵儿遇到了你舅舅。”
自从把程阳平完全屏蔽之后,程若绵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这号人了,此时不免愣了下,“哦。”
“跟他不亲?”
“嗯,不亲。”
“……他倒是跟我提起了你父亲的事。”
“我父亲?”
程若绵震惊,她妈妈程雅琴都从来没提过。她也懂事,从来不问。
“你完全不知道他?”
她摇头。
“想知道吗?”
程若绵偏过头来看他,眸中犹疑不定的光芒闪过,“……你已经知道了?完全了解了?”
陆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说,“你如果不想了解,我也可以不知道。”
程若绵猛摇头,“我不要。”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直到程若绵期末考试完,陆政送她离开北城,她与他都再没提起过-
程若绵放寒假离开北城的第二天。
陆政在瑞和公府书房抽屉里发现了几张照片。
看起来是不同时期的,几张是在宫殿景点打雪仗,另外几张是在后海栏杆边。
冰天雪地里,她穿着黑色大衣系着蓝色围巾,手插口袋淡笑着望着镜头。
透着股沁着冰雪冷意的清冷高贵和疏离。
不像是他日日可触摸到的恋人,倒像是遥远褪色记忆里的人。
他抚了许久。
尚策来敲门进来,他也没抬眼。
尚策汇报说,“之前和谷家的项目,年前会告一段落,佟宇会回来。”
“嗯。”
“这一回来,谷老爷子论功行赏,他大概要风光一阵儿了。”尚策道,“……之前把他支到南城之后,一直没管过了,现在他回来,还需要盯着么?”
“盯着吧。”
倒不是担心他还觊觎程若绵,而是防他又耍心机搞幺蛾子。
“好的。还有,老爷子的秘书传话说,过年期间希望您住在老宅。今年二公子也会回来过年,老爷子想要一家人聚一聚。”
住哪儿都是一样,总归,家族里外的人情往来,一个都少不了。
“行,你去安排吧。”-
大年三十那一晚,程若绵和程雅琴母女俩人在家忙活了一桌子菜,守着电视一起吃年夜饭。
开了瓶红酒,程雅琴兴致高昂。
说起程若绵小时候的事,程雅琴滔滔不绝,讲了许多。
讲到关键处,起身从置物柜里翻出相册,一起窝在沙发里翻看。
“你看,这是小时候妈妈带你去北城看升旗,你第一次看见雪,兴奋得不得了。”
程若绵手拿着酒杯,低眼去看。
照片里的小女孩穿着红棉袄,掬着一捧雪冲镜头大笑,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冷,脸蛋儿通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程雅琴偏头看她,对照着照片,“跟现在一模一样。”她喝了点儿酒,现在脸蛋儿也泛着红晕,“……眼睛又大又水灵,小时候抱你出去,每个人都夸你长得漂亮,长大了一定是当明星的料。”
程雅琴把她一搂,对记忆里那些人的话不屑一顾似的,“才不当明星,我们绵绵就只要平平安安、普普通通过好日子就好了。”
程若绵点头,“我也这么想,哈哈。”
“哦对,说起来,咱们当天晚上又看了一次降旗,从广场出来就走散了,可把妈妈给急死了。”
“怎么找到的?”
“妈妈找了一圈,马上去派出所报警,结果你人已经在那儿了,正窝在一个民警阿姨的怀里吃糖葫芦。据民警说,是个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的小伙子把你送到派出所的。”
程若绵惊奇,“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不这么翻相册,妈也忘了这件事,更何况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那我运气还挺好,没遇到人贩子,遇到了好人。”
“不会啦,那附近安保很严的。”
程雅琴说着翻动相册,“还有这个,你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程若绵低头去看,照片里,女孩手拿气球提着裙摆,笑得可爱灿烂。
“记得,哈哈,那天哭得好惨。”
刚拍完这张照片,手里的气球就飞走了,她原地哭了一整个下午,怎么哄都哄不好。
她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心情,酸涩难当。眼望着气球飞走,越飘越远,她感觉天都塌了。
陷入回忆,她低眼轻轻抚了抚照片上女孩的脸蛋儿。
这时候手机震了下。
是陆政发来的消息:
「吃年夜饭了吗」
「吃到一半,我妈在给我翻小时候的相册哈哈」
「陆政:给我看看」
程若绵拍了一张手拿气球的那张照片发给他,喝了点儿酒有点晕乎乎的,不想打字,发语音把这张照片背后的小故事讲给他听。
过好一会儿陆政才回复,话与她的话题无关:
「想你了」
界面飘下一堆小星星。
她陷入微醺之后的飘飘然,点开语音条回复:
「我也想你啦。」
「陆政:乖」
程雅琴听到了她这声,笑说,“谈恋爱啦?”
程若绵钻进她怀里,傻笑着不说话。
程雅琴也没追问,抚了抚怀中她的头发。程雅琴慢吞吞喝着酒,过片刻,才提起说,“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好好工作,找个普通的还不错的男人,结婚生孩子组建家庭。”
“乖宝,”程雅琴也喝得有点多,话语颠三倒四,“你要记得,一定要学会区分男人的好坏,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程若绵闭着眼睛点头。
“妈妈就是识人不清,栽了大跟头,”她笑起来,“不过,有了你,我也满足了。”
“还有,不但要看这个男人自己,还要看他的家庭,家境旗鼓相当,婆家也好相处,这样才行。”
程若绵还是点头,意识已经有些混沌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出生的吗?”程雅琴抚着她头发,眼望着窗外升腾的烟花,自言自语似的,“当时怀了你,你爸爸要我生下来,说有了孩子,他可以多一个跟家里人谈判的筹码,他会用尽所有手段,来娶我。”
程若绵猛然惊醒。
“不过,你还没生下来,他人已经消失了。”
程雅琴低头,眼泪跟着掉下来,“是妈妈当时年纪太小,以为承诺比天大,太天真,让你跟着我,受了不少罪。”
程若绵躺在她腿上,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涌,“妈,我没受罪,我一直过得很好。”
“你懂事。”
程雅琴喝多了,又东拉西扯地聊了许多,支撑不住,先去睡了。
程若绵也喝了许多酒,但无比清醒,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面对着正在播放阖家团圆亲情大戏的演出节目,无声地流泪-
一月底,过完年之后,程若绵飞了趟南城。
她向项目组递交的申请已经通过初步审核,要去参加面试。
项目组的领导早跟她说过,面试问题不大,她在项目组表现优异,甚至得了中期评比的优等奖,被录用是板上钉钉的事。
即便她不递交申请,项目组也会劝她留下。
面试完,面试官笑眯眯跟她沟通入职时间。
大四下学期没课,四月份就会正式结业,两个月后再回学校办手续参加毕业典礼即可,是而,程若绵把时间定在了四月份,以应届实习生的身份入职,七月初拿到毕业证后,正好可以转正。
回老家的高铁上,她给陆政发了消息。
先说自己去了趟南城,犹豫着是不是这时候把话挑明,陆政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程若绵问,“你最近忙吗?”
“有一点,”陆政淡然地笑说,“家里有个弟弟不争气,麻烦事儿一个接一个。”
陆良骏总在酒吧玩,前几天出了点事。
据他所说,只是酒后跟一个女孩子睡了,但那女孩控告他是强。奸。
陆政的集团已经收了假,他是在加班时,接到了尚策的电话。
他当即告诉尚策:立刻报警。
到了派出所,陆良骏酒气未消,嚷嚷着不服气。
跟民警沟通之后才知道,那个女孩已经成年了,但还是个高中生。
陆政打算把陆良骏留在派出所,让民警该怎么审怎么审,审出结果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结果,陆良骏的妈妈方筠心赶到之后,一通哭诉,说陆政不配当哥哥,哪儿有亲哥报警抓自己弟弟的?
陆政还有应酬饭局,不欲久留,但那个女孩看到方筠心之后,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改口说不是强。奸。
陆良骏嚷得更大声了。
陆政和一个女警把那女孩叫到小隔间里。
女警耐心十足,问,“你确定吗?虽然不是你报的警,但是随便乱说话,浪费警力,你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吗?”
陆政定定看着她,“有没有人威胁你?说实话。”
那小女孩不知是被他吓着了,还是怎么了,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女警请陆政先出去,自己又问了许久,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女孩坚称不是强。奸。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但回到陆家,方筠心闹翻了天了,不依不饶非要老爷子给个说法。
陆政岂止是有一点忙,家族大小事、工作应酬……简直到了糟心的地步。
但他不太说这些。
虽则他没具体说,电话里态度也很云淡风轻,但程若绵觉出,这恐怕不是提自己事的好时机。
事情就这么搁置。
一直到二月底。
她打算在家过完21岁生日再回北城。
祝敏慧和冯优悠都在老家,中午她和程雅琴一起吃饭,晚上则和两个小姐妹一起,吃饭唱k,玩到十点钟才回家。
在出租车上接到陆政的电话。
陆政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一整天都没提起她生日的事,打来电话也只是问她在哪儿。
“刚和朋友吃完饭,在回家路上。”
陆政说,“能不能顺路去一趟桥边的人民广场?”
“去那儿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程若绵半信半疑地,让司机师傅在前面人民广场停车。
小城市不太有夜生活,十点钟,人民广场这一片已经没什么人了,她张望着沿着昏暗的小径往前走,忽然看到前面广场边缘的灯下停了辆车。
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从后座钻出来,下车先抬腕看表,而后他另一手从车里牵出个什么东西来。
摇摇晃晃往上飘。
那是一只气球。
程若绵人已经走到小径尽头,自昏暗中现身。
陆政抬眼就看到了她。
这时候,程若绵才意识到,这里,脚下的人民广场,正是她发给他的照片中,她丢失气球时所在的地方。
终于见到面。
她应该跟他说合约结束的事的。
可是这个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舍不得。
只能跑着奔过去扑到他怀里。
陆政条件反射要接住她。
手一松,气球飞走了。
第52章
二月底,程若绵从老家回到北城。
她是本届毕业生中最轻松的那一类,提前得到心仪的offer,敲定了未来的去向,是而拿到毕业证前这一段时光,可以说是相当自由随性,是人生中难得的无忧无虑的阶段。
除了要准备毕业论文之外,跟她一样或已经拿到offer或考上研的同学们,有的去毕业旅行;有的要在这几个月内多考取几个证件,为未来的职场发展添加更多筹码;有的趁此时间发展兴趣爱好……
程若绵则选择待在瑞和公府。
她的日程还是排得很满,有时回学校跟导师过毕业论文,有时和冯优悠约着逛街,大部分时间是待在瑞和公府二楼书房里看书。
语言是最需要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的科目,她一时也不能松懈。
祝敏慧已经决定留在北城,她找了份能转正的实习岗工作,这段时间要拼尽全力获得转正的资格,没什么时间和小姐妹们一起玩。
程若绵独自回过几趟宿舍,把自己剩余在那里的私人物品分批次一件一件打包,寄回老家。
忙完回到瑞和公府,她跟着厨师一起,学着做饭。
这一阵子都是如此,她简直像个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儿,白天在家忙自己的事情,晚上学着做饭等陆政下班,等他回来,跟他一起吃饭,在小院里散步聊天,睡前做。爱。
初次下班回来见到她也系着围裙,一脸兴致勃勃地请他品尝她做的菜,陆政笑说,“你不必做这些。让你住在这儿,是为了让家里的人能好好照顾你,你怎么反倒照顾起我来了?”
程若绵不跟他说那么多,只是推着他落座,请他品尝。
他落了座,却说,“先亲一个。”
她顺从地接受。
这些倒还是次要,重要的是:她甚至有点黏人。每次陆政下班回来,她总要窝在他怀里,几乎是寸步不想离开。
陆政简直飘飘欲仙。
他问过她工作的事。
程若绵回答他说,“已经找好了。之前实习过的那家大厂,只不过是不同的部门。”
那一阵陆政很忙,也没多想,甚至带她去吃饭为她庆祝就职顺利。
从二月底到三月底,是陆政最春风得意容光焕发的一段时光。
温香软玉在怀,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甭管工作和家族事务有多忙,他日日心情大好。
未来可期,简直到了让人急不可待的地步。
三月底那一晚,陆政参加某场饭局应酬,席间有一位是他的老友,也是程若绵所在公司的创始人,之前为了她实习的事,他们还通过电话。
饭后抽烟的时间,陆政提起程若绵,“我家小朋友在你那儿工作,以后麻烦你照顾着点儿了。”
“当然当然,”老友笑说,“上次跟你通过电话之后,我还特意看了她的简历,在英国留过学,专业水准一流,实习期间上司打的评语也对她很满意,是个大有可为的人才。”
客套了几句,第二天上午,陆政离开办公室,沿着走廊去会议室开会。
走到一半,经过大片落地窗时候,收到老友的信息,问他小朋友的名字是不是「程若绵」,公司组织架构里没这个人,最近几批应届毕业生的招聘名单里也没见到。
皮鞋停住。
陆政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第一反应是确认自己的记忆,程若绵是这么说的没错。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春日温柔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透过落地窗大面积映进来,让人头晕目眩。
秘书站在他身旁,焦急地等待他。
他在原地站了两分钟,才重新迈步走向会议室。
傍晚,下班回去路上。
迈巴赫后座,陆政肘撑着车窗框思考时,接到一个电话。
是4s店的回访。
毕竟是送给程若绵的礼物,当初是他亲自去提的车,留了自己的电话。
接起来,对方寒暄两句,彬彬有礼地说,车行即将到货一辆最新款,听二手交易部门的同事说您之前的车已经卖掉了,要不要抽时间来看看新款?
卖掉了?
卖掉了。
下车时候,视线不经意间从驾驶座掠过,他突然想起上次程若绵说她驾照要换本的事。
初始获得驾照之后,第一次换本需要六年,此后便是十年。
也就是说,即使是18岁获得驾照,她也得要24岁才需要换本。
他太想当然了,他这样的年岁,周围的朋友基本上都过了换本的年纪,有的甚至是第二次换本了,所以他当时并未起任何疑心。
当一件事在自己的生活里习以为常,便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程若绵从那个时候就在骗他了。
下车,穿过院落,陆政心里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径直上二楼,推开卧室门,便看到程若绵正窝在沙发里看书,还穿着睡裙,长发覆在白皙肩头,整个人莹莹清透又脆弱的模样。
他如常过去俯身亲她,然后去酒柜倒酒。
他拿着酒杯回到主卧起居室,程若绵就放下书,说,“你这几天不太忙了吧?”
“嗯。”
“那我有事想跟你聊。”
陆政就站在地毯中央,一手插兜,一手控着酒杯杯口,甚至微微勾唇,“说吧。”
“我打算去南城工作,明天就要先以实习生的身份过去入职,”她平稳地说,“我们的‘一年半’合约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内,如果您需要,我可以随时飞回来,一直到合约结束为止。”
陆政深深凝视她,末了,忽地一笑,“这么大费周章对我撒谎,就是为了这个?怕我不放你走?”
“不是,”她笃定地说,“如果怕这个,我今天也根本不会主动跟你提。”
她只是舍不得,舍不得破坏气氛。
她勉强笑一笑,“尚策曾经跟我说过,你最不喜欢别人矫情,喜欢冷酷的利落的作风,咱们的合约有明确的期限,你当初答应过我好聚好散,总不会不放我走吧。”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
他还是很平静地看着她。
程若绵深深松了口气。
“明天几点走?”
“上午十一点的飞机。”
“让尚策送你去机场。”
陆政在一旁置物柜上放下酒杯,解开腕表解袖扣,说,“床上等我,我去洗澡。”
程若绵刚从沙发上起身,听到这话直接愣在原地。
陆政扯掉领带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捏着抬起她下巴,觉得好笑似的,“愣着做什么,你现在不还是我的人吗。”
她预料到了他会平静地接受,也隐约猜测过他可能会向她要说法,就是没想到,他能游刃有余到这个地步——
两个人像谈合作一样,两讫了似的,非常有效率地把这件事儿解决掉,然后,他还能如常地要她去床上等他。
“知道了。”
她低声说。
抬步要走,下巴还被钳着,陆政无波无澜,一字一句,“程若绵,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摆出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
“嗯。”
她抬头笑一笑,“我一直都知道。”
这个气氛之下,程若绵本以为接下来在床上将会迎接的是一场惩罚。
可陆政并没有任何异常,还会贴心地问,舒服吗。
跟以往一样,亲吻她的耳垂她的脖颈。
她用了生平最大的力量,才控制住没哭-
第二天一早,程若绵起床之前,陆政已经开车去上班。
她拖着行李箱离开卧室,尚策已经守在门外,接过行李,彬彬有礼地微笑说,“我来吧。”
到了机场,尚策下车帮她拿行李,还是非常有礼貌,像第一次为陆政接送她时一样,说,“程小姐,一路顺风。”
她转过身,认真地说一句,“这一阵子,谢谢你的照顾和接送。”
“您客气了,职责所在。”
“再见。”
“再见。”
四月到六月,程若绵飞回过北城两次,一次为毕业论文定稿,一次为毕业答辩。
项目组刚在南城落地成立公司,一切都是新的,正式员工只有十几号人,程若绵算是其中的老人儿了,工作非常忙,主持项目、带教新人,忙得脚不沾地。
领导甚至说,照这个态势,她拿到毕业证正式转正之后,就直接可以独当一面了。
未来可期。
她抱着飞扬的心态,在六月末第三次飞北城,参加毕业典礼。
祝敏慧已经拿到北城某家大厂的offer,未来尘埃落定。
下午毕业典礼结束后,两人一起去找了冯优悠。
冯优悠的毕业典礼在下周,她早就确定了毕业后要回家继承家业,三个人心态都很轻松,最后一起在北城逛了逛。
傍晚时分,在后海那家户外咖啡馆喝咖啡。
祝敏慧和冯优悠在聊天,程若绵半听着,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联系一下陆政,确认这段关系的结束。
可自从四月初她离开北城之后,陆政一直没有再联系过她,像是默认这段关系就此结束了,此时她去联系他,未免显得画蛇添足。
如此想着,还是作罢。
她无意识地打开微信里和他的聊天框,愣愣地低眼看着。
需要删掉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时候聊天框忽然弹出条新消息:
「陆政:Lunaire酒店2001,八点钟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程若绵没懂。
但就像陆政曾说的,只要还在期限内,她就还是他的人,只能乖乖听话。
她没告知祝敏慧和冯优悠,三个人散场之后,她直接打车去了酒店。
到了20层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床的地方。
她用从前台拿的房卡刷卡进门。
陆政已经在客厅沙发里等着了。
她走到他面前站定,陆政抬眸看她。
女孩穿着一袭白色吊带连衣裙,披着柔软的针织衫,脸蛋儿白皙清透,眼眸也一如既往地清澈安静。
程若绵从他的眼神里得知,大约是要最后睡一觉。
这样也好,也算是有头有尾,明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她动手开始脱衣服,坐到他腿上。
陆政从始至终没说话。
末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卧室之前,程若绵裹着毛毯追到他身后,“陆先生。”
陆政转过身来。
“这段时间谢谢你,”她道,“我们算是和平分开了吧?”
陆政微微勾唇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平淡,“当然,我答应过你的,好聚好散。”
“那……”
她话没说出来,但听那语气,似是怕他以后为难她。
陆政觉得好笑,“我不至于那么没风度,你毕竟跟过我一年多,”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他衣冠楚楚,离开了房间。
程若绵去洗澡。
水流混着眼泪哗啦哗啦落下。
哭完,只觉得痛快。
她终于回到了原本想要的生活轨道上。
她是自己未来的主人。
第53章
八月,南城盛夏。
高挑纤细的女人离开租住的两居室,穿过市郊烟火气浓厚的老小区,乘早高峰地铁前往公司。
市中心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早上九点多钟,人。流如织。
白衬衫黑色一步裙搭配小高跟的一道身影,随着人潮进入写字楼。
写字楼15层,出电梯便是一家占据了半层楼的策划公司,颇有中式特色的铭牌上写着三个字:「望青山」。
公司刚成立不到一年,但有着丰富的前期积累,此时已然走上正轨,运营模式清晰,营收来源稳定,一切蒸蒸日上。
白衣黑裙的女人刚在工位坐定,打开电脑冲了杯咖啡,就有人来喊,“绵绵,会议ppt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啦。”
“来了。”
程若绵抱起电脑,拿着几份文件起身去会议室。
早会一般由副总经理亲自主持,这几天副总经理去国外出差,会议的主持工作便落到程若绵头上。
她打开经理秘书一早准备好的ppt,跟团队过一下各自今天的任务。
早会在高效的十五分钟内结束。
程若绵回到工位,开始忙自己手上的事。
「望青山」的主要甲方是国内各地的文旅局,偶尔也会承办本国和外国各个使馆的文化交流项目,这会儿有三四个项目在同时进行,大部分同事都在出差,办公室稍显空荡。
程若绵手上有个南城本地的项目,这几天一直带着下属和实习生在文旅局奔走,月底还要出差去一趟哥本哈根。
南城和哥本哈根两地市政府建立了「友好城市」的合作,随着合作落地的第一个交流项目要在明年年初正式上线,她的团队在其中承担咨询策划和辅助落地执行的工作。
忙得脚不沾地。
中午在公司楼下吃过饭,下午程若绵带着下属一起去文旅局。
负责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局里谈完工作,下属直接下班,程若绵则在文旅局旁边的咖啡馆支起电脑,又开始工作。
回复了几封邮件,正在逐字逐句检查某份文件的译文,听到有人喊她,“程若绵。”
抬起头,来人是宋扬。
宋扬直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笑说,“在这儿加班?”
“宋先生,”程若绵有点意外,“好巧,又碰到你了。”
宋扬在文旅局隔壁的交通局工作,比她大两岁,去年毕业的,没有编制,按他的话说,是“在交通局打杂,”哪里有需要去哪里。
两人上个月才刚认识,初次见面是在交通局门口。
那是台风天之后的一大早,程若绵去文旅局办事,路过交通局门口,见一个白衣黑裤的男人坐在台阶上,耷拉着脑袋,浑身都是泥,混杂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走过去又返回来,俯身问,“你还好吗?”
男人像是累极了,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大约是示意自己没事。
“你身上是血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也不是程若绵多事,她头一天晚上被那呼啸的台风吓得不轻,早上又见了一路的枝杈残骸,担忧面前的人是被树砸了或者什么的,多问了一句。
男人这才抬起头,对上她那张略显担忧的美丽的脸,愣住了好一会儿。
程若绵笑了笑。
宋扬站起身,说自己是头一晚被调去参加道路抢修,身上这一身泥是那时候搞的,血是同事的,同事手臂被划伤,已经送去医院,没大事,他自己是连夜回来汇报,走出大门实在撑不住,就地在这儿歇一会儿。
就这么认识了。
此后偶遇过几次,宋扬请她吃过一次饭,说是为报答初见那日她的“救命之恩”。
宋扬人如其名,长得不错不拘小节,行事干脆利落,虽年纪不大,但举手投足颇有自己的风格。
“我也是刚下班,路过从窗外看见你,进来跟你打个招呼。”
“哦,”程若绵笑一笑,“你下班一向这么早吗?”
“也就今儿早一点儿。”
不知他是哪里人,说话隐隐一股子京腔。
程若绵点点头,没再接话,试图埋头重新投入工作,发觉他还在对面坐着没走,便客气地笑说,“我还有点工作要做。”
“你忙你的。”
宋扬说着起身,“我去点杯喝的。”
他点了两杯冰美式拿过来,坐下之后就低头看手机,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程若绵也就顺理成章地重新看向屏幕。
忙完工作一抬头,才发觉他还在对面坐着。
程若绵合上电脑,“我忙完了。”
宋扬立刻把手机锁屏,“下班了?”
“下班了。”
“走吧,顺路送你回家。”
他已经起身,把点给她的那杯还没动的冰美式也拿起来。
程若绵有点犹豫。
他送过她两次了,每次都说是顺路,到底顺不顺路她也不知道。
宋扬看她的表情,笑说,“真顺路。”
至此,也不好再推辞-
正值晚高峰,走走停停。
两人闲聊了些各自工作上的事,宋扬微抬抬下巴,示意她手里那杯冰美式,“怎么一口不喝?”
“我不想喝冰的。”
程若绵看他了然的眼神变化,补了一句,“……不是那个……”都是成年人了,也没必要在这事儿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太爱喝冷饮。”
宋扬笑着点点头,重复道,“不喝冷饮。”
这话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程若绵偏过头,没吭声。
到了老小区外面,下车前,程若绵跟他说,“谢谢你宋先生,又麻烦了你一次。”
口吻极其客气。
“宋先生,”宋扬看着她,觉得好笑似的,“还这么客气?”
程若绵还是微笑着,正想说再见,宋扬就道,“以后叫我名字。”几乎是半命令的语气。
那一瞬,程若绵都有点恍惚。
他身上那股劲儿跟某个人有点像。
只不过少了些沉稳,少了些冷厉,少了些让人难以招架的强势。
跟恍惚一起袭来的是一阵痛感,她本能地压下去,如常跟宋扬道别,下车-
南城和哥本哈根的合作项目,程若绵付出了不少努力。
期间一度因忘记吃饭得了急性肠胃炎被送去急诊室。
领导也说她,不要太拼了。
已经很优秀了,自国内最厉害的培养外语人才的学校毕业,外加英国留学经历,更别提还有过硬的专业知识储备和丰富的相关工作履历,往那儿一站,脸上就写着俩字:
靠谱。
不但工作认真负责,有想法有创意,甚至本人的形象也有加持,毕竟是参与政府和国外的合作,外貌上得端庄大气且得体。
对接的一些个外国人都说她很有东方韵味。
有一种外柔内刚的强韧感。
八月底,她和几个领导一起飞了一趟哥本哈根。
上次来这里是一年前。
在哥本哈根待的那两天日程很满,跟着领导跑了好几个地方,作为著名景点,格伦维特教堂也在考察之列。
程若绵在当地接待团的指引下参观教堂内部。
教堂建筑本身呈现了极致的线条美感,尤其是在午后温柔的光线下,光影美得似一场幻梦。
更像是一场转瞬即逝却亘古隽永的神迹。
上车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
就让这神迹,成为她切割掉的那部分,永久地留在这里吧。
这是她身体一部分的坟墓-
8月22日,陆政31岁生日。
孟正安和郁景明几个人为他攒了个小聚会。
他刚从哥本哈根飞回来,没倒时差,回瑞和洗澡换衣,而后直接去了俱乐部。
陆政一向不觉得生日是件要紧事,跟平常的应酬一样,聊聊天喝喝酒,插科打诨说笑着也就过了。
这天也是如此。
孟正安没个正形地来跟他说笑话,他笑骂几句,碰碰酒杯,仰头喝干。
圈里像他这样的公子哥,逢生日节日最忌讳收礼,旁人瞧着这样好的攀关系的机会实在眼热,也只能来敬一杯酒,说些吉祥话。
他懒懒地靠坐在沙发里,有人来跟他敬酒说祝福,他低眼听着,唇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末了,跟来人碰杯,把杯中酒喝掉。
看起来若无其事。
跟以前的陆政是一样的。
孟正安一直瞧着,却忍不住偏头跟郁景明嘀咕,“你觉不觉得阿政有点问题?”
“觉得。”
“是吧?”孟正安拍了拍他的肩,又蹙起眉头,想不通似的,“说不上来,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老杜家那个下三滥给他敬酒,他都喝了。”
搁以前,陆政是瞧不上这号人的。
倒不是说他现在就瞧得上这号人了,而是,“他人根本没在这儿!”孟正安恍然大悟,“是吧?魂儿丢了。”
“我感觉,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就是个空架子。”
郁景明说。
陆政没喝太多,聚会结束,他乘电梯下楼,背影看起来也很稳当,郁景明和孟正安跟他道别,他没回头,只是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抬了抬。
上车,降下车窗。
尚策启动车子往瑞和驶去。
后座,陆政闭目养神。
确实没喝太多,可夏夜的清风拂面,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烧。
解开衬衫顶端两颗扣子,无济于事。
回到瑞和,尚策早吩咐家政煮了醒酒汤,陆政在楼下喝了,回二楼卧室。
时差还没倒过来的缘故,毫无睡意。
他敞着腿坐在起居室沙发里,捏捏眉心深深匀出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表面上还好好的,可体内五脏六腑要烂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要顶破喉咙。
放空大脑。
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那是在知道程若绵表面上与他柔情蜜意、事实上却一直计划着离开的时候,他的心情。
他的情绪一直停留在那一刻,没有消弭没有纾解。
他没有去处理这个情绪。
就这么一直搁在这儿,积压在身体里,此刻在酒精的催发之下燃烧起来。
何必强求。
他拿得起,自然放得下。
他最不喜欢扭捏作态矫情做作。
干脆利落一点好。
就这样很好-
陆政的亲姐姐陆英姿从尚策那里听说,陆政最近好像有点不好,她放心不下,入秋那一阵,在工作间隙,经常找陆政吃饭谈事情。
到十月底,陆政受不了了,非常无语。
不紧不慢的态度是即将发火的前兆,“有完没完?您不是刚升职吗,闲成这样?”
电话那头,陆英姿闲闲地笑,“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跟我装着、敷衍我,永远不打算发火呢。”
陆英姿比陆政大十岁,俩人年岁差距大,自小也不亲密,只有一种高门大户家亲姐弟的默契感,面儿上彼此疏离,但心底都知道,对方是自己最亲的亲人。
陆政叹气,“……您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明天要去文旅局看个朋友,私人行程,你跟我一起吧。”
她能感觉到,陆政心里有什么东西没发泄出来,再这么下去怕他要憋死了。
到第二天,陆英姿跟朋友在办公室聊天喝茶,陆政站在窗前抽烟。
外面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大降温了。
陆英姿时不时瞅他一眼。
他看起来有些冷淡,气质显得比以前更加沉稳而冷厉。
这不行啊,好像越激他,他越冷静。
陆英姿心道,得下猛药?
跟朋友道别,朋友起身送他们到楼下。
两人各撑一把伞,走到漆黑的奥迪车前,陆政绕去驾驶座。
车子沿着车道缓缓前行。
副驾驶的陆英姿接了个电话,车前挡雨刮器不停地工作着,她偶然瞥见前面路边有个女孩子,没打伞,蹲在路边捡拾文件。
大概是文旅局的新人,雨渐渐大起来,恐怕一会儿就要淋个湿透。
“阿政,前面有个女孩在淋雨,你去送把伞。”
闻言,陆政都笑了,慢条斯理地,“您存心的是吧?指使我当司机,现在又要指使我去当中央空调。看我什么时候会发火?”
“举手之劳,”陆英姿捂着电话,“就当替我送的。”
她确实是存心的。
她没指望着陆政真去行“中央空调”之举,倒是期望着他能在车里跟她互怼几句,发泄一下。
陆政没搭理,一手搭着方向盘,等着前面门岗放行。
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看到了陆英姿说的那个在淋雨的女孩儿。
白衬衫黑色一步裙,半蹲着的。
那身形,那腰臀曲线,摸过那么多次,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那是程若绵。
他眼睛像被刺痛一样眯了眯,身体迅速升温,突觉干渴难忍。
陆英姿注意力在电话上,察觉陆政拿了把长柄黑伞下了车。
还真去啊。
她惊讶地抬眼,看到陆政绕过车头,向那女孩走去。
程若绵捡拾了文件放进包里,察觉自己起不来了。
试图动了动,才发现细高跟卡在了下水口里,一时拔不出来,雨还在不停地浇,她抹了把眼睛,刚回身试图再次发力拔一拔,就感觉到有人走近了,接着,雨停了。
大概是有人路过,好心帮她撑一撑伞,还没抬头,她就说,“谢谢啊。”
虽然处境略显狼狈,但她声音是清丽明朗的,丝毫没有受到境况的影响。
视线顺着上移,从踩在雨里的铮亮的男士皮鞋,到笔挺的西裤,把西裤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目光对上。
穿着黑色长大衣的、居高临下的陆政。
他眸光漆黑深沉,让程若绵条件反射抖了抖。
她站起来,客气地笑一笑,“陆先生,好巧。”
她笑得好轻松。
陆政喉结滚了滚,把一切都压下去,淡淡地问,“冷不冷?怎么穿这么点儿?”
“今早上刚飞过来,忘了看天气预报,”她抬手抚了抚手臂,小声说,“一点点冷。”
陆政把伞递到她手里,脱下大衣给她披上。
伞柄和大衣内侧都还有他的体温。
接触到那温暖,程若绵打了个冷战。
“怎么了?鞋坏了?”
“……鞋跟卡住了。”
陆政屈膝单腿跪蹲下来,骨节修长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鞋后侧,另一手握住她的腿。
腿是冰凉的,他掌心温度很高,握住她时很有力,程若绵瞬间绷紧。
握住她鞋的那只手稍稍发力,然后是停顿。
虽则他没开口,但她意会了,他是要她扶住他,因为他要用力了,反作用力之下她可能会摔倒。
程若绵知道,他最不喜欢扭捏矫情,连忙半俯身,单手撑住他一边肩膀。
陆政瞬间发力,将鞋跟拔出。
她撑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识抓紧了一下,揪紧了他的西装外套。
站稳之后,她后退了两步,说,“谢谢。”
陆政起身。
他半边身子在伞外,雨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肩背。
程若绵意识到伞在自己手里,忙上前一步把他罩住,他个头高,她举得有点费劲。
陆政低眸看她,无波无澜地说,“住哪个酒店?”
她长发挽起,鬓边被雨淋湿,整个人都湿淋淋的。
“……哦,不用管我了,很近,我走路过去。”
“成。”
陆政不再多说,退出伞下,转身离开。
程若绵愣愣地看着雨幕里他的背影。
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黑色西装被雨浇湿,步伐一如既往,沉稳。
她想说话,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了。
堵在喉间的话语像是要从眼睛里涌出来,眼眶发酸发胀。
她咬紧牙根克制住。
喊住他又有什么用呢。
此刻,于她而言,他已不再是陆政,而是陆先生。
第54章
充当司机的男人回到驾驶座,奥迪重新启动,门岗放行,车子缓缓驶出大门。
陆英姿讲完电话,又低头发了几条消息,不经意转头一看,立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也淋湿了?你的大衣呢?”
陆政短发湿淋淋的,眼角眉梢和额头都淌着一层薄薄的水痕。
眉头微蹙咬肌轻动,表情明显有些烦躁。
怎么回事?
做了件好人好事,他怎么突然变样了?
陆英姿下意识透过后视镜往后看,隔着雨幕,没看到方才的女孩子。
她再次回过头来,不得了了,陆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了根儿烟咬到唇间。
“开车不要抽烟。”
大十岁的姐姐的压制力。
陆政停下动作看她一眼,干脆带了一把方向盘,把车拐到辅路上停稳,将车窗也降下一点缝隙,拢手把烟点上。
“你……”
陆英姿欲言又止。
陆政抽了一口,仰头深深吸气吐出烟圈。
过了半分钟,眉头还是没有舒展的迹象。
他撂下句话,“您自己开车回去吧。”随后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从后备箱拿了另一把长柄黑伞,撑起来往路边走。
陆英姿降下车窗喊他,“阿政!”
陆政没回头,只是抬了抬手,那手上还夹着烟,烟头猩红的一簇,在雨夜里几不可见。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站在树下路肩上,眼睛望着雨夜中来往的车流。
车尾灯红成一片,映入他虚眯的眸中-
尚策开车赶到的时候,陆政已经在这儿站了足足一个小时,抽了五六七八根烟。
尚策载着他回到瑞和,吩咐厨师煮碗姜汤。
陆政没喝,上楼洗澡换衣,而后去一楼书房,试图处理工作。
坐在办公桌后,无法集中精神。
掌心还残留着她腿的触感。
滑嫩冰凉。
她那个体格,这么淋雨,一定会发烧感冒。
白色衬衫都湿透了,内衣的形状都透出来了,黑色一步裙就差往下滴水了。
脸上也全是雨水,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眼眸清澈得如一汪深泉。
都这样了,她说“谢谢啊”的时候,声音却还是明朗的,看来是真的过得不错,没有以往面对他的时候那种惧怕和谨慎。
自信大方。
她那么勤奋上进冰雪聪慧,又一门心思只在乎学业和工作,当然会步步高升,过得很好。
陆政烦躁地咬住根儿烟。
可是,她今晚大概会发烧。
他记得他去宿舍把发烧的她接到别墅的那一次。
她浑身滚烫,烧得迷迷糊糊,窝在他怀里昏睡。
他咬着烟起身,手撑胯在书房里踱步。
那一夜,陆政睁眼到天亮。
意识稍一混沌,便会错觉她在他怀里,浑身烧得滚烫,嘟嘟囔囔说不舒服不舒服,几次三番如此,再无睡意-
程若绵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
知道自己也许会发烧感冒,从文旅局回酒店的路上,她就腾出手在网上的药店买了布洛芬。
回到酒店,立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燥的长袖长裤睡衣,猛喝热水,药一送来就马上抠开吃掉,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严实,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脑略有些昏沉,但整体精神还不错。
先靠在沙发上回了几条工作消息,微信界面往下滑,宋扬也发了消息来,说北城昨儿下大雨,问她有没有带厚衣服,有没有冻着。
「程若绵:没事,不用担心我」
回完她就放下了手机,准备去洗漱,屏幕上却秒弹出了宋扬的回复:
「好,下次出差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看天气预报」
程若绵犹豫两秒,没有回复径直起身去洗手间。
这几个月,宋扬对她很殷勤。
虽没挑明,但她当然能感觉出,他在追求她。
也许要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她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上午在酒店吃了早餐,把昨天跟文旅局的人开会的会议要点整理出来发给领导和自己的团队,忙完,收拾行李打车去机场。
北城的深秋向来很美。
天高云阔,碧空如洗。
她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高架。
她的行李箱太小,长柄大伞不好收进去,她稍微比了比长度就放弃了,可最后拉着行李箱离开房间时,到底还是舍不得,又返回来把伞拿在了手里。
此刻,那伞和他的大衣一起躺在后车座另一头。
程若绵偏过头看去一眼。
片刻,探手过去,把手埋进大衣里,感受那触感。
到机场,过安检、候机、登机。
失重感之后,飞机平稳升空起飞。
大约是雨后天空还有些气流,升空过程中略有些颠簸。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怕飞机在气流中摇颤的时刻,每一次,她都会在脑海里为遗言打腹稿。
这一回,在颠簸摇颤之中,她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字眼,只有昨晚雨夜中陆政的背影。
像一幕卡帧的老电影,不断循环播放。
若说在那一年半的相处里,陆政没有一丁点、没有片刻爱过她,她也是不信的。
爱意做不了假。更何况,他不是虚情假意的人,展现出来的必是真实的样子。
他疼她宠她事事体贴她。
生日那天还千里迢迢去她老家,就为圆她小时候的一个遗憾,把气球送给她。
金山银山于他而言都太司空见惯,这样在金钱之外为她花心思……太珍贵。
若说那时陆政不是怀着爱她的心情来的,她是一万个不相信。
那不单是宠,而是爱。
可是,他抽身得好快,才三个多月……
卡帧结束,影片丝滑地继续播放,她看到他上了一辆车,去的是驾驶座,隔着雨幕,隐约能辨认出副驾驶上一个女人的轮廓。
她还记得,当初她要载同事下班,惹得他不爽,说,“你还要给别人当司机?”
能劳动他这样一个男人当司机,副驾驶上的女人总不是“别人”了吧。
罢了罢了。
即便没有如此,他也是个把性和爱分开的男人吧,一边爱她,也不耽误他一边睡别人。
他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圈子,她不想也不敢再涉足。
她也许甚至没有小雅那么幸运,她会粉身碎骨。
陆政当然拿得起,自然放得下。
她小小一个程若绵。
一个全无还手之力,被他养了一年半的小姑娘而已。
这样新鲜水灵的大学生,年年都有,电影学院还有更多,漂亮的、高挑纤细的、气质卓群的、神采飞扬的,他怕不是要挑花了眼。
可是……
可是……
经济舱的气流让她觉得冷觉得呼吸不畅。
程若绵用他的大衣把自己裹住,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
落地之后,眼睛还有点肿。
走出大厅,她正想着待会儿回家要敷一下,就听到有人唤她,“程若绵。”
抬起头。
围栏外接人的人群中,有个高个子的身影冲她招手。
宋扬。
来到面前,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落地?”
“问了你同事。”宋扬笑着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手里的伞,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低头去对她的眼睛,“你眼睛肿了?哭了?”
“没有没有,”她找了个借口,“大概是没睡好,水肿还没消。”
“这都快晚上了,还没消?”宋扬明显不信,“是不是昨儿下雨冻着了?生病了?”
说着他抬手就要贴她额头,程若绵条件反射往后躲,脊背却被他扣住,“别躲,让我看看。”
大约他也是有点急了,扣住她的力道大了些,直接把她摁到了怀里。
两个人俱是一僵,程若绵往后退,被他再度摁回来,“别再躲了,这么多人,闹得不好看。”
宋扬还是贴了贴她额头。
“没发烧。”他说,“直接回家吧?不会还要去公司加班?”
“直接回家。”
程若绵勉强笑一笑,把他推开,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下班这么早?”
从市区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小时,也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
“下午请了半天假。”
宋扬拖着她的行李箱,问,“衣服也给我拿着吧。”
程若绵低头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才发觉自己还抱着那件大衣,“……不用了。”
来到停车场。
宋扬摁了车钥匙,前面一辆奔驰车灯闪了闪,发出短促的鸣叫。
上了车,程若绵系安全带的时候,宋扬变戏法儿似的探身从后座拿了个东西递到她面前,笑说,“欢迎回来。”
鼻尖先闻到了香味。
程若绵抬起脸,那是一捧花,她怔了怔,“……谢谢。”
她精神不太好,一路上也就没有过多的交谈。
等红灯的间隙,宋扬偶尔偏头看她一眼。她闭着眼歪靠在副驾驶,脸色有点苍白。
惊为天人的漂亮脸蛋儿,是个自信大方的女孩,相处之中,又总觉得她好似有种既强韧又脆弱的矛盾感。
让人一颗心被牵绊住,既欣赏她,又放心不下她。
快到家时,程若绵醒过来。
宋扬问,“跟你合租的室友,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程若绵反应了一下,“……她总是加班,基本上都是十一点之后。”
宋扬没再多说,到了小区门外,他没停在临停处,而是找了个车位停进去,和程若绵一起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箱,“哪一栋?几层?”
“不用送我上去了,行李也不重。”
宋扬已经走在了前面。
程若绵没办法,只能追上去。
到家。
人特意请了假去接机,又是送花又是送她回家,总不能不让人进门。
结果,人一进门,更不好收场了。宋扬说要给她做饭。
“你室友那么晚回,你没个人照顾,我不放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睡一觉就会好了,本来也没大碍。”
只是发烧又奔波的缘故。
“你现在就去睡,我去做饭,做好了你起来吃一点,我就走,好不好?”
“不好。”
宋扬笑了,大概是觉得她可爱,“不要跟我犟,你犟不过我。”
总不能真的让他做饭,程若绵试图打下手,被他阻止,“你去睡觉。”
“我……”
“要我抱你过去?”
他半真半假笑说。
程若绵别开脸,离开厨房。
宋扬从冰箱里捡了些食材,炒了个青菜,又煮了个汤。
等汤好的功夫,他出来寻她。
程若绵正站在岛台边,剪花枝插花。
岛台上,他送的花已经被拆散,平铺在台面上。
他过去帮忙。
程若绵抬头看他,微微笑了笑,“宋扬,我说真的,你别再这样了,我现在不想——”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程若绵。”
宋扬低头凑近了些,直视她的眼睛,低声问,“你讨厌我?”
程若绵怔住。
心里瞬间起了水雾。
他怎么总是说和陆政一样的话。
她偏开脸,“……你很好,我只是——”
再度被打断,“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最起码,我总有追求你的权利?”
追求。
好陌生的字眼。
在那样不平等的关系里待久了,她都快忘了建立关系的第一步是追求。
“今儿让你为难了是不是?我去接你,你又不能不让我进门,进来了也不好赶我走,是不是?”宋扬低声说,“只要你不这么抗拒我,我保证,以后不这么让你烦。我会有分寸,好吗?”
宋扬能看出她眼里的挣扎。
过许久。
程若绵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在雨夜遇到程若绵的第二天。
晚上又下了一小阵阵雨,陆政下班回到瑞和,在书房办公桌后坐了许久。
一整个白天,他都在走神。
每一个会议上,秘书都要小声提醒他。
他拨通了尚策的电话,“来一趟。”
接到电话,尚策庆幸自己没走,要不然还得调头回来。
自昨晚在外面接到陆政,看到他神色间深深的平静,他就不放心他,就怕他有吩咐。
吩咐果然就来了。
陆政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道,“你去查查她在做什么,回北城来是什么事。”
“好,马上去办。”
虽则没说名字,但尚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还有,她是短暂地回来一趟,还是有可能会回来生活?”
“好,一定查清楚。”
尚策是得力干将,第二天晚上就带着一肚子情报来到瑞和书房做汇报。
陆政坐在沙发里,长腿敞着。
尚策先讲了程若绵目前就职的公司及职位,以及住址。
“所以她是来出差?”
“是的。”
“有打算搬回来吗?”
“……这个暂时看不出迹象,程小姐在南城生活得挺好的,那边天气温暖,也比较适合她。”
陆政深深匀了一口气,抬手覆住眼睛,“你走吧。”
他腕上没戴表,只有程若绵曾送给他的那只手链,孤零零卡在腕骨上方。
“这……”
尚策欲言又止。
程小姐可能要交男朋友了。有人在追她,追得很紧。
陆政有点不耐烦了,“盯着点就行,细节就不用随时汇报了。”
尚策知道先生最近情绪不稳定,雷霆之怒可不是他能承受的,他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带上门走出书房。尚策停住了脚步。
程小姐对追求她的那个人并没有抗拒,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下班后还会一起逛超市。
完蛋。
万一程小姐真的交了男朋友,到时候,陆先生会不会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再推门进去把这个细节讲了?
他不敢。
怕是一推门陆政就会让他滚。
他只能祈祷着,程小姐别答应那个人的追求。
第55章
程若绵总觉得最近好像有人在窥探自己的生活。
在公司楼下咖啡馆办公时、上下班的路上、甚至走在小区里时,总好似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或者盯着。
周一下班,宋扬送她回家,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望了望副驾驶外的倒车镜说,“宋扬,最近在这个小区门口,你有没有总是看到一辆京牌的车?”
宋扬想了想,“倒是没注意到。”
他问,“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
也许是她神经过敏。
车子停稳,她解开安全带下车。
宋扬从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到她面前,笑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嗯,”程若绵有点心神不宁,正打算跟他道别,忽而想到单元楼下几盏路灯都坏了,老小区物业跟不上,到现在还没人修,她拉住宋扬的衬衫袖口,“……今天你陪我上楼?可以吗?”
“当然好。”
意外之喜,这么多天下来,她总算有点松动。
程若绵跟他跟得很紧,抱着包,眼睛警惕地四处环望。
很早很早以前,谷炎派人堵她的那一阵,她也是这样的心情。
神经过敏心惊胆战。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单元楼下果然黑漆漆的一片。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更让人觉得害怕。
宋扬要打开手机照明,被程若绵摁住了手背,“先别开。”
许是她声音太紧绷,宋扬笑了笑,略低头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我们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她没说话,宋扬反手握住她手腕,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别怕。”
没看见可疑的人影。
上楼到了客厅,程若绵没开灯,直奔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往楼下望。
楼下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默默把包卸下,打开灯。
宋扬抱臂靠在岛台旁,静静盯着她,“怎么了到底?有人跟踪你?”
她摇摇头。
“……我也不确定。”
宋扬开玩笑说,“你是得罪过什么人?还是在躲债?”
百分百的玩笑话。
但程若绵却抬起头看他,很平和地说,“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
她大致讲了谷炎的事,包括那其中佟宇对她的帮助。
宋扬听着听着来到她身边坐着,末了,只问,“……最后怎么解决的?”他道,“北城圈子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那个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有些下三滥,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程若绵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个人帮了我,代价是,我跟了他一年半。”
宋扬一直看着她的脸,没说话。
程若绵笑了笑,“客观来说,那只是各取所需的一段关系,但,我是当成恋爱来谈的。”她尽量以轻松而友好的口吻道,“虽然我们未来会怎么样还不确定,但这段时间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你有权利知道这些,再决定要不要……”
宋扬没接这个话茬,“你怀疑是那个人派人跟踪你?”
程若绵一愣,随即摇摇头,“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所以我才更想不通。”
宋扬若有所思地低下眼。
过片刻,他抬腕看表,说,“时间也不早了,你洗澡睡觉吧。”
“嗯。”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起身,程若绵要去开门送他离开,却被他扣住肩膀,宋扬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肩,低眸跟她说,“你不要想太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你的错,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你还能做出最优的选择,已经很厉害了。”
程若绵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时呆住。
她当然不会因为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往事而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什么的,她是因为喜欢,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没有遗憾。
可在世人的眼里,这段往事恐怕算是“污点”,所以她必须要事先告知宋扬。
没成想,宋扬会反过来安慰她。
她粲然一笑,“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
宋扬也笑起来,因为她的自信和光彩。
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宋扬低声说,“最近一阵我都接你下班送你上楼,直到这事儿过去,好吗?”
她点点头,“谢谢。”
宋扬还是笑着,“你把小区物业电话发给我,明天我抽时间来一趟,盯着你们物业把路灯给修了。”
“嗯。”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第二天中午,宋扬没有陪她吃饭,而是趁着午休驱车来小区跟物业交涉。
程若绵临时有事要加班,就没跟着一起去。
忙完之后,午休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她急匆匆下楼去咖啡馆,买咖啡买面包。
结账的时候,余光还是能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
她不动声色结了账,拿了咖啡和面包上楼回公司。
把吃食放工位,立刻拿着电脑下楼回咖啡馆——她预备杀个回马枪。
她小跑着,却在进咖啡馆之前停住了脚步。
大厦旁边的吸烟处,有个男人站在那儿抽烟。
那是佟宇。
佟宇也看到了她,很惊讶,掐了烟走过来,“程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公司在楼上,”程若绵笑了笑,“好久不见了。”
“确实好久了,一年多了吧。”佟宇抬腕看了看表,“有时间聊聊吗?”
两人一起来到咖啡馆。
程若绵放下电脑,先捋了捋下午的待办事项,确定自己聊一会儿天不会耽误工作,才抬头道,“你怎么会在南城?一直在这里吗?”
“不是,今年年初回北城了,很多事情要忙,”佟宇微笑着,“本来想夏天时候就跟你见一面的,一直没抽出时间。”
“嗯?夏天?”
佟宇道,“你和陆先生的合约,不是夏天到期么,”他淡淡地,“怎么样?他放你走了?”
“嗯,都结束了。”
“想也是,市中心的公寓,我去敲过门,你没在我就知道了。”
程若绵觉得他的话有些怪异之处,可一时也想不明白怪在哪里。
“打算回北城吗?”
“这一阵子偶尔会去出差,公司年底要在北城开分部,到时候可能得频繁过去,但还没打算搬过去住。”
“在这过得很好?”佟宇像个好久不见的老友一样,颇有兴味地问,“谈恋爱了?”
“在接触。”
程若绵坦诚地笑一笑。
“我早该想到的,你一定不缺人追,”他笑说,程若绵再度觉得怪,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又说,“要不要带着给我见一见?我帮你把把关?”
“……暂时不用了吧,”她笑了笑,半开玩笑地,“等有结果了,咱们可以一起吃饭,如果你也能带着女朋友就更好了。”
佟宇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末了,淡淡地问,“喜欢他?正在接触的那一个?”
“……说不清楚,还在培养。”
谈不上喜欢,也没有心动或者悸动,她只是觉得宋扬人很靠谱。感情,也许可以慢慢培养。
不止工作要向前走,感情也是,应该向前看。
她要试着跟宋扬培养感情。
“我以后都在北城,你年底常去的话,可以联系我,一起吃吃饭。”
佟宇说,“认识你很久了,最近联系倒是越来越少了。”他半开玩笑地,“不会要疏远了吧?”
“不会,”程若绵笑说,“以前你帮过我那么多,不会疏远的,我不会忘。”
她总是提以前他帮她的事,好似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这一点可以讲。
佟宇默默无言许久-
这事儿必须得马上汇报了。
晚上,尚策急匆匆地离开大院,去瑞和。
瑞和公府。
陆政在二楼程若绵的书房里坐着。
尚策敲门进来,还没站定就道,“先生,佟宇在跟踪程小姐。”
陆政抬眼,“慢慢说。”
尚策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今天中午,程小姐跟他打了照面,两个人在咖啡厅里聊了好一会儿。”
“……他想干什么?”
陆政蹙了眉头。
尚策试探地猜测,“会不会是贼心不死?”
至于吗?都这么长时间了。
不过,也难说,佟宇心机深沉,大概是韬光养晦?蛰伏着?
“你先盯着佟宇,程若绵那里先放一放。”
还放一放?
尚策心里惊讶,再放,怕是不可收场了。
“……您要不要亲自去一趟?看看程小姐?”
陆政抬眸看他,眸光阴晴不定,“你还操这闲心?”
尚策咬紧牙关,心一横,笑说,“我只是,怕有人追求程小姐。”
陆政眸光定住,眼眸虚眯起来,“什么意思?”
气氛变得危险可怕,尚策擦了把冷汗,“我是说,也许有人追求她。”
“什么叫‘也许’?不是让你盯着吗,你不知道?”
是您不让汇报细节啊。
这话尚策不敢说不出口,捡了些好听的,“您别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呢,程小姐大概没有答应。”
“什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这话一出口,尚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陆政笑了一息,重复道,“年轻人。”
尚策胆战心惊快速补充道,“父亲在北城开公司的,母亲是北城的高校教授,家境还不错,听说,他父亲要他年底回来接手家业。”
陆政定定地盯着他,半晌,“……你是怕我,所以不敢汇报这件事?”
尚策狂点头。
陆政冷笑,“你真是会办事,”他淡淡地,“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值得你怕成这副德行?”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可怕啊。
尚策默了默,“以后我就知道怎么做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政捏了捏眉心,“去吧,主要盯着佟宇,他最近跟陆良骏走得太近了,我怀疑他不止程若绵这一个目的。”
佟宇怕不是要报复他。
报复他当年在丽·宫门口打了他。
陆良骏这个窝囊废。
被自己亲哥教训了几次,反而向外人求助了。
佟宇把他卖个底儿掉他还要帮他数钱。
尚策领命离开。
陆政略疲惫地坐进沙发里,手撑着额角。
他早该想到的,程若绵那样的女孩,有人追她都是轻的,再遇上个谷炎那样的、他陆政这样的,都不意外。
她得有人护着。
护着她的人,只能是他。
可程若绵还想要他吗?
这么快她就可以抽身跟别人在一起吗?
他拾过手机,已经熟练地再度点开和程若绵的微信对话框,点开语音条。
带着醉意的软软的声音,说,“我也想你啦。”
这是今年年初,过年时候,她喝了点酒,给他发她小时候的照片时,发来的语音。
上面一条,是她醉醺醺地语音跟他讲述那张照片的背景,喜滋滋拿着新买的气球拍了张照片,拍完气球飞走了,她在那儿哭了一下午。
娇娇软软的声线让他浑身发热,缠绕着难以言喻的痛丝丝蔓延至心底。
思念疯长,深深扎进他每一根神经。
她也要用这样的声音跟别人说话?
发疯一般的焦渴和难忍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陆政深吸一口气,闭眼。
尚策说,八字还没一撇,程小姐大概没答应。
他不信,他不信她这么快可以抽身。
徒留他一个人,还站在那天得知她一直在骗他的走廊上,徒留那么刺眼的春日日光,刺痛他每一根神经。
第56章
南城十一月初,已是深秋,白天气温却还有二十多度。
程若绵正式升任「望青山」客户关系部副总监。
她才21岁,本科毕业不到半年。
谁人见了不赞一句年轻有为。
当晚,公司为她开了场升职派对。
派对在一个别墅轰趴馆举办,参与的人除了公司一众员工,还有个宋扬。
程若绵被大家围着敬酒的时候,宋扬要冲过去挡酒,被程若绵的上司、客户关系部黎总监拉住。
黎总监,大家都叫他一声黎叔。
黎叔是国企出身,人脉广、专业水准过硬,是客户关系部名副其实的核心,副总监一职设有两个岗位,除了程若绵,还有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前辈。
胳膊被拽住,宋扬笑笑,说,“绵绵酒量不好。”
黎叔不赞同地诶了声,“绵绵今儿高兴,让她喝一点没什么不好。”
这些日子宋扬对程若绵的追求,整个公司的人都看在眼里,两人之间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在所有人看来,宋扬已经拿到了「准男友」的身份。
宋扬苦笑,“您饶了我吧,我今儿还有计划呢,她喝醉了,我还怎么表白?”
黎叔睨他一眼,“绵绵这样的女孩子,才追了这么几个月,你就想表白啊?”
宋扬一怔,“这话怎么说?”
“……绵绵啊,虽然看起来柔和好说话,”黎叔压低了声音,“但事实上,她是有傲气的,自尊心很高,很难被打动。”
宋扬一脸的“请您赐教”。
“你不能抱着玩一玩的心态追她,得拿出结婚的诚意来,懂了吗。”
宋扬似懂非懂。
黎叔用手背拍拍他胸膛,笑说,“自己悟去吧。”
宋扬当真揣摩起来。
最后,程若绵果真被灌了不少酒,半醉的状态,走路有些不稳。
宋扬把她扶到车上,开车送她回家。
程若绵的室友在出差,家里没其他人,他留下了照顾她一会儿。
把她扶到客厅沙发上坐好,宋扬返身去厨房用果汁调了简易的醒酒饮。
程若绵眼睛都没睁,接过来咕咚咕咚喝掉。
喝完,立时脱力了一样软倒,趴在沙发扶手上,听那呼吸声,像是又睡着了。
宋扬半俯身拍拍她的背,低声,“绵绵,我抱你去睡觉,好吗?”
她没反应。
长发滑落至间肩的那一侧,露出纤细修长的天鹅颈,圆润的耳垂,还有耳后那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浓密的长睫掩住了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鼻尖微红,唇色潋滟。
整个人的身体曲线都随着呼吸而轻轻地一起一伏。
宋扬又唤了她好几声。
她悠悠然掀起眼睫,那迷蒙的眼眸让人心里发颤。
宋扬咽了咽喉咙,不自然地转开眼,“去床上睡,好不好?”
程若绵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谁?”
“宋扬。”
她拼命思考,末了,摇摇头,“我不认识。”
宋扬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环视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找到,急得要哭,“我的马车呢?”
“什么马车?”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去找,甚至翻箱倒柜地找。
宋扬不敢离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狼狈地跟在她身后护着。
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她没找到马车,索性趴在床上哽咽起来。
宋扬帮她脱了鞋,帮她盖上被子,哄道,“睡吧,我去帮你找,好么。”
陷进温暖的被窝,她哽咽的更厉害了,把脸埋在枕头里,嘟嘟囔囔念着什么。
宋扬仔细分辨了好一阵子,才隐约辨认出,她念的是某个名字,然后哭着说:抱抱我,抱抱我。
两个字的名字,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反正不是「宋扬」。
他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往她怀里塞了个枕头。
她不要,更深地往被窝里滑。
宋扬怕她被闷到,把被子边缘往下压了压,她一张脸露出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用手帮她擦眼泪,她稍稍定住了一瞬,大概是从皮肤的味道和触感上判断出来,不是她想要的人,马上把他的手推开了。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最终,程若绵大约是没力气了,蜷缩成婴儿的姿势在被窝里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第一感觉是头痛。
程若绵很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布洛芬,抠出一粒吃掉。
走出卧室,看到宋扬睡在沙发上。
他睡得浅,听到脚步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你醒了?有没有不舒服?”
“有点头痛,吃了布洛芬,”程若绵站在原地,“你昨晚在这儿睡的?”
“嗯。”
“谢谢你。”
宋扬站起身,笑说,“客气。”
他说,“我刚点了早餐外卖,待会儿一起吃点,”抬下巴示意,“我可以借用你这里洗个澡么?”
“……可是,我这儿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不妨事,我一并叫了人给我送来,待会儿你帮我开门拿一下。”
“好。”
宋扬去洗澡的功夫,程若绵用厨房的水刷了牙,敲门声响了两次,她依次把外卖和他的衣服都拿进来。
敲了敲洗手间的门。
淋浴声停了,门从里面打开,程若绵别开脸把衣服递过去,“给你。”
宋扬笑了声,想打趣她的,忍住了。
他洗完,程若绵也去洗澡换衣。
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程若绵斟酌着问,“我昨天,有没有说奇怪的话?”
“你要找马车。”宋扬忍不住笑,“这是什么梗?”
“哦,”程若绵有点尴尬,“我朋友说过,我一喝多,就会以为自己是个公主。”
宋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还有没有说别的?”
她记不太清了。
宋扬看她一眼,摇头,“没有了。”
漫无边际地聊了会儿,这一茬也就揭过去了。
是当天下班之后,程若绵在小区旁边的小公园里散步,听到旁边有个玩沙堆的小女孩跳起来,冲她爸爸撒娇,“爸爸,抱抱我,抱抱我。”时,她才突然记起来——
昨晚,她说了差不多的话。
她哭着说,陆政,抱抱我。
早上宋扬却说没有。
他把这会影响两人进展的一茬,轻轻松松给揭过去了。
程若绵低垂眼睫,默默立了许久-
那之后过了两日,是宋扬的23岁生日。
程若绵趁着午休时间跑了趟附近的商场,给他选了个礼物。
下午,在楼下咖啡馆办公时,她久违地接到了小雅的电话。
接起来时,她还有点奇怪,小雅不是正在巴黎读书么。
一接通,小雅就问,“绵绵,你还在北城么?”
“不在,我毕业了,在南城工作,怎么了小雅?”
小雅不知是哭是笑,“我回北城啦。”
程若绵一愣,这时才分辨出,她像是喝了酒,颠三倒四地跟她讲。
陈晋鹏的老婆大概是听了圈里的闲言碎语,非常介意她的存在。养过什么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晋鹏养了她四年。
太久了。
让陈晋鹏的老婆如鲠在喉。
让她不爽到,趁着小雅回国办事,派人打了她一顿。
小雅笑骂道,“真他妈一语成谶,当时她们几个劝我去练练防身术,防止哪天被鹏哥老婆打了哈哈哈,真他妈。”
“你还好吗?”
“好着呢,只是淤青还没消,”小雅一派轻松地道,“但鹏哥不让我走了,他帮我办了休学,让我干脆在这儿住一阵。”
“笑死,他回去跟他老婆算账,这几天,天天在我这留宿。”
“我不知道他老婆是图什么,现在好了,她更加不爽了,我也走不了了,只剩下陈晋鹏,倒是如了他的意。”
程若绵想了想,“我过几天要回北城出差,正好去看看你吧?”
“好啊,我现在闲得发慌,你随时来。”
“你照顾好自己啊,”程若绵小声劝慰道,“不要自暴自弃,等一等机会。”
小雅哼笑一声,没说话。
挂断电话,程若绵陷入长久的茫然。
小雅的一切遭遇,都能让她感同身受,由是,一整个下午,她都有点魂不守舍。
恐慌和无力像黑压压的云层,摸不到,但让人喘不过气-
头一天晚上,陆政离开陆家大院时,看到方筠心和陆良骏在楼前花园旁嘀咕。
陆良骏是个窝囊废,如果背后没有方筠心的授意,他又怎么知道该向谁求助呢?
经过上一个项目,佟宇已经被谷老爷子正式承认了身份,取代了谷炎的地位。
炙手可热的谷家下一代继承人。
对方筠心来说,当然是个合作的不二人选。
乘公务机离开北城前,陆政授意尚策,不要打草惊蛇,只盯着就好,陆良骏和方筠心要作怪,就放手让他们去做。
他们陷得越深,他越能釜底抽薪。
抵达南城时,才上午十点钟。
下午,程若绵在咖啡馆外打电话时,他已经跟了她一天了。
看她趁着午休时间去商场,看她给那个年轻人买生日礼物。
买的是枚袖扣。
他30岁生日时,她不远万里奔赴哥本哈根去见他一面。
当时,她风尘仆仆却难掩的清丽的模样,她背后低悬的暗淡日光,都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
后来,她补给他一条手链当做生日礼物。
他现在还戴在腕上。
已经时过境迁了吗?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
今年南城天气也怪,入了秋,白天极炎热,晚上总要大降温,落下一场雨来。
程若绵从公司打了辆车去餐厅。
宋扬已经等在那里了。
今天他生日,说要单独跟她过。
意味不言而喻。
她当然懂。
下车之后,她没有马上上楼去,而是撑着伞站在大厦旁的小路边,愣愣地看着面前不断有雨砸下的地面。
白衬衫黑色一步裙,长发微卷,一边被别到了耳后,露出的那一截纤细的脖颈,在雨夜里让人无法忽略。
这条路没什么车经过。
隔着潮湿的路面,隔着薄薄积水里倒映的城市霓虹,迈巴赫就停在路的那一边。
陆政在车里,透过车窗望着她。
伫立了好一会儿,程若绵终于转过身,迈步。
在她转过身的时候,陆政下了车。
皮鞋踩进雨里,像她20岁生日那一夜一样,穿过湿淋淋的路面,走向她。
第57章
程若绵是从大厦玻璃双开门映出的影像里看到陆政的。
一开始她以为是幻觉。
那真的太像是幻觉了。
雨夜,城市霓虹混沌颠倒,一切都陷在潮湿氤氲的朦胧之中。
半明半暗。
他英俊的眉眼和轮廓锋利又迷离。
她刹住脚步,要确认似的,猛地回过头来。
陆政就站在那儿,她刚刚伫立了许久的地方,撑着把长柄黑伞,一身黑色西装,单手插兜,静静地看着她。
程若绵觉得自己该离开。
没有打招呼的必要。
可是她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陆政等了半分钟。
她没有要向他迎过来的意思。
果真是时过境迁了,看到他,她都不知道往近前儿来了。
至此,其实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已知晓了她的态度。
可是他舍不得走。
他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陆政还是向着程若绵走过去。
还有三两步远,程若绵脸上已经挂上了客气的笑容。
来到跟前儿,她开了口,“……陆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陆政看着她,过几秒才道,“……来出差。”
“你也在附近吃饭吗?”
“嗯。”
“太巧了。”
她在跟他客套。
陆政没有融洽地跟着她融入这客套的疏离的气氛,而是凝着她,低沉的一句,“过得好吗?”
漫天细密的雨丝里,他的声音显得似远又近,裹着让人捉摸不透的风。
程若绵没想到他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点点头,点得有点急不可待,像是生怕他误会她过得不好,“很好,很好。”
“升职了?”
“……嗯。”
他连这些小事都知道?也不奇怪。
“恭喜你。”
她笑了笑,这一下有点发自内心的意味,“谢谢。”
苍白寒暄之后的沉默。
因着雨声的存在,那沉默显得更加轰然。
心脏内大约是有新鲜的伤口,一呼一吸都牵引着细密绵长的疼痛,陆政把呼吸放得很轻,试图压抑住那无孔不入的疼痛,他说,“那天淋了雨,晚上有没有发烧?”
程若绵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指的是十月底在北城雨夜里偶遇的那一天,“……还好,回去就洗澡睡觉,第二天起来没烧。”她笑了笑,“我会照顾自己的。”
会照顾自己。
陆政感觉自己浑身都痛得麻木了。
“哦,还有,”程若绵想起什么,道,“同事都很好相处,没有遇到之前在北城实习时候那种事,”她由衷地,“但还是谢谢你,之前在这方面对我的开导和帮助。”
陆政没说话。
程若绵抬手指了指身后,“你也是在这个大厦里吃饭?要一起进去吗?”
雨越下越大了。
陆政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淡淡地问,“你跟谁吃饭?”
“一个朋友。”程若绵还是笑着,“他过生日。”
“男朋友?”
“还不是。”
她坦诚地说。
这个字眼。应该是意味着:未来的某一天,不,也许马上就是了。
特别是,今天是那年轻人的生日,单独与她吃饭,想必是打算在席间,趁着气氛正好的时候向她表白。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陆政忽而笑了下,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在考虑接受他?”
程若绵没回答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扬起笑脸,一派轻松地说,“我也要往前走了,不是吗。”
我也要往前走了。
不是吗。
声音携着雨和风被送过来,缥缈不真切。
她要往前走了。
他还在那天刺眼的春日阳光下,还站在此刻的雨里,而她则要去迎接新生活了。
陆政心里涌过一阵残忍的快。感。
他笑一息,非常平淡、非常轻的一句,“是吗。”
在程若绵听来语气非常古怪。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伸臂过来扣着后脑勺合到他伞下。
动作没有收着力道,她的伞被他的伞撞得掉在地上,她整个人撞到他身前。
陆政低眸看着她,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描摹而过。
他问,“程若绵。”
他的手移到她脸颊,用指背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似温存,更像是在将人处以极刑之前,对此人懵然不知自己凄惨下场的怜悯。
高高在上、残酷的暴君。
程若绵能闻到他手指、他整个人带来的独属于他的香味,心脏猛颤。
陆政问,“……曾经,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声线很平淡,程若绵试图从字里行间捕捉他的情绪,却不可得。
她默了两秒,尽量以一种不夹带任何情绪的语气,微笑着说,“……我们,不是各取所需吗。”
任何话语任何形容,也好过这四个字「各取所需」。
他在期待什么。
果然如此。
她没有心的。
她从一开始,就给他划定了明确的时间期限,到期之前就开始为自己做离开的准备。
这段关系开启的不体面,是他动用了手段才如愿得到了她,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之间越来越深的感情不是假的,足以让那期限作废。
他想错了。
他只是单方面地这样以为,程若绵从头到尾,都把他当成不得不应付的“金主”。
“各取所需,”他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地重复她的字眼,“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应付我?伺候我高兴?”
程若绵说不出反驳的话语,她确实一直是想让他高兴,没有假。
包括那天,尚策说先生喝了酒需要照顾,她急匆匆赶过去,只为确认他是否安好。
她的默认写在脸上。
陆政笑得清淡,声线低低,不紧不慢,“如果我说,你还要继续应付我呢?”
完全拿捏对方命运的残忍的快。感继续在体内升腾,暂时压过了痛苦,让他上瘾。
话语有多平静,就有多危险。
程若绵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眼睛张大,脸色蓦地发白,眸中只有惊恐,“……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要挣扎。
陆政松开了对她下颌的钳制,淡淡地,“去吧。”
程若绵执拗地问,“什么意思?”
“你已经听到了。”
陆政手插兜,甚至温和,把自己的伞递到她手里,他自己则离开伞下,转身离开-
程若绵搞不懂陆政的意思。
他是不放过她吗?
为什么?
何必呢?
宋扬在餐厅门口等着她,老远就看到她从电梯间过来,表情有些魂不守舍。
他迎上去,“怎么了?淋雨了吗?”
她摇摇头。
吃饭时候,程若绵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宋扬心里有些打鼓,他本来打算今天吃完饭表白的,这样的话,还是个好时机吗?
程若绵努力集中精神。
把给他的礼物从包里拿出来,贴着桌面推到他面前,笑说,“给你的生日礼物,也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宋扬打开来,“袖扣。”他扬眉笑得灿烂,“谢谢你,很好看。”
两人吃着饭,闲聊了些,关于工作,关于生活,关于各自的家庭。
程若绵渐渐觉察到,这才是正常的恋爱交友步骤。
相识,相处,在一次又一次的聊天吃饭中彼此了解,一切水到渠成。
这个认知像新鲜空气一样,涌入她的心扉。
让她郁着的一口气,终于渐渐散了出来。
宋扬察觉到,她的表情逐渐恢复正常了,与他说笑着,轻松清透。
像一阵风。
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又重振了信心,在脑子里默念表白的话语。
吃完饭,宋扬叫来侍应生。
侍应生领着两人往走廊另一头去。
“要去哪儿?”
程若绵饶有兴味地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宋扬神秘兮兮。
餐厅自带一个玻璃顶露台花园,平日里零星摆着餐桌,此时,所有餐桌被撤下,取而代之,是一片玫瑰花海。
程若绵怔住。
眼见这种甜蜜场景,侍应生也露出笑容,静悄悄退出门外,把露台空间留给这两人。
宋扬在她身侧,半侧过身看她,“喜欢吗?”
玻璃顶之外,整座城市都泡在潮湿的夜幕中,玻璃顶之下,玫瑰花海铺陈,星点澄黄灯光点缀其间。
“……好漂亮。”
程若绵由衷地赞叹。
宋扬绕到她面前,清清嗓子,半垂着眼睫看她,“程若绵,我喜欢你。”
程若绵收回视线,望向他。
她眼中还残留着看到美景的愣怔。
宋扬突然有点不安。
怕她会拒绝。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他已是百分百的信任,没有任何抗拒,可……
他咽了咽喉咙,“是这样的,就像你知道的,我爸爸在北城开公司,上市集团,家境还不错,我妈妈是教授,是个专注研究的人,非常明事理,不会让你面对糟糕的婆婆,我个人,谈过几段恋爱,但是从不乱搞,我还没从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任何人,”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停顿一下,“……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成为我的女朋友,让我对你好?”
“我们奔着结婚去,好好在一起,好吗?”
以前几段恋情都是别人追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表白。
声音生涩,难掩紧张。
程若绵今天来之前,就隐约感觉到他要表白。
她也是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答应,所以才会来赴约。
可这会儿她先想到了陆政。
陆政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继续纠缠吗?
话又说回来,如果她有了男朋友,奔着结婚去的,陆政总不可能还要纠缠?
她的沉默太久了,久到让宋扬更加不安起来。
“给我个机会,好吗?”
程若绵终于慢慢点点头,轻声说,“好。”她眼中只有诚挚,“我必须要说,我对你的感情,还需要在相处中慢慢培养,我知道你很好,所以我也想试一试,这样可以吗?”
宋扬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感情还不多……”
但是她太特别了,那么漂亮,气质又如此温婉沉静,让人无法自拔,他是上头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开始上头。
她愿意接受他,愿意跟他试一试,已经是他求之不得-
宋扬送程若绵回家。
车子在小区外停稳,他与她一起下车。
道别时,他拉住她手腕,低头要亲她。
程若绵条件反射偏头躲开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忙说,“对不起,我可能……”
宋扬抚了抚自己脑后,笑说,“是我太急躁了。”他说,“我送你上楼。”
到了她家门口。
宋扬张开双臂,“抱一下可以吗?”
这总不好再拒绝。
程若绵走过去,被他圈到怀里,结结实实抱了好一会儿。
她试图从中找到心动。
却是徒劳。
互相道了晚安,宋扬离开时一步三回头。
程若绵打开家门,揿开灯。
她换了鞋,走过门厅,来到客厅,打算把宋扬送的玫瑰插起来。
刚拐过视线盲区,她就呆在了原地。
陆政从窗前转过身来,指间夹着烟,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玫瑰花,笑说,“表白了?在一起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室友呢?
也对,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小事,不必他亲自动手,自会有人妥帖地为他办好,让他如意。
他出现她的住处如此理所当然。
让程若绵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追问。
他们之间一向如此不对等。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男朋友了。
他已经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思及此,程若绵有底气了一般,略昂着下巴,“是,我有男朋友了,所以,不管您说的‘应付’是什么意思,恕我无法再奉陪了,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长长的沉默之后,是陆政的一声夹带着讥讽的叹息,“程若绵,你真是不长记性。”
他平稳地走到她面前,夹着烟的那只手掐住她下颌,低眸,不疾不徐温和地道,“我说没说过,给过你一次机会,你抓不住,那么,以后你就不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有男朋友了。”
“那可怎么办,”他语气轻轻,像是她让他为难,“我已经决定了,你还要继续应付我。”
“我有男朋友了。”
她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复强调这件事。
“我不介意。”
他轻轻地笑,低沉的嗓甚至透着冰冷的愉悦,“反正,如你所见,晚上出现在你家里的人,只会是我。”
第58章
在陆政出现在程若绵租住的两居室之后的第二天,程若绵的室友搬走了。
说是换了个更好的工作,但是公司在城市另一头,通勤实在不便,幸好房东通融,即刻搬走也将押金全数归还给她。
这样当然方便了他的进出。
这种事,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吩咐,尚策之辈就会妥帖地帮他办好。
拿捏她们这样的“穷人”,再轻易不过,一个好一点的工作,一点点额外的钱财,一点点额外的通融。
足矣。
她与他之间,向来如此。
他要入侵,便不由分说。
不幸中的万幸,陆政没有干涉她的工作。
在外,她还是那个风生水起的程若绵,得领导器重,得下属尊敬,年底,即将被派去北城。
「望青山」要在北城成立分部,从总部的核心团队中抽调出了三个人过去,程若绵是其中之一。
若顺利,北城分部组建之后,她便是客户关系部总监,副总之位指日可待。
陆政说「不介意」她交男朋友,他果真说到做到,她不提宋扬,他就当这个年轻人不存在:
下班后,他的车等在她公司楼下,带她去吃饭。
好像他才是她的男友。
这是他出现在她出租屋后的第三天。
车里,陆政在忙工作,程若绵也是,两个人像同居数十年之后再无话可讲的假面夫妻。
「多少年,共对亦无言」。
到了餐厅,程若绵趁着去洗手间的功夫,给宋扬打了个电话。
他昨天回了北城,说是有事要办,要待上几天。
程若绵嘱咐他,北城天冷,记得添衣。
宋扬乐乐呵呵地说好。
挂断电话回到座位,前菜已经上了。
这是家高空夜景餐厅。
包厢落地窗外,即是南城最繁华的CBD夜景,程若绵一眼也没看,低头专心吃东西。
餐前包温热香软,她用餐刀抹上鱼子酱,吃得认真。
陆政在她对面,问,“合胃口吗?”
她不说话。
自从他说「我不介意」之后,她就一句话没再跟他说过。
三天了。
夜景霓虹疏浅地映进来些许光亮,包厢内灯光柔和,内饰高雅,桌上铺陈着新鲜昂贵的玫瑰花瓣,双烛头枝形烛台轻轻晕出温馨的光圈。
白衣黑裤矜贵沉稳的男人,白衣黑裙惊为天人的女人。
烛光晚餐。
一切都是如此典雅脱俗。
只有沉默的顽抗在流淌。
主菜时,陆政帮她切牛排,程若绵没拒绝,但脸上也没有表情,接过来一口一口吃掉。
她像个被敌营俘获的人质,拒绝沟通拒绝投降,铜墙铁壁仗节死义。
尚策进来一趟,附耳跟陆政低声汇报什么。
陆政没避着程若绵,正常音量吩咐他。
“是,”尚策瞥了眼程若绵,音量也比刚开始稍大了些,“另外,佟宇可能要动手了,他在伪造您的资料,您和程小姐的事,他也知道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程若绵动作稍顿,眼睫眨了眨。
汇报完,尚策离开。
程若绵已经吃完了饭,戴上眼镜,从包里拿出书,摊开在桌面上,开始读书。
她还穿着通勤的白衬衫一步裙,为了方便吃饭,头发被挽在脑后,整个人散发着清淡幽远的书卷气。
高贵优雅,冷若冰霜。
她吃完饭宁可就地看书,也不愿多问他一句,“走吗?”
陆政一言不发看着她。
他还算是有耐心,淡淡地开了口,“……打算一直不跟我说话?”
程若绵没有反应,就像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
整间包厢,充斥着让人心尖都泛起疼痛的沉默。
过好久,陆政才起身,说,“走吧。”-
他们又来到程若绵的住处。
这里很明显跟三天前不同,添置了些眼下时兴的电器和软装。
程若绵视若无睹,洗澡护肤换衣,点燃熏香,打开氛围灯,戴着眼镜蜷缩在自己卧室里看书。
她在卧室布置了一个简易的读书角,进深很宽的单人沙发、低矮的小型书架,搭配落地灯、干花装饰,是个很温馨的角落。
每日下班后,她必会在这里待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陆政在客厅忙工作。
他已经离开北城三天,集团的日常运转交给总助汤旭负责,倒还好说,主要是家族事务和人情往来,容不得他缺席太久。
他这样的地位,更是丝毫差错不能出。
不过这样离开北城也好,倒是给了佟宇发挥的空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且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程若绵离开卧室去了趟洗手间,取下包裹在头上的头巾,洗掉发膜,重新吹了一遍头发。
做完这些,再回到卧室,发现陆政已经坐在了她读书角的单人沙发里。
她脚步一顿,转头就要走。
“过来。”
沉沉的一声命令。夹带着一丝不悦,预示着陆政耐心不多了。
沉默两秒,程若绵走过去。
陆政捞过她,摁到腿上。
坐到腿上了,她还是不看他。
三天了,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侧脸太漂亮,眉弓倔强地弯着,鼻梁秀挺,唇紧抿。
宁死不屈的冷美人。
陆政钳着她下颌把她脸扭过来,俯身压近,她猛地扭过头避开。
他眼睫半垂,留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是她圆润的耳垂和纤长的脖颈。
她耳垂最敏感,每次稍一亲,她便呜嘤呜嘤软了身体。
她整个人被他圈着,半躺在他臂弯里他腿上,温热香软,一蓬一蓬氤氲着香味的热气扑在他鼻尖。
她躲开他的亲吻,他也不强求,只是手撩开裙摆,欲往上抚。
程若绵终于回过头来,扇了他一巴掌。
想必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陆政感觉到颊侧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脸偏到一侧,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末了,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她,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下巴,低笑一声,“你在为男朋友守节?”
程若绵本来没打算理会他,可听到他又讥讽地说了句,“有必要吗?”她忍不住了,冷冷地说,“‘忠诚’两个字,陆先生想必不知道怎么写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政只以为她是要用尽词汇攻击他,当然并不知道那件一直搁在她心里的罗生门。
“你这样就算是‘忠诚’了吗?嗯?”他冰冷地笑一息,“穿成这样躺在别的男人怀里,你男朋友知道了会怎么想?”
程若绵脸色苍白,不发一语,只是盯着死敌一般地看着他。
震动的嗡声。
两个人一起偏头看过去,低矮书架旁的小茶几上,她的手机在震动。
来显是「宋扬」。
程若绵意识到,差不多是她睡觉的点儿了,宋扬打电话来,大约是要跟她道晚安。
她没有要接的意思。
“怎么不接?”
陆政平和地问,静等两秒她还是没有动作,他干脆探手拿起手机,点了接通。
程若绵被恐慌淹没,几乎失了呼吸。
他把手机贴到她耳边。
听筒里传来宋扬清澈的声音,“喂?绵绵?怎么不说话?”
程若绵稳了稳呼吸,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微微笑了下,“哦,刚手机掉在地上了。”
宋扬笑了笑,“是不是已经洗完澡看完书躺在床上啦?”
“……嗯。”
她气息略有些不稳,因为陆政在用指背摩挲她的脸颊。
宋扬跟她汇报今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兴致勃勃说了许多。
程若绵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政,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宋扬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
她微笑着说,“挺好的,工作很充实,晚上的牛排味道不错。”
“那就好。”宋扬说,“我很想你。”
程若绵没有回答。
宋扬又道,“哦对,月底你就要搬回北城来了对吧?到时候我有个惊喜给你。”
说是惊喜,其实程若绵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年轻人最藏不住心思:他要跟她一起回北城,他回去接手家业,要长长久久跟她在一起。
“……好。”
互相道了晚安,挂断电话,她脱力一般松了手,手机掉到地毯上。
她已经泪流满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啜泣之声,平稳地说,“陆先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想要这些。”
程若绵笑了,“所以,你是要我跟宋扬分手吗?”
“我不强求。”陆政用手指给她擦眼泪,口吻近乎温和,“但凭你自己的意愿。”
她不作声。
真的要跟宋扬分手吗?她不想,那是她的新生活,她下了决心要跟宋扬培养感情,不想如此轻易就放弃。
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倔强的、执拗的。
陆政松开了她。
程若绵立刻从他腿上滑下来,一秒钟也不耽误,披了条毛毯,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地毯上。
房子小,即使这样,离陆政也没几步远。
陆政点了根儿烟,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道,“……你喜欢他哪一点?”
程若绵不回答,只是抬起视线仰视着沙发上的他。
她目光里只有冰冷。
他垂眸,眸底漆黑,没有任何光亮,“我对你不好吗?”他淡淡地说,“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有些不留情面,可是后来,我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从来没有过的温和和体贴。你跟我犯倔,也是我先低头去找你讲和,不是吗?”
“我不是说我低个头是个多么大的事儿,只是,我愿意做,因为不想让你不高兴。”
程若绵冷笑。
“你说说看,对我哪里不满意?”
静等几秒,她还是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陆政弹了弹烟灰,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心脏翻搅着疼痛的不是他,“……还是说,你只是一丁点都不喜欢我?”
程若绵目光定住,因为她察觉到,他眼眶是红的。
陆政轻轻勾唇笑了笑,一字一句,淡而轻的口吻,“程若绵,你对我,一丁点感情都没有吗?”
第59章
程若绵一言不发看了他许久。
她的眼睛一向清澈而沉静,以至于此刻,陆政竟看不懂她眼神里都有些什么意味。
她的眼眸里逐渐化开一抹笑意。
冷淡的毫无感情的笑意。
程若绵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陆先生,我理解你的意思了,照你这么说,不论我们之间一开始是何种关系,不论一开始你是怎么对我的,只要后来你对我温柔了些,体贴了些,但凡我对你有一丁点感情,我就应该把那合约作废,心甘情愿继续留在你身边,对吗?”
乍然一听,他说的话好像是这个意思,陆政也觉得她的话说的好像没错,可她这样表述出来,非常不对劲。
陆政蹙了眉头,谨慎地选词,“……也许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程若绵走到卧室门口,说,“您请回吧。”
陆政没动。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自嘲地笑,“当然,您如果硬是要留下,我应该也没有还手的筹码,我们之间,向来容不得我忤逆,更容不得我拒绝,但是,毕竟我们有过一段,看在这个份儿上,您应该也不至于,把我逼到像面对谷炎那样,拼个鱼死网破的地步吧?”
谷炎。
她在拿他跟谷炎对比。
陆政离开了-
临近午夜,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尚策歪靠在驾驶座,听着雨声渐渐睡着了。
是被一声尖锐的鸣笛声惊醒。
旁边有辆车紧急踩了刹车,远光灯刺破夜空,那车前有个白衣黑裤的男人,单手插兜,微垂着头,一步一步走过来。
宽肩长腿,很有压迫感的高大身材,这时候却好像显出一丝颓废。
那是先生。
他怎么冒着雨下来了?
还以为他今晚会留下呢。
尚策赶紧拿着伞下车,冲过去给他撑伞,还不忘冲那辆受影响而紧急刹车的车微微躬身道歉。
那辆车驾驶座车窗都降下了,司机正要破口大骂,看这情形,一时被震住,把脏话咽了回去,喊了声,“小心点。”
先生上了车,尚策又找出条干净干燥的毛毯从前座递到他身上,说,“您擦擦吧,南城不比北城,空气湿冷,这样淋雨很容易生病。”
陆政没有反应。
他长腿大敞着,倚靠在后座,眼睛闭着眉头紧蹙,表情是一种极力压抑克制着,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的痛苦,似是在忍耐什么剧痛。
尚策担心起来,“是车撞到了吗?先生?要不要去医院?”
刚刚那情况想必非常惊险,他被惊醒时,陆政离那车的保险杠大约只有十几厘米远,但他本人似无知无觉,眼睛都没抬,头也微垂着。
这实在太反常,先生一向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哪儿有低着头走路的时候?-
最终,还是没去医院,直接去了酒店。
陆政洗了澡,换了身儿干燥的衣服,他一出来,尚策就把温水递过去,“您喝点水吧。”
陆政接过来喝了,说,“你走吧。”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一丝异样。
“好。”
尚策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这时候不能离开,他找了个借口,“我那间房信号不好,借您这儿的wifi用一用,处理一下工作,可以吗?”
陆政没搭理了。
他去沙发里坐着,起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渐渐地,似是抬着头也让他觉得痛苦,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捂脸,整个人弓着身,痛苦地大喘气。
尚策觉察出了,先生大概是跟程小姐闹得不愉快了。
他在对面沙发上默默地敲电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陆政。
过了好久,陆政点了根儿烟。
抽了一口,终于稍稍恢复了些正常,好端端坐着目光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雨幕。
“……尚策。”
“嗯,先生。”
尚策合上电脑。
“……我感觉,我好像做了很多错事。”从最开始说起,“一开始,我得到她的顺从之后,直接就把她上了。”
两天两夜。
没让她离开酒店。
甚至没有多说什么话,没有试图了解她,没有试图对她温柔些,到手了就做个天昏地暗。
他记得,那时一进酒店套房,她兴致勃勃地仰头看墙上的挂画,他知道那些都是名家名作,藏品,但他当时不关心,只是敷衍了她一句也就过了。
他那时觉得理所当然,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关系么,他帮她解决事端,她成为他的人。
多么明晰。
她但凡表现出抗拒,他就冷落她,训斥她。
直到她自己一次一次学乖了,不再忤逆,只有顺从。
他舒坦了。
她是第一次。
看那个样子,甚至可能吻也是第一次。
他就那样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掉了。
别说爱上他,她恨他都理所应当。
她那样一个沉静赤诚的小姑娘,所有关于感情的美好的一切,都被他作践被他碾碎。
可是,在南郊庄园被他讥讽她的“傲气”之后,她甚至没在他面前哭过了。
她当然有傲气,她是个知世故而不愿世故的美好的女孩子,要拒绝他这样肮脏的心思,实属理所应当。
刚刚她说,“不管一开始你怎么对我的”。
想必,恨意深重。
她只是识时务地,当时不说,只表现出顺从,到了期限,迫不及待地逃离他,开启新生活。
对她来讲,那想必是段忍辱负重的关系吧。
最开始在Lunaire酒店那两天,必然是屈辱极了。
他竟然还轻飘飘地说,“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有些不留情面……”
如果他不爱她,这些统统算不得错,毕竟只是各取所需,就像他们一开始约定的。
可他爱上了她,这一切就都是错误了。
想要得到她的爱。
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一开始就那样对她,她当然会把他当成不得不应付的“金主”。
他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她绝情。
都是他活该。
于她而言,他当然是和谷炎一类的货色,只不过谷炎没得逞,他权势大一些,他得逞了。
都是他的报应-
那晚之后,好几天,陆政都没有再出现。
直到几天后,宋扬从北城回到了南城。
程若绵也特意请了假去机场接他,她不愿亏欠,感情不够,总想在这些小事上对他做些弥补。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等红绿灯时,宋扬想亲吻她。
她条件反射躲开了。
那之后,车厢里只有沉默。
一开始她的躲避可以说是没有适应,可已经在一起有一阵子了,还在拒绝,总好似不应该。
她是不是应该跟宋扬分手?
不是因为陆政,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心。
心乱如麻。
宋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下车去餐厅的路上,他牵起她的手,低头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若绵摇摇头,“我没事。”
视线不经意扫过,她在路边看到一辆熟悉的车。
本地车牌,但陆政几次接她都是这辆迈巴赫。
车窗贴了膜,看不清楚里面。
吃饭的时候,她尽力集中精神,听宋扬讲述这几天在北城都做了些什么,大约是兴奋,他话风里有意无意总要透露出:他在北城给她准备了惊喜。
惊喜。
程若绵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陆政。那时,他去她实习的公司接她,抽着烟不动声色地抛给她一把车钥匙,让她摁一下。
她当然是惊喜的。
他的笑意依旧疏懒,绕过车身,不疾不徐同她说话。
那个模样,到现在还很清晰。
任何人都会为之着迷。
现在还来纠缠她,是忘不了她吗?
陆政不是虚情假意的人,从他前期后期对她的态度即可清楚地分辨,他必定对她动了感情。
她的感受不是假的。
可那感情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现实之下,让她看不真切。
他比她大那么多,当然随随便便就可以宠她,那是年长者的游刃有余;她与他地位天差地别,当然他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她许多,那是高位者的云淡风轻。
更别提还有他的圈子他的家世,她把握不了他。
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抓不住握不到的、根本看不清有几斤几两的感情,让她不能够再纵身一跃跳进去。
她总要生存,总要生活。
程若绵心里乱糟糟的,起身跟宋扬说,“我要去趟洗手间。”
去洗手间洗了手,做好了心理建设出来,却被一个侍应生截住去路,“程小姐吗?”
“……我是。”
“有位先生在包厢里等着您,他说您知道他是谁,”侍应生彬彬有礼,“请您跟我来。”
心下已有预感,进到包厢,看到沙发上的陆政,程若绵还是惊了一下。
几天不见,他带给人的压迫感好像更强了些,周身气息阴冷森然,有一种要与人同归于尽的决绝和凌厉。
她站在门口,不往里去。
陆政嗤笑,“怎么不过来?”
“宋扬还在外面,”程若绵浑身都透露着防备,“你找我是什么事?”
宋扬不在南城的时候,他要进她的家门要带她吃饭也就算了,眼下宋扬已经回来,此刻就一墙之隔,难不成陆政还要继续他的行径?
“过来。”
他淡淡地重复。
程若绵还是不动。
“怎么,你男朋友回来了,我让你继续应付我的话语,也自动不作数了?”
这是威胁。
程若绵想了想,随后走近了几步,“你现在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陆政拉住她手腕,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另一手扣住她侧腰将她摁到了腿上。
臀部刚挨到他的大腿,程若绵就弹簧似的迅速起身,扶着旁边的餐椅怒目而视。
陆政也不恼,他面色纹丝不动,“怎么不坐?”
好像她天生就该坐他腿上似的。
“我男朋友还在外面。”
她重复强调,“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现在就可以派人把他叫进来。”他笑一息,“那样的话,是不是更能让他、让你认清楚形式?”
程若绵不信他真能如此无耻,她没动弹。
陆政起身,往门口走。
程若绵浑身发冷,他真能做得出来,他完全就是个疯子。
她疾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算我求你,陆政。”
好一阵子了。
她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陆政屏了屏息,低声,“求我什么。”
“求你不要伤害宋扬。”
她主动过来抱住他,说求他,结果是为了那么个男的。
陆政沉默。
那种不被爱的、强烈的痛苦,已经让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只能凭本能行事。
静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捏住她下巴抬起来,声线低低,“……程若绵,”他以一种极其平静的口吻,“我也不想看你这么为难。不如,你跟他分手,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解决一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程若绵挣脱开来往后退,脸上是戒备的警惕的表情,“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瞧瞧她的神色。
好像他是洪水猛兽,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陆政微微牵唇笑了,“也可以不聊,如果你觉得跟我无话可说的话。”
“我想过了,你现在大概是恨我的?讨厌我的?我是你迫不及待要甩掉的旧的过往,对吗?”他眸里只有平静的阴霾,“……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想要你,你甩不掉我。”
他说着,一步一步走近了,她不得不往后退,直到退到墙边。
“你不是最识时务吗?不是最会演顺从吗?”陆政道,“现在跟去年年初没有区别,你还是要应付我,继续装下去。”
“就算你不爱我,也不影响。”
“我不愿意。”
她脱口而出。
“跟他分手。”
“我绝不。”
“……想好了?”
“就算你要我死,我也绝不分手。”
“行吧,”谈判失败,但陆政表情显然没受什么影响,“那只能麻烦你继续这样为难了。”
他说,“现在跟他打电话,说你有急事不能陪他吃饭了。”
程若绵难以置信。
“今晚,你去我那儿住,”他像吩咐下属一样,“还有,后天就要回北城了对吗?尚策会去机场接你,你的住处是瑞和。”
程若绵绝想不到,他能无耻至此。
“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想一想各种借口,用来应付你那男朋友。”陆政淡笑着说,“跟他谈着恋爱,却一直不能见面,也挺难圆场的,是不是?”
第60章
本来,程若绵和宋扬约好了要一起去北城,机票都订好了。
但最终,程若绵是乘坐陆政的公务机飞到了北城。
飞机上,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跟陆政讲。
落地之后,陆政乘集团的车去集团,她则乘坐那辆熟悉的迈巴赫,由熟悉的尚策载回瑞和。
到瑞和,收拾行李,和几个领导一起去分部。
总经理已经亲自在北城选了分部地址,程若绵和两个领导则要负责从零组建团队。
落地北城之后的头几天,程若绵跑了各处单位去办手续,这天晚上,还和领导一起出席了一场宴会。
文化界大师李昭野攒的局,拿出自己私藏的许多藏品供大家品玩鉴赏,来的个个是北城的名流,程若绵跟大师有过一次合作,因此收到了邀请。
此前南城与哥本哈根的项目,就是程若绵从中牵线,让大师的名作敲定在哥本哈根展出。
宴会上少不了有一些北城圈子里的人,程若绵看到了好几个熟脸。
领导附耳小声跟她说,“我是借了你的光才来的,你得帮我牵线介绍一下。”
应该有不少潜在的客户在,应酬是少不了的。
程若绵的目光在流光溢彩的大厅里扫了一圈,不期然看到了佟宇。
他被许多人围在中间,众星拱月。
佟宇也看到了她,跟周围的人道声失陪,向她走过来。
程若绵压低了声音跟领导报备佟宇的背景。
人到近前儿了,互相握手寒暄。
领导称赞佟宇,“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说了些场面话,彼此交换了名片。
佟宇笑着看向程若绵,“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是要说小话了。
领导听出了话风,识趣地道失陪离开。
程若绵点点头,“还不错。”
“以后都在北城了吗?”
“对,公司调我过来组建分部,以后大概要在这里落脚了。”
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这里。
“我听说你交男朋友了?他也来北城了么?”
“嗯,他要接手家里的公司。”
“挺好的,”佟宇笑说,“他年轻有为事业有成,你也前途无量。”
程若绵客气地笑一笑,没再多说。
她记得在南城时,尚策给陆政的汇报,那意思,好像佟宇要对付他,而且,佟宇好像对陆政和她之间的事很关心。此时,再面对佟宇,她不由地多留了个心眼。
“跟陆先生,还见过面吗?”
佟宇问。
尚策不是说,她和陆政之间的事,佟宇已经知道了么?
程若绵没有马上回答。
佟宇盯着她,声线更压低了些,“……如果他还在骚扰你,我可以帮忙的。”
“嗯?这是……什么意思?”
她佯装没听懂。
佟宇笑了笑,“你应该能看出来,今日不同往昔,我有了更多和他较量的筹码,去年年初,他要你,我不能帮你脱身,现在我可以了,只要你一句话。”
程若绵静了静心,云淡风轻地笑说,“以前,谷炎还在北城的时候,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无以为报,只是请你吃了顿饭,我一直很感激你,现在若还是继续麻烦你任何事,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了。”
佟宇一言不发凝着她。
过片刻,才说,“你把我当朋友就好。”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也没有只单方面付出的道理,”程若绵很体面地,“我先失陪了。”-
宴会结束,佟宇寻到程若绵,说要送她回家。
程若绵晃了晃掌心的手机,委婉拒绝,“我男朋友来接我,不麻烦了。”
先叫了车送领导回住处,程若绵提着裙摆离开宴会大厅。
等在停车场的是辆迈巴赫,司机是尚策。
自她再搬回北城,回到瑞和,尚策对她的态度也模糊起来,不像以前那样不卑不亢,眼神和言语间总好似带着提心吊胆的歉意。
像是在为陆政的所作所为而对她觉得抱歉。
程若绵是最会体贴他人心思的人,但也没有多宽慰他,坐在车后座时,往往是一言不发。
她已没有任何别的精力再去顾全所有人。
回到瑞和,家政对她说,先生刚回来,此刻在书房处理工作。
程若绵只点点头,径直往楼上主卧室去。
她换掉晚礼服,拆掉做了造型的头发,卸了妆,而后拿着电脑去浴室。
一边泡澡,一边写今天的工作小结,并为明天的工作提前做好规划。
刚泡进浴缸不大会儿,有人直接推开门进来了。
她没抬头。
陆政拿着一盘新鲜切好的水果,放到浴缸边小茶几上。
程若绵连眼睛也没抬一下。
她一直不跟他说话,连偶尔瞪过来的刀子一样的眼神,对陆政来说,都是施舍。
他半坐在离浴缸不远的洗手台上,点了根儿烟,问,“遇见佟宇了?”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程若绵完全当他是透明人。
“不论说什么,都不要信,他心机深沉,而且,还没有放下你。”
“跟男朋友联系了吗?”
程若绵抬臂遮住自己身前,探身把水果拿到地上,给自己的电脑腾出空间。
他准备的任何东西,她都不吃不用。
她莹润的肩膀被泡沫半掩着,脸颊因水汽的氤氲而浮现淡粉色,长发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去年夏天,她在南城实习时,大概也是这样泡在浴缸里跟他讲电话。
那时他们如胶似漆。
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她不看他一眼。
陆政盯着她,喉结难忍地上下滚动。
程若绵忙完工作,把电脑合上。
她和宋扬当然有联系,宋扬刚回北城,家业公司许多事要忙,几乎抽不开身,两个人都忙,不见面倒也还算理所应当,用不着她费尽心思找借口。
她应该和宋扬分手了。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再度落入陆政的掌控,即将到手的新生活再度不翼而飞。
这一次,拼了这条命,她也要离开陆政。
她不能这辈子都这样活着,她要正常的恋爱关系、正常的婚姻生活、正常的小家庭。
妈妈程雅琴没能实现的,她要实现。
程若绵旁若无人地赤。裸着身体站起来,打开淋浴头冲干净身上的泡沫。
陆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
浑身血液流速加快,心跳震耳欲聋,痛苦和欲。望在体内翻搅着,撕扯着他。
程若绵从浴缸里迈出来,用浴巾将自己裹住,光。裸的脚在地垫上蹭了蹭,蹭干水汽。
她经过他,要往更衣间去。
刚走到他身边,便被他扣着后腰合到自己敞开的腿间。
扑面而来是她的香味,洁净的温热的柔软的。
出水芙蓉。
陆政已经无法思考了。
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亲密,是今年七月初,那时他们“好聚好散”了。
已经足足五个月了。
程若绵呼吸急促起来。
他的荷尔蒙萦绕在周身,将她困住。
陆政回来之后还没换衣服,白衣黑裤,铮亮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和她光裸的脚形成鲜明对比。
身高差的缘故,他半坐着,膝盖微曲,倒是和她视线在同一水平线了。
刚洗完澡的身体,散发着一蓬一蓬的热度,眼睫上还残留着点点水珠。
陆政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
换来了一个巴掌。
自她来到北城,再度住进瑞和,这几天他已经挨了不知道多少个巴掌。
有一晚他要跟她睡同一张床,被她狠狠扇了两个巴掌,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五指印。
也怪不得尚策面对程若绵是那样的如履薄冰。
陆政已经习惯了似的,不为所动,甚至挑衅地用额头去顶她的额头。
她后仰了一下,终于赏给他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陆政低声,“消气了吗?”
程若绵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陆政弹了弹烟灰,“不如你跟我算算清楚,我挨几个巴掌,你能跟我说句话,再挨几个巴掌,你能跟我好好聊聊。”
他停顿了一下,眼睫一掀一落,从上到下将她看一遍,“……再挨多少个巴掌,我能被允许好好干。你一顿。”
“无耻。”
她冷冷地骂他。
陆政却牵起了唇角,“还有吗?”
他弹弹烟灰,将烟身咬在唇间,托起她的手,一个一个扳着她手指头数,“流氓、下作、不是人、该死、卑鄙、禽兽……”他笑了一息,取下烟随手摁熄,颇散漫地说,“这么多词汇可以用。”
“我想亲你。”
陆政说,“不如,你先打,打完了我再亲,如何?”
程若绵不理会他。
“不回答?”
那他只好先斩后奏了。
后脑勺被扣住,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他握着腰抱起来返身放到洗手台上,他则站在她腿间,捧着她的脸压下来吻住她。
她手脚并用打他踹他,都没有用,他的身体卡在她膝盖中间,她的腿越是挣扎,越像是迎合。
程若绵咬他。
咬破了他的嘴唇他的舌头,血腥味在彼此口腔内蔓延开来。
呼吸急促交缠,陆政在她唇边哑着声说,“别再动了。”
诱哄一样的话语,程若绵忘了趁着这个时候把他推开,呆愣一瞬,就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她身体已然升温,心跳已然加快,早在从浴缸里踏出来,被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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