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没有任何交集的那十四年里,元栖尘似乎经历了很多事。
不论是旧疾,还是小腹上的疤痕,他不曾参与,也无从得知,更没有询问的立场。
阙子真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
“……想。”
元栖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将事情说出口。
如此犹豫不决,实在不符合魔尊大人一贯的作风。
“这道疤,不正是拜你所赐吗?”
元栖尘嘴角一扯,看似风轻云淡。
阙子真对此没有半点印象,因而眉头紧锁,想到了某个可能性:“是……和我忘记的那件事有关?”
这么说倒也没错。
“我……”阙子真忽然露出无措的神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伤害他,“那真的是……”
元栖尘知道他想岔了,却故意没有纠正,欣赏了一会儿阙子真纠结痛苦的表情,可他心里并未感到多么痛快,反而说不出的烦躁。
“你不会真信了吧?”元栖尘故意笑他,“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是不长记性。”
阙子真没有因为被戏耍而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便又被元栖尘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若说……这道疤是生了元霄才有的,你也信吗?”
元栖尘用玩笑的语气说出口,而后一瞬不瞬盯着阙子真的反应,生怕错过一丝细节。
阙子真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愣住了。
他垂眸看着那道疤痕所在的位置,直看得元栖尘浑身不自在,陈年的伤口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只见他嘴唇翕张,声音紧绷,问道:“是谁?”
那个让骄傲如元栖尘甘愿为他受孕育之苦的人,是谁?
元栖尘试探开口,没想过他会真的相信这个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实,尤其在他刚开过一个玩笑的情况下。
端看阙子真那副认真的神情,再说这是个玩笑恐怕他也不会信了。
元栖尘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恼羞成怒:“没有谁!”
元栖尘心虚时会不由自主地舔一下嘴唇,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但在阙子真看来,这恰恰是在意的表现。
他目光灼灼,元栖尘如芒在背。
阙子真的油盐不进令他十分恼火:“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天赋异禀自己就能生不行吗?”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相当于承认了那句所谓的玩笑。
元霄真真切切,就是从他肚子里爬出来的。
“所以,元霄真的是……”
“是是是,我是个能生孩子的怪胎你满意了吧!”
元栖尘咬着牙狠狠瞪了他一眼。
亏他还以为阙子真是老实人,没想到也学会使诈了。
阙子真方才那副直勾勾盯着他,备受打击却非要问出个所以然的样子,简直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可问题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又有什么义务一定告诉阙子真。
阙子真依然还是那个阙子真,把人惹恼了,嘴笨不知如何解决,只有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栖尘觉得丢脸丢大了。
尤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是阙子真,这件事本身大大加重了他的心虚感。
元栖尘不愿继续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准备去找拾一看看元霄的情况,孰料刚一转身,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你想做甚?”他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位置,又看向今日格外不一样的阙子真。
“抱歉。”阙子真并非有意要惹他生气,只是挂念元栖尘的身体,却不想犯了他的忌讳。
但元栖尘说自己是怪胎这件事,阙子真不敢苟同。
“孕育生命是件伟大的事,阿尘,你不是怪胎。”
阙子真这番话说得极为郑重。
元栖尘心头微动,轻轻扯起嘴角。
“知道了。”
-
元霄在拾一房里躺着还未醒来,见他们过来,拾一先简要说了说元霄的情况。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拾一满脸疲惫,也没打算问他们想先听哪个,“好消息是,业境传承得来的两股力量正在被小元霄吸收,仅仅一个晚上,他的两颗金丹便同时增大了一倍。”
两颗金丹忙着拼命强化自己,也就忘了打架这回事,意外减轻了元霄的痛苦。
“坏消息是,一旦吸收完成,他会比现在痛苦十倍。”
“所以呢?”元栖尘知道他一定有办法。
拾一:“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元霄将体内的力量完全消化之前,你要先养好自己的伤。”
“你想怎么做?”
“让两颗金丹一起结婴。”
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本来是元霄实现仙魔同修后要做的事,可元霄显然等不到那个时候。
寻常人接受一次灵力灌顶,修为飞跃一至两个境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元霄短时间内得到两次传承,若不能及时结婴,过多的力量迟早会将金丹撑裂。但现在的元霄,仅凭自己还不足以做到这一切。
元栖尘和阙子真一人看一边,是最稳妥的做法。
说到这里,拾一简直忍不住想骂人:“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这次若不是玉山仙君,你打算怎么带元霄回来?”
元栖尘自知理亏,可自己这个臭脾气,眼看着是改不了了。
“我还有多久能恢复?”
拾一扔给他一堆丹药:“四五日勉勉强强。”
元栖尘略显不满:“就没有快一点的办法吗?”
“有啊。”拾一哂道,“找个修为高的人双修,一晚上就能恢复。”
他口中的双修可不是什么正经双修。
元栖尘二话不说,将七七八八的丹药收入囊中,起身告辞。
“等等,我有话要说单独跟你说。”拾一叫住了他。
阙子真自觉离开,走之前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他不愿多想,只是二人关系的确好得不同寻常,若非元霄身体里有一半是纯正的灵气,阙子真几乎要以为那个人就是冥主。
“想说什么?”元栖尘一坐下就直奔主题。
拾一视线投向门外,确认阙子真已经走远后,斟酌一番措辞后开口道:“此行回来,你和玉山仙君的关系似乎缓和不少。”
元栖尘不觉得有什么,他和阙子真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说是缓和,其实更像是回到了从前相处的状态。
“元霄的身世,你还没有告诉他吗?”
元栖尘学着阙子真的样子抿唇不语,拒绝回答。
业境里,他受反噬昏倒前差点就说出口了。
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测,总要把元霄托付给可靠之人。
那时下意识想告诉阙子真真相,是不是说明自己心里一直是信他的。
只是事后错过了最佳的契机,似乎也没了开口的由头。
总不能突然走到阙子真面前,说元霄其实是他们一起生的孩子。
他找不到开口的理由,不开口的理由却有很多。
……
十四年前,元栖尘离开唐家后便在南北二境遭到了数次围杀,虽不成气候,却实在麻烦。
想要他命的这些人里,并不全是光明正大报上姓名后再动手的,也有阴沟里的老鼠,净使些见不得人的阴暗手段。
“阿尘!”
他昨晚才丢下阙子真从唐家离开,阙子真后脚就追了过来。
元栖尘心情不好,见到他便撒气:“你来做什么?抓我这个杀人凶手归案吗?”
阙子真急忙摇头:“当然不是,我知道那不是你。”
元栖尘脸色稍霁,可接着便听他说:“我虽信你,但其他人不会,阿尘,跟我回天枢宫吧,我一定会替你查出真相,还你一个清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元栖尘靠近。
在仙门百家眼里,他何曾有过清白。
彼时元栖尘已经察觉到了不对,阙子真什么时候会说这种无用的漂亮话了?
可惜为时已晚,眼前的“阙子真”甫一近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剑刺向了他。
真疼啊。
左肩被一剑刺穿,鲜血淋漓,元栖尘仰头大叫了一声,全力将那人一掌拍飞。
变幻之术很快失去了效果,露出另一张元栖尘格外眼熟的脸。
他冷笑说道:“阙子真知道自己素日里尊敬有加的师长是这种人吗?”
知道他与阙子真并不像传闻里那样你死我活,知道阙子真如何唤他,对他们有如此了解之人,只能是天枢宫藏书阁的守阁长老盛一鸣。
他素来装作毫不在意,原来也恨透了他这个蛊惑人心的魔族。
“哪种人?”盛一鸣冷笑不已,“我一心除魔卫道,何错之有?反倒是你,哄得子真死心塌地,不惜违反师命,如今又做了屠人满门的事,简直罪不容诛!”
元栖尘徒手拔出长剑,魔气缠上盛一鸣的双腿,手一捏,便听得一声惨叫。
“啊——”
“这话你留着跟裴天和说去吧。”
盛一鸣捧着双腿,极其狼狈地在地上疼到打滚。
“哈哈哈哈……”他疯狂大笑,“你杀人灭门之事人人亲眼得见,如今又废我双腿,要子真如何信你!”
元栖尘红了双眼,身上魔气翻涌:“本座乃是魔尊,岂会稀罕他的信任!”
他拖着伤躯在南境的一座无人深山落脚。
“阿尘。”
听到这个声音,元栖尘一个激灵,不假思索,拔剑转身,果然又见到了熟悉的面庞。
盛怒之下,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阙子真。
“你也要来杀我?”
阙子真:“我来带你回去。”
“别过来!”
阙子真刚跨出半只脚,就被元栖尘喝止了。
见他乖乖停下,元栖尘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
这是货真价实的阙子真。
可阙子真下一句话一下就将他点着了。
他说:“阿尘,过来,我带你回天枢宫,师尊他已经……”
“回哪里去?”天枢宫三个字踩在了元栖尘理智边缘,他厉声质问,“阙子真,我该回的是魔域才对,去了天枢宫,我还有离开的机会吗?”
同样一句话,由阙子真说出来要比经盛一鸣之口更能刺激元栖尘的情绪。
骗子,都是骗子!
他若真信自己,怎么会想着带他回天枢宫。
那些老不死的恨不得将他这个蛊惑人心的万恶魔族剥皮抽筋,又怎会心甘情愿帮他查明真相。
真相?清白?
除了阙子真,有人在乎这些吗?
阙子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只好许他以承诺,哄孩子似的:“你若肯跟我回去,我便答应你一件不违背原则的事,可好?”
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元栖尘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阙子真,不必再惺惺作态了,要杀还是要抓,直接动手便是。”
他让阙子真动手,自己反倒是先下手的那一个。
如同发泄一般,倾尽全力,毫不留手,令阙子真不得不全心应对。
元栖尘骨子里是有一股疯劲的,这一点,在他主动迎上渊鱼剑刃的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剑刃穿胸而过,元栖尘倏地笑了起来:“你的那些师叔们生怕你上当受骗,被我这个大魔头带坏了,今日我便要看看,玉山仙君是不是当真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说罢,以最快的速度铺开魔气,将阙子真拉入了他的魔障幻境之中。
事实证明,阙子真终究是个常人。
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角挂着若有若无浅浅的笑,元栖尘平日里需使劲浑身解数才能看到的情绪变幻,阙子真在幻境的影响下展示了个遍。
过分的执念让他在幻境中挣扎沉沦,不得清醒。
让人不禁开始好奇,阙子真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人,究竟有什么求而不得,不愿舍弃。
但若放任他沉沦下去,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雾气消散的那一刻,阙子真睁开双眼,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眼中是全然陌生的情绪。
他做了一个平日绝不会做的动作,捏着元栖尘的下颚将人往胸前一带。
“喂,阙子真你……”
元栖尘话没说完,唇瓣便叫另外两片柔软衔住。
凶狠有余,却不得章法。
被夺走呼吸的一瞬间,元栖尘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
到底是谁觉得这人是个无欲无求的。
……
……
……
从拾一那里走出来后,元栖尘下意识回到了原来的房间,完全忘了可以重新再要一间。
回首阖上房门时,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亲密而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朵问道:“那人是谁?”
什么人?
元栖尘强硬转过身去,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头皮一阵发麻。
见鬼,他怎么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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