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三月二十六, 是会试出榜的日子。

    贾环起了个大早,在月蜃楼用过早饭后便坐车过贾府老太太处请安。

    “前儿让人拿了丸药你吃,用着可还好?”

    他将带来的糕点给了翡翠, 而后坐到了贾母身边, “老太太疼爱,自然是最好的。”

    邢夫人与王夫人也来请安,都嘱咐了他, 让出门多带几个人跟着。

    凤姐端了茶奉予两位太太,对着贾环笑道, “老爷已派人到贡院去守着了, 你只管缓缓的过去, 不必着急。”

    贾母摸摸他的脸, 笑得眼尾炸起,“我昨儿吩咐下去, 让人备了好些烟花炮竹呐, 只等着环儿的好消息了。”

    贾环撒娇似的搂住她胳膊, “ 祖母对孙儿这么有信心啊?”

    “可不是,咱们环儿苦读多年, 还能没着落?那老天爷也有眼睛呢。”

    她让人端来杏仁茶, “无论是否榜上有名, 也别管你老子怎么说嘴, 有我在呢。老婆子做主给你庆贺,咱们好好乐一乐。”

    贾环被喂了一口茶, 满口甜香, 漾出一个乖巧至极的笑, “谢祖母。 ”

    出了荣庆堂,正好迎面遇上宝玉, “二哥哥。”

    “你这就去贡院了?先待我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过安,陪你一道。”

    贾环忙拉住他衣袖,“二哥哥别忙,你就在家中好好的,今日有玄哥哥陪我去呢。”

    宝玉一向有些敬畏薛玄,闻言便道,“那也好。”

    出了荣国府的大门,一眼便能看到前边听着薛家的马车,芦枝站在车旁正等着贾环。

    他身边原跟着不少小厮,现下也被他打发走了,只留下钱槐钱椿两个。

    “三爷,请先上车罢。”

    贾环踩着车凳进了车内,薛玄给他倒了一盏清茶,“今日起得早,可用过饭了?”

    “吃了燕窝粥,又在老祖宗那里用了杏仁茶,现在饱得很。”他半靠在软枕上抻了抻腰,“今儿天倒好,可真是春日了。”

    薛玄掀开窗幔往外看了看,淡笑道,“是好兆头。”

    芦枝收起车凳,坐在前面驾车,一路出了宁荣街往贡院去。

    除了殿试金榜之外,便只有杏榜张贴的时候最热闹,榜下捉婿的趣闻长年在京中流传。

    贡院的大门前挤满了来看榜的考生,但也没来全,毕竟多得是自觉得中无望便早早回乡的举子。

    “来了! ”

    一声高呼,张贴杏榜的榜吏来了,两队禁军将南院墙与众人隔开,留出供榜吏行走的空间。

    榜文又长字又小,远远的根本瞧不清,但此时也无人敢叫嚷推挤,只在心中焦急催促盼着榜吏能快些将榜文贴好。

    马车停在巷口,薛玄那侧的窗子正对贡院南墙,贾环便趴了过去,掀开帘子入目就是乌泱泱一片人。

    “这么多人……挤也挤死了。”

    薛玄咳了一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还是这么不知道忌讳。”

    他瘪瘪嘴,不甚在意,只得朝着车外使了个眼色,钱槐钱椿便挤进人潮中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欢喜高喊道,“我中了!中了!”

    有人喜有人愁,当真是人情百态尽显其中,寒窗数载的艰辛只在这一日,怎能让人不失态。

    更甚者,有那年过半百才榜上有名的举子,说一声老泪纵横也不为过。

    “若不中,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一世能有多少个三年,耽误来耽误去的,就为了博个好前程。”

    薛玄看他趴着扭捏,就将人抱在了腿上坐着,用手托着他的后背作倚靠。

    他有些奇怪道,“直接把你坐的这地方让给我不就好了。”

    “本朝殿试从不黜落贡士,今科贡士也可以说是今科进士了。”

    贾环的视线一直放在窗外,闻言便点了点头,“只要能中贡士,朝考算得了甚么。”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状元、榜眼、探花由皇帝钦点,历来都是直接入翰林院。

    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二、三甲的第一名为传胪,此二人也可入翰林院。

    其余进士须在殿试三日后再经过朝考,最优者为庶吉士,按所考成绩分派官职。

    钱槐钱椿好容易进了人群,正好遇见贾政身边的三四个小厮往回挤,便忙问,“三爷如何?!可中了?”

    那小厮见到他二人过来,立刻摆手示意不必往前,在人声鼎沸中高喊道,“中了!三爷中了贡士第七!快!快去告诉一声!”

    芦枝正推着侧生闷头前进,还只在人群最外围,偏他耳朵尖听到了,便什么也不管了立刻转身往回跑,“啊啊啊中了!”

    贾环看着他笑意满面的推开人跑过来,便知道来的是好消息。

    “三爷,侯爷,第七!中了第七名!”

    薛玄立刻拉下窗幔,高兴得将人拥进怀里亲了亲他两边脸颊,“终于……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贾环推了他一把,“青天白日的。”他心里也高兴,虽有些把握,但会试佼佼者众多,能得今日这名次已经很好了。

    他笑了笑,便从薛玄怀里下去了,蹲在车门前探头道,“芦枝。”

    钱槐钱椿此时也出来了,与芦枝一同站在车旁,“三爷,可是有吩咐。”

    “去打听打听,会元是哪一个?是不是唐申舟。”

    第一名往往是最瞩目的,并不用硬挤到南墙那里去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定然知道。

    薛玄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何必费这功夫,我带你去看贡士名录。”

    “去、去哪儿看?”

    “启文殿。”

    ………………………………

    薛玄牵着贾环在宫门口下了车,“慢些。”

    “怎么不早些跟我说,这也太失礼了。”他不由得埋怨,“连衣裳也不好看。”

    薛玄微微弯腰看去,笑着哄道,“还不够好看呢?我怎么觉着环儿今日是好看得过头了。”

    到底是高兴事,贾环也压根没有生气的理由,便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陛下想着你年纪小,不定想待在翰林院走寻常路子去熬资历,倒白费了许多时光,就让我等到会试出榜带你进宫来。”

    “陛下对你一向厚待的,何必拘礼于这些。”薛玄为他正了正衣襟,还是很满意,“明明就是好看的。”

    他今日出门穿的是一身浅云青绣合欢花的广袖长衫,腰间扣着细细的玉带钩,只带了两只香囊,倒显得多了几分书生气。

    “进士出身的朝臣,大多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我怎么好例外。”他蹙了蹙眉,“到时候该让人议论了。”

    贾环原本盘算着也是要在翰林院待上两年,若圣上立了太子就调至詹士府。再走寻常升迁至六部或中书省,等年纪大了若此身功绩能入内阁,便是最好。

    自然了,这还是在一切都顺利的情况下,但仕途又是最没有顺利可言的。

    薛玄笑了笑,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担忧何处而来,“陛下的旨意,谁敢议论。”

    “……”他一时有些无言,果然在这个地方,皇帝的话比天还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若胆敢质疑反驳,便是以下犯上,再严重些就是有谋逆之心,满门流放抄斩不是说说而已。

    “何况你自小便得陛下喜欢,满京里谁不知道,便是与旁人不同些也是应该的。”

    这话……也有些道理。

    贾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这么多年在人情往来上费的那些功夫,不就是为了如今么。

    有些事情不是他一力可以改变的,他也没那个功夫,既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只有真正把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值得自己在意的,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随即轻笑道,“是我犯傻,以后不会了……”

    薛玄看得出来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也懂得他的意思,便没有再说话。贾环一向聪明,不是爱自我纠结的人,自然想得明白。

    二人一路到了启文殿,门口的小内侍见是他们来了便笑着去通传。

    承湛帝正好在看今科贡士名录,闻言便道,“传。”

    “德禄上茶。”

    贾环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却是头次到皇帝处理公务的启文殿来,“参见陛下,万岁安康。”

    “都起来 ,坐。”承湛帝凝神在案上,随意挥了挥手让起身。

    德禄捧了两盏香茶来,“这是才从雅州送来的蒙顶石花,侯爷和小公子尝尝。”

    此茶甜香扑鼻,味甘而清,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薛玄看他抿了两口,“好喝?”

    哪有当着人面问的,贾环瞥了他一眼,矜持道,“香高味鲜,自然好喝。”

    “说什么呢?”承湛帝将目光从桌上收回看向二人,笑道,“夙仪又清瘦了,可见读书辛苦。”

    贾环便起身道,“劳陛下惦念,只是小病一场,如今已好全了。”

    “陛下,不知今科会元是哪一位?”薛玄还记着他好奇的事,见缝插针问了出来。

    皇帝坐得久了,便起身走了两步,朝二人招招手,“过来看罢。”

    薛玄便拉着他上了御阶,将贡士名录从桌上移至近前,“裴录。”

    “这个人……他与我乡试同场,诗赋策问都很出众,出榜便是亚元,在我前一名。”

    贾环本以为,会元会是乡试第一的唐申舟,他的视线在名录上巡回,发现唐申舟排在杏榜第九,竟在自己后面。

    他记得裴录还未到而立之年,似乎才二十五六,也就比陈文景中状元的时候大三岁。

    “还真是出人意料。”

    承湛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科贡士中,再没有比你年纪还小的了。”

    这也代表着,贾环不仅是贡士中最小的,还将是进士中最年轻的。

    他微仰着头,一双眸子明净如水,显得很是乖顺,“夙仪年少不经事,还不都是仰仗陛下厚爱。”

    “哈哈哈哈……说吧,今后想去哪儿待着。”皇帝复又坐回了龙椅上,满面和善,“我是没主意的。”

    “元烨要你跟他在户部理事,景阙想让你进大理寺,就连宴川……”说着他笑了一声,“宴川说,不能听旁人的话,该叫你自己做主。”

    “却又说刑部如今空着缺,更好安排人进去。”

    贾环有些头疼,小脸儿都跟着皱起来了,语气为难,“陛下,那我只好哪一个都不去了。”

    皇帝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便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像是在商讨什么机密,小声道,“那你跟我说说,究竟想去哪儿。”

    贾环见状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走上前去默默蹲下,“陛下,我……”

    薛玄挑了挑眉,倒也没出声,便直接走下御阶坐回椅上。

    德禄给换上一盏新鲜的茶,“公子还小呢,侯爷也不跟着给出个主意?”

    “这事儿我可说不上话,只能听他自己的。”

    不远处的二人正低声说话,他笑着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茶确实不错。”

    第 102 章

    会试出榜后, 来往贾府恭贺之人比乡试时更多了。

    自家亲戚好友也就罢了,贾政那里一批又一批阿谀奉承的幕僚清客,类贾雨村之流, 他实在是疲于应付。

    贾环忙得整日无闲, 索性装病推了都不见。

    何况如今正值春日里,他的身子向来不大痛快,若犯了时节之症也属常事, 没人会说什么。

    “宫里娘娘赐了菜出来,老太太估摸着您喜欢, 就让我送来了。”

    贾环正好在用午饭, 翡翠打开食盒, 呈上了一道金汤鱼脍, “东府里桃花都开了,珍大奶奶说若您身上方便, 明日同姊妹们一道过去赏花。”

    这道菜鲜香开胃, 微辣咸鲜, 鱼片薄滑软嫩,确实是他常日里喜欢的口味。

    晴雯在一边布菜斟茶, 闻言便叹气道, “三爷这两日总是胸闷, 有些头痛, 怕是还出不了门。”

    “替我谢过珍大嫂嫂,蓉儿昨日也跟我说了, 只是我这身上又犯了宿疾, 就不去扫兴了。”

    他放下玉箸, 朝着翡翠笑了笑道,“前儿陛下赐了我些蒙山石花, 我吃着甚好,劳烦姐姐带一些回去给老祖宗尝尝。”

    云翘从多宝阁架子上拿了一个珐琅彩莲花的小茶罐递了过去。

    “老太太还叫我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就不打搅三爷用饭了。”翡翠将东西好生收了起来,便离开了月蜃楼。

    今日的饭菜都很和胃口,贾环也连带着多用了些。

    赵姨娘来时他正坐在芭蕉丛下的凉榻上喝茶,炕桌上摆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

    “这有什么意思,怎么不跟丫头们打牌去?”

    贾环手上捻着个咬了一半的樱桃,唇边沾了点浆红,“才散了月钱,我就叫她们都出去玩儿了,也放放假。”

    香扇原本坐在一旁绣帕子,见她来了便进去端了茶,“姨娘。”

    赵姨娘在棋盘对面坐下,只是她不会下棋,如此也只能看着,“我叫人买了玉食阁的桃花酥,你昨儿不是说想吃么。”

    她将带来的食盒给了香扇,让她再配些茶点一道拿来。

    “输赢都是我,果然没什么意思。”

    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会跟自己对弈,贾环撇了撇嘴,将白晶墨玉的棋子一个个收进了藤编小罐里。

    “叫你装病,如此好了,这时节里大伙都出去顽,你只能待在屋子里发闷。”

    赵姨娘帮他捡着棋子,小声道,“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会、会元是不是叫裴录?”

    贾环就知道她是来说八卦的,便笑着嗯了一声,“怎么,又从哪儿听到什么了?”

    “我听太太身边的彩云说的,他竟是林姑老爷门下的学生。”她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声音放得更小了,“也不知怎么传的,说林姑老爷有意将你林妹妹说给他。”

    “?”贾环拿过帕子擦了擦被樱桃汁水弄脏的手指,“不会吧……”

    香扇端着红木雕西番莲花都承盘出来了,她将棋盒收起,在炕桌上放了用来烧水的竹编小茶炉,还有几碟子点心。

    “晴雯跟芳官在湖边钓虾,你也去罢。”赵姨娘也打发她去顽,香扇便放下绣了一半的针线,往后头的雅弦水榭去了。

    贾环拎起小壶给自己续了茶,“我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亲上加亲,将林妹妹定给宝哥哥的。”

    “若是依着个人的意愿,我瞧着他两个也般配,只是你二哥哥那性子,很不讨老爷喜欢。”

    自然也不会讨林如海的喜欢。

    虽然林如海比之贾政,要更开通豁达,但试问有哪个老丈人会希望自己未来女婿是个心无大志、专会在女儿家身上做功夫的纨绔子弟,说出来笑也让人笑死了。

    “这要是让宝玉知道了,还不得……”赵姨娘翻了个抽象的白眼,手舞足蹈状似中邪,“要命了。”

    贾环吃了一块桃花酥,沉吟道,“姑父爱女情切,应当会顾忌林妹妹的病。”

    赵姨娘也点了点头,“他两个青梅竹马一处长大的,若强分开了也没意思。”她又转而道,“还说别人,你自己怎么办?南安王府的人前几日可又来了。”

    “不是只来了几个送贺礼的婆子么,又不是说亲事的。”

    他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大不了我就放消息出去,说荣国府的贾环身有隐疾,不便与人成婚。”

    “呸!”赵姨娘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兔崽子,你也想得出来。”

    “你如今考上了贡士,南安王妃心中怕是对你这个女婿更满意了。”

    一想到这个事,贾环是真有些头痛了,除了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暂时还没什么好主意。

    尤其是如今会试连着殿试,近来事情又多,他根本想都没空想。

    赵姨娘凑近了些,“那个……永宁侯还不知道呢?”

    贾环点点头,这事儿家里都只有老太太老爷几个知道,根本传不出去,“要让他知道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薛玄这个人,温和的皮相下是极其偏执的底色。

    “等过了殿试再说罢。”想来南安王府也不会选在这时候上门议亲的。

    赵姨娘叹了口气,“小冤孽,罢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什么时候你三姐姐的事能定下,我也就安心了。”

    “三姐姐比宝姐姐还小一岁呢,可以慢慢相看。”贾环将放在边上凉好的药一饮而尽,忽然想到了什么,“唉?”

    “怎么了?”

    他默默放下了药碗,“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赵姨娘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明白什么了?”

    “没事……”他只是一下子想通了,为什么甄宝玉对薛玄那么恭敬畏惧,怪不得甄夫人常去侯府拜访姨妈,原来是这样。

    正说着话,乌云嘴上叼着个小花篮从后院跑了过来,“呜呜。”

    赵姨娘笑着走过去,一看原来那篮子里装得满满都是青虾,“呦,这么多呢?有没有乌云的功劳啊?”

    乌云将篮子放在地上,咧着嘴吐舌头,“汪!”然后就想往她身上扑。

    “唉唉,我今日穿得可是新衣裳,不行不行。”她往边上趔了一下,乌云还以为这是在跟自己玩,于是扑得更高兴了。

    赵姨娘忙在榻上坐下了,他便招手让小家伙到身边去,“来。”

    乌云甩了甩毛,跑过去在他脚边趴下了。

    晴雯和芳官拎着另一只小花篮也过来了,后边是香扇带着雪球,“湖里的虾竟这样好上钩,这会子功夫得了这样多。”

    “这虾炸酥了好吃。”

    既然决定了吃法,芳官就将两篮子虾送到小厨房去了。

    赵姨娘坐着和晴雯几人说了会子话,叫这几天伺候注意着些,毕竟殿试在即,不好真的半路生出什么病来。

    “得了,我也回去了。”她从座上起身,把乌云和雪球也给牵走了,要带回甘棠院养几日玩。

    没多久芳官就回来了,那虾是剥了壳炸的,蘸着八和齑一起吃最相宜。

    春日里,贾环的肠胃不好吃这样油腻的东西,便起身回了卧房午觉。

    ………………………………

    四月二十一,大淳朝殿试日。

    天还未亮,参与殿试的贡士便要在右福门外等候。

    为此,贾环前一日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就睡下了,不然根本养不足精神。

    黎明之时,考生先由御史与内侍官两轮点名,再有皇宫侍卫按序列队带至启文殿。

    今科贡士三百一十五名,却连殿前青砖空地的一半都没占满。

    “跪——”

    殿试前要先在启文殿前赞拜皇帝,再入保华殿散卷应试。

    贾环不是头一次入宫,也不是头一次来启文殿,更不是头一次见皇帝,所以没觉着有什么。

    但天子威重,他边上这个五十多的老人家,腿都要抖成筛子了。眼看差点就要站不稳,贾环忙伸手扶了一把。

    御前失仪是大不敬,这般上了年纪才中贡士,若功亏一篑岂不是太不值了。

    老人家投来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正好该按序进入保华殿了,内侍官照着手中的名册念字,众考生缓步默声入内。

    殿内极为空旷,每人一张独书案,已备好了笔墨等物。

    贾环在属于自己的桌案后坐下,目光放在策题上,殿试只考一道策问,题长也就二三百字。

    这题是陛下亲自出的。

    待到所有人都坐稳后,才能开始答题,在日暮时分交卷,明日一早就能评出三甲。

    ‘自昔帝王创造丕图,必有贻谋,以为长治久安……祖宗良法美意,岂能悉袛承而无弊乎?……其各直述以对,勿瞒勿隐……’

    贾环轻轻松了口气,这样的题从前他和陈文景还有甄宝玉都作过应对,陛下没想着为难众人,所问都是历来自有的。

    众人皆落座后,鸣钟敲过三声,便是可以动笔了。

    殿内监试官与巡绰官众多,除此外其余官员不得留在殿内,整个保华殿只有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

    ……………………………………

    午时,薛玄自东宫用过饭出来,一路到了启文殿,水钧和水铮也在。

    “我就说吧,他肯定要来的。”

    水钧抱臂站在门口,朝着皇帝眨眨眼睛,“离殿试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呢。”

    来人进了启文殿请安,“参见陛下。”

    “快坐。”承湛帝笑着让德禄上茶,“这时候,考生们也该吃过午饭了。”

    水钧看了看不远处保华殿高高的飞檐,“从前不知,这殿试午饭的规制是谁定下的啊?就两块桂花糕,两个馒头,一个饼一盏茶,忒小气了些。”

    水铮放下茶盏,淡淡道,“光禄寺。”

    薛玄坐在太师椅上,闻言无奈摇了摇头。

    原本想着从中运作,将这顿饭改得稍微丰盛些,只是贾环预料到了,先一步警告他不许做这种事。

    会试重修号舍还有那批厚袍子,好歹也算是造福考生,还能给清贫人家添件衣裳,但殿试这一顿饭根本不值当费功夫,只要能吃饱不就行了。

    薛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从前太祖时定下的例子,是两个馒头一碗汤,现如今还算是好的。”

    承湛帝摸了摸脸,“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啧啧,就是小气。”

    皇帝拿起案边的枇杷就朝门口扔了过去,“你如今管着户部呢,你去找光禄寺卿说去。”

    水钧伸出手掌一把接住,然后将枇杷剥开皮放进了嘴里,“说就说。”

    “反正咱们有得是钱。”他走近拍了拍薛玄的肩膀,“是吧,永宁侯?”

    薛玄看着自己被抹上枇杷汁水的衣裳,怀疑他就是为了擦手才说的这句话。

    第 103 章

    日暮时分, 弥封官将所有试卷弥封完毕,再送至读卷官处阅卷。

    众贡士自保华殿西角门出,由内侍官引路出宫。

    贾环只觉得肩膀酸痛无比, 硬生生坐了一整天, 还要保持良好的仪态,实在累得慌。

    会试在号舍里好歹还能躺一会儿,而且锁着门没有人看着。

    仍旧从右福门出, 等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众人都是满面疲倦之态, 但也带有几分如释重负。

    毕竟殿试考完, 是真的可以松口气了。无论考得怎样, 都已成定局, 也没什么好再懊悔的了。

    甄宝玉是会试第二十九,和贾环离得不算远, 只是在这皇宫大内, 规矩森严, 这一天里也没能说上一句话。

    薛玄先一步出了启文殿,让人将马车从左福门赶至右福门。

    “好多人啊……”芦枝坐在马车前探出个脑袋去看, “我瞧见三爷了!”

    他跳下马车去搬轿凳子, 语气得意, “到底是咱们三爷生得好, 一群人乌泱泱地走出来,就只有三爷看着最惹眼。”

    “那张小脸儿该白的地方白, 该粉的地方粉……”

    薛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便咳了一声, “哪儿这么多话。”

    侧生买来了热腾腾的吃食,芦枝凑过去一看, 是贾环最喜欢的那家虾籽馄饨和云腿酥饼,“好香啊。”

    “给你。”他另拿出一包甜豆糕递过去,芦枝笑嘻嘻地接了,“我正想着这个呢。”

    大部分考生都没有回程的马车,但即使这样,右福门也显得有些拥挤。

    出门要再经过两轮搜身,贾环才走出宫门就看到芦枝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三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向那边走了过去,“这么晚了,我可以坐家里的车回去的。”

    “侯爷念着您呢,今日殿试定是累了罢?快上车歇歇。”

    贾环跟着到了薛家的马车旁,好在天色黑了,考生各自回家也没人会注意到他上的不是荣国府的马车。

    踩着轿凳子上了车,从海棠帷裳后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他便也抬手搭了上去。

    薛玄使力将人拉进怀里,轻声道,“是不是累得狠了?”

    这一瞬间,贾环只觉浑身都卸了力气,“唔。”他倦得手指都不想抬,脑袋靠在熟悉的人肩上就想睡觉。

    荣国府离皇宫并不算近,芦枝有意将马车驾得平稳,速度上就要更慢一些。

    车内二人静默无言,许久没有说话。

    薛玄抬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了,企图以香味引诱,“馄饨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其实在他动作的时候贾环就闻到了,浓郁鸡骨汤和点点芝麻香油的味道,包含着满满虾籽虾肉的馄饨,以及精心烘烤过撒满香料的云腿酥饼。

    “嗯……”他现下只想睡觉,但饿也是实在饿了的。

    薛玄轻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肚子空着睡觉不好,多少吃两口垫一垫。”

    “吃。”他把整张脸埋在薛玄怀里用力蹭了蹭,试图以通过刺绣摩擦肌肤产生的痛感让自己清醒,结果弄得脸都红了,又开始瘪嘴,“疼……”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看看。”

    贾环只能感觉到脸颊肉被大拇指推来推去,偏偏薛玄的神情十分专注认真,就像是在检查什么庄重机密,严肃道,“这里,再差一点儿就擦破了。”

    怪不得真觉着有点疼,他便立刻倒打一耙,“都怪你,穿得什么衣裳,刺绣这样粗糙。”

    “明明是环儿的面皮太薄,又太使力了些。”

    贾环自觉没理,幽幽道,“懒得跟你计较,遇到我算你走运。”

    薛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侧颈,笑道,“是是是,环三爷大人有大量,不知可否再赏脸用些吃食?”

    “那就给你个面子吧。”

    ……………………………………

    殿试三甲的公布要等到次日散朝后,由读卷官和监试以及主考官连夜从三百多张试卷中选出最佳的十张,递到皇帝的御案前,再有亲近内侍依次诵读。

    皇帝在听过所有候选试卷后,再定下一甲三人,这三人的试卷今后会展放在翰林院供人评赏。

    众考生此时要在奉天殿等候,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将由礼部填写至金榜,尚宝司加盖印信,由翰林院学士亲手张贴于礼部南墙。

    为着还要等散朝,所以这一日并不用起得太早,但整个荣国府还是为此好一番兴师动众。

    贾珍天将明就从那府里过来了,说要吩咐预备着开祠堂,收拾供器,等到三甲出来了好取吉时祭拜,以告慰天地祖宗。

    贾政有外务在身,但临走前还嘱咐了好些话留给贾环,唯恐他在御前失了规矩。

    贾环昨日睡得极早,今日也算歇过来了,只是春日里有些胸闷,而且腰背还泛着酸。

    他看着面前的燕窝粥打了个哈切,“不想吃这个,让厨房做碗酥酪来。”

    “有、已经送来了,姨娘昨日特意吩咐她们做的。”晴雯让芳官去将外间食盒里的酥酪端来,“本说是叫你带在车上吃的。”毕竟去宫里这一路也不近。

    “蟠二爷来了。”

    这时辰实在是早,连贾环都才起床从楼上下来,“来这么早做什么?”

    屋里的丫鬟见薛蟠来了都避嫌去了别处,芳官将酥酪端进来时顺带拿了一盏香茶给他,便也退出去了。

    “哥哥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今日做的是杏仁酪,又浇了厚厚一层樱桃玫瑰酱,“甜。”

    他一边吃酥酪一边让人坐,问道,“什么东西?”

    薛蟠从宽袖中拿出个细长的锦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过分莹润的玉簪,“哥哥说了,这叫好意头,是什么、宫……”

    “蟾宫折桂。”

    贾环伸手接了过来,“昨儿也没听他说,巴巴的让你一大早送来。”

    “还是环儿懂的多,若不是今日有朝会,哥哥就自己来了。”他笑了笑,着实为贾环高兴,“正好你进宫的时候戴上,一举拿下三鼎甲。”

    薛玄原本是不参朝的,只是上月皇帝在给弘王雍王加勋时,也给他加了个正治上卿的文勋。

    他思量之后没再推辞,至此便开始上朝了。

    这玉簪做工精巧,触手温润,木樨的花苞本就小巧,更不容易雕刻出好东西来,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晴雯。”

    坐在外边守着药炉子的人闻声进来了,“三爷。”

    他将锦盒递了出去,“替我挽上。”

    “唉。”晴雯应了一声,从腰间荷包取出錾银象牙小梳,为贾环重新束了头发,戴上了那支木樨玉簪。

    薛蟠从多宝阁上拿了西洋镜下来放在他脸前,“好看。”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簪上的花,轻声道,“但愿天遂人愿,承你吉言了。”

    ………………………………

    “传,今科贡士觐见。”

    承湛帝端坐高堂之上,其余朝臣们分文武列至正殿两端。

    三百一十五名贡士按次入殿,在御座下的青玉砖地上站定。

    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考验,往后能否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参朝议会,都要看今日了。

    贾环仍旧站在第一排,左右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贡士,他余光一瞥就看到了穿着蟒袍站在一旁的薛玄和水溶。

    “参见吾皇,万岁安康。”

    皇帝微微抬手,“起。”他看着底下站着的人,问道,“裴录可在?”

    裴录原为列贡士第一人,便立即在内侍官示意下走上前去,站在了大殿正中央,“陛下万岁,臣在。”

    “你的试卷我看了,很好。”承湛帝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听闻你是林卿的学生,果然是青出于蓝。”

    裴录掀袍下跪,背脊挺拔,“谢陛下夸赞,老师对臣无微不至、恩重如山。”

    皇帝见他年轻有为,姿容清俊,试卷也是文从字顺、论述严谨无错可挑,简直是另一个陈文景,是以甚为满意。

    “起来罢。”

    裴录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皇帝又问,“许绰辅可在?”

    贾环感觉到右手边有动静,原来竟就是昨日那位站不稳的老人,他显得很是激动,忙出列跪在阶下,“参见陛下,臣、臣在。”

    他的年纪看着比皇帝大上不少,但殿中还有比他更年长的,这也都是常事,所以没人会觉得惊讶。

    “你的试卷我看得最久,其言恳切,文笔优佳,可为一甲。不枉你苦读多年,终有今日了。”

    许绰辅浑身一颤,几乎是跪趴在地上谢恩,颇有些老泪纵横,皇帝看着不忍,叫内侍官扶了一把。

    殿内众人的心又悬了起来,若是再唤一人上前,一甲三人就是定了,每个人都在期盼那个人会是自己。

    承湛帝含笑看向贾环,“夙仪。”

    贾环便在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前去,在御阶前跪下,端的是不卑不亢,恰如其分,“陛下万岁,臣在。”

    他的声音与前两位相比,要更为稚气,满殿数百名贡士,只有他还未及弱冠,可见其才华出众。

    “我曾看过你乡试的卷子,如今比之那时,又进益了,来日可成大器。”

    皇帝案前卷起的三份试卷,其中便有贾环的,若只比其文章精华,他与许绰辅不相上下。

    虽在笔墨上还有两分稚嫩,但对题意观点见解之犀利,一针见血,甚至超脱时代,有雷厉风行之势。

    这与他在乡试时所表露的含蓄内敛大相径庭,让皇帝都觉着有些惊喜。

    贾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臣年纪尚轻,涉世未深,不足之处仍有许多,往后还要仰赖陛下教导。”

    其实在殿试的卷子上铤而走险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好在他了解陛下的脾性,只要读卷官把他的卷子呈上去,就赢了一半。

    即便是之前已经得了皇帝封官的承诺,他也定要以一甲的名义相迎,才算来得痛快。

    水溶在不远处以肩膀碰了碰薛玄,“几月不见,我怎不知小环儿都长高这么多了。”

    水钧站在二人稍前些的地方,闻言不禁转头道,“整日在家抱着你的宝贝女儿不出门,你能知道什么。”

    “也是去年秋天才猛的窜了一截,近来倒没长。”薛玄不欲在奉天殿讨论这个,便稍微退开离水溶远了些。

    两句话的功夫,写着此次殿试结果的金榜已经由翰林院学士捧出去了。

    德禄手中拿着的是为一甲前三名而定的圣旨。

    “天承运,皇帝诏曰,甲辰科一甲状元裴录封五品翰林院学士兼国史编修,随侍弘王。”

    此话一出水钧都不免愣了愣,兼任也就罢了,但让新科状元随侍亲王,这是从前殿试御旨中所不曾有的。

    只听得德禄的声音继续,“封一甲榜眼许绰辅为六品翰林院侍讲兼太常寺典簿,随侍雍王。”

    水溶伸手戳了戳水钧的后腰,“让你总在陛下面前念叨没帮手,还说不要老头子,这下如愿了吧。”

    薛玄没忍住轻笑了下。

    “封一甲探花贾环为五品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钦此。”

    三人立即跪谢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道旨意下得很有功夫,让人忍不住想要琢磨圣上此刻的心意,文武百官也是各有各的看法,只不过都放在心里默不作声。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三十五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二百七十七人赐同进士出身。

    旨意宣读完毕,众进士谢恩,遂至文华宫更衣。

    三鼎甲由正宫门出,身着华服头簪金花,由禁军开道,驾马游街,余进士留麟德殿赐恩荣宴。

    贾环被引着进了文华宫的侧殿左室,室内架子上挂着一件绛红织金的进士罗衣,“你们都出去罢,我自个换上就是了。”

    “大人请自便。”两个小内侍便关门出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进士服的衣袖,喃喃道,“大人……”这个称呼听起来可真是不错。

    “咚咚——”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就是薛玄的声音,“环儿?”

    贾环过去开了门,见他来了显得有些不解,“这时候你来做什么。”他不是应该和谢俨一起在麟德殿替陛下主持恩荣宴么。

    薛玄笑了笑,便进屋反手又合上了门,“我自然是来伺候大人更衣的。”

    贾环眯起眼睛,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胸口,“没安好心。”

    随后他又施恩一般道,“准了。”

    这衣裳和状元穿的不一样,裴录那件是蝶翅蓝罗衣,但这绛红的却分外合适贾环。

    “环儿穿红真是好看。”薛玄从后抱着人站在镜前,亲了亲他的发顶,满足道,“到底还是我头一个见着了。”

    贾环有些哭笑不得,仰头看了他一眼,“就为了这个跑一趟啊?”

    “可不是,这衣裳也就穿这么一天,往后都是官服了,我怎么能错过。”

    他仔仔细细为贾环整理了衣襟腰带,还重新梳了头发,“我已经命人把汤圆牵过来了,游街会走得很慢,你放宽心。”接着又好生嘱咐了几句话,这才放心的走了,

    薛玄想着他从没有骑过别的马,万一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为求安心还是让人去贾家把他自己的马带了出来。

    贾环摸了摸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便扬起笑意抬步迈出了文华宫的大门。

    第 104 章

    “快看, 宫门开了!”

    “你们都去看榜了么?新科状元现今二十有六,又生得仪表堂堂,真真是年轻有为。”

    “那探花郎还未及弱冠, 才将将十八九岁, 就是荣国府的三少爷……”

    贾蓉宝玉薛蟠等人挤在粟玉楼最高处的雅间窗边,从这里看奉天门出来的游街队伍,视角最好。

    两边街道的商铺高楼都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群, 街角拐弯处的轿子马车内还坐着难得出门却不露面的高门小姐,卷帘观望。

    庆乐高扬, 吹吹打打从奉天门出来, 最前边的禁军负责开道, 街上的行人都自觉分至两旁。

    裴录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 后边是并行的许绰辅和贾环。

    只有贾环骑的是雪白骆马,一袭红衣分外惹眼, 几乎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那性子外放的年轻媳妇笑着调戏起了状元郎和探花郎, 将手上的荷包香囊还有绢花手帕都往人身上扔去。

    “来了来了。”

    贾蓉看着不远处过来的队伍, 鼓乐声隔了一条街都能听到。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有那好事者将探花郎的容貌传扬出去, 引得众人携家带口来看。

    毕竟这时候老百姓消遣的事物少, 三年一次的科举是难得的盛事, 家中也有读书人的就更为在意, 朝廷选拔人才也关乎着民生。

    好在谢俨今日加派了开道的禁军人手,才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贾环满怀都是被扔过来的香囊绢花, 汤圆也连带着被小物件砸来砸去的, 马鼻子哼哼出气。

    “乖, 不生气啊,等回去了我叫人给你好好洗洗。”

    许绰辅年纪上来了, 有些体力不支,但这样的事即便累坏了也是高兴的。

    他家境贫寒,祖上三代都是农户,今日一举中第,总算可以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了。

    “环儿!”

    贾环闻声抬头望去,忍不住朝那处笑了笑。

    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便更叫见过的人难以忘怀。

    谢修和张显将早已准备好的蔷薇花从窗边倾倒而下,无数花瓣被清风卷送起,引来众人惊呼,“快看!”

    伞盖旌旗,簇拥载道,花雨艳烈,无一不是为了驾马游街的探花郎而准备的,只愿增其荣光。

    贾环伸出手,正好接住两朵水红的蔷薇,他打开腰间的香囊,将这份祝福存放了进去。

    杨陵坐在临街酒肆的二楼窗边,手上拎着一壶杏花酒,似乎有些喝醉了。

    他面颊微红,眼神直直落在贾环身上,而后拿起随身的炭笔将这一幕画在了自己月白的衣袍上。

    ………………………………

    薛家的马车停在符平街的南边,这里有许多慕名而来观望的世家小姐,众人都十分默契,只掀开帘幔悄悄等着。

    状元郎清俊温雅,探花郎绝色出尘,算是这些年来最引人瞩目的一次跨马游街,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宝钗知黛玉长年除亲戚家并不出门,便趁此机会,拉着她来凑热闹。

    即便是京内高门贵女,也有专选在今日出门游玩的,并不会有人说什么。

    “我听到鼓乐声了,好生热闹。”

    黛玉坐在她身边,手上绾着帕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环哥哥也算苦尽甘来了……”

    喧闹声越来越近,街上不少人是一路跟着游街队伍过来的,符平街这样宽敞,都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妹妹,看。”

    黛玉倾身过去,与她靠在一处,“呀,真真挤煞人了。”

    宝钗指了指队伍过来的方向,“我瞧见环兄弟了。”

    贾环穿着一身绛红织金的罗衣宽袖袍,玉钩连着细细的腰带,勒出动人的弧度,他发间簪着御赐金花,分外耀眼。

    只是再精致的衣袍金饰都比不上那张脸,在日光下显露无遗,堪称完美无暇,将此间的一切都衬得暗淡起来。

    “环哥哥今日这身衣裳,显得更……”黛玉用帕子掩唇一笑,“不知要做了多少姑娘的梦中人呢。”

    宝钗点了点她的脸颊,“你呀。”

    不远处的一驾赤轮翠盖车内,坐着南安王府的世子苏子湫和他最小的妹妹苏霁榆。

    “看,那个穿红衣的就是贾环。”

    苏霁榆扒着窗子,将他挤了过去,“我看看我看看。”

    她顺着热闹人群的簇拥处找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人,不免愣住了,“……他……”

    苏子湫抱臂坐在车内,还以为她是为贾环的容色着迷,不免冷哼道,“母亲不是跟你说过他的外貌么,你好歹也矜持些。”

    “他、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苏霁榆忿忿放下帘幔,十分不解地发问,“世上怎么可能有人长成这样?”

    “那你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只要你喜欢,再好看父王也能给你说成。”

    苏霁榆拍开哥哥的手,“我满意什么啊,以后跟他走在一起,压根不会有人夸我们般配。”

    “连底下人都会说这家的夫人怎么长得还不如夫君?谁要嫁啊!”

    苏子湫皱起眉头,先是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贾环,又回来看了看妹妹,“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般配不般配的,再说谁会把男子和女子放在一起论容貌高下?”

    “你懂什么啊,寻常人自然不会论,但我若是和他站在一起,没有人会不论的。”

    这话……似乎也有两分道理。

    若说苏霁榆,生得也是花颜月貌,绰约多姿,是难得的美人。

    但贾环不是寻常人……无论走到哪里,他被人议论的头一件就是容貌。

    从前离国的使臣前来朝拜,其姿容昳丽,世所罕见。那一刻满殿文武众臣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以此来寻求宽慰。

    那几乎是一种从心里下意识生出来的底气,所有人都在仰仗他那张脸求胜。

    只要是他在场合,就不会有人再去留意旁人的容貌,总之都是比不上贾环的。

    今日他荣登一甲,封探花郎,官拜五品吏部郎中,是历来探花中初晋品级最高者,这是何等的荣耀,可谓风光无限。

    往后无论是谁家将女儿嫁过去,都将是京中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即便是再心宽的姑娘,也不会想这样被人评说容貌的。

    苏子湫抬手揉了揉眉心,“父王和母亲对他如何满意,你不是不知道。”

    “若真想断了他们的念头,你要费点心思了。”

    ……………………………………

    等再往启文殿谢恩出宫回到宁国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但两府门前仍旧灯火通明。

    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仪门直到正堂,两边阶下一路朱红大灯笼,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东府宗祠已开,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悬匾‘贾氏宗祠’。

    白石甬路花团锦簇,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抱厦上的九龙金匾乃是太上皇御笔,彰显贾府往日恩宠。

    贾母已携女眷叩过,贾珍与贾赦贾蓉宝玉等在正堂槛外叩拜,现齐齐从中让留出一条路来。

    贾环身着红衣从大门而进,行走间金铃玉佩铿锵叮当,进了正堂在宁荣二祖遗像前跪下。

    “吉日良辰,裔孙贾环拜敬,今不负天地祖恩,登新科一甲……”

    东西二府加起来,除去中了秀才的贾珠,只有贾敬是进士出身,这两个又都死了。

    现如今贾环可谓是后来居上,进士及第的金匾明日就能挂在宗祠之内。

    待到礼毕,喜钱、荷包、金银稞子散至两府中家下人,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贾环坐在正堂廊下的太师椅上,受侄孙辈叩拜,庆贺恭祝声络绎不绝。

    直到一更的钟响起了,贾母派小厮过来问好,贾珍便请轿送他出了大门,回园中安歇。

    ………………………………

    在去吏部上任前贾环还有两个月的假,这本是回乡假,是给状元、榜眼、探花衣锦还乡接亲眷上京用的时间。

    裴录原是跟着林如海上京备考的,他的祖籍在扬州,老家还有祖父母在,就得要先回扬州一趟将人接了来。

    现下将要五月,天已经慢慢暖和起来,临近初夏,大观园中凛冽尽除,正是好时光。

    贾环的身子本不好,春夏交接之际就更不痛快,好在再过两月就是夏日里了,算是他精力最好的时候。

    “三爷,张太医来了。”

    张友士自从调任御医院后便甚少与贾环把脉医治,今日这是奉了皇帝的命,特意来为他调养身子的。

    “观脉象……三爷的身子比之前两年已好多了,内里底子也慢慢养起来了,只是宿疾难除,加上时气不好,才会如此。”

    贾环捂着心口,轻轻咳了一声,“这两日总是胸闷,觉着喘不过气,可有什么妨碍?”

    张太医凝神搭脉,默默良久,便道,“无碍。”

    “只是近来心神劳累,精气亏损,但却没有好好的歇息,所以才会如此。”

    他收回了手,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药方,“这病本是积年的旧症,好容易才有好转的迹象,从前的药暂不要用了,我为您新拟个方子,切记小心调养。”

    丫鬟们都避到屏风后去了,现下只有贾母派过来随诊的一个老妈妈站在边上,好去回话的。

    “那便多谢张太医了。”贾环端起案边放着的桂圆汤,“虽说身子比往年强些,但到了冬日里还是怕冷又乏力,浑身都倦得很。”

    张太医将药方交给了边上的老妈妈备份,便道,“这也是寻常,冬日本就主藏养之道,若调养不济,春日精气便无法升发。”

    “还是照旧以食补逐步温养脾胃,再辅加适当进补,长久也就好了。”

    他点了点头,又再谢过,便差人将太医好生送了出去。

    晴雯云翘几个从屏风后出来,“我琢磨这话,似乎比从前要好些。”

    贾环叹了口气,微蹙的眉头也松开了,淡笑道,“总算是这么多年的药没白吃。”

    现下已不用日日读书了,这两个月他便好好修养,其他的事倒可以放放,想个由头搬到新宅子里去住下才是正经。

    第 105 章

    五月初五端阳节, 因逢贾环高中,元春赐节礼,东西二府比往年更忙碌。

    “大厨房送来的粽子, 有玫瑰豆沙馅儿的、蜜枣葡萄干儿的、桂花红糖的……都是素日里三爷喜欢吃的。”

    芳官便和铃铛捧着两个大红木食盒进了院子, 又说早起挂的艾叶菖蒲青嫩,不免有些味道,怕呛了贾环。

    晴雯就吩咐将正堂的错金铜博山炉点上荔枝香熏一熏, “在院里站了这一会儿就想发汗,我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估摸着三爷该醒了。”

    云翘与香扇将端阳各处送来的节礼归整入册, 但是月蜃楼的库房已放不下东西了。

    只能将西暖阁后头的内室启开, 里头三四个黑漆大金的箱子登时被放得满满当当。

    贾环昨夜跟薛玄出去看灯会, 所以睡得迟些,一直到将近午时还没醒。

    天气渐渐热了, 屋内的辟寒犀也收起来了, 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床褥和颜色鲜亮的帐子, 卧房两边半开的窗棂传进幽微的花香。

    阳光洒在廊下,贾环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伸手掀起床帐, “晴雯?”

    “来了。”她才换过衣裳端了水上来, “正巧你醒了, 老太太那里才派了人来说,叫到荣庆堂吃饭, 宝二爷已经去了。”

    “外边儿很热?瞧你都换薄的了。”

    晴雯将帐子挂起来, 拿了茶给他漱口, “倒不是多热,只是方才收东西进屋子, 慌来忙去的。”

    他起身穿了衣裳,走出卧房到二楼倚栏往外看,满院异香馥郁,粉蝶飞旋,“今儿天真好。”

    “过节了,穿身新的罢。”晴雯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正在柜子里翻衣裳。

    贾环随意应了一声,便只穿着玉纱小衣踩着鞋下了楼,院子里打理花草的婆子见了忙请安问好。

    晴雯才拿了衣裳下来,转头见他坐在廊下石栏凳上,便训院子里闲散的小丫头,“一个个都是瞎的么?眼见爷坐在这里,也不知道拿个软垫子过去。”

    “有些饿了。”

    云翘正让人送热水来给他洗脸,闻言便道,“午饭还没到时候,芸哥儿早间送了些时新糕点来,还有大厨房才蒸的粽子。”

    他用帕子敷过脸,举起手臂抻了抻腰,“拿两个粽子来吃罢,等会儿还要到那府里去。”

    香扇便让蕙儿去拿,“再备一盏木樨清露兑的茶。”

    玫瑰豆沙的粽子虽好吃,但贾环的肠胃不适宜吃这种易积食的东西,只略微用了两三口便放下不吃了。

    “娘娘赐出来的节礼与往年不同,还有各亲友家的,加上外头的孝敬,都已经登记下了。”

    他点了点头,“我现下也没这个功夫看,先搁着罢。”

    换过衣裳,贾环出了园子往荣国府去吃节庆宴。

    ………………………………

    荣庆堂内众人皆在,只听外边打帘子的丫鬟道了一声,“环三爷来了。”

    贾母笑说,“正说着他就来了。”

    “说我什么呢?偏是我来的巧。”贾环笑着上前,“给老祖宗请安了。”

    薛姨妈与王夫人坐在一处,招手让他到身边来,“正说你今年的生辰,往年都是从简,该要好好给你办一场才是。”

    他挽着姨妈的臂弯,姿态亲昵,“哪就值当你们这样费心,往年就已经很好了。”

    “这可是你高中探花后第一个正日子,怎么能不大办。”

    贾母做主拿了体己出来交给凤姐,也不知是多少银子,只吩咐让好好的操办,必定要办得热闹好玩又体面。

    薛姨妈照例问了他近日吃饭吃药如何,又道,“可要好生调养,这往后上朝议会起得那样早,又不进水米的……”

    “玄儿身子那样康健,我看了都心疼,何况是你。”

    这些日子府中上下被喜事冲昏了头,竟未想到这一层上去。

    也是这些年来家中一直未有此例,贾政自升五品以来,总是在外任职,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谁也没想到。

    贾母想起那日随诊的老婆子回来说的话,愈发忧心。

    且荣国府离皇宫并不近,光是在路上就要颠簸耗费许多时间,长久恐积劳成症。

    一次两次也罢了,但这上朝是长年累月的事,即便是圣上宠信,也不能老是告假。

    何况以贾环的性子,若非到了身子挨不住的地步,总是要去的。

    “这倒是……”贾母沉思许久,“等下月他父亲回来,再商议罢。”

    薛姨妈起身坐到了贾母身旁,“老太太,我不怕说句私心的话,就让环儿到咱们家去住,最好。”

    永宁侯府在城南,算是离皇宫最近的地界了,若是真能住到那边去,每逢朝会起码还能再多睡半个时辰。

    这话一出,贾母与王夫人都觉不妥,但一时半刻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不、不、这怎么行。”老太太拍了拍薛姨妈的手,“我知你是好意,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虽都是自家亲戚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孩子……”

    她拉过贾环搂在怀里,操心道,“这孩子自小娇气,身上又不好,总是要添许多麻烦出来的,时日久了也怕你们厌烦。”

    “老太太这是见外了,我和宝儿在这府里园子住了这几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呢,也要叫咱们还一还情才好。”

    贾母如何不知盖大观园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忙道,“姨太太这话就生分了。”

    薛姨妈见贾母仍旧不松口,便说,“若实在不愿,咱们家在城南还有一处空着的宅子,常日也有人打理着。里头房屋花园子都是齐全的,不如就让环儿过去罢。”

    “那里长久没人住也可惜了,就当劳他去给我看屋子。”

    探春在旁听了觉着可行,且姨妈也是好意,老祖宗和太太若过于推辞难免伤了情分,于是便上前说和,“这便是两全其美了,过去时带着丫鬟小厮和伺候的人,也不劳动姨妈家的下人。”

    “再者我想着他往后在任上,不免要与朝廷上的同僚有些往来,就如同老爷在家时那般。”

    “听环儿说吏部乃六部之首,文选清吏司掌官吏班秩迁除,如今这样总是不便的,岂不是耽误了他。”

    倘与那些人往来,根本就不能再住在园子里,若是说住回荣国府再收拾个院子出来,总是不如月蜃楼的。

    难不成他如今功名官职在身,反而住得不如从前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句轻狂的话,一处宅子在薛家眼里算得了什么,且贾环一向与永宁侯亲近,怎么也是住得的。

    见贾母若有所思,想来已同意了大半,探春又道,“环儿年纪虽小,但往后有俸禄恩赏可得,不怕花销的,说出去也是家里的颜面。”

    以贾环的才智,定然还有得晋升。

    一番话下来,贾母与王夫人都觉有理,“还是探丫头见事清楚。”

    薛姨妈拉着探春的手,笑道,“你们府里也不知怎么调教的,她姊妹个个出众,三丫头这样伶俐,叫我怎么疼她好呢。”

    贾环始终坐在边上,没有开口多说一个字。

    按理说父母健在,兄长还未成家,他没有另立门户的道理,往小了说是罔顾亲情,往大了说是不孝。

    所以这个事儿,不能由他自己提出来。

    薛姨妈是长辈,贾母是至亲,又有嫡母王夫人在这,这三个人拍板商议定下的,他一个小辈只有听从的份。

    不过分出去住还要经得老爷和族中尊长的同意,但有贾母做主,且这于他仕途有利,贾政不会反对。

    贾家的族长又是贾珍,一贯疼他的,想来也不会有异议。

    黛玉和宝钗坐在一处,都笑笑没有说话,只有宝玉显得很是不舍,“往后想见环儿都要跑好一段路去。”

    贾环头靠在贾母肩上,瘪了瘪嘴,“我不舍得祖母……”

    “我的心肝肉,还不是为了你的身子,我又何曾舍得你呢。”

    祖孙两个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子话。

    凤姐才出去吩咐了事情回来,就忽然得知这么大个消息,虽有些惊讶但也很快反应过来。

    她扬起笑脸,“明儿我就让人去算日子,老祖宗和太太只管安心,一切都有我帮环儿置办妥当。”

    凤姐是当家惯了的,大事小情都一把操持,贾母自然没有不放心的,直夸她懂事。

    在荣庆堂用过饭,贾环送薛姨妈和宝钗出门回永宁侯府过端午。

    “今日的事多亏姨妈,不然我可真没法子了。”

    她伸手点了点贾环的脸颊,“小机灵鬼,算你知道循序渐进,否则老太太也不会同意得这样快。”

    若是一开始就说有个空宅子让他去住,怕是难以说动贾母,要先说个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主意,比如让贾环住进永宁侯府。

    这样的话,后面再提出来的主意就更容易让她点头了。

    那处三进的宅子是薛玄买的,又是薛蟠看着让人修葺的,薛姨妈一早就知道是送给贾环的了。

    “天色晚了怕要起风,你快回去罢,免得着凉。”

    贾环仍旧将二人送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今日是端阳节,他晚上会在甘棠院歇息,和母亲说说话,也就不回大观园了。

    ………………………………

    次日,赵姨娘正坐在廊下栏凳上吃荔枝,远远就见着鸳鸯过来了。

    贾环才用过饭,在院子里陪乌云雪球玩风筝和藤球,“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

    鸳鸯笑道,“南安王妃来了,老太太请三爷去见见。”

    他将藤球扔了出去,干笑道,“外男不便相见,恐唐突了王妃,不好。”

    “我的爷,你何曾唐突了谁,正是王妃想见你的。”

    鸳鸯直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人带走,贾环哪里好反抗的,只得随着去了。

    赵姨娘看着二人的背影立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第 106 章

    “环三爷来了。”

    正堂几人闻声便往那处看去, 果然见他进了屋内绕过屏围走来。

    贾环今日穿了一身簇新藕荷纱衫,宽袖柔软,襟间绣着桃林亭台的纹样, 行动间袖带宫绦轻轻晃动, 另具风流,“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左手边坐着的正是南安王妃,她看向贾环的目光打量中夹杂着欣慰, 笑意几乎掩藏不住。

    “还不快来。”

    贾母引着他到跟前去,便道, “这就是我那孙儿, 他年纪小不经事的, 王妃别见怪。”

    “见过王妃。”贾环拱手施礼, “王妃金安。”

    南安王妃从前只在北静王的婚宴上远远见过他一次,再就是在南安王那里听说他的为人。

    如今离近见着, 真真是世间难有的神仙样貌。

    她便招了招手, “好孩子, 过来我近看看。”

    贾环心想还不够近啊,这都已经是站在跟前了, 但人家这么说了, 他只好顺着贾母的招呼坐在了二人中间的小榻上。

    南安王妃毕竟已有些年纪了, 不如年轻人眼神明亮清晰, 越是离得近越是看着他喜欢,“怎么就生得这么个模样, 你府里实在好教养, 个个都这么出众。”

    她从前也是见过贾府那几个姊妹的, 说是绝代佳人也不为过。

    前些年只知有个衔玉而诞的宝玉十分不同,如今见了贾环只觉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贾母最爱听旁人夸她家里的这些孩子们, 现下如何不高兴,便让贾环奉了茶给南安王妃。

    “如今几岁了?”

    贾环轻咳了一声,如实道,“再过一月就十九了。”

    王妃一双眼睛在他的肩膀腰身来回满意地看,打量得人脸颊都有些红了。

    “这么小的孩子竟这样有出息,真是羡煞旁人呐。”她笑着放下茶盏,“近来身子可还好?”

    “谢王妃关怀。”贾环淡笑道,“如今天热起来倒好多了,不像春日里那样难挨,只是仍旧吃着药。”

    王夫人与邢夫人陪坐在旁,互看了一眼低头饮茶,并没有说话。

    又闲话了几句,贾母便说他到了该吃药的时候,这府里不便,叫坐车先回园子里去。

    贾环来去这一趟,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这到底算什么,只想着得在迁居前把这件事了了才行。

    荣庆堂内,贾母散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只留鸳鸯在内。

    南安王妃止不住地笑意,“老太君别见笑,我这都不知该怎么欢喜好了。”

    只是那日自家女儿随她哥哥去看榜,回来便吵着闹着说不要贾环做她的夫君,一问缘由竟是嫌他长得太好看了。

    南安王妃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害羞了,口不应心。

    昨日南安王回来说起此事,既然科举已经结束,贾环也中了探花。即便这两年不急着成婚,也要先定下才好,免得被旁人占了先机。

    正想着这事,便听到外边有婆子通报,“禀老太太、太太的话,二门外传锦乡侯府派官媒递帖子来了。”

    南安王妃心中一动,她记着锦乡侯府的四小姐现如今似乎还未定下人家,且他家与贾家的情分也不浅……

    ………………………………

    贾环从荣庆堂出来,往甘棠院与赵姨娘告别,便牵着乌云和雪球回了大观园。

    如今已是五月末,园内瓜果大多也都熟了,月蜃楼里香扇正带着小丫头采摘枇杷葡萄。

    “三爷回来了。”云翘放下手里才穿好的茉莉花环,转身吩咐铃铛,“去把晾好的药端来。”

    贾环进内室换了身衣裳,坐在了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此处最适合乘凉。

    他那处新宅子的主院也有这么一个秋千,薛玄简直是让人重新造了个月蜃楼出来。

    还在那院子里挖了引活水的小池塘,里头养了许多红鱼,乌云和雪球都很喜欢。

    满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金辉碧彩,说是瑶池仙苑也不为过。

    “晴雯呢?”

    云翘指了指楼上,“在房里换褥子,说新做的一床绡影纱的帐子还没挂过,那颜色柔和纱又轻软,跟云霞似的,让你睡着看好不好。”

    正说着就见晴雯搂着原来那床雨过天青的帐子下来了,见着他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老太太没留你在那府里吃饭么。”

    “有客人在,不方便。”

    贾环朝她使了个眼色,晴雯便将东西给了蕙儿,又端了芦果茶来,“怎么了?”

    “我想了个法子,老太太已经允了让下月搬到新宅子里去,只是现下还没调动人事,你可以留意着收拾东西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快?那可有得收拾呢。”

    月蜃楼里里外外的东西没有个把月的功夫根本收拾不出来,香室里的药材,常日里用的器具摆设,还有库房里的……

    晴雯在脑子里一转好几个弯,似乎是在想该从哪里开始。

    贾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还有些日子呢,不急。”他起身往二楼去,“把饭拿到楼上来。”

    小厨房今日的午饭送来得迟,还是原来那个刘嫂子,“有新做的桂花杨梅浆水,放在井里湃过的,想着三爷也喜欢。”

    “刘嫂子拿些回去吃。”香扇将才摘下来的葡萄给了她两大串,“劳嫂子传个话,就说环三爷想吃冰酥酪,让厨房明日做两碗来。”

    刘嫂子忙不迭应了,闲话两句就回了厨房。

    晴雯带着铃铛、蕙儿、玉霜将饭食拿上了楼,贾环正坐在窗边的凉榻上。

    “近来天热,小厨房的人真是越来越懒了。”

    他见有酸甜的浆水,便倒了一盏来喝,轻笑道,“这也是寻常,月蜃楼又离得最远,自然都是不愿来的,没得好埋怨。”

    反正还有一个月他就搬出去住了,薛玄连府里的厨子都给他备好了,有川蜀的大厨、有宫里出来的糕点师、还有粤东善于煲汤药膳的老师傅……

    “嗯……哼哼……”

    晴雯见他都高兴地唱出曲儿来了,不禁笑道,“快些吃罢,这两日总不消停,这转眼又要生辰了,可好好歇歇。”

    贾环今日胃口不错,吃了半碗碧梗米饭,又就着小酱菜用了一碗红米粥,有两三个菜没动,便赏给丫头们吃了。

    他起身脱下外衫,“去把浴房的水注上,我要洗澡。”

    收拾了炕桌上的碗碟,铃铛在卧房内点上一支甜梦香,又去将床铺好了。

    后头莲花湖上传来柔缓的清风,将窗子都吹开了些。晴雯将窗子扣上,转而打开了露台的门,让风都透进来。

    云翘将切好的瓜果盛在玛瑙碟子里端了上来,才上二楼在廊檐下就远远瞧见薛玄沿着小径过来了,便站在浴房门外道,“三爷,侯爷来了。”

    贾环闭着眼睛泡在温热的水里,“知道了。”

    云翘走后不多久就又有脚步声传来,听着动静是进了卧房,他听到了偏就不出声,坏心眼想捉弄薛玄。

    “环儿?”薛玄将带来的冰盒放在榻边的花几上,走出卧房往暖阁内间来,敲了敲浴房的门,“你在洗澡?”

    “不在,环儿不在洗澡。”

    薛玄轻笑了声,“我给你带了冰酥酪,等你洗完了出来吃。”

    贾环蓦地睁开双眸,趴在浴桶边上朝外喊,“现在就拿进来给我吃。”开玩笑,洗澡的时候吃冰酥酪就像在大暑天里吃雪糕,这才叫享受呢。

    “……好。”门外的人又离开去拿东西了。

    他继续撩着热水往身上浇,又拿起一旁的澡豆揉了揉,水也变得香起来。

    这是用丁香、旋覆花、珍珠、玉屑、红莲、白蜀葵花、麝香共一十七味研磨捣花合和豆粉做出来的澡豆,可使肌肤光净润泽。

    府里最常用的原是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但那个他有些用不惯,身上会无故发干,就只能用这个。

    也怪常有人说他难伺候。

    “吱——”

    浴房的门被推开,薛玄将带来的冰盒拿进来放在浴桶边的小桌案上,里头果然装着他现下最想吃的樱桃牛乳酥酪。

    热气缭绕的房内,这一碗冰酥酪更显诱人,贾环立刻伸出胳膊搭在桶边,“我正想着这个呢。”

    薛玄将手上勺子和碗都递过去,“一直放在冰鉴里的,当心碗底冻了手,还是我喂你罢?”

    “侯爷,我泡在热水里唉!”

    贾环捧着碗转过身背靠在桶边,这热水正好才到锁骨处,不耽误吃酥酪,随后又摆了摆手,让他随意找个地方坐

    “头发都湿了,我给你绾起来。”薛玄拿了镜奁边上挂着的软绸布,“即便是夏日里,也要当心受凉了头疼。”

    他吃了两口酥酪,仰头倒着看薛玄,“姨妈回去都跟你说了吧,老太太已经答应我了,等下月择个好日子就挪过去。”

    薛玄俯身在他额间亲了亲,“到时候给你办迁居宴。”

    “不用弄那些……我也懒得应付来往恭贺的人,咱们俩自己在家吃个饭得了。”贾环午饭饱了,现下这酥酪一时也吃不完,“还给你。”

    “你怎么每次都挑我要睡觉的时候来。”

    薛玄无奈地笑了笑,“这两日事多,只得选午间来看看你。”他将酥酪放回了冰盒里,手放在贾环肩上给他捏了捏。

    “七月我就要到吏部上任了,也不知会不会忙得你这样。”贾环抻了抻手指,好歹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是张显他爹,总比不认识的人好说话些。

    文选清吏司之下分设科处众多,涉及的事情也非常多。

    其余小事也罢,但各级官员的迁升、调任都需经过文选清吏司的筛选和举荐。

    所以能做文选司郎中的人定要清廉,还要知人善任,对待朝中官吏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历来此任都是由陛下亲点,如今除了他外还有一个姓崔的郎中。虽现已上了些年纪,但见事清楚,能力出众,当初也是陛下一手提拔的。

    正是因为崔郎中现下快要荣休了,所以一时无人可以接替。

    前两年陛下本想将陈文景调过去,只是他性子有些太过腼腆,少了两分强硬,怕是不好担当此任。

    倒也不是没有其余人选,但总是差那么一星半点的,找不出个最相宜的,好容易才盼来一个贾环,承湛帝觉得甚为合适。

    “等你上任的时候,我手上的事也忙完了,可以帮你看顾着些。”

    薛玄将他要穿的衣裳拿过来,“不能太累着你了。”

    贾环眯起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自己不行?”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难得听他说这样夸张语气的话,贾环都没忍住笑了,“我是初入朝堂的人,有些事上别跟我这么亲近,知不知道?”

    “遵命。”薛玄取了宽大的软巾给他擦身,一面低声道,“下官保证不会和大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眉目传……”

    他呛了一下,“咳、你就不能换个好词儿。”

    “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见到有官媒从荣国府出来。”

    贾环正伸手让穿衣裳,闻言顿了顿道,“官……官媒。”

    这应该不是南安王府让来议亲的官媒……毕竟王妃午前才见了他,哪就这么着急了,也显得不尊重。

    按理说应该先有官媒递帖子来打听,若不好便罢,若好再安排两家亲长女眷见面,这中间还要隔上些日子才是。

    薛玄看他发愣,俯身投去一个探究的眼神,“环儿?”

    贾环回过神来,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容中藏有一丝淡淡的心虚,连带着唇角也弯起,显得乖巧极了。

    见状,薛玄不禁眯起双眸……

    第 107 章

    “所以, 早在会试前,南安王府便有意择你为婿……”薛玄语气淡淡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那环儿的打算呢?”

    贾环趴在床边晾头发, 无聊地晃着腿,“能有什么打算,不行就直接说我有隐疾算了。”

    “咳、咳咳。”他被口中茶呛了个狠的, 便从榻上起身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无奈道, “总是这么口无遮拦, 这也是能浑说的?”

    贾环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 他的身子如何, 京中那些人不是不知道,早有人私下里这么传了, “那就遂了他们心意好了。”

    薛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这件事我会为你办好的。”

    他翻了个身, 玉纱小衣歪着滑下来,露出雪白的肩头, 十分晃眼。

    卧房内的甜梦香已经熄了, 愈发使人困倦。

    贾环将脸枕在薛玄手心里, 喃喃道, “明日我去找母亲问问,今日那官媒是来做什么的, 再做打算……”

    薛玄将床内的纱衾展开盖在了他身上, 轻声道, “只要你不愿意,一切都好办。”

    “嗯?”

    贾环一下子清醒了些, 便坐起身来看着他,“依你的意思,那我若是愿意呢?难不成你还主张着给我们办婚宴不成?”

    他几乎是气笑了,故意反问道,“环儿觉着呢?”

    “你这个表情……感觉是想去兵部要两箱火药将那婚宴一炮轰了。”

    贾环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说那些。”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又冷哼一声,“装大方。”随后复又躺下了,还将纱衾盖在了身上拍拍,“困。”

    薛玄无奈又认命地摇了摇头,笑道,“磨人精。”

    “你睡不睡啊?不睡就走吧,我若午睡了,你自己坐着也无趣。”他怀里抱着装满了合欢花瓣的夹纱枕头,舒舒坦坦地合上了眼睛。

    薛玄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想来还未过午时,“你好好睡,中书省那里我还有些事。”

    贾环从被子里伸出脚踢了他两下,“总是这么来去匆匆的,何苦来一趟。”

    “谁让环儿现下还住在这园子里,不方便,否则就等晚上来看你了,还能一起用饭。”

    他语气中满是可惜,伸手捏了捏贾环的鼻尖,“不过好在,下个月就能挪到那府里去了。”

    贾环困得神志模糊,只胡乱应了一声,“唔……嗯。”

    ……………………………………

    次日贾环一早就出园子到了荣国府,先往甘棠院去看赵姨娘。

    “哎呦,我正说要进园子找你呢。”赵姨娘拉着他坐到榻上,让丫鬟上了些糕点茶水,“昨日有官媒上门递帖子,你知不知道?”

    “正是听闻这个才来问母亲的。”

    他见赵姨娘的意思,似乎又是与自己有关,于是连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跳。

    “太太和我说,是锦乡侯府要给他们四姑娘说亲,看中你了。”她叹了口气,“冤孽,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这一波还没去,下一波又来了。”

    贾环揉了揉眉心,锦乡侯府严家与宁荣二府是世交。

    严家子女众多,近年来喜事也多,从前他也常去赴宴的,“他家四姑娘算起来,今年才十五啊?我都要十九了。”

    虽说在这里,女儿家这样的年纪议亲也是常事,但是无论他取向如何,这于他都是无法接受的。

    赵姨娘闻言白了他一眼,“你脑子进浆糊了?”

    “……那太太还说什么了。”

    她想了想道,“倒也没什么,连老太太也没说旁的,只怕还要问老爷的意思。”

    贾环直接倒在了榻上,只觉得累得慌,思索道,“二哥哥还未真正议亲呢,想来即便是考虑着我的事儿,老爷也不会让我越过顶头兄长去。”

    若说搬住所是不得已,但在这种事上,贾政定然是有打算的。

    赵姨娘一想也觉有理,“你珠大哥哥娶亲也算早的,当时老爷就不大同意,后来……总是存了个心结。”

    “林姑娘近两年身子养起来了,各人年纪也大了,估摸也是该定下了。”

    贾环踢了鞋,躺在榻边闲置的醉翁椅上,“姨妈有意正式认林妹妹做女儿,已经在看吉日子了。”

    黛玉自幼丧母,后来到了贾府,虽有老太太疼爱,但在林如海未上京的时候,还是宝玉、宝钗和薛姨妈在这园子里陪着的日子多。

    她性子又敏感多思,好在有姨妈和姊妹们时常宽慰,倘若是日日里愁绪满怀,怕是这病也好不了。

    “明日我去见见姑父。”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赵姨娘反而有些疑惑,“你不忙自个的事儿,找姑老爷做甚?”

    贾环坐在太阳窝里晃了晃摇椅,“若是想让家里人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那就要凭空生出一件更大的事儿才行。”

    这样他才能有功夫好好想一想。

    赵姨娘不知道他在憋什么坏心眼,只依稀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

    “母亲,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她忙捂住眼睛,“哈哈哈,好像进沙子了。”

    ………………………………

    次日,林府。

    林如海午间从中书省回来,听说贾环来了喜得忙让下人传饭食糕点,“来家里也不早些说,姑父好顺道给你带酥酪回来。”

    “姑父府上的冷元子也好吃呢。”他也才来不久,只是坐在堂中略等了等。

    贾环跟着进了他的院内,二人坐在了海棠树下的青石桌旁,“姑父这几日可还忙。”

    林如海现已从中书省右侍郎升任刑部侍郎,官居三品了,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有雍王殿下在,倒比才任时少了许多章程麻烦。”他点起小炉,给贾环斟上一盏岁蝠茶,“这是你林妹妹在家乡时最喜欢的,尝尝。”

    贾环接过玲珑杯,“好香的茶,这是姑苏才有的?”

    “哈哈是啊,前几日才让人带了来的。”

    林如海对贾环一向疼爱,也更看重些,因着自己也是探花郎出身的缘故,便更觉亲近,“往后若是有什么不好,尽管来找我说话。”

    他笑着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今科状元是姑父的学生,陛下都夸赞过的。”

    “裴录那孩子……确实稳重。我去翰林院看过一甲的试卷,于立国之本上你不如他,但是于治国之策上,他不如你。”林如海现下回想起那两份卷子,心内仍感欣慰,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那日他去翰林院,早已有许多朝中同僚围在今科一甲的殿试试卷前品阅,时不时就能听到高谈阔论的赞叹声。

    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侄子,绕是他这样的性子,也是笑意难藏。

    裴录的试卷,贾环还没看过,不过曾听谢俨说,确实非常出色,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裴状元是回乡接妻儿亲长来京了么?”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玉瑰还未成家呢,只是他祖父母仍在,该接进京中好好颐养天年才是。”

    贾环面露惊讶,“他这个年纪,没成家倒是挺少见的……”

    毕竟在这地方,弱冠之龄成亲都算是迟的了,贾蓉十八九岁时原配妻子秦氏都已经去世了。

    “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他祖父祖母又开明,一年大似一年了,竟也不急,往后也只好我给他打算罢了。”

    近来事忙,林如海还未开始考虑这件事,再者他府中也没有可以出面的女眷,怕还是要劳烦史老太君。

    若不是有个宝玉,竟也不必麻烦了,裴录人品德行出众,容貌清俊温雅,实在是做女婿的好人选。

    想到贾宝玉,林如海只觉一阵头痛。

    “唉……”他突然叹了口气,又问道,“老太太近来可好?”

    贾环道,“祖母身子仍旧硬朗,只是如今天儿闷热,也不爱出门。”

    贾母是最爱热闹的,夏天来了,却连东府那边都不过去了。

    林如海闻言便道,“过两日休沐,我再到府上给老太太请安。”

    目的达到了,贾环便笑说,“老太太前儿还念叨呢,说端午的时候您也没过来,想必是一个人过的节。”

    “近来事多一时抽不开身,难为老太太挂念了。”

    正说着闲话,午饭被送了过来,林如海用过饭后还要回刑部,贾环便告辞离了林府。

    李素驾车稳当,他坐在车内晃悠悠地,又吃得饱,于是直接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已经到了,公子?”

    贾环睁开眼睛抻了抻腰,带着林如海包给他的点心下了车。

    “你回罢,明日午时再来接我。”

    李素应了一声,“是,公子。”

    他摆摆手便进了大观园,才过了沁芳桥,就远远的见宝玉和黛玉在花冢边坐着,似是在同看一本书。

    桃樱梨花散落满地,铺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粉,轻风送来花瓣落在二人肩上裙边,甚是美好。

    “真有情致啊……”贾环无意打扰这场景,便绕过沁芳闸从小径回月蜃楼。

    蕙儿才从小厨房拿了新鲜的栗粉糕和绿豆奶酥,正好在拐角处遇上,笑着追上前来,“三爷,云翘姐姐让我拿糕点回去呢,算得巧您是该回来了。”

    他掀开食盒拿了一块绿豆奶酥,“有些日子没做这个了。”

    二人闲聊着回了月蜃楼,贾环将手里的东西给了香扇,“这是透花糍和海棠糕,还有玫瑰山药糕,再切些果子煮上两壶花茶,等过了晚饭咱们抹骨牌。”

    说完他便上楼洗澡去了。

    院里的小丫头们也都高兴起来,她们这位主子玩牌不为赢钱,只是为了好玩儿,每次赢的那些都散给她们了。

    云翘和晴雯几个叹气笑了笑,吩咐别声张,若是让上夜的婆子知道了要念叨。

    第 108 章

    转眼便是六月, 为着贾环即将到来的生辰,荣国府上下忙活了小半个月。

    从前每年生辰都是简单的过,因是顾忌着他小孩子家的, 身子又弱, 怕禁不住那么大的福气,所以也不敢太铺张。

    现如今他高中探花,又得陛下看重, 贾母吩咐凤姐在各庙庵道观还有相国寺多做了好几场大法事,以求平安顺遂。

    这日初一, 贾政归京入工部述职。

    虽在书信中早已得知家中幼子殿试中了探花, 但父子二人至从那后还未曾见过, 这才回府去荣庆堂见了贾母, 然后便急着要见贾环。

    “ 你慌什么?环儿得了话自是会来的,就在这说话, 省得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吓唬了他。”

    贾政忙道, “母亲多虑了, 儿子并无此意。”

    他复又在灯挂椅上坐下了,“方才母亲所说让环儿别处另居的事, 我也想到了, 既是他姨妈家的屋子, 住下也便宜。”

    贾母靠在榻上, 边上是鸳鸯在打扇子,只听她慢悠悠道, “环儿如今与你的官职品级一样, 但你若要拿出老子的款儿来管教, 自然也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他在朝中如何行事、说话、交际,你不要多加干涉。”

    “你长年外派在别处, 于父子情份上到底失职,一家的孩子女儿们都是你太太在照管,也是老婆子我还硬朗,否则也是看顾不上了。”

    “我从前不与你说的,今日要讲给你,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何也强求不得。”

    “珠儿早逝,宝玉这一世就是这样了,好歹还有环儿替你光宗耀祖,往后连我也有脸面下去见你父亲。”

    闻言,贾政忙拱手跪下了,叩头道,“母亲这样说,我如何敢当!只盼您息怒,是儿子不孝了!”

    贾母摆摆手,“我不是要责问你,起来罢。”

    “母亲的话,儿子定然谨记在心,不敢有违。”

    他擦了擦额间才冒出的汗,便起了身,“听闻有官媒来议亲,不知母亲如何为环儿打算,言说长幼有序,儿子想着还是要先将他哥哥的亲事定下才好,。”

    贾母沉思半晌,“宝玉和颦儿自幼一处长大,又性情相合,我这几年瞧着,若是再各自相看别人……”

    “怕是拖累颦儿的病,连宝玉也要留不住了。”

    她又叹了口气,“南安王府的姑娘虽好,但深想来,总觉着和环儿不相合,该有个稳重贴心的照看他才好。”

    贾政只得连声应是,从前他和王夫人说,也是觉得黛玉配宝玉好,那毕竟是他妹妹唯一的女儿,才情品行也甚好。

    林家世代书香门户,便是性子有些目下无尘,孤高了些,也是应当的,只怕还是宝玉高攀。

    再者林如海现已官居三品,他是探花出身年纪又轻,学问诗赋都很出众,有这么个岳父在,想来宝玉也能懂事些。

    贾母接过香茶抿了一口,“至于环儿的事,等我亲自请相国寺的主持为他看了八字再说。”

    “环三爷来了。”

    贾环正巧在凤姐那里看苑儿,否则也来不了这么快,“给老太太、老爷请安。”

    贾母一见他面上就浮起笑意,“来,到我身边儿坐。”

    他便微微颔首,“谢老祖宗。”

    “你老爷才回来,想着有些日子未见了,叫你来说说话。”

    贾环如何不知贾政的性子,他并不如宝玉一般怕老爷,连胆都要吓破,这么些年也算是应对得宜。

    贾政方才才被贾母敲打过,这又是在荣庆堂内,现下说话自然收敛许多。

    先是问了他今日是否吃药,近来身上可还犯宿疾等话,再问了殿试、面圣、谢恩如何如何,贾环一一应答。

    “老太太,外头有官媒递帖子来了,太太说是临昌伯府的,问老太太可要见见。”

    王夫人既然让人来问贾母,那多半又是冲着贾环来的。

    她咳嗽了两声,“就说我病了,一时恐不得见,太太知道如何说。”

    “老祖宗……”贾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都是为着我的事,才使得祖母如此为难,孙儿真是无地自处了。”

    贾母将贾政打发走了,揽着他往暖阁里去,宽慰道,“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经用,什么都有我替你们挡在前头呢,不怕。”

    祖孙两个在暖阁小榻上坐下,鸳鸯也出去了。

    “好孩子,你身子向来孱弱,性子又懂事乖巧,我也不忍在此事上太逼迫了你。”她不是看不出来,贾环如今的心思全然不在男女之情上,想是不愿因此分心耽误了仕途。

    左右孩子还小,他身有功名官职,容貌又生得这样,也耽误得起。

    贾母拉过他的手拍拍,“这几日可是忧心了?别伤了身子才好。”

    贾环如实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两分不好意思,耳垂也泛了点儿红,“嗯。”

    “哈哈哈哈哈……”她没忍住笑了一会儿,“你小孩子家的,又不懂这些,难为自个琢磨了。”

    鸳鸯在门外听着里头传来贾母爽朗的笑声,也没忍住轻笑了下。

    ………………………………

    初五,林如海往荣国府走了一趟,先是在荣禧堂与贾赦贾政寒暄一番,便过荣庆堂拜见贾母。

    “你如今独身住着,若是得空就多来,咱们一家子合该亲近些。”

    他坐在下首,便温声道,“岳母大人慈爱,小婿往后一定常来。”

    贾敏早逝,林家又实在没有了人口,几房远亲都各省流离不定,现下他在京中除了黛玉,也只有贾家这门亲戚了。

    “颦儿今日和她姊妹到东府里去赏花了,不然也好让来见见。”

    “她愿意出门走走就好,于身子也有益。”林如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意道,“环儿不在?”

    贾母笑说,“今日相国寺那里念《延寿妙门经》,他跪经去了,得要晚些才回。”

    闲话几句后,他便说出了今日的来意,想请贾母为裴录留意好人家的女儿,“小婿惭愧,只得有劳岳母大人。”

    “也为难你想得到,他既出众得体,还是你的学生,我如何能不上心呢。”

    贾母年轻时便好与人做亲,况且早前听闻姑爷有将黛玉许配裴录之心,她尚未细询其意,今想来也不是真的,“这样的事你爷们家的不好自个打听,便交给老婆子我罢。”

    林如海躬身道谢,“老太太费心了。”

    “过两日是环儿的生辰,得空的话,便过来吃顿饭,也好热闹热闹。”

    他自是应允,前日就已向刑部告假过了,将初九这一天留出来的。

    ………………………………

    六月初五,正逢相国寺做慈悲道场,贾环要替赵姨娘求新的护身符,便一早出府往这里来,身边只跟着贾蓉。

    “三叔,都要午时了,先回厢房去用饭罢。”

    贾环也觉着小腿有些酸麻,便起身施礼退出了大殿,“今儿倒清静,不似初一十五那样人多。”

    贾蓉小心扶着他的手臂,“正是,也免得吵吵嚷嚷的,念经声都听不清了。”

    “听说珍大哥哥和大嫂嫂在商议着给你物色出众的女孩子做续弦,你可知道了?”他也是那日在凤姐处听贾琏说的,这几日没见着人,也没空细问。

    贾蓉点了点头,“父亲已和我说了。”

    “你丧妻后也过了这几年了,房里没个人牵挂着你,往后愈发要翻天了。”贾环今日跪得有些久,便轻咳了一声,又道,“等成了家,也能出息些。”

    他垂着头听教训,语气带着点儿急躁,“三叔……你知道我一向听话的。”

    贾环扭头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到底嫌不解气,又往他脸上轻拍了一巴掌。

    “别等我知道,疯起来连命都顾不得了,你且等着。也就是我这些日子不得空,等我闲了自然有好的等着你。”

    前两日在东府里吃早饭,尤氏说他竟在当值时与同期的两人在内廷划拳比酒。

    幸而只是在御马监外没多远,否则若是醉酒冲撞了贵人,怕是不死也要降罪全家。

    贾蓉的性子自来有两分邪戾,在家里人面前还好些,在贾环面前就更乖,但在外头也不管是天是地的,只由着自己高兴,其余什么也不论。

    “哪一日连我的命都给你抵了去,你就如愿了。”

    这话在贾蓉听来可谓诛心,二人一进厢房,他便跪下了,“从此往后,我再也不胡闹了,三叔千万别往心里去,若气坏了身子我就是真该死了。”

    贾环坐在小方凳上倒了两盏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也算没白疼你,起来罢。”

    他才起身,送斋饭的小僧人便来了,“二位好坐。”

    外边儿忽然响起了不小的动静,贾环让他出去看,原是弘王和雍王两位殿下来了。

    “也不是初一十五,他们怎么选今日上香来了。”

    况且宫里也有供人跪拜的庙宇,何必跑到这相国寺来,“大约是来找人的罢。”

    一旁的小僧人听了便如实说,“施主说得正是,弘王殿下与主持是旧相识了,只是主持四处云游不定,长年也不多见。”

    贾环道果然如此,想着明知人家在此也不好装不知,免不得去寒暄了几句。

    第 109 章

    月蜃楼一大早就涌来了许多人, 每逢有主人家过生日,底下人也高兴,既能得喜钱, 还有吃食酒水的恩赏。

    尤其贾环的生辰今年办的盛大, 园子的门才开就从东西两府里进来许多有脸面的媳妇妈妈还有丫鬟们,这都是来贺寿的。

    “三爷、快醒醒,拜寿的人都要挤破门槛了, 你还睡呢。”

    香扇推了推在床上蜷成一团的贾环,先将他怀里抱着的枕头拿走了, “我的爷, 你看看都几时了, 昨儿让你早些睡, 又不情愿。”

    贾环早听到闹哄哄的声音了,只是没睡够还困着, 所以仍旧赖床。

    “先醒醒……等会儿宝二爷林姑娘他们也要来了, 看你还睡着, 定然笑话你。”她将屋内两边的窗棂打开了,然后推开露台的门, 让微风吹进室内。

    琉璃隔门外站着一列捧热水、香茶、面巾的小丫头, 香扇便让她们进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坐在床边, 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光, 夏日里天都亮的早,昼长夜短, 不似冬天那样寒夜漫长, 惹人讨厌。

    “云翘姐姐和晴雯姐姐被太太喊去说话了, 还没回来呢。”

    香扇虽年纪比她两个小,但论起对贾环的贴心, 是一样的,究竟是从小就在甘棠院一处长大的。

    贾环只穿着个绿纱小衣站在窗边洁牙,院子里满是人,带起香风阵阵,他显得有些恹恹的。

    芳官踩着楼梯上来了,见他在这就立在窗外回话,“琮四爷带着巧姐儿和苑哥儿来了,说要给三爷磕头。小蓉大爷和蔷哥儿早前来了一趟您还睡着,便将贺礼先放下了,留下话说过会子再来。”

    他点了点头,“让人给那些媳妇妈妈们端些果子,我就下去了。”

    站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又洗过脸,自然也没了困意。

    贾环换了一身银红纱绣杏花春燕的长衫,鸢尾宫绦上系着双衡如意螭纹玫瑰佩,项上戴着珍珠金璎珞,手上仍旧是胭脂碧玺。

    甫一下楼来,院内站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他都欠身道,“三爷寿安。”

    “各位妈妈有礼了。”

    自然有院里的小丫头捧了大漆托盘出来,上面放的是些喜钱香袋之类的,供人抓取。

    贾环进了正堂,贾琮带着巧儿和苑儿正在西暖阁的窗边看后湖才开的莲花,见他来了便忙请安问好。

    贾苑已经会走路了,现下被姐姐牵着趴在榻上玩白玉九连环,“三叔。”

    “嗯,又长高了。”他伸手摸了摸苑儿肉乎乎的脸蛋,“你们就留在这玩,等吃过午饭再回府里去。”

    晚上还有寿宴,贾母下帖子请了各亲朋好友来家里相聚,现下时候还早,倒先不急着过去。

    贾芸和小红也带着诤儿来给他祖父贺寿,贾诤还不会走路,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贾环抱着他在院里走了一圈儿。

    不多时宝玉、黛玉、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带着袭人紫鹃几个丫头们,还没进月蜃楼的门,远远就已听到了笑闹声。

    今年前来拜寿的人更比往年还多,晴雯和云翘过那边府里听了许多吩咐,赶在午饭前回来,又忙着招呼来往客座,一时众人皆不得闲。

    贾环坐在正堂榻上,连喝药的功夫也没有,笑得脸都酸了,一直到快未时才见完客,“太太唤你们做什么去了?”

    晴雯正让小丫头收拾碗碟茶奁,“还不是为着你要搬,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丫头也罢了,咱们这几个可不都要跟着去。又吩咐好生打点着,在那边不像这府里,莫要以为离远了老太太就懒怠起来。”

    “左右都是些少不得的嘱咐,太太说着我们听着,记在心里也就是了。”

    贾环点了点头,实在没什么精神,于是在月蜃楼略睡了一会儿,待时辰到了便坐车出了大观园往那边府里去。

    荣国府中早已是悬灯结彩,亲友往来络绎不绝。

    凡所视之处,满挂各色佳灯,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又点了两班小戏,笙歌不绝,锦绣满堂。

    两边大梁上挂着玻璃芙蓉彩穗灯,廊檐内外满挂各色羊角纱绣宫灯。

    每桌席边都设了花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燃着庆寿香,又置了小盆景、花漆茶盘、盘内放的莲花盖碗泡着九曲红梅茶。

    东边设一紫檀透雕麒麟三屏长榻,上置娇枕软褥,是贾母坐的。

    贾环过来的时候戏将将开场,一路上各处男女见过皆请安贺寿不停。

    席上除自家亲长姊妹外,又有薛姨妈带着宝钗宝琴、王子腾之妻高氏携其子,还有忠靖侯史鼎之妻,保龄侯史鼐之妻……他过来也都一一见过。

    “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歪坐在那榻上,伸手让他上前去,笑道,“今日我们都是托你的福了,不然也难热闹。”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

    榻下还设了一张小高桌,上摆着酒菜果浆和点心酥酪,这是给贾环独坐的。

    他右手边一席坐着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四人,再往下一席便是宝琴与三春。

    左边是邢夫人、王夫人坐一桌,赵姨娘因是寿星生母便也独设一小桌,再就是尤氏、李纨、凤姐几位年轻奶奶们。

    花厅下的几处便是贾赦、贾政,贾珍为首带着贾琏、贾蓉、贾蔷等,另一边是薛蟠和王家史家的几个兄弟,廊下还有几桌坐的是常日不甚来往的族中男女。

    此刻台子上唱着的是《长生殿》中密誓一出,正是贾环素日最喜爱的。

    大红花毡上备了几个簸箩的大钱,听到他说,“赏”,便有媳妇婆子们往戏台上一撒,只听满台钱响,叮铃啷当好不悦耳。

    底下坐着凡是贾环子侄辈的皆上前敬酒,他执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里头盛着杨梅清酿。一波一波庆贺的人太多,即使他喝的不是酒也有些头晕,便扶着桌角坐下了。

    “恭贺环三爷千秋。”

    贾环闻言抬眸一看,却是薛玄背光站着,他穿了一身二色金满绣纱衫,头戴玉冠,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砰——”是外面的烟火放起来了,夹着各色花炮爆竹,掩住了漫天星斗。

    这样响亮的烟火声中,贾环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陛下不是叫你去五陵山看祖庙么,这才去了几日,怎么就回来了。”

    薛玄将手中的酒杯和他的轻碰了下,笑道,“总是要赶回来为你贺寿的。”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的。”

    他皱了皱鼻子,在心里存了一整日的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贾母被宝玉和鸳鸯搀着起身,过来朝他两个笑道,“还不出去看烟火,等会儿可没地方站了。”

    众人也都出了花厅,在廊下阶上站定,今日放的烟火花炮都是外贡的,新奇精致,散得漫天都是莹莹光点。

    贾环和薛玄站在一处,烟火噼啪绽放,他两个还能交头接耳的说小话。

    “今年的寿礼可还喜欢?”

    “你不知我忙得什么样,都堆在那儿,我还没看呢。”

    “啊……今儿不高兴了?”

    “哪有。”

    ……………………………

    也是真的巧,王熙凤请人算的迁居吉日正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一个月的功夫,月蜃楼中的东西已陆续搬过去让人归置,今日贾环就也要挪过去住了。

    一早他便先过宁国府宗祠祖先堂两处行礼,又至贾珍尤氏房中略坐了坐。

    这才回了荣国府去见贾政,自荣禧堂出来又至荣庆堂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给巧姐儿送了生辰礼。

    待到各处都见过,在贾母处与宝玉、黛玉等姊妹们吃过午饭,去别过赵姨娘,便有钱槐钱椿随侍他坐车到那宅子里去。

    原来在月蜃楼的丫鬟,除了晴雯、云翘、香扇这三个大的,他就只带了铃铛和蕙儿,其余留守在园内待日后由管家媳妇分派。

    今早晴雯等已带了贾环贴身的东西坐车先去了,贾母原本要再从家生子里挑选些出色的小厮婆子跟着,但被他糊弄过去了。

    那屋子如今已挂了‘贾宅’的匾,里头所有下人也都是他有身契的,自然用不上荣国府的人。

    “三爷,到了。”

    贾环下了车,眼前黑漆广梁大门宽阔豁达,椒图玉辅首刚柔相济,甚为庄重。

    “左右今日家里没客,你们在外院熟悉熟悉。”原本想着有李素在,就不带他两个了。

    只是贾母想着他不带熟悉的小厮,出门不便,为消她顾虑,也就把钱槐钱椿要了过来。

    左右内宅有晴雯几个,外院就让他两个历练着办事,也不枉这些年伺候一场。

    原本薛蟠和谢修他们闹着今天要来温居的,只是他嫌累,就说不急,等往后再另议个日子。

    这院子因都是按照贾环的喜好修葺,与别处十分不同,宅园合一,各处错落有致,花丛繁茂,古木沉香。

    穿过前院再进镌花门楼,两边抄手游廊连着东西跨院,雕梁画栋,轩峻壮丽。

    内里最大的主院是贾环住的,名‘春山居’。

    春山居是将永宁侯府中薛玄的院子和月蜃楼重在了一起,后头又启了一大片莲花湖,让他夏日里仍旧可以坐在露台上赏花看书。

    院外栽着合欢树、紫玉兰、绿萼、梨花。

    门内满是天下各处搜集来的珍奇花草,池塘游动红鱼,山石堆砌的六角亭地势略高,是夜晚迎灯看鱼最佳的视角。

    春山居有日常维护懂得侍弄花草的婆子,也有干杂活的小丫头,晴雯香扇等只管收拾二楼他住的卧房,再就是管着一楼所有东西的使用。

    这楼大体是照着月蜃楼的样子盖的,但相较起来要更大更宽阔些。

    “三爷!”

    晴雯正在二楼檐下朝他挥手,因为前院太大,所以她的声音都显得更轻了。

    乌云和雪球是随她们一起来的,现下正趴在小池边用爪子拍水,吓得那些鱼儿四处乱窜。

    贾环走过去各给了一个脑瓜崩,故意恶狠狠道,“这些鱼我还要养好久呢,若吓死了,就卖了你们去换。”

    “嗷呜……汪汪呜呜。”

    他满意地拍拍狗头,“嗯,乖。”

    直到未时一刻,卧房才收拾妥当,屋内除了摆设家具要更精贵些,连那几扇琉璃隔门都是几乎和从前一样的。

    除了晴雯是知道这园子来历的,其余丫头们都惊奇得不行,连云翘都止不住的赞叹。

    贾环坐在榻上踢掉了鞋子,“春山居边上的西跨院以后就给你们住了,夜间也不用叫人上夜,我会安排个小厮过来。”

    在阜临围场时他的起居就是李素伺候的,如今仍旧还是让他来做。

    “这怎么行,那些男人粗手粗脚的,怕是连个茶都不会端,你怎么受得住。”

    贾环无谓道,“他还算细心,白日里仍旧由你们做我近身的事儿,省得你们睡得不安稳。”

    夏日里还好,他夜里几乎都不会起身叫茶,只是冬日里容易生病,煎药烹茶的事就多了起来,但……就这近年也渐渐好些了。

    他拿定了主意,旁人再说也是无用的,她们也只得听从。

    “让人拿水上来,我要洗澡。”

    铃铛和蕙儿毕竟小些,到了个这么新奇的地方,自然想各处跑跑,闻言便都领命去了。

    云翘和香扇拿衣裳去了浴阁,里头是青玉砌的池子。

    贾环解了外衫,吩咐在房里点香的晴雯,“让今日的晚饭送得迟一些,薛玄会来。”

    “唉,我这就去。”她盖上熏炉,“晚饭可要留人在旁伺候?”

    他摆摆手,“那时你们就都回去罢。”

    ……………………………………

    晚霞映天,春山居檐下墙角的灯都点起来了,满院姹紫嫣红,馥郁清芳。

    贾环洗过澡后又吃了药,便坐在秋千上晾头发,他手上拿了两个铃铛藤球,时不时就扔得远远的,让乌云和雪球去捡。

    这样无聊的游戏,两只狗仍旧乐此不疲。

    薛玄来的时候,厨房正好将饭食都送了过来,这才上桌,他就跨过院门进来了。

    云翘和晴雯将碗碟玉筷都摆放好,便退了出去。

    贾环见他手上拿了个红木盒子,便问,“又带什么来了?”

    “给环儿的乔迁之礼。”

    薛玄绕过要往自己身上扑的乌云和雪球,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今日可累了?”

    贾环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盒子,抿了抿唇道,“还是有些累的……一上午走了好几处地方,腿都有些酸。”

    待到打开红木盒子,里面竟然放着一把金扫帚。

    “噗。”他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这什么啊……”

    薛玄点了点那物件,“清除旧事,喜迎新屋。”虽然他现在还不完全知道,那日贾环醉酒所说代表着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好的。

    从前也罢,他只盼着往后,贾环能事事顺遂,日日开怀。

    贾环合上红木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只是轻声道,“先吃饭。”

    二人坐在了六角亭中,李素在一旁随侍,今日的菜式做得都是贾环喜欢的,每一样都很合他的口味。

    薛玄手上的差事都交了,这几日还算空闲,待吃过饭后,便跟着他上了二楼卧房。

    贾环进屋便换了衣裳躺到床上去了,他头发半散着,如丝绸一般垂在身前肩头,抻了抻腰,“唔……”

    “不是说腿酸么,我给你捏捏。”

    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抬脚踢了一下,“我的新床,你去洗了再上来。”

    薛玄简直想往他脸上含着咬一口,但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在柜子里取了衣裳去浴阁洗漱了。

    屋内放着一盆冰,衬着雪中春信的味道都更为凛冽沁香。

    贾环打了个哈欠,才过了一会儿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仗着这楼里没有旁人,扯着声音就喊,“薛——玄——快——出——来——”

    “咳、咳。”这么说话确实费嗓子,他坐起身打开床边的螺钿匣子,从里头拿了一粒香雪润津丹用。

    床边还放着一本《左传》,左右此时无事,便打开顺着上回看到的地方继续读了。

    薛玄连发尾的水迹都没擦干就出来了,水痕沿着脖颈腰腹划过,洇湿了薄衫,透出隐约的轮廓。

    贾环的眼神直勾勾看过去,狐疑道,“你故意的?”

    “嗯?”他有些不解,手上软巾随意在发间裹了两下就坐到了床边,“是不是困了?”

    贾环往床里挪了挪,背靠在两个软枕上,然后把腿搭了过去。

    薛玄睡在外侧,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肚,“这里酸?”

    “嗯嗯。”他随意应了两声,又打了个哈欠,有些睡意朦胧,随口道,“还有两天就要到吏部去就职,以后我也要上朝了……”

    “我会陪着环儿的。”薛玄揽腰将人抱进怀里,“不怕,等到有朝会的日子,我都来接你一道去,下朝了我们也一道回来。”

    贾环脸枕在他胸口打瞌睡,闻言顿了顿道,“你也不嫌麻烦的,永宁侯府过来虽顺路,但也要再绕一条街呢。”

    “还不如搬过来一块住来得方便……”

    薛玄怔了怔,怕自己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环儿?”

    贾环用手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青丝铺了满背,双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温润而乖巧,还带着一丝从前所没有的旖旎动情。

    “你没有想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倾身靠近,双臂环着对方的脖颈,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隙,眼中也只有彼此而已。

    双唇相触的瞬间,薛玄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喟叹,紧接着便加深了这个吻,几乎是要将人拆吃入腹。

    “嘶——”贾环感觉自己的下唇似乎被咬破皮了。

    他退后了些,伸出舌尖点了一下那处,好在没有出血。

    薛玄犹嫌不足,掌心托着他后脑勺,又往自己身前送了一把,这回倒温柔许多了,只是唇齿相依的摩挲。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环觉得再这么下去嘴唇都要变薄了,便推开他抱着被子睡到床里去了,“差不多行了……”

    他深深看了贾环一眼,终于做了那件他想做很久的事。

    “啊。”一声小小的惊呼。

    薛玄舌尖舔了舔牙,满足道,“环儿的脸果然和捏起来一样软。”

    贾环简直哭笑不得,“你有病吧。”

    他咬得轻,都没留下什么痕迹,似乎只是想用牙齿感受一下贾环的质感。

    “环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睡不着就出去,我要睡觉了。”

    贾环觉得现在不是好的谈心时间,因为他真心挺困。

    薛玄轻笑了声,展开被他窝成一团的被子盖在身上,抱着人睡了。

    反正……来日方长不是么。

    第 110 章

    七月初九, 贾环便到了吏部上任,在文选清吏司中郎中是最高级别,再上就是吏部侍郎和吏部尚书。

    文选司中现包括他在内有郎中两人, 主事六人, 另有经承三十人分在开设科、求贤科、升调科、都吏科等机构分办司务。

    贾环在前一日去了吏部尚书张本肃府上拜访,有张显在,尚书对他也甚是客气, 知无不言的。

    后来越聊越投机,还硬要留他在家里吃饭。

    不用朝会的日子里, 吏部都是辰时上值申时散值。

    淳朝不鼓励官员夜值, 若是到了散值时间还不离去, 会被认为是自身能力不足或家中不睦。

    还未到申时, 薛玄就将马车停在了吏部大门旁,让贾环一出来就能看到。

    芦枝怀里还揣着一包云腿酥饼, 果然时辰一到, 就陆续有吏部的官员从门内出来, 或独自坐车坐轿离去,或三两个结伴至酒馆小聚。

    “三爷呢……”

    薛玄透过窗帷看向门前, 一连又出来了五六个吏部官员, 其中就有贾环。

    他穿着一身云雁纹纱罗绯袍, 四色宫绦系着金玉环绶, 放眼望去都是一样的穿着,或只在衣料纹样上略有不同, 这一身常服倒更衬得他分外出众了。

    贾环身边围着四五个他的同僚, 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都散值了还要这么步步紧跟。

    芦枝赶忙朝那边挥挥手,总算是盼得他抬首看了一眼, 只见他和周围人说了句话,众人便都拱手告辞散去了。

    踩着轿凳子上了车,贾环一把取下了顶上戴的玉冠,将发丝散成马尾,“可勒着我了。”

    他年纪小,从前也未曾将头发都束在冠里过,自然还不适应。

    薛玄抬手给他揉了揉发根,“勒疼了?明日我为你束发。”

    “今日是你头一回上值,感觉如何?”

    贾环往他怀里一坐,整个人都摊成一块柔软小饼,“文选司事情虽多,但各科上下有序,办事也利落,就是头一日还不太适应,所以有点累。”

    “崔郎中也不知是不是急着告老还乡,好回去一家子享天伦之乐,只恨不能将所有事务都一齐灌进我脑子里。”

    “那些同僚下属还是挺照顾我的,没看着我年轻就不伏,说话也客气……”

    薛玄就这么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句,心中甚感新奇。

    毕竟这样接他下值的经历是从前没有的,只是听他这么嘟囔着,也觉得满足得很。

    时候毕竟还早,二人顺路去悦食府吃了饭才回家。

    春山居笼罩在夏日晚霞中,乌云和雪球到了新地盘,整日在院中乱逛,天黑了都喊不回来。

    “你的东西都搬齐了没?”

    薛玄这两日将自己的使用和书房都陆续挪了过来,安置在内院南边的暮雪园。

    这两处院落挨着,内有一道角门相连,春山居人多眼杂,暮雪园中的书房也放了贾环的东西。

    这处小园虽没有贾环住的地方那么大,但胜在清静雅致,又临着府中的桃林梅山,窗外四时景致都很好,

    往后二人休沐时白日可在此处办公,晚间还是歇在春山居。

    “都收拾好了,我让人抬了一张极大的紫檀桌案,够我们往后一起处理公务,可想去看看?”

    贾环坐在卧房的榻上,伸手搓了搓乌云的狗头,“改日再看罢,明儿还要上朝呢。”

    他们已经在外边用过了饭,晴雯和香扇将屋内收拾好也就离去了,只有铃铛还在外间煎药。

    李素让人在浴阁内注满了热水,又将衣裳浴具都拿了过去,“公子,可以沐浴了。”

    “嗯。”贾环把两只狗往薛玄那里推,“给它俩爪子擦擦,放到暖阁里睡觉。”

    铃铛端着药碗进来了,“三爷,药熬好了。”

    “搁那儿,等晾凉了我就喝,你回吧。”他解了外袍递给李素,“让厨房夜里别熬燕窝粥了,另做些软食我在车上吃。”

    因着明日要参加朝会,寅时就得到达宫门口,起床后也没空在家里慢悠悠用早饭了,许多官员都会选择口含参片以防体力不支。

    薛玄给两只狗擦了爪子,身上被蹭了厚厚一层狗毛,“咳、明日让人给它们梳一梳,省得掉得哪里都是。”

    贾环没忍住笑了,“得了,这会子梳了也是白梳,还是会掉的。”

    他转身出了卧房往浴阁去,等出来的时候芦枝已经送来了银耳薏米甜羹。

    “药已经晾凉了,正好用羹压一压苦味。”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便端着薏米甜羹去了露台上,檐下挂着从前贾蓉送的那盏琉璃珠穗羊角挂灯。

    从湖面上传来幽幽莲香,摇椅扶手边系着几只药香囊。

    薛玄将露台上的茶炉点上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我去去就来。”

    “说得这么正式……”贾环抬脚踢了他一下,催促道,“你还洗不洗了。”

    他一把握住那雪白光滑的脚踝,故意笑道,“也不知那日是谁,我才进去脱了衣裳,就在外边喊让我快出来。”

    贾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耳尖都红了,“本来就是你洗的太慢了。”又狐疑道,“你不会是……在里面干坏事吧?”

    薛玄愣了一下,转而眯起眼睛,指腹摩挲着他小腿上的肌肤,“环儿若是好奇,可以跟我一道去。”

    “你想得美,我这儿现在还有印子,都紫了!”贾环点了点自己的肩膀,又接着点了点腹间,“还有这里。”

    那日晨间,他刚醒就被薛玄掀起衣裳胡乱亲了一通,虽然不疼,但洗澡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腰上现在都还有一个牙印。

    倒不是薛玄咬得多狠,只是他这身子留下的痕迹难消,除非配了药抹上。

    但薛玄是显而易见的喜欢,既然感觉并不疼,贾环也就随他去了。

    “好……那你坐一会儿,等我出来给你煮茶喝。”

    贾环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夏日的夜幕繁星漫天,园子里的知了已经被粘了,但还是能依稀听到从外边传来的虫鸣声,远远的。

    这声音他倒不反感,因着是夏日里独有的,便也显得动听起来。

    或许是因为第一天上值的缘故,贾环虽疲惫但却不困,甚至还有种隐隐的兴奋感,他终于真正走入了朝堂。

    李素从香室取来了烹茶的酸枣仁和茯苓、百合,“公子,这是侯爷要的东西。”

    “嗯,你也去歇着吧,明儿告诉钱槐一声,过两日休沐有人到家里吃饭。”

    他将吃了一半的甜羹放下了,“北静王会带着王妃和小郡主来,将北厅好生打理出来,别失礼。”

    李素应了一声,“是,公子。”

    贾环起身站在栏边赏莲,兴致正好却隐约感觉到有蚊虫靠近,便抬手将露台上的秋香帐放了下来,也拢住了冰盆的凉气。

    那琉璃灯散发出的烛光在纱帐内愈发朦胧梦幻,有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环儿。”

    转身便见薛玄穿着跟自己一样的薄衫,坐在摇椅对面的方凳上,“是不是等得无趣了?”

    他哼了一声,“是啊,我差点儿就要让李素去看你是不是掉进池子里出不来了。”

    薛玄忍不住轻笑,“那明日洗澡前,我先去点上一柱香,看看到底是谁慢一些。”

    “你敢。”

    贾环走上前去,伸手在茶盘里捻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薛玄拉着他坐到腿上,好声好气哄道,“等下回你洗澡的时候,我就去一楼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洗完,不会再叫环儿等我了。”

    他抿了抿唇,“我不是有意催你的。”

    如今晚间晴雯她们都在别的院子里,李素又沉默寡言,他一个人的时候难免无聊么。

    似乎从前也没这么觉得过,就算一个人也能看看书,或者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现在想着薛玄就在身边,他光是等一会儿都嫌烦。

    “我知道。”薛玄亲了亲他的眉心和脸颊,安抚道,“没关系,环儿不用烦恼这些。”

    他巴不得和贾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如果贾环也是这样想,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贾环抱着他的肩膀蹭了蹭,“唔。”

    薛玄想了想道,“不如……还是一起洗?”

    “你还真是商人本质啊,这么会给自己谋利。”

    “所以即使贪婪一些,环儿也是会原谅我的吧。”

    ………………………………

    八月十五,朝中有三天中秋节假,贾环提前一日回了荣国府。

    淳朝百官春夏每九日休沐一日,秋冬每七日休沐一日。

    若等到冬日里,他怕是不会出门的了,所以现下趁着天还热,每逢休沐他都会回荣国府看赵姨娘,顺道再给亲长们请安,有时晚间也住在甘棠院。

    正好八月十七是迎春出嫁,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他和宝玉也要尽些心才是。

    “来,这是玉竹黄芪野鸡汤,给你撕了些鸡腿子肉,一齐吃了。”

    贾环原本靠在榻上歪着,闻言便坐起身来,“母亲,我又吃不了多少,不想劳累你。”

    自从他搬出去住后,每回回来赵姨娘都想着法儿炖汤给他补身子,但即便他再努力最多也只能吃一碗,其余的都给丫头们分了。

    也不是小气不想给人家,但这都是他母亲给他做的……好吧他就是小气。

    贾环拿过勺子吹了吹,这汤鲜美回甘,馥郁香浓,是用了心思的,“好喝。”

    他说好喝赵姨娘就高兴,“我不累,我在家做着姨奶奶呢,能累着什么,况且你一月才回来几次啊。”

    “脸上好容易长些肉了,冬日里一定要好好养着,你如今做官了,怎么都是比从前辛苦的,更要知道自己保重。”

    这样的话每次回来,她都会念叨,但贾环也听不腻,只是好生答应着,“我会的母亲。”

    赵姨娘替他打着扇子,“侯爷……对你还好?”

    贾环喝着汤闷声点头,这话也是她常问的,唯恐他在哪里受了委屈。

    她摇了摇头,又叹息道,“也是,以你的性子,你不给他委屈受都不错了。”

    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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