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湛蹙眉,“月疏与沈太傅,当年都未定亲,没影的事儿,还是莫要胡说。”
“哪是胡说呀,虽得还未定亲,但这二人两情相悦,你我还有爹娘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当年沈太傅还未考取功名,又自觉家门寒微,这才迟迟未来提亲。”杨氏道,“娘当初还同我说,等月疏从岑南老家回来,就安排他俩定亲的,谁曾想,月疏却……”
提及旧事,杨氏颇有些停不下来,“再说那沈太傅,在东宫当值,贵为太子太傅却至今未娶,除了我们和母亲,他大抵是世上为数不多还记挂着月疏的人了吧……”
杨氏说着,眼眶便湿润起来,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对于唐月疏之事,他们唐家人仍始终无法释怀。
唐湛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是一声长叹,他又何尝不难过。
他也知道,沈太傅深情,始终对他家月疏念念不忘。即便后来考中功名,身居高位,也未与唐家断了来往,他一手丹青名噪天下,连陛下都极为钟爱他的画作,多少人前来拜师他都不曾应允,却是主动寻上他那弟弟唐泽,将允晔那孩子收为了关门弟子。
唐湛知晓沈澄的想法,他是不想与唐家断了联系,不,应当说是与月疏。
然像他这般过分沉溺于往事,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了。
那厢,穆兮窈带着岁岁回了安南侯府。
分明已累了一日,也未午晌,可岁岁仍是新鲜得紧,丝毫没有睡意,直等着林铎回来,便迫不及待扑进爹爹怀里。
林铎一把将岁岁抱起,见她这般高兴,问道:“今日在唐府玩得可开心?”
“开心。”岁岁笑道,“爹爹,有人夸岁岁画的好,岁岁得了奖品,那么大一盘点心,可好吃了。”
穆兮窈闻言,捂唇忍俊不禁,岁岁自后院回来,便死死捧着那盆莲花酥不放,还将“奖品”统统都吃下了肚,导致这午饭晚饭都没吃多少。
“哦?”林铎眉梢微挑,“我家岁岁这般厉害,看来我林家往后莫不是要出一个丹青圣手。”
丹青圣手?
这期望可是太夸张了些。
穆兮窈晓得林铎在哄孩子,不过倒是不曾听说林家有谁擅丹青,她亦是不擅的,也不知岁岁这天赋究竟传自于谁。
岁岁尚不懂什么是丹青圣手,但她想起今日在唐府后院发生之事,好奇地问道:“爹爹,岁岁姓什么,有人说,岁岁没有姓,是野孩子……”
穆兮窈听得这话,心下咯噔了一下,抬眸看去,便见林铎的脸骤然沉冷下来。
当初她给岁岁取名,就没想着什么姓的事,她厌恶穆家,便不欲让岁岁冠以“穆”这个姓,后头岁岁与安南侯相认,她也没有好生与岁岁说过这事,她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但不曾想却被人以此事嘲讽于她。
幸得岁岁年纪小,尚且懵懂,不然怕是早被这话给伤了。
林铎抱着岁岁坐下,问道:“是谁同你说的这话?”
“是一个叫苏茵的姐姐。”
林铎暗暗垂了垂眼眸,没有言语,片刻后,方才浅笑着道:“岁岁自然有姓,岁岁姓林,同爹爹和二叔一样。”
岁岁眨了眨眼,“那岁岁是叫林岁岁吗?”
林铎摇头,“不,岁岁只是小名,你往后会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那岁岁何时会有正式的名字?”
“很快。”林铎眸光温柔,一字一句道,“名字是很珍贵之物,要伴随一生,再加上岁岁是爹爹和娘亲的宝物,所以更需费一番功夫,好生来取。”
林铎的话令穆兮窈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
她也不知自己的名字究竟是由谁来取的,是她那父亲,还是她阿娘,但那人替她取名时,是否也怀着珍视之心,预以期许呢。
得了林铎承诺的岁岁很快便在心满意足中睡了过去,穆兮窈替岁岁掖了被角,放下床帘,起身行至外屋,就见得林铎正提笔伏案而书。
她悄声上前,凑近去瞧,便见林铎落笔,看向她道:“这几日,我替岁岁拟了几个名字,你瞧瞧,哪个更好些。”
穆兮窈没想到林铎不言不语,已然默默在思量岁岁的名字,倒是比她这个当娘的更为用心,她凝神细细看了半晌,片刻后手指在其中两个上点了点。
“我私心觉得,这两个,倒是不错。”
林铎垂首看去。
一个是“林意渺”,而另一个则为“林意斓”。
他特意命人翻过族谱,岁岁这一辈的女孩,当是“意”字辈。他姑母林毓和妹妹林琬,因得同辈的姑娘实在是少,故而并未从族谱,名字取得也更随性些。
但对于岁岁,既是他的女儿,林铎想做到尽善尽美,给她个最正式的名字。
毕竟过去两年多,他未陪在岁岁身边看着她长大,终究是对她有所亏欠。
见穆兮窈选了这两个,他颇为诧异,不由笑道:“你倒同我想的一般无二,改日我便进宫呈予太后,请太后定夺。”
穆兮窈点点头,她朱唇抿了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一会儿,方才迟疑着开口道:“侯爷,我在想,过两日要不要去杨府探望大姑娘。”
这个“大姑娘”指的是谁,林铎自然清楚,他剑眉微蹙,并未多说什么,只道:“那便去吧,你很快就是这侯府的主母了,琬儿既得不能来,你去见见她,也好。”
林铎说话间,穆兮窈始终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但见他语气平淡,似也看不出喜恶,便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翌日早,穆兮窈让周管事向杨府递去拜贴,很快就收到那厢答复。
两日后的清晨,穆兮窈让府内下人将备好的礼品搬上车,带着红莲往那杨府而去。
林琬毕竟因着小产卧病在床,小孩子闹腾,带着岁岁就怕扰了她歇息,穆兮窈便将岁岁留在了府里。
抵达杨府,穆兮窈远远就见一人等在门口,看年岁模样,大抵就是林琬的婆母,杨从槐的母亲,
杨家老夫人邹氏了。
邹氏大抵三十余岁,不足四十,身姿丰腴,她笑容满面地迎穆兮窈入了府,去往林琬的院子,一路边走边道:“我家槐哥儿疼爱妻子,每日都让大夫前来请脉,琬儿的身子,这些日子可是好了许多。()”
穆兮窈闻言笑道:多亏夫人和杨大人照料了。()”
“嗐。”邹氏道,“哪的话,打琬儿嫁进来,我便将她视作我的亲生女儿,这些不都是应当做的嘛。”
两人说话间,便已抵达了林琬所在的院落,方入了垂花门,廊下坐着的婢子就喊着“穆二姑娘来了”,快步进去通禀。
不多时,穆兮窈眼见一披着小袄的女子由侍婢扶着从屋内出来,在她面前低了低身。
“姐姐来了。”
穆兮窈定睛看去,眼前的女子如弱柳般身形纤细,面色略有些苍白,眉眼之间隐隐能看出同林铎林铮兄弟俩有些许相像,可或是并非一母所生,到底也没有那么相似。
不同于林铎林铮,乃至于林毓眉眼之间自带的英气,林琬天生柔弱,看见她的第一眼,穆兮窈就觉看见了春日枝头的梨花,纯白无暇,浮动暗香,却又禁不起风吹雨打,娇嫩脆弱,好不惹人怜惜。
她既得唤自己姐姐,穆兮窈也不好唤她大姑娘了,上前扶了她的手道:“妹妹还未出小月子,不在床榻上好生躺着,怎的出来了。”
“无妨,我身体已然好多了。”
她虽得这般说着,但穆兮窈看得出来,她分明脚步虚浮,身子还未大好,显然是在强撑。
穆兮窈忙半扶着她在屋内坐下,邹氏亦在一侧落座。
“妹妹好生养好身子,你如今还年轻,将来定还会有孩子。”
林琬闻言朱唇微启,可还未出声,就听得邹氏快一步道:“是啊,我也是同琬儿这般说的,莫要难过,这胎没保住是同这孩子没缘分,将来身子调养好了再要孩子也不迟。”
穆兮窈看了那邹氏一眼,沉思片刻,又道:“听闻妹妹是怀了好几个月突然滑的胎,大夫可有说是什么缘由?”
林琬的眼神显然闪烁了一瞬,她垂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攥了攥,一时没有言语,替她开口的又是邹氏。
只听邹氏语气自责道:“唉,琬儿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其实这胎一直便没坐稳,那日也是怪我,说着这天气好,让琬儿随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不意在花园里跌了一跤,这孩子便没了……”
不是说是没怀稳吗,怎的突然就成了意外。
穆兮窈秀眉蹙了蹙,她接连问了两个问题,然都是这邹氏抢着在答,虽说她可能便是这个性子,可穆兮窈心下总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
想着频频提及孩子之事无疑是在戳林琬痛处,穆兮窈便不再提,转而说起旁的事来。
坐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见林琬神色越发疲惫,似乎有些坐不住了,穆兮窈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拉着林琬的手道:“妹妹若身子养好了,就回侯府看看,岁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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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见过姑母,今早还嚷着要同我一道来呢。”
听得这话,不知怎的,林琬便红了眼眶,颔首道:“好,待出了小月子,我就回侯府去见我那小侄女,我也盼着见见她呢。”
林琬说罢,作势要送她出府,但被穆兮窈给拦了,最后只有邹氏送穆兮窈出去。
林琬站在垂花门前,半扶着门框,遥遥望着穆兮窈离开的背影,面露惆怅。
须臾,就听得扶着她的贴身婢子小梅在她耳畔低低道:“姑娘,我瞧着这未来的夫人是个好的,听说她颇得侯爷宠爱,要不,您……”
林琬闻言摇了摇头,“我不想给兄长添麻烦,我这般子人,兄长还愿意关切我几分已是我的福气,别平白多事,反让兄长厌恶于我。”
“可……”
“无妨。”林琬苦笑了一下,“这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另一头,穆兮窈方出了杨府,正与邹氏话别,就见得一匹快马驰来,在府门口停下,上头人翻身下马,对着穆兮窈拱了拱手,唤了声“二姑娘”,又对着邹氏唤了声“母亲”。
纵然从未见过林琬这夫君,但听得他对邹氏这般称呼,不是那杨从槐是谁。
看这杨从槐的年岁,当是与林铮不相上下,模样倒是周正清秀,或是在翰林院做事,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文雅气。
“见过杨大人。”
杨从槐道:“听闻穆二姑娘要来,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回来一趟,便告了半日的假,倒是回来得正巧,二姑娘这便要走了,不若留下来一道用午饭。”
穆兮窈笑了笑,“多谢杨大人,可我已然答应了女儿,会早些回去,便不多留了。”
“如此,那穆二姑娘慢走,改日再来府上做客,我定教琬儿好生招待。”
穆兮窈颔首,福了福身,再次告辞,便提裙准备上马车,她伸手想让红莲扶她一把,然却有一双手骤然伸来,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了她。
那显然不是女子的手掌,她登时一个激灵,垂眸看去,便见那杨从槐含笑看着她,道了句“姑娘小心”。
分明他也是好心,可穆兮窈却是蹙了蹙眉,旋即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有礼道:“多谢杨大人。”
然待上了马车,她便迫不及待地取出袖中的丝帕狠狠擦了擦被那杨从槐触碰过的手指。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从前林铎碰她,她也未这般抗拒过,可这杨从槐只是触及她的手,就让她隐隐觉得有些恶心。
此番来杨家,她总觉得林琬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希望,只是她多心了……
离开杨府后,穆兮窈并未直接回侯府,而是命车夫停在了一画铺前。
岁岁这般喜画,她这个当娘的也做不了什么,也只能替她添置些好的纸笔颜料。
红莲帮着她戴好幕篱,扶着她下车入了铺子,店内掌柜瞧见她们一行,从衣着便知她们身份不俗,登时笑着迎上来,问她们想买些什么。
穆兮窈道了来意(),掌柜忙命伙计拿出好些纸笔和颜料。
眼见着堆了满桌?,穆兮窈蹙了蹙眉,她也不知如何挑选,只能让掌柜帮着推荐推荐。
似也看出这位夫人并不懂行,掌柜眼眸转了转,指了指左上角的一套纸笔和颜料道:“夫人不若看看这些,这笔可是湖笔,笔用的是纯羊毫,还有这颜料,乃是最上乘的颜料,一套有十六色,上色佳,颜色鲜亮且几十年不易褪色……”
掌柜说的天花乱坠,一时将穆兮窈给说晕了,
干脆直接问了价钱,那掌柜拿来算盘拨了拨,“倒也不多,只需三十两。”
三十两!
穆兮窈惊了惊,虽说侯府并不缺钱,可光这些东西便能要了三十两,似乎确有些贵了。
“吴掌柜这般做生意,便多少不厚道了吧。”
正当她犹豫之际,就听得铺子内厢,一个略有些低沉的男声幽幽响起。
她循声看去,那一盏锦鲤戏水丝绸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男子。
那人大抵不惑之年,模样清俊儒雅,一身群青长袍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举手投足透露出不凡的气度。
见得此人,掌柜面色微变,尴尬地呵呵一笑,似乎不敢再言语。
那人行至穆兮窈身侧,在满桌的纸笔颜料前看了一圈,随手挑了几样,“既还是孩子,太软的羊毫想是不可,不若选择硬些的狼毫,至于画纸,熟宣或半熟宣更适合初学作画的孩子,而这颜料更是不必贪多,贪贵,待画技更好些,再挑选更好的颜料也不迟……”
见这人事无巨细地同她讲解,且听这话显然是个画功深厚,经验丰富的。
掌柜的听得额上冷汗涟涟,连连称是,旋即对穆兮窈道:“确是先生挑选的更为好些。”
“那便将这些替我包起来吧。”
穆兮窈看向红莲,示意她付钱,接着又转向那男子,感激道:“多谢先生出手相助,不然只怕我今日买回去,也是花了冤枉钱,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人抿唇笑道,“我姓沈,夫人就同他们一样,唤我沈先生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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