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公子?公子?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再泡下去可不好了。”

    贾环幽幽转醒,朝外面答应了一声,“就起来了。”

    不得不说这汤泉泡一泡, 身上还真是松快多了, 擦了擦身子走出池子,他又把那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随意揉在腿间。

    因发尾湿了,贾环便将头发散了用棉巾擦了擦, 然后用发带随意挽了束在脑后,换好衣裳便走了出去。

    李素连忙将手里披风递了过去, 然后绕到屏风后头收拾了一番, 拿着东西出来了。

    贾环现在心情不错, 于是道, “夜色正好,回去时走得慢些。”

    “哎, 好。”

    二人正要离去, 不想遇到五皇子从更里面的汤泉出来, 身边也是跟着个小厮。

    “见过五殿下。”这地方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身份低了见谁都要低眉顺眼的请安问好。

    这汤泉馆今晚只来了两个人, 水铮也没想到另一个会是贾环, 遂道, “不必多礼。”

    如今临近初夏, 贾环穿得单薄,但夜间还是多添了件披风, 水铮与他年岁相近, 但却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

    回大营的路只有一条, 二人只得同行。

    氛围实在静得出奇,贾环虽不喜喧闹, 但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尴尬,尤其身边同路的还是一个他万分不熟的人,感觉身上都更冷了一些。

    想着人家是天潢贵胄,自己不过是个白丁,也只好轻声开口破了这份宁静,咳了两声道,“今夜西边大营设了篝火晚宴,听说很是热闹,殿下没去瞧瞧?”

    水铮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没去。”

    “白日里学着骑了两圈马,没成想身子这样不中用,实在不适得很,所以才来了此地。”贾环用手拢了拢披风,脸颊被热汤熏得有些红,像是白雪地里撒的桃花。

    “人多的地方未必就是好去处,没甚可惜的。”

    这话说得倒是合贾环的心,于是笑了笑,“殿下说得不错,谁说此刻月照旷野就不是好景色。”

    水铮想起白日里父皇在传贾环说话之前,曾对薛玄说,“能叫你这样珍重,那孩子定然是有过人之处,我得亲自见见才好。”

    当时薛玄无奈轻笑了下,只道,“您别把人吓着了就行,他年纪小,不好哄的。”这话说得十分亲近,任谁听了都免不得好奇。

    此时的贾环,因着刚泡过汤泉,虽素白着一张脸,唇间眼尾却像是染过胭脂似的,乌发乖顺地垂在肩头。

    他笑着仰起脸看你的时候,会叫你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水铮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浅浅点了点头。

    贾环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想这人比自己还古怪,还没等再开口,便见远远跑过来两个内侍。

    “哎呦五殿下,可让奴才好找,晚宴那边几位公子不知怎么闹着打起来了,陛下叫您去看着处置呢。”

    水铮上前一步,把贾环半挡在身后,对着内侍问道,“三哥呢?父皇还说什么了?”

    小内侍跑得气喘吁吁,连忙回道,“三殿下在席上喝醉了,便早早回大帐歇下了。陛下已让定城侯拨了一队禁军过去,说今夜之事皆由您决断,不必留情。”

    “知道了。”他抬脚走出几步,又回过身看了一眼贾环,“夜深风露重,别在外头久留了。”说完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也没给人回话的机会。

    贾环心里还在想着事,闻言微微愣住,有些诧异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等会儿……”罢了,何必让人打听惹人注意,席上发生了什么,宝玉回来自会告诉他的。

    李素看他欲言又止,小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事吩咐?”

    “无事。”贾环笑了笑,又道,“李素,是玄哥哥让你到我帐前伺候的吧。”

    果然是瞒不住的,好在侯爷也说不必定要瞒着,李素便应了一声,“是,但不知公子是如何察觉?”

    “方才醒来的时候,你说的是侯爷来看过我,而不是永宁侯来看过我。”陪着圣上一道来阜临围场的又不止薛玄一个侯爷,如此在称呼上一下便分了远近亲疏。

    李素到底年纪小,面皮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在为自己无意识犯的蠢而懊恼。

    贾环看了看天上的半弯月亮,心情依然不错,沿着来时路慢慢走回了营地。

    回到帐内转到屏风后换了身寝衣出来,他盘腿坐在了外面的一张小榻上出神,李素站在桌边重新起了茶炉子正在烧水。

    “李素……”

    桌边站着的人闻言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是,公子。”

    贾环慢慢捻着手串上坠着的小福瓜,思索道,“今夜我从汤泉馆回来的路上,被树丛中窜出来的蛇吓着了,呓语不断,有些发热,你帮我去太医署请王济仁王太医来。”

    李素愣了愣,随后又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

    今夜太医署也不安宁,幸而王太医今夜并不当值,李素直接带着贾环给的银子去了他的营帐将人请了出来。

    “被蛇吓着了?吓得狠不狠?这小祖宗可真是不省心,他那身子怎么禁得住吓呢。”

    李素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让他快些去,王太医念叨了一路,等急匆匆赶到贾环住的帐内又见了人,才知道是被诓了。

    贾环笑着靠在软枕上,“有些日子没见王太医了,心里想念得很。”

    王太医擦了擦额间的汗,“三爷,你、你可真能折腾我,这又是做什么呢?”

    “劳太医给我开些安神的药,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受惊发热,旧疾犯了,要静养几日才能好。”

    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王太医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所思所想不是自己能多琢磨的,谁让他家从曾祖父那一辈便受贾府恩惠。

    于是便按照往常之例,编写了一份脉案,又依他所言开了药方。

    “多谢王太医,这是一点心意。”贾环又递过去一个荷包,随后让李素将太医好生送了回去,再顺道去抓两副药回来。

    贾环半倚在榻上,身上罩了一床厚厚的锦被,他本就生得白,将脸捂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憋得红起来,额间蓄了一层薄汗。

    那边的宴席散了,宝玉贾蓉等一行人带了乌云和雪球回来,两只狗崽子嗷呜嗷呜往帐内进,其余人在外面听李素说话。

    薛蟠是得了消息头一个进来的,“环儿,你可怎么样了?”

    “别过来,等会儿过了病气给你们我可担不起。”贾环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只露出一张小脸,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榻前蹲着的两只小东西。

    好像是知道主人不舒服似的,乌云嗷呜嗷呜舔了舔他的手指,贾环顺手在它身上擦了擦口水。

    宝玉和贾蓉贾蔷也进来了,“好好的,怎么就遇见蛇了,可叫太医来看过了?”

    薛蟠和乌云雪球一起蹲在榻前,看着贾环脸颊泛红的样子,脸色十分忧愁,“这可怎么好呢。”

    “太医说没有大碍,吃了药静养几天也就好了。”

    李素将晾好的茶倒了几杯给众人,然后又出去看着炉子煎药去了。

    贾蓉上前两步想伸手碰一碰他的额头,立刻被贾环瞪了一眼,“离我远些。”

    “好好好。”他又坐回了桌前,“可惜明日狩猎你不能去看了,不过也好……”

    薛蟠哼了一声,上手摸了摸乌云的耳朵,“这倒是,你今日还好没去那席上,那些个眼红心妒的人,喝两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净是说些混账话。”

    他这样一说贾环便能将今夜之事猜出个七八分来了,都是些年轻气盛、家世显赫的年轻子弟。

    晚宴陛下与众大臣不在,三皇子又早早离席,眼看是没了顾忌,喝醉了混说也是常有的。

    宝玉从回来的时候便一直发愣,贾环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二哥哥?”

    贾蔷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二叔定是吓着了,也怪那些粗人,醉了酒便摔杯子砸碗的。后又胡乱打了起来,还是五殿下赶来把人料理了。”

    “他们……我瞧着那两个嘴角都打出血了,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呢……五殿下又让拉出去杖责,不知道还有命没有。”宝玉猛地喝了两口茶,才慢慢平复了心情。

    贾环知道他没见过这种事,害怕也是理所应当,虽比自己大一两岁,但从小娇养在女儿堆里,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不经事。

    “二哥哥,不要想那些事了,大小也与咱们无关的。”

    薛蟠也劝了他两句,“宝兄弟别放在心上,环儿病了,你们如今同住一帐,还要你费心多看顾些。”

    宝玉回过神来,“是、这是自然,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罢,也让他早些睡,”

    离去前众人又说了些话,然后各自回帐了。

    李素将王太医来的安神汤拿了进来,奉到榻前,“公子,药好了。”

    “快将这药喝了,兴许夜里就退热了。”宝玉将蜜饯匣子打开,拿了甜杏干出来让李素递过去,“含一颗吧。”

    贾环几口将药喝尽了,心想这药当然是最有效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发热,“感觉已经比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哥哥不必忧心。”

    宝玉叹了一声,“我今日才知道,生得好竟也是罪过。他们那些污秽之语实在入不得耳,连带着我也被涉及其中,也幸而你不在场。”

    不用说贾环也猜得到,那些人无非是以他的相貌说些狎亵之语,再加之这里龙阳之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醉酒之言定然更为不堪。

    “无妨,他们在春狩期间,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有人替我们出气。”

    宝玉把雪球抱在怀里,似乎受惊不小,呆了半晌才道,“若是往后春狩能推了不来就好了,还是咱们家里好,兄弟姊妹间相处多和睦,也不知林妹妹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贾环看他又在说呆话了,便从榻上起身,抱着被子回了自己床上,“我有些累,就先睡了。”

    这话倒是真的,他今日骑马本费了好些精神力气,且晚间又泡了温泉,便更让人困倦。

    “嗯……你好好睡吧,若是夜里想喝水了就叫我。”宝玉让李素送了热水进来洗漱,因心中烦闷,于是看了会儿杂书便也熄灯躺下睡了。

    ………………………………

    “父皇,今夜的事已经了了。”

    承湛帝嗯了一声,手上的书随着翻过一页,“德禄,让外面跪着的人都回去吧,明日各自家去,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是。”德禄应声后便躬着身子退出了大帐。

    帐外跪着请罪的分别是吏部尚书张本肃,武德将军陈保进,翰林院编修乌冉,太仆寺少卿李闻。

    今晚夜宴生事的几人,便是他们的亲眷。

    其中属吏部尚书官位最高,春末夏初的夜晚,他已经是汗得浑身湿透。

    德禄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四人皆是一怔,微微垂首等待着旨意宣判的那一刻。

    “四位大人都回去吧,明日一早领着公子们家去。阜临围场简陋,还是回家中养伤更妥当,往后几日也就不劳四位大人陪伴圣驾了。”

    张本肃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臣有罪,未能尽教导之责,惊扰圣安,往后定严格约束家中子弟,再不敢犯。”

    他擦了擦脖颈间的汗,“陛下宽厚未曾苛责,是臣之幸,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皇恩。”

    其余三人也连忙磕头表忠心,德禄又劝了劝,才让内侍官将四人搀起来扶回了各自的营帐。

    ………………………………

    次日一早,来接众人前往狩猎围场的内侍官便到了各自帐前,宝玉穿戴齐整走了出来,“舍弟昨夜受惊发热,太医交代要静养两日,今日恐不能一同观围,还望海涵。”

    那内侍官也好说话得很,“太医署的人昨夜已回禀过了,小公子今日在帐内好好休息便是。”

    于是便带着宝玉走了,整片南营只剩下了贾环还在帐内好睡。

    除了未及十五年纪小些的公子和一些不善骑射的文臣,其余人皆在号角吹响之后驾马入围场狩猎去了。

    皇帝命人放了些狐猞獐鹿等野禽出来,还将自己年少做太子时用过的弓当作彩头,猎物最多者可得。

    “父皇,我去猎几只墨狐,到时候给您做件搭护。”水钧换了一身银蟒月牙箭袖,长发高高束起,风姿俊美。

    承湛帝摸了摸下巴,“我想吃烤鹿肉,你再去猎头鹿回来。”

    水钧接过旁边递来的大弓,双臂展弓试了试,“五弟肯定会猎鹿回来的,您上次说那道风腌果子狸不错,我遇到就给您带回来。”

    宝玉等一众坐在不远处喝茶,不到半个时辰已慢慢有随侍拿了猎物回来,堆放在记名的木牌下。

    “北静王猎猞猁两只。”

    “明威将军猎野兔一只,野狐一只。”

    “定城侯猎麂鹿两只,金雕一只。”

    “保宁侯世子猎野狍一只。”

    ……………

    ……………

    虽自身未曾参与其中,但听着不断传来的猎讯,看着一波波拎回来的猎物,坐在看台上年纪小些的世家子心中也是十分振奋,心中暗想着来年春狩自己也定要一展身手。

    贾环醒得很迟,起身后先是慢吞吞地洗漱用饭,发现双腿的酸痛劲儿果然没了。

    于是带着乌云和雪球在南营附近随便转了转,遂又回了帐内躺下午睡。

    李素瞧着他这习性,想劝的嘴张了张又合上,而后蹲在帐前开始煎药。

    约莫又躺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睡足了,此时药也煎好了,李素便端进来给他,“公子,未时一刻了。”

    “哦……”贾环用完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把两只狗儿抱在榻上搂着,“昨儿晚上的事你都清楚了?”

    李素一大早就出去打探过了,西营夜宴的事情始末也知晓了七八分。

    夜宴快开始的时候,宝玉等人因照顾贾环去得稍晚了些,那时三皇子奉命来席上看过一眼便回皇帝大帐那边去了。

    他们去的时候,席间白日里曾说过话的人不见贾环,便问了宝玉两句。

    “劳世兄惦记,环儿身子不适,只好留在帐中修养,无福享受此宴了。”宝玉说得也是实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别的。

    只不知是谁借着酒劲嗤笑一声,“糟病秧子,即便是得了皇恩,又有什么能为。”

    他们几人不知是哪个,沈昔却认识,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张本肃之子张显。

    吏部乃六部之首,他父亲官居正二品,外祖父曾任平章政事、兼太子太保,此处没几个家中父兄官职是高过他家的。

    但若放在平时,即使他为人桀骜不驯,也不会直说这样得罪人的话。

    毕竟此处不止有贾环的哥哥贾宝玉,还有他侄子,以及亲戚家的薛蟠和王家的两个表哥。

    只不过今晚多喝了些黄汤,此处又没有人桎着,脑子发昏嘴上无不可言之事,便顾不上这么多了。

    宝玉虽生气,但他一向不善与人争执,也不好在这种地方说什么,只能闷头喝了一口酒,倒把自己呛了个狠。

    可薛蟠是个烈性子,更何况他说得是贾环,只听了这一句便已像是点了火的炮仗,当即便扔了酒杯,“你这话是说谁呢?!”

    贾蔷狠拽了薛蟠一把,硬是按着他坐下了,低声道,“你傻了?别在这发作。”薛蟠想起哥哥从前说过的话,额间青筋直跳,便想暂忍了这一时,不怕没有以后。

    他们这样不发作偏又惹了张显,“我说谁了?又碍着你什么了?你这么替他出头,莫不是你们……”

    话没说完,又狞笑起来,“也难怪,他长着一张那样的脸,你们这种人,不就是爱这一样么哈哈哈。”

    身旁素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人都附和起来,言语间谈起贾环的容貌,又连带上了宝玉,也都是些不堪听的话。

    贾蓉阴着一张俊脸喝了两口冷酒,和薛蟠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谢修因有事晚了一步,才过来就见是这样的场面,思索后便让身后跟着伺候的人去主帐那边找谢俨,“就说这边闹起来了。”

    那跟着谢修的小厮与李素是同期进阜临围场的旧识,于是将话都告诉了他,他此刻才能这么仔细地告诉贾环。

    贾环一直听着没插话,只问,“那后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原也不过是口角之争,这边宝玉几人到底是暂且忍了,本是闹不起来的。

    后来不知怎么,席间忽有人提到了明日的狩猎,说为首夺魁者陛下定有厚赏。

    这话就又缠到了白日里贾环被天子金口赐字的事,又是好一番酸言酸语。

    李素说到生事的另一个人,“那武德将军陈保进前两年在张本肃手下做官,后来被他参本贬了官职,二人本就有了龃龉,他儿子陈丕自然看张显不顺眼。”

    陈丕便也接着酒劲嘲讽张显,“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陛下青眼,有的人吧,费尽心思赢了马球也是徒劳无功。这命啊……还真不好说呢。”

    他这话并没有点明是谁,但就像是他看张显不顺眼一样,张显看他也亦如是,一听他这么说便立刻黑了脸,“你再说一遍?”

    席上大多人都在默不作声看戏,陈丕是一时嘴快,但也知道自己父亲如今只是个五品武官,于是努努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显却不想这么放过他。

    李素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也是有些无法理解,“张显觉得陈丕是在为您出头,又说您和陈丕……那陈丕也生了气,他身上还有着与礼部侍郎之女的婚约,后来就打起来了。”

    礼部侍郎的两个儿子也在席上,陈丕自然觉得脸上过不去,略有点气性的怕是都忍不了。

    贾环听到这里也是觉得莫名其妙,十分不理解张显的脑回路,甚至语出惊人说了句不合此间的白话,“他是不是暗恋我?”怎么是个人他都觉得和自己有私情,深柜是吧。

    李素愣了一下,而后耳朵都红了起来,“公、公子……这话不好说出来的。”

    陈丕和张显加几个拱火惹事的狐朋狗友,酒劲上头只顾他们一时义愤,挥拳砸物胡乱打了一阵。

    后来主帐那边知道了这事,水钧因醉酒先离席了,皇帝便让定城侯派了一队禁军拿住几人,又让人寻了水铮去处理。

    “五殿下查问了晚宴上伺候的内侍,把主要生事的几人各杖责四十,用的是军棍,听说伤得不轻。”没有小半年恐怕是养不好的。

    贾环问了那几个人的名字,这事虽主要不与自己相关,但牵涉其中,好歹要留个意。

    昨夜设宴两处,各是不同的光景,那些人喝多了酒闹起事情来,难保没有圣上故意的纵容。

    “陛下命他们离开这儿,今儿天还没亮四位大人便带着各家的人出了围场,回京去了。”

    李素又搓了搓手,“昨夜蟠二爷和小蓉大爷偷摸着往停着马车的地方去,将那几家的车轮子都锯了两处。”

    若是平时倒没什么,但那几个昨夜刚受过杖责的人,便是有半点颠簸也是要受大罪的。

    何况说得刻薄些,他们是被陛下赶出围场的。即使发觉车有问题,怕也没脸再甩威风让人去套新的车,更遑论去查是谁干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知道贾蓉还憋着坏心眼,贾环无所谓地摸了摸雪球的小耳朵,“由着他们去,又不是我干的。”

    今日他们都上猎场去了,也不知道打了些什么回来,若不是装着病,新鲜着烤些肉来吃才好。

    “罢了,听了这些话我也累了,等他们回来再叫我吧。”贾环把两只狗儿放出去顽,自己就势在榻上躺下睡了。

    李素见他又睡下了,便把药碗端出去,小心合上了帐帘子。

    …………………………………

    “二爷把人家的车轮子都锯开了,行起路来嘀哩哐啷的,等回了京城还不知成不成样子了。”

    薛玄拉弓射中一只猞猁,神色淡淡的,“死不了。”

    身边跟着的芦枝又去捡了那只猎物,附和道,“陛下宽厚,到底还是派了个太医跟着,自然是死不了的。”

    “张本肃怎么也是官居二品,怎么会真叫他没了儿子。”薛玄手上执着马缰,慢慢往密林里去,“环儿今日做什么了?”

    “只在南营溜达了几步,想必现在都还没出帐子呢。”芦枝眼睛尖,见不远处水钧从林子东边过来,于是停了话头。

    水钧也看到了薛玄,便过来瞧他猎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猎场呢。”

    “既来了此处,总要进猎场的。”

    薛玄让芦枝把猎中的东西拎回去,水钧也让跟着的人拿着墨狐去了,只余下他们二人。

    “听说荣府的那位小公子病了,不知怎么样?”水钧昨夜歇得早,今日晨起才知晓后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又在主帐里听德禄说贾环病了,夜里受惊发热,需要静养两日。

    想到昨天初见他时的样子,那样干干净净的,又乖巧和顺,觉得和薛玄是天差地别的人,所以印象很好。

    薛玄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睫微垂,轻声道,“他生来体质弱些,今年好容易才养起来的。昨日受惊也罢了,又平白听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如今不知怎么伤心呢。”

    “好歹已退了热,没什么大碍,劳三殿下挂怀。”

    水钧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都是些喝醉了的混账话,何必上心,宴川该找人狠狠掌他们的嘴才是,杖责算什么。”

    他原本也不是专想来和薛玄说话的,如今叙了两句,便又驾马离去了。

    芦枝找回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水钧离去的背影,“侯爷,三殿下跟您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罢了,把我打的那野兔野狸子收拾出来,少弄一些肉,烤了送给他吃。”薛玄将马鞭挽在手上,“东西都收拾好了?”

    东西送给谁吃自然是不用问的,芦枝回话道,“都齐全了,佛山那边也派人打点过,明日用的车我也去看过了。”

    “明日一早便启程,约莫两三月也回来了。”

    圣上有意在佛山立一处新的与外邦贸易往来之市。

    佛山本就是经济着重之处,但若要打通岭南与江南和中原的来往交际,再接壤东宁,还需要让可信之人亲自去斟酌一番。

    这一人选,自然就落到了薛玄头上,薛家在佛山深有根基,更方便办事。

    “妈和宝儿这两日住到荣府去了,等蟠儿从围场回去,若想回家住再让他去接。”

    芦枝应了一声,“二爷近日很有进益,也懂事了,侯爷以后也省心些。”

    “呵。”薛玄摇着头笑笑,“但愿吧,指望他懂事也不知我要等到几十岁了。”

    ……………………………………

    赏赐传到荣国府这日,正巧是探春的生日。

    如今史湘云在这里,薛姨妈与宝钗都在府里住着。虽宝玉和贾环不在,但王熙凤依旧让做了两桌筵席给她们姐妹们凑热闹,宫里娘娘也赐了几件顽器出来。

    姊妹们送过寿礼之后正聚在荣庆堂顽笑,外间忽有人来传话,“陛下有赏赐来了,还请老太太快往前院去。”

    只因此时府中老爷们都不在,这样的事唯有贾母出面才不失礼。

    于是虽众人皆唬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安定下来。鸳鸯扶老太太去内间换了正服,又让人传话去与邢夫人王夫人,随着一同去二门外接赏。

    来送赏的是戴权的干儿子,大明宫的内侍官卫轲,此刻他也是面带笑意,左右两侧站着的人各捧着两份錾金梨花木盒子。

    “老太君有喜,二位公子天资聪颖,卓荦不凡。又被调教得知情达理,人品出众,这正是府上家风清正的好处。”

    卫轲让人将送来的东西好生递过去,“此次春狩,陛下赞赏不已呢,还亲自给环公子赐了“夙仪”二字。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贾母王夫人等心中皆是又惊又喜,但又不好太过表露在脸上,免得让人轻看了去。几人都是大家族的夫人,于是皆不卑不亢地跪地谢恩。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家中下人奴仆们都与老太太、王夫人告喜。

    贾母十分高兴,立即吩咐赏钱下去。

    “环儿那份你送到他房里去罢,叫他娘也高兴高兴。”贾母打开盒子看了看,是极好的笔墨纸砚,便吩咐鸳鸯亲自去送东西。

    等到众人喜气洋洋地回了内宅,将此事告知李纨迎春等姊妹,又是一番欢天喜地。

    黛玉连着几日心中记挂宝玉,今得知他得了圣上赏赐,恰似如一股热流滚过肺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紫娟知道她的心事,忙俯身宽慰了几句。未免她一时失态叫人拿住调笑,言说该回房喝药了,便扶着黛玉起身离去,也好让她缓一缓。

    “咱们家有了这样的事,又正逢三丫头生辰,该好好乐一场才是。”王熙凤笑着让人去请说书女先,又让搭戏台子。

    贾母说不好过分张扬,好在也并未锣鼓喧天的闹起来,在自家中关起门来欢乐也不妨碍。

    等鸳鸯将御赐的文房四宝和贡墨送到甘棠院,赵姨娘见了那东西,一时又是喜又是哭。

    晴雯和云翘、香扇等丫鬟们一起恭喜赵姨娘,她泣过又是一番烧香拜佛求告起来。

    贾环自小从未离过她片刻,如今一去阜临围场几日没有消息,于是心中总不安乐,赵姨娘便让人请了一尊观音回来供奉。

    中间倒也去王夫人院里随着念了两天的经,只是她没有王夫人心静,每次没待一会儿就闲溜达去了。

    “好环儿,真给你娘长脸。”她阿弥陀佛地念了两句,又添了一柱香,“哎呦,赶巧儿今个还是他姐姐生辰,快去做一桌席面来,再热两壶酒,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夙仪……夙仪……哎呦,哎呦这字真好,只可惜我不会写罢了。”赵姨娘嘴里念了半天这字,喜得满面红光,坐到榻上又拿起那錾金盒子摸了好一会儿,稀罕得不行。

    云翘带着香扇到厨房去了,晴雯与另一个小丫头彩绮先到荣庆堂去领了老太太的赏,回到甘棠院主仆庆贺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

    “公子、公子……侯爷身边的芦枝送了些烤肉来,冷了就不好吃了。”

    贾环睡得脸颊微红,还是迷迷糊糊地,根本不知此间黑天白夜,只是听到什么侯爷的话才醒过来。

    李素捧着一碟子烤得嫩嫩的兔腿,还有两块狸子肉,递到贾环睡着的榻边,把浓郁的香味往他那儿送了送。

    “好香……”贾环把两条白生生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坐起身就看到乌云和雪球蹲在李素旁边吐着舌头流口水,一脸憨样。

    他掀开被子踩着鞋下了床,揉了揉眼睛,“薛玄让人送的?”

    李素愣了一下,又想他许是睡糊涂了,一时说话不防头也是有的,“是,才做好的,还热乎着。”

    他又拿了碗筷出来放好,端水端茶给贾环净手漱口,“再过一会儿宝二爷他们约莫就回来了,公子还是趁这会子吃罢。”

    贾环拍了拍手边两只蠢蠢欲动的狗头,“这里面闻着放了佐料,不能吃,到时候让蓉儿给你们找些好骨头吃。”

    乌云和雪球嗷呜嗷呜蹭贾环的小腿,“汪汪!”

    李素看它们满地撒泼打滚,可怜又可爱,“早间送来的鱼汤还有一些,我去热热端来给它们喝罢。”

    好像能听懂话似的,两只小家伙屁颠屁颠跟着李素出去找吃的了。

    贾环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了块兔肉吃,果然鲜香焦嫩,还带着一股特殊的果木香气,吃完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等到李素再进帐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碟子里的肉吃了小半,“还有一些你吃了罢,免得叫人看见了。”

    “哎,多谢公子。”

    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贾环喝了午后要用的药,又把帐帘子掀开散了散炙烤兔肉的香气。

    贾环撑着脸坐在榻上,“今日狩猎的状况如何?你可去看看了?”

    李素开了茶炉煮茶,答道,“我倒没得空,只是芦枝方才来的时候说了两句。”

    “今日是上骑都尉卫家的公子独占鳌头,场上那样多的骑射好手,不说旁人,定城侯便是出名了的有百步穿杨之能,竟也没越过他。”

    “卫家?”贾环想了半天,才记起来之前秦氏出殡的时候,听底下人说过卫家也派了人来送殡。

    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面起了声响,想必是今日参与围猎的人渐渐回来了。

    贾环长发未束,正好直接又躺回了床上。

    薛蟠进来的时候以为他还睡着,让后面的人小声些,还是李素说贾环刚醒,几人才放心进来。

    “环儿?你可好些了?”

    宝玉绕过屏风来看他,觉得他看着面色好多了,“可想起来说说话?大家都来看你了。”

    “嗯。”才出声又轻咳了一声,宝玉便将他扶起来,又放了两个软枕在后面让他靠着。

    因为床前放着的那扇屏风将他与众人隔开了,几人便直接把屏风搬开了,这样才好说话。

    贾环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衣,乌发柔软的垂在身前,腿上盖着菱纹波斯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一抬头,发现几个人都怔怔地看着自己,声音落得很轻,“怎么了?这样发起呆来?”

    薛蟠摸摸耳朵,感觉有些热辣辣的,“你,你再穿件衣裳,等会儿冻着了。”

    贾蓉把自己的狐肷披风解下来,去给他系上了,将人一整个拢得严实。

    因为离得太近,贾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什么味道……你狩猎伤着了?”

    “没。”贾蓉怕血气冲撞了他,于是撤远了些,坐到桌边去了,“等过两天结庆大典完了就能回京了,听说明日要办诗会,可惜偏你又病了,整日只能待在帐子里。”

    谢修和薛蟠给贾环带了好些解闷的东西来,他正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这有什么,反正我一向不在诗学上用心,二哥哥去就行了。”

    宝玉倒的确很有兴致,到了阜临围场他总觉得闷得慌,不如在家里自在,诗会正是一个调剂。

    沈昔正拿着藤球逗乌云和雪球,“难得没别人,咱们又聚在一处,待会儿开桌席面来喝两杯才不枉费。”

    贾环白日里睡得久,正好装病还不用下床,便拿着一个白玉九连环把玩,坐着听他们说话。

    几人说起猎场里的事,躬马骑射之间听起来倒也颇为有趣。

    厅中圆桌摆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因顾忌着贾环不好闻污浊之气,众人便只喝些淡淡的果酒。

    贾环方才用了些炙烤兔肉,如今也吃不下什么,便只说自己没食欲。

    贾蔷端了一碗□□糖粳米粥哄他吃了两口,“今日光是久睡去了,想必也没吃什么,等睡前再让熬一碗燕窝粥来用了罢。”

    “不想吃那个……”而且也吃不下了,贾环撇了撇嘴,把碗推开了,“饱了饱了。”

    沈昔喊贾蔷去喝酒,见他确实不想吃了,只好将碗端走了。又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确实是退了烧,便回桌上去了。

    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贾环又和乌云雪球顽了会,因着喝了安神的药,渐渐有些困了。

    那边宝玉见他面有疲倦之态,便道散席明日再聚。

    几人离开之前又把贾环床前那扇屏风搬回来,各自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谢修说明日再拿些好玩的来。

    贾环把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贾蓉接了过来,又俯身道,“我们猎了几只白狐,到时候带回去给你做件裘衣,冬日里好穿。”

    “白狐?”

    “嗯,你若是喜欢,做斗篷也行。”贾蓉将披风穿了,一面和贾环说话,一面给他盖了被子。

    贾环想了想,前儿做了两件裘衣还没怎么穿,便道,“还是做斗篷罢,留着雪天穿。”

    薛蟠又凑过来笑道,“那狐狸皮子好,到时候你穿了肯定好看。”

    “行了,你们在外头跑了一天,现在也不嫌累,快回去歇下罢。”他叫了李素一声,吩咐让他好好送一送。

    帐内只余下宝玉和贾环。

    “今日猎场上真真热闹,我虽不善此道,但也看着有趣。那卫家的公子得了圣上的御弓,我瞧着此人非池中之物,以后定然有一番作为……”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宝玉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些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环儿?”宝玉正换衣裳,不闻他的动静,走到屏风前侧身一看,原是睡着了。

    一只手怕热似的搭在床沿上,宝玉瞧着倒觉得好笑,“昨儿还发热呢,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便走过去将他手臂收进了被子里。

    回到厅中坐下,因一时并无困意,便起身到书桌旁站定,展开一张花笺,轻声唤李素来研磨。

    宝玉微微思量了会儿,提笔作了一首《塞曲》,曰:

    莹光白璧漱寒烟,

    衰草枯杨奉玉关。

    绿蜡春冰逐燕然,

    岂余鹤发望天山。

    作完他便把花笺收起来小心夹在了自己枕下的一本书内,并让李素去拿水进来洗漱,后也早早睡下了。

    李素带着乌云和雪球出了帐子,到旁边随侍的小帐里睡,四下里十分安静。

    第 22 章

    圣驾回銮的前两日, 贾环终于寻得机会到那日见到的静湖边垂钓。

    这湖水净得出奇,鱼儿穿行痕迹一目了然,灵动惬意。青荇袅娜, 随波飘摇, 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如油画一般。

    贾环在厚软的草地上放了蒲团,坐在湖边晒着太阳, “真是个好地方。”

    他伸出手,掌心放在周围的青草地上按了按, 厚实又凉软, 带着些扎手的触感, 旺盛而倔强。

    “公子。”李素将饵料攒好挂在鱼钩上, 然后把长长的钓竿递给贾环,笑说, “今儿日头好, 陛下带着他们登高望山去了, 所以才这么安静。”

    贾环盘腿坐着,接过钓竿将鱼钩甩进湖水里, “左右懒得吃饭, 你去拿药的时候带些点心来, 我吃了也罢了。”

    李素应了一声, “王太医开的药已用完了,今日煎的是往常的。”

    “反正要回京城了, 这两日觉着还好, 喝不着那安神药了, 竟比我常喝的药还苦。”

    水铮原不过一个人随意走走,远远看着湖边坐着人, 才走近几步就闻得贾环这样的抱怨,倒觉得比那日夜里见他时精神许多。

    独站了一会儿,却见那小厮走了,只余下贾环一人。

    “宴川,看什么呢?”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水钧,“今日登山赛诗,你也没去?”

    水钧抱臂站定,无所谓道,“赛诗有甚意趣,还不如在帐中看看兵书,等会儿驰马去?”他顺着水铮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还有人坐在湖边钓鱼。

    “旷野静湖,迎天光垂钓,有意思。”

    此处宽阔无人,满目青原与碧蓝天空相接。远处密林远山,团团白云低垂,仿若抬手可触,风景奇美。

    一位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坐在静湖边垂钓,深有意境。

    水铮微微点头,“这便是,贾府的那位小公子。”

    “原来是他……”

    二人站着没说话,这么安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见那人手上放下了钓竿,背影微微动了动,却是把鞋袜脱了,赤足踩在草地上。

    贾环今日兴致很好,看着水中的鱼儿一直不咬钩,想着它们约莫是今日吃饱了,好在他也不在意上不上鱼,不过坐着晒太阳看风景。

    李素去拿汤药了,他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略有些无聊,看着青绿草地,突然想知道若是光脚踩着是什么感觉。

    他上辈子坐轮椅那么久,腿脚长年没有知觉,别说草地了,就算是滚沸的热水浇上去,也不知什么滋味。

    又许是前儿被薛玄带着骑马,勾起了前尘心事,想做便做,当即便放下钓竿脱了鞋袜。

    脚心的皮肤或许没有手心娇嫩,但却更为敏感,草苗尖尖挠着感觉痒痒的,“哈,什么啊,原来是这个感觉。”

    本就肤白若雪,双足又长年不见光,便更为扎眼,放在青绿之地上踩来踩去他觉得好笑,兴致上来又想把脚撩进湖水里试试。

    “哎!”水钧先前听薛玄说他身子不好,眼见这人要把足尖放进春末的湖水里,便没忍住出声制止。

    这一声吓了贾环一跳,他右脚一岔就滑进了湖里,“嘶……”好他爹的凉。

    水铮偏头看了水钧一眼,“三哥,这可弄巧成拙了。”

    贾环莫名被湖水冰了一下,心里窝着火,虽然这本就是他的打算,但是他不会怨自己,只会怨吓他的人。

    于是拧着眉想转身看是谁,只见不远处站着两位长身玉立,华服蟒袍的少年,正是水铮和水钧。

    他的眉头立刻松了,敛下眼睫,一派柔和温顺,又连忙放下袍角站了起来。

    然后对着二人鞠躬作揖,“学生失仪,参见三殿下、五殿下,万望见谅。”

    二人走上前去,水钧见他湿了脚踝,便问道,“无碍,都怪我不该出声,你可冷着了?”

    贾环心道你这不是废话么?你自己跳湖里试试不就知道了。

    “多谢殿下关怀,那湖水被日头照了大半日,并不凉。”才怪,凉得要命,他现在浑身都冷了。

    正好李素拎着一个锡红花鸟食盒过来了,见水钧和水铮在,连忙行礼。

    水铮见贾环十分不自在,又是赤足踩地,便道,“不是要去驰马?走罢,别在这扰人雅兴。”

    “啊?”水钧虽有心与贾环多说几句话,但也能看出他此时无措,于是张开的嘴又闭上,只好跟着水铮走了。

    二人走远了些,贾环才重又坐回蒲团上,掀起袍子把湿了的那只脚伸出来,抱怨道,“都怪他吓我,脚落到湖水里去了。”

    李素惊了一下,“这可怎么得了。”说着忙跪坐下来,让他把双足放在自己膝上,边拿出软帕子给他擦脚背上沾住的草屑。

    那力道轻痒痒的,贾环把脚在他衣裳上蹭了两下就让穿鞋,“冷死了,那湖里跟冬天一样,我身上也跟冬天一样。”说罢拧着眉头又说了一遍,“冷死了!”

    若是薛玄在的话,定能看出来这是憋着气胡乱瞎说的话,但李素哪里能猜出来贾环的心思,又急又慌地,“那、那我去请王太医来,公子稍等等,可好?”

    贾环见他这样,莫名又不生气了,“算了,把药端来我喝。”

    “哎、哎,药还是热着的,我还拿了藕粉桂花糖糕和一盏茉莉玉露羹。”李素先打开食盒,把汤药端出来递给贾环,将糕点摆出来放在旁边的小矮桌上。

    喝完了药,又吃了两块糕点,贾环心里舒坦了些,“啊,我的鱼!”他才想起来钓竿已被他扔在一边许久了。

    李素将鱼钩拎上来一看,饵料早不知何时已被湖里的鱼儿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鱼钩。

    “公子,这还钓么?”

    贾环挽起袖边,“我还就不信了,我难道连条鱼都钓不上来?”闻言李素只好又给他挂上了饵料。

    在湖边又坐了大半个时辰,好歹上了两条小鲫瓜,他总算满意了。

    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南营帐子,乌云和雪球不知从哪儿飞奔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往贾环怀里扑,沾了灰的爪子按在衣衫上,印上一个个梅花爪印。

    “咳咳……我身上藏你们吃的了?又疯什么呢……”两只沉甸甸的狗很有重量,把贾环蹭得以手撑地才没直接躺下。

    还是李素一手抱一只把狗挪开了,贾环才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哪儿做坏事去了?”

    雪球汪呜一声,眼睛亮晶晶地,乌云跳出李素的怀抱,咬住贾环的衣角,把他往外扯了扯。

    “说你们两句还真赶上来了,又要去哪儿?”

    贾环还挺喜欢今日这衣裳,怕被咬坏了,并不敢十分拉扯,旁边雪球也跑过来一起拽着他走,他只好跟着去,“李素,你把这儿收拾了先回去。”

    “走走走,还不松口。”贾环一狗给了一巴掌,它们这才松了嘴,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乌云和雪球带着他往静湖东边的杨树林子里去,跑一段路就回头看看他跟上了没。

    贾环看它们四只腿跑得飞快,但自己两只腿走得很慢,心里就不大高兴,“还没到啊?不想走了!”

    两只狗又折返回来,跑到身后用脑袋顶着他向前走,这才让人多走了几步路。

    只是才进林子 ,还没太进去,就见有一人正从里往外走。

    那人穿着一身烟墨窄袖卷云纹长袍,端得是风姿绝逸,俊美深沉,手上不知抱着什么的样子。

    贾环记忆中没见过这人,但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只是他还没开口说话,乌云和雪球便朝着那人跑了过去,还抬爪子在人家身上扒拉。

    “雪球!”摸不清这人脾性,他怕两只狗被伤着了,连忙也跑过去。

    伸手揪着狗耳朵把它们拎到身边来,贾环微喘着气,“实在失礼,这两个小东西被我宠坏了不知好歹,您别见怪。”

    谢俨垂首看着贾环,庆典那日皇帝召见时,自己正在围场沿边巡视,回来时他已经谢恩回席了。

    当时曾远远瞧过一眼,今日近看确是神清骨秀,远超世俗。

    “无妨。”他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出来,道,“只是来找它的。”

    贾环眸中一怔,他竟然看到一只娇憨伶俐的雪貂从这人怀里钻了出来,那小貂顺着手臂跑下来,雪球立刻跑过去接住,然后又顶着雪貂回来给他看。

    “这……”原来这两个傻狗就是要带他来看这个,还知道在外头交新朋友了。

    那小貂通体白如新雪,无一丝杂质,正趴在雪球脑袋上,一双水汪汪的黑豆眼直勾勾看着贾环,鼻尖粉润,耳尖微垂。

    乌云猛地凑上去含住脑袋就舔了一大口。

    贾环阻拦不及,只好转手往乌云脸上轻扇了一巴掌,“给人家毛都舔湿了!快道歉。”

    “汪汪……呜呜……”

    那小貂被乌云洗礼过,懵懵的,脑顶的毛发也湿漉漉的。谢俨伸手将小貂抱了回来,拿帕子给它擦了擦脑袋。

    贾环尴尬得耳朵都烧红了,这感觉就像自家散养的混小子轻薄了人家娇养的小姑娘一样,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抱歉……”

    谢俨将小貂放在肩上趴着,见他这样乖顺,便道,“无碍,只是玩闹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侯爷宽宏,今日到底是我失礼,只因此处不便,等回了京城我定到府上致礼拜访。”贾环说完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心里觉得有些糟,今日脚心沾了湖水,回头恐怕要生寒症。

    雪貂的鼻尖蹭了蹭谢俨的侧颈,让他回了神,“你知我是谁?”

    贾环本不知道的,方才走近了看他,那熟悉的感觉愈发明显,原来是因为他眉眼间与谢修很是相像。

    只是谢修不过十五六岁,谢俨却已近弱冠。不仅在身量上更为修长,臂膀宽阔,且气度沉如远山,双眸深寂,让人捉摸不透。

    虽有相似之处,却也是天差地别。

    “您与子游容貌相近。”子游是谢修的字,贾环也是前几日他们喝酒说话的时候才知道的。

    谢俨嗯了一声,显得并不意外,他常日里见惯了圆滑世故之人,双眸略过贾环粉白的耳垂,心中倒觉甚是可爱。

    他抬手摸了摸肩上小雪貂的耳朵,“云宝很喜欢它们,到时候也带上一起来罢。”

    “嗯?”贾环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好……侯爷到时候可别嫌它们顽皮才好。”

    贾环的身高只及谢俨胸口,于是他又微微俯身,连带着肩膀上的小雪貂一起看着贾环,“夙仪……你的字很好。”

    一下被一大一小两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贾环喉头微动,谢俨的声音实在好听,低沉清冷,话里又好似勾着笑意,让他耳朵都酥了。

    “多谢侯爷……是圣上赐的字好。”

    因为离得有些近,谢俨闻到一丝从贾环身上散出的药香,很是清苦,“太阳要落山了,你早些回去罢。”说完他便没再久留,抬步离去了。

    贾环看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坐在脚边的乌云和雪球,“也算你们有本事,胡天乱地的跑竟能遇到他身上。”

    谢俨如今司管禁军二十六卫,就在来阜临围场的前几日,听说又补授了大理寺卿,可参三法司、九卿之会,可谓处尊居显。

    “回去让李素给你们炖骨头吃。”

    乌云和雪球听不懂别的,炖骨头倒是能明白,于是一个接一个扑到贾环身上摇尾巴,撞得他又咳了好几声。

    第 23 章

    因脚心碰了湖水, 当天夜里贾环便发起热来,他心想还真是不可凭白无故没病装病,如今果然应证了。

    只是旁人并不知道, 只以为他是那日受惊没养好身子又复发了寒症。好歹不算严重, 吃了两副药便好了大半。

    等到启程回京那日已好得大差不多,只是坐车久了有些头晕乏力。

    他在阜临围场待了半个月就病了两场,贾赦便感叹家里的孩子中, 唯有贾环最该娇养,“上次你父亲还说, 但愿等你年过十五, 身子便能强健起来, 要与同龄一样安康才好。”

    老话说小孩子十岁十五是个坎儿, 过了十岁好养活,过了十五好成人。

    宝玉正拿了一本杂书闲看, 闻言便道, “春天多病, 所幸也过去了,等夏天便好了。我记得去年环儿也病了几场, 今年算好的了, 也是离家在外之故。”

    贾环被马车晃得睡意昏昏, 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只随意应了一声,“嗯……”他半靠在软枕上, 身上系着披风, 只是马车铺得不够软, 睡得根本不舒坦。

    车里地方不够大,乌云和雪球跟着薛蟠待在薛家的马车上, 贾环便有些无聊。

    掀开小窗帘子的一角,汤圆很乖地随车跟着,他伸出手摸了摸马背,“等回家了,就给你吃最好的草料。”

    汤圆仰头打了个响鼻。

    “这马真有灵性。”宝玉也凑过来透过窗子看。

    贾环放下帘子,“玄哥哥提前送我的生辰礼,谁让我这么大了还不会骑马,只能看着你们眼热。”

    宝玉给他拢了拢披风,笑着说,“上月我生日,侯爷送了我一幅云林子的《四君子图》,老爷看了都说很好 。”

    说起那画,贾赦也来了兴致,摇着扇子道,“你们哪里懂得那其中的意境,远远不是平日里那些俗画能比。”

    贾环袖中摸着手串上的小福瓜,低低笑了两声。

    薛玄就是会拿捏人心,云林子的画他收了十幅也不止,这样抽了一幅送来,还让人觉得十分珍重似的。

    离京城还有十来里路的时候,整个队伍停下来修整了小半个时辰。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在天将黑时进城了。

    等在宫门前跪送御驾仪仗进了奉天门,各家的马车才慢慢散了,往自己家中去。

    荣国府的人一早打听了风声,赖大和林之孝带着十几个小厮正翘首以盼,只等着大老爷和两位小爷回府,终于在酉时二刻看到了自家的马车。

    “老爷回来了!宝二爷环三爷回来了!”

    一面有人去传话到内宅,一面有人打灯照明,一面又有人去抱轿凳子。

    茗烟和扫红、墨雨、锄药等几个在门口蹲了半日,终于等到了宝玉回来,一时间喜得不行。

    钱槐和钱椿也等了许久,想着在车上一路不方便,贾环指不定如今倦得什么样了。

    贾赦头一个下来,没有理会门前一群小猴儿,直直入门进内往荣庆堂见贾母报平安去了。

    众人见老爷走了,忙扑上去迎宝玉和贾环,“哎呦,三爷这是怎么了?面色这样不好。”

    其实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路上吃睡不好,加之病症还未痊愈,所以有些犯恶心,贾环趴在钱槐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快回去。”

    钱槐钱椿一个背着一个扶着,一路把贾环送进了内宅,宝玉也被簇拥着回了荣庆堂。

    此时天色已晚,只是因为等着几人归家,所以贾母还未歇下。

    “母亲,儿子伴驾归来,一切安好。”贾赦进了正厅,先给贾母磕头请安,又说起贾环在阜临围场病了的事,今日恐不得见。

    “哎……那地方吃不惯睡不惯的,环儿本就体弱,此番受惊受凉,可又遭罪了。”

    贾母心中不大安乐,贾赦宽慰了几句,又说了些家中两个孩子得了陛下亲赏,往后前途无量等话,才退下回了自己院中歇息。

    这时宝玉也回来了,贾母才放下心来,祖孙俩少不得亲热一处说些话,后又命袭人麝月等丫鬟伺候宝玉更衣用饭。

    “今日先歇下,明早去见过你母亲。”贾母又吩咐琥珀,“明日送些人参燕窝到环儿那儿去,再请太医来看看。”

    宝玉用完饭一时不困,他虽有心去见见黛玉,但是时辰已晚,想着她定然睡下了,也只好回房去歇下。

    黛玉本就眠浅,一年中或只有十来日能睡足时辰,何况明知他们今日回府,哪里睡得着。

    她屋内的灯虽熄了,人却躺在床榻上枕着手帕出神,一直到外面的动静全然消失,才慢慢合眼睡了。

    …………………………

    贾环回到甘棠院时,赵姨娘正让人去端热菜热饭,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几样,一早就吩咐厨房做好的。

    只是她没想到贾环病了,一回到自己屋里就换了衣裳躺到床上去了。

    “母亲,我没胃口,不想吃了……”

    赵姨娘和晴雯云翘等丫头都围在床边,贾环是无病还要长年吃药的身子,何况如今一病,委委屈屈的,让人看着可怜。

    “这是什么命啊……知道你得了赏,我还喜得什么似的。”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心疼地轻抚着他的额头,“好孩子,你睡吧,睡好了想吃什么娘再给你做。”

    贾环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他实在困得很,这床是他睡惯了的,纱被轻柔香软,盖在身上舒适贴心,不过几息人便睡着了。

    晴雯在屋里点了安神静心的香,“今晚我守夜,姨娘回去睡吧。”

    赵姨娘知道晴雯夜里警醒,她守夜自己也安心,于是也回屋歇下了。

    次日薛蟠来贾府送乌云和雪球,正巧碰上了贾蓉贾蔷来看贾环,“巧了,咱们跟商量好了似的。”

    贾蓉蹲下身搓了搓乌云的狗脑袋,“三叔先前说有事交代我们去办,正好想着看他今日怎么样了。”

    “有事儿?什么事?也带我一道玩儿。”从阜临围场那样自在的地方回来,家中又只有他一个,此时正觉无趣呢。

    虽都是亲戚,但有外男进甘棠苑,丫鬟们也都回避了。

    贾环昨夜睡过一觉精神已经好多了,上午又过贾母王夫人处请安问好,午后便躺在醉翁椅上晒太阳小憩。

    贾蓉几人进了院门,远远就见他歪在椅上躺着,脚上鞋袜也不穿,只长衫盖了半截搭在那儿。

    好在今儿日头大,照着人暖和得不行。

    “汪。”乌云和雪球见到贾环就扑了过去,将他的椅子撞得晃来晃去的。

    “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冒失鬼。”贾环迷迷糊糊睁眼,伸出手摸了摸狗头,“出去玩去,等会儿回来洗澡。”

    薛蟠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下,“环儿今日瞧着可比前两日好多了,”不仅气色好,双唇也是红润润的。

    贾蓉贾蔷问起有什么事要交代,他便说起赵国基的事儿,“我找人打听,说是在聚乾坊欠了不少银子,今早丫头告诉我前两日他又来找母亲闹了一场。”

    赵国基知道贾环得了圣上亲赏,到处跟人说他外甥往后保管要飞黄腾达,还想以贾环的名头跟人赊钱。

    前儿来找赵姨娘张嘴就要白银一百两,让钱槐钱椿撵了出去。

    此人比他想得还要贪,贪得令人生厌,贾环冷哼一声,“他如今是把我当冤大头了,我可拿什么去填这无底洞呢。”

    “聚乾坊……这不是我家的铺子么。”

    贾环猛然听薛蟠这么一说,愣了愣,边捻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薛家还开赌坊?”这他还真不知道。

    大淳明律禁赌,京中虽有几处赌坊,但想来也是背靠权势兴起来的。

    毕竟此道暴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可图,总有敢冒险的人。

    只是没想到薛家这样的“皇家国库”也会参涉其中。

    薛蟠笑了笑,“近些年不打仗了,富贵人家中赌风盛行。既然重刑之下也扑灭不止,倒不如参与进去,把握在自己手里。”他上指了指天,“自然也是通过气的。”

    从最开始的试探发展,到如今,京城十家赌坊中有八家都是姓薛的。

    “这便更好办了。”贾蓉想了想,“他既欠钱,便让催债的去讨要,先打他两顿,到时候他定又要来找环儿。”

    贾蔷接着道,“等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便让人把他捆了,打晕扔到城外十里乱坟岗。”

    “那处多有混癞子泼皮与乡村野夫,届时在他身上留几串钱,保管叫他有去无回。”

    贾环指尖摩挲着手串上坠的小福瓜,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有些出神。

    那些无赖多半见财起狠,做出杀人劫掠之事也是寻常。若果真死了,可再去都察院状告剿了他们,一了百了。

    以宁荣二府的权势,都察院不会不给面子,说来也算为民除害。

    凭他什么好人,只要沾上个赌字就都作坏了。

    这种人,只要一日不死,就会如附骨之蛆,趴在你身上吸血,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沾亲带故甩不掉的关系。

    不过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

    薛蟠见他愣神,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那明日我让人去聚乾坊递个话。”

    “嗯……”贾环回过神,顺手往他嘴里放了颗樱桃。

    薛蟠笑着说要再喂几个才行,被贾环一巴掌推开了。几人顽笑了一会儿,因为赵姨娘让人喊贾环睡午觉,便各自散了。

    赵姨娘先是催着贾环喝药,然后又端来一碗冰糖燕窝,“快把这个也用了,老太太一早让人送来的。”

    “不想吃这个。”他坐在榻边,摇头抗拒喂过来的勺子,虽知道这东西药用价值极高,但一想到是燕子的口水他就隔应。

    “不想吃也得吃。”赵姨娘又是劝又是哄又是威逼利诱,好歹让他喝了大半碗,“这样的好东西,你个不识好歹的憨货。”

    她又伸出手指狠狠点了点贾环的额头,“下回再又病了,这辈子光为你哭去了,我哪里有享福的命呢。”

    贾环不爱听这个话,耍赖般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母亲……我吃,下回我吃还不行么。”

    “哼,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治不住你。”赵姨娘说着让云翘进来给他铺床睡午觉。

    已将近夏日里,但贾环后半夜睡觉还在用汤婆子,怕到时候火上来了受不住,她又吩咐让彩绮去贾母那里拿几丸香雪润津丹。

    屋里泛着淡淡的海棠香熏过的味道,因为方才晒了许久的太阳,贾环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赵姨娘拿起前几日给他绣了一半的纱衫,坐到廊下复又刺了起来。

    第 24 章

    过了端阳节, 临近皇太后寿辰,天气也热了起来。

    宫里娘娘传出旨意,命贾府众人前往庙宇祈福祝祷。

    贾环下了学, 正与众人同坐荣庆堂内与老太太顽笑, 一时凤姐来了,说起明日清虚观打醮的事。

    宝钗怯热,本想推脱不去。

    只是凤姐说观中有楼, 凉快清爽,到时候把那些臭道士都赶出去, 只管家里人一众坐着看戏, “你就去吧, 也叫上姨妈, 咱们一起。”

    “也好。”宝钗应了下来,又去问黛玉, “你这两日可好多了?”

    黛玉笑笑, “过了春夏交际的时气, 人也觉着轻快许多。”

    那边凤姐磨了老太太也同去,又笑说, “要去的, 可快些说, 随咱们一道。这些个小丫头们, 天天跨不出门槛子,要去趁早。”

    琥珀、秋纹、司棋、入画等都一共缠上去连声说好奶奶, 也带了我们去吧, 凤姐一一应下。

    史湘云最是高兴, 她就喜欢热闹,贾母见此也心中喜欢, 吩咐人提前往清虚观去打点安置。

    次日荣宁二府门前车辆纷纷,人头攒动。因是娘娘作好事,为祝皇太后寿辰,因此用到的物件皆不同往日,亦十分齐全。

    贾母独坐一八人大轿,黛玉宝钗湘云共坐一辆翠盖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共坐另一辆。

    王夫人身体不适,也怕元春又传节礼出来无人接待,便留在了府中。

    尤氏、李纨、凤姐、赵姨娘、薛姨妈等各自乘坐一顶四人小轿,连带着各个房中的丫鬟媳妇,奶妈婆子,并小厮随侍,浩浩荡荡占了一条街。

    贾环骑着马,与宝玉一道慢悠悠行在老太太轿前,街上的人都分至两边,言谈宁荣二府声势。

    清虚观前张道士执香披衣,领着众道士在山门外迎接,贾母便令人停轿,丫鬟们都在后面走着,于是凤姐便下了轿子要去搀老太太。

    碰巧有个十来岁各处剪蜡花的小道士乱窜,险些一头撞在凤姐怀里,“瞎了眼的,胡天胡地跑什么?!”

    王熙凤扬起手就要打,但拧着的眉头忽又松了,手也放下来,最后只伸脚踢了他一下,“快滚下去。”

    那小道士吓得不轻,抱着剪筒子钻出人群跑走了。

    贾母下了轿子,带领众人各处瞻拜,等进了二层山门,贾珍便吩咐人看守各处,“今日姑娘奶奶们都在,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又命贾芹、贾萍、贾芸等族中子弟在观中要安分守礼,不可冒犯。

    张道士在一旁笑说,“今日多女眷,老道不敢擅入,只在门外随侍罢了。”

    贾环在山中转了一圈回来,正见二人在月洞门前说话。

    这边富贵人家的子女,若是自己不出家,但是又想让神仙恩泽惠及自身,便会买一些孩子来替自己出家,这张道士便是昔日荣国公的替身。

    他倒也有几分真本事,老圣人在位时曾称他“大幻仙人”,道录司掌管道教事务,虽司中暂无主官,但道录司印归张道士掌管。

    贾珍伸手点了点他,笑道,“你又说这样见外的话,还不跟我进来见老太太。”

    那边贾母等人上了楼,在正面归坐,由凤姐带着人点戏。

    “老太太,张爷爷来请安了。”

    贾母听了便让人去请,贾珍搀了张道士上楼到贾母面前,“小道问老祖宗万福,诸位奶奶小姐纳福。”

    “老神仙好。”贾母笑着让人去拿凳子给他坐。

    张道士连忙谢过,“小道一切安好,只是记挂着两个哥儿,不知环哥儿身上可好?前几日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来的都是干净人家,想说请哥儿来看看,可惜不在京中。”

    贾母笑着说,“他们去围场了,也是没赶上。”说完又让人去叫宝玉贾环。

    贾环在下面和贾蓉说话,才上楼来就听到贾母找人唤自己,便上前问候,“张爷爷好。”

    “哎呦,环哥儿气色越发好了,近日可还在用药?”张道士拥着贾环,左看右看,眸子亮堂堂地,“哥儿这个容貌身段,真真奇有至极。”

    “这孩子里头弱,哪有不用药的。本说不强求念书,偏他日日用功,我都怕再作出病来。”贾母打着扇子与人说话,让贾环坐到她身边去。

    一面宝玉上来了,张道士又笑说,“二爷的言谈举动,却是与当日国公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贾母忆起旧事,心中感怀,有些想流泪,“家中这些儿孙,只有宝玉像他爷爷。”

    见贾母伤心,王熙凤在旁边向张道士使眼色,让他岔开话。

    张道士又笑说,“前几日道场上见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姐,我想二爷或该寻亲事了,论起相貌家世,也配得过。只是小道微薄,不敢造次,如今还要请老太太的示下。”

    “从前有师太说,玉儿命里不该早娶,还是等几年再说罢。”

    语毕,凤姐拿了戏本给老太太,一边对着张道士说,“张爷爷,咱们家大姐儿的寄名符镇了这些日子你也不去送,原是忙着给人作亲呢?”

    “结亲结得是两姓之好,若是能给二爷说成,是小道的福分。”张道士一面说一面笑着给王熙凤赔罪,然后亲自去捧姐儿的寄名符。

    宝玉不耐烦张道士的话,坐下了又歪头去瞧黛玉,只见她冷哼一声,便转头不再看他了。

    贾环依偎在贾母身边看戏本子,“老太太,要不点一出《满床笏》?这个好。”贾母不愿意听《南柯梦》,便笑说,“果然还是环儿知道我的心。”

    不一会儿张道士捧了一个搭着蟒袱子的茶盘,上面搁了大姐儿的符,凤姐让伺候的奶母拿了,又笑道,“您老也客气,直接拿来便罢了,还巴巴的托着。”

    “一则怕手里不洁净,腌臜了不好。二则今日有许多远道而来的道友与徒子徒孙,想请哥儿的玉拿去一观。”

    贾母听说便让宝玉将通灵宝玉从项圈上摘下来,放到茶盘内,张道士连连道好,忙不迭捧了出去。

    下面戏台子咿咿呀呀唱起《长生殿》中乞巧一折,贾环喜欢这出戏,便挽着贾母的胳膊边吃果子边小声也唱起来。

    钱槐让人在后堂熬好了药,叫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士捧到众人看戏的楼上去给贾环,正遇到张道士回来,便一同带上来。

    “环哥儿的药熬好了,可别耽误了药性。”

    贾环便伸手接了拿过来用,喝完把碗又递给那小道士,顺手把自己腰间的一个莲红金丝香囊赏给了他。

    “谢爷的赏。”小道士忙俯身道谢,把香囊宝贝似的收进袖中,捧着碗下楼去了。

    张道士送通灵宝玉回来时,还带回三五十件金玉法器,说是那些道友送给两位小爷的,“便是不稀罕这物什,也留着赏玩罢,都是他们一番敬心。”

    贾母本不愿收,只是张道士再三劝慰,“他们借我的手祝贺贵人,若老太太不收,小道也无颜再见道友了。”

    他如此说,贾母也只好让留下,又闲话几句便退下了。

    宝玉拿了那托盘与贾环一道看,嘴里还说,“平白收了这些东西,如何说道呢,不如散出去罢?”

    贾环随意在盘内翻了翻,闻言便道,“挑几件喜欢的留了,再估算个大概,将同值的钱散出去给穷人也罢了。倒是皇太后寿辰,少不得这样来,否则咱们收了也不像。”

    他拿了一块玉壁在手上看,“若是直接散出去,那些人不知斤两,不过是拿去当了,或遭了当铺坑骗也不好。”

    “环儿说得有理。”

    贾母坐在旁边,如此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倒觉宽慰。

    一整盘金鐄玉玦中,有一串象牙念珠,三台下坠着金如意,结缀八颗绿松石珠子,与顶珠成九星之势,光华莹润。

    宝玉眼尖,上手拎出来,“这个合该你戴。”

    贾环接过来一看,果然不错,绕在手上试了试手围也合,“那便归我了。”

    “咦?这东西倒有几分眼熟。”宝玉又挑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拿在手上,“环儿你看,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姐姐也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这几日天气热起来,众人换了轻薄衣裳穿,才见宝钗与湘云原各自戴了金器在身上。

    这是寻常,贾环本没有在意。

    只是前日迎春看宝钗金锁之时,一面又念了上面錾的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听与宝玉那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十分相对,再抬眼去瞧黛玉时,她果然十分不乐。

    宝钗生来自胎中带有一股热毒,薛玄遍请名医也无根治之法。倒有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仙方,又点了八个字让錾在金器上戴着,如此才好。

    前两年薛家都是冬日里上京,金锁贴身内里戴着,宝钗也不欲众人皆知,因此未曾示于人前。

    偏迎春是出了名的二木头,见了字心中也不思量,就这么念出来。

    史湘云也未察觉,还拿着自己的金麒麟说,“二哥哥和宝姐姐的物件都有字,就我的没有,赶明儿我也叫人刻两句吉利话上去。”

    贾环听她这么说,怕黛玉更生气,连忙道,“好姐姐,你来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到底把话岔开了。

    不想今日在清虚观又见一个金麒麟。

    宝玉是个二几眼,一听他这么说,拿了金麒麟又兴冲冲跑到那边桌上去找史湘云,“你可瞧这是什么?”

    “哎……”贾环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呆子。

    湘云正在与姊妹们喝茶看戏,猛一见他手上的东西,还以为是自己的掉了,低头一看自己的麒麟还在宫绦上坠着,“呀,哪里来的?竟与我的一模一样。”

    宝玉拿的这个金麒麟比她的更大更有文彩,心内思及昨日与丫鬟翠缕说起天地间万物赋阴阳一说,她当时说日月水火花草皆分阴阳。

    翠缕向她问了叶片儿、花朵、扇子何为阴何为阳。湘云道朝阳便是阳,背阴便是阴,正面为阳,反面为阴。

    后来老太太那边催她去吃饭,翠缕还拎起她系的宫绦不依不饶地问,“姑娘的金麒麟也有阴阳?”

    宝玉见他盯着金麒麟发愣,便推了推她,“云儿?你看傻了不成?”

    史湘云连忙回神,想到自己昨日的话,面颊微微红了,一把将金麒麟拿了,“二哥哥得了好东西一向先给林妹妹,难得还记着我,这我可收下了。”

    “若是旁的自然给她了,你有一个一样的再给她,可像副的了,什么样子呢?”言下之意就是有好的先给黛玉是寻常事,但是这个与史湘云戴的一模一样,显得像顺带的,不配黛玉。

    这话说得毫不避人,又亲切稠密,黛玉在旁听了,一时将方才因张道士的话生出来的气又消了许多,拿了小果子掷他,“越发拿我取笑了,还不过去。”

    宝玉笑了一下,又说,“我看可有好的,拿回去给你顽。”

    “你趁早。”黛玉扭过脸不理,“什么金的玉的,我不稀罕。”

    宝钗心知她在为金玉之事不快,便没有说话,只打着扇子看戏。王熙凤与探春坐在一边左右看看,皆是轻笑一声,觉得有意思。

    那边忽又有人传话上楼,说是冯将军、赵侍郎几家闻得贾府在清虚观打醮,齐备了香油茶银等物来送礼。

    冯紫英也来了,老太太让宝玉和贾环去见见再回来。

    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生得清俊为人豁达,宝玉在围场的时候与他相识,赛诗会上二人十分投机,只是回京后暂时还未得见。

    一时宝玉听见他也来了,便连忙与贾环下了正楼,果然见冯紫英在侧殿上香。

    “二哥哥去吧,我心里有些闷,往外走走再回来。” 他与冯紫英不相熟,又见钱槐在外面等他,便往月洞门外走去。

    “好,我等会儿再找你。”宝玉说完便往侧殿去了。

    贾环出了院门,和钱槐往山下石阶走了一段路,四下里无人,“怎么了?”

    钱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赵国基找过来了,想见三爷,好险没闹起来。”

    “幸而山脚西门那边是芸哥儿看着,并没叫声张,把他带去见小蓉大爷了。”

    贾芸也是贾府族中子弟,虽父亲早亡家里也不富裕,但是聪明伶俐,会办事会说话。

    他知道贾环与贾蓉素日亲厚,虽贾环在院内正楼上不得见,但是贾蓉就在门外嘱咐小厮说话,他便将赵国基带去见了。

    “蓉大爷给了几锭银子,说今日打醮不得擅入,让赵国基明日再去家里找你。”钱槐左右看看,俯身道,“出了山门没几步路,便被打晕扔上车带走了。”

    “钱椿跟着去了?”

    “是。”

    贾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是宝玉出来寻他了,便道,“明日下了学,让芸儿来见我。”

    第 25 章

    下午从清虚观回来的路上, 贾环有些犯困,贾母便带着他一起坐轿子,他晃晃悠悠小眠了一路。

    等到了荣府, 贾环扶着老太太回了荣庆堂又陪坐片刻, 然后去找了一趟凤姐。

    回到甘棠院的时候已是傍晚,侧厅内云翘香扇正在摆饭,“三爷回来了, 姨娘正要唤人找你呢。”

    “今儿出去一遭,觉得身上倦得很, 用过饭便睡罢, 明日还要过东府去吃早饭。”贾环一面说一面脱了外衣, 晴雯拿了一件芰荷色纱衫子给他换上了。

    赵姨娘倚门站着看乌云雪球吃饭, 正觉得有趣,闻言道, “明儿去前先把燕窝粥喝了, 如今夏日里太医给你换了药方, 没几日过生辰了,你可好好养一养。”

    贾环答应了, 坐到桌边拿起筷子慢慢用了半碗粳米饭。

    天气热起来, 床上都换了新褥子, 糊窗屉的纱和里头的床帐也用了新鲜颜色, 不似冬日里沉闷。

    贾环洗完澡坐在床边喝药,看着心里喜欢, “还是夏日里好。”

    晴雯拿了水来给他漱口净手, “谁知道你那样招蚊虫, 你倒喜欢着不在意,姨娘和我们看着谁不难受。”

    去年夏日里, 贾环身上但凡被蚊虫叮过的地方,无不红斑一片,他又生得白,看着唬人得很。

    赵姨娘说前些年也不这样,后来又找张太医配了特制的香包药膏,养了小半月才好。

    “那驱虫的香包今年早配了戴上不就行了。”贾环不甚在意,拿帕子擦了手便躺到床上去了。

    彩绮将床前纱帐放了下来,在青瓷三足香炉内点了一支雪中春信,几人轻声退出了卧房,只留云翘在暖阁外守夜。

    ………………………………

    次日早起,贾环和宝玉坐车去宁国府用早饭。贾珍不在家,贾蓉贾蔷正等着他们。

    “二哥哥等会儿可去学堂?”贾环一面在桌前坐下,一面问宝玉。

    宝玉昨夜和丫头们玩闹睡得迟,早起直打哈欠,听他如此问便连连摆手,“今日有些不舒坦,还是不去为好。”

    贾蓉让人端了一碗香芋粥给贾环,“明儿学堂旬假,咱们到月福楼吃饭去?”

    贾环拿着瓷勺子吹了吹粥,“你们去吧,我明日还有事。”

    原本是薛蟠说的,明日做东请众人喝酒吃饭。贾环不去,贾蓉贾蔷便说那二叔一定得去,宝玉答应了。

    用过饭后宝玉回了荣府,其余几人去学堂念书。

    钱椿在乱坟岗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今日午后才回来,告诉贾环,赵国基死了。

    彼时贾环刚下了学在书房做功课,闻言将笔搁在架上,“怎么死的?”

    原来昨日贾蓉贾蔷命人将赵国基打晕带到城外十里乱坟岗,随意扔在了一座村落外。

    钱椿沿着小路一直跟着,等他们走了便躲在不远处的草垛里盯着。

    一直到太阳要落山时有几个无赖地痞从外面回来,看到路边倒了个人便上去满身摸钱。

    这时赵国基醒了,睁眼见在一个荒村野外正不知何地,惊道,“你们是谁?胡乱找什么?!”

    他身上还有十两贾蓉给的银子,连忙用手捂住,那几人见他如此便实知是有银钱在身上,于是一拥而上。

    赵国基视钱如命哪里肯给,结果被人捡了路边的半块石砖狠力在头上砸了几下,登时血流如注。

    那些人趁势抢走了钱,往他身上一啐,“你这穷酸样,身上竟有这样多的银钱,定是偷了来的,不如给我们兄弟花了。”

    “你、你们……我外甥是……荣、圣上……”赵国基满眼昏花,最终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

    那些人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围住赵国基胡乱扒了外衣,又拉着人扔去了乱坟岗,然后一阵人跑走了。

    钱椿一点儿气不敢出,在乱坟岗旁边的林子里一直等到了天黑,赵国基也再没有过动静。

    他一直等到半夜远处村里所有灯火都熄了,才跑过去看了看鼻息,果然死了。

    贾环嗯了一声,又道,“你来回路上可遇上人了?”

    “没有,小蓉大爷的人手脚快,没注意我躲在草阔子里。我一直待到今早村里鸡叫唤,才沿路跑回来的。”

    既然人死了,想必不用几日,赵国基媳妇和老丈母娘便会央人去寻。

    他既欠了赌债又死在外面,想也知道是准备暂去外地躲债,结果半路被劫道的杀了,如今也是死无对证。

    “你来回这一路也累了,这两天回家歇歇。”贾环拿了一包银稞子给他,钱椿并不接,“这是我合该做的,哪里好收,三爷常日里对我们兄弟多有照顾,咱们谢还来不及。”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他去了没一会儿,钱槐就带贾芸来了。

    贾环让人上茶,“坐吧,前两日见你母亲到琏二哥哥那里去说话,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贾芸有些受宠若惊,忙垂首坐下,“谢三叔挂念,母亲还算康健,也时常念叨叫我到三叔这里请安,只是又怕扰了叔叔清静。”

    实际贾芸因为家境困苦,在荣府根本说不上话,常日也近不了甘棠院。

    “昨日在清虚观,你算帮了我的忙。”贾环转身坐到玫瑰椅上看他。

    如今贾芸也十八九岁了,身量修长,很是斯文俊秀,衣衫陈旧却齐整,眼见窘迫却不缺气度。

    听他如此说,贾芸虽不甚明白其中缘由,但也笑着说,“侄儿愚笨,往日也没有机会给叔叔尽尽孝心,倘若是能帮上一分半分,就是死也值了。”

    贾环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你若不是比我大了这几岁,这话说得,倒像是我的儿子。”

    贾芸是再伶俐不过的了,闻言立刻放下茶盏道,“俗话说山高高不过太阳,我幼时没了父亲,若是三叔不嫌弃肯时常教导教导,就是我求菩萨求来的造化。”

    想起那释音师太卦象中说自己恐怕后嗣艰难的话,贾环一时有些出神,虽他并不十分在意,但到底有个疑影。

    难道他的一生当真会应了那一卦……但如果他认了贾芸作儿子,理论上也算是有后?

    “你有这样的孝心,便是最好,此事且不论,我今日是有别的事和你说。”认儿子是要尽父亲责任的,他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贾环起身走到桌边,“你如今大了,但府中人多,多有照管不到的地方。我已经和二嫂嫂说好了,等省亲别墅工程告竣,便让你揽一宗事去做,可好?”

    “真的?!”贾芸喜得连忙站起来,又鞠躬作辑,还要给贾环磕头,“三叔这样疼我,侄儿不知何以报答,定然不负所望。”

    “到时候种树栽花或采买烟火灯烛,你自己掂量做哪个去和二嫂嫂说便是。”贾环将人扶起来,“内门快落锁了,你也回家去罢,替我和母亲问你母亲好。”

    贾芸连声应下,喜不自胜地去了。

    等他去了以后,钱槐进门道,“三爷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定城侯府的人接了拜贴说明日恭候。”

    “知道了,你也去罢。”

    赵姨娘让云翘送了药过来他服,又说王夫人那里传话说,让贾环有空去帮着抄两篇佛经。

    次日巳时三刻,他坐车到了定城侯府。

    门前的几个小厮连忙上来接应,“方才管事的还说叫我们机灵些等着,不想就来了。”

    乌云和雪球跑下马车,在旁边等贾环,“汪。”

    钱槐伸手扶着贾环下了车凳子,定城侯府十分宽阔,门檐黑油红漆,沉稳厚重。

    里头又有两个管家出来了,言语十分温谨恭顺,“侯爷已备了好茶,等三爷进去呢。”

    怕两个小家伙又冒冒失失的,贾环今日给它们带了金环锦绳牵在手中,“怎么好叫侯爷久等的。”于是跟着几人进了大门。

    谢修今日和薛蟠几人喝酒去了,于是不在,自然他也并不知道贾环今日会来。

    一路穿过正堂游廊,忽见一片秀丽清雅的荷湖,如今也开了几处花苞,粉白粉白地看着十分可爱。

    “等过段时间开了花,一定很好看。”

    管家面带笑意,也很有眼色,“若是喜欢,届时开了花,便命人送一些到三爷那里,正好观赏。”

    贾环笑了笑没有说话,便一路进二门到了谢俨的远山居外,只见墙边栽种了几棵苦患树,高大秀丽。

    “奴才们不便进去,三爷请。”管家将人送到院外便退下了,请贾环进去。

    乌云和雪球绕着贾环转圈圈,有些耐不住性子,这是它们的习惯。

    但是今日不同往常,它们脖子上系了锦绳,如此绕便把贾环圈进了绳子里。

    贾环穿了一身元青纱云纹的轻薄长衫,一时不妨被两只狗绕得腿都迈不开。

    “一点都不乖。”他只得松了手上牵绳,自己迈出了绳圈。

    只是他刚松手,乌云和雪球便往远山居跑了进去,贾环看着它们撒欢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薛玄回来我就把你们扔了!”

    谢俨坐在院中合欢花树下烹茶,远远就见到一黑一白两只小东西风一样地跑进来。

    小雪貂趴在他肩上,乌云和雪球来了,便抬起小脑袋嗅了嗅,“喀啾。”

    “去玩儿罢。”谢俨抬手在它耳朵上揉了揉,正好乌云和雪球也跑了过来,他便把云宝放在了茶桌边。

    贾环一路走进院内,穿过外廊和月洞门,就见谢俨正坐在那摸雪球的狗头。

    这里的合欢树花开正盛,簇簇粉云一般,飘渺艳逸。

    “见过侯爷。”

    谢俨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他来了,“坐吧,何必这么生分。”

    第 26 章

    谢俨的这处院落远离前门, 青砖碧瓦,幽僻静雅。

    从墙外探出一支月白梨枝,延伸到院内, 落了许多香花。

    阳光洒了满地, 头顶这两棵依偎相立的合欢树更显缱绻,仿佛连带着树下坐着的人都变得温柔无害起来。

    “喜欢这花?看得这样出神。”

    贾环回过神,见谢俨正给他递茶, 便伸手接过来,轻笑道, “如此想来, 家中竟没有合欢树, 今见了果真新奇。”

    “这是家父在世时亲手所栽, 有十几年了。”虽长年月久,但岁岁丰茂, 到了时节总会开花。

    谢俨剥了两颗松子给云宝, 它用小爪子抱着吃了, 乌云看了看也想吃,立刻趴到贾环膝盖上, “汪呜……呜呜。”

    “大馋狗, 你不能吃这个。”贾环拍了一下它的狗爪子, 实在被缠得没法, 从腰间的荷包里捻出一根肉干塞它嘴里了。

    雪球很喜欢云宝,像个痴汉一样趴在桌边看小雪貂, 贾环闭了闭眼, 深觉自己的脸面已经掉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了。

    谢俨轻笑了一声, 觉得可爱,“它们很投缘。”

    他一笑, 贾环更不好意思起来,便将今日带来的一个黑漆花盒放在桌上打开,“我想侯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便备了这个来,还望您不嫌弃。”

    盒内玄绒布内躺着一个与云宝十分相似的棉花布偶,粉粉的鼻头,黑亮亮的眼珠子,“这是嵌的黑玉髓。”

    这边并没有做这个的,贾环让钱槐问了许多人,才在秦娘子那里寻到个老绣师愿意试着做。

    好在成果还不错,倒真有云宝的神韵。

    谢俨将那布偶拿出来握在手里,又用布偶的鼻子去碰了碰云宝。

    “喀啾。”云宝好奇地凑上去嗅嗅,又用爪子抱在怀里蹭来蹭去,谢俨食指在它脸颊摩挲两下,“云宝很喜欢。”

    后又淡淡补了一句,“我也喜欢。”

    贾环闻言愣了一下,便笑道,“侯爷喜欢就好。”

    “你既叫薛玄哥哥,怎就只唤我侯爷。”

    这话来得突然,还真问住了贾环,他一时脑子也没转过这个弯,“那……俨哥哥,这样可好?”

    话说出口就又反应过来,贾家和薛家本来就有一层姻亲关系啊。

    他叫宝钗姐姐,自然是叫薛玄哥哥了,不然叫大伯吗。

    而且……他和谢俨哪里熟到可以叫哥哥了,这人真是比自己还难伺候。

    就这样,谢俨好像还不满意似的,端着白玉杯抿了茶,想了想又说,“我的字是景阙。”

    贾环揣摩着他的意思,轻声道,“景阙哥哥。”

    “嗯。”

    听到应声,他心内松了一口气,手上捏了一把乌云的腮帮子,软乎乎的,“京中好似不常见云宝这样的白面雪貂。”

    谢俨道,“骞元山狩猎那日遇见的,围场内就这一只,险些一箭要了它的小命。”

    贾环想起那日李素说的,定城侯有百步穿杨之能,箭法奇准。

    旁人狩猎不过是些鹿獐狍子,他却射了许多野鸽金雕。

    既如此,谢俨围猎未得魁首,想来是赦了云宝所致。

    看不出他这样的人,还挺有护幼之心……贾环想得有些出神,一时盯着小雪貂入了迷。

    “你……这是怎么了?你有花癣?”

    “嗯?”贾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发现自己右手背上起了一片红斑,“糟了。”

    这时候的蚊虫应当是不多的,现又是白日里,所以他并未在意。

    只是方才经过一片荷湖,这院内又多花树,他便该想到此处花香盈动会招小飞虫。

    前日才说配香包的事,偏赶上今日就糟了祸了。

    还没再说话,谢俨见他侧颈又凭白生出一片红斑,只以为是犯了花癣之症,“来人,传太医。”

    贾环连忙说,“不是、不是花癣,许是没注意叫小虫子咬了,回去抹些膏药便是。”

    花癣之症说白了就是花粉过敏,但贾环真不是,显然谢俨不信,定要请太医来看。

    “那便请张友士张太医吧,我的身子他一向知道如何下药。”既然再三解释也没用,太医说的话他总该信了。

    等太医的间隙,两人还一起吃了顿饭,为着忌口,谢俨只让上些清淡自然的菜。

    看着乌云和雪球的狗饭都有鱼汤牛肉,贾环又闭了闭眼,“……”

    好容易太医来了,进定城侯府却是给贾环看病,张太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哎呦,怎么又这么着了。”

    贾环伸出手给他看,“去年的药还能用么?”

    张太医先给他把了脉,又近些仔细看了看他的右手,“还是搅些新鲜的用罢,去年的药气不足了,效用没那么好。”

    谢俨站在贾环旁边,直接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太医看,净玉白雪一样的侧颈上生出巴掌那么大的一片红斑,“只是让小虫子咬了,就成了这样?”

    “夏日里的蚊虫不止沾了腌臜气,也有两分瘴毒,若是旁人自然不怕,只是……三爷有些不同。”贾环内里弱,也体现在皮肉上,受不得此类叮咬。

    张太医给新搅了些药膏,再写了驱虫的香包方子给贾环,嘱咐让配好别忘了日夜佩戴。

    坐在石凳上,谢俨接过青玉小罐给他上药,贾环也没敢动弹。

    那边雪球又把云宝浑身舔了个遍,他心里深深觉得,今天来定城侯府这一趟简直是莫名其妙。

    于是实在有些坐不住了,等上过药便道,“今日不巧,我还是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不急。”谢俨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指,让管家的去药房将香包配了两个给贾环先戴着,免得这回去一路又无辜添了什么在身上。

    贾环将香包系在腰间,再牵起乌云和雪球脖子上的锦绳,“本是来送礼致歉,不想叨扰了半晌。倒因我体弱,反而劳烦侯爷为我请医问药,实在有愧。”

    “无妨,你来时好好的,走时却这样,有愧的是我才对。”

    谢俨将小雪貂放在肩头,敛着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道,“我送你。”于是一路将人送了出去,看他好好上了马车才转身进府。

    钱槐一见他的样子便知又是被小虫子咬了,“这下好了,等回去姨娘可有得说你了。”

    “这还用你说?”贾环哼了一声,有些不大高兴,回想起谢俨给他上药的时候指尖凉凉的触感,莫名觉得有些臊的慌。

    马车路过街上从月福楼门前走,他想到自己中午吃的是清汤寡水,贾蓉宝玉他们吃得定是盛宴佳肴,于是更不高兴了。

    一路进了荣国府,贾环回到甘棠院便说要洗澡。

    “哎呦我的娘,该死绝了的害虫子,这是在哪儿招的孽,又咬得你满身红斑。”赵姨娘一见他的模样,一把扔了手上那捧瓜子,“快拿水来给他洗澡。”

    晴雯给他解衣裳的时候见到腰带上系的香包,“今早说让人去配,这会子还没拿回来,这是从哪儿戴上的,既戴上了怎么又成这样了?”

    云翘一边让人取热水一边说,“这斑难伺候,去年的药呢?香扇,快去找了拿来。”

    贾环被她们几个念叨得头都晕了,“好姐姐,先饶我洗了澡再说罢。”然后便把她们都推出去了。

    跟谢俨待在一处实在不够自在,又折腾了这一遭,于是他也没给赵姨娘唠叨的机会,洗过澡就上床卷了被子睡了。

    ……………………………………

    又过了几日便是六月初九,贾环的生日。

    这一日晴而不热,晨起有钱槐钱椿设了天地香烛,贾环上香奠茶后又过贾母、王夫人等各处院中问好。

    荣府各个院的管家媳妇婆子等见了贾环都道贺请安,奶妈抱着大姐儿,还有宝玉、贾兰贾琮并贾芸都来拜寿。

    外面有张道士送了四五件法器和符,贾府日常供给的几处庙庵也送了寿星纸和祈福祝文。

    亲戚家从王子腾算起,薛姨妈、贾珍、史鼎等各送了礼来,衣裳鞋袜寿桃顽器等不可尽述。

    贾环今日穿了一身百蝶穿花石榴衫,系着五色宫绦,腰间挂着香囊,手上依旧戴着那串胭脂碧玺。

    来拜寿的人太多,族中子弟不算,光是家里这些丫头们。老太太,王夫人那里的,再加上各个奶奶姊妹们的,一日见了百十个也不止。

    想说先坐着歇一会儿再去见宝钗黛玉等姊妹们,一时说薛蟠贾蓉等来了,一时又说北静王府、定城侯府、保宁侯府,还有冯家、陈家、卫家等皆派人送来寿礼,忙得贾环水也没喝一口。

    “去年也没这样忙,赶明儿就说我不过生辰了,没得忙活的,简直折我的寿。”

    赵姨娘一面喜得不行让人整理贺礼,一面呸呸呸伸手去打贾环的嘴,“小孽障,去年你认得几个人,半分不知道忌讳,日后大了可不是要上了天了。”

    贾环抱着她的胳膊求饶撒娇,从贺礼中随意抓了一把金锞子塞她怀里,然后转身溜了。

    王熙凤命人摆了几桌席面在后园花厅中,那边开得花最好最艳,乌云和雪球一早便过去撒欢打滚去了。

    一时贾环来了,宝玉与众姊妹们都道,“寿星可来了。”

    “还是这里让人舒心。”不与外人打交道也没察觉,还是与家里这些人待在一处更显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他竟也有些理解宝玉为何成日在女儿堆里混了。

    史湘云已经喝了几盅,当即便扑到贾环那里,“可巧你这寿星竟不能喝酒,不然定要灌你两壶才够尽兴。”

    黛玉伸手拎过她旁边的酒壶放到另一头去,“都是云丫头闹得,人才刚来,你又说起醉话了。”

    “哼,你别拿话挤兑我,环儿可不会怪我喝早了酒。”湘云脸颊有些红,宝玉也是,这两个自小意趣相投,想来方才也是他们闹得最欢。

    贾环扶着她入了席,笑道,“今儿怎么高兴怎么来,不拘行什么酒令,选一个你们爱的来作。”

    宝钗探春宝玉便说了“射覆”“飞花令”等各挑选起来。

    另一桌是平儿、袭人、麝月、司棋、入画、金钏儿等几个丫头,她们不行这些文绉绉的令,竟直接划起拳来,也乐得高兴。

    没一会儿又另有几个老妈妈来说,如今夏日天长,不可只顾着喝酒玩乐,多少进一些点心菜肴,免得伤了脾胃。

    探春便道,“妈妈们放心,我自看着他们呢,保管不让多喝了酒,你们也歇着去吧。”

    于是等那些人唠叨走了,凤姐尤氏等又来吃了几盅,厅中更热闹起来。珠帘掀起又落,几波人来同贺。

    一直闹到傍晚酒席才散,姑娘丫头们也各自回房。

    贾环洗过澡换了衣裳,坐在榻上看赵姨娘数贺礼单子,“母亲,都看了许久了,还没看够呀?”

    赵姨娘满面红光,“自然看不够,光是老太太送的那个金寿桃都够使的了,你哪里知道斤两。”

    “我便是不知道,还有母亲呢,反正都是你收着的。”贾环脑袋一歪便靠在她肩上,与她一起看那长长的单子。

    “我的环儿又长大一岁了。”赵姨娘叹了叹,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脸,语调轻柔,“母亲没有别的心愿,只想你以后长命百岁,少生些病便好了。”

    贾环咕哝一声,困恹恹地点头,“但愿吧。”

    云翘见他眼睛都要闭上了,便与赵姨娘一起扶着人到了床上,给盖了一床绣满了福字的锦被。

    香扇拿了两只香包进来,轻手轻脚挂在床帐内,然后小心退了出来。

    “忙了一日,姨娘也去睡吧。”

    她不说还不觉得,赵姨娘扶了扶腰,确实有些酸,又笑说,“即便累,也是高兴的。”

    云翘也说是呢,便扶着赵姨娘回屋歇下了,留晴雯在内间守夜。

    第 27 章

    才过了生辰没几日, 便有人来说赵国基死了,他媳妇来求赵姨娘和贾环做主。

    “谁知道他做什么,一月中总有半月不归家, 或扔两串钱抬腿便走, 多问一句便要打要骂。若不是前两日有人上门催账……”

    周氏的是个面相老实的妇人,现下哭得满脸是泪,话都说不全, “好歹求了人去找,谁成想、谁成想竟死在外头了!”

    贾环正坐着喝药, 见赵姨娘面有不忍之色, 便知道她不是心疼赵国基, 只是想周氏日后孤儿寡母不好过。

    “没想到两月前那一面, 竟是我们舅甥相见最后一眼,真可谓世事无常, 唯有生死不可估量。”他叹了口气, 十分悲戚似的, “舅母放心,明日我便让人到都察院报官, 定然查出那些贼人来, 还舅舅公道。”

    周氏其实也并不是哭赵国基, 只是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人, 虽不是个好的,但也算有依有靠, 她哭的是自己和女儿的以后。

    赵姨娘想起从前与贾环母子相依的日子, 很是不忍心, 于是拿出先前包好的五十两银子给周氏,“你们孤儿寡母不好过, 便回祖籍罢,好歹还有几门亲戚照应。”

    周氏的打算也本就是这样,只是家中积蓄都被赵国基输去了,怕没有盘缠。

    “姨奶奶大恩,从前……咱们没有多少帮衬,今想起可真是无颜相见了。”周氏想起赵姨娘从前在贾府的境况,实在是羞愧不已。

    贾环让彩绮扶起人坐到椅子上,又道,“表妹如今还小,但若往后大了议亲事,嫁妆便有我来出。舅母可要保重身子,以后的日子还长。”

    他这话一说,周氏更止不住满腔热泪,虽面上臊得不堪,但是为了女儿,也并不敢拒绝,“我代莲姐儿谢过奶奶、三爷了。”

    而后又是一番泣谢,赵姨娘让香扇把人好好送了出去。

    “等赵国基的事全了了,我便派两个小厮送她们一家回金陵。”

    赵姨娘叹了一番,心内也知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世间事哪里有两全的。

    但赵国基那混子死了,周氏如今也有了钱,后又有亲戚照看,或日子比从前还好过也不定呢。

    贾环陪她吃了早饭,便换了衣裳往学堂去了。

    今日课上人多,贾蓉贾蔷宝玉都在,一见他来了便拉着坐下,“今儿怎么来迟了,倒稀罕。”

    他正要找贾蓉,便侧身附耳说了赵国基的事,“如今尸身也拉回来了,他媳妇来哭了半晌,我有些心慌。”

    “没事儿。”贾蓉一直让人盯着赵家,于是一早就知道了,“我已经让人拿着牌子到都察院去了,你不用管。”

    这件事是薛蟠派人去聚乾坊传的话,贾蓉贾蔷出的主意动的手,最后杀人的也是那些无赖地痞,说到底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贾环依旧故意在面上显出两分不安来,一时薛蟠到学堂来了,又拿出小玩意来哄他。

    几人嬉闹了一阵,贾代儒拿着书籍来授课,才安静下来。

    一直到午时前,众人下了课正要一片云彩散了。

    忽然有两三个东府的小厮跑进来寻贾蓉,“可不好了!老爷子要不行了!大爷让蓉哥儿快到玄真观去,马已经拉来了。”

    贾蓉听了这话,一刻没有耽误便出了门,贾蔷也紧跟着去了。

    学堂内一时议论纷纷,贾环也有些意外,“二哥哥,咱们快回去,说不好要出事了。”

    二人回到荣国府,果然家中也都听闻了此事。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于生死之事十分伤心,贾环与宝玉好言劝慰了一番。

    …………………………

    东府一直在玄真观长住的老太爷贾敬,便是贾珍与惜春的父亲,贾蓉的爷爷。

    他是科举进士出身,但却一心求仙问道,只爱炼丹祈盼长生。

    官爵连带族长之位都给了贾珍袭承,凡尘俗事一概不论不管,也从不许家中有人来看望。

    这边贾蓉贾蔷一路飞马到了玄真观,观中内外已经封住,那些道士也都锁着关起来了,留着等贾珍后续审问。

    贾敬房外站着许多人,内间族中子弟与小厮随从跪了一地,众人赶忙让出一条道。

    贾蓉进门便跪下了,一路膝行到床边。

    “是蓉儿……来了?”

    贾珍跪在床畔,哭道,“是蓉儿来了,父亲可看看他罢。”

    贾蓉连声唤祖父,才让贾敬睁开了眼睛,手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好、好、让他们都出去。”

    又连忙让屋内其余人都回去,只留贾珍贾蓉贾蔷在床边伺候,尤氏在门内站着。

    贾敬因长年吃丹药,内里空虚,面长白瘦,如今已是弥留之际,只堪堪剩下一口气吊着。

    贾蓉扶起他喝了两口参汤,贾敬让尤氏也到近前,她便哭着上前来。

    “如今我死了,你们只当我舍去皮囊,超脱尘世,飞升去了……后事也不要大办,否则便是故意让我魂灵不安。”

    还没说两句话又咳出一口血来,唬得几人不行,贾敬也不管这些,又说,“你妹妹……”

    尤氏连忙说,“在家中呢,公爹实在挂念,便接来一见。”终归也是最后一面了。

    他却淡淡摇了摇头,对贾珍道,“你妹妹我是知道的,便是我今日去了,她也不会伤心,与你们母亲一样,情意缘薄。”

    贾敬说着又吐出两口血,穿的衣裳也浸透了,“虽有那边府里老太太疼,但总归要你们看顾。往后大了,若不愿意,不要逼着她嫁人。”

    “她僻性高傲,孤介太过,到别家去定然无法寿终。”

    贾珍与尤氏怎么不知道她的性子,只是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尤氏也时常为这个焦心。

    如今既有老太爷的遗愿,正好顺意遵从。

    “但若一世不嫁,未免外面有人挑拣你们的不是,我也无法。”

    他的眼睛失了光,不知看向何处,“一生只得这一个女儿,往后你们多担待罢。”

    贾珍与尤氏夫妇泪流不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说完这一句,贾敬便歪在贾蓉怀里闭上了眼,再没了气息。

    屋内的痛哭之声响起,门外的人听到声音便知道是去了,于是也跪在院中哭起来。

    …………………………

    次日贾珍贾蓉往职中告假,当今圣上盛行仁孝,礼部闻得此事报于天听。

    皇帝得知贾敬是进士出身,虽生平无甚功绩,但念其祖上宁国公之故,便追赐了他一个五品之官。

    因为恩准棺椁进城回府停灵,贾环这日一早便起身换上素衣与宝玉同往宁国府去。

    东府前夜便已挂上了白布长幡,满目哀静。

    灵堂中贾珍与贾蓉父子在棺旁扶伏,尤氏与凤姐料理内宅中事,因来吊唁之人众多,家中奴仆也都安分守礼。

    贾蔷带着贾璜、贾璎、贾菱、贾芸等带着管家各为其事,倒也井井有条。

    贾敬死了,贾环按理也要守孝三月,只是贾蓉妻丧未过又添新孝,几日不见便清减了许多。

    祭跪哀悼后,宝玉便说,“老太太哭伤了身子,故不能前来。说等两日大老爷与琏二哥哥归家,来一道帮着料理,大哥哥可要保重才好。”

    “还望老太太珍重自身,以后我们再去请安。”贾珍跪了一夜,实在有些撑不住,宝玉便扶着下去稍作歇息。

    “蓉儿。”贾环知道他也跪了许久,便走到近前劝道,“好歹也歇一歇罢。”

    贾蓉哭得双眸红肿,如今见贾环来了,心里千万分失意不能言语,便伸手抱着贾环的腰将脸埋了,也不出声。

    想着他一向对自己用心,今这样贾环也有些心疼,便揽过他轻轻拍了拍背,“哀痛伤身,你若是不好了,我也无法安乐。”

    因着始终水米未进,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贾蓉就这么靠在贾环身上半昏了过去,一时府里上下又忙请大夫来看诊。

    贾环一直待到他醒,才与宝玉坐车回了荣府。

    赵姨娘正在拜菩萨,便说,“一年都不到,竟办了两回丧,什么时候能有个喜事来冲一冲。”

    “什么喜事好作呢,恐怕要等到大姐姐归宁才有了。”

    如今家里几个姑娘小爷年纪都轻,要说办喜事都还要等几年,否则一时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来。

    贾环换了衣裳躺到榻上用燕窝粥,想了想又道,“除非哪一日老爷们升官,不然也没什么。”

    这本是他随口一说,不想来日却果真应验了。

    贾敬的丧事一过,直到九月贾政才归家,外派半年归京述职。

    陛下念在他做官勤勉,谨言慎行,升他作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长,官居正五品。

    他原先是工部员外郎,只是从五品,虽晋升不多,但已是从未曾想过的恩典。

    家中上下如何庆贺自不必说,只是贾政是老学究做派,面冷严肃,到了家中请贾母安后,不免又是对宝玉贾环等一番训诫。

    贾环因念书勤谨,又身弱多病,倒还少挨些说。

    只宝玉因此闷闷不乐,也没心思去找姐妹们顽,独自在房中看闲书。

    “二哥哥,今儿外头有人做东请客,可与我一道去?”

    宝玉闻言从床上起身,“是谁请客?都有谁来?”

    贾环摇着扇子轻笑,“薛二哥哥请客,叫了蓉儿蔷儿,或还有冯紫英、蒋玉菡几个。”

    蒋玉菡是北静王府戏班的名角儿,小名琪官,不知何时与薛蟠玩到一处去的。

    那人性情不错,与宝玉见了几次,二人很是相熟。

    “好些日子没见他了,正是要去的。”宝玉连忙让袭人来换衣裳,收拾一番便与贾环一起出了门。

    他们到月福楼的时候里头人已经齐了,琪官还带来一人,名柳湘莲。

    这人生得是俊俏秀美,最擅风月戏文,也是任性豪爽,自由肆意之人。

    宝玉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于是与他坐在一处,二人交谈说话也是一拍即合。

    贾环不能喝酒,薛蟠早给他备了一壶荔枝蜜酿,“今日你在,咱们也少喝酒,免得熏着你。”

    “不碍事,你们便是敞开了喝,还能把我熏醉了不成。”

    柳湘莲是头一次见这兄弟二人,虽先前便已听蒋玉菡说起过贾环姿容,他却只当话中有所夸大。

    如今亲见了贾环才知道毫无虚言,心中愈发悔之不迭,不该轻看了他,于是怀着愧意先敬了贾环三杯。

    “你这样客气,我也无酒可还,便也直饮三杯罢了。”见他这样郑重,贾环有些不知所以然,只好笑着喝了三杯荔枝蜜。

    九月里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贾蓉便不让他继续再用,让人煮了些牛乳茶端来给他。

    几人正在谈笑,薛蟠的小厮春儿推门进来了,俯身道,“侯爷回来了,老夫人让赶紧告诉一声。”

    “哥哥回来了?”

    薛蟠从座上起身,对着几人道,“了不得,还是下次再聚,还是我做东,你们且乐着。”说完抱拳赔礼一番,让贾蓉等会儿送贾环回去,便离去了。

    薛玄这一去将近四个月,今日竟然回来了。

    贾环端着牛乳茶喝了一口,觉得很甜。

    第 28 章

    恰逢九月九重阳节, 因贾政归家,宁荣二府骨肉齐全,并请薛家一道共贺。

    只是薛玄才回京, 便被召进宫去了, 因此不能一同来过节。

    晨起在祠堂祭过天地祖宗,便过各处请安问好,贾环到大老爷处时, 只见邢夫人正带贾琮吃饭。

    贾赦如今膝下两子一女,贾琏是前头夫人生的, 后娶了王熙凤。迎春与贾琮是侍妾生的, 迎春一直在王夫人跟前与探春一同教养。

    邢夫人是后来贾赦续娶的, 并未生养, 常说自己乐得清静,但贾琮才三四岁, 她也没少看顾。

    “环哥哥。”

    贾环捏了捏贾琮的脸, “好好吃饭, 不然可长不高了。”

    邢夫人拉着贾环坐到身边来,让丫头去倒茶, “今儿的药可吃了?如今天凉了, 可小心些别添了什么病症。”

    “是, 早间的药已经用了, 母亲也让加了衣裳。”贾环接了茶吃过,闲话几句便离了。

    先是回房拿了前几日抄好的佛经, 然后便往王夫人院里去。

    正好在那院外廊上遇到了宝玉, 笑道, “我才从大老爷那里来,你站着作什么呢?”

    宝玉正忧心, 怕万一给王夫人请安的时候遇到贾政,今见贾环来了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我还说找你去,咱们一同进去,若是老爷说我,你怎样也替我说些好话。”

    贾环心内觉得好笑,虽然他也觉得贾政难说话,又正经有些爱挑剔,但感觉也不至于怕成宝玉这样。

    “好哥哥,就进去罢,说不定老爷不在呢。”

    这回他的话没有应验,才进门入了暖阁便见贾政与王夫人一同坐在榻上喝茶。

    “问老爷、太太的安,前儿太太说要的佛经已抄全了,另有一篇《太平经》在内。”贾环将带来的几卷经文递上,丫鬟彩云接了过来放到榻边小桌上给王夫人看。

    贾政一向不喜宝玉做派,今见他面有惧色,便当他是又作了什么“好事”怕让人知。

    “今年已过九月,你在学堂中可一连待过十日?业障!竟将字都认到狗肚子里去了,全然负了娘娘当日教导。”

    元春未曾进宫之时,最疼爱宝玉这个胞弟,待他长到三四岁时便亲自传书授字,说来也算是启蒙之师了。

    他这话说得突然声音又大,宝玉被吓得一抖,王夫人也不理论,只垂首看经文。

    贾环便道,“前儿学里夫子还赞了二哥哥写的斗方,说笔力见长,很有气度,想是用了功的。”

    贾政冷哼一声,心知这是在为宝玉遮掩,但思及他不在家时,想必宝玉也多有看顾幼弟,不然也不至环儿此番相护。

    又看他二子神采俊逸,才色过人,心中未免有些自得,便也将气散去了大半,“今日也罢,往后再不安分,若作出淘气的事来,仔细你的皮,下去!”

    宝玉便拉着贾环一起退了出来,脸上也挂了笑意,“好环儿,你可真是我的保命符,老爷哪曾这样轻饶了我。”

    “好了,今日过节也高兴点儿。等会儿先同凤姐姐到东府送礼,晚间还有家宴。”

    二人便各自回房换衣裳去了。

    东府内因有丧不久并不办大节庆,只待午后过荣府一同享宴,贾环与宝玉骑马随王熙凤的车一路到了宁国府。

    这边门前也有些人来送贺礼,一见他们来了管家的忙追上来相迎。

    “我们奶奶正说要过去呢,二奶奶就先来了。”

    王熙凤笑了笑,“你们奶奶别不是又作病了,也少往那边去,老太太昨儿还念呢。”

    贾环和宝玉一路进了宁府先见过贾珍,“今日过节,可算见到大哥哥面上有喜色了。”

    “秋意含悲,未免感怀,与夏日里是另一番景象了。”贾珍感慨一番,忙让人奉茶上来。

    那边尤氏从园子里出来,二人又道,“大嫂嫂安。”

    “快逛逛去吧,今儿外头人多,别冲了你们。”尤氏笑着让他们去园子里顽,便与凤姐走到一处说话去了。

    宁国府中梅花开得正好,又接清溪曲径,红枫遍地,秋色如画。

    不过小坐半个时辰,因节中家里还有事务等着打理,凤姐别了尤氏。且遣人去问宝玉贾环二人可要一同归家,自己便沿着杨柳石子路走着赏景。

    冷不丁却有一人从假山后窜了出来,“请嫂子安。”

    凤姐倒被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后退两步道,“原是瑞大爷来了。”

    这贾瑞是贾府学堂夫子贾代儒的长孙,凤姐并不常见他,只是从前听贾环说过,贾代儒年纪大了或有时不在,便会让贾瑞代课。

    此人爱贪便宜又好色,因薛蟠也在学中,贾瑞图了他的银钱吃穿,便总献殷勤。

    贾瑞常听人赞说凤姐模样形容,早有艳羡之心,今日近看见她神采,一时心魂激荡,笑道,“今日东府人这样多,可见我与嫂子有缘,竟在此遇见。”

    王熙凤如何聪明,一见他这样便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此处无人也不好高声说出话来,心中忍着怒意面上依旧作笑,“怪不得人都说你好,今日也叫我知道了,只是节里没空,等闲了咱们多聚。”便抬步要走。

    “嫂子。”贾瑞连忙又拦着,因近了两步闻到凤姐面上香风,身子也酥了半边,“总想到你那里去请安,只怕唐突了嫂子。”

    凤姐轻轻一笑,“都是一家子亲戚,哪里有这样见外的话。”于是挑眼看了看他,一面缓缓走了。

    贾瑞见这样形景,自以为与她通了心意,愈发幻出一些不堪念头来。

    这边贾环宝玉与小厮一道出了园子,说与凤姐一同归家。

    “我有些脚疼,还是跟二嫂嫂坐车罢。”他见王熙凤面有愠色,便说要坐车,宝玉依旧骑马,“这是怎么了?姐姐莫不是与珍大嫂嫂怄气了?”

    王熙凤知道这是有意逗自己,便捏了捏他的脸,“若能让她气着,我可也白活了。”

    于是便把方才在园中所遇贾瑞之事附耳与贾环说了。

    “不知人伦的东西。”贾环难得有些生气,贾瑞那个下作东西,竟也有胆肖想凤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畜生。

    凤姐手上拧着绣帕,冷哼一声,“几时让他死在我手里,我才能舒了今日这口气。”

    贾环沉思片刻,“只要他敢来……”

    ………………………………

    重阳过后一连几日,贾瑞都来荣府打听凤姐可在,想要请安。平儿只说不在,往东府那里去了。

    这日贾赦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往史家赴席,可巧贾瑞又来了,丫头报上来的时候凤姐正坐在房内喝茶。

    “呸,天打雷劈的东西。常日里那些道士尼姑混说我该积阴鸷,我倒想饶他呢,只怕天理也不容。”一面落了茶盏一面让平儿把人叫进来,“让他到屋里来。”

    贾瑞见丫头把他往屋内请,当下心如擂鼓,挂上满面笑意,“好嫂子,我来请安了。”又故意问道,“琏二哥怎么不在?”

    王熙凤连忙让坐又让上好茶来,“谁知道他,成日哪里混去,只留我在家里闷着。你们这些男人们,只管顽好的去,哪里管我们。”便挥手让平儿她们都下去。

    “我就不那样,嫂子若嫌闷了,我便天天来陪嫂子解闷打趣,可好?”语毕,直凑近来想看她戴的戒指,却只碰到了她发间的珠钗,便这样也是眼饧骨软,酥了心神。

    凤姐一边笑着躲了一边啐他,“若是说这话哄我,你可快些出去。”

    贾瑞愈发觉得心痒,听她这样说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只恨不能一死,“我的心天地可鉴,还望嫂子疼我。”

    王熙凤虽想拿把刀往他身上捅一捅,唇边依旧挂着笑,悄声道,“这里人来人往的,哪里好便宜,午后你在西穿堂小廊那里的侧房等我。”

    “那里人不多,却还有几个看守,好嫂子你别哄我。”

    凤姐道,“午后那些婆子丫头们都躲懒挺尸去了,我再给那几个看守放了假,便再没旁人了。”

    贾瑞色心包天,一时喜得不行,依依不舍辞别凤姐,只等着得手。

    等他走了平儿进来侍奉,“奶奶可说好了?”

    “告诉环儿,让他玩去吧。”平儿便让丰儿去贾环那里递话。

    那边贾瑞回去心内越等越急,好容易过了午时便匆匆赶去相见,西边果然没有几个人,穿堂两边的看守也不见人影。

    他不常来这里走动,一时绕不见凤姐所说侧间在哪里,正抓耳挠腮急得满头是汗。

    忽见前面拐角那里缓步走出一个轻婉袅娜的身影,戴着兜帽,鬓边绾着流苏花簪,虽看不见正脸,但是可见风韵。

    旁人也不会如此打扮,贾瑞便只当凤姐乔装过来私会,赶忙跟了上去。

    果然见那女子拐着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门也未闭合,想来是有意留了条缝。

    贾瑞便直接推门而入,见那女子背对着歪在榻上,身段说不出的风流,“好嫂子,你可要了我的命了。”

    他伸手便想扑上去搂腰亲嘴,却忽然听到传来男子笑声,“哈哈哈哈瑞大爷,你嫂子等着你呢。”

    掀开黑色兜帽,贾环笑得半倚在榻上,发间珠翠步摇轻晃着,一时迷了贾瑞的眼。

    待他看清是谁,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帷帘猛地被掀开,贾蓉贾蔷各拿着一只长棍走了出来。

    “你、你们……你们故意戏弄于我!”他一时臊得无处容身,爬起腿就要跑。

    贾环从榻上站起来,抬手指贾瑞,“蓉儿,给我狠狠的打这个不知人伦纲常的畜生。”

    贾蓉贾蔷拿着棍子便往贾瑞身上招呼,每一下都打到了实处,痛得他满地乱滚,只有满口求饶,“可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哎呦!”

    “饶了你?”贾环重新戴了披风上的兜帽,“你今日若是还有命出了这门,是你的造化。”

    贾瑞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痛得心肺具颤,手脚难动,就这样打在身上的棍子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且一下重似一下,躲无可躲。

    最终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痛得他昏死了过去。

    执棍的二人这才停了,贾蓉将棍子往他身上一扔,“呸,什么东西,他的手可碰着你了?”

    原本贾蓉说让贾蔷乔装将人引过来,只是贾蔷过于高大了些,身段不像女子。

    最后只好让贾环穿上披风,又命晴雯为他编了头发戴上珠钗。

    虽并未曾上妆,但只借了背影看去,也亦有千分妩媚万种风流未可言说。

    贾环摇摇头,步摇的穗子轻轻打在他脸颊,“没有,只是如此到底便宜了他。”

    贾蔷揽着他的肩膀绕过地上的人,“我和哥哥还有法子,你先回去,否则看着害怕,也脏了你的眼。”

    “那我先去了,免得出来久了老太太找。”

    等他出了这侧间,门又重新关上了,至于那二人如何处置贾瑞,他并不关心。

    贾环穿着披风沿着来时路回去,西穿堂这边的人都让凤姐支走了,所以他并不担心有人瞧见,只要从后墙绕着走便能回到甘棠院。

    只是他没想到这才转过来时的那处拐角,就冷不防撞到人怀里去了。

    心中正想如何脱身,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贾环猛地一抬头,就见薛玄正靠在墙边含笑看着他。

    “几月不见,我们环儿何时变成爱簪花的小姑娘了?”

    贾环只觉脑中好似轰地一声,又思及自己此番打扮,不仅脸上作烧,耳垂也红了,“玄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薛玄伸手捻住在他鬓边不停摇晃的金流苏,“从老太太那儿请安出来,想来看看你,各处也没找见……”

    说着他停顿一下,又俯身点了点贾环的眉心,“却看到一个小姑娘偷偷跑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贾环一见到他,也顾不得什么平日的乖巧,有些恼怒地用兜帽遮住脸不让看,说话还气冲冲地,“你既然见了,不帮我遮掩,还笑话我。”

    薛玄没忍住,手上捏了捏他的耳垂,“几月不见,性子见长,都会自己办事了。”

    “那可不是。”贾环知道他说得不止今日,或许……或许还有赵国基的事。

    于是干脆不作掩藏,手上拢了拢披风,“头上重得很,玄哥哥等我松了头发再说话。”

    说完也不等应声,绕过回廊便跑得远了。

    薛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回想方才他撞进自己怀中的情态,一时有些失神。

    这边贾环回到甘棠院换了衣裳,卸下钗簪,重新束起头发,便又回头去寻薛玄。

    却见他坐在从前自己曾经垂钓过的水岸柳堤旁那处栏杆廊凳上。

    “玄哥哥。”

    薛玄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也没有提起方才的事,只是说,“如今你喜欢的夏日过去了,冬日漫长,可又要不高兴了?”

    贾环抿了抿唇,指尖捏着手串上的小福瓜,“你总是问我高不高兴。”

    “听环儿的话,想来今日是不大高兴的。”

    四月不见,贾环好似长得高了些。

    他从不苦夏,人也养得不似冬日清瘦,肌骨丰润,眉眼是一贯的清艳。

    贾环听了他这话,反而哼了一声,“那倒也不是。”

    本来这两日心里的确是有点儿不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性子怪,于是也没浪费时间去琢磨。

    方才见了薛玄,回去换衣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他好像是因为前两日重阳的时候,薛玄应召进宫却没来荣府过节而不高兴的。

    如此想来,他这不高兴也实在来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于是便岔开话,“玄哥哥这几月都到哪儿去了?”

    薛玄看出他是有心回避,也顺着他的意,说起这几月在佛山的见闻。

    直到荣庆堂那边翡翠找了过来,“老太太请侯爷和三爷过去呢。”

    二人才起身一同前去。

    第 29 章

    每年一入了冬日贾环便开始犯困躲懒, 今年雪落得早,便连学堂也去得少了,整日只在房内看文章习字。

    一连在屋内躺了七八日, 贾母唯恐他睡出病来。

    赶巧前两日王夫人、薛姨妈之兄王子腾巡边归京, 升任九省检点。

    王家明日正宴请宾客,贾政贾赦不得空,贾母便命宝玉一定带贾环去走一走。

    贾环每日睡醒洗漱后用过一点粥酪小食, 便又抱着被子躺回榻上,或看书看画, 或只待着与赵姨娘说话, 反正总不爱动弹。

    用过两口午饭便又睡午觉去了, 等睡醒又与小丫头们或顽笑或抹骨牌, 冬日天黑得早,差不多时候便洗漱睡去了。

    即便是宝玉这样的人, 见了他这般作息也有些咋舌, “好环儿, 你这样真是要睡出病来的。”

    “哪里有睡出来的病,二哥哥就松了手罢。”贾环躺在床上, 脚踏边放着熏炉, 被窝里还有两个汤婆子。

    正舒坦着, 宝玉便来喊他出门。

    宝玉是奉命而来, 也不愿见他这样颓态,“今儿雪都化了, 外面晴阳高照暖和着呢。舅舅那里的宴席你哪里好不去的, 你忘了生辰时舅舅还给你送寿礼了?”

    贾环裹着被子哼哼了好一会儿, 但是也知道不能不去,“好嘛好嘛, 就起来了。”

    见他总算愿意起床,宝玉便说先往王夫人那里请安等他。

    几个丫头进来服侍贾环起床穿衣,晴雯给系腰带的时候还说,“咱们三爷总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冬日里便是有懒得动弹的,好歹长些肉呢,你总不愿好好吃饭。”

    香扇绞了帕子给贾环擦脸,“昨儿一天就用了半碗银丝面,午后用了药便睡。晚间喝了两口鸭子汤便怎么也不肯吃了,姨娘说也没用。”

    贾环自己不觉得,双手叉腰摸了摸,“哪里瘦了,我不觉得。”

    晴雯忍不住好笑,“日日替你穿衣,我岂能不知,你哪里自觉得到。”

    云翘和彩绮传了早饭进来,一盏燕窝粥,一碗芝麻糖心汤圆,一碟子豆腐皮包子并五香头菜,还有一碟新栗粉糕。

    贾环只用了粥和两块栗子糕,便说吃不进了,“宝哥哥还等着我,这便去了。”云翘将新作的白狐斗篷给他拿了,“午后恐又有雪,还是带着好。”

    外头果然挂着大太阳,贾环今日穿了一件玉色金蝶穿花箭袖,外罩黄白游海棠排穗褂,腰间挂着银月宫绦,勒着雪绒团兔抹额。

    宝玉与他并排走着,笑道,“今儿穿得轻巧又好看,等到了舅舅那里,怕是又有人找你作亲呢。”

    之前他们往锦乡侯府赴宴的时候,便有些人见贾环出众打听他是哪家的孩子,想趁年纪还小将人定下,免了日后榜下捉婿还要抢手。

    贾环哎呦一声,他最讨厌那些人。

    一面看上他的资质容色,觉得深有前途。一面又有些看不上他庶子的身份,若往后科举不中,恐自家吃亏,全然纠纠结结扭扭捏捏。

    偏他们也不说破,只是一句接一句地打听,贾环也不好直接拒绝,简直被烦得要死。

    “若今日还有那样不长眼的人,我竟只能直接回家了。”

    宝玉见他确实不快,也不再玩笑,只是说,“今日是在舅舅家里,定不会再有那样冒犯的人来扰你。”

    王夫人是贾环的嫡母,所以贾环叫王子腾也叫舅舅,只是前两年王子腾奉旨巡视九边,一直未得亲见。

    二人坐车晃悠悠到了王家,此时门前也迎面停下一辆车,上面下来的人让宝玉有些意外。

    “怎么了?”

    宝玉觑着眼,面上有些不自在,二人一面被小厮迎了进去,他低声道,“那是张显……”

    张显……贾环想了半天这是谁,才反应过来是之前曾在阜临围场闹事的人,吏部尚书张本肃的儿子。

    “他的伤这么快养好了?”什么人啊,身体这么好,贾环还以为至少要养大半年,起码明春才能见人。

    这才几个月竟然就能如常出门了,可真让人嫉妒……

    贾环进门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高大魁梧,相貌俊秀,觉得还好这人没长什么脑子,不然老天可真是不公平。

    因为是母舅家,宝玉和贾环便先进内院拜见王子腾与其夫人。

    王子腾如今年近四十,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王传已经十七,小女王熙君与保宁侯世子沈昔婚期定在明年七月。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正堂内厅,王子腾与谢俨正坐在上首说话,闻言便说,“让他们进来。”

    二人进了内厅,贾环没想到谢俨也在,便拉着宝玉小声道,“这是定城侯,子游的哥哥。”

    “请舅舅的安,见过侯爷。”

    王子腾一面让人坐一面叫上茶和甜果子来,“我这两个外甥一向在家娇惯,若有失礼之处还往侯爷别见怪。”

    谢俨记得上一次见贾环是在中秋,相国寺外的一里长街烟火璀璨。

    他坐在云霄楼三层的窗边,见贾环被几人簇拥着逛灯会。

    旁边的人拎着糕糖葫芦花灯,只有他什么也没拿,只披着斗篷各处看看。

    那时候他好似没有如今这样清瘦。

    “无妨,令甥风姿出众,将来后浪涨于前浪,未可限量。”

    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宝玉有些坐不住,正好仆人说有客来了,王子腾便请谢俨往园中赏景,自己先去见客。

    宝玉趁势拉着贾环起身,说也先去逛逛。

    “夙仪。”

    二人的脚还没跨出小门槛,谢俨便淡淡出声叫住了贾环。

    贾环心里一跳,便立刻止了步子。一边朝宝玉使眼色,让他先去逛,自己等会儿再找去会和,宝玉见状便先告辞离去了。

    他转过身来朝谢俨笑笑,“久未见景阙哥哥,不想今日在舅舅这里遇得,也是巧。”

    “不算巧。”

    谢俨转了转手上戴的扳指,看他今日穿着,便问,“生辰时送你的那物什,不喜欢?”

    贾环想了想当时定城侯府送来的寿礼,是一块质地上品的双鱼黄翡玉牌,华润灵透,种水难寻。

    于是道,“那样贵重的东西哪里好真的随身戴出门来,我放着安枕了。”

    其实也不算撒谎,那东西的确很好,便被他随手挂在床帐里了,晚间映着灯瞧更好看。

    谢俨也不在意他说得是真话假话,只是放了茶盏站起身,“今日的药可用了?”

    “是用了药才出来的。”贾环的手炉有些凉了,于是放在一边,“景阙哥哥从小只见子游那样自在恣意的人,可曾知还有我这样天一冷便再不出门的人。”

    “若不是今日舅舅大喜,怕是直到年后我也不出来。”

    谢俨总归是不知他冬日里的习性,“便是不出门,也瘦成这样?”

    贾环倒是也奇怪了,他自己并没觉得,怎么一个二个都说他瘦了,“哪有……”他伸手捧着脸捏捏,“莫不是瘦得脱相了?这样明显?”他常日少看妆镜,总觉得不至于此。

    “呵。”谢俨轻笑一声,见他这样又甚觉可爱。

    于是走近了俯身看了看,好似仔细端详了一番,下结论道,“没有那样,只是不如夏日里丰润了。”

    “哦……那也是应当的,我冬日里胃口弱些。”

    贾环放下心来,正想找个借口去找宝玉,恰好有小厮来找谢俨,“北静王来了,老爷请侯爷到前院坐坐。”

    趁着这个空隙,贾环溜了出来往园子里去。

    今日宾客众多,有好些年轻公子在园中游玩,绕过梅花障贾环才找见宝玉正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与沈昔谢修几人说话。

    正待要上前去,却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张了张口,“你……”

    贾环一看是张显,想到他从前骂过自己的话,又见高大魁梧的模样,简直怕他一拳过来给自己砸个好歹,赶紧后退两步,“你想做什么?”

    张显话憋着说不出口,面色也有些涨红。

    他是头一次这么近看贾环,这人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心中思及之前醉酒做下的事,越发悔恨不已。

    “我、我是……此前都是我不好,听说今日是你舅舅家里办好事,想着或可与你一见。”张显又作揖鞠躬,“深感陛下与父亲教诲,也是那时不懂事,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并不求你谅解。

    “只求你知道我如今的心,已不同以往。”他那日对贾环的确有两分嫉妒,又遭小人挑拨,便借着酒劲在背后用言语折辱。

    后来受了军棍酒也醒了,若说是打陈丕他并不后悔,自己确实是满心满意要打他的。

    他养伤时闲的不行,躺在床上前思后想好几月,悔只悔在当时不该无辜说了贾环。

    张显见他愣着,又怕他觉得自己心不诚,连忙道,“你得了陛下赏赐是自己的本事,是我当时心胸狭隘。”

    “都怪我嘴贱,你若是不解气,狠狠打我几个嘴巴子也行。”说着就要拉贾环的手往自己脸上扇。

    贾环从未见过这种架势,他何曾亲手打过谁,连忙想撤回手。

    但是这人的力气怎么是他能相比的,拽也拽不动,只好说,“你别这样,我没想打你出气。”

    “你把我的手都拉疼了。”何止,这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牛劲,他甚至感觉都要脱臼了。

    张显闻言赶紧松了手,果真见他腕上红了一片,很有些无措,“我、我是个粗人,不是有意的。”

    贾环此时只想先离开再说,“没事,从前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你也不要在意了。”

    薛玄方才从前厅过来没见到人,于是往园子里寻,便见贾环正站在梅花树下与人说话。

    “环儿?”

    树下二人转身看过来,贾环见是薛玄,心内松了一口气,便匆匆告别张显走到薛玄身边,“幸好你来了。”他实在是不擅与脑子不好的人说话,累得很。

    薛玄见他手腕红了,也没理会那边的张显,便牵着人走了。

    “怎么跟他说上了,舅舅才说让人找你们。”

    贾环便筒倒豆子一样抱怨起来,说完还气呼呼的,“哪里有这样的人,简直唬我一跳。”

    薛玄抬起他的腕子,挽起一截束袖细看,见不止有被攥红的痕迹,还有碧玺珠深深的圆印子,“疼不疼?”

    “疼倒不是多疼,就是他的手好粗糙,有些磨红了。”这下贾环是真有些不大高兴了,本来冬日里就烦,于是又说了一句,“怎么有这样的人。”

    薛玄轻轻吹了吹那红印子,把随身放在香囊里的膏药给他薄薄的抹了一层,“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好了,你的手炉呢。”

    贾环才想起来跟谢俨说话的时候把手炉放下了,就说,“凉了就随手放下了。”

    那边宝玉一直等不来贾环,便与沈昔谢修等人出了园子,正好碰见他二人坐在紫藤花架下,“环儿,玄哥哥。”

    “舅舅方才在找你们,想是要开席了,我先去,你们也去吧。”薛玄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贾环也没说刚才遇到张显的事,“宝哥哥,这会子好像真有些饿了。”

    “你今日定是没有好好用早饭。”

    宝玉想也知道,不过难得见他说饿,几人便也往前院去了,还说让沈昔在未来老丈人面前多喝几杯显显酒量。

    贾环与众人在院中席上落座,但也没用多少饭,散席后拜别王子腾便坐车回家继续睡觉去了。

    才刚进甘棠院的门,天上便洋洋洒洒落下雪来,雪越下越大,很快积满了院中的树枝。

    这一切屋里的贾环都并不关心,熏了海棠香饼的暖阁内,他拿着一本《远游杂记》躺在榻上看,脚边是两只睡得正香甜的狗崽子。

    第 30 章

    次年八月, 荣国府省亲别墅竣工。

    这日贾珍贾琏二人来报贾政说,如今园内工程皆已完毕,“大老爷看过说暂未见不妥之处, 还请老爷再去瞧瞧, 再为各处题上匾额。”

    贾政闻言思量一番道,“论理园中匾额对联该请贵妃赐下才是,但娘娘未见其景色, 想必不肯轻言拟定。”

    “只是园中偌大景致,若空悬标题未免寥落, 且请人虚挂二三字来, 待娘娘看了再定名。”

    三人与一群清客到了园中, 正巧这两日贾母让人带宝玉和贾环到园中顽, 才出来就见到贾政带着一群人往里走。

    宝玉唯恐被瞧见,正躲之不及, 便被贾政喝住, “哪里去!”

    “回老爷的话, 现正要家去。”

    贾环也道,“早间老太太说不知园中景致如何, 让我和宝哥哥来各处看过, 好去回话的。”

    贾政近日闻学堂中称宝玉对联极好, 可见读书懒散, 却好歹有些歪才。

    今日正巧遇见,便有心考教一二, “环儿回老太太跟前去, 宝玉跟我进来拟题。”

    贾环朝宝玉递过去一个保重的眼神, 好哥哥,今日也是救不了你了。

    再看宝玉面色已是全然败了, 又不敢不从,只得苦哈哈跟着贾政去了。

    好在有贾珍贾琏在,又有众清客阿谀奉承,一路随着各处题匾虽被贾政训斥在所难免,却也偶得赞赏。

    约莫一个时辰看过园中大致,便随着众人出来,贾政又喝道,“还不知回老太太那里!再闲逛也不够?”

    宝玉心中就等着这话,连忙告退,出了门又被几个小厮围住要赏,身上扇坠香囊也都叫他们一哄而上地拿了。

    一路回了荣庆堂,贾母正等着,知道贾政没为难他,总算也得安心许多,“环儿吃药去了,等过两日你们再去顽,园中果真还好?”

    宝玉笑着与贾母说那园内宫台楼阁如何、雕梁画栋如何、竹蕉梨芭如何、还有佛寺曲廊、藤萝小径、白玉石桥等等不可尽述。

    众人听了都说好,只等贵妃来亲观。

    “也好,都午睡去吧,我也累了。”便有鸳鸯扶着贾母往内间去了。

    宝玉左右不见黛玉,只以为她在小憩,便想换身衣裳再去寻她说话。

    一面回了书房,袭人麝月来倒茶更衣,见他腰间什么也不剩了,便道,“身上带的那些东西定是又被解了去了,一年里你也不知散出去多少。”

    他的东西都是袭人秋纹碧痕几个丫头们作的,还有黛玉湘云姊妹们无事时绣的香囊香袋。

    这边黛玉挂心他被贾政牵绊住了,恐又挨训,知他回来便沿着路走到书房门口,正听到袭人说这话。

    走近一看,果然见宝玉身上佩戴之物尽都没了,于是气道,“我的那个荷包你也给了人?既如此,往后再不要想我的东西!”说完转身便走。

    宝玉见她气了,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忙追了出来。

    黛玉回了房内,见到妆台上才作了一半的香袋,想着自己也是白效力,便拿了剪子要铰。

    紫鹃连忙拿了过来,“好好的怎么了,这是气得哪一门子呢。”

    “我何时给了他们你的东西了?在妹妹心里,我竟就是那样的人?!”宝玉急得汗都出来了,边进了黛玉房内边从衣领内解出一个荷包,“这是什么!”

    那果然就是自己作的荷包,黛玉见他如此珍爱,贴身带着,一时恼自己不该小性错怪了他,一时又愧于他如此情意,于是垂首不语。

    宝玉也气得狠了,一想到她如此看待自己,可见平日待她之心已全然如同脚下之泥,让人践踏,一时竟有了灰心之感。

    “你的东西我原不配戴,今日就还给你。”说着便把那荷包掷还给她,抬腿就要走。

    黛玉羞恼不已,又哭出声来,“谁叫你戴了,我作的你自然不稀罕。”便伏在榻上气得哭,用帕子掩面拭泪。

    宝玉听见她哭又心里难受,忙进来哄,“好妹妹,今日都是我的错,你就恕了我罢。”

    紫鹃袭人也不知这二人又是作的什么气,老太太才睡下,又恐这里声高让那边知道了,自己也少不得一番责怪,只好叹怎么伺候上了这一对冤家。

    “我作的不好,你挑人给你作好的去,不必拿我的东西撒气。”黛玉将那荷包攥在手里,愈发看不顺眼,便想拿银剪子也铰了。

    宝玉哪里肯让真的铰了,“我若是有这个心思,便现死现报。”

    黛玉心下一颤,不愿他如此赌咒,便推了一把道,“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你去找知道的人说去。”

    一时又想起前日听那些小丫头们闲来议论什么金玉之事,胸口又难受得揪成一团,因此冷笑道,“我也知道了,外头大有人来与你说亲,里头还有好姐姐好妹妹陪你顽笑,可还有我什么事呢。”

    宝玉因去岁张道士说了一回什么姻缘亲事的话,此后便再不去清虚观了,很是介怀。

    旁人说也便罢了,他满心满意将黛玉视为心中知己。

    今竟又听她言此之论,心想‘你既然如此说,可见心里没我。既不能为我之苦恼而恼,却反倒以此话讥讽,来伤我的心。’

    黛玉见他沉色不语,便心想,‘你若心中有我,自然不怕我说,且坦然自若。你若心中没我,可见着急也是故意哄我,而非真心重我。’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竟离了心。

    闹成这样即便是紫鹃袭人不说,外面那些奶妈婆子们怕受连累,都忙忙地要去回贾母。

    正巧贾环来找宝玉,见院中慌慌的,一面走了过来,“妈妈们这是做什么去?”

    “可了不得,林姑娘和宝二爷不知怎的又气了,正要禀老太太、太太去。”

    贾环知道他二人拌嘴是常事,从前闹起气来,贾母还将伺候的袭人麝月紫鹃雪雁等丫头们好一顿说,怪她们不小心伺候。

    只是宝玉黛玉往后定然和好,何苦连带着小丫头们白挨骂,便道,“哪里要惊动了老太太和太太,若真来了妈妈们也少不得被说几句,这会子我去将二哥哥拉出来,纵有气也熄了。”

    一众婆子们连声菩萨告好,忙请贾环快进去。

    里头两个人闹得僵住了正相对无话,一时见贾环来了都有些面臊,躲躲闪闪的。

    “今儿是怎么了,方还和晴雯说秋日里容易风迷了眼,二哥哥和林妹妹也是叫风扑了不成?”

    黛玉将脸一扭,用帕子捂着不让他见自己红了的眼圈。

    贾环便伸手将宝玉从榻上拽起来,“好哥哥,别扰了妹妹午睡,还是跟我出来罢。”一面将人拉出了房门。

    宝玉有些神不守舍,只一步一寸的挪动。

    贾环见他又呆了,也知他如今听不进什么话,便将他交给袭人领回去了。

    次日他到王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见所有人都在,只是黛玉和宝玉仍不说话,便知道还别扭着。

    他也没故意去劝,左右宝钗探春等陪着黛玉,宝玉坐在王夫人边上看书,贾环便依旧坐到榻上去抄佛经。

    一面林之孝家的来了,说专为园子里庙庵中采买的小尼姑已经有了,道袍束带等物件也已齐备,又说起该请个道姑一应教导。

    “西门外牟尼院有位带发修行的小姐,今年十八岁了,法名妙玉。”

    这位原籍苏州,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只是她祖父母、父母具亡故了。

    听说是为治病才入的空门,前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在玄墓蟠香寺中清修,这几年才上京来。

    黛玉在一旁听了,忽想起幼年之事,有和尚曾来要化她如佛门,只是父母不肯。

    如今竟也有一位这样的姑娘,忽又想起老家姑苏,十分伤感。

    “她师父今年夏日里病故了,临了遗言让她不必扶灵,依旧在京修行为宜。”

    贾环想得有些出神,一时笔尖洇了墨也不知,还是宝玉提醒了他,将笔拿过去撂下,“怎么了?”

    他猛地回神,便问林之孝家的,“她那圆寂了的师父可是释音师太?”

    林之孝家的点头说正是,“听说那位释音师太极精演先天神数,去岁冬日里便已给自己定了寿数,说果然熬不过夏日,谁知竟真就如此了。”

    探春迎春几个听了都惊奇道绝,皆是一番叹息。

    王夫人本就是吃斋念佛之人,今听闻此事,亦抱有几分敬心,未敢轻狂,“既然如此,便让人去好生请了她来,放得尊重些。”

    只有贾环一时没了心思,匆匆将经文抄写完毕,便说午后的药还没用,回了甘棠院。

    赵姨娘正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内洗澡,“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太太不是叫你抄经?”

    “抄完了,有些疲倦便回来了。”他回到屋内换了身衣裳便躺到榻上发呆。

    晴雯彩绮正坐在廊下打珠络,见他回来便倒茶,谁知他茶也不喝点心也不吃,书也不看狗也不逗,就只是发呆。

    “好好的,怎么这么着了?”

    赵姨娘也踩着门槛进了他屋内,“怎么跟宝玉似的,也作出个呆样来,你别唬我,我可是经不住吓的。”

    贾环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母亲,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直说就是了,难不成你……”

    赵姨娘偷摸小声道,“难不成你蛮不讲理、喜怒无常,癖性乖张的真面目被老爷、太太发现了?”

    贾环被这话堵得,一时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便无赖起来,“母亲!我哪有那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姨娘笑得半歪在榻上,“那你说嘛,作什么这样郑重其事。”

    知道她又是故意逗自己,贾环也没法,只好哼了一声,把从前释音师太给自己批的卦象跟赵姨娘说了。

    赵姨娘听完了半晌无言,也没什么悲伤叹惋之态,贾环看了倒觉可异,“母亲?”

    她状似沉思道,“后嗣艰难……这个我倒有了准备……只是这个坎坷不定,那师太也没说什么化解之法给你?”

    “她只说事有因果,也不定坎不坎坷……”这话贾环也没太懂,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论吧。

    这样想着他又反应过来,连问赵姨娘,“不是、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已经有了准备?”

    赵姨娘用帕子捂着脸颊,“哎呀……我儿子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生不生的咱也不勉强。”

    她一面瞥了瞥贾环,又安抚道,“为娘只求你此生安康,什么孙子孙女的,那些还没影儿的事咱不另作他想。”

    贾环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合着!她是觉得!自己!不!行??!

    “母亲!!!!”怎么有这种人啊!!!

    贾环气得脸颊潮红,血气上涌,跟喝了酒似的。

    赵姨娘连忙告饶,“母亲说错了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老娘我给你生得这副好模样。”

    “这满世间也少有相配,哪里寻你中意的呢,你说是不是?”

    贾环气鼓鼓地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恢复面色,当即便下了榻穿鞋,“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把孙子找来。”

    说完就踩着鞋出去了,对着院门外守着的钱槐钱椿道,“来人,去找芸儿过来,就说他父亲叫他!”

    不过一刻功夫,贾芸来了,他是个如何聪慧的人,一只脚踏进院门便道,“父亲!孩儿来迟了!”

    赵姨娘愣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孙子,贾芸又一面叫祖母一面跪下给赵姨娘磕头。

    头都磕了,赵姨娘也只得认下,连声道,“哎哎,好孩子好孩子。”又赶忙让人去拿好礼赐下。

    一直到贾芸走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哼。”贾环坐在醉翁椅上,看着她愣愣的样子,觉得这口气也算出了,于是心情甚好地用了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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