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转眼又是正月十五, 大观园内外都挂上了花灯,白茫茫一片雪园顿时变得玉彩萤光起来。

    因为昨晚上和丫头们抹骨牌到深夜,贾环一觉睡到了晌午, 这还是因为宝琴入园子来顽, 宝玉到月蜃楼寻他才醒的。

    “元宵的节礼都下来了,你还睡呢。”

    他赖在床上醒觉,因为躺得久了身上有些乏, 声音也轻,迷迷糊糊地, “二哥哥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宝玉见贾环只穿着贴身小衣, 便笑着为他掖了掖被子, “娘娘说瑞雪兆丰年, 便连带着赏赐也与往年不同。”

    晴雯将早间元春命人送来的节礼拿给他看,红麝香珠二串、錾金项圈两个、生犀乳香一盒、芍药簟一领还有四经花罗二端。

    贾环将红麝香珠挽在手上戴着瞧, 肌骨丰润, 衬得腕间二色红极红、白极白, “果真和往常不同,别人也都得的这个?”

    “林妹妹和宝姐姐、二姐姐几个没得红麝串和项圈, 是镶珠花坠还有玉香囊。”

    宝玉早已从各处逛了一圈儿过来, “老太太、太太、姨太太的赏赐我也没太见着, 想来自是与我们不同的。”

    前几日雪都化完了, 不想今日一早醒来又是厚厚一片。

    宝琴被老太太着人送进园子里来玩儿,这会子都正在秋爽斋, 就差贾环了。

    “还不起来呢, 午间咱们吃热锅子, 外边儿送了好些獐子鹿肉来,你也来热闹热闹么。”

    众人都迁就他冬日的作息, 临着要午饭了才让宝玉来找。

    所幸贾环也睡够了,“二哥哥先去,我吃了药就来。”

    “得,那你先穿衣裳。”宝玉惦记着黛玉在那里联诗,看着他起床就忙忙地走了。

    往年上元节的时候,贾蓉贾蔷几个都要进园子来接贾环出去看灯会,只是今年落大雪怕他出门扑了风,也就罢了,便各自待在家中过节。

    云翘拿来一件秋香色百蝶排穗褂为他穿上,“正是冷的时候呢,待会儿出去再拿个手炉就好了。”

    贾环洗漱完,用了一盏和了鸾蜂蜜的玫瑰露。

    因着是才起床不能吃腻的,他便在月蜃楼吃过早饭才往探春那里去。

    这里果然热闹,宝钗、黛玉等姊妹都在此处,平儿和凤姐正好也往这边来,“你也来了,今儿的药可吃了?”

    “才吃过药来的,苑哥儿近来可好了?”小元绮的大名是贾苑,听说前几日病了,贾环也不便去看,今日正好遇到凤姐就问了问。

    王熙凤拍拍胸口,“可不是好全了,外边冷也不敢抱他出来,只在家里和大姐儿待着顽罢。”

    探春见他俩在门口说话半天不进来,便掀了帘幔来催,“冷还舍不得进来,可要给你们冻个好的。”

    她说着一把拉过贾环,“快进去喝茶暖暖。”

    屋内正中瓷瓶内插着一支红梅,“好俊的梅花。”

    “咱们说妙玉难相处,不想邢妹妹与她却是旧相识,这梅花还是邢妹妹得来的。”

    贾环来时经过栊翠庵,那山门前的数十枝梅花艳如红霞,映着白雪好看极了,“我院里的梅花也开了,明儿我让人给你们折些来插瓶。”

    月蜃楼去年也移了几株梅花栽在墙外,只是头一年没开花,今年倒是都开得层层叠叠的。

    黛玉闻言道,“那两株绿萼可也开了么?”

    “开了开了,我方才去时还见着呢,也难为它能活,想来费了不少心思。”宝玉正在斟酒,想到方才见到的绿梅,一时起了兴致,要拟题作诗。

    绿梅在这边难以地栽,是去年薛玄让人大老远的运来,又择人精心育了一年,这才好活。

    说起这个,贾环倒想起一件事来。

    谢俨院子里的合欢花,每年都拢了给自己做枕头香袋,绿梅在北地稀罕,也该折两支给他看个新鲜。

    若要单送他一个也不合适,不如……

    “环儿、环儿?要不要樱桃蜜浆?”

    贾环的思绪被打断了,轻笑道,“太医说我如今吃不来冷的,今早那盏玫瑰露还是放在熏笼上捂热了吃的。”

    他的身子冬日里要比平时更孱弱两分,家里上下也都习惯了。

    宝琴和岫烟来了这两月,见他平日吃穿用度皆与旁人不同,一入冬就连半步门也不出了,日日只在屋里待着。

    即便这样还隔三差五听人说他身上又不痛快了,要传太医来瞧,想来也确实是要小心养着才行。

    不能喝樱桃蜜浆倒也还有热好的酒,但贾环更不能喝酒,他就坐在那儿吃了两口热锅里烫好的嫩羊羔肉。

    屋内热火朝天的,外面却又下起雪来了。

    “哎哎,又下雪了!”

    ………………………………

    过了上元节很快便是科试,贾环整个冬日几乎没出园子,只窝在房内看书吃药,科试过得倒也稳当。

    如此只管准备八月秋闱和来年二月的贡院会试即可,他年纪小,便是今年不中也没人会说什么。

    今年的春狩贾环本不想去,但四月回暖,他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觉得轻快,便也有意出城走走。

    骞元山的风光极好,有山林草原还有汤泉,风景宜人,确实是好去处。

    春狩定在五月初七,贾赦贾政都被派在外省,荣国府是由贾琏带着贾宝玉和贾环去的。

    贾珍和贾蔷回了金陵巡看祖产,宁国府就只有贾蓉一个与他们同去。

    “似乎快到了……环儿,你不是把汤圆带出来了么,等晚上咱们骑马去啊。”

    宝玉掀开马车窗幔往外看了看,天色渐渐暗了,算着路程也要到阜临围场了。

    如今已是五月,大观园中春色怡人,更何况在这广阔平原中追月驰逐,想来也知该是何等畅快。

    阜临围场虽好,就是太远了些,贾环讨厌一直在马车里晃荡,简直头都要晕了。

    “还是等环儿歇过来再说。”贾琏拎起茶壶倒了一盏,嘱咐道,“我与你们不在一处挨着,有什么事你们互相商议着来,如今都大了,别像幼时那样冒失。”

    已不是头一次来骞元山了,宝玉自然应下。

    等圣驾到了阜临围场,一众人等便也依次去到各自营帐休整。

    贾环仍旧和宝玉同住,还是由李素随侍伺候着,“公子,里头已经烹上茶了。”

    “两年没见,你都这么高了。”前年有属国使臣来朝见,时间上不充裕,春狩便顺势取消了。

    去年贾环又因病了没来,所以与李素也有好久没见了,这一见倒觉他高大许多,肩膀也宽阔。

    还记得头一次来骞元山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不过比自己高一个头,如今已是长得比宝玉还高了。

    李素有些不好意思,只结巴道,“公子也、也长高了的。”

    贾环笑了笑,觉得他的性子还是这样好欺负,说两句就耳红。

    宝玉随意两下收拾了行李,换了一身天水蓝云纹箭袖骑装,勒上额子,“天色还早,环儿可同去?”

    “你们去罢。”他褪了外衣,把颈间的碧玉璎珞取下放在一旁,换上轻薄春衫,“我身上酸得很,等吃完药就往汤泉馆去了。”

    “这也好,泡一泡你晚上好睡。”

    薛蟠和贾蓉正好过来找他们,“外边儿一群小子在北原驰马,咱们也去和他们比一比。”

    自从那年被赤云漾掳走后,贾环每年都会抽出空来练习骑射,但他却一直有意回避搭弓猎物。

    也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觉得射人都比射动物容易些,心里总归别扭。

    贾蓉还笑他,说平日常吃那牛羊狸鹿的肉,在这事上竟会觉得妨碍,当真是本末倒置。

    “你懂个屁。”贾环只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他的。

    他几个急着去驰马,连晚饭也来不及吃,薛玄让人送来了一盏桃胶燕窝羹,让贾环睡前吃。

    李素拿上长柄宫灯,收拾了泡热汤的东西,“公子,这会儿人少,不如现在去罢。”

    “嗯。”

    今日天好,才出帐子就遇到了同样出来逛的几个世家子弟,其中有眼熟的来打招呼贾环也一一回应。

    走出南营,这一路的人也少多了,他拢着披风随口道,“去年春狩,你跟在哪家哥儿身边?”

    李素闷声道,“侯爷只让我跟着公子,您若是不来,我也不到前头来伺候了。”

    “啊……这样。”贾环伸手摘了一朵丛边淡色的小花,“也好。”

    他之前想着,往后出门也不能只带钱槐钱椿。

    这两个再好,到底还是贾家的人,若不能拿了身契,有些事也不方便办。

    头一次来阜临围场的时候,他就觉得李素不错,话少腼腆,做事也仔细,是个有心的人。

    “不若……过两年我找人把你要出来,这样可好?”

    李素愣了愣,显得很不可置信,忙跪下了,“公子抬举,我哪里配伺候您。”

    贾环抬手让他起来,“没有配不配的,你只说愿不愿意就是。”

    “愿、愿意。”

    他手上紧紧握着灯笼柄,生怕答得慢了让贾环觉得自己勉强,就又添了一句,“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愿意……永远跟着您。”

    “这不就行了,走吧,我困得很了。”

    汤泉馆的人确实不多,那些世家子弟大多是奔着驰逐狩猎出风头来的,又忙着交际应酬,少有像贾环一般惬意享受的人。

    二人进了汤泉馆,贾环择了一处池子,在里边儿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的。

    他在里头小睡了一会儿,也算解了困意,所以回去的时候倒显得比来时精神些。

    李素把驱虫的香囊给他系上了,免得经过那草丛一时不妨招惹了蚊虫叮咬,“正好也快到戌时了。”

    阜临围场各处都有禁军看守,只有在戌时前他们才能出帐活动,一到时间就不能在外边儿晃悠了。

    贾环回到南营的时候,宝玉已经先回来了,还显得兴致未了,“咱们驰马的时候弘王殿下也来了,你没去还没见着,弘王殿下骑术精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今年二月底,就在科试的前几天。

    圣上下旨封了三皇子为弘亲王,五皇子为雍亲王。

    这也代表着,两位殿下在朝中的身份已经慢慢地与从前不同了。

    虽然皇帝如今正值盛年,但这两年后宫只多添了一位小公主,眼看这太子之位还是要落在两位亲王殿下其中的。

    水钧和水铮幼年是一起养在太上皇身边的,后来陛下继位,在料理国事之余还不忘亲自教导,想来兄弟间阋墙之祸也能避免些许。

    反正这几年并不曾听闻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龃龉不和之处,不过就算有也是皇室秘闻,外人无处得知就是了。

    贾环想着便入了神,“二哥哥,你说弘王和雍王,谁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不论是谁,跟咱们有何干系,环儿也想得太远了。”宝玉显得不甚在意,又道,“明日庆典打马球,蓉儿说要给你赢一尊长生佛回来。”

    “庆典比试的彩头你们已经知道了?”

    李素正好端了热水进来给他洗手,便道,“陛下身边跟着的人放了消息出来,如今大约都知道了。”

    贾环点点头,“想来明日有热闹看了。”

    他洗过手用了药,又把那碗桃胶燕窝吃了大半碗,便换好衣裳准备睡下。

    此时忽听营帐外有人道,“三爷可歇下了?侯爷让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李素正在收拾书案,闻言走出去一看,是定城侯身边跟着的若鱼,“公子才歇下,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好递进去。”

    “不是别的,侯爷说今年热得早,不知三爷常用的药膏带了没,让我送一些来备着。”

    若鱼将两个小银盒子递过去,“既然三爷睡下了,不好打扰,我就先回了。”说完便点点头转身走了。

    李素把接过来的鎏金银盒拿进去给贾环看,“公子。”

    “放一个在我随身的芍药香袋里。”药膏他是带了的,毕竟临行时母亲还在念叨,哪里能忘。

    这东西别说他自个包袱里,薛玄身上、贾蓉他们那儿也都是有的。

    但既然谢俨有心,贾环还是受用的,不会不领情。

    宝玉也洗漱完了,正躺在另一边屏风后的床榻上看书,不禁笑道,“咱们环儿真是惹人喜欢。”

    见李素已经出去了,贾环便哼了一声,故意小声调戏他,“我哪里能比二哥哥,这里一个好姐姐那里一个好妹妹,怎么同样是一道长大的,偏我就喊不出口呢。”

    “好哇,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顶出来这样多。”宝玉脸也红了,趿着鞋跑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挠他痒痒,“还说不说了?说不说了?”

    贾环一向怕痒,哪里能受得住他这样,一时笑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好哥哥,我错了还不成么。”

    兄弟两个胡乱这么闹了一会儿,李素看时辰不早了来帐内熄灯,这才各自睡下。

    第 82 章

    “三叔!看!”

    贾蓉怀里抱了尊润如白玉一尺多高的佛像, 穿过众人朝贾环跑过来,“砗磲的长生佛,给你带回去放在房里。”

    他果然和薛蟠、谢修、张显还有陈文景几个赢下了今日庆典的第一场马球, 也赢回了这尊佛像。

    贾环伸手碰了碰那像, “果然稀罕,也好看。”想来是经宫里匠人悉心雕琢过的,慈眉善目, 尤为生动。

    “但这是你们一起得来的,我又没出个力, 怎么好收呢, 不如送到相国寺拢个佛龛供着罢。”

    宝玉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确实精巧, “他们昨儿都说好的,为着让你喜欢才去比的球, 不然谁要为这个劳动?”

    边上坐着的几桌人也都好奇地看了看, 和贾环还算相熟的柳宿元笑道, “相国寺全是金相大佛,供上去倒衬不出了, 反埋没了它。”

    贾蓉点点头, “正是正是, 你若不收, 我们也白费力了。”

    他都这样说了,贾环哪里好再推脱, 便笑说, “难为你的孝心, 等回了园子我就放到房里去。”

    第二场马球就要开始了,第一场下来的人便各自归位坐好。

    晴日爽朗, 旷野无边,围起来的马球场宽阔地大,正合年轻的世家子弟施展拳脚。

    不过也有那养精蓄锐不上场的,攒着劲只等明日的狩猎。

    贾环把佛像给了候在围场外的李素,“这地方长年累月的杀生,怕营帐里不干净冲撞了,你收到沉木箱子里去。”

    “是,公子。”

    今年来围场的世家子弟虽不少,但年纪小未满十五的居多。

    他们不能上场比试骑射之术,皇帝便有意考教其学识,在原定的驰逐后加了一场文试。

    承湛帝坐在高台上,左手边是水钧和水铮,右手边是薛玄和谢俨。

    原本水溶也会来的,但在临行前北静王妃诊出喜脉,他自然放心不下,今年春狩就向皇帝告假了。

    “今日是怎么了,你们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入场?”

    水钧执着酒樽,视线凝在一处,笑道,“马球有甚意趣,不如驰逐痛快。”

    “谨意?”皇帝侧过脸和薛玄说话,“明儿狩猎可有好东西,你们都进去顽去。”

    身边伺候的德禄斟上一盏美酒,“可不是,今年放出的猎物多加了一头黑熊还有四头花虎呢。”

    “兽苑的熊养到多大了?”

    德禄答道,“那可真是说不出的壮实,站起来跟小山似的。”

    水钧总算起了兴致,“每年都是些鹿獐鹰兔,腻都腻了。”

    承湛帝笑了笑,“这孩子,整日在京城倒是憋屈你了,这回便多在骞元山待些日子,让你好好松快松快。”

    自水钧与水铮封了亲王爵位,每日也与众臣一道上朝议事,并在户部、工部、兵部还有礼部都挂了职位。

    再加上皇帝常有事务交于二人,这几月着实是忙碌非常,此次春狩已是他们难得可以闲懈的时候了。

    “陛下,臣还得往外边巡视巡视,就先退下了。”

    谢俨静坐了这一会儿,见谢修等人赢了马球,又想着贾环一向不参与这些,自觉无趣,便欲先行离去。

    承湛帝摆了摆手,“就知道你坐不住,去罢。”

    薛玄才将放在场内的视线收回,随意道,“明日这样大的场面,不知陛下拿了什么好彩出来。”

    “哈哈哈哈……”

    其实水钧也有些好奇,但既然有人在他前头问了,也就免了他张口。

    德禄便微微俯身,在薛玄耳侧轻声说了一句,语毕才再起身,“陛下前几日说起这个,也不知是哪年月收在库里的,竟也没人想起它来。”

    薛玄眯起眼睛,话中带着点儿笑意,“确实是好东西。”

    “?”水钧看着他们说得有来有回,心里有些耐不住,“啧,打什么哑迷呢。”

    承湛帝拿了个小果子扔他,“还是这么性急,也不学点儿你弟弟的安静。”

    他伸手就接住甜杏放进嘴里,“父皇也真是,昨日你还说宴川该学学我的活泼呢。”

    “小崽子。”皇帝挑了挑眉,又拿了个枇杷砸他。

    水铮沉默地坐着,只偶尔抿一口清酒,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场中,似乎看得很认真。

    三场马球结束,驰逐即将开始。

    贾环坐得有些犯困,日光实在温和,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若不是这里闹嚷嚷的,我都要睡着了。”

    “等庆典结束,就可以回帐子里了,你昨日不是还说要去静湖那儿。”

    宝玉知道他一向喜欢闲坐垂钓,何况这里平原辽阔,云淡风轻,风景比在园子里还好。

    今晨起得太早,赶路的疲倦还没歇过来,又坐了这半日,所以才显得有些没精神。

    “这栗子糕不错。”宝玉给他拿了一块,“清甜不腻,是你喜欢的。”

    贾环接过来吃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玉叶长青,想通过进食来打打瞌睡。

    “今日驰逐想来又是弘王殿下夺魁了。”

    “似乎从未见过雍王殿下参与庆典,就连往年所狩猎物也是平平无奇,当真如此不精?”

    “少说这个,万一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身边人的谈论一句接着一句,宝玉和贾环自顾自喝茶,充耳不闻。

    从前同一批来骞元山的世家子弟,如今也都长大了,不再是只能坐着干看的毛头小子,但说起话来还是不够稳重。

    水钧的骑术射艺确实十分出众,但两位殿下的骑射都是老圣人手把手教的。

    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自然是不会差的。

    贾环记得从前听谢俨说过,水铮骑射俱佳,只是他性子颇为冷淡,且不好此道,所以甚少显露。

    场上令旗一发,众人策马而出,水钧果然一直跑在最前头。

    结果自然毫无悬念,虽也有那不服输的想争一争,但到底比不过,仍旧是水钧得了魁首。

    他们直坐到庆典结束,等到目送圣驾回帐,众人才陆续离去。

    “环儿,明日狩猎你可进围场?”

    贾环想着自己就算进场也不猎物,何必凑这热闹,便道,“罢了,我还是省省力吧,等晚上给你们庆功。”

    薛蟠说起自己得到的消息,“围场里放进了一只大熊,听说性子烈得很,谁要是能把那东西猎获,必然能得陛下青眼。”

    “熊?”

    这东西真的是常人能捕获的么,若是一个不慎,只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不保。

    贾环对这种猛兽一向敬而远之,他也不忘嘱咐身边的人,“你们若是见到那熊的踪迹,躲着些,少往上凑。”

    贾蓉、薛蟠几个自然都听他的话,也知道轻重,不会自不量力地去硬莽。

    午时才过,众人都回了各自营帐歇息。

    李素把帐子收拾得很是齐整妥帖,如今天气回暖,毡帘卷起,就算不点灯也显得亮堂。

    “公子,可要再用些饭食?”

    宝玉笑着摇摇头,“可别了,方才在那席上环儿用了好些点心,说不定到晚上都不饿。”

    “这会儿我还哽着呢。”贾环蹙着眉头,手上揉了揉肚子,觉得现下似乎不是睡午觉的好时机,“真是的。”

    他从榻上起身,“我出去走走。”

    李素把已经晾好的药端来,“公子,先将药用了罢。”

    贾环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尽了,从腰间荷包倒出一颗粽子糖含进嘴里,“给我换身衣裳。”

    芦枝拎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正好和他在南营外遇上,“三爷,侯爷让我给您送的燕窝。”

    “……我哪儿还吃得下。”

    他掀开食盒的盖子看了一眼,“生的?”

    芦枝笑了笑,“侯爷说您方才用了不少点心,但这东西吃久了不好落下,就让送几两燕窝和冰糖来,叫李素熬了您晚上吃。”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哪有吃很多。”

    薛玄也太无聊了,怎么陪伴圣驾的时候还有空偷看别人吃点心啊。

    “左右先备着,每日一顿,您想什么时候用都好。”芦枝又凑近了道,“侯爷在静湖那儿垂钓,三爷若是无事,不如外去逛逛?”

    贾环哼了一声,“谁要看那个。”说完抬步便走了。

    ……………………………………

    静湖边,晴光映水。

    薛玄收起钓线,把咬钩的一尾小鲫瓜放进白瓷坛里养着。

    “坛子都要满了,还钓呢?”

    贾环指指点点,发出结论,“破坏生态。”凭什么啊,他就从来没在静湖这儿钓过这么多鱼!

    “待会儿就都放生回去。”薛玄将钓竿架在旁边,伸手拉过他的腕子一同坐下,“可是不舒坦了?”说着就把掌心放在他腹间揉了一把。

    然后被他一把拍掉,“少操心,我不知道多舒坦。”

    “呵。”薛玄没忍住笑了一声,“今日在庆典上坐了那样久,可是累着了?”

    这话贾环不好反驳,因为他确实累着了,但是他和薛玄有大半月没见了,心里不太舒坦就懒得给他好脸色。

    也难怪赵姨娘总说他窝里横。

    他难得有些心虚,坐在湖边随手撩了点儿水,发现湖水温温的一点也不凉,贾环就把手放在薛玄袖子上擦了擦。

    “上回脚心沾上水就发热了,今天可不许了。”

    心思被拆穿,贾环立刻转头瞪了他一眼,皱起鼻子,“你真讨厌。”

    薛玄轻笑道,“这是我的荣幸。”

    他到底还是没有真的踩水玩,毕竟着凉发热可不好受,只是接过钓竿坐了一会儿,倒也钓上来好几尾大小不一的鱼儿。

    一直到瓷坛子再也装不下了,贾环就把里头的鱼一起又倒回湖里了。

    “陛下说这次春狩会在骞元山多待半个月。”

    贾环妄图徒手抓游鱼,正十分专注地盯着湖面,对他的话只是点点头,“反正都是听陛下的,多玩几天也没什么,左右京中没甚要紧事。”

    “怎么没有,你的生辰就要到了。”薛玄抬手将他落在身前的长发拂至肩后,“这儿哪有京里方便,东西也没有那样齐全。”

    他自己都没想起来这回事,“还有些日子呢,在这儿也不错的,左右少些束缚和规矩,随意一些。”

    贾环愿意随意着过,但在薛玄这却是随意不了的,“等过了这个生辰,环儿就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

    到那时候才是真的长大了。

    “真快……”

    一转眼他到这个地方也有七八年了,有时候贾环自己都有些记不起上辈子的事了。

    这样也好,没什么可念想的。

    “今年的生辰礼给我准备什么了?”

    薛玄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本来已经备下了,但又发现了更好的,等我……拿回来给你。”

    贾环疑惑道,“这还要卖关子。”

    “若拿来我瞧了不好,就连人带物一起扔出去,不许你吃我的寿宴。”

    知道他说得是反话,薛玄也从不觉得冒犯,只淡笑道,“若是不能让你看了高兴,凭你处置就是。”

    这么有把握……贾环这下倒真是好奇了,不过提早知道也没什么意思,他就没有再刨根问底。

    “听说明日狩猎的围场林子里放了大熊。”他站起身抻了抻懒腰,状似无意道,“你小心点别遇上了。”

    薛玄也站起身,伸手替贾环遮住了直射双眸的日光,轻声道,“我会……尽量的。”

    出来一趟消了食,贾环的困意也连带着消了,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会让他想回去眯一会儿,“走了。”

    他沿着来时路回了南营,薛玄也收起钓竿离开了湖边。

    不远处,自从来了骞元山就一直在找机会接近薛玄的杨陵,默默看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 83 章

    虽然贾环不太想进围场凑热闹, 但临了又觉得坐在外边儿太没意思。

    毕竟这回连宝玉都一道进去了,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留在席上的除了些老弱文臣就是年纪尚不足十五的小孩儿,贾环自觉格格不入, 便也和他们一起入了林子。

    薛蟠手上紧了紧弓弦, 把箭筒给了随侍的小厮,“今年多打两张狐皮,到时候给你做床褥子, 冬日里好睡。”

    谢修还记得去年春狩贾环没来,他们倒也打了几只白狐, 但毛色不够纯粹, 最后也只能挑好的给他做了件小袄。

    “从前鞣的那床狼皮褥子我睡着就很好, 何必费这功夫,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的。”

    反正冬天就是会让人难受的,睡什么都一样。

    几人议论得火热, 全当没听到他这个话, 宝玉道, “听说用来做褥子最好的,还是要用狍子腿上的皮。”

    贾环一向不爱参与这种话题, 便道, “我在外圈儿逛逛, 你们想猎什么就去罢, 等时候到了我自个就出去了。”

    贾蓉却不太放心,“这儿虽没有猛兽, 但怎么好让你一个人。”

    这片深林的外圈儿只有些兔子野鸡等小禽, 是散着放在林中让人练手的,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贾环拍了拍马背,汤圆就甩甩尾巴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摆摆手,“没事儿,我不会往里进的。”

    李素替他牵着马,两个人慢悠悠的走了。

    “哎……”薛蟠伸出手没叫住人,只得叹了一声,“罢,若是遇见哥哥就跟他说一声好了。”

    “侯爷今日进围场这样早?方才在席上都没见着。”

    薛蟠点点头,“似乎如此罢,哥哥今日起得很早,或许是难得有兴致了。”

    四人骑着马慢慢往林子里走,贾蓉拉开弓瞄准了远处的一只麋鹿,双眸微眯,轻声道,“去。”

    他身边跟着的小厮应声去了,将那只颈上插着羽箭的麋鹿抱了起来,“公子,我先把猎物交出去统计。”

    宝玉转头看了一眼那鹿,“今日陛下拿出来的彩头你们见着了么?用紫云纱蒙着的。”

    “不知是什么宝贝,既然这样不露声色,想必是好东西。”

    他们倒不是多想要那个彩头,便是有这个念头,那也要比得过才行。

    卫若兰因守孝没来,往年春狩夺彩的不是定城侯就是弘王,想来今年也不例外。

    ………………………………

    “环儿,你今日也入围场了?”

    贾环闻声看去,原来是张显,他边上倒了两只兔子,想来是才猎得的。

    “在外边坐着无趣,想着来了几次还没进过围场,便闲来逛逛。”

    这林子里景致也不错,树木葱郁,花草成丛,他只当散心了。

    见他一个人,身边只跟着个小厮,张显有些担忧,“今日围场有大熊,你不要往里进了,在外边走一走就好,免得吓着你了。”

    “不然我还是跟你一道罢。”

    贾环当即婉拒了他,“我又不狩猎,你跟着我难不成也这样?我可看不惯。”

    “好吧……”张显记得贾环箭术不错,就多留了几只羽箭给他防身用,自己让小厮又去取了些,临走前还在嘱咐,“那你小心些。”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放心他?他看起来很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傻子么?

    李素仍旧替他牵着马,贾环只需要安坐在马背上看风景,倒很有几分惬意。

    这林子大,外边一圈也够大,他们转悠了好一会儿还没走完,“不知是什么树,生得这样高大。”

    “公子,那是银杉,算来已栽了有数十年了。”

    贾环歪头看了看他,“你还懂这个?”

    李素有些腼腆地点头,“祖父是旧时的守山人,我小时候跟他一起住在山里,所以知道些。”

    “哦……”贾环没有打听的意思,便转而指了指路边的一株紫色小花,“这个是什么?”

    二人的脚步变得更慢了,知道李素懂得这个,他几乎每见一种不认识的植株就要问一问。

    水铮过来的时候,就见他蹲在花丛里,正用手指戳一株知羞草。

    那草的叶片儿缩了又缩,被欺负也不能反抗,贾环却觉得有意思,“这样纤细胆小,但却能以活动叶片自卫,在那些兔狸眼中,也不敢轻易食用。”

    “祖父说知羞草的叶片可预兆天气,叶子闭合快而张开时慢,天会转晴……”

    李素说得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所以贾环听得很认真。

    水铮高坐在马背上停在不远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的看着。

    一只小鹿经过好奇地探头过去,凑热闹似的也不怕人,把脑袋硬挤进那两人中间。

    毛茸茸的触感擦过脸颊,贾环吓得立刻站了起来,看到是什么才松了口气,心道这鹿怎么比狍子还傻。

    他气得拍了一把小鹿脑袋,“找死呢你,快滚!等会儿不知道哪窜出个箭就给你杀了,以后见到人不许往上凑!”

    小鹿睁大眼睛停顿了下,然后头也不转地跑了。

    看它毫无方向四肢跑得乱七八糟,他又嘟囔道,“笨都笨死了……”

    李素跪在地上拂去他袍角上的草屑,“公子,还是上马罢,我给您牵着。”

    贾环转身摸了摸汤圆的鬃毛,余光一侧就看到了水铮,便躬身行礼,“雍王殿下。”

    “免礼。”

    只见他下了马,轻声对着随侍的金药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拎着手上的东西转身离去了。

    贾环慢慢走上前去,李素就在他身后两步远跟着。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不知现下可好全了?”

    水铮微微颔首,“不过是寻常风寒。”

    眼前人身姿清瘦,一身棠红如意纹软罗骑服,玉带勒得腰肢极细,面如春花,“近来可还吃药?”

    “哪有不吃药的,左右我也是药罐子了。”贾环笑了笑,显得不甚在意。

    他和水铮年岁相近,这些年在他有意的维系下虽也交际不少,但因不常见着,所以终究有些生分。

    更何况这人又是个话少冷漠的性子,贾环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挑些话来闲聊,“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地方已经远离猎场中心,贾环一路过来都没见到几个人。

    “安静。”

    水铮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

    二人并肩走着,或许是因为离得近,他甚至闻到了贾环身上独有的一丝药香,很有几分清苦。

    “确实安静,活物也少,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可惜这样一个好地方,却充满了血腥气。

    他倒也不是慈悲心泛滥,只是由物及己,若是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活得好,就不能当那砧板上的鱼肉。

    但……做是一回事,想来却总是有些累的慌。

    一时无话,他突然觉得跟水铮相处,似乎也不用格外费什么心思。

    这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倒也省得自己猜来猜去的。

    闲来无事,贾环注意到他腰间坠了个很精致的织金墨竹香囊,隐隐还透出一缕梅香,闻着很有些熟悉。

    “公子,前边养着几箱蜂子,还是小心些。”

    李素看到那盛放了一大片的紫云英,突然想起围场养的蜜蜂似乎就安置在那儿,怕他不当心被叮着了,就连忙出声提醒。

    金药送了猎物回来就看到自家主子正站在他们一直寻找的花丛外,于是行了个礼就往蜂箱的方向去了。

    “他这是……他不怕被蜜蜂叮了么。”

    贾环是被蚊虫咬了都会生红斑的体质,根本想象不到若是被蜂针扎了是什么滋味。

    水铮往前迈了一步,自然地将人挡在身后,“只是取些蜜。”

    “蜂巢蜜……应当很甜吧?”他从水铮肩头探出脑袋去看,只见金药站在蜂箱前鼓捣了一会儿,就拎着两窝黄澄澄的蜂巢蜜回来了。

    金药本想把东西收进绢袋里,但是感受到贾环直勾勾的眼神,顿时就有些收不回手。

    水铮拿出腰间的匕首,从那蜂巢上割下一小块给了他。

    晶莹剔透的蜂蜜慢慢从蜂巢的孔隙中流出,十分甜蜜诱人。

    贾环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嘴里,觉着比常日里吃的蜂蜜还要清甜,而且还带着花粉,沁得人满口都是香的。

    他笑得双眸弯起,抬头对着水铮道了一声,“甜。”

    “吐出来。”

    “?”一时没来得及思考,他还以为是这蜂蜜有什么问题,于是舌头比脑子快了一步,立刻就把嘴里的东西顶了出来。

    这才发现水铮的手正放在他下巴处接着,白净的手心上是一小块被吮过的蜂巢。

    贾环咳了一声,赶忙拿出帕子去擦,“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都怪水铮,干嘛要用手来接啊!害得他好失礼!

    “无妨。”

    水铮收回手,自己随意擦了两下,淡淡道,“尝一尝就好,巢上的蜂蜡若是吃了,你会肠胃不适。”

    贾环愣着点点头,“多谢殿下。”

    金药适时道,“主子,东西拿到也是时候了。”

    “不要再往里进了,一会儿就回罢。”话毕,他便上马离去了。

    李素牵着汤圆,引着他往另一边去,“虽然围场养的蜂子不太凶,但还是得躲着些。”

    “好。”贾环手上沾了点蜂蜜,有些粘,再想拿帕子的时候却找不见了,“哎?”

    水铮是不是把他的帕子带走了……?

    ………………………………

    又在外圈儿转悠了半晌,看了许久的花草,贾环有些累了,便准备出林子到皇帝和群臣待着的地方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侍从忙慌慌地朝这边跑来,“不好了不好了!永宁侯在北边的林子里遇上大熊了!”

    “什么?”贾环听到这话根本没来得及细想,握紧缰绳就策马往北边方向去了。

    李素阻拦不及,一把抓过那侍从的衣领,“你是谁身边跟着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看得清楚,这人本是往外跑的,但是看到他们就直奔这边而来,就像是专门来找他们的一样。

    倘使真有险情,应当第一时间去禀告皇上才对,怎么会找上自家主子?

    况且侯爷若当真遇上大熊,未必没有应对之法,更不会想让三爷知道而忧心,这人也根本不是侯爷身边的人!

    那侍从吓得满脸是泪,慌得跪地求饶道,“我不知啊真的不知啊!奴才只是怕侯爷有事,一路好容易遇上人,这才赶紧来告诉一声的!”

    这话李素根本不信,但此时也没空计较,踹了他一脚就追着汤圆的马蹄印去了。

    等人走后,地上跪着的侍从擦了一把脸,又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脚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又向着外边跑去,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贾府环三公子在林子里遇上花虎了!”

    ……………………………………

    “吁——”

    汤圆应声停了下来,贾环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不对。

    薛玄若是遇上了熊,他现下过去能帮上什么呢,自己这个身子,岂不是添乱么?应当去找皇上多派人手进来才对。

    想是这么想,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正是纠结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幽静的树林中传来了动静,顿时心下就有些不安。

    贾环迅速抽出挂在马鞍上的羽箭,拉弓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恐怖的低吼和脚步声回荡在林间,一只成年花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它的体型十分健壮,胡须上还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血。

    糟了……

    他忙拿出箭袋里装着毒药的白玉瓶子,将药液涂在了箭头。

    此时贾环才彻底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虎视眈眈。

    第 84 章

    水钧在东边的猛禽区猎杀了一只花虎后, 就一直在寻找熊的踪迹,却发现熊并不在东边,沿路遇见的人也说没见到熊。

    “奇怪了……难不成在北边?”

    只是北边的断崖深处有雾瘴, 一向是禁区, 除非是猎物自己跑过去,否则围场的人是不会往那边投放野禽的。

    左右各处都没有,水钧便掉头往北方去了, 行至半路就遇上了正在布置陷阱的水铮。

    “宴川。”

    水铮将羽箭浸在特制的毒药中,侧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也过来了。”

    “呦, 你今日也要猎熊?这真是赶巧了, 我正找它呢。”他手上拿着弓下了马, 站在两个陷阱边上看了看。

    坑内扔了两只狍子,虽挖得不算深, 但也能牵制熊的行动, 怕就怕它不上当。

    金药把蜂蜜涂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林中的阵阵轻风将浓郁甜蜜的香味送了出去,飘向深处……

    熊皮糙厚, 普通的刀剑恐怕只能伤个皮毛, 无法致命。

    围猎不能用重型弓弩, 若要猎熊只能用锋利尖锐的长枪攻击其弱点, 再加以毒药相辅,或可堪击杀。

    “你一向不在狩猎上用心, 今年怎么想通了。”

    水铮收起毒药瓶子, 淡淡道, “我要拿头彩。”

    水钧显得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你要那东西做甚。”

    他还是昨儿摸黑到主帐去偷看,才提前知道了今年的彩头是什么。

    “虽然稀罕,但哪里值得你费这些心。”

    他拉了拉弓,又随口道,“薛玄似乎也很是中意,听说一早就进了围场。”

    水铮手上微微一顿,垂着双睫,到底没有说什么。

    “主子,蜂蜜都用完了,大熊应当就在这附近。”金药把沾满了蜂蜜的绢袋也一道扔进了陷阱,又拿干草将坑洞掩盖了一番。

    水钧也拿出了腰袋里的毒药瓶子,这药其实也算不上太毒,准确来说是烈性麻药里加了点儿对人无害的草毒,是围场专门用来捕猎猛兽的。

    远处突然惊起一阵鸟雀,二人面色一凛,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几只鹿獐慌乱地跑过,沉重的踏步声回荡在林间,伴随着不远处响亮可怖的怒吼。

    “是熊。”

    金药和水钧身边跟着的青羽立刻拿着弓箭爬到了树上,拉弓对准了北边。

    杂乱的脚步和马蹄声证明不是只有熊过来,还有人的动静。

    熟悉的身影自树林深处骑马跃出,险些跌进了陷阱,好在马上人及时拉住了缰绳。

    水钧见到来人便问,“那熊现下如何?”

    薛玄袖间沾了血,但身上还算干净,声音也未见慌乱,只是气息有些喘,“它受伤发了怒,如今是记恨上我了。”

    这话就是说,这熊今日是非死不可了。

    两句话间,大熊已经冲出了丛林往这边扑过来,它体型巨大像座移动的小山,左眼上插了一支羽箭。

    这头熊果然被养得十分健壮,它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因为左眼受伤视线受损,所以只得根据嗅觉来分辨方向。

    那一双巨大的熊掌狂猛有劲,若是落在人的身上,恐怕是不死也得残。

    话语间几人都射出弓箭,趁着大熊躲避的功夫,众人都踩着马背到了树上。

    它对薛玄的气味记忆最深,狰狞怒吼着奔向他所在的那棵树,咆哮着疯狂地用大掌拍打刨抓,俨然已是不死不休。

    侧生从后方射出羽箭干扰,但大熊却不理睬,只对着薛玄发威。

    这熊是会爬树的,只是它如今眼中插着羽箭,箭尾撞在树干上产生剧痛,便也只能在树下怒吼。

    水钧朝着树下的熊射了两箭,但他这个角度只能伤到它脑后的皮毛,根本不起作用。

    这熊发怒起来十分狂暴,大掌一拍就能折断羽箭。

    那树上涂了香甜的蜂蜜,熊饿了好几天,如今虽是盛怒中,但还不忘从张开的大口中伸出舌头去舔舐。

    “咻——”一支利箭穿空而去,直直没入了大熊的右眼。

    薛玄看了一眼水铮,朝着旁边树上的芦枝伸出了手,“拿来!”

    芦枝忙把已经准备好的长枪扔了过去,薛玄看着愈发狂暴怒吼的大熊,抓准时机蓄力下坠将□□进了它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几乎是同时,下一刻水铮的长枪也刺进了大熊的心脏处。

    恐怖的兽吼声终于停下了,最初左眼上的那支羽箭也到了发挥毒药作用的时候,大熊渐渐没了气息。

    水钧从树上跳下来,看着瘫倒在陷阱边的熊,显得有些失望,“真没意思。”

    他看了一眼薛玄,又看了一眼水铮,忽地咧嘴一笑,“你们俩……这怎么分?”

    这熊整个围场就只有一头,自然是谁猎得谁就能拿到彩头。

    他家这个弟弟,平日一向沉默寡言,也没见多喜欢什么东西,如今难得有了想要的,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好不帮,“要我说吧……”

    “一枪致命,侯爷好本事。”

    水铮打断了水钧的话,将弓递给了金药,“我不过从旁协助一二,不值当什么。”

    这是实话,最重要的一枪的确是薛玄刺的,他后射出的那支箭上的毒药也还没到发力的时候。到底是迟了,又哪里好揽功的。

    左右……都是一样的。

    他都这么说了,水钧便咳了一声翻身上马,“哎呀,我看我还是去找找其余的三只花虎罢。”

    “多谢殿下。”薛玄颔首示意。

    水铮点点头,也上马朝着东边的方向去了。

    芦枝将熊掌割下一只,“侯爷,我送出去给陛下看看。”

    “嗯。”

    ………………………………

    贾环拉弓的手都有些酸了,此时跑也跑不掉,老虎的爆发力可比马强多了,即便汤圆颇有灵气,怕也逃脱不了。

    “吼——!!!”

    那虎高高地将背弓起,四肢紧紧抓地,这是一个预备攻击的姿势。

    贾环凝神屏息,他虽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但到底没有对付过这样的猛兽,怎么能不怕。

    不过怕也没用,现在四下无人,他只能自救。

    几乎所有猛兽的弱点都是眼睛,贾环深知这一点,便连射三发专攻老虎的左眼。

    这虎想来已经吃过小禽了,如今正是精力好的时候,前面两箭都被它躲了过去,猛力扑过来的时候汤圆高高扬起马蹄狠踹了它脑袋一脚。

    全靠他和爱驹长年累月的互相信任,即便是几乎要被高仰着从马背上摔下,贾环仍旧面色不改。

    第三支箭终于狠狠射入了老虎的左眼,“吼——”

    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以他的体力,根本无法和这样一头被惹怒的老虎周旋太久。

    听说虎不会爬树,但是他也不会啊!

    虎的爆发力很强,但耐力不算太好,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箭上的毒药快一些发挥作用。

    “那边有虎啸声!肯定有人遇到了!”

    马蹄声传来,贾环一边骑着马绕树跑尽量拖延时间,一边往来人的方向看去。

    当看到带头的人是陈文景时,他狠狠松了一口气。

    若是寻常人,怕是也不会轻易为了他而冒险,来的是熟悉的人就好。

    “环儿……你怎么进围场了?!”

    陈文景吓了一跳,连背上都出了汗,忙带着相伴的几人想上去相救。

    事发突然,他们没想到会突然遇到猛虎,所以箭上没来得及涂毒药。好在来人有三四个,射出的箭也多,老虎身上骤然多了许多伤口。

    只是他们没一个是武将,准头未免差了一点,没有太伤到老虎的实处。

    那虎或许是记恨汤圆踹它的那一脚,一直想扑上去咬马的脖颈。

    贾环没办法,他不会爬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当即从马背上站起身抓住了旁边一枝延伸出来的树枝,整个人都吊了起来,“汤圆快跑。”

    马儿听令扬起马蹄就往北边跑去了,老虎怒吼一声也追了上去。

    他的身子不好,只是抓住树枝就已用尽了力气,好在掉下来时底下有人接住了他。

    “多……多谢。”

    杨陵还是第一次离贾环这么近,虽然早已听过他的名声,昨日也远远在庆典上见了,但到底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过。

    想来在这样的容貌面前,世间的一切与之相比都会失色。

    甚至都让他有些后悔……今日这一出冒险的行为了。

    贾环看着面前这个抱住自己的男子,生得有些过于白皙清秀,显得书生气很重,想来是朝中的文官,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大人,放我下去吧。”

    杨陵回过神来,确认贾环已经站好了,这才收回了手。

    陈文景和其余人骑马过来,“环儿,此地不好久留,我们快离开。”

    只是没成想话音才落,那虎就已经去而复返,不知人群中是谁惊叫出声,“快跑!”

    他们的箭方才已经用完了,陈文景故意搞出动静想骑马将虎引开,但是它却不上当。

    杨陵当即就抱起人往树上送,幸好贾环轻得很,坐在树枝上也禁得住。

    但是他自己却躲避不及,后背被冲过来的老虎拍了一掌,当即唇角就沁出了血。

    贾环此刻很生气,趁着现下这个高打低的好位置,拔出之前张显留给他的羽箭,果断拿过杨陵手中的弓就朝着老虎脑袋射了出去。

    薛玄被汤圆带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一身棠红骑服,衬得肤白胜雪,又因皱眉喘着气,所以面颊微红,犹如玉瓷透花。

    就是这样的人,拉弓一箭射入了树下那只老虎的脑袋。

    但贾环的弓石数不够,即便用尽力气也不足以杀死老虎,薛玄当即又补了两箭,侧生飞快持刀冲上前去彻底砍死了老虎。

    “快看看他怎么样了!”

    杨陵身上也被老虎咬了,定然是伤得不轻。

    薛玄伸手将人从树上抱了下来,“祖宗,今儿又是刮了哪阵风,怎么好端端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你……”贾环顿了一下,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你真的遇到熊了?!”

    薛玄闻言也皱起了眉头,“环儿怎么知道?”

    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贾环连忙去看了看杨陵,“侧生,他怎么样了?”

    “三爷,他还活着。”

    不能指望侧生能懂得什么措辞委婉,但是人还活着就好,“都是为了救我才这样,快把人抬出去,再传太医来看。”

    芦枝拿着熊掌出去的路上遇到了带着禁军的定城侯,才知道有人报贾环遇上老虎了。

    他一时连彩头也顾不上,就忙跟着过来了,正巧碰到自家侯爷和三爷还有一群人往外走。

    “这……三爷没事吧?”

    谢俨上前看了看贾环,见他除了掌心有几道过度拉弓产生的裂口,并没有别的伤,这才放下心来,“我若知道,怎么也不会让你进来,谢修也是没长脑子。”

    “这哪里怪得着子游,景阙哥哥也太专横了。”

    他简直都有些气笑了,但也只是轻声道了一句,“没良心。”

    ………………………………

    夜幕降临,贾环躺在了薛玄帐内的床榻上。

    这儿只有他一个人住,布置也与自己那儿不一样,显得宽敞又舒适。

    “想来去报信的那人,大约也是跟在杨陵身边的。”

    贾环从猎场出来后,先去给皇帝请了安。

    承湛帝知道了他独自面对猛虎而临危不乱,显得很高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太弱。但若是内里胆气足了,往后身子定然也会越来越好的。”

    从皇帐出来后,又跟薛蟠等人说了会儿话,他本就因为碰上老虎心神消耗巨大,简直累得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应付了来看望的众人,薛玄就带着人回了自己的营帐,贾环就在这儿睡了一下午,晚饭时辰都过了才醒。

    现下事情也已经查明白了大半。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若是我真被老虎吃了,查出来他不是死定了?”

    薛玄笑了一下,“这是自然。”

    杨陵的目的也算简单,他筹划这一场,就是想让贵人欠他一个救命之恩,以此往上攀附晋升。

    他也算聪明,整个阜临围场,最好的人选恐怕除了皇帝,就是贾环了。

    皇帝身边满是近卫禁军,如何也轮不到他近身,自然也没这个机会,但贾环就不同了。

    若是救了贾环,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记住他这个人,甚至包括陛下。

    上面人的随意一句话,或许就能改变杨陵的一生。

    “这事儿除了你还有人知道么?”

    薛玄摇摇头,“目前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李素我已经嘱咐过了。”

    杨陵唯一做的就是让人传了两次话,而薛玄是真的遇到了熊,贾环也是真的遇到了老虎。

    只要他们不说,旁人不会有任何怀疑。

    贾环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为了往上爬竟然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他难道只是单纯的好弄权?”

    薛玄捏了捏他的脸,手上抚过他掌心包扎的伤口,“若不是你不准,敢算计到你头上,他现在早该死了。”

    “我还要谢谢他呢。”谢他补足了自己在皇帝心中最后的一个缺分项。

    不过想起杨陵当时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的样子,贾环若有所思道,“总觉得这个人没这么简单。”

    “等他伤好了,我要见见他。”

    薛玄捧着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环儿,你也太关心他了。”

    贾环却不这么觉得,嘟囔道,“哪里关心了,这叫好奇,好奇而已,这你都要吃醋啊。”真小气。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了往上爬,还向我自荐过?”

    贾环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叹道,“哇,那他也太厉害了吧?”

    这么拼的人,他更要见一见了。

    薛玄才不是想看到他这个反应,简直气得牙根痒痒,张嘴就往他脸颊肉上咬了一口。

    “啊呀……你属狗的啊?”

    第 85 章

    虽然首场狩猎出了点小意外, 却也无伤大雅,只是那赏赐的东西到最后旁人也未得见。

    往年春狩薛玄甚少参与,一向不显山露水, 谁也不知他的骑射本领到底如何, 没成想竟然如此出色。

    那大熊起码有一两丈高,肉厚肥壮,被运出林子的时候惹得众人一阵围观。

    那些年纪小些的世家子弟们, 更是止不住地惊呼赞叹。

    四只熊掌,薛玄将其中两只献给了皇帝, 一只让人送回京城给母亲和妹妹尝鲜, 还有一只直接送到膳房蒸炖了给贾环吃。

    “我叫你遇到大熊躲着些, 你倒好……”

    终究还是耗费心神太过, 贾环的身子熬不住,当天夜里就嗽了几声, 左右睡不着, 两人干脆躺在榻上说话。

    “本也不想的, 只是今年陛下拿出来的彩头我实在喜欢。虽然让别人得了也是能想法子拿过来的,但又何必费事呢。”

    薛玄拿了一粒香润丹给他含着, “自然也是有把握才做的, 若是真伤着了, 哪里还敢见你。”

    贾环舌尖卷着丹药, 淡淡的花香弥漫在口中,立刻朝他伸出手来, “什么东西这么喜欢, 给我看看。”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话还没说完, 就见贾环双眸微微眯起,这是他即将生气的预兆, 若是稍有不顺意下一刻就该不高兴了。

    薛玄便轻笑了一声,“也罢,环儿等我一会。”他便从榻上起身,往书房放着箱柜的地方去了。

    “哼。”贾环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嘴上还不饶人,“藏得这么深,当谁多稀罕看似的。”

    那东西放在个方盒内,外边儿又裹着两层紫云纱,拿过来的时候薛玄还托了个镂花金盘。

    他端着东西坐到床边,贾环蹭过去趴在他肩头,“做什么左一层右一层的,既是宝物何必像见不得人似的。”

    薛玄将盒子外边的纱解开了,才露出那盛器的真容。

    “这是……玉?”

    整个盒子润盈盈的,质地看起来像是玉,但又不像他从前见过的。

    贾环伸手过去想拿开盒子,却猝不及防被冰了一下,“好凉。”

    薛玄把他的手指握在掌心捂了捂,“这盒子是雪玉做的,只有交趾国的楽山上才有得产出,因量极少,并不在外流通。”

    “也太凉了。”

    贾环心内更好奇了,就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快打开。”

    薛玄将东西拿开放在一旁,贾环才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个盒子,而是个盖在金盘上的玉罩子,将金盘上放的东西给罩在了里面。

    这是一株金玉般的犀角,流光盈彩,通体绕着一圈圈古朴的纹路,在烛光摇晃下如同金色的河流,仿佛正在慢慢流动着。

    但若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也不至于让薛玄费这么大的功夫。

    “这简直就是……”

    那雪玉的盖子一拿开,贾环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温然暖气。

    他最初还以为是错觉,但时间越久那种温暖的感觉就越深,甚至整个营帐内都变得暖和起来。

    如今天已经有些热了,现下是夜里还好些,若是放在白日里倒有些惹人嫌了。

    薛玄端着让他看了一会儿,就将盖子又放了回去,那暖气也就渐渐消散了。

    “这是好些年前,太祖那朝时交趾国进贡来的辟寒犀,置于金盘之上能使屋内暖如春日,其散发的花香亦可温养身子。”

    贾环便拿起他的手,凑上去闻了闻袖子,果然有一丝似是茉莉花的香气,细闻又像是栀子,总之很是好闻。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东西,果然国库才是天下奇宝最多的所在……”也难怪古今往来,这么多人想做皇帝。

    薛玄把东西放回了箱子里,“等冬天有了这个,你可不用愁了,这物小巧,去哪里都好带。”

    闻言,他这才反应过来,甚至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就是为了这个去猎熊?”

    贾环的脑子几乎是一下通了,“你说的生辰礼也是这个?”

    “是。”

    他把手上抱着的那个枕头往薛玄身上砸,“你脑子进水了?年年冬天烧炭不也这么过来了,不见得哪里就冷死我了。”

    他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怎么会有人因为这个就去猎大熊啊。

    那可是猛兽中的猛兽。

    薛玄抿了抿唇,双眸微垂,“本想让你高兴的,是我错了……”

    “你别在这给我装可怜。”

    贾环扭过脸翻了个白眼,这人就好使这招!

    但偏偏、偏偏自己还就吃这一套,真是烦死了!

    “环儿……”薛玄坐到床边,声音放得低沉而轻缓,“不要生我的气。”

    “我只是想着,冬天难熬,你不好养身子。即便是再好的炭也不能多用,还要敞着窗子……既然有了这物,自然合该你用的。”

    在薛玄眼里,这东西简直是为了贾环而生的,也只配他用。

    “你都这么说了,我若还生气,岂不是不知好歹了?”

    他不是爱拂人好意的人,也知道薛玄是一心想着他才如此,哪里会真的生气。

    贾环只是觉得,那东西虽好但又不是必需的,何苦犯险呢,万一伤着了哪里是好玩的。

    如上次那样路遇暴雨山洪的危险,他不想再让这人经历一次了。

    薛玄知道他一向最是心软,“下回再有什么,我再做什么,都跟环儿说过才算。”

    “谁想知道了。”

    说了这会子话他有些倦了,伸手将枕头拿了回来,便展开被子盖上,合眼准备睡下。

    “今日累了,你好好睡一觉,左右明日有雨,也没什么事儿。”

    薛玄将帐子放了下来,贾环爱犯春困,如今正值春夏交接之季,一个不妨就会多添些病症出来。

    ………………………………

    被小心照看了一夜,次日贾环虽还有些咳嗽,但好歹没有发热。

    果然如薛玄说得那样,他今日是被雨声吵醒的。

    “还困么?”

    贾环点点头,春日的阴雨天自然是困的,他在家时几乎能睡一天都不醒。

    若是在月蜃楼还能坐在二楼赏雨观花,但在这营地里,也只能看看书了,“今年秋闱定在八月初三,这转眼就又要六月份了,真快。”

    “我听陛下的意思,来年会试大约要交给弘王和雍王主理。”

    皇子主理或监场科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大淳纯属平常,是以贾环并不意外,“只盼试题别太刁钻才是。”

    话音才落,芦枝送了早饭进来,“侯爷,圣上说这两日有雨,让不必往那边请安了。”

    “还说若是各位公子闲来无事,可以‘春雨’为题,作诗两首呈上去,好让陛下在批阅奏疏之余打发时光。”

    贾环从来不参与这种活动,用过早饭后便又睡下了。

    阴雨的湿气很重,现下又是在草原上,薛玄便让在营帐内燃起火盆,用以驱散潮湿,也能让他睡得更好些。

    ………………………………

    “你们也看看,这些都是今年的诗。”

    承湛帝将一张张的诗稿递给水钧和水铮,“看看咱们能不能选出一样的。”

    水钧打着哈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意地抽出一张,“这个不错。”

    “嗯……确实好,前两句便能看出底子了。”

    水铮略有些出神,但也选出两张递过去,“父皇。”

    皇帝接过诗稿看了看,从中抽出一张,“这个我也喜欢。”又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可是身体不适?”

    “宴川如今大了,也有心事了。”水钧笑了一声,起身走到软榻旁半躺着,又埋怨道,“这雨下得真腻人。”

    水铮揉了揉眉心,“并没什么,只是昨夜有些没睡好。”

    他坐在案边,拿起笔续着水钧方才抄的佛经继续写下去,这是为皇太后寿诞准备的,到时候好送到相国寺诵念祝祷。

    左右今日阴雨连绵,手上事务也都了了,二人便同坐在皇帐中陪父亲说话,顺便抄写佛经。

    他的话承湛帝也没说信不信,但到底没继续往下问,只是笑着说累了便去歇息,“瞧你哥哥,咱们两句话间,人家都睡着了。”

    “哥哥昨日累了。”

    德禄拿着厚软的毯子盖在了水钧身上,又替他脱了靴子,小声欣慰道,“殿下似乎又长高了些,去年还常躺这榻呢,今年就有些睡不下了。”

    皇帝赞同道,“他兄弟两个都还长呢,往后身量定然能越过我和太上皇去。”

    水铮执笔看了一眼帐外暗沉的天气,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

    等到贾环再醒来已经过了午时,这回他是被薛玄叫起来的,因为吃药的时辰到了。

    “唔……”身上酸软得很,简直感觉像长在了床上似的。

    薛玄知道他懒得起身,便将汤药都盛在一盏白釉粉彩莲花吸杯中。

    贾环也不是头一次用这杯子喝药了,就是在杯壁上外置了一个通底的中空管子,大多烧制成竹杆花茎的样子,也算是好看好用。

    吃完药他才有了些精神,只是手上有伤不能拿笔,薛玄就坐在旁边给他翻书看。

    耳边只能听到外边儿哗啦啦的雨声,却更彰显帐内这一方天地的宁静舒适,床上的小炕桌上放了热茶和各式新鲜点心。

    贾环一边看书一边拿糕点吃,一个没注意肚子就饱了,“今日的点心果子倒有几分玉食阁的味道。”清甜不腻,浓淡相宜。

    “或许是和玉食阁的老师傅承于一脉也说不定。”这话倒是没错,毕竟如今玉食阁的师傅就是从宫里出来的。

    芦枝端着热茶进来添换,“晚饭三爷可有想吃的菜?”

    “想吃三鲜炒脆芽……再来个八珍豆腐羹。”下雨天要喝些热汤才更舒心。

    芦枝才下去,侧生又轻声进来了,“侯爷、三爷,杨陵醒了。他的体热也退了,想来再养个两月便能好。”

    贾环点点头,“并没有什么话要传的,在骞元山的这些日子你看着他些,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下来告诉我。”

    “是,三爷。”

    薛玄侧过脸来蹭了蹭他的头发,“世间万物都有不同的一面,此人虽有些心机手段,但有些时候,心机手段比循规蹈矩要有用得多。”

    贾环咳了两声,淡淡道,“我也是如此想……他如今年纪还轻,若再过两年,想也知道会有多难以把控。”

    这样的人,若是做对手,恐怕是要令人头痛的。

    要说直接杀了吧……似乎又有些可惜了。

    毕竟时至今日,贾环还没见过哪个人能如杨陵这般敢想敢做,一整是个清醒的疯子。

    自然了,赤云漾那种纯疯的不算。

    “你看得好慢,快翻页。”

    薛玄笑了笑,“环儿看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哦……那我就大发慈悲等等你叭。”

    第 86 章

    “太太说, 今年不比从前在京中,便在这儿将就些,等回去再好好给你过。”

    宝玉合上从家中传来的信,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 往年你的生辰都是极热闹的,今年终究冷清了些。”

    谢修正在给贾环换药,他小心地将纱布解开, “天一日一日的热起来了,好在这伤是已经结痂了, 也不必再缠纱布闷着了, 但还是要当心些。”

    “宝玉说得是, 在这儿是委屈你了, 但过还是要过的。”

    贾环偷偷挠了挠手心有点儿痒痒的疤痕,“不过是个生辰, 何必兴师动众的, 都该闹得不安生了。”

    贾蓉却不这么认为, “哪里就不安生了,咱们且乐咱们的。”

    “不能挠, 否则好了也会留下痕迹。”谢修拿过边上放着的药膏给他涂了一层, 又轻轻吹了吹, “虽是伤在这里, 也不能不在意。”

    薛玄也是这样说,好在只是寻常轻伤, 养一养就会好的。

    今日天气不错, 就连皇帝也带着两位殿下踏春出游去了, 天家父子的温情时刻,自然无需外人在旁打扰, 听说只带了德禄和几个随从。

    营地中的其余人或是在草原上驰马投壶,或是三两成群吟诗作赋,又或是结伴散心,倒也惬意。

    因此行在骞元山待得久,是以圣上开恩,允许众臣家中亲眷寄信托物来此,所以贾环和宝玉才能收到荣国府送过来的东西和信件。

    赵姨娘的信贾环还没看,但光是摸起来就很有分量,比老太太和王夫人的信加起来还厚。

    深知自家母亲那嘴上没把门的性子,他也不敢当众将信拆了拿出来,想着等晚上无人时再慢慢看。

    因为贾环吃过药要午睡,几人陪着他说了会儿话也就一道出去逛了。

    “公子,今日的燕窝还没吃呢。”

    李素在帐中点了一支雪中春信,把还温热着的燕窝端了过来,“可要在睡前用一些?”

    贾环散着头发坐在床边,把手上的书放回匣子里,“吃不下了。”

    他就势躺到榻上打了个滚,“既然已经炖好了,你让人送去给杨陵吃罢,顺道再带句话,就说我明日去看他。”

    “好。”李素应了一声,替他盖上了轻软的薄被,“今日天暖,等睡醒了公子也好出去走走。”

    “嗯……”他才沾上枕头就已经开始深思迷糊了,胡乱答应一句就慢慢睡了过去。

    贾环睡午觉的这会功夫,外边却是差点儿闹了个天翻地覆。

    皇帝在启山踏春时遇到了潜入围场的海寇余孽刺客,弘王与雍王为护持君父,两个人都受了些伤。

    阜临围场有潜伏多年的细作与海寇里应外合,启山虽风景秀美却地处偏僻,那儿周围分派的禁军人手不多,这才叫刺客钻了空子。

    从前大月国曾与海寇联合攻打淳朝,后来大月灭国,但海寇余孽却未尽除。南海广袤无垠,他们躲在哪处岛上也无从得知。

    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京中也向来平静无波,恐怕大多数人都以为海寇已经死绝了。

    如今出了这事,谢俨手下的禁军将整个营地都搜了个底朝天,也的确揪出了几个可疑之人。

    贾环所在的帐子虽然没被搜查,但前后左右都是闹哄哄的,他又哪里还能睡得着。

    “做什么这样吵……”

    李素一直守在屏风外,就是怕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着了,“公子醒了,陛下今日遇刺了。”

    他揉揉眼睛坐起身,闻言整个人一下就清醒了,“什么、怎么回事?”

    兹事体大,为了避嫌,李素也不好太明目张胆的各处打听。

    还是方才芦枝来跟他说了个大概,现下才能说给贾环听,“今日陛下带着两位殿下到启山……”

    “听说雍王殿下的伤要重些,陛下生了大气,连带着定城侯也遭了训斥。”

    贾环坐在床上喝着一盏木樨清露匀的茶,思量了许久没有说话。

    “陛下再生气,怎么会气到他头上……”

    谢俨虽掌管着禁军二十六卫,但皇帝身边一向只跟着长年用惯了的亲信侍卫,他的近身安危并不由禁军负责。

    与海寇里应外合的细作原是阜临围场的人,自有围场的官员调遣,又不归谢俨管制,就算追责也追不到他头上。

    皇帝对他又一向亲近厚爱,比之薛玄也不遑多让。

    以谢俨的恩宠,这样的过失实在算不上什么。

    何况今日出游,陛下还特意吩咐了不必叫太多人跟着,其中缘由细想想就能知道。

    “怪不得今年在骞元山待的时间这么长……”

    贾环听着外头的动静,静静喝完了玉盏中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李素。

    李素还以为有什么指示要去做,但只是听到他张口吐出两个字,“饿了。”

    “侯爷才让送来的山楂软酪还有牛乳香糕,我这就去拿。”

    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他简单吃了两块糕点,换过衣裳就出了南营。

    草原上的落日自然极美,只不过现下还未到时候,头顶的日光还是会有些刺眼。

    王公贵族的营帐都在离皇帝最近的东营,贾环过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此处的守卫比之前几天更多了。

    “环儿。”

    他转头看去,水钧正从一处帐子里出来,二人恰好迎面见上,“弘王殿下。”

    贾环走上前去,神色十分担忧,“殿下可还好么?”

    水钧笑了笑,“无碍,现下营地戒严你怎么跑出来了,一个不妨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他的头发是随意束的,高高的马尾如今都有些松散了,穿着一身黄白游撒花春衫,显得甚为乖巧,“我也是才知道,心里记挂得很,便想来看看。”

    “我倒没什么,宴川的伤要更重些,但都是能养好的。”

    水钧还要往主帐去见皇帝,也不好与他多说什么,只是道,“如今不太平,若是无事就在帐中待着罢,过两日再出来玩。”

    目送水钧离开,他便抬步往水铮的营帐去了。

    “雍王殿下已经歇息了,公子若要看望殿下,还请明日再来罢。”

    贾环点了点头,淡笑道,“也好。”

    金药正好端了药碗出来,见是他来了忙出声道,“三爷来了,快进来,殿下正好醒了。”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我带了药来,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二人说着话进了营帐,才进来贾环就闻到了一股很明显的药气,帐内虽点了一支香气幽远的玉堂清霭,但也难以掩盖。

    水铮的伤大概是在肩头和腹间,他坐在书案后,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墨青长衫,隐约还能透出纱布包扎的痕迹。

    “殿下,三爷来看您了。”金药说完就端着药碗出去了。

    贾环观他面色就知道确实是受了伤,“我此时来,打扰殿下歇息了。”

    “并未,坐罢。”水铮以拳抵唇咳了一声,所幸放下了手中的笔,轻声道,“外边这么乱,你怎么出来了。”

    贾环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小瓶秘制的金疮药,“一觉睡醒,可不是天都要变了。”

    “听闻殿下受了刀伤,总要来看过才放心。这金疮药是极有效的,只是从前被我用了一小半,还望殿下别嫌弃才好。”

    一个巴掌大的桃花玉瓶子被轻轻放在了桌角。

    水铮起身给他倒了一碗蔷薇杏仁露,“没甚要紧的,过两日也就好了。”

    贾环接过来道了谢,他很有些意外,性情冷淡的雍王殿下茶壶里竟然盛着这样香甜的东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还煞有其事地嘱咐了一句,“殿下受伤了,这杏仁露太甜可不能多喝,否则不好愈合伤口。”

    “嗯。”水铮也没为自己的喜好辩解什么,没说这并不是他常日里会喝的东西,只是转而去给自己倒了一盏白榆茶。

    贾环只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去了,还顺手带走了那壶热腾腾的杏仁露。

    薛玄从皇帐出来就看到他拎着个青釉执壶从眼前走过,“环儿。”

    二人并肩走着,出了东营后才开始说话。

    “你也在这,皇上传你说话了?”

    他抿唇笑了笑,跟如今严肃庄重、风声鹤唳的阜临围场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怎么,难不成陛下也训斥你了?”

    薛玄挑了挑眉,“环儿今日心情不错。”

    “陛下有意彻底清除海寇余孽,于社稷于天下都是件大好事,怎么不高兴。”

    他说的这话,薛玄自然不信,便弯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环儿的护国之心当真是天地可鉴,等殿试的时候我收买考官给你封个状元。”

    其实贾环方才也并不是说有多高兴,只是晚霞漫天让人愉悦,所以心情才好了些,但此刻听了他的话倒真是笑出声来了,“噗……”

    “殿试的考官可是陛下,你从哪收买去?”

    薛玄也笑了,又正经嘱咐道,“这两天就不要出帐子了,万一出什么事可不是好玩的,我会让芦枝暂时跟着你,记得好好吃饭。”

    “我知道的。”这种事不好沾惹,他也无意牵扯其中,自然会好好待着不出门。

    李素也正好出来寻他了,“侯爷,公子,该用晚饭了。”

    贾环把手中执壶递过去,“拿回去温着我晚上喝。”又转头看薛玄,“你可跟着一道?”

    “我还有陛下交代的差事,环儿多用一些,就等于我也吃了。”

    他撇撇嘴,“你想得倒美,不吃饭饿死你。”

    薛玄只轻笑一声,凑过去捏了捏他的脸,又嘱咐了李素几句让小心照顾,这便回了东营。

    “公子,宝二爷他们在等你回去用饭。”

    “那就回去罢。”

    第 87 章

    “出了这样的事, 营中各处守卫森严,众臣惶恐,方才我们回来的时候整个南营静得跟一潭死水似的。”

    薛蟠几人本在草原上驰马, 陡然听闻了此事, 便连忙赶了回来。

    “罢,且不再议论它了,免得传出去生出什么是非来。”

    贾环放下勺子, 离了饭桌坐到软榻上去了,“左右是和咱们无关的。”

    今日膳房送来了一道南北杏炖鹧鸪的汤, 他觉得滋味不错, 喝了大半碗, 现下饱了就有些犯困。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平日里虽也同样安静,但好歹还能听到些许从邻帐里传来的说话笑闹声, 但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死寂一片。

    谢修因为定城侯的关系, 并没有一道过来, 吃饭时也显得人少。

    “琏二哥哥让人传话说,如今各处管制得严, 咱们这边还算是好的, 大臣们住的北营看守是这里的三倍。叫咱们乖一些, 轻易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贾蓉看了看他手上的伤, “未免惹人注意,这两日我们不便多来, 三叔的伤别忘了换药。”

    “就算我忘了, 李素也会记得的。”这伤本就不重, 结痂的颜色也浅,再过几天也就好全了。

    吃饭时宝玉就显得兴致不错, 等薛蟠和贾蓉走后,他便坐到了贾环跟前,“环儿,今日的事蹊跷,你说怎么好端端的陛下就遇上刺客了?”

    贾环笑了笑,“二哥哥,你一向不关心朝堂中事,怎么这回改了性子了。”

    他合上手中的书放在一旁,“此事牵扯过多,也不是咱们能打听的,倒不如当作不知道。”

    “闲来无事,好奇嘛。”

    宝玉歪倒在榻上,“不过你说得也是……这种事咱们还是躲着些好,免得惹祸上身了。”

    “是呢,二哥哥今日去见了旧友,可还觉得好?”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白日里赵姨娘写来的信,让李素多点了一盏灯。

    宝玉从前在春狩时认识的一些至交好友,平日里难得见,到这儿才得一聚,便笑着和贾环说了。

    “姨娘给你写的信好生厚重,也不知是装了几车话来。”打趣了他几句,宝玉便说自己先去洗漱,让他安静看信。

    贾环也觉得有些好笑,手上拆开信封将信拿出来看。

    前边儿说得还算正经,又是嘱咐他别着了风寒,又是让少吃凉的,俨然一副慈母口吻。

    可信纸还没翻过两页,话就开始歪了。

    从贾芸媳妇有喜说到赖大家修的园子,又从大观园里小戏子和老婆子打架,说到有人来家中给迎春说亲事……

    总之一件比一件精彩。

    贾环都能想到自家母亲写信时那生动而八卦的表情。

    “呵。”信中所述实在是热闹,连带着都冲淡了阜临围场此时寂静的氛围。

    李素见他神情温和,唇角微微勾起,便知他此时心情很好,“公子,先将晚间的药用了吧。”

    贾环也没抬头,接过碗几口就将药喝尽了。

    他正看到赵姨娘说近来天气渐热,月蜃楼中的花也愈发娇美动人,已采了许多留着做冬日用的香丸荷包。

    “哎?”

    李素接过药碗看了看,“公子,可是这药哪里不对?”

    贾环愣了半晌,才摆摆手让他先下去,“并无不妥,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等公子看完了信,我再拿热水进来给您洗漱。”

    等李素出了帐子,贾环趿着鞋走到自己放东西的箱柜旁,在里边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绣着梅花的珊瑚珍珠八仙香囊。

    他拿着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复又坐回了榻上,“还真是这个味道。”

    那日狩猎,他闻到的雍王身上所带织金香囊的香气,就是绿梅。

    去岁冬日里,月蜃楼的绿梅开得很好。

    除了留给各房插瓶赏玩之外,贾环还另折了些命人分别送去了定城侯府、北静王府、弘亲王府还有雍亲王府。

    那几枝花……拢共也没多少,能做多少东西出来。

    也不知水铮用了多久,香气都那么淡了。

    宝玉洗漱完换了贴身小衣,绕过屏风就见贾环正坐在榻上发呆,“怎么了?这样出神。”

    “没事……”

    他随手将香囊和赵姨娘的书信放在一起,“只是想这人与人之间的远近亲疏,还真是难说得很。”

    “怎么好好的说胡话了,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该说是我带坏了你。”

    贾环轻笑一声,“宝哥哥,原来你也知道呀?”

    宝玉红了面颊,“环儿别笑话我了。”他将白日里散放的几本杂书收了起来,“今儿乱糟糟的,你用完了药也早些歇息。 ”

    “好。”

    赵姨娘的信也算是看完了,李素拿了热水进来。

    贾环洗漱过后换了一身细软的宝相纹花罗小衫,“将灯都熄了,明日早些叫我起来。”

    李素为他收拾好床铺,“是,公子。”

    帐内只余下了甜梦香的味道,引人酣睡好眠。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轻缓的风声,因着脑子里事情多,一时有些难以入睡。

    每当他思量问题的时候,手上都会不自觉摩挲那串粉碧玺上坠着的小福瓜,这手串他带了多年,反而愈发光华莹润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关头让他知道了这件事。

    原本他无意参与立储之事,这几年在他的有意维系之下,和两位殿下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交好却不过分亲密。

    贾环本想着,日后无论是谁被立为太子,对他的影响都是一样的。

    但如今却不能这么想了,依眼下的境况来看,水铮继位才对他往后的仕途最有利。

    只是这样的话……往后需要思量的事就又变得多起来了。

    “烦死了!”还不如不知道!

    宝玉迷迷糊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环儿……是不是做噩梦了……”

    贾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嗯,没事儿,二哥哥睡吧。”

    他忿忿翻了个身,把枕头抱在怀里狠狠锤了一拳。

    ……………………………………

    杨陵住在众大臣所在的北营,因着上头的吩咐,才准许他如今一个人单独住一顶帐子养病。

    这边看管得严,好在贾环来看他算是名正言顺,所以也并未惹人注意。

    “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我前两日病着,也不好来看你。”

    这帐中布置雅致,屋内燃着的檀香却带着一丝内敛的深沉。

    既是来探望的,贾环便随意坐在了他床边的一张方凳上。

    “这屋里药气重不好闻,外边又不安宁,我原以为您不会来了。”杨陵抿唇笑了笑,他的伤确实重,现下面色也不好,显得气弱而血虚。

    这话说得不实诚,贾环也没当回事,随意道,“我长年累月的吃药,身上的药气怕是比你屋里的还重。”

    他自觉说错了话,面上显露出不安,“是我不会说话了,您别放在心上。”

    贾环笑了笑,“嘴笨倒不妨事,只要胆子大就行了。”

    “若是连命都能豁得出去,那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就都能得到了,你说是么?”

    杨陵松了肩胛,面上的小心翼翼也尽数收起,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也不是。”

    “毕竟常人的命即便是珍贵到只有一条,却不值钱,能换来的东西着实有限。”他抬起眸子看向贾环,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您说是么。”

    “是、也不是。”贾环同样如此回复,“常人也分蠢人和聪明人。”

    杨陵仰头抻了抻脖颈,发出一声沙哑的喟叹,“那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虽从未想伤人性命,但到底还是让你身陷险境了。”

    “你不是没想过要我的命,只是若我死了你自己也活不成,所以当时才来得那样快。”这人还真是十句里头找不出一句实话来,也不嫌累的慌。

    他闻言嗤笑一声,“旁人都说,你温和、柔顺、乖巧、良善,看来也没几句是实话。”

    贾环只是淡笑着,也没反驳。

    杨陵伸手脱了上半身的衣衫,也扯掉了缠在各处的纱布。

    他的胸腹和两肩都是虎爪造成的抓伤,胳膊上是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咬伤,即便是已经养了几天,伤口看着仍旧可怖。

    至于后边,老虎的第一掌就打在他后背,想来情况也不会好。

    “我是算计了你,这些就是我该受的报应。”杨陵凑近了贾环,咧出一个极大的微笑,“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他的苍白和疯狂都与这清秀的面庞极为不符,甚至是怪异。

    “这话差了。”

    贾环仍旧坐着,没搭理他那套逻辑,“任凭你说破了天,你如今的这条命,也是我给你的。”

    杨陵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方才的神情,慢吞吞将衣裳穿了,声音也轻轻的,“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以后无论您让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即便是……”他小心执起贾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路又滑至腹间。

    原本光滑的肌肤上如今是纵横的伤口,甚至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要您不嫌弃,我也愿意的。”

    贾环立刻狠狠往他伤口上捶了一拳,“你以为你是谁,少在这跟我不正经。”

    说完又面露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腹肌还有的练呢,我见过更漂亮的。”

    杨陵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都有些发晕,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种人,“今日我也算开了眼了。”

    “以后你如何往上爬我不管,但我用得上你的时候,就算是只剩下半条命,你滚也得滚到我面前来。”

    对这种人,压根就不能给任何好脸色。

    贾环从座上起身,视线从平视变得居高临下,“不要让我觉得,你是个没用的人。”他在这里也算待够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杨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

    ………………………………

    从北营回南营的路上,要经过东营,贾环心思一动,抬步就往薛玄的营帐去了。

    只有芦枝在帐外守着,“三爷来了,侯爷出去办差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芦枝摇了摇头,“侯爷一早就出去了,听说是提审启山的刺客,大约还要些时候。”掀开厚重的帐帘,“您先进去歇着等会儿罢。”

    他本就是走累了才半路过来的,自然就进去歇着了。

    薛玄是午饭时辰才回来的,当时贾环还在睡着。

    他今日起得早,又从南营绕了一大圈去北营,和杨陵说话也是够费神,现下自然觉得累。

    “什么时候来的?也没吃饭?”

    芦枝小声道,“巳时二刻来的,说是早上吃过了,就睡到现在,方才膳房送午饭来我也没敢去喊。”

    薛玄点了点头,换好衣裳就坐到了床头旁的玫瑰椅上看供词册子。

    贾环一个翻身就醒了,睁眼就见他坐在身边,“你回来了……”

    “昨夜没睡好?眼下都有些泛青。”薛玄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亲了亲他的面颊,“怎么长大了,这里又生出一颗小痣来,是从前没有的。”

    “嗯?”他不常仔细照镜子,自己倒没注意,于是又伸手去扯对方的脸,“那你脸上怎么没有长?”

    薛玄笑着任他搓扁揉圆,“我长了倒不好,不及你的痣,怎么都是好看的了。”

    眼看着把这人脸都捏红了,贾环才放开手,“心里烦的很,哪里能睡好。”

    “那在我这儿睡就不心烦了?”

    这话一下把他问住了,似乎……还真是这样……是吗?

    薛玄从来不会让他陷入纠结之中,伸手就将人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将他放在了桌边的一张灯挂椅上。

    “睡这么久定然饿了,今日有你喜欢的酸笋野鸡汤,还有鸳鸯鹅掌。”

    贾环也确实是有些饿了,就好好的坐在了饭桌旁,又被哄着用了大半碗碧梗饭,“饱了。”

    薛玄便也放了筷子,二人漱口净手,然后同坐在软榻上看书下棋。

    “近来不常执棋,手都生了。”话虽是这样说,但贾环还是赢了。

    正好李素拎着食盒将药送了过来,“三爷,宝二爷让我问一声,您今晚可还回去。”

    在他说这个话之前,贾环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思及午间那一觉睡得极好,他又一向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当即便道,“就说我累得很,就近在这歇了。”

    李素应了一声,又说会按时将晚上的药送来,便退了出去。

    薛玄把人带到床边坐着,又给他脱了鞋,“什么事这样心烦,你的身子本就弱,睡不好可不是小事。”

    贾环的思绪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突然说了句,“你把衣裳脱了,我看看腹肌。”

    “?”

    虽然不知这话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但薛玄一向对他有求必应。

    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到底还是给他看了。

    第 88 章

    整个阜临围场在沉静了七天之后, 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

    和贾环想的大差不大,皇帝是有意引出海寇刺客,并由此审出了其余党在南海的窝藏之所, 不日将会由定远将军前往剿灭。

    在这个关头, 谢俨却悄无声息地离开骞元山回了京城。

    这几日各处都传闻说他受了贬斥,已经失宠于圣上。

    不过这种话贾环也就只是听听,毕竟谢俨临走前还有心思提前来给他送了生辰礼, 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失意颓丧。

    “也怪了,我还以为陛下是怀疑百官中有与海寇勾结之人, 所以围场才要戒严, 好从中彻查。”

    他将药碗放下, 拿了一颗松花糖放进嘴里含着, “如今各处守卫都撤了,也没什么动静。”

    薛玄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淡笑道, “谁说没动静。”

    贾环趿着鞋走过去, 手上还捧着一碗糖蒸酥酪,“还真有细作潜伏在朝中啊。”

    “海寇虽粗莽, 但大月国却曾是淳朝不可小觑的存在, 太上皇在位时就出过当朝探花是大月国人的事。”

    “后来虽也清理过, 但不免有漏网之鱼。”

    前几年大月灭国,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细作自然选择蛰伏以待时机,所以此次启山行刺, 也不仅仅只是海寇作祟。

    贾环叹了一声, 面上添了两分不解, “既然复国无望,还筹划这些有什么意思。”

    自然了, 那些人的行为也不用他来理解,他们有他们的志气和对故国的情感。

    他将声音放轻了许多,继续道,“便是……得逞了,大淳还有得是可以继承皇位的人选。”

    即便海寇将皇帝连同两位殿下都杀了,但老圣人还在,总能从宗室里抱一个来稳定局势。

    不说远了,北静王妃眼下不就有喜了么。

    “为防狗急跳墙危及南海一带百姓的安危,陛下这几年一直命谢俨在暗中留意。许是……近来朝中渐渐传出立储的消息,所以他们才急着出来搅混水。”

    薛玄将笔搁下,拉着他一同坐到榻上,“此行来阜临围场的官员不算多,要紧的还是京中。”

    贾环点点头,“只要再放出一些虚实参半的消息,那些人就定然会露出马脚。”

    这种事若皇帝在京中反而不好办,怪不得各营戒严了这几日,如今谢俨又独自回了京城。

    “陛下圣明,自然天佑大淳。”

    薛玄这几日忙得厉害,现下才有空陪他,“早间的燕窝可吃了?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到那时……这边的事也办完了。”

    “吃了的。”他拍拍肚子,指了指小花几上的一个玛瑙碟子,“母亲让人送了玉蓉糕来,我给你留了一块。”

    “就一块?”薛玄点了点他的耳垂,轻笑道,“环儿对我也太舍得了。”

    贾环轻轻打了个饱嗝,吃完饭又喝了药,现下也是饱得很了,“能给你留就不错了,那可是我母亲亲手做的。”

    “我就知道,环儿一向对我是最大方的了。”

    即便薛玄不太爱吃糕点,但也拿过那块玉蓉糕就着香茶用了,“果然清甜不腻,软糯可口,是你喜欢的味道。”

    贾环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了,这可是我母亲做的。”

    “今儿日头好,咱们出去走走,等消了食再回来午觉,免得你肠胃不舒坦。”

    前两日阴沉沉的,各处看守得严,众人少出来走动,他也一直待在薛玄的营帐里没出门。

    虽然没觉得多闷,但阜临围场的好风景不可辜负,毕竟一年只得来这么一次,听薛玄这么说便也答应了。

    贾环不像薛蟠几个似的爱到处跑,从前来也只是爱去离南营不远的静湖,东营的这片楸树林花开正盛,倒是颇为秀美。

    “六月了,楸树花都开了。”

    天气确实好,即便东边居住的人少,但也能看到一两个出来走动赏春的。

    薛玄记得穿过这片楸树林之后不远,在西南方向有一处喂养幼犬的房舍。

    此次出行没带乌云和雪球,他便想带贾环去看看,“它两个当初也是从围场挑出进献给老圣人的。”

    “怪不得它们每次到这儿来都这么高兴。”

    不过今年围场事情多,薛玄有意把它们留在家里,就都送到赵姨娘那里去了。

    “那个……是不是蓉儿?”

    他顺着贾环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正蹲在一丛野蔷薇前不知在干嘛。

    看到薛蟠的身影也在其中,薛玄不禁眯起双眸……

    不知为何,谢修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凉的,回头一看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他忙拉了拉另两人的衣角,奈何薛蟠和贾蓉正看得起劲,倒觉得他扫兴,甚至反手给了他一拳。

    谢修后颈都有些出汗了,只能往后脑勺上一人给了一下。

    这下他们终于舍得回过头来,自然也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薛玄和贾环。

    三人矮着身子,一路做贼似的蹲着走了过来。

    贾环看得好笑,“这又是做什么呢,不觉得腿酸么?”

    “嘶……”方才还不觉得,现下一站起来真是脚麻腿又酸,贾蓉咧嘴笑了笑,“侯爷和三叔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儿天好,不过出来走走。”

    薛玄看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是没干什么好事,“蟠儿,你来说。”

    薛蟠最怕他,但是这事又实在不好宣之于口,涨得脸通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哥哥、我……”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贾环向来好奇心重,当即便抬腿要往他们方才待的地方去。

    贾蓉吓得忙拉住了他,“三叔不能去,那边有——”话到嘴边,却又刹住了。

    他歪头疑惑道,“有什么?”

    谢修见他想过去,顿时也红了脸,“你别、别过去就是了。”

    “你们能看我不能看?”贾环才不理他们,“我就不信了……”

    “三叔!”贾蓉急得一把搂住他的腰,直接将人抱得更远了些,然后才凑近了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贾环在听完之后明显生了气,连耳垂都红了。

    他伸手就在贾蓉脸上扇了两巴掌,“下流东西,你平日在学堂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有下回,我定告诉珍大哥哥揭了你的皮!”

    甚至骂完还不解气,他又踹了一脚,“还不滚回去。”

    贾蓉虽身量比他高,但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受着,又是讨饶又是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会了,只求他别生气。

    薛蟠和谢修还是头一次见贾环发火,他生得美,所以即便动怒也是好看的。

    “好看么?”

    薛蟠喃喃道,“好看……”而后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接了薛玄的话,忙垂头认错,“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薛玄虽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贾环的反应和他们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来,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抄写《清心普庵咒》一千遍,回京前拿来给我。”

    “是,哥哥。”他的脸一下垮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瞬间被吸走了。

    现下最轻松的就是谢修了,因为谢俨如今根本就不在骞元山。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贾环便没好气赶他们回去了。

    三人忙不迭地走了,薛玄也牵着人往回走。

    “不去看小狗了?”他还惦记着犬舍里前几日才出生的小狗。

    薛玄没忍住笑了笑,“环儿还有心思看么?”

    贾环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厌这人的聪明,“你就不能当作不知道啊。”

    清风舒朗,天晴气爽,谁能想到会有一对野鸳鸯在此幽会,而且还情不自禁……

    气氛有些沉默,还带着点儿难言的燥热,二人静静地走着,一时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等出了楸树林,贾环脸上的热意也消得差不多了,正好营地的栅栏外放了几个草墩子,他们便坐下歇了歇。

    微凉的风卷着淡淡的花香拂面而来,令人心如止水。

    “你——”

    贾环刚要开口说话,余光一动,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了。

    薛玄伸手摸摸他的脸,“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从楸树林中走出来两个男子,看穿着像是翰林院的史官。

    他们一高一矮,但同样清瘦,身上衣裳的颜色也很是相似。

    两人走得很近,几乎是手挨着手。

    贾环不自主地回想起方才贾蓉说的话,说他们在林中……

    “啊啊啊啊……”他立刻把脸埋在薛玄肩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对于他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薛玄表示理解,安抚道,“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就这么捂着脑袋等了一会儿,那两人早不知何处去了。

    出门这一趟不仅消了食,还撞上这么个意外,等回到帐子里,他坐在床边直发愣。

    “困了就睡会儿,晚上想吃什么?”

    贾环蹙起眉头,双颊耳垂泛红,到底还是朝他瘪了瘪嘴,“呜……好尴尬……”

    “呵。”薛玄实在是忍不住笑,又觉得可爱,“哈哈哈哈哈。”

    他捂住发烫的脸颊,“都怪你!不带我往那边走就好了!”

    “都是我的错,咱们再也不走那边了,下回我带你骑马绕过去,好不好?”

    贾环两辈子加起来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又气又羞,而且竟然还是和薛玄一起撞见的。

    他干脆踢掉鞋子翻身趴到床上去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好环儿,再过两日就是初九,若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当了。”

    薛玄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哄道,“难得有件喜庆事,即便是身在围场,也不能真的就敷衍着过去。”

    “上月薛蝌写信来说,已经找到了麝王香,等到……”

    贾环怀里抱了个蔷薇花瓣的枕头,已经慢慢睡熟了。

    薛玄替他掖了掖被子,将帐子放了下来,床角挂着两个用来驱蚊虫的香囊。

    …………………………

    六月初九,是贾环的生辰。

    正巧在这一日,定城侯的信被快马加鞭送到了骞元山,信中所言京中所有大月细作已被尽数除去,并由太上皇做了最后定夺。

    帝心大悦,当即便决定次日在围场举办围桌合宴。

    又想起前几日听谁提起过今天贾环过生辰,心中甚觉吉利,一个高兴就让德禄送了许多贺礼过去。

    “小公子恩典,奴才也在这给您祝寿了。”

    德禄笑着让身后跟着的内侍将东西好生放下,“这都是陛下特意赏赐给您的,祝小公子康乐永安。”

    贾环先是谢了恩,又忙客客气气让座,“请坐下喝盏茶罢。”

    “哎呦,这可当不起,今日您是寿星。”德禄身上还有皇帝别的吩咐,简单交代了几句,也就带着人离开了。

    一旁的宝玉这才松了口气,“陛下身边跟着的,哪怕是个太监,看着也唬人呢。”

    贾环看着满地的赏赐,坐下喝了一口清茶,“他伺候圣上已有二十六年了,自然是不一样的。”

    “李素,将东西都好生收起来,别摆着扎眼了。”

    李素放下手中的贺礼单子,应了一声,“是,公子。”

    话音才落,外边就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

    薛蟠头一个掀了帐帘子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贾蓉、谢修、张显、陈文景和杨陵,还有柳宿元等人。

    “环儿!咱们来给你过生辰了!”

    看着摆了满屋的金木箱盒,众人也将自己带来的贺礼放下,简直都没了下脚的地方。

    贾环盘腿坐在榻上,顿时有些头疼,倘若是在月蜃楼也就不用愁了。

    如今连这帐子都是他和宝玉一起住的,哪还有地方收管这么多东西。

    正想着,青羽和金药也捧着贺礼过来了。

    “奉雍王殿下的命,祝三爷前途无量、寿山福海。”

    “弘王殿下祝三爷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杨陵在角落里,想着当时还好没有真的伤及到贾环,否则他现在哪还有命能站在这里。

    第 89 章

    南营整整热闹了一日才消停, 或许是因为之前肃穆太过,如今好容易得以解禁,又正好撞上了贾环生辰, 许多与他不算相熟的世家子弟也来祝贺。

    都是一群年纪相近的哥儿, 借着有人过生日的名头,大家放纵着玩了一场。

    贾环知道他们大多是凑热闹来的,不过是看着他深受圣上和两位殿下的喜爱, 又与永宁侯亲近。

    若是闹起来万一真惹出什么事,上头看在他生辰的面子上, 也不会太过苛责。

    “这一日, 真是笑得我脸疼。”

    屋内放着的寿礼都被薛玄安排马车先一步运回京中了, 不然这帐子真是没法住人了。

    宝玉让李素烹好了枫露茶, 便沏了一盏给他,“今日来给你祝寿的人可真是多, 竟比在家时还热闹。”

    “他们也未必是真心祝我, 好在是没出什么事儿。”贾环坐在床边泡脚, 踩着水玩儿,“这些人, 哪个是好缠的。”

    皇帝的贺礼来得突然, 但好在从前有例可循, 放在他身上也不算太惹眼。

    宝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今日侯爷派了不少人来席上伺候,或许也是看着他们不让闹事的。”

    “可不是。”

    贾环洗漱完才躺到床上, 又想起薛玄今日送的寿礼, “李素, 芦枝拿来的那个盒子也送走了么?”

    李素倒了水进来,回道, “我收到梨木箱子里去了。”

    “哦。”

    辟寒犀他早就拿到了,但是薛玄今日又送了东西来。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沉香木盒子,做得很是精致,扣上还挂了一把小银锁,“嗯?也没给钥匙啊。”

    李素想了想道,“东西送来的时候我接了一把,就只有个盒子。”

    “把我前两日带的香囊都拿来。”

    钥匙果然在那个绣芍药的镂金香囊里,也不知薛玄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贾环盘腿坐在床上打开盒子,入目便是一张房契文书。

    在房契下面还有厚厚的一叠身契,最底下有个更小些的盒子,里面放着数十支箱柜钥匙。

    钥匙下面压了个字条,上面是八个字,“新室落成,静待迁居。”

    之前薛玄给他买的那处宅子,竟然已经修葺好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他去看过一眼,当时内宅主院还只是砌好了外墙,花草树木都还没栽,“这么快……”

    宝玉此时也洗漱完了,他那边已经熄了灯,“今日困得很,环儿,你也早些睡罢。”

    “好,我吃了药就睡。”

    李素把晾好的药端了过来,“已经放温了。”

    贾环在那叠身契里翻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他的,“看。”

    “这……”他捧着碗跪在脚踏上,待看清了那是什么,一双眸子陡然变得明亮起来,“公子,我以后就能跟着您了。”

    一纸薄薄的身契,就是他永远的归属。

    贾环一边接过药碗,一边将东西放进了他手里,“你自己拿着罢。”

    李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公子、我怎么能拿着这个。”

    “为什么不能,你拿走烧了也行。”

    他饮尽了药,将盒内其余东西都重新锁了起来,“要是真的衷心,没有那东西也是一样的。”

    “但若存有异心,即便我拿着身契也不值当什么。”

    人心坏了,哪里是一纸契约就能改好的,不然这世间就没有那些卖主求荣、忘恩负义之辈了。

    不说别的,就拿荣国府的那些媳妇婆子丫鬟小厮来说,家生子一抓一把,也保不齐个个都忠心侍主。

    李素听了这话急得不行,身契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话都结巴起来,“公、公子,我不会的,我不会——”

    “证明给我看就行了,旁的不用多说。”

    贾环拍拍他的肩,嗯……摸起来比自己壮实宽阔,又转而拍拍他的脑袋,“未免惹人注意,等我回京后再过一月,会有人来接你出去。”

    “好。”他嘴笨,对贾环也只会说好,“公子说什么我都听。”

    …………………………

    圣驾回銮是六月中,抵达京城这一日又正好赶上十五,贾府上下如往年一般到清虚观打醮。

    贾环和贾母同坐一辆车,现下正趴在她怀里打瞌睡。

    昨日赶了一天的路,才回家睡了一觉今日又出门了,他压根没歇过来。

    宝玉骑马随行,掀了帘子笑道,“环儿这是累得狠了,我叫他留在家里,他又说祈福是全家一起的事儿,还是要来的。”

    “总是这样懂事。”贾母欣慰地搂着他,轻轻拍着背,又对宝玉道,“天这么热了,你还骑马呢,也快到车上来。”

    正好王夫人让人来传话,叫宝玉不要在烈日下行走,他也只得听从上了大车。

    虽然贾赦回来了,但两府出行的事一向是由贾珍统筹,今日也仍旧是他打点上下,现已先一步到清虚观布置去了。

    本该上月就来的,只是五月初时贾母病了几天,后边的日子又不太好,所以才改到了六月十五。

    张道士早已带着徒子徒孙在山门外迎候,待看到贾府的车架后便笑着走上前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凤姐拉着巧儿下了轿子,“张爷爷愈发精神了。”

    “哎呦我的奶奶,里头都已经收拾好了,请太太、奶奶、小姐们进去纳凉。”

    贾母下了车,鸳鸯忙走上前搀着,她笑道,“你年纪这么大了,下回让孩子们出来也就够了。”

    张道士白发白须,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算是高寿了。

    “老祖宗近来可还康泰?”他微微落后贾母半步,为众人引路,“听闻前些日子老祖宗身上不大好,想来已经无虞。”

    贾母笑道,“托你的福了,还算康健。”

    贾环睡了一路,脑袋昏沉沉的,“宝哥哥,我再坐一会儿。”

    “那我先去,免得老太太和太太问,你稍后再来。”宝玉便下了马车,小跑着上前去找黛玉了。

    钱槐站在车外等着,从车窗递进去一个打开的油纸包,“三爷,我在街上顺道买了现烤的荷花牛乳酥饼,可要用一些?”

    “要。”贾环揉揉眼睛,伸手去拿了一块,果然还是温热的。

    酥皮分明,内馅甜软,带着淡淡的花香和绿豆蓉的清新,他一连吃了两块。

    贾芸听完了贾珍的吩咐就跑出来找他,“父亲,里头老太太问你呢,说山路不好走湿滑有青苔,让父亲小心些别滑了脚。”

    “知道了,我就去。”

    贾环理了理衣裳,便掀开车帘下了车,钱槐忙伸手来扶。

    “父亲昨日回京劳累,儿子不便去月蜃楼看望,今早也耽误了,就在这儿给您请安了。”贾芸手上抖开折扇,一边说话一边给他打扇子。

    钱槐一早撑开了绢伞,所以他并不觉得太热,“你的孝心我知道。”

    “听母亲说你家里要添人口了,我也为你高兴。”

    贾环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脸,又为他抹去额间的薄汗,“到时候别忘了带来给我看看。”

    贾芸还带着点儿跑上跑下的气喘吁吁,但却显得很高兴,“这是自然,届时还要劳烦父亲大人取个名字才是。”

    “也好……”

    这边张道士正给小元绮戴寄名符,贾环捧着几支莲花上了楼,“老祖宗,我来迟了。”

    “知道迟了还不过来。”贾母佯装生气,又拉他在身边坐下,“一路过来可热着了?”

    他将开得最好的那支千瓣莲送给贾母,“小路凉快,并没热着。又看到半山腰池子里莲花开得好,就折来给老太太和太太们看个高兴。”

    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赵姨娘、李纨,还有凤姐和尤氏都得了花。

    宝玉见那花确实开得好,便问黛玉,“林妹妹,你若喜欢,我也去给你折一支。”

    湘云笑道,“二哥哥,怎么只有妹妹有,姐姐就没有么?”

    “啊?”宝玉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自然是大家都有的,我多、多摘一些。”

    众人都捂嘴轻笑,宝钗与探春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笑得更厉害了。

    黛玉也红了脸,用团扇柄戳了戳他胸口,“谁让你坐在这儿了,还不过去。”

    宝玉双手放在膝上搓了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也笑笑然后往贾母那里去了。

    “什么事这么乐?”

    老太太将莲花给了鸳鸯捧着,喂宝玉吃了个果子。

    他哪里好说出来,只得含糊道,“还是老祖宗会点戏,都说这出戏热闹新巧呢。”

    张道士各处问好后回来,坐在另一边和贾环说话。

    “初九是哥儿的千秋,眼见是长大了,近来未到那边府上请安,不知可还好么?”

    贾环自个打着扇子,笑道,“劳您老惦记了,近来只是吃药,倒没太病着。”

    张道士知道他不常出门,除了去学堂就是待在大观园里,偶然到荣国府请安也并不能见着。

    还记得第一次在荣庆堂见到的时候,贾环才十二岁,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是长寿之相。

    但细算之下,又是贵极富极的命格。

    因着和贾府的这一层关系,当初他到底是只挑着好听的说了。

    不过近年每每见着,他都能看出贾环面相中病气渐退,寿数绵长,想来也是老怀欣慰。

    “哥儿是有福的人,自然有神仙护佑着呢。”

    贾环点了点头,“承您老吉言了。”

    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也不好太放在心上,“吃了这么多年的药,怎么也是有些用的。”

    宝玉给他拿了玉蓉糕来,闻言道,“夏天了,你的身子也好受些,”

    贾环轻笑了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糕点慢慢吃了。

    虽然喜欢,但如今已是六月,八月秋闱在即,他注定是无法好好享受这个夏天了。

    第 90 章

    “夜里睡得迟, 左右今儿不用去学里,起这么早做什么。”

    贾环用热帕子敷了脸,才觉得清醒了, “再有一月就是秋闱了, 怎能不勤谨些,这段日子倒累了你们陪我熬着。”

    晴雯在他腰间系了药香囊,冷哼一声道, “不过是沏茶点灯陪着坐罢了,算得了什么, 再累能求来你的功名也值了。”

    何况如今是夏日里, 夜里不过烧水剪烛花, 读书是贾环的事, 她们大多时候也只是安静做些针线活陪着。

    他的身子不好,即便是熬也熬不了太晚, 实在说不上辛苦。

    “以后少说这些话, 都给底下人惯坏了。”

    贾环伸了个懒腰, 坐到软榻上去了,“那也只是说给你们听, 这几年也没瞧你们被我惯坏到哪里去。”

    “那些小丫头们原活泼些, 讨人厌也是有的, 别理就是了, 你们也少生气。”他指了指晴雯,“生气坏得是自己的身子, 你何时才能记住这句话。”

    她弯眉一挑, 当即就要反驳, 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了下来,“哼!”

    贾环抚了抚眉头, “得了,憋着气更伤身,这话对你不适用。”

    云翘和香扇都忍不住笑了,“暴脾气。”

    “千里搭长棚,无有不散的筵席,且这么过着罢,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晴雯听了这话才消了气,“说起来,咱们院里还算好的。”

    “上月我还听碧痕说,三姑娘的玉镯子在怡红院丢了,似乎是……叫谁拿去了。”

    贾环端着燕窝粥用了两口,“二哥哥向来不在意这个,便是查出来了,想来也不会有事的。”

    香扇端了冰来放在榻前,“宝二爷院里也是太不像话了,袭人姐姐虽尽心,但底下人不懂事,也不能处处周到。”

    “往后成家了,或许会好些。”

    云翘听他说这话,倒像是过来人似的,不免捂唇轻笑,“不过比二爷小一岁,若是他成了家,岂不是你也不远了。”

    晴雯手上绞着帕子,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

    贾环抿了抿唇,“关我什么事儿。”

    “珠大爷和琏二爷如您这般大时,早已娶亲了,这两年便是老太太不说,上门的官媒又不少。”

    晴雯怕他不高兴,忙扯开了话,“之前不是有官媒来给二姑娘说人家么,也不知什么样了。”

    这事儿他昨日已经听赵姨娘说了,“等择个好日子,就能定了。”

    说的是太医署郑医令家的独子郑商陆,太医令虽不是什么高官,太医署也不如御医院深受重视,但贾赦与邢夫人、老太太商议后,都觉得不错。

    为此,他们还专门请了王太医来家中,毕竟王太医与郑医令共事多年,对其品行家风也甚是了解。

    且王太医与贾家是世交,也不至于因着郑医令是他的上级,就只捡着好听的说。

    郑家家风清正,郑商陆自幼随祖父和父亲学医,颇有天赋,且品性沉稳谦和,清俊端方。

    他母亲温柔沉默,与迎春是一路性子的人,想来也不会难处。

    “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吃穿不愁,一家子和睦,也就好了。”

    二姐姐向来怯懦,连自己房中的事都不管不问,若是嫁到高门大户,想来也只有受气的份。

    贾环从前与赵姨娘说起,若是那样的话,倒不如就养在家里做个姑奶奶。

    但如今既有了好的人家,于家中来说也是喜事一件。

    香扇悄悄放低了声音,“我听太太屋里的金钏儿说,也有不少官媒来给三姑娘说亲,但都被太太拒了,似乎是嫌家世不够好。”

    这事贾环自然也是知道的,赵姨娘如今只有这一件心事了,她虽也想女儿嫁的好,但又怕太过挑拣耽误了探春。

    之前詹士府左中允卓家让官媒来说亲,她便觉得满意。

    这已经是现下来议亲的人家里,家世最好的一户了,但王夫人却没松口。

    詹士府历来掌管皇后、太子与皇子内务,左中允官居六品,若往高了说也算皇家近臣。

    只是温慧皇后早逝,太子未立,两位亲王殿下已开府另住,詹士府形如虚设。

    连詹士和少詹士都颇受冷落,更何况是底下一个小小中允。

    以探春的才貌和能力,若是嫁得太过寻常,反而埋没了她。

    赵姨娘难免不好受,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给女儿带来好的出身。

    凤姐姐从前也说,现今有一种轻狂人,攀亲时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⒈

    这也是实话,他因为庶出的身份,在外边明里暗里也没少被人嘀咕,何况是更受影响的女儿家。

    如今大姐姐在宫中受宠,他若是能一举中第,将来不仅是母亲的依靠,也是三姐姐的倚仗,毕竟是一母同胞。

    八公之后,勋爵贵府,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向是只有挑拣别人的份,何曾让别人挑拣过。

    家中这些姊妹,抛开各自品性不说,哪个不是养得知书达礼,金枝玉叶。

    但若只是因为正庶一事,而只能低嫁,贾环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舒坦。

    连王熙凤都为探春鸣不平,“呸,我倒不伏,以三妹妹的才貌德行,怕是王妃也当得。”

    自然了,这话说得轻狂,全家也就她说得毫不避讳。

    贾环觉得有些头疼,但还是打起精神来,“不说这个了,去将楼下书房收拾了,我待会儿过去。”

    晴雯便和香扇一道去了,顺道吩咐铃铛煎药。

    …………………………

    没过几日,刘姥姥带着板儿进京来了。

    已经连着有两年没来了,为着知道贾环秋天要参加乡试,开春又接着会试,她拉了一大车东西来。

    有各式菜蔬、晒干的葫芦条干豆子、还有放养的野鸭野鸡鹌鹑等,想着为他尽点儿心。

    再就是元绮也快两岁了,刘姥姥本就惦记凤姐和巧儿,这等孩子大些了,就想来看看。

    “你是有年纪的人,大暑的天这么赶来,实在难为你了。”

    凤姐忙请她坐,又让上茶,“近来家里可还好?”

    其实不说也看得出来,刘姥姥身上穿的衣裳,额间带的包头,还有腕上锃亮的银镯子,都代表着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

    “托奶奶的福,近来家里都好。”

    她面上笑意很深,眼尾的皱纹也炸开了花,“多置办了几亩田地,收成也都上来了,蔬果都结得好,特意带给奶奶姐儿们尝尝。”

    平儿端了茶来让吃,刘姥姥忙接了,“奶奶和巧姐儿近来也好?”

    凤姐道都好,想着元绮应当午觉醒了,便让人去叫奶妈抱孩子过来。

    贾苑如今已经会说话了,见到生人也不怕,白白嫩嫩跟个小元宵似的,只是夏日贪睡精神不太好。

    “哎呦……跟奶奶可真是像,这眉毛鼻子,俊得很。”

    刘姥姥心里欢喜得不行,夸得上天入地,凤姐让她抱着孩子玩了一会儿,老太太那边知道她来了就让一道过去说话。

    “姥姥!”

    她这边才进到荣庆堂坐下,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见是贾环就笑得更高兴了,“哎呦我的菩萨哥儿,又长高了些。”

    贾环小跑了两步到她身前,“姥姥,你都有两年没来了。”

    “家里、近年忙起来了,这不一得空我就来了么。”刘姥姥左看看右看看,稀罕得不行,“真的长高了。”

    贾母让别站着说话,贾环便坐到她身边去了,“老祖宗。”

    “早间让人送了粥去给你,可吃了?”

    他轻点了点头,“吃了的,倒很不错呢。”

    鸳鸯让人上茶来给他,笑道,“那是外头人孝敬来的,老太太说你喜欢,就忙赶着让人送去了。”

    “这几日天热,要读书也别太用功了,若真是累坏了身子,倒不值许多。”

    贾环这些年养得精贵,在众人眼里,念书的事儿自然是无法与他的身子相比的。

    左右只剩一个月了,他自己虽觉得没什么,但也不敢拿这个不当回事。

    毕竟往年夏日都是好好的过,若是偏偏在今年病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我知道的,晴雯她们都很尽心,夜里为我记着时辰呢。”

    “嗯……你房里几个大丫头倒是懂事。”

    王夫人常听贾环说晴雯和云翘的好,也就不由得想起怡红院里的丫头们。

    她不常往园子里去,之前想起这回事了,本有心叫袭人来问上一问,只是后来又忘了。

    因为刘姥姥来了,贾母不免要留她住几日,府中便又变得热闹起来。

    ………………………………

    六月底,贾政传回家书,说外派了这几年,等到年底陛下或许准他回京。

    一家子骨肉齐全自然是好,贾母也显得高兴。

    贾环自从阜临围场回京后,就几乎没出过门,薛蟠等人知道他勤于念书,所以来月蜃楼的次数也少了,都怕打扰了他。

    “三爷,都快二更天了,今儿就歇了罢。”

    云翘端着荔枝冷水进了书房,屋内的冰都快化完了,好在夜已经深了,现下也不太热。

    他的眼睛也有些酸,当即便搁下了笔,“也罢,倒是饿了。”

    “晴雯去小厨房拿糕点了,她——”

    话还没说完,晴雯就推门进来了,她手上拎着食盒,但面色却很不好。

    云翘去将东西接了过来,打开一看,茉莉蜜酪都有些撒了,“你的胆子撞了鬼都是不怕的,走一趟小厨房怎么这么慌脚鸡似的。”

    贾环看了她一眼,“还是回房里吃罢,晴雯跟我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他推开琉璃隔门,屋内还留有冰盆才撤去所留的凉爽之气。

    “路上遇着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晴雯将食盒里的酥酪和点心都拿出来,又去把隔门合上了,但还是急得在屋内打转,“叫我如何说呢……”

    贾环却不急,这酥酪是晚上吃的,所以里头没有搅碎的冰沙,只是将碗放置在冰鉴中存着,吃起来微凉酸甜。

    她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说不行,便坐过来轻声道,“回来的路上才过了沁芳桥不远,我刚转过湖山石就听到一阵衣衫响,抬眼一看竟是两个人在那里……”

    “什么?”

    晴雯的眉头始终皱着不曾松开,“本以为是谁在那里小解。”

    “没想到竟然是二姑娘房里的司棋,还有……一个男人。”

    听到这里,贾环也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有男人在园子里。”

    说出口又觉得这话问的傻,那自然是园内看门的老婆子收了好处,趁着守卫松懈溜进来的。

    晴雯也不知司棋是不是已经看到自己了,“她若来问我,我只当不知。”

    但是这种事她不能帮司棋瞒着,园子里这么多丫头媳妇,再者还有姑娘们,夜里怎可让男人进来。

    即便司棋只是与意中人相会没做旁的,但大观园的角门可以让人夜间随意进出的事,保不齐就会传出去。

    今日是她男人进来,明日又是谁?

    这事说起来奸盗相连,非同小可,根本不是可以按下不提的事。

    “门户不严,要出大事……”

    贾环沉思道,“这件事我会想法子,你别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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