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世人皆知两千年前太华宗的十二位院长镇压鬼界, 弑杀鬼神,于乱世中护人间太平。
人鬼大战后,藏玉仙君和浮绪仙君不幸身陨, 其余院长功德圆满,终得飞升。
他们就像十二颗坠落人间的流星,闪耀过后悄然离去,留下的仅有十二座神像和史书上陈旧的笔触。
可至少,世人记得他们, 敬仰他们;世人为他们的诞辰庆贺, 也为他们的事迹喟叹。
只有历代无情道院长知道, 在十二位初任院长身后, 在无数残酷的战场上,一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影。
那是一位由天地孕育而生,以灵器之身修炼成神的神明。除了北洛上神,没人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
史书上没有他的记载, 世人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唯有深藏在阆风塔底层的神像向每一位无情道院长静静地诉说着他的过去。
神器有灵,择神明而助之——这是沈絮之继任无情道院长后被告知的第一句话。
两千年前, 神器选择了北洛上神;
两千年后,北洛上神留下的神像对鬼界的镇压已濒临枯竭, 人鬼大战一触即发,神器又是否愿意再次做出选择。
沈絮之再访阆风塔七层,那个如梦似幻的世界和他上次来时别无二致。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均维持着原样,似乎永远不会凋零。
沈絮之在神像前跪下:“人间有难, 请神相助。”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的清风和翻腾的花海。
沈絮之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始终明媚着。在阆风塔七层没有黑夜, 也没有阴天,每时每刻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一片微光中,沈絮之终于见到了那位不为人知的神明。
神明和神像刻画的一样,少年清瘦的身形,春光一样的灿烂美貌,眼睛耀眼干净得像不染世俗的星辰。
唯一和神像不同的是,少年头顶上没有那朵开出来的小蓝花。
少年神明双手合十,冲沈絮之露出笑容:“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吗?”
沈絮之:“……?”
沈絮之以为神明不过是在和他客气,简单交谈过后,他才发觉神明本性如此。
这位神明或许已经在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他的心性却和他的外表一样,如同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
在他身上找不到神明应有的至高无上感,神明也没有把沈絮之当成一个向神明求助的凡人,他甚至没有沈絮之高,他的话也多得离谱。
神明坐在自己神座的边缘,双腿都着不了地。他认真听完沈絮之的讲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字。”
沈絮之:“?”
“你只用了三十个字就把你来找我的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无情道院还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少年神明笑着说,“但我这里有一个专门针对无情道院的规矩:说话不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句话必须超过五个字,否则我是不会理你们的。”
沈絮之沉默一息,问:“您可愿相助。”
少年神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北洛神像的神力在减退的?”
沈絮之:“继院长位时。”
沈絮之成为无情道的院长已有五年。这五年,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仍然无法阻止北洛神像的衰弱,阆风塔七层是他计划中最后的尝试。
少年神明:“你预计北洛神像对鬼界的约束还能支撑多久?”
沈絮之:“不足十二载。”
“你还真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啊。”少年神明看着沈絮之,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浣尘,你要知道,北洛神像已经镇压鬼界两千年了。两千年对人间来说真的太久太久了。”
沈絮之:“您的意思是?”
“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方可解脱。”少年从神座上跳了下来,轻盈得像一朵云落了下来,连地上的花草都能支撑他的重量:“北洛神像镇守鬼界的两千年,为人间免去了太多太多的灾厄。在此期间,天道法则的作用被减弱,神渡远胜人渡,飞升成仙的凡人,灵兽和灵器均大不如前。因此每隔数千年,天道法则都需要平衡三界之力,以造新神——不是北洛神像只能支撑两千年,是天道法则只让他支撑两千年。”
沈絮之在少年的一大段话中迅速找到了重点:“唯有自渡么?”
“对对对,我是想告诉你这个!”少年朝沈絮之投去赞赏的目光,“神明若插手人间劫难,就算帮你们解决了眼下的困境,更多的灾厄也会接踵而至。”神明略为哀伤地笑了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现在,皆为如此。”
少年的一番话对沈絮之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沈絮之没有纠结,也没有多问,直接向神明行礼告辞。
“哎,你这就走了吗?”少年神明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不要难过,我偷偷去看过太华宗现任的十二位院长,你们很厉害,我相信你们可以凭借自己实现‘人渡’渡过此劫。说不定你们还能和当初的北洛明法等人一样,功德圆满然后飞升成仙呢!”
沈絮之:“好,晚辈告辞。”
至此,贺兰熹以为自己能看到沈絮之将鬼界即将失控的事情告知其他十一位同僚的画面。然而两年过去了,人间依旧海晏河清,太华宗的院长和长老也是该干嘛干嘛,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逍遥道的院长更是足足睡了一年,虽说睡觉对逍遥道来说也算一种修行,但一点紧迫感都没有怎么可以!
贺兰熹有些坐不住了,偷偷现身无情道院,主动找到了沈絮之。
归虚谈室中,沈絮之平静地面对神明的造访。
贺兰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鬼界的事?”
“没有必要,”沈絮之对上贺兰熹警告的目光,被迫多添了两个字:“因为。”
“少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贺兰熹直言不讳道,“昨夜,无情道院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沈絮之给贺兰熹斟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贺兰熹道:“你就算和绯月双修成百上千次,就算双修之法能让你的修为突飞猛进,十年后你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镇压鬼界!”
沈絮之直视着神明:“您说过,我或许能和北洛上神一样飞升成神。”
贺兰熹一点头:“我是说过啊,怎样。”
沈絮之缓声道:“但现任合欢道院长也可能和当初的藏玉仙君一个下场。”
贺兰熹愣住了。
“我知道让每个人活下来不现实,”沈絮之道,“但我想尽力一试。”
贺兰熹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喜欢无情道一个“嗯”字走天下的说法方式,更不喜欢无情道突然说大长句,因为这总意味着没什么好事。
贺兰熹抿了口无情道院长亲手沏的茶,认输般地说:“好吧,那你说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沈絮之:“以魂魄为祭,与北洛神像共守鬼界。”
贺兰熹气得给沈絮之倒了杯茶,还非要人家当场喝给他看:“你这样只是在拖延时间,鬼界终有失守的一日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絮之:“宋流纾,江隐舟,王昭权等人多一年修行,届时活下来的希望便能多一分。”
贺兰熹纠结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如此,我愿意帮你。但正如我先前所言,以神明的身份插手人间劫难只会越帮越忙。我需要一个活人的身份。”
沈絮之:“指转世投胎?”
贺兰熹摇了摇头:“我和北洛明法等神明不一样,我生来便是死物,没有生门,没有阳寿,自然也没有转世轮回一说。你如果想要我帮忙,必须让天道法则认同我身而为人的身份,我才能帮你。”
沈絮之思量片刻,刚要开口,归虚谈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沈吟你睡了就跑是几个意思?敢睡不敢认吗?”
贺兰熹:“……哦豁。”
沈絮之手中的杯子无声裂出一道裂痕。他闭了闭眼,镇定道:“此事,交予我处理。”
贺兰熹迟疑地问:“你是说外面的人交给你处理,还是说我要做人的事情交给你处理?”
沈絮之:“后者。”
沈絮之的回答没有超过五个字,贺兰熹大方地没和他计较:“好,你若准备好了,可来阆风塔找我。”
说完,贺兰熹咻地一下消失了。
十月后,正月初九。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太华宗弟子尚在休假,阆风塔内外空无一人。
阆风塔的神明放弃了全部的神力,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化身成一个刚刚诞生在人间的婴儿。
沈絮之抱着小小婴儿出现在茫茫雪地中,常年沉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丝的局促。
他知道怎么拿剑,知道怎么拿下自己的生门放在别人身上,却不知道怎么……抱孩子。
没有了生门意味他已经死了,他的肉身和魂魄将渐渐分离,他的灵力勉强够他最后在人间行走一月。
在那之前,他必须妥善地安顿好这个孩子。
他的时间不多,他的目标很明确——金陵贺兰家。
沈絮之抱着熟睡的婴儿来到了金陵,却得知金陵少城主此刻正外出远游。
沈絮之正要缩地前往贺兰若芙所在的洛阳,婴儿忽然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沈絮之:“?”
小宝贝哭得可怜又可爱,惹得路人频频侧目。一位好心的大婶提醒沈絮之:“宝宝是不是饿了呀,快给他喂点奶吧!”
沈絮之:“?”
大婶见沈絮之没有反应,心道这年头当爹的真是越来越不负责任了:“奶你不知道是什么吗,娃娃都是要吃奶的!”
沈絮之:“。”
生门,魂魄和肉身三者齐全就能算是活人。既然是人,自是要进食。
沈絮之脸上人生中第二次出现了局促的神色:“我……该如何喂他?”
第122章 第122章
沈絮之暂时搁置了前往洛阳的计划。在为孩子找到合适的养母之前, 他必须先确保这个孩子不会被饿死。
热心的大婶给沈絮之列了一个清单,把小宝贝所需的物品全写在了清单上。
堂堂无情道院长对着清单沉默许久,在大婶的催促下去市集采购了。
大婶一路陪同, 对貌美父亲带可爱宝宝的组合甚是好奇,一个劲地问孩子的母亲去哪了。
沈絮之本不欲理会,但大婶一副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势头,他勉强吐出二字:“跑了。”
大婶朝沈絮之投去谴责的目光:“这么好看的夫君和孩子都忍心不要,你一定做了非常对不起人家的事。”
沈絮之:“。”
这个孩子事关重大, 沈絮之不放心将他交予旁人, 只能随身携带。
东西买好后, 大婶教沈絮之怎么用奶瓶给小宝贝喂奶, 沈絮之也必定自己抱着。此举被大婶犀利地评价:“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护崽的。”
沈絮之:“。”
吃饱喝足的小宝贝在沈絮之怀里安安静静地昏昏欲睡。沈絮之正要带他前往洛阳,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个身影。
姑苏宋氏的家主携孕妻来金陵办事,还带上了最近心中郁闷无处发泄的弟弟, 美名其曰带他出来散散心。结果宋流纾才下仙舟, 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让他郁闷的人站在桥头,面容隐藏在帷帽下, 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方向。
宋流纾犹豫须臾,对宋夫人道:“大嫂, 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熟人?”宋夫人顺着宋流纾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了青年清隽的身形,奇道:“这你都认得出来?”
宋流纾嗤道:“他没穿我都认识……”对上宋夫人无奈的目光,宋流纾立即改口:“我的意思是, 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忽然,沈絮之胸前的长发被怀里的小东西揪了一下。
沈絮之低头看去, 只见小宝贝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透过帷帽好奇地望着宋氏一行人。他似乎对宋夫人的肚子很感兴趣,看了很久又去看宋流纾发间的金簪流苏,努力地朝流苏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流纾隐约听见帷帽后的动静,步伐迟疑地一滞。
沈絮之当机立断:“缩地成寸。”
看着沈絮之消失在原地的宋流纾莫名其妙:“……玩我?”
一月后,沈絮之在洛阳城如愿找到了贺兰若芙。
关于将孩子交予谁抚养,沈絮之最先有四个选择:金陵贺兰家,姑苏宋氏,西洲长孙家,以及由江隐舟亲自照看。
江隐舟可以最先排除,此人一年有十一月在闭关,不可能带好孩子。
西洲长孙家并非中原世家,富可敌国,家风……淳朴,但光是袒胸露/乳的装束就足以劝退以高冷端庄著称的无情道人。
姑苏宋氏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宋流纾太聪明了,若把孩子放在宋家,宋流纾迟早会看出端倪。
金陵贺兰家掌天下传音网,财力和实力在九州首屈一指。贺兰若芙需要一个孩子稳固自己未来的城主之位,沈絮之相信她能照顾好这个孩子。
白白像个软团的小宝贝人见人爱,贺兰若芙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彻底沦陷了。小宝贝也很喜欢她,咯咯笑个不停,眼睛亮晶晶的,笑容比春光还要灿烂。
“你就叫熹儿——贺兰熹,好不好?”贺兰若芙爱不释手地抱着小宝贝,问沈絮之:“恩人,不知宝宝的父母……?”
沈絮之道:“他只有你一个母亲。”
贺兰若芙愣了愣,又问:“那我们熹儿的生辰是哪一日呀?”
沈絮之道:“正月初九。”
……
十九年后,阆风塔七层。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贺兰熹站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神像脚下,双眸失神地沉浸在汹涌而来的回忆中,直到一只手覆在了他头顶。
贺兰熹如梦初醒,瞳孔的视点慢慢回归。他愣愣地看着宋玄机,眼眶蓄满了泪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哭。
也许是因为天地不仁,因为浣尘真君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又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不是沙虫,而是某种神器了;
因为他不曾抢过浣尘真君的阳寿,因为他娘亲那么那么地爱他;
还可能因为——
“宋浔……”贺兰熹哇地一声掉下眼泪,“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要在西洲长大和长孙策做兄弟了!”
贺兰熹一哭,宋玄机就不摸他的头,改为用衣袖给他擦眼泪了:“不可能。”
宋玄机本想等宝贝哭完再问他想起来了什么,但贺兰熹自己是个急性子,不用别人问就忙不迭地把自己恢复的记忆和盘托出。
听贺兰熹说完这段往事,几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祝如霜声音微微颤抖:“时雨,你知道你几岁了吗?”
贺兰熹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起来,但我肯定不是沙虫就是了。祝云,你千万别怕我,我不会咬你的。”
祝如霜稍显崩溃:“我怕的不是沙虫啊!”
他怕的是和他一起上课,一起做功课,一起偷灵泉,一起交流私密感情问题的人是绝世无敌至尊大长辈……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绯月真君和祝如霜就不一样了。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过去把神明的转世当成小屁孩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沉冤得雪般地说:“我会怀疑一些离谱的事也在情理之中——沈絮之和我双修完十个月你就出生了,这如何能让我不多想?”
宋玄机都懒得让自家亲戚闭嘴。有了长辈准许顶撞的诺言,宋玄机对贺兰熹身世的反应异常淡定:“去鬼界。”
贺兰熹不哭了,迅速跟上宋玄机的思路:“对,我们应该去鬼界。”
按照之前他和浣尘真君的计划,浣尘真君以魂魄为祭,和北洛上神的神像一同镇守鬼界。浣尘真君把自己的生门给了他,让他在人间以人的身份正常长大。
等到必要时,无情道院会齐心协力逼迫他自取生门,恢复过去的记忆。
一旦生门被拿走,他虽然不会死,但也不能再算活人。如果以此种人不人,神不神的微妙身份插手人间的劫难,究竟是算“人渡”还是“神渡”?
浣尘真君恐怕也不能确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江隐舟断不会将他逼入绝境。
江隐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判断此乃“必要之时”,才率无情道院对他在此时下手。
必要时,即万不得已时。
若他没猜错,浣尘的魂魄和北洛的神像至此已到极限,封印将破,鬼界即将失守了。
浣尘真君的魂魄再留在鬼界没有任何意义。如今绯月真君手握浣尘真君的肉身和生门,只要去鬼界寻回浣尘真君的魂魄,浣尘真君就能重返人间。
贺兰熹做出决定:“我们马上去鬼界,就现在。”
“这个主意不错,”绯月真君道,“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贺兰熹:“什么?”
宋玄机:“浣尘禁止他入鬼界。”
贺兰熹“哦”了一声,对此深表同情:“那小叔,你留在阳间等我们消息吧。”
“你似乎有点小看我了。”绯月真君笑道,“沈吟虽有禁令,但我强行突破也不是不行,就是要费点功夫。”
贺兰熹还没来得及夸绯月真君厉害,一道来自沂厄真君的传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宋流纾?”沂厄真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焦急,“无论你现在在哪里,立即回太华宗一趟。”
绯月真君收起笑意,问:“发生什么事了?”
沂厄真君言辞闪烁:“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绯月真君不再犹豫:“知道了,等我。”
今日是太华宗开学的第一日,除了无情道三人,其余弟子均已归宗。此时太华宗若有变故,白观宁等人恐遭波及。
贺兰熹连忙道:“小叔我们和你一起回去!”
绯月真君想了想,道:“不,你们依计划去鬼界,我回太华宗。”
虽然不能亲自把熟人接回来有点遗憾,但宝贝徒弟们同样很重要。
绯月真君把浣尘真君的生门和肉身一并交给了宋玄机:“替我把他——把你们的沈院长带回来。”
绯月真君说完便消失在了阆风塔七层。
贺兰熹深知情况紧急,废话不多说:“你们谁画六道轮回阵比较快?”
宋玄机在阵法中利落收剑:“我。”
“是你呀宋浔,好厉害!”贺兰熹掏出三张以身相代符,分别贴在了自己,宋玄机和祝如霜身上。如此宋玄机和祝如霜无论在鬼界待多久都只会消耗他的阳寿,而他根本没有阳寿一说,自然也不会消耗。
绯月真君若早发现这点,也不会把自己弄得满头白发了。
贺兰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的记忆由浣尘真君的生门封印,那他神力又被封印在了哪里?
贺兰熹余光一撇,冲到阵法外面,小心翼翼地从神像的手掌上取走了那枚冰蓝色的菱形灵石。
阵法即将起效,贺兰熹快要来不及了,宋玄机唤了他一声:“贺兰熹。”
“来了来了,”贺兰熹飞奔回来,脚下一个没刹住扑在祝如霜身上,和祝如霜抱了个满怀:“我来了!”
祝如霜:“——!”
熟悉的拥抱,熟悉的语气,熟悉的人……祝如霜忽然释然了。
他在担心什么?时雨他并没有变啊。
无论前尘如何,贺兰时雨永远是贺兰时雨,永远是他最好的道友。
祝如霜莞尔一笑,和宋玄机一起扶稳了贺兰熹。
一道亮光闪过,无情道三人一同来到了鬼界。
第123章 第123章
这是贺兰熹第二次来鬼界, 宋玄机的六道轮回阵将他们带到了鬼界第十一站——鬼界堡。
绯月真君临走前把可以隐去活人气息的桃花面交给了贺兰熹。这是一把挂满了小铃铛的粉色花伞法器,之前来鬼界贺兰熹和宋玄机就用过。
贺兰熹已经不是人了,他不需要法器的庇护, 却还是乐此不彼地挤在宋玄机和祝如霜中间,时不时贴贴这个,拉拉那个。
鬼界堡是尚未投胎的亡灵等待轮回的地方。居住在此的鬼深知投胎机会的来之不易,大多都是遵纪守法的乖乖鬼。倘若鬼界秩序不再,鬼界堡或将首当其冲。
乍看之下, 鬼界堡居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 众鬼各司其职, 互不干扰, 但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平静的表面下暗藏许多诡异之处——
本该在地狱十八层服役的厉鬼堂而皇之地在街道上游荡,竟然也无鬼阻止;
两个鬼民于路边若无其事地聊着天,商量着改日去供养阁偷一些阳间烧来的祭品;
一栋还算气派的冥宅正在举办一场婚宴,喜娘从纸轿上背下来的是一个活人女子。那女子被掳进鬼界的不久便被阴气吞噬完了阳寿, 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
和贺兰熹等人预想的一样, 北洛神像和浣尘魂魄即将来到极限,鬼界的秩序正在坍塌。
贺兰熹很想管管这些目无尊法的鬼, 但他知道目前的所见所闻不过是冰山一角,只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才能扭转乱象, 回归正道。
“我们该如何找到浣尘真君的魂魄呢?”第一次来到鬼界的祝如霜看上去一点不紧张,单刀直入道:“招魂术有没有用?”
贺兰熹摇摇头:“区区招魂术肯定入不了浣尘真君的眼。”
宋玄机道:“上回浣尘现身是欲壑之口打开之时。”
贺兰熹耸了耸肩:“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为了找到浣尘真君再去开一个欲壑之口吧。总之,若要引浣尘真君现身,不能靠法术法器, 必须用某件他在意的事情。”
“在意的事情……?”祝如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浣尘真君是无情道院长, 自然对无情道心奉为圭臬。要不你们两现在亲一个,用违背道心作为引他出来的诱饵?”
宋玄机:“?”
贺兰熹:“!!!”
且不说浣尘真君自己就没少违背无情道心,祝如霜这熟悉的贱兮兮之感是哪来的?
“祝云,你好像学坏了。”贺兰熹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你跟谁学的?”
祝如霜连忙摆摆手:“我没有跟谁学,我只是看气氛紧张想着开个玩笑。”
贺兰熹眯着眼睛将祝如霜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把人家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道:“好吧,我勉强相信你,等事情了结我再好好‘审问’你。
祝如霜受不了贺兰熹看透一切般的目光,加快步伐走到两人前面去了。
贺兰熹望着祝如霜匆忙逃走的背影,正暗自叹息着,下巴忽地被宋玄机抬了起来,金簪流苏扫过他的脸颊,紧接着嘴唇就被亲了一口。
贺兰熹:“……!”
宋玄机亲完之后环顾四周,没看到浣尘真君的身影,平静地丢下“没用”两个字继续向前走,留下贺兰熹一人耳朵涨得通红。
这下贺兰熹不叹息祝如霜被带坏了,改为叹息自己的没用——都已经亲了那么多次,睡了那么多次,怎么突然被宋玄机亲一下他还是这没出息的反应啊……他真是没救了。
贺兰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浣尘真君的魂魄附在北洛神像上,找到北洛神像就能找到浣尘真君。”
见话题又回到了正事上,祝如霜轻轻松了口气:“可我们又该如何找到北洛神像呢?”
贺兰熹看了眼握在手心的菱形灵石,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认为你可以试试。”才走没多久的绯月真君去而复返,款步朝三人走来:“十三座神像皆由太华宗初代院长所立,既然这枚灵石是从你的神像上取下来的,或许它能带你找到北洛上神的神像。”
贺兰熹讶然道:“小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绯月真君道:“太华宗的事情解决了,我当然要回来。”
贺兰熹和宋玄机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那你……好快啊。”
之前听沂厄真君的语气,他还以为太华宗出了棘手的变故,没想到绯月真君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可没什么大事的话,沂厄真君又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呢?
宋玄机问:“何事?”
“一个合欢道弟子走火入魔,我已帮他稳住了情况,你们不必担心。”绯月真君不以为意道,“时雨,你不试试那枚灵石吗?”
贺兰熹有些犹豫:“可我们还不知道这枚灵石究竟是什么,贸然尝试的话,万一是陷阱……”
“即便是陷阱,只要能找到沈絮之,亦要一试。”绯月真君眼眸一暗,低声道:“十九年了,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这是贺兰熹第一次看到绯月真君如此急切寻找浣尘真君的样子,他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是宋玄机失踪了,他搞不好会比绯月真君更着急。
绯月真君用了十九年的时光,好不容易拿到了浣尘真君的肉身和生门,现今只差一轮魂魄就能再度将浣尘真君带回人间,绯月真君怎么可能不急。
一切均在情理之中,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呢?方才和宋玄机的对视告诉他,宋玄机也有同感。
说起来,浣尘真君的肉身和生门还在他这里。
“你还在等什么,时雨?”绯月真君催促道,“你难道不想早些找到曾经养育过你的沈院长吗?”
贺兰熹慢吞吞地说:“我倒是很想了,但小叔你居然用了‘养育’这个词也是我没想到的,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曾经喂过我奶的沈院长’呢。”
绯月真君安静一瞬,道:“时雨,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祝如霜也隐约感觉到了绯月真君的异样,忐忑道:“宋院长,太华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您在刻意瞒着我们?”
绯月真君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鬼界都这样了,你们觉得太华宗又能好到哪去?我本不欲让你们担心,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看穿了。”
祝如霜脸色一变:“太华宗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弟子们都还好吗?”
“我只能说,若不抓紧,长孙经略等人怕是要撑不住了。”绯月真君盯着贺兰熹手中的灵石,向前一步,再次催促道:“时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沈絮之和北洛神像。”
贺兰熹望进绯月真君的眼睛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油然而生。他似乎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该属于绯月真君的贪婪和欲望。
绯月真君不会放过任何调侃浣尘真君喂奶的机会,就像宋玄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他的机会一样,哪怕泰山将崩都阻止不了这对叔侄。
“你不是小叔,”贺兰熹紧握着灵石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你是谁?”
“绯月真君”扬了扬眉,这个动作倒是和绯月本人如出一撤:“你这是何意?”
贺兰熹不好意思说出他判断的依据,临时换了个理由:“你和我们汇合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让我把浣尘真君的生门和肉身还给你,你太可疑了!”
祝如霜:“!”
这个理由显然比喂奶一事更具有说服力。无法反驳的“绯月真君”沉默了下来,眼中暗藏的贪欲逐渐放大,艳丽的面孔也随之变得扭曲。
祝如霜拔出揽八荒对准“绯月真君”,凛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绯月真君”低声笑了起来,缓缓抬眸看向祝如霜:“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小美人?”
熟悉的,如附骨之疽般的恶心感陡然遍布全身,祝如霜瞪大双眼,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你、你是……”
不可能,怎么可能?!那个人明明已经……
祝如霜的反应似乎让“绯月真君”十分满意。“绯月真君”露出被取悦了的神色,转向贺兰熹道:“不错啊,上回你直到最后才识破了我,如今却能一眼看穿,想来这一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
贺兰熹自认脑子还行,他极少落入敌人的圈套,唯一被蛊惑的一次是在一个梦里。
当时,鬼十三将他们拽入梦境,制造出北濯天权误杀祝如霜的假象,使他险些因愧疚丧失神志,最后还是靠宋玄机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尚在梦中。
面前的“绯月真君”说的“上回”想必就是那一次了。所以——
“鬼十三,”贺兰熹紧紧握住了祝如霜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你果然还在!”
可如果此人是鬼十三,当日被江院长封印在鬼界审判台上的又是谁?
江院长的封印应该不会出错,的确有一个鬼界殿下被封印在了审判台下,但未必是那个和祝如霜在幻境中待了三年,设计在梦境中逼他们就范的鬼殿下。
亦或者说,曾经的西洲林府小少爷,在合欢道院夺白观宁身体取而代之,大闹阆风塔,在梦境中诱他们入万兽道后海遗迹的从来都不是在鬼界排名最末的“十三殿下”,只有最后在鬼界现身被江院长封印的鬼殿下才是鬼十三本鬼。
而此时妄图以绯月真君之形蒙骗他们的是另一位鬼界殿——那个他们自以为没见过,实则是他们的老熟人的鬼界三殿下,阎獜。
他早该想到的,有本事把太华宗搅得天翻地覆的鬼界殿下怎会那般轻易地被江院长一招封印。
还好,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真是不好意思啊,鬼三殿下。”贺兰熹凉凉道,“之前一直称呼你为‘鬼十三’,被连降十级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吧?”
亏阎獜这么能忍,要是换成白观宁,明明是全宗第二却天天被人称为全宗第十二,白观宁早就爆发了。
阎獜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你就误会我了,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许久不见,诸位——”阎獜的视线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别来无恙啊。”
贺兰熹冷哼一声:“你藏得如此之深,此刻却主动暴露身份,你是觉得自己已经吃定我们了,是不是?”
阎獜饶有兴趣道:“不然呢?三个无情道弟子,其中一个还没有金丹和灵脉,和废物有什么区别。你们该不会以为此刻在鬼界对上本座,你们还有胜算吧?”
贺兰熹无法得知这位鬼三殿下真正的实力。之前他们数次交手,阎獜为了营造出自己只在鬼界排名十三的假象肯定刻意藏拙了,现在他们又在鬼殿下们的地盘,形势确实不容乐观。
太华宗的变故恐怕也是阎獜所为,为的就是拖住绯月真君等人,让院长们无暇分/身,从而把他们三人孤立在鬼界。
可阎獜的目的是什么呢?阎獜化成绯月真君的形象后,一直在催促他使用那枚灵石……
“嗯,你们想到了?”阎獜朝贺兰熹微微一笑,“只有神明大人愿意拿回他的神格,神明才能保护好他的道侣和道友。”
贺兰熹握着灵石的手骤然一紧:“我和宋浔还没有成婚呢!”
宋玄机:“?”
贺兰熹没有猜错,这个东西果然是他的神格所在。
当他取下浣尘真君生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丢失了活人的身份。在天理法则看来,他如果拿回了自己的神格重归神位,便是以神明之力插手人间之事,三界的平衡将再次向人间倾斜。
众生从“人渡”归为“神渡”会引来更大的灾厄,阎獜正是因为这个法则,才用尽阴谋阳谋逼他拿回神格,重归神位。
不拿回神力就无法保护他在意的人。如此清楚他的软肋在哪里,不得不说,阎獜还真是了解他啊。
“还没考虑好么?”阎獜啧啧道,“你是忘了自己当日在梦境中看到祝如霜的尸体有多难受吗?你如果不想悲剧重演,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回去吧,神明大人,”阎獜的嗓音带上了惑人心弦的引诱,“找回你的神力,将我再次封印,你才能拯救他们啊。”
“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确定?”贺兰熹后退一步,带着祝如霜一起站到了宋玄机身后:“我看未必吧。”
宋玄机说过他很厉害,他相信宋玄机——他再不相信宋玄机又要哭了。
宋玄机侧眸看了贺兰熹一眼,忘川三途遽然出鞘。
第124章 第124章
宋玄机对上鬼界三殿下, 祝如霜曾亲眼目睹宋玄机击退江院长的一幕,他当然相信宋玄机的实力,却仍旧为即将到来的一战感到些许担忧。
阎獜在鬼界排名第三, 实力等同于两千年前的浮绪仙君。宋玄机再如何厉害,到底还是凡人之躯,在鬼界难免受到掣肘,而他又不能上前帮忙,因为他要护好尚未拿回神力的贺兰熹。
此时的阎獜占据天时地利鬼和, 他们三人真的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么。
祝如霜望着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的阎獜, 锁骨上沉寂多时的彼岸印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阎獜顶着绯月真君的脸, 垂在脸旁的流苏随着他的步伐嚣张地晃动着。他瞥了眼忘川三途, 嗤笑道:“你现在,不过是个需要仰赖神明青睐的凡人而已。”这句话阎獜像是说给宋玄机听的,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凡人唯一的作用,便是换取神明的怜悯之心啊。”
“……”贺兰熹有话必回的老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但宋玄机让他不要和敌人废话, 他就忍住了没开口。
宋玄机用余光扫了贺兰熹一眼,看出小话痨忍得难受, 便道:“想回便回。”
贺兰熹登时如获新生,迫不及待地躲在宋玄机身后开口反驳:“你可别放屁了!北洛上神曾经也是凡人, 不也压了你们两千年吗?”
阎獜冷冷道:“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北洛。”
说罢,绯月真君的容貌在阎獜脸上如蜡水般地融化。阎獜现出真容的刹那,绯月真君似凤尾般的衣摆变成了一缕缕暗红色的血雾围绕着阎獜盘旋上升,仿佛无数条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触手,高高扬起伸展着身躯:“区区凡人, 自以为是,不敬鬼神, 其罪——”五条最长触手同时向下弯曲,形成一个鬼爪的形状:“当诛。”
宋玄机:“……”
宋玄机不说话贺兰熹就探出个脑袋帮他说:“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浣尘真君吗?你根本诛不到——宋浔,杀了他!”
巨型鬼爪猛地朝宋玄机扑去,宋玄机竟然还有时间先回贺兰熹两个字:“在杀。”
宋玄机凌空翻腾,飘忽的身影不着重量地来到了桃花面的伞顶,足尖轻轻一点又陡然变转方向,和贺兰熹祝如霜拉开了距离,主动朝阎獜的本体迎了上去。
鬼爪当即掉转反向,紧跟宋玄机而去。
祝如霜虽然和宋玄机的默契只能算一般,此刻也能看出宋玄机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二人远离战场。
可他们毕竟是在鬼界,在阎獜的地盘上。没有了北洛神像的镇守,这里的一树一木,一鬼一物均是他们的敌人。
原本在街边悠哉散步的一群鬼突然面露凶相,对准两人一拥而上。祝如霜拔出揽八荒,仅凭荡起的剑风便将第一波厉鬼掀翻在地;“时雨,跟紧我,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贺兰熹握着自己的神格,配合地乖乖点头:“好好好,辛苦你们了。”
一般的厉鬼应该不是祝如霜的对手,贺兰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宋玄机和阎獜身上。
阎獜周身的血雾时而是一团蠕动的粘稠,时而凝聚成形。密密麻麻的触手追击着宋玄机,挥舞扭动之时无数粘稠如雨点般洒下,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血雨。
无情道三人对这些恶心的粘稠再熟悉不过。一旦被血雨沾染上,他们身上便会被烙下彼岸印,成为阎獜诸多替死鬼中的一员。
宋玄机侧身躲过一根触手,手腕又旋出一个剑花,行云流水地斩下另一条从侧面袭来的触角。刹那间,血浆从整齐的剑口迸射,形成数道瓢泼血弧似闪电般涌向宋玄机。
“宋浔小心!”贺兰熹情不自禁地喊道,“别把自己弄脏了!”
宋玄机“嗯”了一声,挥臂横剑。忘川三途的剑锋划破长空,剑身的一面映照出宋玄机镇定的面容,另一面为他挡下了迎面而来的血弧。
啪——
血弧没有像雨一般从剑身上滑落,而是迅速凝结成了血色的冰。忘川三途爆发出骇人的寒意,冰点自血弧开始蔓延,所有的“雨滴”受到冰霜的侵蚀立时减速,不多时便被悬停在了空中。
宋玄机利落收剑,血色的雨滴就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刷地一下全坠了下来。
裹在“雨滴”外层的寒冰坚如磐石,地面被砸出一个个圆形的坑,还顺便把正在尝试包围祝如霜和贺兰熹的厉鬼砸了个人仰马翻。
宋玄机这一招让阎獜损失不小,阎獜却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这里可是万鬼夜行的鬼界,你觉得鬼界能有多少灵气供你这么调动挥霍?”
宋玄机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小话痨帮他回答。他目光回扫,只见贺兰熹正在指导祝如霜如何利用《机关学》唤醒恶犬石像。
虽然由于技艺不佳祝如霜没有唤醒恶犬石像的尾巴,但不妨碍恶犬石像嘶吼着扑进战场,从倒地的厉鬼身上撕咬下一块块腐烂的血肉。
贺兰熹忙着夸祝如霜厉害:“祝云你下次《机关学》的考核必得甲等!”
倘若贺兰熹听见了阎獜的废话,大概会给一句“你这操的是什么心,谁要你管啊”之类的话罢。
思及此,宋玄机对阎獜道:“无须你管。”
“?”阎獜面色迟疑地一顿,旋即面露尖牙凶相:“那便让我瞧瞧,你打算在我的地盘怎么玩。”
鬼界灵气稀缺,阴气却是应有尽有。阎獜不断吞噬着周围的阴气,身影淹没在血雾中,只剩下一双猩红的眼睛贪婪怨恨地注视着宋玄机。
宋玄机单手快速结印,低吟道:“——雪域封天。”
正在夸祝如霜好棒的贺兰熹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首:“哎?”
贺兰熹有那么一点担心,在鬼界使用雪域封天,灵气会不会不太够啊?
宋玄机很快便给了贺兰熹答案。
冷淡俊美的青年又一次以法相的形态站在了宋玄机身边,忘川三途一剑挥出,周围的阴气瞬间冻结成冰。
剑光以一人一相为中心急速扩散蔓延,寒意肆意横流,所过之处皆被横扫。
雪落无声,千里冰封。
宋玄机和他的法相一起,在鬼界开辟出一个无情道独尊的新世界。
冰天雪地之中,唯有一把桃花伞是纯白以外的淡粉色。
贺兰熹站在伞下,看粉色的桃花和雪花一同簌簌而落。
春光与冬雪交织,烂漫与寒冰相融,有那么一瞬间,贺兰熹还以为自己是在无情道院看到了一株盛放的桃花。
雪域封天阵内不但能向宋玄机提供充沛的灵气,白雪还能隐去忘川三途的剑踪,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忘川三途隐匿在雪域中,残留的剑影被落雪覆盖。原本激烈的战场突然安静了下来,诚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阎獜立在雪中,与宋玄机隔雪相望。他找不到忘川三途的踪影,只能从少年冰冷的眉眼中窥探一二。
——在哪?宋玄机的忘川三途在哪?
忽然,阎獜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陡然向后转身。
只听轰地一声,增大数十倍的忘川三途剑破地而出,一条由灵力幻化而成的青龙紧随其后,咆哮着朝他扑了过来。
宋玄机站在风雪之间,双指并于胸前:“青龙祓恶。”
青龙獠牙大张,龙吟之声瞬间响彻鬼界。
阎獜躲闪不及,只能硬抗下这一击。寻常的形态恐怕招架不住,阎獜第一次在三个无情道面前暴露出他的本体。
那是一朵暗红色的巨大彼岸花,恶心的触手原来就是彼岸花一朵朵细长卷曲的花瓣。
这朵生长在鬼界的彼岸花吸腐尸和阴气为养料,早已失去了正常彼岸花应有的色泽。花瓣异变成泥泞粘稠的触手,花蕊上长出了两排恶犬般的尖齿。阎獜将身躯的要害包裹在花蕊深处,收拢全部的触手,生生抵挡住了青龙和忘川三途的攻势。
这时,一个混沌的巨球从天而降,直直砸向青龙的腹部。
青龙发出愤怒的龙吟,龙尾扫向巨球,一个摆尾将巨球甩了出去。
咚——巨球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一个身影于混沌的球体中现身,不是别人,正是鬼七殿下,阎狴。
祝如霜:“……他竟还没死?”
贺兰熹:“当然啊。”
阎狴当日在太华宗的综合考场以半条命为代价,用傀儡之术脱身后不知所踪,敢情是回到了鬼界。
眼前的鬼三殿下理论上来说不会对宋玄机构成太大威胁,但再加上一个还剩下半条命的鬼界七殿下就不好说了。
阎狴混沌的一击让青龙有些失控了。它收到的是宋玄机“祓恶”的命令,阎狴强行混淆了宋玄机的指令,他虽然无法让青龙将贺兰熹等人视为“恶”,却能让青龙不再将他和阎獜视为“恶”。
阎狴冲阎獜喊道:“老三,你没事吧?”
“废什么话,”阎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花蕊中传来,“杀了他!”
宋玄机轻一抬手,青龙旋即掉转龙身,朝远离阎獜的方向飞了过去,来到贺兰熹和祝如霜身边帮忙了。
“怎么青龙又跑来保护我们了?”即便相信宋玄机能处理好现在的局面,贺兰熹还是关心则乱,忍不住道:“祝云,要不你去帮帮宋浔?”
祝如霜在宋玄机和贺兰熹之间果决地作出决定:“不行,我必须保护好自己和你。”
贺兰熹不由感慨:“啊,好冷静的祝云,以后无情道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祝如霜当仁不让:“好说!”
贺兰熹明白祝如霜的选择没有错,唯有保护好他们自己,宋玄机才能专心对付两位鬼殿下。
贺兰熹低头看了眼散发着幽光的菱形灵石。
道理他都明白,但只能被人保护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他快受不了了啊!
好在宋玄机以一敌二,在雪域和法相的相助下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渐渐占了上风。
但见宋玄机召回忘川三途,乘风而起,找准落点后俯冲下去。空气中凝结出锋利的冰凌,冰凌扒开层层触手,阎獜藏起来的身躯就此暴露在忘川三途剑下。
——噗。
忘川三途刺入胸膛,触手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疯狂扭动后相继摔在了地上。阎獜失去了他的外壳,本体也受了重伤。他用赤红的眼睛瞪着宋玄机,吐出一大口粘稠的血浆。
贺兰熹看得目瞪口呆。
宋玄机的法相今日居然停留了这么久,持久得让人惊叹!
贺兰熹惊喜之余还有些奇怪。宋玄机的法相强大是强大,但召唤一次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上次在太华宗的考场上,宋玄机的法相只挡下了江隐舟的一剑便消散了。
可现在数个回合下来,宋玄机的法相不但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反而越战越勇越来越强了,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他。
贺兰熹奇怪的是,鬼界怎么会有可供宋玄机驱使的力量?
除了他手里的神格,还有什么能具有如此庞大的威力?
莫非……是他们二位?
贺兰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北洛神像和浣尘真君的影子。
但贺兰熹很清楚,北洛神像的神力遍布于鬼界的每一个角落,两千年如一日地镇压着鬼界。
即便天道法则不再允许鬼界受制于人间,北洛的神力依旧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贺兰熹虽然还没有想起自己和北洛之间的往事,但他相信北洛上神如果在鬼界感受了无情道弟子的存在,他会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的。
“时雨你快看,”祝如霜的声音将贺兰熹的思绪拉了回来,“鬼七在画什么?”
贺兰熹这才注意到阎狴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六道轮回阵,似乎是想带着阎獜逃出鬼界。
阎狴这一诡异的行径正好印证了贺兰熹的猜想:鬼界殿下们正妄图将宋玄机引回阳间。他们应该也意识到了,身处鬼界的宋玄机才是最可怖的那个。
贺兰熹:“宋浔,别让他们回阳间!”
宋玄机:“嗯,知道。”
忘川三途如万钧雷霆之势冲向阎狴,瞬息间将六道轮回阵劈了个粉碎。
阎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别让他拿回忘川三途剑!”
对剑修而言,剑的重要性无需多言。没有剑的剑修就如同断翅之鹰,实力必将大打折扣。
阎狴咬了咬牙,竟主动朝忘川三途扑了过去!
噗嗤——
忘川三途破骨而入,阎狴惨叫着化为无序的混沌,死死缠绕着忘川三途。
阎狴用仅剩的半条命拖住了忘川三途。宋玄机若要将剑夺回,少不得要费一些功夫。
但宋玄机只道了一声:“——剑来。”
忘川三途听到主人的召唤,在混沌中努力挣扎了起来,却受混沌所迫,始终无法听召而去。
“没事没事,我这里有剑!”贺兰熹毫不耽搁地拔出了北濯天权。他无法确定北濯天权会不会听宋玄机的话,北濯天权在宋玄机手中未必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但总比没有剑要好。
要是现在有一把更适配宋玄机的剑就好了,贺兰熹心想。
贺兰熹正要把北濯天权丢给宋玄机,却发现自己死活丢不出去。
北濯天权一个劲黏着他,在他手中瑟瑟发抖,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怎么都不肯接近宋玄机。
北濯天权似乎是在……害怕?
它在怕什么?在场的人和鬼,神兵和利器,除了自己哪一个能让北濯天权害怕成这样?
只见一把浅蓝色的长剑凭空幻化,以天为剑,以地为柄,缓缓在宋玄机手中凝成了实质。
长剑自虚空而出,宋玄机横剑挥下,带出一阵轰鸣的雷电。
刹那之间,整个鬼界像是一座失去了承重之山的大陆,天地为之失色,山海为之震颤。
剑出破混沌,剑落斩九霄!
阎獜的双腿被晃得不受控地后退半步,喃喃道:“……是它,它果然也认出你了。哈哈哈,还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祝如霜激动地晃起了贺兰熹的肩膀:“【不识风月】?时雨,是【不识风月】!”
“什么?竟然是【不识风月】!”贺兰熹十分配合地惊叹了一声,问:“话说【不识风月】是上古名剑吧?”
祝如霜难以置信地反问:“你不知道吗?”
贺兰熹一脸沉痛:“我《九州史》学得烂你又不是不知道!”
祝如霜的声音中带着每一个无情道人,甚至是每一个修仙者最原始本能的敬畏:“【不识风月】是北洛上神的本命剑!”
“啊?!”贺兰熹有点蒙了,“可我明明记得北洛上神的剑名叫【莫问黄泉】?我没记错吧!”
他的《九州史》学得再差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的祖师爷用的是什么剑啊。
祝如霜:“【莫问黄泉】只是北洛上神的佩剑,【不识风月】才是他的本命剑啊!”
贺兰熹:“!!!”
贺兰熹此刻有三惊:
一惊自己的《九州史》还是如此稀烂;
二惊北洛上神怎么会给自己的本命剑取一个这么不霸气的名字,听起来不像无情道的剑,倒像是合欢道的剑;
三惊宋玄机竟然能在鬼界召出北洛上神的本命剑?
“神力,神剑……哈哈哈哈……”阎獜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恨恨地笑了起来:“拿回去吧,统统拿回去!”
等北洛神像留在鬼界的神力耗尽的那一刻,鬼界法则不再是桎梏的枷锁,众鬼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你还看不出来吗,宋玄机?你中计了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剑?”阎獜盯着宋玄机的脸,期待可以在上面看出哪怕一丝丝懊恼悔恨的神色:“攥取神力,召回不识风月……你这么做,只会让鬼界解封得更快。我想,你们马上就要和我大哥碰面了。”
宋玄机单手持剑,神色平静地朝阎獜走去。
“……你想做什么?”阎獜强撑着镇定,不断后退的脚步却出卖了他:“杀了我么?呵,你不会忘记了祝云身上还有彼岸印吧?”
彼岸印等同于以身相代符,只要阎狴乐意,他可以把身上所遭受的一切悉数转移到祝如霜身上。
不仅是祝如霜,还有其他被他烙上过彼岸印的太华宗弟子。倘若他灰飞烟灭,那些人全要为他陪葬。
阎獜的嘴角再次勾了起来,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亦是他最好用的底牌。连当初的江隐舟都因此没有对真正的鬼十三痛下杀手,他肯定宋玄机也不敢——
然而,阎獜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
宋玄机并未因他的威胁停下脚步,少年的神色甚至没有半点起伏。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阎獜捂着伤口,一边后退一边高声喝止:“你敢杀我,先死的只会是祝云。”
为了让宋玄机意识到后果,阎獜咬牙一发力,欲图发动彼岸印的效果。
彼岸印一旦生效,祝如霜就将被迫承受阎狴身上的剑伤。不识风月斩下的剑伤每一道都足以要了祝如霜的命。
贺兰熹心口一跳,想要开口提醒宋玄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祝如霜是阎獜的唯一一张免死金牌,阎獜绝不会轻易让祝如霜在这个时候替自己去死。
况且刚入鬼界的时候,他在祝如霜身上贴了一张以身相代符。哪怕阎獜真敢发动彼岸印,最先出事的不是祝如霜,而是他。
宋玄机绝对不会让他受伤。
他相信宋玄机,他相信北洛上神的不识风月。
宋玄机对阎獜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向前。
“停下,快停下——!”眼见威胁无用,阎獜再顾不上鬼界三殿下应有的姿态,如同一直在低陷的陷阱中直面猎人的困兽,无能地怒吼道:“你想祝云死吗?就算你不在乎祝云的死活,贺兰熹呢?如果祝云因你而死,贺兰熹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你?!”
在离阎獜只剩一剑之遥的地方,宋玄机终于停了下来。
阎獜紧紧抓在胸口的手随之一松,喉间溢出如释重负的,轻蔑的笑。
果然,他没有猜错。对宋玄机来说,一般道友的生死无关痛痒,贺兰熹才是宋玄机仅有的软肋。
宋玄机微微低眸,长睫似蝶翼垂下,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叱咤风云的鬼界三殿下,终于对他施舍了三个字:“你很吵。”
阎獜一僵:“什么?”
不识风月划出一道寒光,宋玄机的声音带着俾睨众生的神性,眉梢的寒芒和剑光一起落了下来:“一剑破万相。”
在阎獜因恐惧放大的瞳孔中,不识风月朝他直挥而下,冰蓝的剑光充斥了他全部的视野。
剑光中,宋玄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无波无澜的神情和他身后的法相完全重合。
神威之下,一切反抗皆为徒劳。
一如当年,他什么都做不了。
阎獜哑然失声,被迫直面神明最终的宣判:“不、不可能!北——”
不识风月斩落的霎那,祝如霜也在强大的威压之下软了双腿。
贺兰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祝如霜,亲眼看到了那朵鲜红刺目的彼岸花在祝如霜的锁骨上一点点褪色凋零,直至完全消失。
贺兰熹抬头望去,漫天剑光渐渐散开,阎獜原本所在的位置空荡荡一片,除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什么都没有留下。
“祝云!”贺兰熹喜不自胜道,“祝云你看到了吗?你没有彼岸印啦,你自由啦!”
祝如霜的凡人之躯无法抵御神明和神器的压迫感,在贺兰熹怀中昏睡了过去。他在昏迷前也好似感觉到了解脱,嘴角浅浅地上扬,像是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没有得到回应的贺兰熹又想去夸宋玄机厉害,只看宋玄机仍然站在原地,握在宋玄机手中的不识风月却已经消失了。
不识风月似昙花一现,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听从主人的命令重新归于寂静,再度陷入了沉睡。
宋玄机摊开手,一枚熟悉的小蓝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无风之地的鬼界忽然吹起一阵清风,将小蓝花吹了起来。
花瓣在风中轻舞,一路摇曳着身姿,最终降落在了贺兰熹的发间,在贺兰熹的头顶扎根了下来。
贺兰熹微微一愣,头顶散发着微光的小蓝花,眼里望着宋玄机的身影,遥远零星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骤然闪回——
“北洛北洛!听藏玉说你的莫问黄泉剑不慎被鬼王毁了?”
“。”
“没有剑怎么行呢?我把我头顶上长出来的小蓝花送给你当本命剑好不好?”
“。”
“那我的花以后就是你的啦,你要好好保护他,我努力了几千年才开出了这么一朵小蓝花。你快给它取个名字吧!”
“黄泉莫问。”
“什么啊!你自己听听好听吗?不可以这么省功夫,你重新取!”
“……识风月。”
“哎,只有三个字吗?厉害的剑一般都有四个字的,你重新取!”
“不识风月。”
……
难怪我的神像上会有这么一朵可爱的小蓝花,原来真的是我长出来的呀。
贺兰熹蓦地回过神,宋玄机已经取回忘川三途来到了他身边。宋玄机的法相,鬼七殿下和鬼三殿下则全都消失了。
贺兰熹恍惚地开口:“宋浔……?”
“不识风月是在你本体上开出来的花,”宋玄机的指尖轻轻抚过贺兰熹头顶上的小蓝花,“对么。”
贺兰熹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宋玄机:“它现在就长在你头顶,我没瞎。”
贺兰熹:“你又是怎么让不识风月乖乖听你话的?”
贺兰熹之前以为,北洛神力之所以会帮助宋玄机,是因为宋玄机是无情道院的弟子。如今想来,祝如霜也是无情道的弟子,北洛的神力却没有在祝如霜身上显现。
为什么呢?宋玄机和北洛上神之间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
要不是绯月真君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全家看着宋玄机出生,贺兰熹都要怀疑宋玄机和他一样不是人了。
宋玄机答非所问:“你把你的花送给了北洛。”
被宋玄机这么一说,贺兰熹不免心虚了起来:“好像是他的莫问黄泉剑毁了,我才送的。以后我如果还开花,我一定送你!”
宋玄机轻轻地挑了一下眉,似乎并没有为此吃醋。
“先去找北洛神像和浣尘真君,”宋玄机道,“找到了,或许便能得到答案。”
“好!”贺兰熹想起了阎獜说过的话,指着头顶上的花,道:“那我要不要先把它还回去?它似乎也是镇压鬼界的一环,可我不知道把它还去哪里怎么办。”
宋玄机道:“不必,不识风月本来就是你生的。鬼界的失控早已注定,早一刻未必是坏事。”
贺兰熹“嗯嗯”两声,惊觉自己还没有夸赞宋玄机,赶紧展颜笑开:“宋浔,你好厉害啊!”
宋玄机:“认真的?”
“认真的呀,”贺兰熹晃了晃宋玄机的袖摆,“你就这样那样,鬼三和鬼七在你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太厉害了!”
宋玄机:“……”
贺兰熹似乎总是这样,旁人稍微做出一点进步他就会亮起眼睛,漾出灿烂的笑容夸人家厉害,明明那些事他自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一朵花便可让天地变色,”宋玄机轻笑一声,“最厉害的不是你么,宝贝。”
第125章 第125章
不多时, 祝如霜在贺兰熹的怀里醒了过来。
祝如霜被彼岸印折辱了整整一年,直到现在不敢确定自己真的已经解脱了,按着锁骨反复向贺兰熹确认:“时雨, 彼岸印消失了吗?它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祝如霜问多少遍,贺兰熹都会耐心地回答:“是的,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投鼠忌器中的‘器’啦!”
当初江院长曾有机会彻底将鬼十三击杀,却因彼岸印的缘故不得不剑下留情。而今不识风月一剑破万道, 绕过彼岸印, 直接斩在了阎獜身上。
贺兰熹的一句话让祝如霜胸口猛地一颤。贺兰熹一直知道, 知道他在意的不是自身生死, 而是成为众人对鬼界下手的拖累。
终日悬挂在祝如霜心尖上的刀于此刻落地。祝如霜露出一个轻松释然的浅笑,抬起手温柔地朝贺兰熹探去:“时雨,你头上沾了东西——哎,怎么拍不掉?”
祝如霜加大了力气。贺兰熹连忙捂住自己的脑袋:“别揪!它本来就长在这里。”
祝如霜很是惊奇:“啊?”
“你昏迷的时候错过太多了。”贺兰熹扶祝如霜站起身, “错过了彼岸印消失, 错过了我头上长花,还……”
还错过了宋玄机叫他宝贝。
以前他和祝如霜交流感情问题的时候, 他告诉祝如霜宋玄机偶尔会叫他宝贝,祝如霜嘴上说着“玄机叫你‘宝贝’?我当然相信你啊”, 眼底却保留着一丝基于理智的怀疑。
这倒不能怪祝如霜,就宋玄机平日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换谁谁都会怀疑。
今日宋玄机总算在有旁人在场时开了一次金口,祝如霜却昏迷着没听见,真是太可惜了。
祝如霜昏迷的这段时间里, 鬼界的失控进一步扩大,连表面的秩序都不复存在。
本应各司其事的鬼界十三站混乱不堪:恶狗岭互相撕咬着, 犬吠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忘川河腥风扑面,翻腾不休的河水一次次打在奈何桥上,无数亡魂被卷入河底,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
供养阁从阳间收来的祭品漫天飞舞,铜钱冥币如雨般落下,引来众鬼大打出手地哄抢;
罪大恶极的恶鬼大军冲破十八层地狱的大门,恐怖狰狞的火舌从地底深处冒出,岩浆冒着泡肆意蔓延,将周遭的一切尽数吞噬……
三人在无尽的火海中寻了一处冥宅暂作休整。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超出祝如霜的想象,“秩序”二字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展现在他面前:“这便是鬼界彻底失控的样子么。”
贺兰熹摇了摇头:“不是。”
祝如霜脸色一变:“难道还会变得更差吗?”
“我记得北洛戒律中有一条‘鬼界者不得入阳间’,至少这条规则目前还在运行。”贺兰熹望着窗外不断攀高的火舌,头顶的小蓝花被热气蒸得蔫蔫的,花瓣往一边低垂:“但看如今的情况,我感觉它也运行不了多久了。”
此等炼狱之景即便是发生在鬼界都令人心惊胆寒,祝如霜完全不敢想象如果人间和鬼界的界限被打破,人间会变成一副怎样的惨状。
祝如霜想起了自家兄长,颇为急切地问:“时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先别急,我相信当初的我和北洛上神一定留有后手应对这种情况。”贺兰熹转向宋玄机,他嘴上不让祝如霜别急,自己却又急了起来:“宋浔,我们该去哪里找北洛神像呢?”
宋玄机:“问你。”
看吧,刚才还叫着宝贝,现在回答宝贝的问题又不超过两个字了。贺兰熹腹诽着道:“那你问吧。”
宋玄机还真问了:“北洛神像在何处。”
贺兰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宋玄机似有所感,大长句再现:“你好好想想,不识风月不是为你指明了方向么。”
贺兰熹:“!”
不识风月是北洛上神的本命剑,又和北洛神像一起在鬼界待了两千年,它当然知道北洛神像在哪里。
贺兰熹恍然大悟:“原来它是在为我们指明方向吗?我还以为它是被热蔫了呢。”
宋玄机道:“它是你本体分离出来的神器,又受北洛神力滋养已久,没那么容易蔫。”
贺兰熹一摊手:“这可说不准,我也是神器,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蔫的样子。”
宋玄机想了想,道:“确实。”
三人遵循不识风月的指引再度出发,花瓣往哪偏他们往哪走。贺兰熹不由有感而发:“我感觉我好像一个司南啊。”
最终,三人来到了鬼界十三站中的最后一站——还魂崖。
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所过之处大小麻烦不断。虽说有宋玄机在这些麻烦都近不了贺兰熹的身,但属实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
还魂崖是亡魂转世投胎的地方,也是鬼界通往人间唯一合法的通道。混乱充斥着整个鬼界的时候,还魂崖却出奇的安静,仿佛是鬼界中仅剩下的净土。
忘川河水不知何时平静了下来。孟婆坚守在奈何桥上,等待投胎的亡魂排列整齐地从桥上路过,喝下孟婆递来的孟婆汤,忘尽前尘往事后转世投胎。
贺兰熹心道孟婆不愧是鬼界的老鬼,在这种时候依旧不忘自身的职责,着实精神可嘉,可歌可泣。
只是孟婆什么时候成男的了?还是肩宽腿长,肤铜腰细,袒胸露/乳的短发少年?
贺兰熹吓得小蓝花都支棱了起来——长孙经略什么时候成孟婆了?
除了长孙策,贺兰熹还看到了白观宁,萧问鹤,陆执理,司契真君以及不少律理道院的女修,想来就是他们在维持还魂崖最后的秩序。
贺兰熹风一样地从宋玄机身边蹿了出去,激动道:“小白——!”
白观宁时隔多日再见贺兰熹已是喜不自胜,贺兰熹在这么多人中第一个叫他的名字更加让他欣喜若狂:“哥!”
长孙策猛然回头看来,动作大到手中的孟婆汤洒了一大半。看见祝如霜安然无恙地站在桥头,长孙策紧绷的神情稍有缓和,开始抱怨了:“总算和你们汇合了。话说贺兰家什么时候把传音网扩展到鬼界啊,这也太不方便了!贺兰道友,你还不够努力啊。”
“长孙经略!”祝如霜厉声道,“不许这么和你贺兰前辈说话!”
长孙策:“?你在逗我吗,哪个长辈头上还插小花啊。”
祝如霜扶额:“那花不是插上去的,此事说来话长。”
“那先别说了。”长孙策干脆地说着,一把将祝如霜拉了过去:“过来给我看看,你没受伤吧?”
贺兰熹和白观宁简单地抱了一下,迅速掏出一大叠以身相代符,冲上前一张一张往道友身上贴:“排排队,都给我站好了,每个人都有!小白,你把剩下的符箓送给女修们。”
白观宁:“哥你自己不去吗?”
贺兰熹诚恳回答:“不去。拜太华宗男女分修所赐,在无情道修行的两年早让我忘记了怎么和同龄女孩子说话。”
“观宁,你们怎么来了?”祝如霜问,“太华宗还好吗?”
贺兰熹想起了沂厄真君和绯月真君的那通传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绯月真君呢?”
萧问鹤和陆执理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十分凝重。萧问鹤道:“神狐之居里的封印失效了,鬼界二殿下重返人间,太华宗正在经历一场大战。”
白观宁接着道:“我们下鬼界的时候,半个合欢道院已经被鬼界二殿下和我师尊移成了平地。不仅如此,除了重新被封印过的几位鬼殿下,其余的神像封印要么也失效了,要么正在松动。”
各座封印的松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连北洛神像的封印都在衰退减弱,遑论其他神像了。贺兰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绯月真君无咎真君等院长必将陷入和多位鬼殿下的苦战。司契真君因明法神像被毁暂时得以脱身,带着众弟子来到鬼界镇守还魂崖。
“师尊说,鬼界失序不要紧,但绝对不能影响到人间。”陆执理沉声道,“还魂崖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谁说不是呢。”长孙策剑眉紧皱,“我们来之前,已经有一大批厉鬼没喝孟婆汤就去人间投胎了。”
贺兰熹想象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张开大嘴尖声狂笑的画面,顿时毛骨悚然。
白观宁道:“太善道院的师姐们已经去处理了,她们定不会让此事在人间造成太大混乱。”
贺兰熹说了声“那就好”,不识风月在他发间低下了“脑袋”,花瓣正对着奈何桥底的方向。
忘川河面之上,司契真君的律理法典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摊开的书页中落下一连串古老的符文。符文掉入水中,暴乱的河水因此而平息,缓缓从桥下流淌而过。
贺兰熹想到了江院长。
此人间存亡之际,众院长弟子皆在忙碌奔波。
江院长呢?他又在做什么。
第126章 第126章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无情道院一共有两位院长, 可当其他道院的弟子跟着自家院长忙里忙外出生入死的时候,无情道的弟子永远只有他们自己。
贺兰熹以前总以为两位院长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现身,后来他得知了浣尘真君的往事才知道他可能想错了。
浣尘真君并非不在乎, 他从来不解释,也不需要被理解,他只是在做他认为更重要的事情。
江院长,想必亦是如此。
贺兰熹和宋玄机来到司契真君跟前。司契真君凭一己之力维持着忘川河水的平缓,贺兰熹不知道司契真君已经支撑了多久, 但这是他首次在这位执法严明的律理道院长脸上看到疲惫的神情。
当日在综合考场, 司契真君为了保住他不惜和江院长反目成仇。贺兰熹还以为司契真君很喜欢他呢, 不料今日再见司契真君却对他不冷不热的:“你们无情道院下回师生配合演戏的时候, 最好提前告知旁人一声,免得众人为你们操心之际,你们还有心思簪花。”
贺兰熹大呼冤枉:“对不起司契真君,但我也是到好晚才知道我原来在演戏。”
司契真君摆摆手:“罢了, 本座哪敢指望无情道院将你们的计划公之于众。你只消告诉本座, 你们需要本座做什么。”
如今的情形的确没有解释的时间了,贺兰熹万分感激, 心想日后他和宋玄机成亲就找司契真君领成婚契约证:“有劳司契真君!我们要下忘川河!”
“下忘川河?你看本座像不像忘川河。”司契真君眉头紧锁,“你们知道忘川河里有什么吗你们就要下去——江隐舟让你们下去的?”
“不是, ”贺兰熹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的小蓝花,“是北洛上神让我们下去的。”
司契真君显出两分惊讶:“……北洛上神?”
这时,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一双巨脚踏破山石落在了地面,扬起的尘土几乎要冲破天际。
巨响一下接着一下, 声音离还魂崖越来越近。大地震颤不休,忘川河水在司契真君的压制下蠢蠢欲动, 随时可能掀起千层浪。
长孙策一手端着孟婆汤,一手扶着祝如霜,大喊:“这又是什么?!”
贺兰熹躲在宋玄机身后,抓着宋玄机背后的衣服以防自己被吹走:“我不知道!”
冲天的火光和尘土中,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若隐若现,发出狂啸的嘶吼,无形的声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迎面袭来!
白观宁立刻拉紧铜雀邀:“准备迎敌!”
忽然,贺兰熹在狂啸声中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鸟鸣。他循声望去,只见暗紫色的夜幕中出现了一片炫目的霞光。
一对遮天蔽日的翅膀将他们笼罩在阴影之下,萧问鹤一眼便认出了这是自家院长的兽形:“师尊!”
仙鸟落地,万兽道院长鸣佑真君保留着翅膀和鸟腿化回半个人形,长须和鸟毛凌乱不堪,腿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刚经历完一场苦战。
萧问鹤一下变了脸色,连忙冲了过去:“师尊?您受伤了?!”
鸣佑真君挥了挥翅膀,示意萧问鹤不必过来。“那是鬼界的老五。”鸣佑真君无比自责,“老夫一时没看住他,竟被他成功释放了四大凶兽。”
四大凶兽:饕餮,混沌,梼杌及穷奇,无论哪一只单拎出来都堪比一位末位院长的战力,毁天灭地不在话下。它们原本被北洛上神关押在鬼界最深处的地狱中,如今倾巢而出,正跟随着鬼界五殿下朝还魂崖的方向声势浩大地挺进。
再这么下去,鬼界十三站中最后的一方净土恐怕也要守不住了。
“江隐舟,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司契真君望着那逐渐逼近的巨影,眼眸晦暗道:“你为何还不现身。”
司契真君莫名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曾经参加过的一场考核。
他,江隐舟,宋流纾和沈絮之,当年所向披靡的四人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人。
陆执理紧张地建议:“师尊,不如让弟子回去请沂厄真君前来相助?”
司契真君凛声道:“不必,东方既明正在处理狱界的暴乱,暂时脱不开身。律理道院一院可以守下还魂崖。”
鸣佑真君猛咳两声,举起掉毛的翅膀:“还有老夫。”
“还有我们啊,我们又不是律理道院的。”长孙策刷地亮出睹青天,“是时候展现我真正的实力了——祝云!”
祝如霜哽了一哽,认输般地说:“好好好,你好好展示,我看着呢。”
“至于你们——”司契真君望向贺兰熹和宋玄机,道:“且让本座看看你们无情道院究竟是漠不关心,还是尽在你等掌握之中。”
言毕,司契真君转身一挥袖,霎时间,忘川河上狂风骤起,律理法典的书页一页页翻过,忘川河水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契约分成了两半,露出一道被浓厚雾气所笼罩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去罢,”司契真君道,“这里交给我们。”
贺兰熹和宋玄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一点头。祝如霜道:“我也是无情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长孙策:“?你不是要看我展示吗!”
虽说是不识风月带的路,但贺兰熹无法确保河底不会有危险。他现在不能取回自己的神力,连自己都要靠宋玄机保护,祝如霜还是留在司契和鸣佑两位院长身边更安全。
贺兰熹忍痛将祝如霜暂时托付给了长孙策:“长孙经略,祝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不会再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说到做到!”
白观宁蹙起眉:“哥,你就不担心我也有三长两短吗?”
“不担心!”贺兰熹两碗水端得很平,“在我心中你最厉害!”
说完,贺兰熹牵起了宋玄机的手。两人纵身跳入忘川河的同时,其他弟子纷纷御剑乘风起,跟在两位院长身后,浩浩荡荡地冲向前方。
“杀——!”
忘川河水好似一扇窗户,在贺兰熹和宋玄机头顶缓缓合上,将所有的咆哮和嘶吼隔绝在外。
……
寂静,非比寻常的寂静。一切声响都消失了,贺兰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视野中一片阴森的雾气,脚下轻飘飘的,置身于其中犹如从数不清也看不清的阴魂中穿过,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触碰不到。
——这便是忘川河底么?
贺兰熹曾在书中读到过,忘川河底虫蛇满布,是无法投胎的冤魂汇聚之地,光是河水中所含的怨气就能将一个完好的魂魄吞噬。但贺兰熹目前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或许是北洛神像和浣尘真君将河底的脏东西全清除了?
“宋浔,”贺兰熹试探唤道,“你在吗?”
宋玄机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在。”
“这里阴森森的,我有点怕。”一和宋玄机独处,贺兰熹就习惯性地“弱不禁风”起来:“你可要保护好我呀。”
“应当让白帷来保护你,”宋玄机握紧贺兰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言行不一地说:“毕竟在你心中他最厉害。”
贺兰熹:“……才不是!”完了,他竟然忘了自己要端的不是两碗水,而是好多好多碗:“宋浔最厉害!”
不识风月依旧亮着蓝色的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仿若一盏明灯为两人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走着走着,贺兰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被一缕强光晃了一下,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本能地闭了起来。
宋玄机:“镜。”
“干嘛要我安静,我现在又没吵。”贺兰熹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不禁微微一怔。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镜海。
数以万计的镜面漂浮在虚空中,毫无规律地排列着,散发出的光芒交相辉映,影像光怪陆离,仿若随意挥洒的星河。
贺兰熹愣愣道:“这难道是……?”
宋玄机:“万相琉璃镜。”
万相琉璃镜,上古神器之一。一镜一世,万镜万相。每一面镜子都是一个窗口,在忘川河底的深渊中展现着人间万相:
某个北方的小村庄,一个没有喝孟婆汤的厉鬼投胎转世,吓死了他的“亲生父母”还不够,竟妄图屠尽一村以泄怨念。幸得有太善道院的姑娘们及时赶到,才免去了一场灭族惨案;
阆风塔的第六层,逍遥道院院长——温眠真君正靠着极乐真君的神像呼呼大睡。这是他看住神像封印的独特方法,他睡得越深,神像的封印越牢固;
姑苏城内,无咎真君金身暴起,大喝一声,在宋氏一族的从旁协助下拳拳到肉打在了不久前冲破封印的鬼界四殿下身上;
金陵城中,贺兰若芙得知姑苏有难的消息,当即召集府中修士前往姑苏支援……
鬼界崩乱,人间的秩序在悄无声息地溃散。等北洛神力彻底耗尽的那一刻,人间与鬼界最后的界限也将彻底消失了。
贺兰熹穿越镜海,镜中一幕幕人间之景仿佛发生在他眼前一样。
突然,宋玄机停下了脚步。贺兰熹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
镜海的中间,一个透明的青年正抬头望着一面离他最近的万相琉璃镜,镜中透出的绯色月光照在青年身上,宛若一场旖旎沉醉的梦。
贺兰熹心口猛地一跳:“……浣尘真君?”
沈絮之朝贺兰熹看了过来,没有实质的脸沉静似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可贺兰熹却觉得浣尘真君和他说话了。
【抱歉,我好像,撑不住了。】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贺兰熹轻声道,“浣尘。”
第127章 第127章
浣尘真君以一介凡人之力, 为人间多争取了十数年安稳的时光。
他的魂魄为此散去了大部分力量,已然支撑到了极限。如今面对濒临崩塌的鬼界秩序,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在北洛神像一旁, 等待贺兰熹的到来。
——这也是他和贺兰熹一同拟订的,最后一份契约。
“你的肉身和生门都在我这里。”贺兰熹道,“浣尘,你可以回来了。”
宋玄机从忘川三途的剑灵里释放出浣尘真君的肉身。浣尘真君对身穿大红华服头戴金簪流苏的自己视若无睹,他朝贺兰熹摊开掌心, 一枚万相琉璃镜在他掌心上静静地漂浮着。
和别的万相琉璃镜不一样, 这枚镜子单从外面看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贺兰熹心念一动, 问:“你是想让我们进去吗?”
之前宋玄机曾推测过, 鬼界和绯月真君之所以穷尽心血也找不到北洛神像很可能是因为北洛神像在不断地移动中。莫非,北洛神像就藏在这枚万相琉璃镜里?
浣尘真君轻一颔首,证实了贺兰熹的猜测。
“那我进去了!”贺兰熹急急匆匆地拉上宋玄机往镜子里钻,同时不忘叮嘱:“你快回自己的身体里去, 司契真君和鸣佑真君此刻就在还魂崖, 你去和他们汇合!”
浣尘真君:“。”
宋玄机:“沈院长不会去。”
贺兰熹:“啊,为什么?”
宋玄机:“因为他的肉身戴着金簪流苏。”
贺兰熹:“哦……懂了!”
果然是同人不同命, 要是他也有漂亮的流苏金簪戴,他才不介意被同窗或同僚们看见。
两人说话之际, 万相琉璃镜光芒大盛,将他们的身影一并吞没。
眼前的场景骤然变换,贺兰熹和宋玄机站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路上,脚下的道路是一宗摊开的仙书卷轴。
卷轴上一条条鬼界戒律整齐地排列书写,其中大部分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只有寥寥数条泛着金色的光芒。
万字为卷,大道朝天。
【鬼界十三站, 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亡魂饮迷魂水,吐真言,入迷魂殿受审】
【罪孽未清者,于十八层地狱赎罪】
【四大凶兽禁锢之地,万物不侵】
……
这些戒律笔迹相同,想来均出自北洛上神之手,有且仅有一条戒律的笔迹不同于其他,显然是浣尘真君近期加上去的:【宋流纾非召不得入鬼界】。
贺兰熹和宋玄机顺着卷轴的方向一路向前,每走几步,就会有一条戒律因为失效在他们身后悄然黯淡下来,仿佛一盏盏熄灭的明灯,灯灭之处徒留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消多久,两人来到了卷轴的尽头,万字戒律也只留下了最后的一条。简单的九个字,在无尽的混沌中亮出仅剩的一缕光束——
【鬼界擅入阳间者,当诛】
这是北洛戒律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阴阳两界自然运转的一切核心。
贺兰熹站在这九个字上,头顶的小蓝花自己掉了下来,无风而动,飘扬在虚空中,化成了那把名为不识风月的神剑。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贺兰熹的花,从指尖到袖摆,从长发到五官,北洛神像的全貌一点一点在贺兰熹眼前展现。
冷淡俊美的青年一手持剑,一袭白衣清寒胜雪,平静的目光仿若与世隔绝,唯有手中一把长剑,是他和万物唯一的联系。
“……我见过他,”跨越千年时光,贺兰熹再次和北洛上神四目相对,无数回忆涌入脑海:“我很早就见过他了。”
原来,他早在两千年前就见过这张脸了——这张和宋玄机法相一模一样的脸。
他从来没有送过花给别人。他开出的花,前世今生,只送给过一个人。
*
两千年前,鬼界业火遍布人间大地,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凡人聚集之地,昔日热闹的市集沦为废墟,流离失所的百姓神情麻木地坐在腐败的硝烟中,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还保留着求生欲的百姓不顾一切地涌入太华山,在他们看来,那是这片大陆上仅剩的净土。
但北洛通过万相琉璃镜发现,除了有十二院长镇守的太华宗,人间还有一处尚未被鬼界染指的地方。
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天幕终日被森森阴气笼罩,没有日月光华,没有雷霆雨露,贫瘠的大地无法孕育任何生命。
目之所及,每一寸的土地都是冷冰冰的,坚硬无比的岩石。时间似乎遗忘了这里,它明明身处人间,却比鬼界还要死寂,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北洛曾在古书上看到过有关此地的记载,书中将此地取名为【终焉】。
传言,终焉地一百年见一次日月,一千年遇一次风雨。人,灵兽,灵植——所有的生机都无法在终焉地生长,甚至没有生命愿意靠近这里,这也让终焉地成为了鬼界亡魂栖息的绝佳之地。
但不知为何,鬼界不但没有占领终焉地,反而对其敬而远之,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终焉地震慑着他们——某种可与太华宗十二院长比肩的力量。
北洛踏足终焉地的那日,离上一回日光照进终焉地恰好过了一百年。
春光艰难地穿过厚重的云层,只有一束成功降临在了地面。
光束苍白而无力,好似水滴掉入了大海,寥寥无几的温热被寒冷同化,光芒迅速归于黑暗。
然而,就在这转瞬即逝的温暖熹光中,北洛看到了一个身形纤细,美貌惊人的少年。
少年身披由月光织就而成的轻纱,抱着双腿坐在光束的中间,朝他投来大胆好奇的目光。少年的头顶,还长着一株鲜活的小蓝花。
没有人能在终焉地生存,少年肯定不是人。
北洛拔出莫问黄泉剑,指着少年问道:“何物。”
少年猛地一愣,像是第一次听见声音的孩童,眼睛刷地亮了起来:“何物?”
北洛:“?”
少年如同鹦鹉学舌,迫不及待地重复:“何物何物!”
北洛:“。”
不会说话的少年终于学会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话:何物。
北洛没有在少年身上找到生门,由此可见少年乃死物修炼有成。但无论是何种器物,想要修炼成形都需要吸取日月之光华,天地之灵气。在百年遇一次日月的终焉地,竟然还能有死物修炼出了人形,着实匪夷所思。
北洛和少年对视着。少年笑容灿烂,不知疲倦地说着“何物”两个字,声音干净纯粹得像从未踏足过世俗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光束渐渐减弱,少年不断地蜷缩着身躯,好让越来越小的光束还可以照在自己身上。
少年似乎很惧怕光束的消失,因为他知道,这束光芒一旦消失,他又要一个人在黑暗和寂静中待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这种亮亮的,暖暖的东西。
只学会了说“何物”的少年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惊慌和害怕,他只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兮兮地朝北洛投去求助的视线。
北洛面无表情地将莫问黄泉剑收入剑鞘,转身离去。
少年登时急了:“何物?”
北洛头也不回朝出口走去。他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传音给藏玉和浮绪让他们来处理才是上策。
少年望着北洛越来越远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竟然勇敢主动地爬出了光束照耀的范围,追在北洛身后喊道:“何物!”
少年声音中的哭腔让北洛步伐一顿。北洛静立原地,任由少年追赶了上来。少年跑得着急,月光轻纱从他清瘦的肩头滑落,稍显凌乱的长发垂在若隐若现的腰间。
北洛向来不在意一个人的外貌,再美的美人在他眼中也和山野村夫没有区别。所以,他只多看了少年一眼,第二眼便移开了目光。
少年却一直看着他,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就像是个在主人身上寻找栖息藏身之处的小灵兽。
最终,少年的目光落在了莫问黄泉的剑鞘上。
少年眨了眨眼,莫问黄泉便第一次在没有受到召唤的情况下自己出了鞘,北洛手中仅剩下一把空荡荡的剑鞘。紧接着,少年鸠占鹊巢,倏地一下化成原形钻了进去,只剩下头顶的小蓝花还露在剑鞘外面。
北洛:“……”
北洛将少年带回了太华宗。此时身在太华宗的共有两位院长,合欢道院的藏玉和太善道院的浮绪。
藏玉和浮绪围着少年啧啧称奇。
“真是奇怪。”浮绪百思不得其解,“能在终焉地修炼有成,他的实力已经称得上近神了。他能逼得鬼界不敢靠近终焉地分毫,为何却允许北洛随意进出,还愿意化成原形跟北洛回太华宗?”
藏玉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北洛的脸吧。”
浮绪:“?”
“换成是我,我也愿意跟长得好看的大美人走。”藏玉说着,俯身摸了摸少年的小蓝花:“没想到啊小神器,你还是把‘色剑’呢。”
少年听不懂浮绪和藏玉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两人对他释放出的善意。少年笑盈盈道:“何物!”
“哎呀,你现在还不会说话呢。”藏玉笑道,“正好,本座最近在教小狐狸说人话,不如把你一起教了?”
“我看还是别了,跟你学说话能说出什么好话。”浮绪凉凉道,“‘何物’的身份非同凡响,或许是我等对抗鬼界最大的助力。依我之见,‘何物’还是留在北洛身边最为保险。”
藏玉闻言直摇头:“那惨了,小蓝花这辈子都别想学会说人话。”
北洛:“。”
第128章 第128章
一时间, 藏玉和浮绪为了少年的名字和教导权争论不休。嗜静如命的北洛毫不留情地将两人丢了出去,只留下了少年一人。
门内,北洛和少年一个面无表情, 一个欢天喜地。
门外,藏玉和浮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浮绪:“北洛的意思是,由他来亲自教导‘何物’吗?”
藏玉:“不可能, 就北洛那性子, 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教别人说话。”
在太华宗十二位初任院长中, 藏玉无疑是最擅长洞察人心的那个。他预想的没错, 北洛似乎对身为神器的少年并没有另眼相待,第二日便把少年送进了合欢道院的灵狐小讲堂。
于是,少年和一群灵识初开的小狐狸成为了同窗,开始学习说话了。
少年很聪明, 学得也很快。藏玉教一遍的东西他能立马复述, 吐字还比早入学的小狐狸清晰得多。这把争强好胜的小狐狸气得半死,趴在藏玉肩头直炸毛。
少年对声音极其敏感, 厌恶安静的环境。藏玉发现了这点,打算让少年在合欢道院住下, 毕竟合欢道算是太华宗内最热闹的地方了。没想到等夜幕降临日光消失后,少年竟然主动跑回了太华宗内最安静的无情道院。
归虚谈室中,已经被藏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少年隔着一张桌案努力用刚学来的人话向北洛表达自己的来意:“睡觉!”
北洛:“?”
少年完全忽视了北洛生人勿近熟人也离远点的气场,欢快地凑到北洛身边,命令莫问黄泉剑让出剑鞘, 然后又化成原形钻了进去。
北洛:“。”
少年仿佛认定了,别的地方只是玩乐学习的地方, 唯有北洛身边才是他睡觉的地方。无论他白天是在合欢道院学说话,还是跟着浮绪学习如何控制并使用自己的力量,亦或是和保持着孩童心性的极乐愉快地玩耍,一旦到了见不到阳光的晚上,他都回到无情道院,睡在北洛的剑鞘里。
少年的原形比莫问黄泉剑纤细不少,莫问黄泉的剑鞘对他的原形来说实在太大了,他时常睡着睡着半截剑身就滑了出来,这让喜欢被一整个抱住或是包裹住的少年十分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把自己的苦恼告诉北洛,因为在他眼中,北洛比他还不会说话。他向藏玉磕磕绊绊地抱怨了一遍剑鞘太大的问题,藏玉嘴上打趣着“你抢了莫问黄泉的‘床’还嫌弃人家的‘床’大,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学会了吗”,转头便命人给他量身打造了一把新的剑鞘。
拿到剑鞘的少年兴奋得不行,当晚就一路举着崭新的剑鞘来到了无情道院。
他想和北洛分享自己拥有新床的喜悦,北洛却不在无情道院。
这样的事时常有之,大家都很忙,北洛是最忙的那个,经常一消失就是好久。
少年颇为失望,正要离开,忽然看见桌子上多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剑鞘。
和藏玉送给少年的剑鞘不一样,这把剑鞘虽然没有华丽奢侈的装饰,依旧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仿若坠入凡间的星辰,璀璨的光芒像极了少年的眼睛。
最特别的是,剑鞘还给少年的小蓝花留了位置,这样他头上的小蓝花就不会再被压扁了。
少年迫不及待地钻进剑鞘里睡觉,哪怕没有北洛在身边他也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天亮。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一下子就看到了北洛在他身边打坐静息!
北洛对少年一定要睡在他身边的默许又让浮绪百思不得其解了。
浮绪难以置信:“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北洛吗?”
藏玉不以为然:“不奇怪,你别忘了北洛还是个剑修。”
浮绪:“什么意思?”
藏玉:“小蓝花虽然夜夜挨着北洛睡,但他睡北洛的时候都是用的原形。一把不会吵不会闹,头顶还开着花的小神剑,试问哪个剑修拒绝得了?你让小蓝花换成人形试试呢。”
浮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浮绪和藏玉说这话的时候,小蓝花恰好听见了。已经能听懂一大半人话的少年呆了一呆,陷入沉思。
是夜,少年和往常一样来到无情道院。和往常不同的是,到了睡觉的时候,少年没有化成剑形钻剑鞘,而是抱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来找来的枕头,一屁股坐在了北洛的床上。
“用人形睡!”少年再三强调,“我要用人形睡!”
北洛:“为何。”
“为、为何?”少年理解“为何”的意思,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并非是他没有完全学会说话的缘故,实则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用人形和北洛一起睡:“不知道……但要用人形睡在这里。”
北洛:“。”
北洛沉默许久,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得不到答复的少年有些着急:“用人形和你睡的话,你就要赶我走吗?”
北洛:“。”
“不要赶我走。”少年以为北洛这是默认了,连忙丢掉怀里的枕头,一把抓过北洛送他的“小床”:“我睡剑鞘就好了。”
北洛喉结轻轻一滚,终于开口了:“不会。”
少年没听明白:“‘不会’?”
北洛:“赶你走。”
少年误会了什么,眼睛一红,几乎要哭了。
北洛和少年说的话第一次长达了五个字:“……不会赶你走。”
少年登时眼睛一亮:“哇——!”
少年如愿以偿地睡在了北洛的床上。或许是和狐狸们待久了,少年的睡姿特别像狐狸,脸颊的一边靠着枕头,趴在床上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他没有狐狸尾巴可以摇,就摇自己头上的小花,摇着摇着就把自己哄睡着了。
北洛看了他两眼——只有两眼,便在他身边坐下进行每日例行的静修。
从那日后,少年很少再用本体睡觉了。也不知是不是北洛传授了他正确的睡姿,睡到后面他还学会了怎么平躺着睡觉。
少年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甚至学会了用成语。
藏玉觉得是时候教小蓝花读书写字了,这一回他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北洛。
“不能让小蓝花继续和狐狸们待在一起了。他现在天天眼巴巴地看着小狐狸的尾巴,只恨自己没长个十条八条。”藏玉对北洛道,“写字需要静心,你教正好。”
北洛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好。”
藏玉作为小蓝花的启蒙老师,有些担心北洛没“浇花”的耐心,便借着谈论公事为由伺机查看。
藏玉来到归虚谈室,只见小蓝花坐在北洛怀里,北洛正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正确地握笔。小蓝花的手握在笔杆上,北洛的手则握在小蓝花的手上。
藏玉:……好的,是在下多虑了。
听见藏玉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朝他看来。
少年:“藏玉老师——”
北洛:“何事。”
少年:“何事何事!”
藏玉深知北洛“非必要勿扰”的规矩,连忙搬出事先想好的理由:“北洛,其他道院的道训都想好了,就差无情道院的了。”
北洛:“无情道院无须道训。”
少年:“无情道院无须道训!”
“那怎么行。”藏玉谴责道,“无情道院虽说是十二道院之首也不能搞特殊吧。你若是不肯想,我可帮你想了,到时候无情道院的道训是‘我们不爱说话’你可别怪我。”
北洛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小蓝花刚才用笔画的圆圈上。他将小蓝花的“大作”递给藏玉:“道训。”
少年:“道训!”
藏玉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圆圈,头都快摇断了:“无情道弟子真是可怜,以后肯定会因为道训被混天道弟子嘲笑。”
少年被藏玉可悲可叹的模样逗得直笑。藏玉也笑了,问:“小蓝花,本座很好奇,你为什么只学北洛说话,不学本座说话呢?”
少年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我不知道!”
小蓝花虽然是稚子心性,但展现出来的实力却让太华宗诸多院长难以望其项背。只要他想,他能让十二院长的本命武器纷纷倒反天罡背弃主人。
存放在阆风塔的神器们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小蓝花一声令下,再凶猛傲慢的神器都会温顺得像只绵羊。
没人知道他在这个世上究竟存在了多久。毫无疑问,能在终焉地那么恶劣的环境下的神器是当仁不让的万物之主。
强大到恐怖的力量和不谙世事的心性放在同一人身上难免让人担忧。一旦鬼界得知少年身处太华宗,定然会想方设法率先除掉少年。
为了保护少年,也为了大计,太华宗向世间隐瞒了少年的真实身份。在外人看来,少年只不过是一个深得院长们宠爱的太华宗普通弟子而已。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少年本体是一把神剑的秘密不慎被一个前来太华宗投靠求生的修士发现了。
该修士倒有几分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把握不住少年的本体,于是打起了少年小蓝花的主意。
龙生龙,凤生凤,神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应该也是一把神剑才对。
修士暗中观察了许久,发现少年对叮当作响的首饰情有独钟,便斥巨资寻来了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铃铛。
他带着精心准备的诱饵偷偷找到少年,要用铃铛换取少年开出的花。
怎料少年只是涉世未深,他又不是傻子。
他一个人在终焉地的时候,每隔一百年才能见到一次太阳,每隔一千年才能听到风雨的声音。他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他好不容易才开出了这么一朵花,他怎么可能随便把它送人呢。
少年坚决地拒绝了修士:“不能给你。”
修士以为少年是嫌诱饵不够,忙道:“你先把你的花给我,回头我再给你找几样好看的首饰!”
少年一脸严肃:“给你,你会死。别做傻事。”
他能感觉到修士体内少得可怜的灵力,这点修为根本无法承受神器带来的威压。强行让修士拥有神器,只会令他金丹爆裂而亡。
面对少年的警告,修士不以为然。急于求成的他无视少年的拒绝,趁着少年身边没有别人,竟然不惜动手强抢。
少年在太华宗多时,太华宗的每一个人他都很喜欢,想要抢他花的修士是他第一个讨厌的人。
修士见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躲都不知道躲,暗自庆幸这神器果然是个傻的。他猛地朝少年扑了过去,谁想他还没近少年的身,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
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修士几乎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他像条被打断了腿的狗,狼狈地趴在地上,拼尽力气抬起头,对上了少年冷淡晦暗的目光。
修士无法将眼前的神器和平日里活波开朗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眼中满是痛苦和惊愕:“你、你究竟是……”
少年没有打算要修士的性命,在修士昏过去之前收起了威压,一转身便瞧见了一抹纯白的衣摆。
翌日,少年从藏玉那里听闻了修士的死讯。
少年有点惊讶:“我没有要杀他。”
藏玉凉凉道:“别管是谁杀的,总之此人活该。”
少年:“哦……”
藏玉难得严肃:“你这次做得很好。你要记住,以后谁要你的小花你都不能给,知道了吗?”
少年点点头:“知道了!”
少年没有告诉藏玉,其实他想过把小蓝花送给北洛,但北洛已经有莫问黄泉了。
他也想谦虚一点,但说实话他的花要是化成了剑一定会比莫问黄泉强好几倍。北洛有了他的花,万一抛弃了莫问黄泉,莫问黄泉剑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
少年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送北洛小蓝花了。他以为莫问黄泉已经够强了,他没想到莫问黄泉居然也有剑陨的一天。
他不知道莫问黄泉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北洛离开了太华宗一个月,等北洛回来的时候,莫问黄泉就消失了。
藏玉告诉他,莫问黄泉折在了鬼界大殿下手中。
“鬼界大殿下和其他鬼界殿下不一样。”律理道院的明法真君说,“他——或者说它,不是鬼修亡魂,也非妖兽入魔。它一种法则,一种天道为了避免鬼界遇到强者太快消亡而赋予鬼界的法则。”
藏玉神色凝重:“难怪连北洛都要付出莫问黄泉的代价才能将它封印。”
少年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懂具体的法则是什么,他只知道北洛失去了他最常用的佩剑。
于是,他把头上的小蓝花摘了下来。
少年捧着自己花了千万年才长出来的花,来到了北洛的面前:“——送你!”
第129章 第129章
北洛接受了少年的花, 并在少年极其强烈的要求下,为小蓝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识风月。
从未有过本命剑的北洛让不识风月成为了他的本命剑。本命剑与剑主灵血相契,骨骼相融, 这意味着少年的一部分成为了北洛的一部分。
就像签订了某种契约一样,少年和北洛两个独立的个体通过不识风月联系在了一起。理论上说,少年应该能借此感觉到北洛的情绪,而北洛的情绪就是——没有情绪。
少年几乎感觉不到北洛情绪的起伏。北洛的心情像一口移植到终焉地的古井,终日无波无澜, 少年只有在和北洛见面的时候能感觉到古井的水面泛起了微不可见的涟漪。
好像是可以称为开心的情绪, 但少年见到北洛的时候自己就很开心了, 他总是无法分辨他感觉到的开心是来自北洛, 还是来自他自己。
少年在太华宗的第二年,人间和鬼界的争斗来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太华宗需要足够的人手为即将到来的终局之战做准备。
前来太华宗求学的人络绎不绝,十二位院长不再有逐一挑选弟子的时间和精力。他们一同设计了一个阵法, 阵法内包含每个道院挑选弟子的标准。求学之人只要站在里面, 阵法便会自动将他分入最适合他修行的道院。
阵法建成后,藏玉的小狐狸第一个尝试, 果不其然被分入了合欢道院。少年紧跟其后,迫不及待地走入阵法, 竟然被分到了无情道院!
在场之人无不大为惊讶,大家都觉得分院阵法肯定出问题了,只有阵法底层法则的设计者明法知道,阵法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无情道院的院长。
明法私下找到北洛, 对其发出严肃的警告:“阵法最底层的法则之一:该院院长看重这个人,院长想要这个人。就像灵狐被分入合欢道院原因之一是藏玉喜欢他, 你应该知道何物被分入无情道院意味着什么。”
北洛:“嗯。”
明法:“修无情道者一旦动心,轻则无法飞升,重则走火入魔。既然你心知肚明,就该马上避嫌止损!”
北洛:“不避。”
明法:“?”
北洛:“我很厉害,会有办法。”
明法语塞片刻,板着脸指出:“北洛,你太不谦虚,也太不敬重天道法则了。你会后悔的。”
北洛:“哦。”
藏玉和小灵狐的感情急速升温,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人一狐在太华宗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少年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那是他见过最热闹的太华宗,连无情道院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他甚至看到北洛喝酒了!
藏玉向少年解释了什么是成婚。在少年的理解中,成婚是两个人被一纸婚书绑在一起生活,互相称彼此为夫君,然后无论其中一方有多离谱,另一方都要无条件地支持他。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和灵狐争论哪种颜色的狐狸最好看的时候,藏玉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自家小狐狸那边。
直到有一天,灵狐无意间向少年提起:“晚上睡觉的时候,藏玉时不时就要压到我的尾巴毛,再这么下去我毛都要掉光了。”
少年奇怪道:“你躺着,藏玉坐着,他怎么压你的尾巴毛?”
是的,少年现在不再称藏玉为“老师”了。因为藏玉在见识过他的能力后不让他叫老师了,藏玉怕折寿。
用藏玉的话来说,少年和院长们不是师生关系,而是朋友关系。
灵狐莫名其妙:“谁说藏玉是坐着的?肯定是我们两个一起躺啊。”
少年道:“可我和北洛一起睡的时候,他就是坐着的……等等。”
在和北洛同床不共枕整整一年后,某个“聪明”的神器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当晚,少年把北洛堵在房间里,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兴师问罪:“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两个人一起睡是要并排躺着睡的?!”
北洛:“因为这是人之常识。”
少年抓狂道:“可我不是人啊,没人教我我怎么知道?”
北洛想了想:“确实。”
少年觉得自己好亏的:“北洛你还好意思‘确实’!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坐着睡了,你也要和我一起躺!”
北洛目光微移:“……要求真多。”
不久之后,无情道院新推出了一本奇书,名为《谢尘缘》。
《谢尘缘》有清心寡欲,淡薄自持之效,乃无情道弟子居家旅行,出门在外必备良书。
藏玉和小灵狐成婚后的一年,被后世称为【万世之战】的人鬼大战打响了。
太华宗十二道院各尽其职,兵分四路,势要还人间一个清朗乾坤。
少年跟着北洛和明法直下九泉,摧毁了所有的欲壑之口,切断了鬼界通往人间的通道,制定了新的法则成功将整个鬼界控制了下来。
可当他们回到太华宗时,等待的不是其他人凯旋的消息,而是从鬼王身上斩下的鬼相语,重伤的浮绪,以及……藏玉的遗体。
少年来不及反应,他的笑容还僵在嘴角,突然好似回到了终焉地。
冰冷,绝望,漫无止境的黑暗和寂静。
不死的神器第一次意识到,凡人是会死的。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和藏玉说话了——那个教他说话,送他剑鞘,笑着叫他“小蓝花”的好朋友。
他不久前还和北洛一起喝了藏玉的喜酒呢,藏玉怎么能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藏玉不在,小狐狸怎么办?
教少年说话的人走了,少年仿佛变得不会说话了。他一言不发地守在浮绪身边,直到浮绪油尽灯枯,在他和北洛眼前闭上了眼睛。
骤然的离世和缓缓的离开哪个更让人绝望呢。
时隔多日,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以后会保护好朋友的,北洛。”少年神色麻木地喃喃道,“我一定会保护好我每一个朋友。”
北洛望着少年:“好。”
藏玉和浮绪相继身陨后,北洛和少年再没有见过那只名叫松籁的小狐狸。
唯有在少年亲手斩杀的鬼王的那日,在无尽的硝烟中,他隐约看到了一根火红的狐尾。
万世之战落幕后,少年和北洛最先顺利地飞升成神,开始了他们在天界相伴的日子。
天界虽是每一个修士心中所向之地,少年却觉得也就那样吧。他很想念太华宗,更想念太华宗的故人。
幸好在两人飞升的一百六十年后,明法也功德圆满地飞升了。
来到天界后,明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北洛:“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飞升的?这个问题我想了一百六十年都没想明白。”
北洛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不识风月。”
明法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北洛道:“死物开花犹胜无情破道。”
明法顿时如梦初醒。原来,何物开出的花才是无情道破道不灭的关键。
少年最开始不过是终焉地的一块灵石。在漫长的岁月中,灵石开出了花,长成了剑的形状,最后修炼出了人形,其中的艰难困苦犹胜无情道破道理应遭受的天罚。
北洛用不识风月欺瞒了天道,让天道误以为无情道破道的天罚早已降下,不识风月的存在便是最好的证据。
明法对北洛欺瞒戏弄天道的所作所为叹为观止:“那么,何物还能开出第二朵花吗?”
北洛:“或许。”
明法:“难道他必须受尽苦难才能开出花?”
北洛:“未必。”
终焉地之所以能让少年开出花,也是因为百年一遇的日月和千年一遇的风雨。
只要给少年足够的生机和快乐,他终将开出第二朵花。
天界一日,人间一年,人间的两千年对神明而言不过须臾之光。北洛没等到少年开出第二朵花,少年又有了新的要忙活的事情。
少年在阆风塔和无情道院最新一任的沈院长成为了朋友,他要帮沈院长一个大忙。
无奈在现有的三界法则下,少年不能以神明的身份插手人间的劫难。少年和沈院长商议出了一个计划,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北洛,并道:“我当年只在太华宗修行了两年就飞升了,连太华宗的结业书都没拿到,气死我了!此番转世,我定要弥补我当年的遗憾!”
北洛:“。”
少年:“你且在天界等我,少则人间二十年多则人间五十年我就回来了!”
北洛并不觉得人间的二十年很短。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对少年说:“我陪你。”
……
十九年后,鬼界。
贺兰熹站在北洛神像座下,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
隔着虚空,贺兰熹和宋玄机久久对望。他好像很久没和宋玄机见面了,又好像一直一直和宋玄机在一起。
前世今生,从未分离。
贺兰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哭到一半又忍不住笑了:“……宋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北洛的转世了?”
“不是,我也是拿到不识风月才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宋玄机道,“但早在第一次下鬼界,我便能隐约感觉到北洛神力在鬼界的分布,从而意识到了自己或许和北洛有关系。”
贺兰熹:“什么?你居然这么早就!!”
“故此我一直在告诉你,我很厉害。”宋玄机顿了顿,似有几分耿耿于怀:“你还不信。”
贺兰熹想了想还真是,宋玄机第一次告诉他“我很厉害”就是在他们第一次从鬼界回来的时候。
“那你那么厉害的话怎么不想办法多多浇灌我?”贺兰熹抹了把眼泪,“如果我能再开出两朵花,长孙经略搞不好会哭着喊着认我做大哥,你也会有名正言顺的叔母了!”
宋玄机静了一静,问:“你知道自己在说奇怪的话吗。”
贺兰熹显然不知道:“啊?我的话哪里奇怪?”
宋玄机:“。”
时间紧迫,贺兰熹没有纠结这个奇怪的问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北洛上神?祖师爷?”
宋玄机:“我如今没有神格,不是上神,只是凡人。”
贺兰熹看了眼自己的神格,问:“所以你把你的神格放在哪里了?”
“等。”宋玄机低头看向卷轴上最后一条亮着的北洛戒律,道:“等鬼界彻底失控,真相或将大白。”
等鬼界彻底失控,鬼界和人间的屏障将彻底消失,被封印在北洛神像下的鬼界大殿下也该重返鬼界了。
贺兰熹问宋玄机:“话说鬼界大殿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宋玄机是北洛的时候曾和鬼界大殿下有一场大战。贺兰熹不太清楚那一战的细节,他只知道鬼界大殿下是一种法则,北洛为了封印这种法则付出了莫问黄泉的代价。
宋玄机正欲回答,两人脚下唯一亮着的一句【鬼界擅入阳间者,当诛】终于散尽了光芒,陡然熄灭。
第130章 第130章
北洛神像对鬼界的执掌和约束彻底走到了尽头。
卷轴上熄灭的万字戒律好似燃烧的灰烬, 飘扬四散,终归于虚空。北洛神像的眉心间出现了一条竖直的细痕,间隙中隐隐透出深邃的光芒, 如同神明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而来的目光。
细痕急剧扩散蔓延,转瞬之间遍布整座神像,最后的最后爆发出耀眼刺目的白光——
嘣!!!
北洛神像轰然瓦解,无数碎片如冰凌般划破虚空。一片万相琉璃镜无法承受神像爆裂带来的恐怖冲击力,镜中世界即将随之消弭。
千钧一发之际, 宋玄机说了声“合”, 万字卷轴就从两侧合了起来, 变成普通卷轴的大小, 回到了宋玄机手中。
随后,宋玄机牵起贺兰熹,将万字卷轴交予贺兰熹保管,另一手在冰凌骤落中拿回了不识风月。
与此同时, 鬼界大殿下破开封印, 在漫天的烟雾里缓缓凝聚升腾。贺兰熹还没有看清它的身影,便被宋玄机带出了万相琉璃镜。
万相琉璃镜外, 忘川河底。
浣尘真君听了贺兰熹的话,又没完全听。他的魂魄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却没有去还魂崖和司契真君等人汇合,他仍旧守在万相琉璃镜外。
浣尘真君头上的金簪流苏被他取了下来,也不知是收起来了还是丢了。若不是身边没有可换的衣服,贺兰熹相信他一定也会把这一身红得像喜服的华服换下来。
贺兰熹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浣尘真君的力量在镇守鬼界的十九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哪怕他现在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实力恐怕也只能达到祝如霜的水平。
贺兰熹原想让浣尘真君去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没想到他一直在外面等他们。
“前辈, ”浣尘真君望着贺兰熹身后的方向,“回头。”
贺兰熹赫然回头,看清身后多出来的人影后,瞬间愣住了。
一袭胜雪白衣,手握不识风月,头戴金簪流苏,清冷美貌的面容——不是宋玄机又是谁。
可宋玄机不是在他身边吗?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后去了?!
“……怎么会?”贺兰熹惊愕不已,视线在两个宋玄机之间来来回回:“宋浔,鬼界大殿下和你长得一样吗?”
现在可能在忘川河底的,除了他,宋玄机和浣尘真君,只可能是刚突破封印的鬼界大殿下。
宋玄机见怪不怪:“若此刻鬼界大殿下所面对的最高战力是你,它便会是你的模样——你的极恶相。”
这即是鬼界大殿下诞生的法则。它就像一面极恶的镜子,能够创造出对它威胁最大之人的极恶相。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无论谁对上它,都不可能将它一招秒杀。哪怕是当初极盛时期的北洛,也只有一半的可能战胜它。
在忘川河底的三人中,尚未取回神力的贺兰熹形同凡人,浣尘真君暂时只有太华宗高阶弟子的水平,宋玄机顺位成了鬼界大殿下镜面幻化的目标。
贺兰熹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两千年前,和鬼界大殿下的一战是让北洛最棘手的一战。强的不是鬼界大殿下,而是北洛自己。
两千年后,宋玄机对上“宋玄机”,战局的天平将始终维持在平衡的中点。即便宋玄机拿回自己的神力实力大增,“宋玄机”也会同样拥有神明之力,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当然,贺兰熹相信宋玄机肯定能胜出,就像当初的北洛一样,但这无疑会是一场漫长的对战,而人间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们的后手呢?当年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和北洛究竟打算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贺兰喜只恨自己和宋玄机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宋玄机”自然也不会给他们回想起来的时间。
极恶形态的宋玄机面容依旧俊美无双,神色无澜,唯一和宋玄机本人不同的就是一双暗红色的双眸。
鬼界大殿下甚至连宋玄机的性格都完美地复制了下来。它全然不似其他鬼界殿下一般在战前废话连篇,只见“不识风月”剑尖轻颤,引出一缕昏暗浑浊的忘川河水,河水中可见密密麻麻冤魂的面孔挤在一起,狞笑着,尖叫着缠绕盘旋,化身成一条褐黄色的水龙。
这本是宋玄机常用的一招【青龙袚恶】,现在变成了“黄龙”了。
同一时刻,真正的青龙受真正的宋玄机召唤而来。一青一黄两条水龙宛若双生之子,发出一模一样的龙吟,分别喷出寒冰般的龙息和一束骇人的血雾。
两道龙息砰地撞在一起,刹那间光芒大盛,忘川河猛烈地翻腾起来,河水也被分成了一青一黄两种颜色。
贺兰熹和浣尘真君站在青色的那一头,漂浮在河底的万相琉璃镜被摧毁得七七八八,仅剩下离他们最近几枚镜子维持着原样。
贺兰熹的视线从一个个幸存的镜子中飞快地掠过——
合欢道院内,红月当空,绯月之光洒遍每一个角落。
月蚀之潮一遍又一遍地发动,月光洪流和无处相思的剑光交相辉映,无休无止地冲向鬼界二殿下。
鬼界二殿下外表是一个头戴喜帕,身着嫁衣的女子。但见她灵活地穿梭于月光洪流中,动作甚是游刃有余,喜帕被狂风掀起一角时,还能看到她弯起嘲讽弧度的红唇。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边。
她自以为成功避开了的洪流和剑光忽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仿佛一缕缕缠绵悱恻的相思之线,不动声色地调转了方向,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鬼界二殿下的四肢。
就在鬼界二殿下因为这个变故身形微滞之时,无处相思从她胸前贯穿而过!
绯月真君笑眯眯道:“真是抱歉啊,只让你短暂地出来玩了这么一会儿。”
无处相思凝聚月华之力,在鬼界二殿下胸口猛然迸发。
鬼界二殿下发出疯妇般尖锐的凄嚎,黑色的长甲无济于事地撕扯着相思之线,身体却被束缚得更紧。
这时,月蚀之潮又一次发动,失去自由之身的鬼界二殿下再无抵抗之力。巨大的引力将她拉向天空中的红月,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绯月的光辉中。
合欢道院已经成了废墟,大获全胜的绯月真君没有时间松懈。他微微一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眸朝无情道院的方向看去。
“……到时间了么。”绯月真君道,“那就走罢。”
绯月真君说着,在脚下划出了一个六道轮回阵。
——绯月真君正在朝鬼界赶来。
姑苏城中,无咎真君和鬼界四殿下的激战仍在进行中。
鬼界四殿下是鬼界的机关造物,身形庞大如山,外表无坚不摧,全身上下均覆盖着由最坚硬的灵石锻造而成的铠甲。
无咎真君早已放弃了用兵器对付鬼界四殿下,此时此刻,拳头才是他最好的武器。
在机关运转的轰鸣声中,无咎真君的金身和鬼界四殿下巍然矗立,挥下的每一拳,踩下的每一脚都足以引发一场地震。
房屋被摧毁,姑苏城一片狼藉,四散逃离的百姓受到姑苏宋氏和金陵贺兰氏的庇护得以存活,两个庞然大物的争斗还在继续。
突然,无咎真君猛地朝太华宗的方向看去:“到时间了!”
无咎真君腾空而起,怒吼地冲向鬼界四殿下,一把将其抱摔:“滚回你的鬼界!”
——无咎真君带着鬼界四殿下回到了鬼界。
阆风塔的第六层,熟睡的温眠真君陡然睁开了眼睛。
逍遥道院神像的封印蠢蠢欲动,眼看就要解开,温眠真君衣袖一挥,强行将极乐真君的神像连同鬼十二一起送回了鬼界。
……
身在阳间的鬼界殿下全部被带回了鬼界,人间至此清场。
但这有什么用呢?北洛神像已经坍塌,阴阳两界间的鸿沟不复存在,鬼界生灵可以随意来到人间。就算太华宗暂时将鬼界殿下们赶回了阴间,阳间也将和两千年前一样,沦为人间炼狱。
最后一枚万相琉璃镜对准了无情道院,贺兰熹从未在无情道院里见过这么多的人。
万年不化的冰原上,江隐舟静立于苍茫云海间,洁白的衣袂一动不动,就和他永远不会变化的表情一样。
在江隐舟身后,贺兰熹看到了许之维,看到了许多长老,看到了他或见过,或没见过的无情道师姐师兄。
这些人如出一辙的沉默冷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人间正在经历的浩劫也好似和他们无关。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在北洛戒律失效的那一刻,他们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
江隐舟轻一抬手:“太初无极。”
其余众人同时抬手,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寒冰之意吞天食地,席卷整个人间。
太初无极阵,上古十大阵法之首,拥有开天辟地之效,可以复制出一个容纳众生的新人间,持续时长十二时辰。
无情道院将整个人间搬进了太初无极阵中,鬼界即便失控,也无法进入太初无极阵的空间内。
这是江隐舟能想到的,护住每一个生命的唯一办法。
大多苍生百姓没有感觉到危险的降临就被带到了一个全新安稳的世界。他们不用面对恐慌,不必被绝望支配,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他们将和往常一样,生活在无情道院为他们创造出的结界中,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无序旧世界供鬼界肆意侵略。
这便是无情道院在这场浩劫中肩负的最后职责。
贺兰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就知道被北洛选中的无情道弟子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无情道院,十二道院之首,要管就管最难管的!
贺兰熹从万相琉璃镜中收回目光,当下两个宋玄机之间的战况如他预料般的胶着。
忘川河底支撑不了愈演愈烈的力量涌动,河床四分五裂,眼看河底的空间即将崩塌,宋玄机当机立断:“走!”
此刻,忘川河仿若汇聚了阴间所有的冤恨悲鸣,掀起层层滔天巨浪。三人从扭曲翻腾的浪头中冲出,无法超脱的冲击力几乎要将贺兰熹和浣尘真君掀翻。
贺兰熹:“宋浔快抱我!”
宋玄机紧紧抱住了贺兰熹的腰,正要腾出手捞一下沈絮之,余光一瞥,竟又收回了手。
自人间而来的绯色青年稳稳地接住了沈絮之。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宋流纾眉梢微挑:“嗯?活的抱起来就是不一样。”
沈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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