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这样对得起孩子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把林叙惊醒,再睁眼时,先嗅到的是夏季雨后青苔与霉斑混在一起的潮味,视线所及则是一根生锈的栏杆和水泥墙面上被烫黑的烟头痕迹。
宁安市的夏天,一直是这么潮。
林叙此刻却无暇顾及周围环境的变化,目光牢牢盯着记忆里早已离开多年的外公。
外公很瘦,头发只有一点白,嗓门大,整个人一直很精神,谁能想到这样的外公会在半个月后离开人世呢?
外公是被气死的,被顾国前和王书梅气死的,就为了给他讨回公道。
多年以后,林叙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这一幕。
老房子的潮气钻进鼻尖的那一瞬,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可这个梦实在太过真实,很多在他记忆里模糊的画面都变得清晰起来。
比如墙上“计划生育、勤俭持家”的标语,还有1977年8月的月历……
梦是不可能这么清晰的!
林叙脸上的失魂落魄,在林正祥眼里,就是被顾国前和王书梅气狠了,他不由轻拍着林叙的后背,示意林叙自己一定会辩出个理来:“你把顾叙丢出去当知青,丢到农村我都没说什么,可你不该连工作都不给他,没有这样当爹的!”
林叙恍然想起来,自己这个时候还叫顾叙,他爸顾国前,铁路七级工,一个月工资90块,住着单位分的房子,在当时手头连几块钱都没有的他眼里,是真正的大富翁。
所以他才一门心思想接顾国前的这份工作。
顾国前不知该怎么开口,就悄悄拍了王书梅一下。
这个细节林叙上辈子压根没注意到,这会儿却看得仔细。
林正祥为人实在,从来不在林叙面前说顾国前的不是,林叙也以为顾国前是关心他的,只是碍于王书梅在,不好表现。
现在想来,哪有什么父爱?都是他的臆想。
果然,王书梅收到“指示”,一张尖嘴叭叭了起来:“叔,话可不能这么说,家里地方小,确实住不开,顾叙去乡下当知青也是,那会顾征刚好生了病,一家得去一个,我们也没办法。”
“那工作呢?”
1977年的7月,顾国前瞒着顾叙提前办了退休,他的铁饭碗由继子,也就是王书梅的儿子顾征接了,顾征经验不足,没法立刻到铁路上,就在铁路下属企业先过渡一下。
这也是林叙人生噩梦的起源。
果然,林正祥这话一问,王书梅脸上立刻露出嘲讽的笑容。
“顾征表现好,被他们厂里看中了呗。”她上下打量着林叙,眼里的嫌弃自己都没有察觉,“顾叙平时话都不会说,不会搞材料办板报,人家厂里就要会这些的人才。”
论说理,林正祥根本说不过王书梅,王书梅要是真没点本事,不可能把顾国前每个月的工资把得牢牢的,还让自己的儿子顺利接了顾国前的铁饭碗。
上辈子听说顾征接班的消息之后,林叙心里又羡慕又恨,他羡慕城市的繁华,不顾外公外婆对自己的好,一门心思进城,过人上人的生活。
他自己不敢当面和王书梅起冲突,怕挨骂,就把外公林正祥拉了过来,外公外婆对他最好,一定会帮他。
就在这间屋子外面,林正祥被王书梅冷嘲热讽地骂了很久,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外公过世之后,身体不好的外婆没能撑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林叙怎么也想不通,当时自己怎么就跟着魔了似的想要这个工作,想当城里人,想跟着顾国前过好日子?
……
“小叙也是读过高中的。”林正祥深吸一口气,“不给他机会,怎么知道他不会?”
王书梅依旧是那副讥讽的神情。
今天过来,她话里话外就是林叙不行,她要是找些别的借口,这一关也就过去了,她偏偏只会挑林叙的刺。
林正祥平素最疼林叙,比自己的亲孙子都疼,根本容不得旁人说林叙的不是,王书梅虽然没有撒泼打滚,林正祥却已经被她气到了。
林正祥还想说些什么,林叙忽然拉住了他。
林正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棉布料子,这已经是他衣柜里最好的一件衣服了,为了和林叙进城,他特意没有上工,把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剪了头发和指甲,可王书梅说话的时候还是特意避他老远。
“你别怕。”林正祥清楚林叙怕王书梅,柔和着声音给他鼓劲。
林叙却摇了摇头:“外公,我们回去吧。”
“怎么了?”
“不想在这,想吃外婆做的鱼汤面。”
“饿了?”林正祥从包里掏出一个烧饼,“你先吃个饼垫垫,等回家了让你外婆煮面吃。”
林叙还是摇头:“外公,工作我不要了。”
上辈子外公外婆死后,他和顾国前就断了联系,给自己改了姓,这辈子要他继承顾国前的工作,林叙根本不乐意。
他甚至不想看顾国前和王书梅的脸。
“小叙,你怎么了?”林正祥盯着林叙,表情严肃,“有外公在,你不用怕谁,今天要把话和他们说清楚了。”
“叔,顾叙都说他不要了,你不能逼着他要啊。”
“我不是怕谁。”林叙冲自家外公笑了笑,“我就是觉得没意思,人家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在里面掺和什么,就当我没爸呗。”
林叙看都没看顾国前和王书梅一眼,放在以前,他总要亲亲热热叫顾国前一声,还惦记着王书梅给他带一些乡下没有的物什,好让他回家和小伙伴们炫耀。
但现在,难得重生了,他不知道这个期限会有多久,与其看顾国前夫妻俩的脸,他宁愿去看看活得好好的外婆,告诉她自己想她了。
林叙这话一出,顾国前终于朝他看了一眼。
他还想摆出当爹的威严,可对上林叙的视线,他却只看到林叙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和他以前见的林叙完全不同。
那时候林叙对他总是有些讨好的,不管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从他手里要些零钱。
但今天,林叙的表情让他觉得,他是一个无所谓的人,甚至是个脏东西,他找的那些理由借口林叙都看出来了,只是懒得揭穿而已。
林玉文当年也是这么看他的,林叙长得十足像林玉文,他眼神扫过来,顾国前立刻想起了林玉文看他的样子,他顿时恼怒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顾国前伸手就要打林叙,林叙往后一躲:“你打我一下,我就去顾征厂门口坐着,要他们领导给我解决工作,我时间多得是。”
王书梅原本还在看戏,一听这话,连忙把顾国前拉住了。
这一年里,宁安市下乡返城的知青多得让人发愁,各个厂都被上面安排了安置知青的计划,顾征虽说接了班,这个班还没接稳,林叙真去闹了,对顾征绝对有影响。
王书梅对自己儿子很了解,顾征比谁都上进,他的前程是绝对不能被耽误的。
何况顾征确实和顾国前没有血缘关系,从名正言顺这一层说,他确实不如林叙。
林叙抱着胳膊,冷冷地打量顾国前和王书梅:“我不要工作,也请你们别来打扰我,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上辈子顾征得势之后,对顾国前的态度大不如前,王书梅为人也势利,顾国前日子过得不如意,就去找林叙,想给他弥补失去的父爱。
林叙清楚他是想找人给他养老,并没有理会顾国前,可顾国前只要一露面,他难免会想起外公外婆的死,既恨顾国前,也恨自己。
“外公,我们回家吧。”
林叙扶着自家外公下楼,来时还下着雨,到了回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虽然远处还有隆隆的雷声,但这雨估计不会再下下来。
宁安市区到乡下要坐汽车,坐上两个多小时到镇上,再从镇上坐熟人的车回村里,回晚了就没车坐了。
林叙送林正祥上了汽车,自己却没坐:“外公,我去高中同学家里有事,过会再回。”
他回了市区,买了纸和笔,在公交车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等公交到了大桥附近,林叙下了车,循着记忆走了差不多一公里,终于找到了车辆厂的门头。
宁安是林叙的伤心地,他有好些年没来过了,不过他年轻时候毕竟在宁安住过一阵,对车辆厂还有些印象。
这就是顾征临时分配的工厂。
林叙交了举报信,就转身离开了。
他工作确实不要了,但顾国前和王书梅做过的事他可没忘。
他写举报信,是因为顾征这时候已经和厂里主任的女儿谈上了,但顾征原来是有对象的,他一边和对象谈,一边又冲着主任的地位攀主任女儿,后来两个人结了婚。
他那个对象一直到他结婚还被蒙在鼓里,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上门找顾征算账的时候被王书梅一哄二骗,孩子没了,王书梅嚷嚷着说这不是顾征的孩子,骂她勾三搭四生活混乱,加上顾征和她谈的时候也有意瞒着旁人,别人都以为王书梅说的才是真的。
顾征那个对象一时之间想不开,直接跳了河。
林叙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那个时候顾征岳父退休,他地位已经稳固了,这件事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算算时间,顾征应该已经偷偷和主任女儿在谈了,他对象还没怀孕,还来得及。
林叙没有挽救某个人命运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为顾征这种人去死实在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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