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起因是军营库房起火,烧毁了大批棉衣,棉衣在掖州这般温暖之地本非必要之物,可未曾想今岁酷寒。


    这场寒潮亦使得大晟无数百姓饥寒交迫,甚至饿死冻死者无数,朝廷拨款赈灾,国库空虚,一时间难以调拨新的棉衣以支援掖州。


    幸得掖州士卒常年练武,风雨不息,体魄强健,也算勉强挨得住,可不料年后天稍暖,积雪消融,一场疫疾悄悄蔓延开来,甚至传播到了掖州。


    戍边的士卒好容易捱过了冬寒,却到底没能抵挡得住瘟疫,一时间有不少人染疾病倒。


    正当这混乱之际,也不知是如何走漏了消息,使得萧国突袭攻城,打了安南侯一个措手不及,才导致后头的兵败,与掖州的险些失守。


    具体的,穆兮窈记得不大清楚,只那个梦里依稀听庄上人提起。


    听闻事后,安南侯派弟弟林铮携书信至御前告状,朝堂震荡,户部不少人被清查革职,抄家斩首,罪名便是侵吞赈灾款,挪用军饷。


    可如今想来,穆兮窈却觉疑惑,关于挪用军饷,为何此事迟迟未被发现,以及户部那些人究竟是如何挪用的军饷,但依她所见,分明如今军中粮草充足,兵械齐备……


    毕竟安南侯作为陛下的亲外甥,圣眷浓厚,他们定不敢明目张胆克扣掖州的军饷用度。


    穆兮窈垂眸若有所思。


    侵吞赈灾款,粮草军备库失火,棉衣,挪用军饷……


    她试图将那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须臾,蓦然双眸微张,脑中灵光一现。


    难道!


    “瑶娘,你怎么了?”


    见穆兮窈面色似有些不对,赵婶不由得关切道。


    穆兮窈咬了咬唇,抬首看向赵婶,“婶子,近来军营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事儿?譬如……起火什么的?”


    “起火?”赵婶回忆片刻,“倒还真有!”


    穆兮窈心陡然一提。


    难不成已经晚了。


    “我也是听人说起,前一阵,城西的粮草库突然失火,不过幸得发现得及时,倒是无甚大碍,怎的了,突然问起这个来?”


    “哦……”穆兮窈松了口气,“我也是听人说起,只是当时没听真切,一时好奇便再问问您。”


    说罢,继续旁若无事地刷洗起碗筷来,然垂首之际面上却是凝重了几分。


    已然失火过一回,是不是代表着梦中的粮草库失火并非意外。


    若如她猜想的一般,那纵火之人此回不成,为防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当会很快再次动手……


    她是否应该,又应如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安南侯呢?


    翌日天方吐白,不待穆兮窈喊醒岁岁,岁岁已然抓过衣裳自觉穿了起来,想到今日要同娘一道去吃点心,她激动不已,其实早早便醒了。


    梳洗罢,穆兮窈去灶房拿了一个窝头,和一碗粥同岁岁分吃了,便带着岁岁出了府。


    日头逐渐升高去,烟火与喧嚣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昨儿虽下了场雪,可到底算不上大,不过勉强积了薄薄一层。


    岁岁牵着穆兮窈的手,一路蹦蹦跳跳,满心都是她的点心,为了留着肚子多吃些,就连早食她都故意没吃饱。


    正当她期盼不已之际,却见娘亲的步子蓦然在一间铺子前停了下来。


    岁岁还小,尚且不识字,往那铺内望去,便见里头安安静静的,摆着好些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都是书。


    这里好像没有点心……


    正当她疑惑地抬首看向穆兮窈时,穆兮窈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弯下腰,柔声道:“岁岁乖,娘尚且有些事儿要办,待办完了,就带岁岁去吃点心,可好?”


    虽然很想快些吃到点心,可岁岁还是懂事地重重点了点脑袋。


    书肆柜台前,伙计听闻动静,抬头瞥见一个妇人领着孩子入内,态度散漫地询问道:“写家书的?”


    “是。”


    “十五文一张,多一张需得再加五文。”说罢,伙计熟稔地提笔。


    然等了片刻,却不曾听见这小妇人开口。


    伙计还以为是她嫌贵不乐意,蹙眉正欲说什么,却见几个铜板被摆在了面前。


    “可否由我自己来写,这是纸墨钱。”


    闻得此言,伙计不由得深深看了那妇人一眼。


    模样不算佳,有些黑瘦,衣着干净却也旧,这样的妇人竟也识字,倒是难得。


    他拿起那铜板数了数,十个,也不算少,何况由她自己来写,也省得麻烦他了,便收了铜板,将纸墨一推道:“行,不过只许用一张纸。”


    穆兮窈颔首,又同伙计讨了信封,提笔沾墨,正欲落下,却是动作一滞,微一抬眸,就见那伙计正直勾勾地盯着纸面。


    她也不恼,只淡淡一笑,伙计顿时面露讪讪,倒算识趣,提了鸡毛掸子去一旁架上扫尘去了。


    然才走到第一排,鸡毛掸子挥舞了没几下,一转头便看见那妇人将纸装进了信封里,正用放在一旁的浆糊封口。


    “好了,多谢小哥。”


    伙计尚且还在愣神,妇人已然牵着孩子出了门,徒留他疑惑地立在原地。


    写了什么,这般快!


    出了书肆,穆兮窈将信郑重地收入怀中,一垂眸,便见岁岁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方才她写字时,岁岁就爬上椅子,趴在柜台上好奇地瞧。


    想来,这应是她头一回看到她提笔写字。


    从前在荆县穆府时,主母刘氏听闻大户人家娶妻,不能是胸无点墨的,是故请过女先生来教她们识文断字。


    那时她和穆兮筠一道上课,为了不越过她这位姐姐去,惹她不喜,穆兮窈不敢展露半分才学,还因此常是被那女先生嫌弃愚笨。


    可她们却不知,私下里穆兮窈爱极了读书练字,但只敢躲在自己屋里,悄悄的,提防着教人察觉。


    后来有孕被关到京郊庄上后,她便也没了读书练字的心思和机会,想必岁岁记事以来,看到更多的当是她干粗活的模样。


    “岁岁想识字吗?”穆兮窈问道。


    字……


    便是娘方才写的那个吗?


    好像很有意思。


    岁岁点点头。


    “待有空了,娘便教你。”穆兮窈摸了摸岁岁的脑袋。


    她也许教不了太多,但好歹让岁岁学会写她的名字,岁岁这个年纪还不大记得住事,若她们真的分开,她怕岁岁再大一些,便会很快将她这个娘给忘了,但至少能记得她这个娘叫什么,也是好的。


    出来前,穆兮窈提前同徐婶打听过,城中哪里的点心好吃又便宜。


    手头拮据,穆兮窈只能给岁岁买了块热乎乎的糖饼和一小块乳糕。


    摊边小食,虽得没有孟管事那日给岁岁的桂花糕来得精巧细腻,但岁岁依然很高兴,她用小手捧着,一口一口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很快就吃完了。


    穆兮窈看得心疼,但也只能努力咽下胸口溢上的苦涩,继续带着岁岁在城中逛。


    天寒,她也不敢让岁岁在外头呆太久,逛了大抵一个半时辰,见岁岁似乎走累了,便欲带她回去。


    再者,她也还有些事儿要办。


    然往回走时,半途,岁岁的步子却骤然缓了下来,目光直直盯着一处。


    那厢传来甜丝□□人的香气,是一间卖蜜饯的铺子。


    蜜饯好吃,但是金贵玩意儿,穆兮窈摸了摸腰间荷包,里头还剩些铜钱,但她另有打算,今日大抵是满足不了岁岁了。


    她低下腰,想同岁岁商量,待下回发了月钱再买给她时,耳畔蓦然响起一道清润爽朗的嗓音。


    “是你啊。”


    听得这熟悉的声儿,穆兮窈精神陡然一怔,转头看去,便见林铮牵马站在她身后。


    “二公子。”她忙低身施礼。


    打林铮受伤回府休养以来,她便未再见过他,此时见他行动自然,似乎已然无恙,但仍是关切道:“二公子的伤可好些了?”


    “嗐,不过小伤,不足挂齿。”


    被关了这么多日,林铮觉得自己都快生霉了,且不说养不养伤,他兄长用这法子来罚他,的确是令他难熬得紧。


    这不还未足十日,他实在熬不住,偷偷去了趟军营,这会儿便是想趁着天色未晚,在未被兄长发现前,赶紧回府去。


    然巧遇林铮,穆兮窈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眼眸微转道:“说来,奴婢还不曾好生谢过二公子给的金疮药,想必那应当是从京城带来的好东西吧?”


    那金疮药哪里是林铮的,他根本是借花献佛,但他也不好意思说实话,只呵呵一笑,“是,确是从京城来的,倒也不算太金贵,你安心收着便是。”


    “倒是便宜奴婢了。”穆兮窈顿了顿,顺势道,“说起京城,奴婢从前也有幸同夫君一道去过,大抵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还路过了镇国公府,听得里头热闹,在办什么春日宴,请了不少达官显贵,二公子可也去了?”


    这话乍一听自然,但其实突兀得紧,可林铮向来没什么心眼,也未深思,更是没发觉什么不妥,想了想便答:“三年前……哦,还真去了,我记得那过后没几日,我就随兄长和表兄一道来了掖州。”


    他果真去了!


    穆兮窈掩在袖中的手攥紧,愈发紧张起来,继续试探道:“那宴会当是十分有趣吧?”


    有趣?


    林铮实在没太大印象,只记得那晚他随他兄长一道赴宴,兄长醉得格外得快,早早便被扶去了客院,害他替他喝了不少酒。


    他还一度怀疑兄长是在装醉。


    “京城宴会也就这般,无非饮酒赏曲,倒也没甚意思。”


    林铮也不明白这小娘子突然问这些做什么,但见他答罢,那小娘子朱唇微张,显然还想再问,他不禁有些急了。


    没完没了地耽误在这儿可不行,一会儿回去莫不是要教兄长逮个正着。


    他欲岔开话,目光随意一扫,便瞥见正倚靠在穆兮窈腿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正怯生生看着自己。


    小姑娘看起来也就两岁上下,实在是瘦弱,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若星子一般煞是好看。


    林铮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从前年节,便有族中的孩子贪玩,私自动了他珍藏的红缨长枪,伤了手还哭得昏天暗地,甚是烦人。故之后若再碰着孩子,他常是躲得远远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兴许是这孩子一看便乖巧,他一眼就觉喜欢,想起方才她似乎一直盯着那蜜饯铺子,便微微低腰,忍不住问道:“你可想吃蜜饯?”


    岁岁往娘亲身后缩了缩。


    蜜饯?是那个闻起来甜甜的,好像很好吃的东西吗?


    岁岁想吃,但并未马上答应,而是抬起脑袋看了娘亲一眼。


    见娘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算是应了,方才展颜冲着那个高高大大的叔叔重重一点头,“嗯”了一声。


    “想吃些什么?自个儿挑便是。”


    那摆放着各类蜜饯的台子高,林铮一把将岁岁抱起来,让她挑着自己喜欢的买。


    抱起来的一瞬,林铮心下忍不住嘀咕,这孩子未免也太瘦弱了些,轻飘飘如纸一般,怕是还没他那柄长枪的银枪头重。


    穆兮窈默默站在两人身后,看着岁岁欢喜地挑选着自己想吃的蜜饯果子,心下颇有些五味杂陈。


    也许这才是岁岁该过的日子……


    她是林家的姑娘,自是应玉食锦衣,膏粱文绣,受尽宠爱,而不是跟着她吃苦受罪,连喜欢的糕食点心都不得吃个尽兴。


    就算再不舍得,也许为了岁岁好,她也应当放手才对。


    这厢,林铮掏钱买下了一大包蜜饯时,却未察觉不远处,一匹通身乌黑,四蹄和额间一抹白的骏马骤然放慢了疾驰的步子,幽幽停了下来。


    马上人抬首望向林铮,面色无甚变化,然在看清那个林铮身侧,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影时,剑眉蹙紧。


    这个背影他认得!


    林铮清晨偷偷出府之事,孟管事一早便报给了他,林铎知自己这个弟弟是个闲不住的,左右是去军营习武,也非做那些眠花宿柳,倚红偎翠的荒唐事,倒是不必苛责什么。


    方才军营有报,他快马回去处置,没想到会在半途遇到这个弟弟。


    更没想到他还跟那个小妇人在一起,且怀中似乎抱着个孩子,想来是那小妇人的了。


    离得远,林铎也看不清那孩子的模样,只看得自家弟弟与那小妇人有说有笑,这两人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熟稔。


    他眼见那叫“瑶娘”的妇人从林铮手中接过油纸包,缓缓低身福了福,像是在道谢。


    林铎依稀能看到她半张侧脸,唇角轻扬,笑意温婉。


    林铎的眸光不自觉凉了几分,想起几次与这小妇人相见,她似乎都是一副慌乱的模样,宛若头受惊的小鹿,别说冲他笑了,甚至不敢抬眸看他。


    对他避如蛇蝎,可对阿铮却……


    思至此,林铎沉着脸收回目光,重重一甩缰绳,疾驰而去。


    可心底莫名升起的不痛快却无法随耳畔呼啸的寒风而散。


    他不明白。


    那妇人这般惧他,难道他是什么地域罗刹,还能吃了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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