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够
“看——”亮灿灿的金牌从梁锐言松开的拳头里掉落, 晃了一下柳絮宁的眼睛。
柳絮宁现在处于一种打一个喷嚏进一场炼狱的状态。她浑身无力地在医院楼下来回走,沿路经过的两个老太太迈起步来似乎都比她矫健。这金牌也没能引起她半分兴趣,语气见怪不怪:“又是金牌啊。”
梁锐言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 全身毛都炸开:“这么平淡?你这是什么语气?”
“金牌见多了,你什么时候拿个铜牌就比较稀奇了。”
梁锐言忍不住控诉:“有你这样的人吗?”
柳絮宁走到一半就累了, 她开始连声抱怨:“不想走了, 我要回去了,好痛。”
“这就不走了?屁还没放呢!”
梁锐言说得极其大声,路过的一个奶奶冲着两人笑。
柳絮宁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一拳打在梁锐言手臂上:“说这么大声干什么。”
她说完转身就走,梁锐言又紧紧跟上去:“我不在这几天,过的如何?”他问, “事无巨细地给我汇报一下。”
柳絮宁:“好的老板。”
她稍显凌乱的发丝因为风胡乱飞着, 蹭到梁锐言的脖颈。柳絮宁讲得认真, 从早饭讲到夜宵, 倒真能称得上事无巨细这一词。
只是讲到最后, 梁锐言很微妙地发现,每件事里都有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似乎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很正常, 却又不应该如此频繁出现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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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宁是第三天出的院,医生来通知可以出院时梁锐言一阵大惊小怪,连连问医生才三天就可以走了吗,要不要多住几天。
最后是谷嘉裕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太紧张, 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不要和梁恪言一样无知。
柳絮宁无心听两人的对话, 她手上动作不停,回着班级群里的消息, 满身怨气地扣下一个又一个的“1”。
“我哥?我哥又是怎么无知了?”梁锐言好奇。
谷嘉裕正要说话,梁恪言拿着出院通知走进来。他径直走到病床前:“好了吗?”
梁锐言说:“好了。”
“嗯。”梁恪言顺手去拿柳絮宁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手刚碰到肩带,略有粗糙的布料划过他的指腹。
梁锐言自然地单肩背过包,扭头问柳絮宁还有没有东西漏了。
手心突然得一空,梁恪言手指下意识蜷了蜷,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裤袋里。
梁恪言让于天洲先送谷嘉裕回家,说完之后,他全程一言未发。谷嘉裕和梁锐言倒是在后头聊一款最新上线的游戏聊的起劲。
没人注意到柳絮宁,她便透过前视镜毫不躲避地看坐在副驾驶的梁恪言。他靠在椅背上阖眼休息,浓眉紧蹙,满脸不愉。黑色衬得他人极白,也熨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柳絮宁想起在医院的这几天,虽然叫了护工阿姨来,可梁恪言也寸步不离。她睡时他还未走,她醒时他已经到来。他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在那里坐着,却足以叫柳絮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安心。
送走谷嘉裕后,又是半个小时的车程,才到云湾园。到家时,梁恪言还没醒,柳絮宁和梁锐言先下了车。
梁锐言刚要叫他,就被于天洲阻止:“小梁总晚上有一个饭局,我会直接送他到吃饭的地方。”
“哦,行。”
梁锐言扯扯柳絮宁的手:“走了啊大小姐,杵这儿干嘛?腿也不行了?”
柳絮宁回:“我开刀的地方在肚子,不是脚。”
两人的幼稚争论让梁恪言从睡梦中醒来,他用力搓揉鼻梁和眉眼,被揉到模糊的视线里是弟弟妹妹走进家门的背影。
积压已久的困意让他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
于情于理,他这样做都是不对的。
有些念头只是肾上腺素爆发的后果,冷静之后,才知有多荒唐,又有多不理智。这架天平两端孰轻孰重,无需做实验,想一想便知结果。
既然心知肚明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就算了。
何况,扪心自问,他也没那么想要。
从云湾园出来,路上栽种的高大树木投落下影子,光影明灭间,绿河般淌过车顶。
梁恪言转了转腕表,突然出声:“于天洲。”这一声轻轻冷冷,像炎炎夏日里裹雪般突兀。
“跟奥庭那边说,顶楼套房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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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开了一个月的假条,但柳絮宁只向辅导员请了两周的假期。她搜某红色软件,看人割畸胎瘤的经历,有人今天割了明天就能起身996,有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半个月还觉得虚弱冒冷汗。
柳絮宁自信满满地认为她是前者,躺了两天不见好转后她终于觉得自己隶属于后者。
人和人的差别真是比人和猪的差别都大。
上大学之后,因为社团、因为学生会,反正是各种各样的缘由,她的朋友圈开始复杂起来,发来慰问的人满坑满谷,杂而陌生,柳絮宁一一回应。
在医院的这几天,因为第一次做手术,心里实在害怕,柳絮宁都没有睡好。好不容易回到柔软舒适又熟悉的大床,柳絮宁睡到了自然醒。
艰难地起床下楼时,梁锐言已经去了学校。
柳絮宁现在不好坐着,要么躺着要么站着,再加上要忌口半个月,她实在无聊,又不知道如何消磨时光,就在客厅和小花园里走来走去。
她觉得自己成了玻璃罐子里的蚁,旁边有簇簇鲜花铺成点缀,可惜被限制行动,只能绕着既定线路一圈一圈地走。
林姨端来一碗粥,柳絮宁扫去一眼。
好吧,又是白粥,不夸张地讲,她人都要喝稀了。
她苦笑着,林姨也笑:“再忍忍,忍半个月就好了。”
而在她“忍字当头”的这半个月里,直到回学校,她都没有见过梁恪言。唯有一次,是于天洲来家里拿文件。柳絮宁其实有点好奇,随口问了一嘴才知道他这几天在住酒店。
有钱人真是奇怪,放着家里不住去住外面的天价酒店。
她后来再一算日子,梁安成似乎要回来了。梁恪言不像梁锐言,对这位父亲的感情来得复杂,柳絮宁大概能猜到一点,这样一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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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起瑞大楼里又是一派紧张氛围,划水摸鱼不复存在,所有人正襟危坐,丝丝都不敢懈怠。
原因无他,这是梁安成从青佛寺回来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全集团上下准备许久,每个人心都提到了尖尖上。
结束一场漫长的会议,梁安成另外叫了梁恪言和乔文忠一等人进办公室。星河汇项目仍要继续,梁恪言有让于天洲去总部那边打探过梁继衷的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梁恪言太清楚他爷爷的言下之意,没说好就意味着不好。只是星河汇那块地被周氏拿了,周氏和梁氏一向交好,周氏把这个项目交给小儿子周行敛,也许是给他拿来练手,也许是梁安成顺水推舟卖个情分,用老爷子的沉默为自己脸上贴金。
既然爷爷都不想插手,那就算了,他何必惹得一身骚。
梁恪言在一边听着,懒得说话。
工作事宜结束,其余人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梁安成和梁恪言。
“爸,柳絮宁前几天身体不舒服,进了趟医院做了手术。”梁恪言说。
梁安成低头看着报表,随口一应:“嗯。”
简单一个字,噎住梁恪言接下来的话。
在学校时,梁恪言常听到其他人背地里的话,说柳絮宁来路不明,梁家怎么还能对她这么好,梁家这两兄弟怎么能当没事儿人一样,这样做对得起他们死去的妈妈吗?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要讨厌柳絮宁,要直白地憎恶她、欺负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时梁继衷正准备开拓生物科技这一领域,却因为与当时的合作伙伴在利益分配方面产生了分歧。最熟悉的合作伙伴在破裂之后往往能递来最致命的一刀。整个起瑞上下力挽狂澜,却被合作方泼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罪名。
梁继衷在做出基本的辩解后再无动静。
也是那一年,起瑞开始大力参与建设慈善公益事业,其中就包括收养柳絮宁。一件凭借起瑞能力想压就可以轻松压下去的事情被奇怪地大肆宣扬。
港媒台媒话锋向来都是如出一辙的毒辣尖酸又刻薄,娱乐小报尤其胜出。那几天的娱乐日报头条都是梁家这点破事,字里行间,童养媳、婴儿车驶入豪门等字眼层出不穷。弟弟妹妹不看报,梁恪言却不是。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更是一种滔天的侮辱,全文上下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对。
他不明白爷爷与父亲此时的不作为。
几天之后,舆论发酵到所有人都认为不可收拾的地步,起瑞终于出场。梁继衷召开新闻发布会,头发花白,双手颤抖地拿着话筒,清晰地列清楚时间线和各项数据,关于各项慈善与公益事业更是做到环环全透明公开化,提及柳絮宁,他只道,不管身居何位,人都应有对弱势的悲悯。
收养柳絮宁的缘由也被数名笔者掺真掺假地编织成了一段浪漫又潸然泪下的感人故事。
风险等级经由大大小小无关紧要的事件过滤下来,矛头剑走偏锋。懂行的开始扒起瑞财报,无关人士自然是乐得自在吃吃豪门八卦,待到某天心血来潮想起来时再提一嘴这真正的起源事件。
梁继衷告诉过他,一个品牌要真正做起,实力之下,还需要不计其数的拥趸者,无论业内业外。业内的事情自有业内人士摆平,但舆论的利刃绝不可以指向梁家人。
舆论就在一夕之间触底反弹转危为安,起瑞更是凭借本就过硬的能力与这番“悲悯”在整个业内直达巅峰。
梁恪言再次看着港媒的标题大变样——
【新年新鲜事,大眼对小眼,起瑞财报路过的蚂蚁也能瞧一眼】
【土地管理部部长梁安成辞别再上岗,一揭起瑞年度财报】
【梁家老豆一夜白了少年头,过往二十年心酸事大揭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酸事才让他一夜白头呢?
梁恪言知道,因为爷爷在出席新闻发布会前染了发。
“爸,我早说了,养着宁宁没有坏处。”那时梁安成站在梁继衷身边,得意地邀功。
“你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梁继衷冷笑。
梁安成也不生气,只笑着附和。
爷爷和父亲的对话毫不避讳梁恪言的存在。他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打游戏,幼时心底高筑的大厦从地基开始倾覆。心不在焉,于是连输几把。到后来,他甚至觉得眼前成年人得逞的笑声太刺耳,他一把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将自己与他们彻底隔绝。
整件事情里的可怜人不少,熬夜加班的打工人,挠破头想解决方案的公关……但最无辜的只有柳絮宁。
千言万语最后归于沉寂,梁恪言淡声说道:“爸,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梁安成头也没抬:“好。”
“对了。”梁恪言刚走到门口,又被梁安成叫住,“十二月初是你蒋叔叔老婆的生日,他请我们吃饭,你带上弟弟妹妹一起来。”
梁恪言:“知道了。”
等电梯下楼时,刚好有两个并排等电梯的实习生。文案部这一批实习生百分之九十都来自青大,两人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话题,其中一个女生打开手机:“说起我见过最好看的女生,就是我们学校一个舞蹈队的学妹。给你看,这是我们舞蹈队大二那年去绍城演出拍下的图片。”
另一个扫了一眼,眼神霎时变作惊叹:“是很好看哎!”
女生得意:“对吧!当时演出结束后我们准备出去玩一圈,结果有几个刚毕业的高中生主动说给她拍照。这组照片当时还在微博小火过一阵。你搜日落云幕边这个tag,应该还能搜到当时发这组图的博主。”
出门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天也黑的格外快。轿车在雨夜中疾驰,梁恪言的视线扫过纷繁的雨珠,最后落回紧握在手中的手机,他在搜索框输入那几个字。
如他所想,她们说的就是柳絮宁。
——日落晚雾里,她静坐湖水中,裙后的拉链拉到了腰际,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后背。
除了一条九宫格,还有一段视频。
画面里,舞蹈队的成员和几个高中生围在她身边,嬉笑声如银铃清脆:“姐姐,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我刚才给你拉拉链的时候他脸超红的!”
黄昏里起了阵风,柳絮宁扭头望去时扬起的发丝氤氲出一圈金色的朦胧光晕,她的侧脸映在模糊又晃动着的低像素镜头里,别添朦胧美感。
她不肯定也否定,只问:“是吗?”
“对呀对呀!”
只是一段随手拍下的视频,进度条到这里就结束了。
那组九宫格意外上了热门,点赞评论量都格外高,这条倒是无人问津,连右下角的观看人数都很稀少。
“梁总,到了。”
奥庭酒店的顶楼包房,被梁恪言包了一整个月,他从来自信,万事都在掌握中,他觉得一个月大概就够了。够那些莫名其妙到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烟消云散个干干净净。
但很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够。
第14章 忍
半个月后, 柳絮宁的病假正式告罄。青城基本上没有秋天,十一月中旬的气温突降,柳絮宁收拾了整整两个行李箱的厚重衣物。
大学的课程不比高中, 十天半个月不来也没关系。
胡盼盼靠不住,柳絮宁问许婷前几节课讲了什么内容, 对方非常遗憾地告诉她由于都是早八, 她满满一身怨气,一点儿也没听课。柳絮宁长呼一口气,原来大家和她这个病号的进度一样。
她熬了整整两周彻底还完了债。
“夙兴夜寐!这是真的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胡盼盼惊呆于她狂野的六边形战士操作, 更惊讶于她在收拾东西准备去舞蹈室,“你确定你肚子里这个伤口痊愈了吗你就敢剧烈运动了?究竟是谁做了趟全麻手术?应该是我吧……”
许婷在一边笑到不能自已:“都说了不要和高考状元比效率。”
柳絮宁怡然自乐地接下了这个名头,关上寝室门前探出半个脑袋, 贴心安慰:“加油, 还有两个晚上呢, 一定能创造奇迹的。”
“柳絮宁!!!”胡盼盼欲哭无泪。
·
奥庭酒店顶楼。
谷嘉裕没个正行地翘着腿, 遥控器在他手间翻来倒去:“我说——”他看着远处正拿电脑办公的梁恪言, “我也是奇了怪了,你们梁家人是不是个个都不爱往家里跑?”
梁恪言头也没抬:“什么?”
谷嘉裕叹了口气:“我前几天让司机去给你们送阳澄湖大闸蟹的时候, 家里就一个阿姨在。她愁眉苦脸地说这螃蟹送了也没人吃。”
“怎么会。”梁恪言心不在焉。
“怎么不会!你爹一直没回家,你那弟弟妹妹都在学校,非周末不回家,你呢又在酒店住了有……一个多月了吧?你们梁家人有够奇怪的。”他语气纳闷,“这么大一个别墅, 没人住我可去住了啊。”
梁恪言不冷不热地哦了声, 甚至添了句:客房很多, 无所谓。
对上梁恪言这种人,谷嘉裕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真的好奇死了,一个抱枕扔过去:“我是真的不明白,你有家不回干嘛住这里啊?我知道你和梁叔关系不是很好,但是他现在可不在家。”
“你们家藏着鬼啊不能进——”
梁恪言突然抬头朝他看来,眼神平静,墨深的瞳仁里却似藏着翻涌的浪潮。
谷嘉裕无端端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算了。”梁恪言无所谓地耸耸肩。
谷嘉裕有时要被他这性格气个半死,话总爱说一半,钓得人欲罢不能,偏偏梁恪言就是那种如果不想告诉你,你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的人。
“操,以后不来了。”谷嘉裕愤懑起身。
“等等。”
谷嘉裕眼睛一亮,肯说秘密了?
“帮我去再续一个月。”
他来续?青城所有五星级以上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被起瑞包了整整五年,这狗东西,冲他打秋风呢。谷嘉裕瞳孔一缩,忍不住咒骂:“你脑子有病吧!”临了出门不忘再加一句,“还病得不轻!”
梁恪言不为所动。
怎么会呢?他就是因为正常且拥有底线才住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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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宁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出席各种宴会,因为总会碰上一个她厌恶至极的人。可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梁锐言在门口敲门,已经问了她好几遍好了没有了。柳絮宁开始郁闷为什么这畸胎瘤不是在这个月发作的,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拒绝了。
“柳絮宁……絮宁……宁……”
门“唰”一下打开,梁锐言的鬼哭狼嚎被迫叫停。
“我以为你在里面出什么事了,110都已经摁好了。”梁锐言笑着说。
柳絮宁调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冷哼一声:“大惊小怪。”
晚宴地点在蒋宅,和起瑞在同一条路上。周叔载着两人去起瑞接梁恪言。车停在起瑞大楼楼下,柳絮宁半开车窗抬头望。真高啊,如果长发公主被关在这里,她得养多少年的头发,以及,她能顺利和巫婆对上话吗?
二十分钟后梁恪言出门。柳絮宁看着那个显示停车时长一个小时60,不满则按一个小时计算的提示牌,她想,梁恪言不如再晚一会儿出来。
算来,柳絮宁得有一个月左右没见过他了。肩宽窄腰,身姿挺拔。暗色系的西装外套,外面搭了件黑色大衣,扣子没有扣上,上车时带来一股十二月初的微凉寒意。
两人视线对上,梁恪言问:“怎么了?”
柳絮宁:“没事,我就是在想你再晚四十分钟出来的话这个停车费就物超所值了。”
他微愣了一下:“专用电梯在维修,客梯来的很慢。”
老天,她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平时用这语气和梁锐言说多了说习惯了,偏偏梁锐言这傻子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没想到梁恪言居然听得懂!
想到这里,柳絮宁脆弱地挣扎了一下:“我开个玩笑。”
梁恪言点了头:“好笑。”
柳絮宁:“……”
放弃挣扎,这人好没劲。
梁锐言翘着二郎腿在游戏界面厮杀,偶尔抬眸看向两人,视线扫了一圈,又回到手机屏幕。可惜了,这把被人钻了漏洞,死得挺快。
三人到蒋家老宅的时候,人来得还算少。
“哦呦,恪言、锐言,怎么才来啊!”金玲理了理旗袍上的披肩,笑着迎过来。
梁恪言颔首,还没说几句,有人下楼来找他,说是梁安成和梁继衷让他上去。
梁锐言好奇:“爷爷他们怎么来那么早?”
金玲指指楼上:“一大早就来了,楼上谈事呢。”
“陈姨,您这愁眉苦脸干什么呢?”梁锐言从小就生的俊俏非凡,人又爱笑又爱闹,在太太堆里一向混得如鱼得水。
那个叫陈姨的女人叹气:“你付梅姨有事先走了。”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桌上牌局,“三缺一呢。”
周茉芸支着下巴,一眼瞧见躲在梁锐言身后的柳絮宁。挑起的凤眸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女孩子长大了,五官出落得愈发水灵,掩在宽松衣物下也能看出纤细玲珑的身段。
周行敛这小兔崽子,读书怎么都读不会,投资怎么都能搞亏,看姑娘的眼光倒是不会错。
陈姨也在此刻瞧见了柳絮宁,眼睛一亮:“你妹妹好像是会打牌的吧?”她去拉柳絮宁的手,“陪你陈姨来一局啊。”
柳絮宁下意识想拒绝,求助的眼神望向梁锐言。梁锐言一眼看出她的想法:“你不想打啊?”转头又冲陈姨道,“姨姨姨——她不想玩,我跟你们来!”
“你们男人打牌老没意思的。”陈姨没理梁锐言,依旧看向柳絮宁:“宁宁不想和我们打啊?为什么呀?”
柳絮宁僵硬地露出一个笑:“没有,就是很久没玩了,都手生了。以前用手机打,机器排的牌,我自己不太会洗。”
陈姨露出一个笑:“没事的没事的,来吧,总不见得让姨姨们三缺一吧。”
她自然地站在柳絮宁和梁锐言中间,赶飞虫似得赶梁锐言:“哦呦,你一个男孩子站在这里干什么啦!你爷叔他们都在三楼,快去,别在这里碍我们的眼。”
刚刚还说着三缺一,可等到柳絮宁坐下,周边不知何时围上来一群富太太。
柳絮宁手心出了汗,她悄悄搓了搓手。她天生聪明,心算又强,学什么都特别快,这点技能用在记牌上更是一绝。
桌面上饼多,柳絮宁连打了几个周茉芸都不要。
摸牌时她的手慢慢摩挲了一下,不出意外这牌她杠走之后周茉芸怕是没法胡了。
“二条。”算了,主动喂她好了。打完这局就走。
周茉芸:“过。”
她不胡这个啊?好吧,她难得算错。
周茉芸小酌一口茉莉花茶:“哎呀——虽然有点不舍得,不过我能自己摸到的呀,我们周家可是不吃嗟来之食的哦。”
金玲捂着嘴笑。
柳絮宁肩膀一顿,只觉得懊恼,这牌能不能收回去让她来个明杠。
“妈,你这牌打一下午了,该停了吧。输了我爹又要骂你了!”有人声从后方传来。
太过熟悉,熟悉到柳絮宁肩膀僵硬了一瞬。
“姨啊,让让呗。”周行敛大剌剌地挤开旁边的看客,在周茉芸旁边一屁股坐下,眼睛随意一扫,突然定格在柳絮宁脸上。才多看了几秒钟,他妈突然掐他后腰,惹得周行敛连声求饶,咬牙切齿地小声道:“妈你干嘛啊——”
周茉芸懒得理他,语气轻描淡写:“小鬼头,再多看我抽你你信不信?”
信。他敢不信?
周行敛的到场,让柳絮宁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她胸口无端发闷,没法集中注意力在牌面上,有好几次都心不在焉的。
周行敛笑了笑,椅子朝她挪得近了些:“到你了,想什么呢你?”
那张牌紧紧地攥在柳絮宁的手中,手心乍然渗出一层薄汗。
立坪中学十二班,中加合作班,专为富家子弟应运而生的一个班级。梁锐言、周行敛,皆是其中之一。
梁锐言那时候疯狂迷上羽毛球,梁继衷宠他,他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于是他获得了每周一至三下午出门训练的机会。
那天是个周三午后,柳絮宁吃过饭独自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你猜她今天穿的什么颜色?”尚带稚嫩的男声从后传来。
“猜个屁。”
“周行敛,一台游戏机。”
“粉色。”周行敛说完翻了个白眼,“猜完了,谜底呢?”
那男生贱兮兮地笑:“哦,你喜欢粉色啊?”
周行敛一掌打他脑门上:“缺西,你丫玩我。”
周行敛倒是被激起了怒意。那时恰巧经过学校喷泉池,他脚一踹那男生屁股:“去,把她推下去,让我看看猜的对不对。”
男人,有人胆小只能嘴贱,有人胆大就爱犯贱。周行敛属后者。
柳絮宁是什么身份?那男生又不蠢,才不高兴做这个,可又看一眼周行敛,实在没法,大着胆子往柳絮宁那边走,企图装作不小心撞到她的模样。可他没想到,柳絮宁轻飘飘地侧身,男生力道没控制好反到摔进喷泉池里。
彼时柳絮宁居高临下望他,目光落在他裆处:“我猜黑色,猜对了吗?能不能也送我一台游戏机?”
那时多的是学生散步,每个人嬉笑着看他。男生羞愤交加,起身麻利地就跑。
可惜了,摔进池子里的不是周行敛。不过这愿望很快实现。
再见周行敛是在梁家老宅。梁锐言这傻子那时候看柳絮宁就像原住民瞧见了三花猫,眼睛都要变竖瞳。柳絮宁硬生生挤出点眼泪,他便可以不由分说地和周行敛打在一起。
怎么不把他踹进池塘里啊,笨蛋梁锐言!
所以她只能不好意思地补上一脚。
那时还小,她以为进了蜜罐就真是蜜罐。后来渐渐长大,她开始明白有些话只能想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脑内模拟无法实践操作。那些童言无忌,那些畅所欲言,理所当然地焚入了成长的必经之路。她只能庆幸,她是在做完这些事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然又该含泪吃下多少黄莲。
“傻了啊妹妹,怎么不出牌?”周行敛拍拍她的肩。
柳絮宁猛然回神,只觉得被他碰触过的肩膀里有蛆虫蠕动,慌乱之中打出一张二条。
周茉芸笑容一凛:“你又摸了个二条。”
柳絮宁想纠正她,那不叫摸,叫原本就有。好心喂你送你胡一次罢了,你自己不要。
周茉芸想起自己刚刚的话,脸色难看起来,却还稳着声线:“宁宁手上还有二条吗?要是都在你这,我也不打了算了。”
周行敛懂他妈的意思,身体自然地向柳絮宁那边偏,还没靠过去,有人一双手蛮不讲理地撑在柳絮宁桌前。
掌心撑开,手指修长,手背上青筋脉络清晰凸起,蜿蜒至小臂。只一双手,却可见几分压迫。
周行敛一愣,抬头对上梁恪言的视线。
“有功夫看别人的牌,不如打好自己的。”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他什么时候下来的?
谁都知道梁恪言这人出了名的毒舌刻薄,从小到大就是。所以太太堆里只爱跟梁锐言玩,要是碰见梁恪言,那真是……憋屈。
这小孩从小说话就难听,成天冷着张脸,看不起张三,瞧不起李四。还好生在梁家,天然有着些许弯曲别人的权力,这性格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早晚叫处处充满人情世故的社会绞死。
周茉芸悻悻拉过周行敛:“哎呦!恪言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成天板着张脸,吓死个人咯。”
后边一圈富太太掩着唇轻轻笑。
梁恪言笑意不达眼底:“我看您这是能遗留百年的样子。”
周茉芸怔住,两年没见,年岁渐长,素养倒成了他的稀缺物,他现在竟然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梁恪言!”周行敛猛得拍桌,对上他冷漠的眼,本就不足的底气又挫下三分。
“抱歉,刚刚爷爷在楼上和我讲星河汇的项目,抽空出来休息一下,爷爷还在等我。”他轻描淡写地扫过周茉芸的脸。
另一只原本扶在椅背上的手点点柳絮宁的肩。
像让她放心。
他衬衫袖口折到臂弯,手肘松弛地撑着柳絮宁的椅背。一站一坐,一刚一柔。
周茉芸眼波流转,总觉得自己读出点不敢置信的荒谬意味。
但她现在没工夫思考那点微妙,星河汇现在就是她的命脉,她看着还在那里愤懑不平的蠢货儿子,猛拽一下:“行了,你别站在这里了,牌运都给我吸走了!”
周行敛一肚子委屈。他妈自己手气差,怎么还能怪他头上!
走之前,他没忍住又看了眼柳絮宁。操,这女的怎么不长歪,长歪了他不就不会再动歪心思了吗!
因为梁恪言的到来,接下来的牌桌上气氛做到了表面融洽。柳絮宁只希望那个蒋叔叔又不知道那里来的新老婆早点过完生日她好早点离开。
晚上七点,晚宴正式开始。虚与委蛇的社交对话,面露假笑的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利益交合,这才是他们这些层出不穷的晚宴的最终目的。
柳絮宁吃到一半就吃饱了,月底有个元旦文艺汇演,她吃多了还得再减肥,何必呢。
“我去上个厕所。”柳絮宁对身旁坐着的梁锐言说。
“嗯。”
上次来蒋家是蒋叔叔第二个老婆的生日,她早就忘了这家的结构,问了好几个服务生才找到厕所。
手刚握在门把上,就听见里面传来的两声交谈。
柳絮宁不算一个很有道德的人,这圈子里好多八卦她都知道那么一点。谁让这些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就像在自家客厅一样毫不避讳。
只是,这段对话的主角,似乎是她本人。
“我跟你说过了,我看人一向准。柳絮宁就是个越长越好看的苗儿。”
是周行敛的声音。
“切,长成天仙儿也跟你没关系。人家梁家有钱到都不需要联姻,你们家几个钱,还敢肖想她?”
周行敛冷笑:“你有病吧?我家哪里差了?”
另一人:“比起梁家是差那么……一点点。”
周行敛:“你别搞得柳絮宁像梁家亲生的一样,这么喜欢给人提身价?不管是云湾园还是梁宅,哪个地方能是她柳絮宁的家?”
那人说不过他,话锋一转:“她和梁锐言关系好,有没有家有什么要紧的。”
“梁锐言罢了,又不是梁恪言。不过说实话梁恪言这人挺无聊的,我要是女的我对他可没兴趣。”
“操,抖出来了。”过了会儿,他又兀自长吁短叹。
柳絮宁本来还想多待一会儿,但话题到这一句之后又转了一个与她无关的,说是蒋老爷子精子存活力太差,这几天正猛补。
不要在意这些,垃圾人说出污言秽语不奇怪,她也没有办法阻止别人说话,没事的柳絮宁,就当没听到好了。
她把情绪逼回去,努力让思绪转移到周行敛的新话题上。
蒋老爷子这把岁数了还要补?接受自己的无能很难吗?世上歪门邪道多,她想听听具体是个什么补法,身后有人脚步动了一下,她如掉进米缸被抓包的老鼠,再正常不过地调整好情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梁锐言罢了,又不是梁恪言。】
回到席间,本就饱了的柳絮宁看着一道道新上的菜索然无味。脑间那句话如魔咒反复环绕,因它带来的疼痛也细微地渗入脑神经,不断叫嚣着。就像站在大厦顶楼时,偶尔会想着要不跳下去试试,她现在想做个尝试,试试看周行敛说的对不对。
冰冷的高脚杯被她的指腹氤氲出热意,红酒在其间晃动,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周行敛果真是十分钟都离不开他妈。没一会儿,柳絮宁看着他朝这一桌走来。
柳絮宁的手心不住地发痒。
“怎么了?”梁锐言见她几乎整晚都在出神,问道。
柳絮宁恍然回神。这是蒋家太太的生日晚宴,不是公主用来测试骑士是否合格的考试。标榜“倒霉”的命运明晃晃地贴在她昂贵的礼服上。不过是从上流社会意外得来的通行证,她哪有什么资格做一场测试。得到什么,就要相应地失去什么。决定进梁家的那一刻,她不是早就说服好自己了吗?现在又在这里伤春悲秋些什么?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含下一腔的委屈,在回家洗澡时迎着花洒无声痛哭。第二天醒来,那些寄人篱下的羞耻一定能烟消云散,一切又是崭新而美好的开始。
柳絮宁松开高脚杯:“没事,吃撑了,想睡觉。”
梁锐言:“猪也是吃了就睡的。”
柳絮宁:“打你哦!”
“对了……你玉佩呢?”柳絮宁大衣里是一件黑色方领裙,前头露出一片白皙肌肤。梁锐言的眼睛落在她锁骨处,那里干干净净毫无配饰。
玉佩……
柳絮宁条件反射去摸自己的脖子。做手术前摘下来让梁恪言保管了,做完手术她也忘记了,到现在都没去要。
“那天做手术前摘掉了,应该在哥哥那里。”
他哥哥不是健忘的人,也没有无端替人保管东西的善心,放在他那里,这么久都没主动还给柳絮宁吗?
梁锐言哦了声:“行,待会儿我去问他拿。”
晚宴过了一个小时,吃席的气氛差不多变淡了。梁安成似乎有事要和周家人谈,他和梁继衷都准备离开去往梁家老宅。
一行人向蒋旭东告别后,车正好从车库驶来。
梁锐言觉得很奇怪,大半夜的,周家这三口人来他们梁家干什么。他奶奶悄悄附他肩头讲小话,他们和爷爷爸爸有事情要谈,偏偏周行敛这人又离不开他妈。
“行了行了知道了。”梁锐言到这里就懒得听了。
感情有其特立独行的属性,在他的世界里是绝对不可以变质的,许芳华的话听得他掉一身鸡皮疙瘩。
“我喝了酒,不方便开车。爷爷,我和阿锐还有……宁宁,能一起回老宅住吗?”梁恪言问。
梁继衷点头。
尚处于下风时,他只要得到最高权力拥有者的应允即可。有梁继衷在,梁恪言是不会在意旁人,也不会征求旁人意见的。
车平稳地往梁家老宅驶去。一下车,梁继衷父子和周霖夫妇就往楼上走。三楼书房的门随沉闷一声关上,似乎完完全全地隔绝掉楼下小辈。
佣人不知今天有这么多人来,忙着去泡茶、收拾房间。
柳絮宁和梁锐言正往楼上走。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梁恪言松了松衣领,外套随意丢在沙发上,他偏头去看微醺着的周行敛。
“周行敛,醒醒。”
“到柳絮宁家了。”
第15章 啊哦
梁继衷带人进书房前和唐姨嘱咐没什么大事不要进来, 她在门口焦灼地想,那你孙子把客人儿子打了算大事吗?虽然你的孙子毫发无损。
“咚咚咚——”她敲门,在书房内一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播报。
梁锐言把周行敛打了。
梁继衷长吸一口浊气, 吸得心绞痛。从十二岁打到二十岁,世上时序交替四季更迭万物生长, 就他们梁家这个小孙子永远长不大!
下楼时的场景没有梁继衷想象中的骇人听闻, 甚至平静到如果唐姨不来说明情况他都无法发现楼下发生了什么。
“阿敛!”周茉芸关心切切地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出声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过大。她收敛着怒意,轻声问, “你又和他打起来了?你脑子出什么毛病了!”
周行敛五彩缤纷的委屈通通写在脸上了,他一抬头看见那边身形挺拔高大的两人。
梁恪言这个神经病莫名其妙来一句“到柳絮宁家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衣领就被他提住。
巴掌不轻不重、却侮辱性极强地拍在他脸上。
“刚刚在蒋家, 怎么说我妹妹的?”男人语调慢条斯理, 声线却冷, 冷到周行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是没事, 因为他妈说了梁恪言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摆着那张死鱼脸。他虽然害怕, 但永远不会主动上前招惹这人。他是嘴贱提了句柳絮宁,但那又怎么样,他可没说他们梁家的一句坏话。他就不信,梁恪言真敢打他。他要是动了手,那就是把梁周两家的关系摆到明面上来。生意要不要做了!
可谁知道, 梁恪言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还在楼梯口的梁锐言平时看着挺蠢, 却瞬间反应过来梁恪言的言下之意,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一把推开梁恪言,充满爆发力的一拳朝自己打来。
周行敛觉得这把自己这张俊脸算是得废了。
谁想到,梁恪言手掌握住梁锐言的手臂。
在梁锐言愤怒又诧异的脸色,与周行敛泛起浓浓希冀的眼神中,梁恪言语气漫不经心又满不在乎:“别打脸。”
然后料想中的一拳狠狠落在他的腹部,疼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以前就是这么欺负别人的,所以太清楚这个部位,疼痛感剧烈却又完完全全避开要害。
世上唯男人与体育生难养也。
梁锐言的拳头还要再落下时,梁恪言制止住他。他顺手拆过放在茶几上的湿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梁锐言,另一只手拽过周行敛头发,像丢垃圾般往后一扯,语气平静:“一拳,一拳就行了。”
痛到几欲流泪的瞬间,迷蒙视线里,他看见站得远远的柳絮宁。
好多年以前,也是在梁家大院里,他看见柳絮宁便心痒得彻底,装模作样地借着玩游戏赢了要去抱她,被她巧妙躲开。有一段时间,他们周家饭桌上都是柳絮宁的名字,他妈妈是怎么评价她的,气急败坏的他就是如何转述的。
那时候,只有梁锐言站在她身前,梁恪言面色冷漠地居于高楼,似乎漠视一场小孩子的闹剧。
时光流转,他怎么也开始加入这种闹剧之中?
“你就趁这几年穷奢极欲吧,反正以后也没机会了。”梁恪言微笑着看他,冰冷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他脸上,“纳米楼起家的暴发户。”
他弟弟用蛮力,他擅长刻薄。他太知道该怎样激怒一个人,怎么准确无误地戳中一个人的要害。所以周行敛忍无可忍,在兄弟俩疏忽的间隙,猛然打过去。
不管怎么样,他总该还他们梁家兄弟一拳吧!
这梁家佣人怎么跟梁家人一个德行,他先前被这么欺负,那老管家就站在柳絮宁旁边让她离远一点,自己这拳头刚落到梁恪言脸上,她就着急忙慌跑上楼禀报了。
周茉芸两眼几乎是一黑,决意先发制人:“梁老,安成,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吧!”
梁周两家算得上有许多情分,周老爷子还在时就和梁继衷私交甚笃。周霖听完事情大概,知道又是自家儿子主动去招惹的人,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有许多不符合逻辑之处。是,他这混账儿子是做错了,但争端可是对面这两人引起的。思忖之后的话已经在唇齿间转圜,只待略作措辞用他死去的父亲打出一张感情牌。
可惜——
“唐姨,冰袋有吗?”梁恪言站在最边上,可一出声就能轻而易举地成为视线中心。
他拇指缓缓拂过脸,擦过自己的唇角,毫无波动的声线里滚出一个字:“疼。”
“哎哎哎——有的有的!”
梁家不养蠢货。拿一个冰袋,几乎动用了梁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佣人,似锣鼓喧天地呵出一声——“我们少爷被外面的戆瘪三打了!”
周行敛眼睛都要滴出血,那他呢?
周霖觉得自己脸也生疼,好声好气地道歉,最后又不露声色地提及星河汇项目。成大事者不拘儿子。
梁安成刚要应答,却见捂着冰袋的梁恪言笑着反问:“都这样了,这生意还能做下去?”
缺口被梁恪言正式撕开。
可梁恪言是个什么东西?他爸爸和他爷爷还没死,这起瑞还没彻彻底底地到他手上,他又有什么资格在长辈堆里发号施令?
“梁叔——”周霖看向梁继衷,却见梁继衷疲惫地摆摆手:“天色不早了,先这样吧。”说完,他转身上楼,似乎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听话要听音,周茉芸一口浊气提在胸口,眼神像刀子狠狠剜过周行敛。三人悻悻离开梁家老宅。
梁安成重重揉捏眉心,眼神扫过面前的三人,正要开口,唐姨下楼:“老爷子让你们三个人上去。”她悄悄地把“滚”字咽下。
那“三人”之中自然不包括柳絮宁。她站在最边上,感觉自己立于薄冰之间。梁锐言和梁恪言先后上楼,路过她身边,前者耸耸肩,送来一个没事的安慰眼神。还未等她回应,她和梁恪言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
周家人一走,那冰袋早就被他拿下,此刻红印明显的侧脸全然暴露在柳絮宁的视线之下。
原来他也听到了周行敛那些话。
她心脏一下一下地重重起跳。
【到柳絮宁的家了。】
串珠字句连成柔软的线,小心翼翼地缠绕过她这颗心脏。
·
“所以,周家那个儿子到底说了柳絮宁什么?”书房里,梁继衷坐在主位,浓眉紧蹙。
梁安成点过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梁锐言觉得这种场景分外眼熟,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孩童时代他经常光顾这,那根戒尺也常常光顾他手心。只是与以往每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居然站着他哥。
梁锐言:“反正他就是说了柳絮宁坏话啊!”
梁继衷眉蹙得更紧:“我在问你他说了什么。”
梁锐言噎住,他又没听到!
看小孙子这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听到就冲动上头动手打人。
“你啊你啊,听风就是雨。”
“什么听风就是雨,这我哥说的。”梁锐言扬了扬下巴,“是吧哥,那人说了柳絮宁什么?”
对于梁恪言会插手这件事,梁继衷和梁安成都颇为不解。梁锐言对柳絮宁的心思,太过明显,谁都知道。精明阴暗的成年人谁都不会戳破也不会点明。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有些道理,过几年,不用人提点梁锐言自己就会懂的,提早点破,岂不是伤了和自家孙子的情分。
只是,今天这件事怎么会是梁恪言先挑起的头?
梁继衷把目光挪到梁恪言脸上:“恪言——”
“爷爷,您知道周行敛名下有个行画传媒吗?”梁恪言自然地另起一话题。
梁继衷一顿:“知道。”
“那您知道行画借壳A股上市的计划失败了吧。上市失败,周氏集团向行画投入的这七千五百万全部打了水漂。您本来就不愿意和周氏再合作,却撕不下脸,我这样做不好吗?还是说,您要继续和这种一定会血本无归的公司一起合作,然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半垂着视线,修长手指拿捏着冰袋的一角,闲适地晃着,“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周爷爷赚的钱算干净,但不算厚道。您早就不愿意与他深交,可是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两家关系甚好。周伯这几年像条粘人的蛆一样挂在您身上,您也很烦吧?”
梁继衷拿茶杯的手一停,他垂眸看着茶杯里飘动的茶叶,杯边黏着茶叶根。
突然毫无胃口。
“据我所知,星河汇项目最终负责人的头衔会落到周行敛的头上。他挺厉害的,每一次投资都能恰好投进坑口里。也不知他这运气,星河汇落地之后能为我们起瑞带来多大的利益。”
梁安成拿烟的手停滞在原地,终究还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投向儿子。
而梁继衷不知不觉间口吻由质问变作疑问:“可你看看你弟弟,今天动手打了周行敛,这被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要拒绝合作的方式有千种万种,为什么要用这样偏激的一种?”
“爷爷,所以我忍到了梁家。如果他们自己要放消息出去,该怎么措辞?梁家老宅,周家长子与梁恪言突发冲突,梁恪言掌掴周行敛,后者敢怒不敢言?”梁恪言用平淡到甚至带着几丝嘲讽的语气模仿,“港媒的措辞,您不是最懂了吗。”
“退一万步说,他们真放了消息出去也无所谓。我们梁家保全了脸面,起瑞也顺理成章地丢掉了垃圾。业界的负面名声顶多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爷爷,名声是虚的,我不介意。”
……
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梁锐言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
哗,戒尺一下都没落到他身上。爽。
离开书房前,梁恪言和梁继衷道了声晚安,清晰可见老人眼里明晃晃的赞许。
“爸,晚安。”梁锐言哈欠连天地挥手。
梁安成情绪一直平淡,随口嗯了声。只是那目光迟迟无法从大儿子的身上移开。梁恪言似乎察觉到,他回过头,冲梁安成浅笑:“爸,你看,我说了,和周家的项目不太好做。”
·
为了照顾长辈,小辈的房间都在高楼。
梁锐言走在前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冷不防扭头:“哥,柳絮宁那枚玉佩是不是在你那儿?”
梁恪言眼帘一掀,慢悠悠开口,语气疑惑:“什么玉佩?”
“就是她一直带着的,和我一对的那块玉佩。”
楼梯转角处只有一排幽黄晦暗的感应地灯发散着微弱的光。梁锐言看不清楚梁恪言的眉眼,只能看到他揉揉眉心,有些抱歉:“她一直没问我要,我以为不太重要,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急着要戴吗?不急的话,等我回家了找找。”
她不急。她甚至忘记了。
梁锐言喉咙莫名发干:“不急,但是戴了很多年,突然不戴在身上,她会不习惯的。”说完这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恪言。
今夜有些事不能细想,可他偏偏就是细想了。
长时间的视觉训练使然,梁锐言习惯紧紧追随高速飞行的球体,他也绝不会放过漏过任何一个朝他飞来的球。无论从哪个方向来,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技巧,无论对手是陌生还是熟悉,他都能轻松接住再狠狠回击。
梁恪言垂下眼眸,长而漆黑的眼睫在下眼睑透露淡淡阴影。那冰袋外渗出点点细密水珠,淌在他手心,他嫌弃地甩了甩手。再抬头时,嘴角勾着,语气里是再明显不过的揶揄:“明天一定送到你的宁宁手上。”
梁锐言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从小一起长大,有外人言语羞辱柳絮宁,作为一家人怎么能不挺身而出,他又怎么可以将此种行为蒙上恶心的心思。
·
人在陌生环境里总会下意识想要找个同伴,一个就行。这是柳絮宁进梁家之后才学会的道理。
同龄人不喜欢她,她能理解。那自然是成熟又懂事的父母们肆无忌惮地撒下污言秽语给稚嫩的双眸覆盖一层肮脏的滤镜。
无所谓,但是柳絮宁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能与她一起同仇敌忾的“同伙”。
梁恪言,还是梁锐言?
年幼的她咬着笔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人的性格。
她承认,以前做事其实不太小心,以为一张写满秘密的贴纸撕成小碎片和所有其余的草稿纸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可出去吃过饭回来之后,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浅蓝色的草稿纸已经不在垃圾桶里。
啊哦——完蛋了。
那个阿姨会把这张纸送到谁手上?
恰巧那天之后,梁锐言忙着训练,梁恪言去老宅住了几天。那几天的日子,堪称一场如折如磨。柳絮宁一个人在家抓耳挠腮地设想出千百种会发生的情况,再根据每一个情况编造一个又一个的理由。
再遇见兄弟俩,是在梁家老宅。做完坏事的她随意地一抬头,直直对上梁恪言的目光。她尚且无法分辨,因为这位哥哥看人就是这番不屑的死鱼眼样。晚间入席的咸蛋黄鸡翅,和他那道冷漠到没边儿的冷笑,才是想法最终定型的强有力佐证。
真不幸,居然送到梁恪言手上了。
他对那个阿姨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时,是不是也想对她说——明天起,你也滚出我的家。
也许她是柔软面包里夹入的一根鱼刺,乖乖待着还能被阴晴不定的主人勉强忍耐着,要是有任何动作企图用尖锐的利刺伤及他人,她一定会被剔除丢弃的。
唉,梁恪言,真是她人生中一场来势汹汹的地壳运动。所以她得离梁恪言远、远、远一点。
“你干嘛呢?”恰好梁锐言从她身后经过,她的视线下意识抓住他。
既然梁恪言不吃她装乖卖惨这一套,那就算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棵树供她攀。
……
老宅彻底陷入寂静夜色,有一道沉稳的脚步路过她的房间,带着莫名的熟悉。鬼使神差般,柳絮宁起身走过去,她打开房门,半个身子往外探。
那人听见动静,偏过头来。
这次视线抓到的是梁恪言。
第16章 亮牌
“还不睡?”声音在夜色里沉沉落下。
周行敛最后那一下打的不算轻, 刚刚的红痕已经变作他现在嘴角的红肿。
按照梁恪言的敏锐度,其实可以躲开。柳絮宁耐疼力极差,她不由开始莫名其妙地通感, 觉得这一定很疼。
“马上了。”
梁恪言嗯了声:“别急,玉佩明天给你。”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 柳絮宁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有什么好急的。
“没事。”
梁恪言点头, 就要进门。
“谢谢——”她立刻说。
打开门,和他对话,不就是为了道出一声谢吗?
她应该是刚洗过澡, 双眼还氲着一层朦胧潮湿意,长廊灯光打下,黑发遮掩的耳尖红着。
道谢的句式么, 无非就是“谢谢”“不用谢”“不不不还是谢谢你”“不客气”这些字眼搅来搅去。所以在梁恪言说出不用谢之前, 她背在后头的手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口罩来, 然后递给他。
明天可是工作日, 他不去上班也要出门的吧?一包冰袋消不去脸上的红肿, 一个口罩总能遮住下半张脸的狼狈。
看他没动,柳絮宁晃晃手指:“是不需要吗?”那她就收回吧。
手刚往里缩一寸, 梁恪言稍稍倾身接过:“刚需。”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有趣。
柳絮宁如实说:“戴我脸上有点大,戴你脸上应该刚好。”
他闻言,默了几秒,最后笑着别过脸去,那笑容里有点无可奈何:“是, 我也觉得。”
进房间之前, 柳絮宁一闪而过的视线里, 捕捉到他发红的耳朵,很快恢复正常。
·
大灯关着, 只有一盏壁灯微弱地发散着光芒,照在书桌一隅,玉佩色泽透亮,是上好的翡翠打磨而成。
梁恪言难得认真地去思考一件事,他不还能怎样?他扔了又能怎么样?
想算了又不想算的念头从头顶颠至脚尖。
梁继衷和他说过,这世上活的最痛苦的,除了穷人,就是有点道德却又不多的人。
他现在想想似乎的确如此。
夜晚痛苦地过去,晨光挣扎着上线。
梁恪言本就睡得浅,也没了浓浓睡意,索性起床准备去公司。他将玉佩交给唐姨由她转交,信口拈来一套于天洲刚刚送来的说辞。唐姨怎么知道这枚玉佩后头弯弯绕绕的曲折,连声应下,又让他吃饭。
吃过饭,梁恪言去楼上和爷爷奶奶告别。梁继衷一向起得早,此刻一般都在书房。梁恪言刚要敲门,就听见爷爷奶奶的交谈声。
最近运气上佳也不佳,昨夜听见周行敛的污言秽语,今天又发现一个小秘密。
·
月底有文艺汇演,节目清单上必然有舞蹈队一列,加上因为生病住院,柳絮宁缺席了好几次的训练。她向来不喜欢掉队,所以回学校后,上课、画画、跳舞,三点一线。
所有人都忙,除了谷嘉裕。没事可做的他恰巧听说阿k失恋的消息,算算又有好几天没见着梁恪言,于是在群里提了句出来喝酒。
梁恪言没回,所以谷嘉裕来奥庭逮他。
料想得没错,这人在酒店办公。谷嘉裕长叹一声,腿一弯倒在沙发上,随便抓过旁边一本杂志消磨时间。
刚一翻身,笔记本电脑旁一个小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眼球。
很普通,但是出现在梁恪言旁边就很不正常——一个白色的,柔软布料上点缀着小颗樱桃的口罩。
谷嘉裕很敏锐地嗅到了点东西。
“哎。”
梁恪言头也没抬:“说。”
谷嘉裕咳嗽两声:“你一个人住啊?”
梁恪言:“怎么,看见我肩膀上趴着的那个了?”
总说梁恪言死板又无趣,谷嘉裕是不赞同的,这人其实有点意思,只待有心人挖掘了。
“你那个口罩,干嘛用的?”他慢吞吞地说。
梁恪言反问:“你说呢?”
谷嘉裕哎呀一声:“行吧,算我憋不住。你谈朋友了?”
梁恪言看了眼他。
“我当然不是瞎猜的,这口罩肯定不是你会买的东西对不对,所以它出现在这里就很诡异。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好奇心太重,如果我有些话憋在心里是一定会憋死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
梁恪言这话冒出得猝不及防,像平地砸出一道惊雷,惊得谷嘉裕把剩下的话一股脑全咽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沉默片刻后好奇心猛涨,噌得一下站起来:“哎,瞧瞧哥们这七窍玲珑心!”
思忖一会儿,他的疑惑又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不是,你喜欢谁啊?怎么这么突然?我认识吗?”
回国也才没几个月,连阿k的局都很少出来,他能碰到什么人?
梁恪言玩着桌上那把打火机,他从来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享受火匣打开又合上的沉闷声响。心里那点难以言说又隐晦到上不得台面的想法在一点一点地发酵。
她的名字就在嘴边蠢蠢欲动。
说出来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有你这样的吗,把我胃口钓起来了又装哑巴?”谷嘉裕气急。
沉默在空间里良久环绕,谷嘉裕看他嘴角平直,发怔似的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
“妹妹。”他突然说。
“我当然知道,你怎么可能玩姐弟恋。”
梁恪言把视线收回,神情自若地看着他:“我妹妹。”
沉默二次发酵,这几个字眼太耸人听闻,那道雷算是彻底劈在了谷嘉裕身上,他见鬼般看过去:“你哪个妹妹啊……”
“我有几个妹妹?”梁恪言反问。
柳絮宁?柳絮宁!
谷嘉裕彻底惊住。
“可是……可是她是你妹妹啊……”
不是的,谷嘉裕当然知道柳絮宁这层妹妹的身份代表不了什么。他无法直白诉之于口的是——柳絮宁是梁锐言喜欢的人,她可是梁锐言喜欢的人啊。他怎么可以喜欢亲弟弟喜欢的人呢?
“我靠!”想到这里,他用力地搓搓脸,神情痛苦,“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蒯越林?”
蒯越林是阿k真名,谷嘉裕不常叫,足以见此时惊悚程度。
事情做完了,他也没兴趣再做。梁恪言合上电脑,沉默了许久,才抬头认真地看向谷嘉裕:“我一个人藏着挺难受的,现在告诉你了,好多了。”
晴天霹雳。
谷嘉裕难以言喻地看着梁恪言,消化着这看似无比简单的话语。
好可怕的信息。
好贱的一个人。
……
“是我喜欢柳絮宁,不是你,放松点。”
从梁恪言告诉谷嘉裕这件事之后他整个人就紧绷着张脸坐在沙发上,苦大仇深得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事情。
谷嘉裕语气愤慨:“你是人吗?你是个好人就不该告诉我这件事!先不说她是你妹妹,虽然没血缘关系,但是你弟弟喜欢她啊你还敢——”
“敢?”梁恪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谷嘉裕沉默了几许。
梁恪言:“我有做什么吗?”
谷嘉裕:“……没有。”
他把“目前”二字默默咽下。多年好友,他自认了解梁恪言——他喜不形于色,厌也藏于心,从来都是闷声做大事的人。当然,截止目前,所有梁恪言想做成的事情、想达成的目标中,还没有与感情挂钩的东西。
既然如此,现在的他能将这份喜欢轻易说出口,也许本就不是一个对感情执着的人呢?
两人的手机屏幕同时亮起,阿k在群里问他俩到底出不出来。被女友绿的情况下再被兄弟鸽,他真的要去死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谷嘉裕不仅仅是梁恪言的好兄弟,更是梁锐言的好朋友,所以他非常迫切地想从此番对话里脱离开。
“走不走?”谷嘉裕赶紧问。
梁恪言:“嗯。”
谷嘉裕跟在他身后,沉闷地吐了口气。
蒯越林真是个小天使。
·
这顿酒喝到半道上时,喝到烂醉的阿k终于彻底绷不住开始说胡话。口齿不清,口水乱喷,谷嘉裕嫌弃地撇开脸又恰巧看见对面那个,骨指分明的手握着酒杯,面上清醒眼神却好像在发呆。阿k鬼哭狼嚎的动静快要震破包厢的门了都没引来他半个眼神。
谷嘉裕觉得自己好痛苦。
从会所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三人都喝的有点多,其中属阿k程度最深。谷嘉裕全程没怎么喝,他怕这两人喝醉了要一起发疯。但是很显然,他高估了阿k,又低估了梁恪言。后者很正常,非常正常,酒后些许上脸,眼神却是清明的。
深夜的青城霓虹璀璨,市中心无一处沉寂,依然热闹非凡,像跌入一场金钱堆砌的幻梦。车里三人困的困,醉的醉,一上车就开始闭眼小憩。再醒来的时候,是司机提醒云湾园到了。
云湾园?怎么到云湾园来了?谷嘉裕一瞬清醒地看着车窗外:“怎么不是奥庭?”
“奥庭酒店吗?”司机见他这差异模样,为难地说,“您一上来就睡了,也没有说去哪里。以前都是把小梁先生送到云湾园的。”
“现在是要去奥庭酒店吗?”
谷嘉裕正要说是,却见身旁的梁恪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揉揉脖子,仿佛很快搞清了状况,好脾气地说:“没关系。”
司机连声抱歉,梁恪言并不介意,他姿态如常地下了车。
谷嘉裕看着梁恪言闲庭信步般走进了花园。他站在花园中央,肩宽腿长,身形优越,仰头看着二楼的阳台,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进的家门。
谷嘉裕不知道他对着漆黑一片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
开门关门的震动震醒了阿k,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打了个酒嗝:“这哥大半夜不进门装什么忧郁。”
谷嘉裕翻了个白眼:“您接着睡吧。”
“哦,行。”阿k搓搓脸,身子重重倒在椅背上,喃喃,“那你也别让梁恪言盯着他妹房间看了。大半夜的,渗人。”
谷嘉裕愣在原地,几秒之后反应过来那是柳絮宁的房间。他转头笑骂了阿k一句老法师。但也是在这一刻,谷嘉裕微妙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
或许,梁恪言早就想回家了,所以在明明可以清醒地说出目的地时保持缄默,借着旁人的手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下。
梁恪言在青城有自己的公寓,何必大费周章地住酒店?因为那样才能让自己觉得奇怪,于是追问。追问之下,他顺势而为说出真相。
他甚至知道自己与梁锐言同样交好,于是率先亮牌。
他需要一个认为自己这样做并非坏事的同盟,来为日后每一个问心有愧的时刻提供一颗又一颗的定心丸。
第17章 蓄意
柳絮宁这几天的训练程度大得惊人, 加上平时还要画画,浑身上下没一块是好的。这个夜晚,柳絮宁被肩痛折磨到无果, 睡到一半起身下楼找药膏。蹲在柜子前时,她听见了车子在门外熄火的声音。
这个点?谁?
她没穿内衣也不准备开灯, 只想赶紧拿好药膏后上楼。只是, 摸黑蹲在柜子前翻找时有人从她身边路过,被她绊了个趔趄。那人声音冷淡又警惕:“什么东西。”
——是梁恪言。
唐姨转交给她玉佩之后,两人又是几天没见。
柳絮宁弱弱举起手:“哥, 是我。”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出那片药膏也不管对面的人看没看清,“我拿药膏。”
“在自己家别像做贼一样行吗柳絮宁?”他双腿交叠, 姿态松弛地靠着墙, 黑色外套被他随意甩在肩膀。
月色灼烧在他深色瞳眸中, 明亮灿然, 说话时口齿清晰吐字精准, 如果不是嘴唇张合间呼出的浓烈酒气肆无忌惮地喷到她脸上,柳絮宁都没发现他此刻正处于酒醉状态。
懒得和醉酒的人计较。
“知道了。”
“拿药膏干什么?”他率先开口。
柳絮宁:“脖子疼, 贴一下。”
久坐不动的后果就是这个,腰疼脖子疼对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
“要帮你吗?”他问。
现在的梁恪言能不能分清一和二都另说,还妄图帮她贴药膏?柳絮宁刚要拒绝,他随意一丢自己的外套,另一只手果断一伸, 不容置疑地抽过她指间那片薄薄的药贴了。
他两指并拢, 从后头点过她的颈:“不转过去我怎么贴?”
喝过酒后, 他说话时气音漂浮不稳,滚着颗粒感。
柳絮宁转过头去, 从窗户外溜进的夜风吹起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缠绵地绕住她的耳朵和他的手指。她不敢回头也回不了头,只能感受到他温热干燥的掌心拂起她落在颈后的头发,刺鼻的中药味和浓烈的酒气将辛辣凝成具象,从后方侵袭着她的五官。他手指路过的地方不出意外地带起一小片战栗,冰凉的触感一击即中。
他说:“好了。”
“哦。”她想回头,只感受到一丝些微的疼痛扯着自己的头皮。
一侧眼,借着月光清晰可见自己的一缕头发缠进他的瑞鹤袖扣中。梁恪言没察觉,脱手要远离她,被她抓住手腕。
“等一下。”柳絮宁小声说,“我头发——”
梁恪言起先想帮她理开这一缕,奈何本就不开灯的眼前视线慌乱迭动,他被缠得上了些恼意,歪头垂颈去看她。
昏暗不明中,锐利和冷漠一一散去,他的脸部轮廓倏然变得柔和,双颊染着浅红,横生欲气,迷离眼里带了纳闷:“你到底开不开灯?”
柳絮宁:“能不开吗?”
他眼神涣散地滚动喉结,平淡无波地“哦”一声,手伸到柳絮宁眼前,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不耐:“那你自己来。”
柔软的衬衫布料划过她的脸颊,他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更近了一点,低垂的额头埋在她肩颈处。
一个优秀的设计需要丰富的想象和建构能力,柳絮宁能脱离开当事人的迷蒙视角去想象两人现在的动作有多亲昵。
像有自然灾害在她不堪一击的身子里滚来滚去,脑袋登时一片空白,手心乍然起上湿意。喝醉后的人体温自然升高,虚虚贴着她的后背,可额头与肩颈的触感却是实打实地存在,具象到她能清晰听见他喉结吞咽的声音。
手指机械化地绕开那几缕头发。
梁恪言似有所察,自觉地动了动脑袋,柔软的额发来回划过她的肩膀,声音有些闷:“好了?”
“嗯。”
梁恪言偏过脸,长吐一口气,不耐烦地扯开领带往沙发上一坐。
“能不能帮我倒杯水?谢谢。”他手腕缠着领带,一圈一圈绕紧,又一圈一圈松开,循环往复。
柳絮宁开了盏低饱和度的壁灯,把柠檬蜂蜜水递给他,他又说了遍谢谢。
他仰头喝水时眉眼像失焦的镜头,无端带了点轻佻。柠檬水淌过他喉结,发出一道明显声音。
柳絮宁也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有什么东西跟着舔舐过她的唇与喉颈,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
“肩膀很疼?”梁恪言问。
“还行。”
“最近作业还是这么多吗?”
“也没有,月底有演出,今天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拉伤了。”
说完这句,他没再回了。
就让他睡在沙发上吗?走到楼梯拐角处时柳絮宁又一次回头望去。西装和领带被没有规矩地扔在一边,他半躺在那里,手握着已经喝到底的玻璃杯。
柳絮宁想了想,从房间里拿来一条毯子准备盖在他身上。只是,毯子柔软的一角刚刚触及他的手臂,他便睁开了眼睛。
“干什么?”
柳絮宁有些窘迫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冬天了,睡在这里会感冒的。我可没办法像你抱我下楼那样扛着你上楼,就——”她晃了晃手里的毛毯,毯子的另一角被他用手抓住。
寂静无声里,听见他浅淡的一声笑。
笑什么啊。
“毯子挺可爱。”他说。
这是真醉了,醉到开始口不择言。
“跟你的口罩,和那个……”他用力地皱眉,在回忆。
想起来了:“驱蚊手环,和那个驱蚊手环一样可爱。”
可爱到他那天戴着那个口罩去公司时,经过他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他甚至听见有人小声议论这是什么男大学生来面试。
他不是男大学生,他弟弟倒是。
被人夸毯子的确是没想到过的一点,柳絮宁大脑急速旋转,又想起眼前这人喝醉了,虚伪的客套可以爽快地抛去。
理他干什么?
“我人更可爱。”柳絮宁拽拽那毯子,“你上楼吗?”
他沉沉出气,想动又不想动,有点烦:“知道了。”
柳絮宁松开毯子,退了半步。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上走,楼道并不狭窄,只是太过寂静,如有实质般缩小了这空间。他的呼吸时不时地碰触着她的肩膀,像一道清楚的提醒,带着隔靴搔痒的蛊诱之感。
·
即使是周末,柳絮宁也定了八点的闹钟,起床练舞。
云湾园有个地下室,宽敞安静,但小时候的柳絮宁跟着梁锐言一起看多了美式恐怖片,总是惧怕这样的地方,于是梁安成将三楼最南侧的房间腾出来为她做舞蹈房。
她上楼时正好碰见林姨在打扫卫生。
“林姨早上好。”
“早啊宁宁,周末也这么早起。”
“马上要演出了,在家里再练练。”
听到柳絮宁要练舞,林姨制止:“那你等我用干拖把再拖一遍,现在地还是湿的呢。”
柳絮宁在外面翻找练习视频时,阿姨在里面边拖地边絮絮叨叨:“宁宁,好不容易赶上你和阿锐回家,中午吃大闸蟹吧,是你哥哥的朋友送来的,都放了好久了。”
“好。”刚说完,柳絮宁想起什么,提醒,“林姨,蒸五只吧,他们俩吃一个肯定不够。”
“他们俩?”
柳絮宁嗯了声:“哥哥今天也在家。”
“你怎么知道他在家?”一道声音从耳后响起,簌簌震着耳膜,柳絮宁冷不防被吓得一抖。
梁锐言眼睑低垂,没忍住笑了笑,语气充满嫌弃:“你这胆子。”
柳絮宁蹙着眉回头,他应该是刚刚晨跑结束,黑软的碎发湿哒哒地垂落,脖子上挂着条毛巾。
“谁突然在我背后这样说话我都会被吓到的。”她冷哼。
梁锐言敷衍地晃晃手指:“好的大小姐,我的错。”
“哎,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哥在家?”他自然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昨天晚上脖子疼,下楼找药膏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回来。”
听到她说脖子疼,梁锐言的注意力顷刻转移到她的脖子,头发盘上去的缘故,露出漂亮的颈部线条,白皙的皮肤上贴了片格格不入的膏药。
他的眼睛快速描过又快速移开:“哦。”
林姨在这个时候说舞蹈房已经打扫好了。
柳絮宁进门的时候看见梁锐言还杵在原地,她提醒:“再不去洗澡,你人就要臭了。”
梁锐言听话地转身,慢悠悠地往浴室走,顺便甩出漫不经心的一句“刚好臭死你”。
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虽然宿醉,但梁恪言的生物钟让他在早上九点半左右就醒了。昨天喝的不算太多,但脑袋仍然发涨到沉甸甸的。他起床洗了个澡,又用冷水拂面,算是清醒了个大半。
梁恪言出了房间门准备下楼,突然听到最旁边房间传来的伴奏声。
鬼使神差的,他往那边走。
这时正值阳光最盛时,房间正对着西晒。百叶窗没有合紧,风吹过窗帘,在地上投落下一棱一棱的流动的光,有时又落到她脸上。
让人挪不开眼。
柳絮宁跳舞时和平时大相径庭,能明显看见她蓬勃的进攻性和旺盛的生命力。在动作间厚积薄发,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柳絮宁跳舞是不是很好看啊,哥?”身旁多了一道身影,他的想象被硬生生暂停。
一侧的肩膀随之搭上一道力,梁锐言手臂撑着他肩膀,脸上神情颇为得意,语气里有理所当然的熟稔。
梁恪言偏过头,看着弟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侧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絮宁,甚至都不舍得离开。
“联什么姻,阿锐心里有数的。”那日早晨,他去和爷爷告别,意外听见他和奶奶的对话。奶奶总是对这事敏感一些,说是感情这事儿还是得快刀斩乱麻,早点结束早点好,拖着迟早坏事。
“有什么数?你自己孙子是什么性格你不知道?你以为阿锐是恪言呢?”
梁继衷哼笑一声:“你才不懂他。阿锐说了,有些事情能不能做他心里清楚。他和我说过,喜欢归喜欢,但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戳破过。怎么,你以为我梁继衷的孙子连和心仪的小姑娘说句喜欢的勇气都没有?他和我承诺过的,他从前不会说,现在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说的。婚姻大事,当然是我们做爷爷奶奶的来为他定了。”
“放心吧,这是阿锐亲口说的,他就玩这几年,到时候都听我们的。”
室内的伴奏和短暂的回忆都到此结束。偌大的空间里又变做沉默的寂静岭,有人的心情像坏掉的钟摆,三个垂落的指针滴滴答答地打着架。
柳絮宁抹了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一扭头,看见梁恪言和梁锐言站在房间外。两人身形相仿,五官又有几分相似,背着光的缘故,模糊又将这几分相似程度拉高。
她大概知道了为何那天队长会将两人认错。只是,这两人都傻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两人都刚洗过澡,两款完全不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争先恐后地窜进柳絮宁的鼻息。甘冽清凉的气息前仆后继地点在她外露的肌肤上。柳絮宁决心离两人远一点,她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几步。
“文艺汇演的票记得给我一张。”沉默被梁锐言率先打破。他走在最前面,头也没回,又少爷般发号施令,“要第一排的。”
青大文艺汇演堪比地方台的春节晚会,舞美效果和舞台表演质量都是一绝,每年不仅是本校学生,连外校学生都想要来一看究竟。大礼堂座位有限,采取公众号报名制度,梁锐言从来都懒得做这种事,恰好柳絮宁作为参演人员,手上会有两张直接入场的电子券。这两张票,一张给梁锐言,一张给胡盼盼,一贯如此。
柳絮宁说好。
楼梯转角处只开了几站壁灯,就算在白天也比其他地方弱一些。她随意地一偏头,与梁恪言抬起的那个眼神撞上。暖黄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映在他眉眼间,那双眼耷拉着,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有几分懒倦。
她以为这是一个无意间交错相对的眼神,却见梁恪言眼神久久未离开她。
两人都在,给了一个人,不给另一个人,没这个道理吧?有点情商的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儿。
柳絮宁木木地张了张嘴,脑子一死机,突然问:“我还有一张,你要来看吗?”
梁锐言没回头,下楼的脚步顿了半拍。
梁恪言这时却收回视线:“年底比较忙,没什么空。”
梁锐言肩膀放松地垂下,快步下楼,大声问林姨中午的大闸蟹能不能再多蒸几只,他快要饿死了。
柳絮宁原本也不是真心邀请他的,临近年底各个公司都要开始忙起来,他没空才比较正常。她脚步轻快地下楼,在转角处被轻轻勾住衣领,屈起的指骨蹭过她的后颈,微凉的温度让她呼吸一摒,触碰过的地方泛起波澜般的酥麻。
柳絮宁回头,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蓄意。
“但可以给我,事情办完了我就来。”
“还有,膏药记得换。”
第18章 承诺
“不是, 票呢,票呢?我的票呢柳絮宁!!!”
此刻的女寝里,胡盼盼满脸委屈, 满身怨气。
柳絮宁埋头当鸵鸟,最后挤出一句:“我帮你抢, 我手速还可以。”
胡盼盼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 在没和柳絮宁熟络起来之前,各种演出的入场票都是她自己抢的,抢到皆大欢喜, 抢不到也无所谓,没到这种要死要活发大疯的境地。只是,习惯了此份来自柳絮宁的优待, 突然被另一个人横空夺取, 她突然有些酸涩的不爽。
“是谁?你告诉我那张票给了谁?”说到一半, 她突然改口, “不对, 你只要告诉我是男是女就行了。”
怎么?性别还能决定她的怒气值?
柳絮宁:“男。”
胡盼盼呼出一口长气:“好好好,那就好。”
许婷在一旁被这场闹剧看的目瞪口呆。
“你什么毛病啊!”
胡盼盼没回答, 只得意地晃晃脑袋。是女孩子,就说明柳絮宁有可能有了新朋友,那她当然不高兴啊。管他什么友情爱情,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带上了个“情”字,那必然沾上点占有欲, 什么所谓的大度, 都是装的。所以她才对性别如此介怀。
不过还好, 第二张票给了一个男生。
既然赠票对象隶属于男性,那么不爽的就应该是……
·
过了冬至, 冬天的气息愈演愈浓烈。青城地处南方,冬日的北风几乎能将湿冷刮入骨子里。柳絮宁出了空调房,在学校里走一遭都能被刮得瑟瑟发抖。
此刻她就特别想在梁锐言身边,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不管夏天还是冬天,身上都跟揣了个大火炉似的,靠在他旁边就像有源源不断的热量被释放,加上他个高腿长肩又宽,能完美抵住迎面的风。
“这个时候就想到我的好了?”去往大礼堂的路上,梁锐搜索Q群52④九零8一九2,每日更新完结漫画广播剧小说言走在她身前,双手揣兜里,整个人吊儿郎当。
身上不知道是什么钥匙撞在一起,听令哐啷响。
今晚就是文艺汇演的日子,柳絮宁拿了舞蹈队批的假条,请了一整天的假。至于此刻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眼前的梁锐言,光明正大地翘了课,准备来个后台一日游。
“你的好?没我你哪来的借口翘课?”柳絮宁反问。
“借口?”梁锐言听笑了,他侧偏过头,“我哪次逃课要过借口?”
“是,逃课不销假,平时分就不及格,你这破成绩也没法靠期末的分数来及格,然后就挂科,挂科又补考,补考接着挂,最后延毕。”
“好好好祖宗,我的祖宗,算我求你,别讲了!”梁锐言从来都是说不过她的,只能捂住耳朵求饶。
柳絮宁在后面得逞地笑,正要添油加醋地再恐吓几句,却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几个女生,原本嬉笑玩闹的气氛在看见梁锐言时突然收敛起。几个人默契地把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拉到最里面,像是要刻意躲避梁锐言。
擦肩而过时,女生们下意识地扫过柳絮宁的脸,其中一个人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回过头时用气音小声道:“就是她吗?”
柳絮宁听见了。都无需问梁锐言那些人是谁,她就能猜到——自然是喜欢梁锐言并向他表白却被拒绝的女孩。
时至大三,距离成年,不对,距离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都要过去好久好久了。如果她看不出梁锐言那昭然若揭的心思,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偶尔夜深人静时柳絮宁也会自我拷问,这样是不是不好,因为她的存在,梁锐言拒绝了多少个喜欢他的女孩呢。
释怀也是在一个同样的深夜。
梁锐言因为她拒绝了数个喜欢他的女孩,可并非因为她而拒绝了他喜欢的女孩。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要论定一场球赛正式开场,自然需要对方的球向你抛来,你才有资格选择接下或是躲避。那颗球迟迟不向她飞来,她又有什么理由主动挥动球杆呢?
况且,他如此正常不过地站在她身边时,是不是无形之中也在霸道地替她拒绝掉了一个又一个的示好者呢?
春宵苦短,少女随心。
世上有这么多良善真挚的好人,多到世界饱和,那她就做个只考虑自己情绪的自私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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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恪言今天有场会议,主要针对这一年的业务活动和各合作方探讨明年的市场趋势以做出合适合理的业务规划。会上各公司代表来的很齐,除了周氏集团。
与周氏合作的星河汇项目也正式宣告暂停,周氏那边不敢吱声,周霖屡次想见梁安成,可见到的都是梁恪言。他看见这小辈可怵得很,又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行政人员把会议室选在了顶楼,临近会议结束时,梁恪言往外看,瞧见了零星几抹向下坠落的雪点。
才过冬至,青城就要开始下雪了吗?真是让人不习惯。
等会议彻底结束时,已经临近傍晚。梁恪言大步往外走,Amanda在他身边如往常一样汇报着工作情况和他接下来要签的几个文件。
“恪言。”梁安成从后面叫住了他,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其他合作公司的高层人士。
“恪言,不认识我了?”
这几位都是看着梁恪言长大的叔叔伯伯们,来自他们的晚宴邀请让梁恪言没有办法拒绝。
他走在最后,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五点四十七分。
前几天他刚看过青大公众号发布的文艺汇演各个演出时间,应该来得及。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到了饭桌上,酒杯一碰,就没人开始在意时间了。
·
“梁锐言。”女生小心翼翼地戳了下他的手臂,声音细又软。
彼时梁锐言正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玩手机,除了柳絮宁,他对其他节目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被人这么一戳,他抬头看,是顾紫薇。
“怎么了?”
顾紫薇很痛苦,为什么临时训练这种事情要让她来通知他呢?队里的教练队员们都知道她的心思,所以总想着帮着撮合。胆子不够大的时候,就需要别人推着走,连被动都是一种奢侈的幸运。
换做以前,顾紫薇喜欢被这样撮合,可现在却完全不是。
那时候正流行一个词,叫笨蛋帅哥。几乎所有人都爱用这个词儿来形容梁锐言——成日活力十足,富有魅力,意气风发,精力充沛,却又反应迟钝到傻乎乎的笨蛋帅哥。也许是两相截然不同的性格碰撞在一起,连年少轻狂在他身上都是褒奖。
“被他拒绝有什么啦,他一看就是那种死缠烂打就能拿下的类型咯。”朋友根本没把她的告白失败放在心上,反而满不在乎地说着。这简直就是所有青大学生自发为梁锐言贴上的标签,而顾紫薇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她鼓起勇气想再尝试一次。
“我话要是没说明白,那就说的再清楚一点。我对你没兴趣,一点也没有。训练时间之外的地方,离我远点儿,懂?”
那是他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
如此绝情,如此尖酸,如此不留情面与余地。
可是……可是那天在ktv里,他结结巴巴红着耳朵拒绝的模样更像是因为从来没有收到过大庭广众之下的告白所以才如此青涩无措。
怎么独处之时,就像变了个人呢?
那点怦怦然跳动的喜欢跟着褪下的伪装一起烟消云散。
“球队要临时加训。”
“加训?”黑发垂落在眼睑,他眉眼冷冽漠然,“现在?”
顾紫薇:“嗯,是老教练说的。”
教练和老教练,一字之差,差别却极其之大。梁锐言揉揉头发,脸上一片烦躁之意:“知道了。”
大礼堂有两个门,从东门出的话去体育馆近一点,梁锐言跟着顾紫薇出了东门。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宾利在西门口停下。
·
“快快快,到我们了。”队长在后台拍手示意,“第一名多少钱还记得吧?”
队员们笑。
台前已经开始报幕,被帘幕盖住的舞台也在悄悄变幻。
音乐声渐起,帘幕徐徐展开。江南水乡的舞台背景,清氧般的蓝绿是整个舞台的主色调,烟雾缭绕中,少女着粉绿相间的罗裙缓缓舞出。像四月天里的蒙蒙细雨。
柳絮宁作为主舞最后一个出场,她穿得和旁人略有不同,豆蔻粉的舞裙薄如蝉翼,轻盈地落在她身上,腕与腰间的铃铛随她连续六个的云里动作而清铃作响。
一舞毕,台下响起如潮掌声。
柳絮宁和队员弯腰致谢时,眼睛扫过观众席。她给梁恪言和梁锐言的票座位在第一排的左右两边。当时第一排中间的位置雷打不动属于校领导,剩下的被旁人拿走送了人,她那时还问队长有没有连坐的两个位置,可惜没有,但第一排也很不错了吧。
她没有特别想让他们来的念想,多的是人求之不得地来看她们舞蹈社的舞蹈。梁恪言和梁锐言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但承诺却是很重要的。
柳絮宁从不缺观众,可这两人,一个像老大爷一样再自然不过地问她拿走了一张入场券,另一个又一本正经地承诺公司的事情做完了就会过来。
可现在呢?她的节目演出时间本就在偏后的位置。迟到,迟到半个小时姑且称之为迟到,这整场演出都快结束了,那得叫爽约。
她左右不过只有这两张票,两人都用着不同的理由要了去,却没有一个按时赴约。
果然是两条富贵阔少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把承诺过的东西放在心上。真是浪费了她两张位置上佳的内部票!
“怎么了,表演得挺好的呀!对自己这么高要求呀,这也不满意?”旁边的女生拉拉她的手。
柳絮宁摇摇头:“没有,超高兴的,第一名又是我们的了。”
队长走在前面,和其他几个表演人员迎面撞上,霎时瞳孔地震,如临大敌般回过头,焦急地比着“嘘——”。
柳絮宁才看清来人,耳根通红,不好意思地捂脸:“我没别的意思……”
去往后台的通道笑声一片。
比台前更精彩的,自然是现在的后台。
每一次登台演出,柳絮宁都能收获一箩筐初生牛犊的心意——然后再一一拒绝。
直到最后一个。
是个女生……准确来说,是小朋友来送花的。
碰上这种活动,老师也会带子女来观看。眼前这位小女孩就是青大美院某位教授的孙女,柳絮宁有见过几次。
“怎么,你也要给这位姐姐送花啊?”队长尤其喜欢小朋友。
小女孩重重点头:“是个哥哥让我给宁宁姐姐的。”
队长拖着声调哦呦一声:“这是哪个男的啊,道行那么高,知道你肯定不会收花居然改让小孩子来送了。”
柳絮宁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你还记得那个送花的哥哥长什么样吗?要是记得,能不能把花帮姐姐送回去?”
队长在后面瞠目结舌。原来谁送她都不会收啊……
小女孩:“他说他是你的哥哥。”
柳絮宁一愣,看着那捧蓝玫瑰,花瓣上是雪融化后形成的水珠,悄悄滚落。
“那个哥哥以前是我奶奶的学生,他还在外面和我奶奶说话呢。”小女孩继续说,“对啦姐姐,哥哥说花里还藏着东西,是你一定会喜欢的!”
语气如此笃定?柳絮宁真的有些好奇地接过花,小心地抽开上面的几朵蓝玫瑰,下面藏着一圈又一圈的彩票,层层叠叠围成一个花的形状。
队长倒吸一口凉气:“我……操……”
真贵,真实在。
柳絮宁也被震惊得不清,缓了缓向小女孩道谢,而后从背包里拿过一把伞往外走。
“柳絮宁,干嘛去?”
柳絮宁没回头:“我出去看看,待会儿就回来。”
礼堂外果然下起了细雪。
有人跑向礼堂躲雪,偌大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人,所以她一眼看见梁恪言。站在树下打着电话,另一只手揣在黑色大衣的兜里。
雪落在他的黑发与肩头,一身黑的缘故,寥落白雪点缀也万分明显。
细小的雪粒落在鼻尖与面颊上时带来些许凉意。在某一刻,这凉意渐消,树梢晃动的斑驳光影里,多了一道纤细身影。
梁恪言回头,看见柳絮宁举着伞朝他斜去。
“下雪了。”
第19章 故意
梁恪言上学的时候有两个雷打不动的任务——不要靠着某些天生的头衔乱惹事, 以及,在每周五下午接弟弟妹妹放学。
虽然他不知道他把这事儿干了那司机该做什么,但是这既然是他爸的命令, 那彼时的他纵使有诸多怨言也得听。
那年冬天,青城的雪来得有些晚, 雪势却比往常要大上许多。司机的车停在离学校还有两个拐角时就因为堵塞而寸步难行。
梁恪言下车去接他们。
他站在校门口, 很快便看见了两人——在雪中蹦来跳去,还企图把这点雪揉成雪球往对方身上砸,丝毫不知道此刻外面有人在等待他们。
“梁锐言。”梁恪言冷声叫弟弟的名字。
他从来都是被别人等待的人, 这两个人真是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先例。
梁锐言傻乎乎地咧嘴“哎”了一声,然后拉着柳絮宁跑到他面前。
梁恪言把那把大伞丢给他。
比起自己的弟弟,柳絮宁多了许多分七窍玲珑心, 八面玲珑, 审时度势, 观察细腻。她也许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不耐烦。
梁恪言走在后面, 观察周边车辆时恰巧与回过头的她四目相对。可能是自己冷脸的表情太过吓人, 她如临大敌般回过头去,碰了下梁锐言的肩膀, 两人的脑袋碰在一起,也不知在低声密语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锐言把大伞递给他,不由分说地拿去了梁恪言手上的那把小伞:“哥,你撑大的, 我和柳絮宁撑这把小的就行!”
想想也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梁恪言懒得管他们。
他没什么孔融让梨发扬风尚的美德。不用淋雪, 求之不得。
梁恪言就这么看着柳絮宁和梁锐言肩膀挤着肩膀, 手拉着手。
柳絮宁粉雕玉琢的脸上出现几丝怒意,咬牙切齿, 语气充满抱怨:“哎呀你不要挤我,都把我挤出去了!”
毛病,那何必和他换那把小伞呢?
时隔多年,还是这样一个小雪天,和她一起撑伞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如电影最后一帧定格画面。
·
“我刚刚怎么没看见你?”柳絮宁问。
梁恪言拒绝了晚宴间叔叔伯伯们喝酒的邀请,以自己妹妹今日有舞台为由提前离开了宴席。
梁安成那时恰好听到他的说辞,看了他一眼。从上次周行敛的事情,再联想及这次,他终于开始纳闷他和柳絮宁是何时交好的关系。
梁恪言来时正好赶上上一个节目结束,他没有错过柳絮宁的舞台。她站在舞台斑驳光影下,像身处于蓝绿色的灯海。
旁边有女生连声赞叹这云里又高又轻,真像飘在云雾中,太漂亮了。
“有个工作电话,出来接一下。”他言简意赅地解释。
“哦。”柳絮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个彩票,我是挺喜欢刮这种东西的,但你也太……”太夸张了吧,她要刮到猴年马月去。
“不是喜欢这个吗,慢慢玩吧。”梁恪言说。
“哦……”她抿抿唇。她这时要是突然来一句其实送那些普通的鲜花挺好的,是不是太得陇望蜀了点。
语音通话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那把撑开着的伞被梁恪言接过,柳絮宁两手得空,她接起语音电话。
“第一哦!!!!”是队长的声音,没有前言后语,只有这三个字和一群女生的尖叫声。
柳絮宁被这活力十足的声音感染,也笑起来,模仿队长的语调:“好棒哦!!!!”
梁恪言看着她的模样,别过脸去,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她们想吃东门口那条美食街的九宫格,你来不来?”队长在电话里问。
柳絮宁:“好。”
挂了电话,她望向梁恪言,踌躇了一下,问:“你吃饭了吗?”
梁恪言:“没有。”
那可太好了。
柳絮宁问:“那你想吃火锅吗?”
“好。”
“行,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包。”
她跑得极快,快到梁恪言来不及把手上的伞递给她。头饰未卸,铃铛也没摘,在初雪夜碰撞出轻灵波动。
跑到礼堂的屋檐下,她站在最高的一层台阶上,想起什么,突然回头,提高了音量问他:“客带客好像不太礼貌,你能a你自己的那一份吗?”
细雪落在她黑亮柔顺的长发上又很快消融,她眉眼弯弯,黑眸中泛起潋滟笑意,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梁恪言点点头,依然说“好”。
·
方琳莉现在怪紧张的,不仅是她,整个舞蹈队一行人都很紧张。旁边刚进舞社的大一新生妹妹挽过她的手,悄悄问后面这出挑的男人是谁。
柳絮宁她哥。方琳莉是这么回答的。
“又一个哥哥啊?”新生妹妹诧异。
一个月前还是另一个“哥哥”呢。
方琳莉只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含含糊糊地点她:“是身份,不是爱称。”
新生妹妹一点就通:“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懂了!”
她还奇怪这位哥哥和上个月那位长得还挺像,搞得她以为这位柳学姐爱好万变不离其宗就吃这口呢!
青大校门口这条美食街远近闻名,常客囊括了大学城的老师和学生,还有附近的居民。
今夜下雪的缘故,火锅店排队的人不多。一行人到时还有几个大桌空位。
“如果我和姜媛说我今天在和她老板吃饭,她肯定要吓死。”调酱料时,方琳莉站在柳絮宁身边,小声说道。
姜媛是已经退队的舞蹈队成员,现在就在起瑞实习。
“为什么?”柳絮宁奇怪。
方琳莉:“她说你哥——噢,她一般都称你哥为‘小梁总’,说他上班天天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好像一天到晚都没有开心的事情,所以看着很难相处的样子。帅则帅矣,路上看见她起码要跑半米远!”
“半米?半米也就是我们两个现在的距离。”
方琳莉笑嘻嘻的:“那实在是长得帅嘛,想多看几眼。”
她都要忘记了,最初的梁恪言在她心中也是此番印象。而这种印象又是在何时不知不觉地瓦解的呢?
柳絮宁跟着笑,撇头时与梁恪言的视线错落相撞。她愣了一下,但没掩饰笑意,唇角依然勾着,抬手晃了晃手里的碗碟:“你能吃辣吗?”
这话也就随口一问,她当然知道梁恪言不怎么能吃辣。
“他不能吗?”方琳莉仍是低头猛舀上两大勺醋,自顾自喃喃,“那和梁锐言还挺不一样的,梁锐言每次跟你出来那加辣椒的阵势,搞得跟川渝人一样。”
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询问,如果他将这话当做挑衅那也显得他太过小家子气。
“能。”梁恪言点头。
火锅店外飘着雪,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沸腾声响。肥牛卷和蔬菜在辣锅里面翻腾,捞起来时鲜艳的红油还在不住得往下滴。柳絮宁悄悄给梁恪言好几瓶北冰洋,也算不上悄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桌上那一排全是柳絮宁给他拿的。
方琳莉大惊失色地“嚯”一声,问柳絮宁这是在干什么。
柳絮宁摇摇头没说话,这是她给梁恪言准备的。
什么能吃辣,瞎扯吧。
·
梁锐言结束训练,逆行在去往大礼堂的路上。即将走进礼堂,他突然被空地上一辆黑色宾利吸引视线。
他缓缓走过去,垂眸看着车牌号,一只手规矩地垂落在身侧,一下一下地点着自己的裤腿。
“梁狗,傻站在那儿干嘛呢!柳絮宁早跟她们舞社那几个去吃火锅了!”有人注意到他,大声提醒。
梁锐言倏然回神,眼眸中冰冷全消。
他面上浮出一个笑,仍说着玩笑话,却冷得仿佛从喉咙里哂出:“她干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要用你讲?”
·
因为第二天是个周末,所以梁恪言直接送柳絮宁回了家。
柳絮宁坐在副驾驶,偶尔透过后视镜看他,看见他发红的眼尾,想起他在吃火锅时几次的犹豫,不由觉得好笑。
车很快驶到云湾园,柳絮宁先下车。她在客厅倒水时看见梁恪言边打电话边走进来,话里话外都是公司的事情。
他可真忙啊,早知道就不叫他吃饭了。
柳絮宁不打扰他,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上楼。手机里弹出两条信息,是方琳莉的退款:【刚刚你和你哥走的早,忘说了,你哥哥已经把钱付过了,你不用再给我了。而且舞社会报销的啦,我们拿了第一哎,老刘这点吃饭的钱都不批给我们我就提刀去办公室造反!!!】
呜呼,居然是社里报销,早知道她就多点一点了!
柳絮宁收下这份退款后,看着比自己走的稍快一格台阶的梁恪言,想了想,还是把钱打到他支付宝。这钱对梁恪言来说当然是小钱,微信转给他他也不会收的,还好有支付宝,一劳永逸。
转账过去时,梁恪言一通电话刚打完,支付宝便跳出来收款提示音。他扫了一眼,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柳絮宁。
“晚上吃饭的钱我们舞社会报销的。”柳絮宁说。
“我不是你们舞蹈社的人。”
柳絮宁想也未想:“但你是我带去的人。”她一门心思地为自己的抠门舞社证明,“我们学校还是蛮大方的,多你一个不算多。”
辣椒真熏嗓子,他此刻说话的声音低又哑,却微妙地浮出一点笑意:“那今天谢谢你请我吃饭。”
“不客气。”
说话间,柳絮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了三楼。当梁恪言的手握在门把上,拇指贴着指纹模块,指纹锁发出一道开锁提示音时,柳絮宁才后知后觉自己正站在梁恪言的房间门口。
偏偏那人还疑惑地看她一眼,似乎在问——还有什么事吗?
柳絮宁喉头一紧,唇舌卡碟之间冒出来一句:“你毯子还没还我。”
梁恪言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
从房间拿了毯子出来后,他又说了句抱歉。他是真忘了。
柳絮宁抱着那张毯子回了房间,毯子一角晃动时,清晰可闻从其间散发出的浅淡舒服的清香,和他与自己偶尔因意外靠近时的味道如出一辙。
随手放到床上时,“叮——”的一声,有东西坠落在她脚边。
柳絮宁皱着眉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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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
夜虽已深,但对于公事还未办完的梁恪言来说,还远不到睡觉的时候。
一个人的空间里,他放松地陷入椅背,两条长腿放肆地架在桌沿,习惯性把玩着手上的笔。视线看向电脑屏幕之余,会落在一旁的白衬衫上,衬衫袖口如白雪涂抹,干净整洁,毫无点缀。
毯子的确不是拿了不还故意强占,那颗黑金相间的瑞鹤袖扣也并非他故意塞在里面。只是,它自己掉了进去,这可如何是好。
第20章 嫉妒
方琳莉, 一位常年活跃在朋友圈,芝麻大点事都要昭告天下的分享生活爱好者,此刻刚编辑完毕一条九宫格。她左看右看, 确定这九张图中没有出现梁恪言的身影,才卡着零点按下发送键, 配文:初雪快乐。
凌晨, 大学生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她放下手机去洗澡,回来时看见点赞数量急剧增长,最新一条提示:梁锐言点了个赞。
谷嘉裕算得上是和梁恪言前后脚回得国, 两人的生活却大不相同。他无事可做,在家当废物二代也是被他爸妈训斥,索性选择成天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
除了家, 哪儿都是他家。
这个周末, 梁恪言家就是他家了。
往小区里走的时候, 拐过一区, 他正好和晨跑结束往家走的梁锐言迎面撞上。说起来, 谷嘉裕现在看见梁锐言着实有点心虚。他下意识想转身,脚步刚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又不是他准备横刀夺爱的, 再说了,人和宁妹也不是情侣关系,横哪门子的刀?又夺哪门子的爱?
刚想到这茬,他就觉得不对,竟然不知不觉被梁恪言同化了。这该不会就是梁恪言这狗东西的目的吧?
思及此, 他又一次在心里狠狠咒骂梁恪言, 自己要做缺德事就悄悄做, 随意拉下一个无辜之人干什么。
跟他做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偏偏梁锐言这傻弟弟像条毫不设防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的金毛一样朝他兴奋地挥挥手:“裕哥!”
他不是好人,不配做他哥。
谷嘉裕露出一个笑:“巧啊梁二。”
梁锐言走在他身边, 两人一起朝家的方向走。
“你来找我哥?”
“对。”
“我哥上个月一直住酒店,怪不得没看到你。”
“哈!”谷嘉裕干笑一声。
两人走进小花园时林姨正在给花浇水。她看见两人,提醒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梁锐言:“好。”
餐厅里只有柳絮宁一个人在吃早饭,边吃边回着信息,是出版社编辑发来的改稿要求,大要求不多,只是一些人物五官上的细节需要调整。
梁恪言下楼的时候她也刚坐下。天气愈发寒冷,初冬的薄开衫正式被她摒弃,她穿了件厚重的杏仁色粗针毛衣。
听见他的脚步声,柳絮宁回过头来。看见他,她眼睛一亮,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袖扣:“你的袖扣。”
见他没动,柳絮宁晃了晃手,清瘦手腕从宽大过长的毛衣袖口里露出:“昨天晚上你还我毯子的时候,它不小心掉在里面了,你可能没注意。”
清晨的阳光被窗棂割碎,落在她澄澈双眸里,晕出浅橙色。
梁恪言垂在裤腿间的手指蜷曲一下,然后抬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这段对话发生得极快,两人没注意到刚要走进来的谷嘉裕和梁锐言。
谷嘉裕暗说不好,小幅度地扭头看了梁锐言一眼。
没什么反应。
那就行。
谷嘉裕悻悻摸摸鼻子,自己果然是太心虚了,看什么都能一惊一乍的。他大剌剌走进门:“蹭个饭不介意吧。”
柳絮宁才注意到他俩:“嘉裕哥。”
“哎哎哎宁妹,我爸最近更年期烦着呐,看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来你家避避风头哈。”
说着,谷嘉裕拉开柳絮宁旁边的椅子,正要落座,梁锐言顺理成章地坐下,笑眯眯地说:“哥,这一直是我的位子。”
把人赶跑还挺有礼貌。
谷嘉裕嗤笑一声:“梁二,小不小气啊你!”
梁锐言翘着二郎腿:“这么大张桌子,多的不就是位子,抢我的干嘛。”
谷嘉裕敷衍地回:“好好好,是哥的错。”
柳絮宁是最先吃完的那个,她刚要起身离开,被梁锐言叫住,说她天天坐着画画骨头都要僵硬了。柳絮宁表示她的练舞程度完全够平时的运动量。
“不行,跟我去打球。”
谷嘉裕插嘴:“梁二,哥陪你打。”
梁锐言:“跟柳絮宁打比较有成就感。”
柳絮宁翻了个白眼。
谷嘉裕:“这话说的,在场的这几位,你跟谁打没有成就感?”
梁锐言扫过他们三人,最后视线定格在梁恪言身上:“也不是,我以前就打不赢我哥。”
谷嘉裕问:“那现在能打赢你哥了吧?”
梁锐言耸耸肩:“不知道,还没试过。”
梁恪言放下瓷勺:“那待会儿试试。”
那可太好了,这下没她事儿了吧?柳絮宁雀跃地起身,谁爱运动谁去运动,她要上楼接着刮彩票了。
谷嘉裕眼皮一跳,叫住要上楼的柳絮宁:“我们四个一起嘛,还能来双打,我们两个小菜狗一组。”
她只是此刻不愿意,不是不擅长。柳絮宁阴森森地看着他,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我很厉害的。”
男人真烦,眼前这三个都是。
柳絮宁什么都擅长一点,如她所言,羽毛球打得也算不错。比不上专业运动员,但和网球一样,都能称得上业余爱好者。
云湾园内健身房、餐厅、游泳馆等娱乐场所一应俱全,a区的一楼就是羽毛球馆。现在这个点没什么人,偌大的羽毛球馆仿佛被他们四个承包了。
分组时,她自然地和梁锐言站到一起。她站在他身边,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腕,抬手将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
梁锐言就等着她束完发,恶劣心起地拽了一下。
柳絮宁看过去:“你是天天都要犯这个毛病吗?”
梁锐言玩着他那把小绿鬼:“是哦。”
闲暇时分打球又比不得比赛,柳絮宁以为凭着自己的技术好歹也能接上那么几个,却一个也没接到,空留她一人对着空气挥杆。有几次,梁恪言那球低低地向她飞来,她不用看就能接住,结果在后区的梁锐言跑得飞快,从她手里抢着接过那几个球,再狠狠打回去。
轮到他发球时又各个都是攻击性高球,导致梁恪言的回击也是又猛又狠。
柳絮宁有好几次诧异地回头:“你怎么打这么凶?”
梁锐言摁着指骨,摁出“咔咔”声响。他嘴角勾起,这是由他主宰的领域,他自带无法掩盖的盛气凌人。
“你懂什么,这叫尊重每一次比赛。”
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柳絮宁回怼:“你跟我们打能算比赛?”
梁锐言突然一笑:“你……们?”球拍在地上转了个圈,他慢悠悠地纠正,“是我们,和他们。”
过了一会儿,谷嘉裕不由分说要和柳絮宁换组。柳絮宁心中腹诽换组也没用,只要对手是这两个人,你还是接不到球。
她转了转球拍,感受着身后那人热腾腾的气直直朝她后背扑来。柳絮宁回头看了一眼,梁恪言已经脱掉了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外露的手臂上是明显运动过的痕迹。他呼吸微重,薄汗打湿碎发和眉眼,衬得有些深邃。
注意到她的视线,梁恪言朝她看去:“让你开球,要不要?”
柳絮宁正有此意:“好。”
梁恪言抬手,轻飘飘地把羽毛球扔给她。
柳絮宁用正常力道发球,梁锐言眼睛直盯那个球,一个高跳,重重杀球,随“chua——”一声,球落在端线附近。
柳絮宁动作一顿,怔愣地扭头去看那个球。
她终于明白了,梁锐言不是在打球,他在发泄。
可是发泄什么?冲谁发泄?
梁恪言收敛了本就浅淡的笑意,面无表情地用球拍起球,掀眸看向对面同样似带着警惕目光的梁锐言。整个场地不过十来米,他清晰可见梁锐言神态。
两人各自盘踞一方,心里想法,也许相似,也许相反,那都不重要。因为上半场那场不能称之为玩闹的游戏,两人呼吸都加重,胸膛迭动,像养精蓄锐又蠢蠢欲动只待下一次交手时狠狠撕咬对方的凶兽。
梁恪言抛球,狠狠一击。
不想好好玩,那就都别玩了。
·
谷嘉裕觉得自己今天选择来这里就是个错误。事情都是比出来的,此刻可比他被他爸痛骂要难熬多了。闲来无事大家一起打个羽毛球罢了,一场娱乐活动何必打到几个来回僵持不下的地步?
他真是脑子不灵光,非要凑这热闹。
要不看他们玩算了,何必再——
“啪——”
就在这时,梁锐言打出一个追身球,球拍一怼,给了柳絮宁一个爆头。
羽毛球落地的瞬间,全场温度似降至冰点,寂静得像有人按下暂停键。
柳絮宁被迎面来的那个球打得懵懵的,人杵在原地忘了动。
梁恪言快步走到她身边,凑近看她额头,还没开口,梁锐言直接跑到这块场地来,猛得拉过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带,语气又急又担忧:“你没事吧?”
柳絮宁这才彻底回了神。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甩开他的手臂,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没事。”
语气正常。
梁锐言:“那就好。”
柳絮宁沉默了一会儿,把球拍递给梁锐言。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柳絮宁:“我不想玩了。我以为我这个水平总能接到几个球的吧,没想到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一个也接不到。那我还是不玩了,既然你打的这么忘我,那你继续爆头吧。”
她语气俏皮又轻快,灿烂明媚的脸上在摆脱了懵然之后便渲出一个笑意,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场欣喜事。
听完她的话,梁锐言立刻清醒过来,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刚刚——”
柳絮宁头刚偏过去,又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梁恪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离她如此之近,一场似乎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运动过后腾腾热意气势汹汹地朝她扑过来,像两道截然不同的荷尔蒙撞击在一起。
安静的那几秒里,她甚至能听见两人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在她耳边鼓动。但她现在没工夫琢磨这些。
前场这么危险,鬼知道要经历多少次爆头,还要长期保持着半蹲状态。可是这两个人打得红了眼,一点也没有想到带她玩的意思,那还混什么双?直接说出一句想玩单打,让她先行下场,有那么难吗?
这两人球技是很好,可是那又关她什么事?她今天出现在这个球场上就是给他们兄弟俩消遣的吗?
柳絮宁不想听梁锐言说话,也不想看到梁恪言,不论是谁,都足够令她恼火的。
奈何前面这两人像堵墙一样动也不动。柳絮宁深吸一口气,侧身从梁恪言身边绕出去,梁锐言没再动她,只紧紧跟在她后面。
谷嘉裕怀里抱着球拍一步步挪过来,见梁恪言跟个木头似的定在那里,胳膊肘碰碰他:“他们吵架了,开心吗?”
触及到梁恪言那眼神时,谷嘉裕眉心跳了跳。
哗,他作为全场唯一一个旁观者又说错什么话了啊,梁恪言摆出这么凶的眼神干什么。
他们吵架了,他开心吗?
柳絮宁的这份不高兴延续了很久。她早在和梁锐言一队时就已经因为接不到球而有一些生气了,但是这份不轻不重的埋怨和怒火直到她和自己在一组时才发泄。因为到那时,她的发泄对象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梁锐言。
在她心中,她和梁锐言更熟悉,所以那些无法、也不敢向自己发出的闷气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给梁锐言。
“别走啊,我们单打行不行?”
“柳絮宁,我们玩单打,我这次肯定不爆你的头!”
“柳絮宁我求你行不行?!”
不远处,梁锐言生拉硬拽着她,又做小狗拜会状:“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再给我个机会。”
他把球拍硬塞进柳絮宁怀里:“一局,就一局!”
柳絮宁被他烦到不想忍,拿过球拍,敷衍至极地发出一个球。在球飞过去的那一刻,梁锐言看准了那个球的方向,也不回击,仰头就看着那球打在他额头上,像极了海洋馆里的海狮顶球。
柳絮宁:“……你干什么呀?”
梁锐言笑嘻嘻地把球递过去:“再爆一个。”
“走开!”
梁锐言像黏人的狗皮膏药,和她寸步不离:“再爆一个?再爆一个呗,求你了。”
“爆什么爆!”她还是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却在几个来回后被他逗笑。
谷嘉裕万分诧异地扭过头来:“他俩平时也这么相处吗?”
梁恪言把球拍装好,沉默着往外走。
他早就应该意识到的。他们梁家人又好面子又擅长做戏,梁继衷在生意低谷期时日日盼着和周家合作,得势之后“金盆洗手”涉猎慈善又开始嫌弃那时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好友;梁安成风清霁月一派深情之色,却对漂亮年轻的女人来者不拒。
而他自己,傲慢得看不起任何人,自以为拥有基本的底线和起码的道德,绝不会做出什么横刀夺爱的戏码,内心却一遍遍阴暗地嫉妒。
从昨夜到现在,他做的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梁锐言发现些许却又不足以论断成铁证的端倪,然后让他把自己当做假想敌之后像个愚蠢的野兽一样进攻。
因为弟弟不讲道理地进攻,所以自己理所应当地反击。
视线里,是两人并肩往外走的背影。和谐自在,又默契。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在医院的那个下午。
从前不在意所以正眼都不瞧上一回,可他现在不喜欢这样。
他何必替自己的行为寻借口?
如果梁锐言并非善类,他就光明正大地抢。
如果梁锐言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也要抢,问心有愧地抢。
他不仅要昨夜那把迟来的伞,他还想要更多。也许这些原本不属于他,但从得到的那一日起,不就是属于他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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