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还穿着戏服，一件很单薄的古装戏服，表示她在这部戏里演一个几乎没有台词的小丫鬟。
二十六岁的姜暖，已经演了七年戏的姜暖，在学校里年年拿奖学金的姜暖，仍然还在演丫鬟。
她也拿到过很好的角色，也曾经受到过圈内大咖的青眼，原本也是个路人缘极佳的新晋实力派。
只是后来，这些都被她自己败光了。
摸爬滚打地熬出一点名堂之后，她就开始接烂剧恰烂钱。
她的路人缘一败再败，最后连粉丝也在网上控诉她，甚至给她p遗照，用血红的大字写着：
烂人姜暖，自甘堕落，奉劝圈内，永不入坑！
观众对她的怨言，可以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传播。
而她自己呢？她自己的怨言呢？
她不敢有怨言。
因为迫使她这样做的，是她的亲生父母。
好冷……一阵夜风掠过，姜暖像只绒毛兔似的瑟缩了一下，圆圆的鼻尖泛着轻红。
好在导演终于宣布，今日收工。
梳着丫鬟髻的小绒毛兔一溜烟钻进车里。
但是她发现车里更冷。虽然经纪人一直在车旁等她，但是经纪人并没有开暖风。
一个连塌房都没热度的小演员，也配让汽车费电费油地开暖风？
她叫姜暖，但其实这一辈子，她很少感受过暖意。
上了车，经纪人才舍得把车里的灯打开，然后丢给她一个塑料餐盒。
“林老师听说你今天有夜戏，让助理给你送了夜宵过来。”
林老师……光是听见那个林字，姜暖的心里就热热的。
她生命中极珍贵的一点光和热，都来自这个林老师。
林老师，林暮烟，演艺世家的大小姐，最年轻的三金影后，最高票房保持者……
若是说起林暮烟的光荣头衔，即使姜暖扳着小手数上三天三夜，也是数不完的。
其中最重要的是，林暮烟还是她姜暖的妻子。
每次被剧组和家人苛待的时候，姜暖就会看看手上的婚戒，然后觉得世间所有的苦难都不值一提。
林暮烟只比姜暖大四岁，但出道很早又年少成名，所以姜暖可以算是看着林暮烟的戏长大的。
初中的某一天，刚刚被父亲用皮带抽了一顿的姜暖，趁父母领弟弟出去下馆子的功夫，用偷偷攒下的钱买了一支药膏。
闷热狭小的出租屋里，十五岁的小女孩在给自己上药。
她习惯了牙咬碎了也要往肚子里咽，所以一滴泪也没有流，也不愿叫别人知道这件事。
哪怕背后的伤痕她自己碰不到，也不去求助邻居。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不会叫任何人看见的。
然而偏偏就有人看见了，也是唯一的一个目击者——
为了掩饰自己的□□声，她把电视打开了，还调大了音量。
一个温柔却坚韧的声音，就这样撞入她的耳朵。
“还在痛吗？我来帮你上药吧。”
那是一句电影的台词。
姜暖一怔，被电视里的画面吸引了目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这张高不可攀，却又与她纠缠了生生世世的脸。
电视里的林暮烟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演技里却没有一丝青涩，成熟得像是演了十年戏的老演员。
那样年轻，那样美丽的林暮烟，正在尽情地散发魅力。
她的角色浑身简直在发光，用山泉水一样的声音地说道：
“你没必要总是这样硬撑的，有我在你身边呢。”
挨了打都不肯哭的姜暖，眼睛忽然酸了一下。
她知道，那句话不过是一句台词，是戏中人说给戏中人。
可是她总是贪婪地想着，若是真有人能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话，那她一定会幸福死的。
得寸进尺地再想，要是对自己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此刻屏幕里的这个人……
父母是不允许姜暖私自看电视的，她必须得在父母带弟弟从饭馆回来之前，就把电视关掉。
尽管如此，她还是提心吊胆地等到了电影结束，好去看演员表。
原来这个演员叫……林暮烟。
好美的名字，好美的人。
一缕无心驻足的暮烟，在姜暖小小的心田里播下一颗花种。
这朵花绽放结果的时候，就是姜暖考上戏校，踏入演艺圈的时候。
一向厌恶她的父母本来千方百计地阻挠她，可是后来听说娱乐圈很能捞钱，而且可以嫁富豪傍大款，就欣然同意了。
她去报道的前一夜，父母还在叮嘱她。
“暖暖呀，”姜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的女儿，“以后成了圈里人，可别忘了提携你的亲弟弟。”
“家才是你唯一的港湾，不管怎么样，人不能忘本。”
姜母在一旁说道。
姜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就像从前弟弟诬陷她偷了家里的钱那样。
母亲说得对，人不能忘本。
姜暖时时刻刻都刻在骨子里的，是林暮烟那张温柔的面孔。
那时姜暖真的考上了很好的学校，那也是林暮烟的母校。
有一次，母校请优秀校友回来讲座。
首屈一指的校友，当然就是林暮烟。
那是姜暖第一次看见真的林暮烟。
这女人，比屏幕里更加让人魂牵梦萦。
领导和教授簇拥着林暮烟，她身边还有一大堆助理和保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大会堂，黑压压的大会堂里瞬间静默无声。
然后爆发出能把房顶掀翻的掌声和欢呼，其中饱含真挚的爱戴和仰慕，经久不息。
那一刻，姜暖哭了出来。
从十五岁那年就开始积攒的心酸，在那一刻，终于凝成了眼泪。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林暮烟在金色的灯光下从容演说，姜暖挤在闷热逼仄的人群里。
灯光一打，林暮烟看不清台下人的脸。
当然更别提看见最角落里那个偷偷掩面哭泣的女孩了。
这一见，姜暖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与林暮烟，还有更大的缘分。
那时，姜暖刚刚在圈里混出一点名堂，还给林暮烟演过几次配角。
误打误撞的，林暮烟恰好需要一个没有背景、但路人缘不错的人，来充当她的结婚对象，以婉拒那些令她讨厌的绯闻和cp营销。
就这样，姜暖误打误撞地成了候选人，又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没有背景，而真的赢得了这个岗位。
就像十五岁那年，林暮烟误打误撞地进入姜暖的心里那样，她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进入了林暮烟的生活。
结婚的那天，姜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她拥有全世界。
婚后，林暮烟一直对她很冷淡，没有嘘寒问暖，连话也不会多说一句。
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姜暖连林暮烟的微信回复都没有等到。
她一个人喝掉了两人份的红酒，第二天头痛欲裂地吐到昏天黑地，然后打开手机，看见林暮烟刚刚回复：
“在忙，晚点说。”
姜暖没说话，默默爬起来。
她又觉得冷了。
把红色的结婚证抱在心口里，才会暖一些。
暖暖别怕，你们已经结婚了，只要你真心爱她，石头也会被你捂化的。姜暖这样对自己说。
就这样，她熬了一年又一年。
虽然林暮烟还是那样冷淡，但她始终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看，今天林暮烟居然给自己送来了夜宵。
这不就是努力的成果吗！
姜暖发自内心地笑了，接过已经冷透了的塑料餐盒。
她怯怯地怀着一丝小期待，问经纪人：
“林老师怎么知道我今天拍夜戏？”
林暮烟不会是主动问了我的行程吧？
然而经纪人只是不耐烦道：
“上次你发消息告诉她的，你忘了？”
姜暖碰了一鼻子灰，小小地哦了一声。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怀里有一份林暮烟让人送来的夜宵。
姜暖觉得自己再一次拥有全世界了。
正要吃的时候，手机响了。
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姜暖的头微微作痛。
她接起来：
“喂，妈妈。”
“姜暖，上次让你帮你弟弟争取那个角色，怎么样了？”
姜母开门见山地问道。
姜暖说不出口。
制片方很明确地提出：
当然可以，条件是——
让姜暖陪他们集团的高层喝酒。
一个人去老总的郊区别墅，陪一群人，喝最能醉人的酒。
姜暖不想答应。
但她的母亲生气了：
“你一个戏子，在这装什么清高？以前你拿到的那些好角色不也是这么来的吗，当我不知道吗？”
“不是的！”姜暖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冷，“那、那都是我靠实力争取来的……”
“实力？你有什么实力啊？”
姜母一边讥诮，一边发下最后通牒：
“赶紧帮你弟弟把那个角色争取了，否则的话，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忙音剐过姜暖的耳膜。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盒饭，好像这盒饭会给她什么安慰似的。
见她如此，经纪人都有些不忍心了，语气缓了缓，问道：
“怎么了？”
姜暖摇了摇头，不说话。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吃林暮烟让人送来的饭。
她提起筷子，正准备吃，却看见米饭上盖着酱烧豆腐。
她又把筷子放下了。
她对豆腐过敏，吃一点都不行。幸好以前豆腐在她家算是好东西，父母不让她吃，否则她的胃早就得切除了。
结婚三年，林暮烟对此一无所知。
那边经纪人没有察觉到姜暖的表情，还在看着记事本说道：
“明天上午，去参加口香糖广告的试镜，中午陪制片方吃饭，下午……”
说着，他才发觉今天的姜暖格外安静。
姜暖不是个话很少的人，即使很累很难过，也会笑着和别人说话。
但此刻，姜暖一夜不发。
可能是刚才那通电话让她伤心了。经纪人抬头，看向姜暖，却发现她的脸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平静得好像一个幸福的人。
平静的沉默。
半晌，姜暖放下盒饭，平静地说道：
“我出去走走。”
“明天还要起大早呢。”
经纪人严厉地说道。
“我很快就回来。”
姜暖笑道。
经纪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快去快回。
他还以为，姜暖是拍戏累着了，要出去散散。
……
林暮烟也熬了一个大夜。这是她要冲击国际大奖的片子，任何细节都必须到位，哪怕让她熬三天三夜也在所不惜。
连轴转的工作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林暮烟也是一样。但她一点也不表露出来，气质的仪态不打一点折扣，连疏离的笑容都保持得恰到好处。
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她说道：
“大家都辛苦了，就不留大家吃饭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疲倦的打工人已经无力吐槽这可怕的加班，正要散去的时候，又听见那动人的声音说出了动人的话：
“这个月的奖金，我会让助理直接打到卡上，你们不用操心。等杀青了，带大家出去旅游。”
有人偷偷问林暮烟的助理，大概要发多少钱。
小助理只伸出一个手指头：
“应该是每个人一万吧，这次是林老师自掏腰包呢。”
回到了自己的别墅，在这无人的私密场合，林暮烟才允许自己露出一点疲态。
她换了睡衣，仙鹤似的腰肢倚在沙发上，纤长的凤眼微微眯了一会儿，就再度精神抖擞起来。
她休息完了，现在要去吃点东西，接着看剧本了。
走进厨房，就看见冰箱上贴着字条：
“这是我自己烤的吐司，要放一夜才能散去发酵的味道，等林老师回来，应该正好就是吐司最香的时候！”
落款是“暖暖”。
下面还有一张后补的：
“抱歉啦林老师，我临时赶通告，不能给你热牛奶和吐司啦qaq林老师吃之前一定要热一下，冷的对胃不好！”
落款还是“暖暖”。
林暮烟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
她才没时间等牛奶热透，从冰箱里拿出来，倒了一杯，就往书房走。
临走时，不忘把那两张字条撕下来扔掉，换成新的备忘录。
进了书房，不防被地上的扫帚绊倒。
林暮烟微微一怔。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她这才隐约想起来，她那个协议结婚的妻子，是会在她休息的时候来帮她整理书房的。
这扫帚也是姜暖在用，不用的时候就立在门后，所以林暮烟对这东西没印象。
书房看起来又该整理了。林暮烟想着，等会儿助理来的时候，让她转达姜暖，下次回家记得收拾书房。
对了，再问问昨天的夜宵姜暖喜不喜欢。
林暮烟记得，自己给了助理一笔钱，让她在自己喜欢的那家酒店定几道好菜，然后给姜暖送过去。
正想着，可巧小助理就打了电话过来。
林暮烟有点不想接，肯定是什么综艺又来约她，或者是哪个代言要来找她。
她不接这些，她把演员当成最严肃的职业，有时候甚至严肃得有些古板了。
不过小助理毕竟工作辛苦，林暮烟不想她难为情，还是接起电话。
“怎么了？”
林暮烟颦蹙着问道。她的胃莫名其妙有点疼，可能是牛奶太凉了。
那边，一向工作得力的小助理，却吞吞吐吐连话都说不明白：
“林、林老师……姜暖、姜暖……”
“她又跟你打听我？”林暮烟淡淡地回答道，“就说我很好。”
“不是、不是……”
支吾了很久，小助理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姜暖……死了。”
林暮烟的心里钝钝地震了一下。
这四个字，哪一个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却听不懂。
“你说什么？”
林暮烟冷峻地问道。
她把通话界面切到后台，点开热搜，往下翻。
在第三页的中间，她才看到一个短短的标题：
演员姜暖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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