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那一张纸雪白之绢上布满了奇异符号,变成了厚厚一沓,有身穿异服之人垂足坐于那稀奇的四脚物什上...


    他迅速反应过来,许是神画降世?那涂满符文的雪白之绢,想必就是明赫口中的纸?如此薄物,若能用来书写公文,则秦吏传递文书之便利性...他抬头看向明赫,神色渐渐变得狂热起来。


    蒙恬偷偷看在眼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记得,上一回看见王上露出如此炙热的眼神,还是四年前。


    是王上与李斯王翦等文武大臣,正式定下吞并六国计策的那日。


    今日,王上不但屡屡在批阅奏章时为这小子分了心,这会儿又对着他流露出这般神色,莫非是越看这小童越喜爱,竟想将他列为储君人选?


    若果真如此,让扶苏公子往后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蒙恬低头,幽怨看了一眼怀中睡着的小脑袋,和李斯如出一辙地,悄悄猜测着这小家伙的真实来历。


    以王上的性子,是断不会让别人家孩子继承王位的,可若是王上突然发现,这小子其实是他遗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呢?想必,王上此刻已发觉,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吧?


    很快,年轻的蒙恬内史在脑中为嬴政编织出一个浪漫动人的爱情悲剧:在某次出巡途中,年轻的秦王遇到某位貌美女子,二人一见钟情却难成眷属...如今,那女子想必已不在人世,所以王上是绝不会任由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这才安排心善的长公子出门祭拜,借机将这孩子放在长公子的必经之路被“捡”回宫中,再破天荒认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养子...


    怪不得王上昨日答应得那么利索..可怜的长公子哟,竟亲手把即将夺走自己一切的“政敌”抱进了宫中!


    想到这里,蒙恬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就算被父亲责骂,自己也绝不会背叛长公子。


    嬴政又喊了一声,“蒙恬。”


    蒙恬这才反应过来,忙抱着襁褓上前,“王上有何吩咐?”


    嬴政先看了一眼他怀中确乎已沉睡的明赫,才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觉得那似雪之绢,究竟是用何物制成?”


    蒙恬的内心是懵逼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圈,迟疑道,“王上指的,可是制作冠带衣履之绢?至于似雪之绢应为白色,臣虽未躬身养蚕,倒也在《诗》中见过:凡为织锦者,先染其丝而...”


    嬴政挥挥手,若有所思打量着他,“行了,寡人已想起来了。对了,寡人未记错的话,你今年已有十九了吧?眼看就要行冠礼了,男大当婚,蒙武可有寻人为你伐柯?若喜爱稚子,早些生两个也好。”


    蒙恬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惊住了,急忙强装镇定道,“多谢王上关心,家父近日已为臣寻了伐柯人,臣一定不负王上期待!”


    嬴政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善。”


    原来,他方才无意间瞥见蒙恬痴痴盯着明赫,便有几分怀疑蒙恬也能看到神画,不过此时倒确定蒙恬确实一无所知。


    但心头到底升起一丝不悦,小仙童虽惹人怜爱,但蒙恬一直盯着他看做甚?既这般喜欢孩子,不如自己生去。


    他重新凝神静气回想着脑海中的画面,他对纸的兴趣极其浓厚,奈何明赫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改善桌椅,画面便久久停留在各式各样的四腿物什上。


    嬴政其实对称之为“椅子”的器具并无甚兴趣,因为“垂足而坐”在这个时代,被视为是极其不雅的粗鄙姿势。


    自周礼规定“五席”制度以来,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商贾庶人,皆遵循席地而坐的礼制,按身份与地位来使用“莞、藻、次、蒲、熊”等五种材质的坐席。


    譬如在《礼记》中规定,只有天子与诸侯的身份,才可以使用五层厚的黑白相间斧形纹饰坐席。


    而席地而坐的坐姿,也是有规定和讲究的。


    最正式高级的坐姿叫跽,即曲腿而坐,臀部力量压在后脚跟之上,以宽大的外袍遮盖下半身,是上流社交场所最常见的正坐姿势。


    更生活化、更放松一些的坐姿叫趺,也就是盘腿而坐,双腿好歹不用承载着上半身的力量。


    而以臀部直接触地、双膝微曲、两条腿向前伸直分开的坐姿,被称为箕踞,是时人眼中极为失礼不雅的低俗坐姿。


    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已有用土垒制的床和榻出现,但“足不下垂,股不离席”的礼仪,已根深蒂固融于上层社会的血液里,所以席依然广泛流行于各诸侯国间。


    他作为接受过王族正统礼仪教育的秦王,自然不能接受那等胡乱的坐姿。


    ...


    待明赫再次醒来,已经被扶苏抱在怀里,走在前往六英宫参加晚宴的路上。


    眼下秦国国力虽强大,但实际上低下的农作物产量、连年的战争投入、接连的天灾,整个社会依然处于“七十者方能食肉”的贫困水平,纵然是各国王宫,也远未达到后世经济繁荣王朝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的奢靡地步。


    这时节,宫中操办一场丰盛的宴会请群臣喝酒吃肉,是值得史官郑重记录在案的,这样的宴会被称为“燕礼”。


    而秦国的公子们,也走在了随父辈参加饭局的时尚前沿——嬴政煞费苦心,为让公子们观察学习大臣待人接物,每每会准许他们为自己的陪侍食者参加宴会并赐食。


    眼下亦步亦趋跟在扶苏身后的,便有公子高,公子将闾及其同母昆弟公子壮。


    比扶苏略矮但更壮实的将闾见明赫醒来,便情不自禁踮起脚尖,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惊叹道,“咦,他醒来竟然不哭的?这性子可比有的人好多了,咱们以后管他叫小九吧!”


    说着,他就握住明赫的小手手,“小九你好呀,阿兄扶苏你已经认识了吧?我是你的二兄将闾哦,以后想不想跟二兄学武呀?”


    公子高忙道,“小九,我是你的三兄子高,我可以教你识字哦...”


    扶苏见他们也喜欢明赫,心里很高兴,但他到底惦记着正事,便劝道,“等明日好么?明日我把阿弟抱去给你们仔细看,现在快些走吧,父王今日宴请韩非子,迟到太过失礼了。”


    孩子们这才慢吞吞围在扶苏身旁往前走,将闾嘟嚷道,“反正,韩国本来就打不过大秦,失不失礼有甚关系..”


    扶苏边走正色道,“将闾,不可学那等势力之言。无论韩国实力如何,今日父王是主人,韩非是客人,天下岂有主人慢待客人的道理?快些走罢。”


    明赫眨巴着眼睛趴在扶苏的小肩膀上,这辈子,始皇大大和他的孩子们就交给我来守护吧!


    ...


    六英宫中,琴筑师弹奏着悠扬的郑卫之乐,群臣依次分案席地而坐。


    在古代不同时期,对“左右”的尊卑秩序也不一样。在春秋时期,主人请客时,大多“虚左以待”,客人坐在左边的尊位。


    而到了战国时期,又开始以右为长,譬如当年赵国蔺相如便因“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而惹来廉颇的不满。


    秦国以军功立国,士兵作战时多以右手持枪矛杀敌,更崇尚以右为尊。


    譬如秦军之中刚入伍的小兵,只能梳朝左的发髻,随着杀敌立功职位升迁,发髻开始梳到头部中上位置,接着梳到右上,最后到达头部正中央...


    韩非作为被宴请的客人,此刻端坐于嬴政下首、昌平君的对面,酒尊摆放在左边。


    在周礼对不同阶层制定的车马舆服规范中,大多数时候是以大为贵,但在饮食方面则反了过来,“天子一食,诸侯再”、“君子食不求饱”,所以贵族的酒器餐具讲究以小为贵。


    在宴会之中,按照客人身份的高低不同,分别摆上三足酒尊或酒斛、酒爵等饮酒器物。


    但在君王宴客时,则不再设斛爵之器,众人皆以尊饮酒,须将酒尊面朝君王以示尊敬,这就是所谓“惟君面尊”的细节。


    有侍者鱼贯其间举壶依次添酒,当年商君认为酒为百药之长,使民冲动私斗、致病、误事,有百害而无利,便实行了严格的禁酒令,为进一步防止民众偷饮,又下令禁止私人酿酒。


    比起动辄喝得酩酊大醉的燕赵游侠,在秦国便是公卿大夫,等闲也不敢贪杯纵酒。


    侍者按惯例再次绕过了扶苏几位孩子,将闾眼巴巴望着大臣们的酒尊,一脸渴望。


    明赫心道,“嗐,这种十来度的低度酒又浑浊又寡淡,食之无味,早知要来这里,我该找黄牛给父王买两瓶飞天尝尝的,保管他会喜欢的,唉可惜了..”


    嬴政正起身带领群臣与韩非对饮,闻言暗想,“不知他口中黄牛所产“不浑浊不寡淡”的飞天,究竟是何种滋味?”


    李斯再次听到这神秘声音,心中巨震,悄悄往扶苏身上瞄了一眼,聪明如他,上回没猜出的答案,现在顿时浮出水面——是九公子!


    口中称呼着父王的、两次都在场的孩童,只有他。


    他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听,一边跟着起身敬酒,心中纠结,九公子定然并非寻常婴儿,可他那却般得王上喜爱,究竟该如何将九公子的异状禀告给王上?


    还有,为何九公子上回断言,王上将来会杀了自己?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既然自己能听到九公子的心声,那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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