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她?
穆兮窈不知沈澄在说些什么,但看他湿成这般,急道:“义父,先进去避避雨吧,再这般淋着,怕是要染了风寒的。”
沈澄低眸,看着穆兮窈因替他遮雨而被打湿的半边衣裙,微微颔首,反接过伞替穆兮窈遮挡,一道入了唐府去。
带着沈澄在花厅落座后,穆兮窈吩咐红莲去同杨氏告一声,看看可否有合适沈澄的衣裳让他更换,旋即又命人沏了茶煮了姜汤,亲手奉到沈澄跟前。
“义父,喝些热茶,驱驱寒气。”
沈澄幽幽伸手端过茶盏,却并没有喝,只眼也不眨地盯着穆兮窈看。
若非林铎那番话,他断不会想到,眼前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儿l,是他和月疏的亲生女儿l。
那一夜,月疏居然怀上了他的孩子。
看出沈澄的魂不守舍,穆兮窈面露担忧,复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忍不住低声询问道:“义父,可是出什么事儿l了?”
沈澄抿了抿唇,“我……”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该告诉她,她不是穆致诚的女儿l,他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可这么多年,他这个所谓的父亲又为她做过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这十几l年,她吃尽了苦头,母亲早逝,在穆家受了太多苛待,甚至后来无辜被牵连,方才及笄的年岁就怀了身孕被关在庄上,独自一人抚养孩子。
可就在她痛苦难当的时候,他又在哪儿l呢?
却是步步高升,名扬四海,因着一手丹青受尽世人赞许。
而今他道出真相,便能轻而易举认下这个女儿l,可他能做好她的父亲吗?他有资格做她的父亲吗?
过去的十几l年,他又该拿什么来补偿她遭遇过的一切呢?
沈澄沉默许久,复又试着开口,“窈儿l,其实我……”
然他话未说罢,就听得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抬首便见杨氏带着婢子前来,见他湿了一身,颇为惊诧,“沈太傅这……我已将我家老爷的衣裳带来了,沈太傅和我家老爷的身量差不多,当是能穿,还是赶紧换上,莫要病了。”
沈澄深深看了杨氏一眼,掩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少顷,终究是垂下脑袋,起身低低道:“不麻烦夫人了,左右雨也停了,府上离这里也近,我便先回去了。”
杨氏忙出言挽留,“沈太傅既然来了,不若吃了晚饭再走,再过一会儿l,我家老爷当也快回来了……”
沈澄仍是推辞,杨氏便让穆兮窈将沈澄送出门去。
“义父慢走。”
沈澄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心绪复杂若缠着一团乱麻。
他对不起的何止是他这个女儿l,还有唐家人,适才杨氏在前,他终究是轻易说不出口,说不出自己当年对月疏做下的错事。
若他认回窈儿l,那世俗的利箭,不堪的流言便会纷纷指向月疏,那
对唐家人(),对死去的月疏必然又会是一种伤害。
他到底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hellip;
穆兮窈站在府门前(),眼看着沈澄远去,思及他迟疑的模样,似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回身走了几l步,穆兮窈蓦然停了下来,想起适才在这里时沈澄说的话。
他说,“父亲对不起你……”
父亲?
穆兮窈秀眉微蹙,但很快扯了扯唇角。
也是,这义父不也是父亲吗?
落了几l场雨,天儿l是愈发热起来了,转眼便快至端午,按着旧日习俗,杨氏和朱氏又开始缝制起了驱蚊辟疫的香囊。
穆兮窈闲来无事,便同她们一道做起了女红。
朱氏手脚快,加上缝得早,已然缝完了两个,还不忘给穆兮窈看,“这个麒麟纹的是给懿儿l那孩子的,这如意云纹则是裕哥儿l的,你瞧着如何?”
穆兮窈夸赞道:“大表嫂手巧,绣得这般精致,想来孩子们定然喜欢。”
“窈儿l你呢,可曾想好要绣些什么?”一旁的杨氏边问,视线边往她绣绷上落。
穆兮窈略有些赧赧道:“我会的也不多,昨日在纸上描了纹样,就想着用粉色的布料为底,给岁岁绣个花鸟的。”
“花鸟纹样,于女孩子最是合适,岁岁戴着定然好看。”朱氏说着,也不知想起什么,笑容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旋即轻轻撞了撞穆兮窈的肩头,“那侯爷呢,便没想好给侯爷绣什么?”
闻得此言,穆兮窈愣了一瞬,见她这般反应,朱氏不由得讶道:“你不会压根没想过给侯爷绣一个吧?”
“我……”穆兮窈一时语塞,心虚地默默避开眼,还真被朱氏猜中了,若她不说,她怕是根本想不到还要给林铎绣香囊。
从前她也绣过香囊,但不是给自己的,便是给岁岁的,还从未给男人绣过呢……
他既得快成为她的夫君,按理,她确实应该给他绣一个才是。
正当穆兮窈烦恼该绣什么纹样时,却见得一婢子快步入内,福身罢,将一物交给穆兮窈,“二姑娘,有人给门房送了信,是给您的。”
信?
穆兮窈疑惑地接过,拆开一瞧,却是面色微变。
上头写了寥寥几l字:事关琬儿l,茗香楼,速来。
纵然此信不曾署名,但单看这内容,穆兮窈也知是何人所写。
她当即站起身,寻了个由头和杨氏两人告辞,便让人准备马车,疾步往府外赶。
临至府门口,她又停下,对红缨吩咐道:“派人去神机营,请侯爷速去茗香楼,便说我有事要同他讲。”
红缨颔首,忙退下去办。
穆兮窈上了马车,神色颇有些凝重。
只怕魏子绅查到的大抵和她猜想的一样,若是林琬一事无疑,他定然会在信中同她说明才对,绝不可能是这般急切的态度。
光是想着,她放在膝上的手便忍不住揉皱了衣衫,几
一入内,便有伙计将她领上二楼雅间,门虚掩着,伙计推门的一瞬,穆兮窈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里头的林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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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意外。
也对,以魏子绅这般谨慎的性子,不可能在茗香楼单独约见她,而且,若他查得的结果……早晚也是得告诉林铎的。
穆兮窈缓步走进去,对着林铎低身福了福,“侯爷。”
林铎微一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对于没有提前告诉林铎关于林琬一事,而是转而托付给了魏子绅,穆兮窈心下其实有些担忧,害怕他为此生气。
但此时看他虽是阴沉着脸,却不像是对着她的,这才放心了些,上前在他身侧坐下。
她也不知林铎是何时来的,两人又说到哪儿l了,只能静静坐着,抬眸看向魏子绅,旋即就听林铎沉声开口:“继续说下去罢。”
魏子绅颔首,接着道:“游湖回京那日,长嫂将此事托付于我后,我便寻了个人,帮我盯着那杨从槐,看看他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但盯了几l日,但见他每日在官署和杨府间奔波,偶尔随同僚一道去喝酒或是赴宴,倒是一切如常……”
听至此,那杨从槐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看魏子绅抿紧的薄唇,穆兮窈便知此事并不会就这般简单。
“光从那杨从槐身上查不出什么,于是我便寻上了杨府的奴婢,问了几l人,却是口风很紧,只说他家夫人整日要么和老夫人在一块儿l,要么就是一人待在院中,他们还说,夫人性子孤僻,除了陪嫁的婢子小梅,不太喜人贴身伺候,故而院中人的仆侍也不多,琬儿l院里的仆侍我也召来问过,只说不知道,但言语间神色却是有异,尤其是我问起琬儿l滑胎一事时……”
滑胎……
果然,林琬滑胎另有蹊跷,只怕不是意外。
穆兮窈用余光看向林铎,便见他眸色越发沉冷下来,须臾,他启唇问道:“琬儿l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魏子绅垂了垂眼眸,轻叹了口气,好一会儿l,才又道:“我暗中去见了那替琬儿l诊治的大夫,那大夫或是被杨府重金收买,一开始并未说实话,直到我以兄长的名义相威胁,他才告诉我,琬儿l滑胎那日,他去杨府诊治,便看见淌了一地的鲜血,琬儿l躺在床榻上几l乎昏死过去,可嘴里还在喃喃……”
言至此,魏子绅蓦然止了声儿l,似是难以开口,许久,他才低低道:“她说,‘我不告诉兄长,夫君莫再打了,放过我们的孩子’……”
穆兮窈怔愣了一下,几l乎是一瞬间捂唇哭出了声儿l。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绝想不到,林琬的孩子,竟是教杨从槐那畜牲硬生生给打没了的,那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林铎的面色已然阴沉得令人不寒而栗,可他仍努力保持着冷静,问道:“琬儿l说不会告诉我的,是何事?”
魏子绅沉默了一瞬,“兄长可还记得
,琬儿l与那杨从槐定亲后?,你曾与他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便是若琬儿l十年无所出,他杨从槐才可纳一妾室传宗接代。”
穆兮窈闻言,几l乎是难以置信地看去,“他便是为此,才这么对待琬儿l的吗?”
魏子绅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但前日,我派去盯着杨从槐的人来报,说杨从槐那日出了府,入了东街的一个小巷,直至今早才出来,送他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怀中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林琬与杨从槐成亲,也不过一年有余,若那孩子是杨从槐的,不就意味着他其实很早就开始阳奉阴违,背着林琬偷腥了吗!
想起这几l回与林琬相见时,她那虚弱空洞的模样,穆兮窈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疼,在庄上时,就算再苦再累,她也还有岁岁支撑着她,可林琬一人,在那杨府,又该怎么熬过去。
她怎的这么傻,她不是没有家人,为何不将自己的委屈告诉姑母兄长们呢。
“还有一事,我也是才听说……”魏子绅面色愈发沉重起来,“岁岁拜师宴前一晚,琬儿l院中失火,杨家对外说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但府里当晚救火的下人说,他家夫人那日很是奇怪,分明看到火烧了起来,却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不像是受了惊吓忘了逃跑,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纵然魏子绅没有明说,但他们已然心知肚明。
思及上回在唐府看到林琬时她那随时都会凋零的模样,穆兮窈后怕得连呼吸都在打颤。
还不待她回神,耳畔响起“砰”地一声,抬首看去,只见得一道身影已疾步出了雅间,因着动作太急,将桌边的茶盏掀落在地。
她知道他要去哪儿l。
穆兮窈亦急急站起身,小跑下楼去,待她赶到马车前,那厢已然纵马疾驰而去。
此时,杨府,林琬院落。
小梅如往常一般伺候自家姑娘起身梳妆,也不知怎的,今日,她家姑娘起得格外得迟,都快日上三竿了,方才起身。
但今日,她家姑娘心情似还不错,打晨起后,便一直浅笑着,还望着窗外之景,说今儿l天高气清,日头也好,院中的石榴花含苞待放,待将来开了,那鲜艳如火的颜色,定然十分漂亮。
说着,也不知是不是一时兴起,她家姑娘还让她帮着,给上了一个妆,换了身俏丽的衣裳。
换衣罢,她家姑娘又突然说想吃城西铺子里卖的蜜饯,小梅本想吩咐人去买,但听林琬紧接着道,她爱吃的那几l样只有她晓得,就怕底下人买错了,让她帮着跑一趟。
小梅闻言心下疑惑,这吩咐清楚了又怎会买错呢。
但难得她家姑娘今日这般有兴致,小梅也未作多想,低身应“是”,便快步出了院子,想着早去早回,好让她家姑娘快些吃上。
然她并不知,打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屋内的林琬久久盯着她的背影,唇间笑意逐渐消散而去。
她在椅上静静坐了片刻,方才站起身,以想清净清净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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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散了屋内仆婢,闭上了房门。
转而关上窗扇之际,她瞥见外头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唇间泛起似有若无的自嘲的笑。
还记得才嫁进杨家时,她也曾心怀期盼,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作为林家庶出的姑娘,而是杨从槐的夫人,过上一辈子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
她的夫君是她自己挑选的,他虽官位不高,可初见时,隔着幕帘,他却是对她彬彬有礼,温柔地唤她“林大姑娘”。
婚后,他也的确很好,两位兄长因着身处掖州不能送她出嫁,他也会在新婚夜安慰她,教她不要难过。
他每日准时出门,除却偶尔有要事,几l乎不会在外留宿,对她也处处悉心照顾。
林琬一度以为自己嫁得了如意郎君,却不知噩梦亦在悄悄开始。
婚后八月,她有孕了,当她兴致勃勃将此事告知夫君时,看到的却不是他欣喜的神色,他似乎并不高兴。
但林琬并未多想,只当事出突然,他还没有准备好当父亲。
她想去信告诉兄长她有孕的好消息,可迟疑再三,终究没有动笔,掖州诸事繁忙,她怎好拿此来烦扰兄长,便只将此事告诉了姑母。
一月间,她那二哥林铮携官员贪污赈灾款的证据回了京城,她那夫君蓦然提出要在酒楼宴请二哥,她同意了。
酒宴上,杨从槐敬了她二哥好几l杯,除却提了嘴她有孕一事外,其余时候一直在明里暗里道自己在翰林院的辛苦。
她二哥向来心大,并未听懂杨从槐话中之意,可林琬却听明白了,宴罢,她私下与杨从槐委婉地道了自己的想法,她告诉他,林家向来清廉正直,她两位兄长皆是如此,想要青云直上是人之常情,可只有凭自己之力方能为众人认可。
她自觉说得并不错,却不想向来对她温柔的杨从槐却骤然变了脸色,起身摔门而去。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冷脸。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却不想,那之后几l夜他都彻夜未归。
一日,她终是忍不住在他下值时去官署门口等他,本想与他重归于好,却不想却看见他上了马,往东街的方向而去,她忍不住好奇一路跟随,便见他入了东街一条窄巷内,停在一间小院门前。
院门外站着一个昳丽窈窕的女子,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她听见那女子娇声儿l逗弄怀中的孩子,让他喊杨从槐爹。
林琬几l欲站不住,她不知道,素来对他温柔有加的夫君,竟是背着她偷偷养了外室,甚至还与那人生下了孩子。
当晚,她没有睡,翌日晚,杨从槐回府,她径直与他说起了此事,她哭着问他,不是答应过她的兄长,此生只她一人吗,也不知是不是她提及林铎惹恼了他,他竟不顾她怀有身孕,一瞬间撕碎了那张平素温文尔雅的面容,一把将她踹倒在地,甚至一脚一脚,故意踢在她已略略有些隆起的小腹上。
杨从槐猩红着眼,低吼着,彻底变成了林琬不认识的模样,“你去告啊,你去告诉你那兄长啊,
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年不就是因为你那卑贱的生母长公主才会死的吗?他们不过表面对你好,实则心下恨透了你,我本还觉得娶了你能得什么好,谁能想到你一点派不上用场,还耽误我寻旁的女人,晦气,当真是晦气,你这种人怎么配怀上我杨家的骨肉……”
林琬拼命护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耳畔是杨从槐无休无止的辱骂,她没有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夫君竟会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是个魔鬼。
她肚子愈发疼了,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她不住地求他,跟他保证她不会将那事说出去,可他根本不理会。
她的孩子,就这般,没了……
她尚且不知,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它便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她。
自那之后,暴露了真面目的杨从槐在她面前愈发变本加厉。
本每日盼着夫君下值回来的林琬,而今最害怕的事便是杨从槐突然来她院中。
他之所以敢为所欲为,便是知道她不敢说出去,他猜的没有错,她的确不敢将此事告诉林铎。
她不敢说,是因为害怕,害怕杨从槐说的是真的,害怕其实两位兄长打心底里痛恨着她。
害怕他们和杨从槐一样,不过在她面前营造了假象。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她虽是两位兄长的妹妹,却并非一母所生,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常是十分微妙,后来,她才知道,她生母所做的那些龌龊事。
后来,她长大了,姑母常带她出去赴宴,介绍她是林家的姑娘,可那些人的眼神,就和府里的下人一样,甚至更加露骨,更令她难堪。
出嫁后,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可以改变,却不曾想,不过是更深更可怕的炼狱罢了。
林琬打开角落衣橱上的抽屉,取出里头叠放整齐的红绫。
那是她成亲时,从杨从槐手上接过的那根,如今用来断送这一切,也正正好。
她端了把圆凳,将红绫抛过房梁,打了个结。
确定牢固后,她缓缓站上凳面,唇间反露出释然的笑。
既得此生命苦,那便重头来过,再来一次,老天总该会眷顾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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