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我的酥饼和豆卷呢。”
贾环一进门就见他坐在正堂出神, 连自己回来了都没发觉,便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你不会忘了买吧?”
薛玄握住他的手, 轻笑道, “今日那摊主不在,改日我再给你买。”
“没关系啦。”他坐在榻边,从随身的紫荷团绣小挎包里将东西拿出来, 得意道,“还有这个呢, 母亲做的豆蓉糕, 勉强带你一块儿吃吧。”
薛玄垂着双眸看他, 心内一叹将人搂进怀里, 神情睠恋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与发丝,“环儿……”
“……怎么了嘛。”
贾环感觉他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低落, 便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声音也放软了许多, “是不是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随即又恢复如常, “只是有些累, 但是一见到环儿我就觉得好多了。”
“真的?”
薛玄状似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叹气道, “唉……我早就回来了,但偌大的春山居却只有满室空寂, 环儿久久未归, 害得我相思病都要犯了。”
贾环伸手去扯他的脸,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干嘛说得这么可怜。”
“好狠心的人, 外边天都黑了才回来,抛夫弃子……唔。”他的嘴被猛地捂住,只能用眼神施以控诉。
贾环被他这么乱扯一通,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恼羞成怒道,“你有病啊,我们哪来的子?”
“喏。”薛玄抬手指了指门口。
只见乌云和雪球,还有蹲在乌云脑袋上的那只玫瑰鹦鹉,三个小家伙正蹲在门外探头朝里看。
“……”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连个声音都没有,还不进来。”
“汪呜。”
在楼下陪着它们胡闹玩了一会儿,贾环就和薛玄一道回了卧房洗漱,“明日还有朝会,早些歇了罢。”
虽说要歇息,但他下午在甘棠院睡得久,一时怎么也睡不着。
“对了,陛下今日召你做什么去了?被你一个打岔我都忘了问。”
薛玄发现贾环的指甲稍微长了一点儿,便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取来一把小银剪子为他修剪。
“太后娘娘的寿辰不是近了么,陛下要亲自前往五陵山祭祖祈福,命雍王在朝监国。”
他点点头,“那陛下是准备让你同去,还是准备让你留京?”
“这倒没说。”薛玄的视线一直放在他粉润的指尖上,动作仔细而轻缓,“或许要等过了春狩再打算。”
贾环闲来无事,见着窗外风雨交加,便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风雨不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①
这是一段本该带着点儿怒气埋怨和委屈的唱词,但他无此心绪,配着嗓音清澈婉转,反而倒像是在诉衷肠一般。
“上回还说不喜欢这出戏呢。”
他指了指外边,“不过是有感而发。”
薛玄收起银剪子,轻声道,“春日多雨,难免徒增愁绪,这两日可还胸闷了?”
“好多了,张太医那药还是有用的,可惜等到夏日又要换方子了。”他现在每回喝药都在心里暗示那不是药,是酸梅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是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
贾环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翻身往里躺下了,“睡觉。”
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侧颈,“睡吧。”
两人各怀心事,合眼未眠,直至三更方歇。
………………………………
次日申时,吏部散值。
贾环昨夜本就没睡好,又赶上大朝会,白日哪里有精神,不过是强撑着,面色也十分疲倦。
“三爷。”芦枝将车凳子搬下来放好,“侯爷到雍王府去了,说会晚些回来,怕是赶不及一道吃晚饭,让您紧着自己别等他。”
他抬步上了马车,“知道了。”
芦枝坐在前边驾车,轻轻挥着马鞭,“驾。”
“等等,先去一趟相国寺。”
“是,三爷。”
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时辰也不上不下的,所以来相国寺敬香的人比常日里少些。
贾环在大雄宝殿虔心跪拜过,便起身去找了主持。
净尘正在后院的菩提树下合眼打坐,除了落叶与微风,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他的面容沉静从容,境界超然,好似这世间的忧愁烦难都与他无关。
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蒲团,贾环缓步上前跪坐,手中执着那串摩尼宝珠。
“施主面色忧愁,眉心微蹙,似是心中不安。”
净尘收起手中佛珠,双眸微微弯起,“比之上回相见,您的气色有些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贾环淡笑了笑,“久病之人,自来如此。”
“施主今日到此,想必是有所求。”
他抿了抿唇,踌躇道,“主持修为高深,不知能否看出我的寿数……”
净尘沉默半晌,看着贾环的眼神温和而宽容,但终究还是道,“此为不可说。”
“……”
他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猛然消散,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委屈,“白紧张了。”
净尘轻声道,“抱歉。”
“既是不可说,又何来抱歉呢,我明白您的难处。”贾环双手合十,“多谢主持。”
他摇了摇头,“人之寿数于天地不过转瞬,施主宽心就是。”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经过方才的心绪起伏,贾环也确实缓解不少,“于天地虽渺小,但于我却是所有。”
他身有宿疾自来体弱,长年汤药不离口,虽近些年好多了,但终究和常人不同。
寿数的长短,决定了他在这世间还能停留多久,还能陪所爱之人多久……
幼时在书中所看,古人以自身而祈求长生,他还觉得可笑,如今可真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些年在贵寺求了不少签,佛祖慈悲,倒都是好签,但最多也只得一句‘病者瘥’,我心里没底……”
净尘叹了口气,“生死自古周来复始,执念太深,只是空寻烦恼。”
贾环捂着脸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如释重负道,“你说得对……想再多也是无用,生死之事又如何能定。即便明日我的病就好了,后日出门意外被马车撞死也不一定。”
哪有这样说话的,就连面容长年温和沉静的僧人,闻言也不禁失笑,“与其葸葸过虑,不如珍重眼前,施主明白就好。”
他从蒲团上起身,合掌道,“今日多谢主持,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净尘回了一礼,“起风了,春雨含潮,施主保重。”
天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将日光遮住,带来阵阵湿意。
芦枝正候在院外,见贾环出来便将手中披风为他系上,“三爷……主持和您说什么了?”
“没什么。”
一路出了相国寺回到贾宅,春山居内只有晴雯和云翘在二楼收拾卧房。
贾环身上乏力,只能靠在榻上倚着软枕,“芦枝。”
“是,三爷。”
他端过茶盏抿了一口,“昨日薛玄进宫,陛下到底和他说什么了?”
芦枝愣了愣,“三爷怎么想到问这个了,侯爷没跟您说么?”
“你觉得呢?”
他与薛玄每日同枕而眠,亲密非常,他了解薛玄,就如同薛玄了解他一般,又怎么会察觉不出。
芦枝挠了挠头,左右看看,侯爷不在、侧生不在、李素那个闷葫芦也不在,连个能和他使眼色的人都没有,“三爷,我……”
“怎么,薛玄还特意吩咐了,不叫告诉我?”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侯爷什么都不会瞒您的,只是如今事情没个定论,还不到时候。”
贾环笑了一声,“我现在就想知道。”
芦枝没法子,只得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陛下召侯爷入宫,其实是为了……”
“茯苓脂?”他有些惊诧,“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么多年,薛玄竟然一直都在为他配药。
贾环虽也看过那药方,但却从未寄希望于此,那方子也不知是怎么拟出来的,所记的药材几乎都是稀世奇珍。
若是真能凑齐了制出药来,说是仙丹也不为过。
“好在家中生意遍布天下,这几年集齐了大半药材。侯爷一直命人留意着,又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麝王香和龙骨沫,就只剩下了茯苓脂这一味。”
芦枝也觉得天意弄人,“但是如今好容易找齐了药材,那块茯苓脂却只够配半副药……侯爷难免生气。”
“怪不得……”贾环这才明白,“怪不得他昨天面色那么差。”
话间,外边又下起雨来,晴雯和云翘从二楼下来,“三爷,该用饭了,屋内已经收拾好了。”
“知道了,我要先沐浴,待会儿再传饭罢。”
芦枝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道,“三爷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先退下了。”
贾环摆摆手,“去吧。”
……………………………
薛玄从雍亲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芦枝与侧生正等在门外,“侯爷。”
“环儿今日如何?”
芦枝手上攥着马鞭,嗫喏道,“三爷下值后去了一趟相国寺,回来后就问我昨日陛下为何召您入宫……”
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随即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侧生对此一向并不敏锐,只是道,“雨停了,先回去吧。”
春夜微凉,明亮的烛光从二楼卧房窗棂中透出,显得静谧而温暖。
贾环才用过药坐在榻上看书,脚边卧着乌云和雪球,正在无聊地甩尾巴。
“环儿。”
他闻声抬头看去,便将书放下,“吃过饭了么?”
薛玄点点头,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从里边拿出酥饼和豆卷。
“昨日忘了,今日补上。”
贾环忍不住笑了,伸脚踢了他一下,“明明就是忘了,还骗我是人家没出摊。”
他无奈地将人抱进怀里,“是我不好,本想等到打听出茯苓脂的消息再告诉你的,怕你失望。”
其实他从前也提起过,只是每回都阴差阳错地,贾环不是睡着了就是喝醉了。
后来就觉得不必说了,他自己期盼着就够了,何必让贾环也一起,若总是找不到,那份担忧失望也只是自己担着。
“环儿也想让自己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对不对?”
贾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想肯定是想的,我跟你说我今天特别蠢,我还去相国寺问主持能不能看出我的寿数。”
“呵。”薛玄不禁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捏了捏,“怎么这么可爱?”
他撇撇嘴,故意恶声恶气道,“结果他不告诉我,肯定是记恨我上次骂他小气了,哼。”
“不过主持说得也有道理,其实我的身子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就算是没有那副药,这样慢慢养着,也会好起来的。”
“如果我注定寿命不长,死在你前头了,到时候我就带你一起走,我们殉情。”
薛玄听了却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道,“这是自然,我已经让人选好了双人棺的木材,再过几年就择个吉日让人做出来。”
“?”贾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比我还毛病。”
他笑了笑,“做生意习惯了,总是喜欢早做打算。”
这话说得,直白中带着一丝幽默,诡异中还莫名有些温馨,搞得贾环不上不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
“算了,我们这辈子还是好好活吧,也别想其他的了。”
薛玄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沉声道,“不止此生,若有来世,我也想和环儿永远在一起。”
“好。”几乎是脱口而出。
随后贾环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他的指尖发麻,就连心跳也很快,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铺天盖地的爱意里,声音轻颤,“我许你来世。”
说到这个地步,连带着那副药的重量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彼此紧紧相拥,用亲密相触的体温安抚着对方,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汪?”
乌云和雪球歪着头看,用脑袋蹭了蹭贾环的脚心,同时也打破了这份凝重。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大笨狗!破坏气氛。”
“汪汪!呜呜……”
简直是哭笑不得,不过贾环也没空搭理这两只没眼色的小家伙。
他的手放在薛玄腰间拍拍,“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乘风破浪会有时,病树前头万木春。好啦,那咱们以后也不要杞人忧天了哦。”
“哪有人念诗这么东拼西凑的。”薛玄不禁失笑,但也知道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宽慰自己。
如此想来,便觉整颗心犹如泡在温水里一般,柔软得不行。
“尝尝,”薛玄拿了一块甜豆卷给他,见脚踏上蹲着的乌云和雪球眼睛发亮盯着自己的手,便道,“你们不能吃这个。”
贾环趴在榻边抬手揉揉两只狗脑袋,“你们不能吃,我能吃,哈哈。”
“嗷呜……汪汪。”
薛玄从小炕桌上拿了肉干喂它们,“还是吃这个吧。”
“哈哈哈……”贾环闲来无事最喜欢逗着它们玩儿,一会儿捏捏耳朵,一会儿挠挠下巴,“笨狗,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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