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古代宫廷31
夏季多雨。
今年同样, 夏深时甚至还下了一场冰雹,所幸雹子不大,只如蚕豆栗子一样, 一刻钟不到便停了。
但即便如此,依旧让朝中微震, 钦天监上奏,月见落冰雹, 来岁善, 人多病,国安。
景贞帝对“病”之一字已经见之心颤, 辗转反侧后,起了心思要去泰山封禅, 祭天拜地,向上天祈祷自己永生康健, 向天下宣告自己为真龙天子。
但自古以来,帝王封禅需要大功绩, 需天下太平、国疆无垠, 而景贞帝做了二十余年皇帝, 说是守成之君都言过其实,哪里配得上封禅。
此言一出,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阻拦。
秦宸章却看得清楚, 如今朝上这些人屈居皇权之下太久, 退藏不进, 外强中干,若景贞帝一意孤行, 根本没人敢梗着脖子真正反对。
八月中秋,昭义公主突然于宴上为皇帝献出一份《景贞功德赋》, 其赋辞极其瑰丽,铺锦列绣一般,通篇都是对帝王的歌功颂德,似是将天下的好词都推陈而出,硬生生将一桩泥身堆上金箔、砌上玉石。
若不是身处中间,后人仅看此赋,只会惊叹好一个文成大帝。
景贞帝观后果然龙颜大悦,手抚赋词,连连不止,而后当场定了封禅之行,还擢骈文的著者为内廷知制诰,专门负责撰写公文及圣旨。
那著者姓王,原本不过是翰林院中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当年以状元入朝,也曾心怀大志向,为国为民,其后却因寒门之身待在翰林院近二十年未曾升迁,如今一朝得道,同僚之中骂其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有之,但眼馋其际遇的更多。
此后昭义公主的修书注文一事立马迎来了翰林院中更多人的助力,年底时,公主在京城另起鸿文阁,其中容纳书册万卷,并对天下文人学士无偿开放,不知令多少人趋之若鹜。
但同在八月,燕国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同样与昭义公主有关,那便是曾向公主求婚的突厥王子行至显城时无端暴毙身亡,消息传至京内,无人不惊。
突厥王子突然率使团回国,起因也是那场冰雹。
雹子不大,但依旧砸烂了百姓不少房屋,承明街上突厥使团落榻的使馆最为严重,三进建筑上的明瓦被砸碎了一大半。
此事上报鸿胪寺,负责使馆修缮工作的客曹大人却称雹灾过重,手中无余银修复馆舍,先是邀请他们去外面客栈小住,而后又莫名闹了贼荒,临至雨夜房屋漏水,一众人还突发水土不服,连续十几日腹泻不止……
突厥使团自然知道他们此次求娶公主是钻了空子,如今景贞帝病愈,昭义公主风头正盛,只要上头稍稍示意,底下无数人都要抢着来给他们使绊子。
一日,突厥王子在街上行走,被一三岁小孩以石掷头,他捂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发怒,那小孩反而率先嚎啕大哭。
陪同官员连连赔不是,却又说幼童无知,或许是看突厥人五官与燕国人有异,以为鬼怪,所以才被吓哭。草原上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会杀低于车轮高度的孩子,想必王子也不会与这幼童计较。
突厥王子有气难消,可对方使的偏偏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冲突。
所幸和亲国书已下,无论最后是哪位公主出嫁,他们都稳赢不输,也没必要一定在此耗时,平白受人刁难。
第二日,突厥王子拜别皇帝,带了一大批之前承诺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班师,可还未走出燕国国境,便突然身亡。
京中第一反应就是要打仗。
景贞帝一边命人查其死因,一边诏朝廷众臣商议对策。如往常一样,一大半人想着脱责求和,一小半人自忖清白,要打便打。
景贞帝自然跟大多数人一样,也是打着和平解决、无论何种原因,人死在他地盘上,总归要赔钱了事的心态。
只是这次他还未下旨,昭义公主便进宫,提起帝王封禅,臣民反对的理由之一便是国无大胜,不堪入泰山。
昭义公主道:我朝边军有三十万,往日国中无支持,都与突厥有五五之力,如今若全力以赴,取史烈那可汗首级还不是手到擒来?儿臣知道父皇以前怜悯百姓,不忍让他们受战乱之苦,可今时不同往日,等燕军大胜而归时,恰逢父皇封禅泰山,那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啊!
她这话如果被朝臣听见,只怕能被唾沫钉子淹死,可诡异的是,景贞帝一听就心动了。
几经重病濒死,他回顾自己这一生,一无重大政绩,二无寸进战功,后人观其史书,只怕寥寥百字都不到,何其悲哀?
是啊,他一心为百姓着想,不忍国家陷入征战、百姓孤苦,这才忍受蛮夷频频无来由“打秋风”了半生,可又落了多少好处?恐怕最后连个中庸的名头都落不到,还不如放手搏一场。
皇权的意志高于一切,朝中主战一派第一次占了上风。
景贞帝不同寻常的变化自然引起了众人狐疑,几番之后,不少人都知道其中是昭义公主在说和,武将团体闻之自然对其乐见其成,文官中却也有急眼的。
没几时,京中便有传闻说突厥王子之死其实是昭义公主所为。
昭义公主生性骄蛮,对和亲一事一直心怀怨怼,在京内便对突厥使臣百般欺压,毫无大国公主的涵养风范,如今更是因为一己私仇,痛杀别国王子,引起两国之争,挑起战乱。
传闻半真半假,顶着即将打仗的风头,甚嚣尘上。
昭义公主便在这时一身华丽宫装出现在大朝会,驳其流言,诉其清白,甚至于百官众目之下,亲手摘去冕冠,自请出家从道,终身不嫁,只为皇帝祈福,为天下祈福。
景贞帝听得泪眼婆娑,眼看女儿被众臣逼迫至此,又疼又怒,当场走下龙椅,在殿前躬身将其扶起。
而后,文官中极力游说求和的官员一个接一个被贬,其中还有两名被冠以战前扰乱军心而下狱问斩的。
见了血,京中文臣瞬间便如同被锯了嘴。
而昭义公主也确实如她所说脱冠入道,但同时又被皇帝加封三千食邑,此外,皇帝还令工部在宫外为她大修道观书观,其中之物多为圣上亲批御赐,取自中宫内库,极尽奢华之能事。
公主入道变得形同虚设,可没人再敢说一个不好。
十一月时,京中飘雪。
昭义公主以得一本古书残卷为由设宴邀众学士前来观摩,来往文人络绎不绝,公主殿下不分彼此,凡于雪色赴宴的,均施与珠宝豪礼。
偌大的公主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盛宴堪称辉煌。
秦宸章宿醉而眠,醒来时头痛不止。
推开明瓦菱窗,外面一片白雪皑皑,阳光如同金绘,世界纯洁璀璨。
郑意亲自进来伺候,一边跟她说了些鸿文阁的建成进度,还特意提起工部有两名主事昨晚也来赴宴,送了市面上极难得的古玩书画。
秦宸章兀自净手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相府、鸿胪寺、禁军、钦天监、礼部、工部、兵部……她只是公主,在她这里,没有做多错多,她不做事,不被牵涉其中,永远不会有人把“公主”作为自己身家性命的依附。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主动入局,设宴、送礼、交际、往来,只有把足够多的人裹挟进自己的战车上,她才不会孤立无援。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等有一天,她真的能掌握天下生死,那才是真的手眼通天。
早上起得太晚,半早不晌的时辰,郑意担心她吃太饱会误午膳,从而破坏饮食规律,所以只端了碗糜粥来。
秦宸章却连这点粥都没喝完,精神不济似的。
郑意让人把粥收下去,想了想在旁道:“今日无事,殿下不如去看看青黎姑娘?”
秦宸章抬抬眼皮,身子却没动。
郑意摸不清楚她的意思,与旁边的蓿瑛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又过一会儿,秦宸章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
院外石板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扫干净,空气沁凉,扑在脸上神清气爽。
秦宸章走了半晌,懒散的情绪终于慢慢消散,院门口有人要给她请安,她挥手,静悄悄进去。
韶光院中有圈清池,冬日池上结了冰,又覆盖雪,白茫茫的。
秦宸章还未走近,便听见那处附近有人在嬉笑,几人跑来跑去,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
她绕过一角假山,清池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确实是几个侍女在池边岸上堆雪,为首的是应小禾和明夏,没用木铲工具,赤手捏着雪球,口中频吐白气,看着极冷,但时不时传出笑声。
至于青黎,她坐在红檐碧瓦的观景亭中,穿着雪白的狐裘,胳膊撑着栏杆,手托下巴,面容朝着清池,像是在观赏堆雪之人的欢乐。
阳光落了她满身。
也许是真的太忙了,外面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秦宸章忽然感觉自己好久好久没见过她。
但想一想,其实不是,她三日前刚与对方共枕过,极尽亲密之事。
秦宸章走过去,明夏第一个看见她,立马噤声,下一刻便要把手里的雪球扔掉行礼。
“给我。”秦宸章说。
明夏回过神,忙低着头把雪球递过来。
新雪不易结团,所以攥出来的雪球并不牢固,秦宸章入手一掂,瞬间就碎成两半。
在一旁的应小禾忙抬手,要把自己捏的递过去。
秦宸章没要,就握着那大半块残雪往里走,沿路上,正遇见应小禾和明夏辛辛苦苦堆了半天的雪人,她看一眼,一脚踢翻。
走进亭子了,又素手一扬,细碎的雪沫子瞬间扬了青黎一头一脸。
第132章 古代宫廷32
景贞二十三年, 秦宸章历经大起大落,只一年,便如同脱胎换骨。
人的心思千变万化, 即便青黎清楚她的一切,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秦宸章扬完雪, 又走上前,两只手撑着栏杆, 把对方围在双臂之内, 看她睁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挂了白色的雪沫, 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
“你可真逍遥。”秦宸章似笑非笑。
青黎眨了下眼睛,睫上的雪落到脸颊上, 很快便化了,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
她想了想, 说:“冬季天寒,我能于此享受一日阳光和平静, 全凭公主殿下庇护。”
青黎声音缓慢, 像是一边说着, 一边揣摩她是否是想听这些话,只不过意图太过明显, 反而让人觉得奉承的并不走心, 例行公事似的。
秦宸章盯着她的脸, 半晌却蓦地一笑, 微微俯身,亲了亲她脸上的那点湿润。
在后跟着的郑意忙转移视线, 仔细看了看亭子内外。
秦宸章毫不在意,亲了一口后便转身, 也如青黎一般在亭子里坐下。
院中四面都覆着霜白,唯有日头光厚,在各个石板路的边缘处融出湿润的雪水,洇的地皮深褐。
“你前几日不是说要去见孟远知?可见到人了?”秦宸章问。
青黎点点头:“国师大人公务繁忙,但还是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我解惑。”
“嗯,”秦宸章又问,“都说了什么?”
青黎微顿,片刻后还是一一说了。
秦宸章百无聊赖地听,同时将胳膊极顺手地落到青黎靠着栏杆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青黎说:“国师出自民间乡野,笃好养生之术,留心医学,仅靠道家《丹经》和《内经》便能成为一代名医,实在难得。”
不过就是这么一位医术大家,之后几年却只能专心为皇帝炼丹以求长生不死,最后落了个巫医方士之称。
“他能治好皇帝,自然是难得。”秦宸章话音刚落,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毫无征兆地转移话题,问:“我前日给你的那副珍珠耳坠,你怎么不戴?”
青黎说:“太沉了,不舒服。”
“不就一颗珠子,怎么就沉了?”秦宸章又捏了捏,虽然阳光极好,但在外面待久了,耳朵不免受冷,落到指尖小巧软凉,手感极好。
她随心提出要求:“下次戴上,戴上好看。”
这不是秦宸章第一次让青黎按照她的意愿做事,往日无伤大雅的,青黎基本不会驳她的兴致,但次数多了,难免让人不适。
青黎微皱眉,坦诚道:“我不喜欢。”
秦宸章手指一顿,这才将视线从她耳垂转移到脸上。
青黎直直地“看”向她,若不是秦宸章知道她看不见,那目光都近乎深沉,让人误以为能穿透人心一样。
秦宸章慢腾腾地唔一声,面上牵了牵唇,笑意极淡,声音却柔软,笑道:“不喜欢就不戴,我还能勉强你不成?”
青黎没说什么,秦宸章也收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有侍女抬来茶具,还在桌案上放了几碟果子点心。
秦宸章没有假手于人,亲自手持茶壶放到火塘之上,清香慢慢溢出来,和着温暖的阳光、周围的新雪,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喟叹。
“尝尝。”秦宸章倒了一杯,放到青黎面前。
青黎落手去桌上拿。
秦宸章又说:“小心烫。”
青黎嗯了声,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细润的杯壁,浅尝一口。
秦宸章问:“怎么样?”
青黎点头:“很香。”
秦宸章又笑了下,这次笑声有些大,好像特意要青黎听到自己心情很好似的。
青黎却知道她们之间出了问题,甚至于这问题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身份上的落差,有悖于此间世俗伦常的关系,不同寻常的开始,从未谈论过的结果,还有最基本的,双方并不契合的性情。
如果大家都默契地追求清醒和理智,那这些问题原本应不足以为惧,可一旦有人想往前迈一步,想求得更多,必然会打破表面上的和谐。
临到中午,太阳走到头上的位置,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亭中的阴凉却逐渐变大,阴影之下透出凛冬的寒意。
两人聊了会儿茶,又说天气,边关正打的仗,院中新开的梅……话题漫无边际,听起来很是热闹。
秦宸章忽而问:“你的医经修得如何了?”
青黎说:“刚修完两卷,还有些需要佐证。”
“这么慢,”秦宸章嘀咕,转而道,“太医令中数吴士德家学最为深厚,等过几日,我再问他要些医书。”
青黎说:“好。”
秦宸章饮了口茶水,压住心底逐渐升腾的烦躁。
她放下杯子,盯着对面安静的青黎,好一会儿,又开口:“鸿文阁落成之后,我会让京中文人学士在内修书,你要不要也去?”
青黎抬眼。
“届时可以以养护皇帝身体康健为由发起修书,让各地官员收集医典入京,民间若有个人藏书也可高价购得,”秦宸章说,“这样,总够你用了吧?”
修医经不同于其他修文学典籍,每一种不同的病因对应的疗法都应该要大量的数据验证后才能对外流传,否则不知会害几代人。
但不可否认,这种做法又是集医学之大乘最便捷的一条路。
青黎并没有想太久,便嗯一声,说:“多谢。”
秦宸章勾起唇,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气氛好起来,两人一起吃午膳,下午秦宸章有了访客,便没有多待。
院中仆从也瞬间走去一半,四周安静下来。
青黎既没有听人读书,也没有写字,依旧在檐下坐着,晒着余晖,静听冬日的空旷和寂寥。
她其实并不喜欢在情感中追究缘由,可她们太特殊,这份感情永远不会公平。
就像青黎永远不会主动要求秦宸章对她承诺未来,她不需要,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她清楚,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让从小受此间教育长大的秦宸章于千万人中吾独往矣,实在过于苛刻。
至于秦宸章,她轻易便可以掌握青黎的生活,却从不提青黎是否对此喜欢,是因为她也清楚,在现实里她能以势压人,可感情这种东西,掰开揉碎去分辨,她毫无优势。
而如今一切太平,彼此看起来亲密依旧,其实不过是互相忍耐罢了。
昭义公主风头正盛,连带着底下人干活极快,鸿文阁不到三个月便落成,里面书虽不多,却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其中医经一道还得景贞帝亲发圣旨,由国师孟远知为首,连同整个太医令,收集天下医典共同研习。
青黎没有跟那些白胡子老头争夺具体的研习方向,径直定下医典管理条例,从信息收集到资源整理,组织目录,编序分类,数据验证,对外传播……所有的标准和章程列得清清楚楚。
很快这套准则便被整个鸿文阁沿用,各部文献的目录大纲定下之前,都会询问她的意见。
不过即便如此,青黎也没有比以前忙碌太多,一日里还是会有半日都待在府上,毕竟若论环境舒适,鸿文阁无论如何比不得公主府。
相对而言,秦宸章倒是更忙一些,她从前以侍疾的名义住在宫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帝端个汤喂个药,还是因为她近身侍奉便有机会插手朝政。
朝中固然有礼教禁止后宫干政,可皇权意义里的家天下,国事便是皇帝家事,既是家事,与身旁近亲之人讨论一二总也避免不了。
秦宸章便因此看了不少诏书,偶尔还会替代宦官给景贞帝念折子,她胆子大,遇到无关痛痒的政务还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景贞帝对她报以无限宽容——他像是突然发现,只要他这个女儿足够聪明大胆,她可以给自己做很多事,比如在病重时寻求天下医师为自己治病,她还可以给自己背黑锅,比如泰山封禅,比如与突厥起战事。
昭义是皇室公主,意味着她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只要给她足够的权限,她可以如同皇子一样给自己助力。
可她又仅仅是皇室公主,所以也意味着她永远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甚至于,她会比自己所有的儿子都要听话无害,她会尽可能盼着自己永生长寿,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有靠山。
对于有用的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血脉,景贞帝自然也不会亏待,所以他听从昭义公主的意见提拔了几个从前跟随周筑的武将。
在他心里,周筑已经倒下很多年了,周氏又没有后人,底下那些个副将晾个几年,早该脱掉以前的皮,如今又有昭义公主在其中做缓冲,他更可以借此施皇恩收人心。
昭义公主自然也对景贞帝表现得更加孝顺,每次进宫都要带新鲜玩意,昂贵稀有如海金、砗磲,普通平常的如宫外街上一道小吃,甚至新春的绿叶子,地上捡的一枝新花。
边关在打仗,朝堂上便不像以前那般平和,偶有与皇帝政见不合的,拌嘴的,吵架的,耿直上柬的,景贞帝不是暴君,当然不可能动不动杀人,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要受气。
皇帝受气,昭义公主便在底下给他做打手出气,颤颤巍巍的老头子她碰不得,那些个权贵后代她还惹得起,一个一个去查总有屁股不干净的,严重的直接挂去大理寺,没什么好由头的就把人家乖孙儿套头打一顿。
那些老头子给景贞帝告状,景贞帝表面斥责,却总是轻拿轻放。
如今,这京中谁人不知道景贞帝疼爱女儿呢?
谁人又不知道这昭义公主不堪教化,跋扈嚣张,恶名远扬呢?
第133章 古代宫廷33
边疆之战一直绵延了小半年, 北地天寒,临近阳春三月,积厚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冰雪才开始融化, 大军铁蹄一过,整个草原被践踏成巨大的泥潭, 宛若沼泽。
边军大将冯长仞拿下曲西三城的捷报传回京城,景贞帝惊喜过望——曲西三城在先帝时以求和为由割地赔出, 如今在他手里抢回来, 岂不是彰显自己治下国力强盛的最好证明?
同时,随着捷报传回来的还有请战令, 曲西三城以北还有六城,都是曾经燕国的城池, 这些年或因征战或因和谈而被迫割让。
而如今燕国占了先手,一朝翻身打的对方措手不及, 若能一鼓作气势如虎,继续向北挺进, 说不定现在就是百年来开疆拓土的最好时候。
朝中主和、主战的声音继续打响, 双方各执一词, 沸反盈天。
皇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胆怯的意识占据了上风。
不打了, 反正这些战功已经能堵住那些文官的嘴, 足够封禅泰山。
朝廷之中京兆尹兼兵部尚书郭熙眼看景贞帝又要龟缩, 不忍错过这大好时机, 连夜拜访昭义公主,想让这位最受皇帝信任的公主从旁说和。
秦宸章却清楚景贞帝贪生怕死的本性, 别看现在打了胜仗,其实皇帝心里唯恐突厥被激怒后会跟燕国生死纠缠。
他今日愿意支持打仗, 乃是为了封禅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目的达成,还不知此次和谈要付出多少银钱去安抚。
相比于继续劝皇帝北征,不如想想怎么劝阻他此次和谈少赔点钱。
郭熙闻言一脸凝重,可又不得不否认,这确实是景贞帝能干出来的事。
果然,不过几日,捷报的呼声还没有落下,朝中就因为和谈的内容吵得不可开交。
景贞帝意兴阑珊,满心只期待泰山之行,文武百官对封禅却态度消极,响应寥寥。
秦宸章让人编了支对景贞帝歌功颂德的小曲,传唱于京内,以此来表明对皇帝的支持。同时又联合郭熙和户部吴仁裕向皇帝进言,砍了一半和谈的赔银用于军费,另一半用于封禅。
景贞帝二选其一,自然是去泰山重要。
礼部刚把日期敲定,各种方士之辈便涌入京城,役夫被抽调去修整山道,垒砌方石,好在如今春耕结束,倒没有引起民间太多动荡。
而皇帝虔诚于心,早早便开始斋戒坐禅,连朝会都要为此让步。
孟远知作为国师,被景贞帝召在身边侍奉,极少再出现在各家权贵宴席之中。
如今鸿文阁修书只分了两类,一类是帝王亲自下旨要修撰的医经,主要在杏林苑,孟远知不在,所有事宜便均由青黎负责。另一类则是秦宸章之前以修《汉书》为由发起的经史一道,主要在崇林苑,由公主府书史柳若林负责。
短短半年,鸿文阁修书一事就已经收拢文人近百,如今翰林院上下也不过一百二十多人,不免有人认为其越矩。
昭义公主便将一本署名为《景贞字典》的纲要递给皇帝,景贞帝观之大悦,而后便送出不少宫中珍藏的孤本古籍,身体力行地为公主的修书之事予以支持。
但实际鸿文阁中诸人,其才华质量远远比不上翰林院,昭义公主并没有打算光明正大设出一个小翰林,所以对招人没做太过严苛的要求,无论性别、年龄和籍贯,只要读过书,会写字,便可以前来求职。
修书是当世之大雅,又是为皇家做事,即便只尽微末,说出去也比做些小私塾夫子、教书先生来得光鲜。
所以源源不断的,每日都会有人上门,经考校后留下的有毫无功名的读书人,寒门学士,也有秀才之流,或者寥寥几个没落的举人、贡士。
当然也有女子,比如杏林苑中有清阳观的素济道长,青黎曾经请教过的民间医婆,宫里擅长养颜生息的医女;
再比如崇林苑中的张娴安,她是先皇后周佑荣的母亲,出身罗川张家,幼时习遍诗词歌赋,文采斐然。后来成家生女,周筑和周佑荣死后,张娴安一人寡居将军府,却并没有常人以为的凄惨自苦,反而将心思都扑在了读书纪文上,还因常年颂道抄经,练得一手绝妙的好字。
此外,还有都察院左督御史家的主母及其女儿,甚至之前从平乐府带出来的齐锦瑟也被柳若林带在了身边,作为原考功侍郎之女,齐锦瑟自幼耳濡目染,四书五经比一般读书人都要精通。
昭义公主时常进宫侍奉皇帝,平日生活也奢靡而丰富,时不时举办宴会招待大臣,隔月便设马球、蹴鞠赛会邀各方权贵,每三日再去趟鸿文阁查看修书进度,同时召见一些在其中脱颖而出的文人,文藻卓越的,智识周正的,机敏伶俐的……
如此到六月,文武百官即将开拔去泰山,朝上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提起了秦元良。
满打满算,太子被禁足东宫已经一年,其间向皇帝忏悔祈饶的骈文散出来无数,景贞帝一概不理。
只是如今皇帝离京,骊京城总要人守,太子虽有错,但总归没有引起大祸,东宫旧人连其党羽纷纷上书,请皇帝宽恕太子。
此言一出,昭义公主还没有着急,反而是后宫的尹贵妃先急了,秦元良和袁果儿被禁,这位贵妃和她膝下的四皇子便是宫中之首,可秦元良若出来,哪里会有四皇子的位置。
因为景贞帝打压外戚之事,所以尹贵妃的母族在京中并不算显赫,她在宫多年,亲眼目睹周家、袁家的倒台,委实不敢把尹家拉下水,所以只能暗中结交昭义公主,还再三叮嘱儿子要多与阿姐亲近。
四皇子今年不满十七,身体还在抽条,看起来极瘦,像竹竿一样,脸上还有痘痘,俯身作揖的时候勉强算得上恭敬。
昭义公主每回却只抬抬手,面上不冷不热,让人看不出喜怒。
宫里景贞帝为自己的大儿子费心想了两天,最终决定把他放出来,但并不留守骊京,而是随行带去泰山。
朝堂上下没人觉得这是荣耀,反而都看出此举是因为忌惮。
秦宸章自然也一同前往。
临行前几日,秦宸章却与青黎吵了一架。
其实这些时候,秦宸章在外的情绪已经逐渐收敛,就连郑意也很少再看见她动不动发脾气,可面对青黎时却总是忍不住。
吵架的起因追究起来都荒唐,或许是宫中太子复出一事令人恼怒、四皇子拙劣的示好让人烦躁、外间事情繁忙零零碎碎惹人心烦意乱,甚至夏暑天热、天地间一刻都不得停的蝉鸣——都被秦宸章拉出来做理由,可归根结底,点燃她的还是因为青黎的一句话。
“我不想做。”青黎说。
秦宸章不依不饶,衣衫都已经蹭乱了,手伸进青黎的衣服里,抚摸她的腰。
内室宽大,半透明的明瓦窗牖开着,冰盆上的冷气换出来,室外热流送来檐下花香。
青黎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又重复了一遍:“现在不想做。”
求/欢状态的秦宸章毫无在外时的高贵冷艳,黏黏糊糊的不成样子,单手抚摸青黎的脸,调/情一样用唇碰她脸上的皮肤,问她:“为什么?”
青黎说:“我约了柳若林,等会儿要同去鸿文阁。”
秦宸章哦了声,然后继续亲她,断断续续地说:“没事,让她,在,外等等……”
屋内摆放的是紫檀交椅,青黎坐在椅子上,秦宸章坐在她身上,青黎一只手环着她的腰。
上次在这椅子中胡闹时,还是秦宸章在下,青黎记得当时对方整个人都在抖,抓着扶手的手指几乎痉/挛,泣不成声。
如今却这般不长记性。
二人行亲密之事已经近两年,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身体,秦宸章轻轻吻她,手指在她身上点火。
青黎有些意动,但还是保持一点清醒,拍了拍她的背,说:“别闹了。”
秦宸章说:“不要,再闹一会儿……”
秦宸章情/动时跟平常判若两人,最爱痴缠,又挑剔霸道,总要她说好了才算好,往常白日宣淫,至少都一个时辰打底。
青黎仰了下脖颈,握着腰把人往后推,说:“秦宸章。”
秦宸章终于停下,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就算青黎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对方一瞬间的变化,如同柔情骤然褪去,露出底色的阴沉——也许她在青黎第一次拒绝时就已经不开心了,之后撩拨都只是在作态。
两人都因为这刹那的情绪转变而沉默。
半晌,秦宸章说:“柳若林今天要待在府上整理昭义郡志书,不去鸿文阁,所以你也可以不去。”
秦宸章问:“还有事吗。”
她声音平平,语气如同陈述,毫无波澜。
青黎没有说话。
停了一会儿,秦宸章伸出手,指尖落在青黎红润的唇上,轻轻一碰,又要俯身。
青黎推开她。
“我不想做。”
秦宸章被推出交椅,双脚站回地上,神情莫测。
此后一连五日,秦宸章都没找青黎说话,一直到皇家仪仗要出京的当天,她才匆匆让人把青黎带出来。
公主銮驾宽敞舒适,青黎上了车,秦宸章一切如常,笑意盈盈地给她倒茶水,轻轻推到她面前。
“还是要把你带在身边,要不然,总担心会看不见你了。”
青黎捧着杯子抿了口茶。
出行在外,周围的一切都极嘈杂,即便是隔着帘子,青黎还是能听见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呼喝声。
封禅车绵延百里,从前到后需要骑兵来回流窜指挥,以此来保证整个王驾队伍的安全不会因其间断节而减弱。
皇帝,太子,公主,即便是在国内最平稳的心腹之地,依旧需要万分谨慎。
场合很不对,所以青黎没说别的,只是喝了茶,算作和好。
秦宸章笑了下,撩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此时阳光正盛,光线如曝,路上沙土被来往的马车激起,烟尘漫天。
“出门在外不方便,你眼睛看不见,所以不要乱跑,”秦宸章说,“这几天你就待在我这辆车附近,我再安排两个人照顾你。”
青黎点头:“好。”
秦宸章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伸手碰她的脸。
青黎“看”向她。
秦宸章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乱跑。”
骊京距离泰山近六百里,按马车路程,至少需要走十天,王驾又不同平常,随行辎重杂多,即便不在路上逗留,礼部也都是按照二十天至一个月来估量的。
所幸景贞帝也没打算游山玩水,第八天的时候,队伍已经行至丰汰,只是不巧午时天色骤阴,众人寻了处高地,搭了雨棚和简易房躲雨。
夏季一般是急雨,这场雨却下了近一个时辰,即便之后雨停,路上也泥泞不堪。
整条队伍不得不停在路上。
青黎白天避雨时就在銮车里,雨停了她才下来走了两圈,后来直到天黑,她都按照秦宸章的嘱咐只在附近逗留。
酉时刚过,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马蹄声若隐若现,应小禾原本还打算去前方瞧瞧,被青黎一手按下。
又过半个时辰,终于有消息传过来,却是说太子欲谋杀皇帝,意图造反,被人当场抓获。
骚乱一直至亥时,终于消停,秦宸章得空,被人护着回来。
“没事吧?”
刚一碰上,反而是对方先问了句。
即便知道此事有秦宸章从中筹划,青黎也担心会发生偏差,如今听她语气轻快,便知一切如故,所以只摇了下头。
“没事……”
却不想,话音未落,远处一道尖锐的啸声就破空而来。
是一支箭。
第134章 古代宫廷34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青黎有些恍惚。
就像这支箭是跨越时空而来的,来自多年后射向秦宸章的那一箭。
还是出现了偏差。
是谁?
她心中千头万绪,动作却比这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要敏捷。
那箭来得极快, 势如破竹一般,青黎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只能在遥遥听到破空声时骤然抬手一握——
锋利的箭矢轻易划破皮肤,长而细润的箭身拉出炙热, 箭翎处的长羽被修剪, 因为疾速而来的惯性深深卡进肉里。
秦宸章只觉得脖颈处像是被某种尖锐的石子敲中,突然一痛, 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青黎将只能堪堪握住箭尾的箭反手投掷而出。
即便用尽全力, 也并没有飞出太远,但方向很准, 噗的一声正正没入西南方向湿润的地上。
“郑意!”
“有刺客!”郑意已经以身掩住秦宸章,眼睛死死盯着西南方向影影绰绰的身影, 厉声道:“保护殿下!”
周围瞬间乱起来, 呼喝声夹杂着刀剑碰撞。
秦宸章捂了下脖子, 身形微微踉跄,有那么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看着被众侍从围在外面的青黎, 火把映照下素白的一张脸, 身形犹如松柏, 整个人肃然而冷静。
郑意一手压秦宸章的后背,护着她就要往旁边躲。
“青……”
像是慢了一拍, 秦宸章猛地回神,推开郑意, 伸手去拽青黎的胳膊。
马蹄声顷刻间便奔过来,坚硬的土地已经被雨水彻底浸透,泥浆飞溅,半空扬起的刀锋带出骤白,有人发出尖叫。
“殿下!”郑意急道。
秦宸章匆匆一顾,连确认身后追杀自己的人是谁都没有,半息不敢停,扯着青黎转身就跑。
出京前,秦宸章看过多次封禅之行的路线图,知道只有丰汰、渐州的两处官道需要横穿一段极长的山林,而其余官道之后两里都是百姓借助交通便利开垦出来的农田和村落。
为取信于秦元良,筹谋之初便是定下要在这两地动手,却不想,最后竟然会困住自己。
此时正值盛夏,林子长得枝繁叶茂,又偏偏在白日里经过一场浩大的风雨,树木被打得凌乱,枝丫沿着风向乱七八糟地交错在一起,还有丰沛的水汽充斥其中,整个空间又冷又湿。
众人被骑马持刀的刺客冲进山林不过一刻,便犹如陷到黑暗的远古森林,官道上仪仗队该有的火把像是被吞噬了,不见丝毫踪影。
又一支冷箭贴着脸皮飞过去。
秦宸章咬牙忍过一波身体生理性的寒战,一声不吭,努力睁大眼睛跟上青黎的脚步。
如果说刚开始还是秦宸章拉着青黎躲避障碍和时不时飞来的箭,那到后面,秦宸章能不被各种各样的藤蔓绊倒,全靠青黎在前开路。
直到秦宸章被郑意扑身一推——雨后地皮湿滑,秦宸章只觉得脚踝狠狠一崴,下一刻整个人便往旁边倒去。
她一直攥着青黎的手没松,所以连呼都没呼一声,两个人便骨碌碌地顺着坡往下滚。
身后的飞箭擦到郑意的肩,她却只来得及压低声音,急道:“殿下——”
所幸坡不大,黑暗中翻滚声很快就停了,然后是秦宸章的声音:“走!”
郑意微顿,而后毫不迟疑地往密林深处跑。
秦宸章后背顶着一个硕大的树根,迅速将头埋在前侧青黎身上,口鼻全部憋住,一丝呼吸都不溢出来。
很快,头上便有几道脚步急匆匆地朝着郑意的方向追去。
不知过了多久,青黎捏了捏秦宸章的脖颈。
“秦宸章。”声若蚊蝇。
秦宸章这才抬起头,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凉丝丝的空气争先恐后地被五脏六腑吸收,惹的身体反射性想咳,却只能强忍,脸皮都微微生出胀痛。
密林地上是经年积累下的树叶,一层叠一层,下面的已经腐蚀了,上面的还很蓬松,缝隙之间藏了许多水,两人的衣服上也都是沿路植物叶片蹭落下来水珠,连同头发,全身都湿透了。
冷意连同寂静,渐渐占据感官。
又过了一会儿,青黎开口。
“附近没有人了。”
秦宸章这才狠狠呼了口气,今夜无月,林子又深,她眼前一片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顺着青黎拉她的力度摸索着坐起身。
刚稳住身形,青黎便用手背触碰了下秦宸章的脖子,那一箭准头极好,正对着脖子,若她动作慢上丝毫,秦宸章必死无疑。
好在她握住了,箭势因此减去大半,最后只勉强擦到秦宸章脖子上,破了些皮。
“我没事,”秦宸章摇头,声音嘶哑,又问她:“你呢?”
“我也无大碍,”青黎继续摸她的身体检查,同时也没隐瞒自己的情况:“只是右胳膊暂时不能动。”
她声音平静,轻描淡写。
秦宸章闻言愣了下,抬起手,又不敢乱动,最后只能将手放下。
青黎在这时已经摸到她的腿,手指极具技巧地寸寸往下按,直到秦宸章整个人抖了下,倒吸一口气。
青黎立马回到刚才的位置,又按了下。
“疼……”
秦宸章哼了声。
“这里呢?”青黎往上按了按。
“我没事,”秦宸章咬住唇,压低声音道:“就是摔了下,你先别管我了,管好你自己。”
青黎应了声好,手却没停,甚至逐渐用力。
秦宸章额上迅速出了一层冷汗,咬着唇,两手因为忍耐各抓了一把地上的湿叶子卸力,不敢乱喊,也不敢动她,一点招儿都没有。
“没有外伤,时间短,现在还没发肿,也没有明显移位和骨碎,应该只是轻微的骨折。”
青黎说完又去摸她另一条腿,秦宸章动了动,喘着气说:“这条腿没事。”
青黎又应了声好,手还是没停,从大腿摸到脚踝。
终于检查完,秦宸章松了唇,这才来得及问:“你呢?除了胳膊,手呢?手怎么样?”
青黎说:“流了点血,其他没事。”
“疼吗?”
“一点点疼。”
秦宸章睁大眼睛,但在一片黑暗里却只有茫然。
她没再说话,青黎便主动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手心:“没事的,别怕。”
“我,我没……”秦宸章喃喃,半晌,又开口:“很黑,我看不见你……”
青黎的眼睛有轻微的光感反应,自入了密林之后眼前便只有纯粹的黑,她原本还以为只是林中太多昏暗。
青黎凑近秦宸章,问:“一点都看不见吗?”
秦宸章能感觉对方扑在自己脸上的气息,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又觉得自己的手很脏,便也只用手背碰了碰。
她小声说:“看不见。”
青黎哦了下,然后说:“没关系,这里对我没有影响,我带你出去。”
秦宸章抿唇,“我们可以在这等,只要皇帝不死,那些人就不敢回头,我们只要等禁军来找就行。”
青黎问:“皇帝死了吗?”
“当然没……”
秦宸章声音一顿。
皇帝死了吗?之前肯定是没有的,秦元良造反,她做了推手,但也做了防护,原本就没有打算真让皇帝死,皇帝也确实只被秦元良稍稍划破了皮。
但那是之前,她从皇帝那离开以后呢?
青黎问:“刚刚追杀而来的人,为首的是谁?你看到了吗?”
秦宸章拧起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出一个名字:“王启世!”
原守卫皇宫内廷安全的左将之首王启世。
之前景贞帝重病濒死时,王启世曾有倒向秦元良的趋势,但当时秦宸章一直没有实证,直到景贞帝病愈,秦宸章也只能旁敲侧击暗示皇帝对方心思有异,彼时景贞帝惊惧多疑更甚现在,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把这位天子近臣撸了下去。
王启世被派出京后,秦宸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关注过他,没想到竟在此时跟秦元良来了个里应外合。
“一定是他!我看过他的履历,当初就是因为围猎时箭术超群才被提拔上来的。”秦宸章越想越觉得那个匆匆一顾的身影就是王启世。
青黎却问:“你没杀他?”
“我杀他?我怎么杀他?”秦宸章愣了下。
“孟远知进宫的时候遭人拦截,你不是杀了禁军的人做威慑么?”青黎声音有些慢,“你杀的不是王启世。”
原本,我看到的未来里你杀了他。
“当然不是,王启世当时是禁军大统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动他,我不要命了敢对他下手?”秦宸章的语气理所当然。
原来是在这里变的吗?
可为什么呢?那个时候的秦宸章不是应该因为求生求存的念头而破釜沉舟、毫无顾忌吗?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青黎有些沉默,她在公主府的权限并不足以支持自己获得所有的信息,以至于王启世没按时死在秦宸章刀下这么大的事,竟然阴差阳错地一直没有被青黎耳闻。
那别的呢?又会有多少改变?
“怎么了?”秦宸章有些疑惑。
青黎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
“这有什么惊讶的,那时候皇帝要是死了,我就带着你去和亲,和亲又不会死人,”秦宸章说着说着声音弱下来,“可如果这次秦元良把皇帝杀了……”
那她们二人就很难走出这林子。
但会有那么大的变化吗?
尽管存疑,可蝴蝶效应的巨大威力让青黎没有再产生侥幸心理,径直站起身:“我们先离开这里。”
秦宸章闻言忙也撑着胳膊打算随她站起来,却被青黎止住:“你先别动,我去折些树枝给你的腿简单做个固定。”
话音一落,秦宸章便感觉到她要离开,心中蓦地一慌,下意识去拽她的衣角:“你不能走!”
青黎说:“我不走,只是在附……”
秦宸章说:“那也不行!我不用做固定,我可以正常走路!”
她说着便挣扎着站起来,黑暗中小腿碰到硕大的树根,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硬是咬着唇忍下了。
青黎却对她猛然一滞的呼吸了如指掌,想了想,放轻声音道:“即便你不用做个固定,我也需要做,我的胳膊动不了,应该也是骨裂。现在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出路,如果不做固定,一定会留下后遗症。”
认真说来,徒手握住高速射来的一支箭,堪比用手接住迎面砸过来的几斤石头,如今只是骨折其实已经算万幸。
秦宸章闻言有些无措,怔怔松开拽着她衣角的手,可呼吸却控制不住地急促。
青黎微叹气,准确无误地摸她的脸:“秦宸章,我不会走的,放心。”
“可你……”
“别怕,很快回来。”
青黎没有继续耽误时间,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而后转身就走。
秦宸章都没反应过来,再伸手一抓的时候,面前就只有空气。
青黎才刚刚走出两步远,秦宸章就对着发出动静的方向用气声使劲喊:“青黎,你你快点啊!”
青黎莫名有些想笑。
秦宸章感觉自己好像听到青黎的笑声,但又不确定,因为周围实在太黑了,秦宸章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色,化不开的浓墨一样,那点儿笑在这种黑寂中都莫名显出诡异。
皇帝死不死的问题都要在这种近在眼前的未知中后退,她控制不住地左右环顾,却什么也看不见,腿很疼,可身体不敢倚着湿滑的树干,也不敢随便坐下,只能单腿站着,仅用一根手指头顶着树干保持平衡,指尖迅速发白。
然后秦宸章只觉得自己稍一错神,耳边一丁点青黎的动静都没了,反而是其他奇奇怪怪的窣窣声传过来,从头上,从脚边,肩膀,后背,甚至耳朵旁……
寒毛根根竖起——那是黑暗放大的恐惧。
青黎幼时便喜欢在山林之中锻炼自己的感官,所以此时除了地面太滑和稍显复杂的环境外,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寻几个笔直的树枝在林子里不算难,青黎没走太远,很快便回来。
“秦宸章?”
秦宸章一抖,这才顺着声音的方向睁大眼睛,微颤:“青青黎?”
青黎嗯了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说:“我帮你固定,你来绑。”
秦宸章立马牢牢攥住她的衣角,极为乖巧地嗯了声。
夏日衣薄,秦宸章一身名贵的锦缎,华丽又脆弱,只一路过来,身上已经被树枝刮破不少地方,秦宸章摸索着脱掉外衫,把布料撕了个乱七八糟。
青黎听感敏锐,知道周围暂时没人,所以没有太过着急,耐着性子指导她。
秦宸章慢慢放松下来,先给青黎固定好胳膊,然后才去搬自己的腿,搬着搬着冷不丁地来一句:“我们俩这断胳膊断腿,真配啊……”
她语带莫名感叹,青黎不由得问:“不怕了?”
“我本来就不害怕,”秦宸章说:“大不了,大不了就一起死。”
青黎笑了下。
这次,秦宸章才真真切切听到青黎的笑声,无奈的,放任的,带着一点纵容的轻笑。
即便当下如此狼狈,即便下一刻已经不知生死,秦宸章的心脏却依旧在这笑意里变得很软,像一下子泡进了春水中,从耳根到脊椎都透出舒服的酥麻。
“青黎。”
“嗯?”
秦宸章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她们同处一片黑暗中,又或者是被同一种黑暗包裹。
外面的一切纷扰都进不来,她也统统不需要。
“怎么了?很疼吗?”青黎触碰她的腿,问道。
“不疼,”秦宸章摇头,然后又凑近,脸贴着青黎的脸蹭了蹭,说:“青黎,如果我们不死,我以后都让着你,一辈子让着你,绝不会跟你吵架了。”
青黎轻啊了声,语气迟疑:“真的吗?”
秦宸章使劲点头:“当然是真的。”
青黎说:“哦。”
秦宸章说:“你不相信我?”
青黎说:“相信。”
秦宸章说:“你语气听起来就是不相信我。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哪次不是我让着你的?之前吵架,还不是都是我低的头?”
第135章 古代宫廷35
山林中植被茂密, 时不时便有游蛇爬虫被两人的脚步声惊醒,簌簌而动。
秦宸章初始还为此惊疑不定,好半晌, 才慢慢地习惯了黑暗,半个身子挂在青黎身上, 踉踉跄跄地移动。
所幸她锦衣玉食多年,身体养得很好, 不是娇贵的那种好, 而是足够健康、朝气,所以即便腿受了伤, 也没有过于柔弱。
林中湿气极重,风冷水寒。
一连行了至少三刻钟, 青黎终于隐隐约约听到些动静,乱纷纷的脚步, 金戈铁甲的铿锵,夹杂着一些呼喝之声, 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
稍一判断, 青黎便下结论:“皇帝没死。”
秦宸章抬起头, 睁大眼睛看着前面,好一会儿视野中才出现零星几点犹如流萤般的光。
那是寻人的火把。
如果此番秦元良真把皇帝杀了, 这个时间段, 他一定是在想办法威慑封禅之行随行的文武百官和上万禁军, 根本不可能分出人手进山林寻人。
不出所料, 景贞帝也确实没有死。
秦元良案前失控时,皇帝虽被惊了下, 但因其左右很快就把对方制住,所以并未有大碍。
可当王启世率军暴起, 景贞帝顿时失色,亲信之军都有二心,这路上还有谁可信?
经此两遭,景贞帝当场便倒下起不来了。
一夜兵荒马乱。
第二日清晨,皇帝一睁眼便下旨废黜太子,并令其左右立时斩杀昨夜所俘谋逆之人百余,又连下七道抑令,将原太子属官党羽全部收押。
行刑的地方就在营地右侧十丈,几百人的血液洇进土地,合着昨日的雨,染红了大片官道。
近巳时末,威武奢靡的封禅仪仗便匆匆拔营,调头返京。
对帝王而言,封禅固然重要,可要比起生命,又实在不屑一顾。
出京八日,回京一路却只需三天,王驾入城,带来满城阴霾和肃杀。
秦元良已经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即便去年受挫,身边跟随之人也如过江之鲫,整个京城宗室勋贵,世家百官,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牵连。
骊京城内风声鹤唳,一片惶惶。
唯有昭义公主府盛了炎夏的骄阳,烁玉流金,沉李浮瓜。
秦宸章腿上骨裂不重,但毕竟伤筋痛骨,御医给她施了针灸,嘱托其卧榻休养,静心少动。
京中大变,秦宸章却没有其他人那般心思不属,在她看来,这一战虽有坎坷,但结果总归没变,秦元良成功被废,再无翻身的可能,王启世被乱刀砍死,禁军内部的职属也因此有了变动,四皇子正式爬了上来,朝堂上天翻地覆——
如果青黎没有受伤就更好了。
相对而言,青黎的伤比秦宸章重多了,右手差点废了,最严重的小指几乎被锋利的箭翎划断,伤口处深可见骨,御医查看时就说即便以后养好,也无法像正常人那般弯曲活动。而她整只胳膊也被安了夹板吊起来,关节处挫伤严重,小臂重度骨折。
可在那处黑暗里,青黎却只说自己无大碍,一点点疼。
秦宸章手持鸿文阁最新抄解的《汉书‘’古今人表》后注之作,与青黎一起打发时间,书上内容都是阁内文人注疏评论,即便旁证侧引,带了无数佐证,也不免有许多主观臆测。
秦宸章看到有意思的便会读出来跟青黎一起讨论,然后反推分析此评论之人的心思和秉性。
说着说着,余光看见青黎起了个抬手的动作,秦宸章忙放下书,问:“怎么了?不舒服吗?你要拿什么?”
青黎停顿了下,说:“喝水。”
秦宸章闻言立马去拿杯子,即便那杯子就在青黎手边。
青黎有些无奈,但也没说什么,接了杯子抿了口。
又过一会儿,秦宸章又把书放下,看她:“怎么啦?还要什么?”
青黎抬起的手都不知是继续好还是放下好,想了想,还是将手指落在自己脖颈处,一本正经地说:“抓痒。”
秦宸章一点没觉得大惊小怪,立马探身过来,认认真真地看她的脖子,说:“被蚊子咬了吗?”
夏暑蚊虫多,此时又开了窗,檐下多草木,即便室内熏香含了驱蚊的药草,也不免有一两只错漏飞进来。
青黎没在意,随意蹭了蹭脖子,放下手,说:“不知道。”
秦宸章这才哦一声,坐回原位。
又半晌,青黎再次抬手。
“我帮你挠。”秦宸章动作极快地伸手,径自摸她的脖子,还特别贴心地问:“是哪里痒?这里吗?”
青黎都要被她的举止逗笑了,躲了一下,说:“秦宸章,我又不是两只手都不能用,你干嘛这样?”
秦宸章声音无辜,说:“我怎么啦,我就帮你挠下痒痒而已,又没干别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蹭青黎的脖子,柔软而修长的,转头躲避她手指的时候还有漂亮的美人筋若隐若现。
秦宸章锲而不舍地问:“是这里吗?”
青黎唉了声,妥协道:“是吧。”
她没再躲,坐着给秦宸章轻飘飘地挠了两下,然后说:“好了。”
秦宸章哦了声,又蹭两下才收回手。
而后片刻,她看两眼书,就要看一眼青黎的脖子,可惜青黎再没有别的动作。
秦宸章有些失望,只能一边瞄她一边看书,过了会儿,便见青黎脖子那块果然红起来了。
“就是蚊子咬的!可恶!”秦宸章把书往旁边一扔,伸手去碰那块红肿的小鼓包。
青黎身上皮肤清透,又刚好在下颌脖子上,稍微红一块看起来便异常明显。
秦宸章也不敢挠深了,怕她疼,就用指腹使了劲在鼓包上蹭。
青黎简直无奈:“就一个包,你别动它,等会儿它自己就下去了。”
秦宸章不管,蹭了好几下后直接从榻上起来,单腿就要往内间跳:“我去帮你拿消痒的薄荷膏。”
“你……”青黎一把抓住她,说:“算了。”
好在这时郑意进来了。
当日郑意以身引开刺客,直至翌日天亮才从林子里钻出来,险险赶上队伍开拔,没有被大部队丢下。
她进来明显有事,秦宸章却抢在她之前开口道:“郑意,你去给我拿盒薄荷膏。”
郑意一愣,但也没问什么,转身进内室,很快便拿了个盒子出来。
秦宸章接过来打开,还特地先给青黎闻一下,说:“这个里面加了檀香和紫蓝,没那么臭。”
青黎知道秦宸章对薄荷极具刺激性的味道敏感,从小就觉得它臭臭的,闻言不免失笑。
秦宸章毫不顾忌旁边郑意在,用指尖涂了点膏体,仔仔细细地给青黎抹到脖子上。
青黎等了几息,最终还是在对方停不下来似的来回打转涂抹中忍不住出声:“好了,可以了。”
秦宸章只好收了手,看了看之后自觉挺满意,便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手,一边擦一边看向郑意:“怎么了?”
郑意在一点尴尬中回神,这才俯首,稍微压低了点声音,道:“废太子死了。”
此言一出,室内微静,青黎也看过去。
秦元良是皇帝亲子,即便造反,也应该是坐罪废为庶民,最终归宿要么是禁锢宫中,要么是迁居外地流放,怎么会突然死了?
秦宸章把帕子一丢,微微正色:“怎么回事?”
郑意说:“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废太子有恐圣恩,今日早时在东宫自缢而亡。”
“他还敢自缢?”秦宸章一听就不信。
郑意将今早宫里的动静及后宫女官传来的消息一字不差地都重复给秦宸章。
秦宸章静静听完,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
郑意忙走过来搀扶。
秦宸章单脚跳了两步,走到一旁的书桌前,说:“大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做弟弟的,总该知道缘由。”
郑意没说话,俯身给她铺纸。
秦宸章坐下提笔,只落字两行便拿起薄纸,对郑意道:“等会你进宫,将它亲手交给四弟。”
郑意看着上面的字却难得迟疑,想了想,斟酌道:“殿下,授予书信会不会留人口实?不过是两句话,属下以言告知不就好了?”
秦宸章摇头:“示好需要留痕。”
“他现在今非昔比,我虽然指不上他给我多少好处,可也不能结仇。”秦宸章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傻孩子嘛,哄哄他算了。”
郑意抿唇,俯首应是。
秦宸章安排好一切,才又单腿跳着,回到窗下的软榻旁。
青黎伸手扶她:“你慢点。”
秦宸章唔了声,挪到榻畔上却又一笑,为她这脱口而出的嗔怪和掩饰不住的关心。
多自然啊,像是携手多年、早已经安定下来的伴侣。
秦宸章重新拿起书,却没再读什么,看了两下便放下,望着青黎,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你都不会变么?”
“嗯?”青黎一怔,“什么?”
秦宸章说:“总觉得你永远不会变。”
无论是身在清阳观,还是身在公主府。
无论周围是时局动荡,还是繁花似锦。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青黎却并没有做出太多反应,只是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继续道:“你看皇帝,病了一场后就像换了个人,心也狠了,手也黑了,宗法伦常也可以不顾,二十多年的亲儿子也下得了手。”
她声音平平,臆测当朝皇帝杀太子,也平常得像在跟青黎说喝茶吃饭。
“还有我,”秦宸章顿了下,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青黎,你觉得我变了吗?”
“或许吧,”青黎说,“可有变化又如何呢?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我们只是人,无法抗拒时间,也无法抗拒时间所带来的经历,所以成长、改变,都是人力无法阻止、极为正常的事。”
“也许停滞不前,没有改变才是不应该的。”青黎说。
秦宸章眼睛微微睁大:“你是这样想的吗?”
青黎嗯了声。
其实又何止是人,青黎能看到的变化远远不止这些。
只一个王启世未按时赴死,随秦元良谋逆的内臣便又加了禁军,若非如此,景贞帝原本不该胆小至此,封禅之行原本也不该如此草草收场,甚至于秦元良都不会这么早死。
未来秦宸章登位之前,景贞帝的皇子被她杀了个干净,最后还是挟了秦元良膝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娃娃临时称了几天皇帝做缓冲,而后才临朝称政的。
可秦元良现在就死了,未来还会不会有秦宸章挟天子令朝臣呢?
如果说曾经的秦宸章在青黎眼前是“知根知底”,那现在,秦宸章的未来在青黎看来几乎崭新。
——
就像秦宸章所说的,景贞帝确实变化极大,废太子的死在骊京城连点水花都没起,人人都想跟这件事扯开关系。
更何况,如今京内议论更深的,是景贞帝封禅不成,已经决心要在京内建造一座十丈高十丈方的问天台,一作祭天道场,求长生问仙道,二作固本积财,以期能永久驾驭臣民。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谁还有余力去管废太子的事。
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回京刚满一个月,便在大朝会上直接命工部着手监修此台。
工部尚书已年过六十,在景贞帝手下做了近二十年的忠臣良将,虽有朝臣滑头的通病,但也兢兢业业无大功无大过,一朝被点名,哪里敢接这般能遗臭万年的功业,当场痛哭流涕,据理力谏。
景贞帝却丝毫没被其劝退,甚至大发神威,一天内连罢工部上下三级官员。
大朝会上不欢而散,文武百官走出大殿时都面面相觑,人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句大不敬的问话。
皇帝这是被废太子气疯了吗?
但无论人们如何猜测,景贞帝是铁了心,仅仅缓了两日,便诏宰相、户部各人于宫中商议。
两相并尚书自然也都不敢在此事犯糊涂,硬是不松口,还因此被皇帝拒之殿外,又不得令出宫,只能在月光下站了整整一夜。
一晚上,昭义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宰相、尚书的家人踏破了,以至于第二天清早尚不到辰时,昭义公主便拖着尚未痊愈的腿进宫。
月光还未全落,天色微凉,殿前几位老大人的脸与天色同样,青白泛冷,摇摇欲坠。
昭义公主一反往日跋扈,对几位大人恭恭敬敬做了一揖,权当代父请罪,而后便匆匆入殿,留给众人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辰时末,在宫外远远守着的家眷们才终于看见自己大人的身影。
但朝臣和皇帝的博弈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景贞帝被满朝文武摆了个大脸,又恼又怒,一气之下深居宫中,直接罢朝不干了。
而朝中百官,暂且不论那些守正不阿之臣,便是有想要趋炎附势地借此往上爬的,也万万不敢在此时出头迎合皇帝,否则那便是与其他所有同僚为敌。
二十多年来未有之事,一向和谐共处的皇权和朝臣突然僵持对立起来。
幸好有昭义公主在期间做了纽带。
按常理来说,此时昭义公主的角色一般是由太子或者皇子来担任,只是可惜,秦元良刚死不久,四皇子又被提醒皇帝杀子的真相,他如今连个太子都不是,无论如何不敢在这时触皇帝霉头。
昭义公主只能走马上任,每日往返于宫中,大多数为劝说皇帝打消建造问天台的念头,偶尔还要为朝臣带话。
比如边关传来消息,突厥频频作乱扰边,还似乎正与新罗勾结,战事为大,该派该留,万望陛下予以批复。
再比如今年夏季多雨,南地洪乱比往年严重,当地刺史却不闻不问,都被百姓联名告到京城来了,请陛下明示是否要罢官赈灾。
还有工部上下三级都被罢官,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已经干不成活了,恳请陛下另擢其人快快任职。
类似种种,不一而足。
认真来说,往日多年景贞帝在政务上虽然平庸了下,但总体而言还算得上勤快,诸如此类的奏章他没什么高见,却都要看过批过才下发。
可如今景贞帝罢朝,不理朝政,国中政事却一日不少,底下人即便有良策也不敢贸然出手,急得要火烧眉毛的,只能求到昭义公主面前,借其向皇帝要个手批。
为国为民之事,昭义公主哪里敢不应。
如此过了一月,皇帝终于被公主和国师劝得松动,愿意后退一步,只取四九之数,将十丈之高的问天台降至四丈九尺高四丈九尺方。
朝臣这边,公主也三拜相府,千辛万苦说服了杜相见好就收,率百官向皇帝低头。
一场博弈论到此时,骊京城内天色已经转秋,树叶纷落。
赶鸭子上架的工部新尚书刚刚领过圣命,转身就拜了昭义公主和国师的码头。
宴罢,秦宸章携了一身酒气进到浴池。
出来了,还抬着胳膊朝身上嗅嗅,问旁边的侍女:“可还有味道?”
侍女笑着说:“殿下身上只余百花芳香,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味。”
秦宸章点点头:“那就好。”
说完后屏退左右,这才推门入室。
正恰逢青黎以玉击磬,一道清透之音响起,像泓清泉流淌于心,空灵悠扬,带着余音萦绕于耳。
秦宸章停顿了下,才走进去,“怎么停了?”
青黎正站在桌前,案上摆了一件精致的木架,其中垂吊玉磬三个,玉身是水头极为漂亮的白玉,上方雕凤凰长鸣纹,其下又有松、鹿、鹤拱卫。
青黎还未开口回答,秦宸章便看出来这玉磬并非乐器,明显是做室内装饰所用的单品。
“这是谁送的?怎么就送三个?”秦宸章皱眉,随即又道:“你喜欢玩这个?我明天让人给你拿个整套来。”
青黎对它倒谈不上喜欢,但闻言也没驳她的好意,点头道:“好啊。”
秦宸章最看不得她这么乖,立马走过去偎在她身边,一边感叹:“好难得啊。”
青黎问:“怎么就难得了?”
“难得你能有个想要还喜欢的东西呗,”秦宸章扯扯她的头发,没好气地说:“你这么难讨好。”
青黎无奈,说:“你送我玉磬就是讨好了?”
“要不然呢,”秦宸章理所当然,而后又小声嘟囔:“你都不讨好我……”
青黎已经放弃猜测自己在秦宸章心里的形象了,拿着小木槌又敲了几下桌上的玉磬。
秦宸章也毫不在意,从背后搂着青黎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
过了一会儿,青黎收起木槌,抬抬肩,问她:“累了?”
秦宸章摇头,说:“不累,就喝了点酒,说说话,有什么累的。”
青黎笑了下。
秦宸章的身体确实不只是健康朝气,而且还有常人难得的旺盛精力,就算前一日再如何劳累,稍作休息也能满血复活,如同一种天赋。
秦宸章又说:“好好听,你敲得好听。”
青黎说:“好听是因为这几只玉磬的材质好,音色通透。”
“是吗,”秦宸章从她手里拿过木槌,自己也敲一下,“咚”的一声。
秦宸章唔了声,说:“看吧,明明是你敲得好听。”
“你手劲放轻点,”青黎握着她的手去敲,试了三次音,声声温柔,这才松开,道:“白玉磬贵重,照你刚才那么敲,没几下都要敲出裂痕了。”
秦宸章自然知道,只是对此不在乎罢了,但她自忖要顺青黎的心意,便作势轻轻敲了几下。
室内玉磬之声一时连绵,清脆的,悠扬的,悦耳,婉转。
良久,秦宸章侧头,注视青黎的侧脸,心里只觉奇特。
为什么呢,为什么无论在外心情如何,历经多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可只要面对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连对这往日看都不看一眼的玉磬都察觉出美好。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
“青黎。”
她不由得收紧手臂,软而胀的胸口紧紧贴上青黎的后背。
玉磬之声一下子重了。
秦宸章吻了吻青黎的脖子,又叫了她一声,声音软绵绵地:“青黎。”
青黎侧过头,回应似的,也碰了碰她。
两人交换了个吻,缠绵而湿润,足够温情。
分开的时候,秦宸章眼睛里都溢出水光了,脸上染了情欲,像浸透了雨水的花瓣,滟丽,明媚,真可谓颠倒众生。
“青黎。”她小声道。
“嗯。”
秦宸章抿唇,说:“你真好看。”
青黎笑了下。
秦宸章说:“是真的,你长得极美,是这天下最好看的人。”
“是吗?”青黎作势沉吟,然后说:“世人皆爱美,怪不得你会想要与我厮混。”
“什么叫厮混?”秦宸章对这两个字莫名敏感,立马不开心,皱着眉纠正道:“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你怎么回事?你都不愿意跟我两情相悦吗?”
青黎从善如流,顺毛撸,随即改口道:“怪不得你会与我两情相悦。”
秦宸章也特别好哄,抿唇生了会儿气,便轻哼了声,说回之前的话题:“其实我长得也很好看,比你也不差,只是你看不见……”
说到最后,她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怔忪。
青黎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松了手里的木槌,转身摸了摸她的脸。
“我可以看见。”青黎说。
也不知道怎么的,秦宸章突然就心生委屈,一下子反驳道:“你看不见!”
她甚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就看不见我?我想让你看见。”
“青黎,我长得真的很好看,很多人都因为我的容貌喜欢我。”秦宸章搂着青黎的腰,认真地说:“如果你能看见,你也会的,你会比现在更喜欢我。”
“真的。”
第136章 古代宫廷36
昭义公主的美丽, 骊京城尽人皆知。
她借着修书的名义广开宴会,每遇佳作便赏金赐银,甚至举官授职, 引来无数文人争相为其作词赋诗,称赞她的美貌, 歌颂她的仁孝和智慧。
她爱打马球、赛猎,月余一次, 每每一呼百应, 京内贵族子弟无不趋之若鹜,上至禁中校尉, 下到屠贩之家,身手不凡、骁勇善骑者, 皆以入公主赛队为荣。
她喜经营,皇帝建造问天方台, 需木、砖、丹砂无数,涉及商人供应, 均要经公主之手。另有纸、酒、茶、纺织等业, 无数商贩愿意捐纳资财, 以此冠“昭义”二字为首,心甘情愿俯身为犬马。
整个公主府因而繁花似锦, 花钱如流水, 日进比斗金。
御史为此上奏不止, 外界也盛传, 说昭义公主虽然脱冠入道,却毫无道教清修之态, 生性美艳,擅权, 骄奢,荒淫。
秦宸章对这些流言烦不胜扰,但也没有过于大动肝火,她清楚,若自己只因流言蜚语就寝食难安,那便是作茧自缚,什么都做不成了。
相对地,京中确实也有许多人向秦宸章自荐过枕席,就连来人送礼,都有进献相貌姣好之少年的情况。
秦宸章一概不理,可又不妨碍她拿此事恐吓青黎,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你可要更用心对我,否则我就换个人宠幸。”
她语气高高在上,令青黎哭笑不得。
秦宸章本性便极为霸道,性格底色带着傲慢和贪婪,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都索要无度似的,总想青黎对她满心满眼,予取予求。
好在她如今大部分的时间是被燕朝上下的权力之争所占用,情绪也逐渐被时事修炼,包装在表面的温情趋于完美,以至于偶尔使个心眼、耍个小性子倒成了情趣。
青黎多数都顺着她。
秦宸章有时拿捏得当,见好就收。
有时又得寸进尺,像贪得无厌的猫儿,冷不丁就要挠她几下咬她几口。
她牙尖嘴利,虽不至于出血,却总要把人咬出清晰的痛感后才松口。
青黎掐她的脸,治了她好几次都不罢休,反而变本加厉。
“秦宸章,你这是从哪养成的癖好?”
“从你这养的,”秦宸章理直气壮,胡说八道:“你好香,想把你吃了……”
青黎说:“那也不准咬。”
秦宸章双颊被她掐得泛疼,忍不住晃了晃头,唔唔两声求饶,伸手去扯青黎的胳膊。
青黎松开她。
刚一松开,秦宸章便凑过来,亲吻青黎的下颌和脖子,潮湿中带着密密麻麻的齿啮感,好似挑衅。
青黎时常头疼,但对上这么个矜贵的主儿,打不得骂不得,狠了心也只能使劲搓揉几下。
秦宸章不以为忤,反而得意,笑得像狐狸,伸出手指勾她:“你行不行啊?”
青黎无奈,将她按在床上,伸手去摸身旁散落的衣物,满地绫罗,其中夹杂着精美的发簪朱钗,摸了好半晌,手指才碰到一块圆形玉佩。
“咬着。”青黎将玉佩递到她唇边。
秦宸章垂眸看了眼,碧青的玉环佩,雕透凤鸟和卷云,底下垂挂几颗蚀花玛瑙珠,长长的红穗柔顺鲜艳。
微顿之后还是启唇,乖乖把玉环咬在嘴里,碧玉质地坚硬,温润光滑的曲弧卡住唇角。
青黎说:“不能掉。”
“嗯……”
青黎又说:“也不能太用力,玉环薄脆,咬断了,会割伤舌头。”
秦宸章闭了下眼睛,牙齿下意识便松了劲,舌尖顶着上颌,玛瑙珠垂到下巴,流苏红穗乱了,细细软软的丝线落在脖子里,随着晃动扰人的痒。
但再痒也只能发出哼声,连手臂都像被无形束缚,抬不起来似的,只能攥紧身上的床单。
青黎为她短暂的乖巧轻叹:“秦宸章……”
秦宸章确实长得极好,香培玉琢一样,血气丰盈,体态健康——
她今年二十一岁,因其未婚,在当下世俗观念里被划到“老”姑娘一栏,青黎却清楚她此时正当好年华,桃李般的鲜活,骨骼长定的刚好,一身肌肤如珠玉般饱满。
她整个人并不是纤细的,也不是那般柔弱。
她时常骑马,自小便经由宫中老道的马术师教授,双腿练得健美修长,腰背挺直。
青黎喜欢摸她的腰,窄瘦柔韧,掌心落到腹上,稍微扰一下敏感处,腰腹就会绷出流畅的线条,一松一紧,轻轻地颤,手感极好。
秦宸章的体温比青黎要高些,情动时微微发烫,烧出一身薄汗,软绵湿漉,她又不是羞怯的性子,摇摆迎合总是坦然。
青黎被她一下一下磨着手,水溅声清晰,奇异的甜香星星点点地溢出来,洒满敏锐的感官。
秦宸章的嘴巴被玉环撑得极累,刚一结束,青黎便拽着玛瑙珠子将玉环扯出。
玉佩湿透,流苏长穗都沾上水液。
青黎揉她湿润的嘴唇,又捏捏她酸胀的双颊。
秦宸章被折腾得似是脱力,呼吸缓慢,缓了缓,才低低唤她:“青黎,抱我……”
青黎俯身抱她,身体贴合般地压着,手臂揽她的后背,以此来安抚对方欢愉逐渐消散时的失落。
青黎问她:“我伺候得还行吗?”
秦宸章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唔一声。
青黎失笑。
恢复了一会儿,青黎才起身,拿湿帕给两人做了简单清理,又给秦宸章拢上干净的中衣,床上乱七八糟的衣物放置旁边的木架上。
她进旁边内间洗手,出来后倒了杯温水,一边喝一边往床旁走。
秦宸章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身体半伏在枕头上,一只手臂从被子下露出来,懒洋洋地一动也不动。
青黎喝了半杯温水,剩下的都喂给了秦宸章。
秦宸章舔舔唇,眼中的湿气还颇重,盯着她看,声音微沙:“你手养好了。”
青黎嗯了声。
秦宸章抓着她的手看,当日伤的极重,即便用了去疤的药膏,但还是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一道明显的白色凸起横贯,小指也只能半曲着,无法全部打不开。
秦宸章摸她手心的疤,又轻轻揉她的小指。
青黎长了一双好看的手,她依赖这双手感知万物,所以养护得很是用心,即便是在清阳观时生活清贫,每晚也会用温水浸泡,消除薄茧,后来行医赚了些银钱,便随身带着香膏。
秦宸章却说:“我喜欢你手上这道疤。”
青黎掀开被子躺到床上,问:“为什么?”
秦宸章不说话,换了个姿势,侧身面向她,握着一只手便闭上眼睛。
青黎察觉到她的疲惫,没有再问。
是年十一月,京中还未迎来第一场雪,景贞帝便下旨幸泺山行宫。
泺山距京城不远,山下遍布温泉,泺山行宫便依靠这些温泉而建。
往年景贞帝行事并不奢靡,对这些行宫兴致不大,唯这两年身体渐衰,担忧自己如乡间老人般熬不过寒冬,早早就计划去温泉行宫避寒。
冬日温泉果然宜人,随行群臣莫不称赞,水汽氤氲,温暖如春,将人的神经抚慰得极为松弛。
景贞帝被激出玩性,时不时便诏近臣权贵宴游,饮酒赋诗,后宫尹贵妃随身相伴,从京里带出平乐府百余乐工舞姬取乐,一时得帝王盛赞。
彼时骊京城中正在大兴土木,皇帝求仙问道,建问天台,集各地役工三千有余,百姓们对此颇有微词。又有边关突厥开拔,频繁扰曲西三城,大大小小的冲突一月便出十几场,死伤无数,战事一触即发。
秦宸章就在这种表面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行宫盛宴中如鱼得水。
京中建问天台,明面上是由工部牵头,但朝中上下都知道,这工程是昭义公主着手在打理——景贞帝感念她从头到尾都支持自己封禅、建方台,自然也乐意在这件事上放权。
如同奏折,问天台一事的账目和请示文书每天都会由快马从骊京送到泺山,秦宸章早时看账批文,一日不辍,乐在其中。
历来工程浩大者都是敛财的最佳工具,皇帝要建方台,户部初计每年都要花费上亿钱,可落到实处的,只怕底下人先占九成,其余一二才分配到物料人资上。
秦宸章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所以从没想过要两袖清风,但也不会允许被手下人任意坑瞒,打一开始便一式做两账,一账报国库,一账入公主府内库。
青黎为此给她新设了一套进出销核的数字和记账算法,非是自己人,任谁也看不懂其中猫腻。
除账目外还有批文,秦宸章沿用鸿文阁内部批文格式,要求工部诸人减了八成套话虚话,事事皆清晰,字字皆明了。
如此精简一通,秦宸章虽初出茅庐,却将事务兼顾得极好,案上文书几乎没有积攒到过午时。
至此用完膳食,秦宸章便一身轻骑去行宫外与人围猎。
泺山因着几个温泉眼,水汽充沛,温度适宜,又因为山中有行宫,禁止百姓入内狩猎,经年下来,养的一山森林丰茂,满地走兽。
景贞帝出行,行宫内外必然已经被禁军地毯式地犁过一遍,该杀的野兽都杀了,唯有些机警的,早早就嗅到危险跑进大山。
禁军为防止这些野兽会扰乱圣驾,每日都要安排人进山扫荡。
秦宸章以前在京郊围猎时遇到的都是些温顺之物,如今在泺山才是撒了欢,几乎每日都要过来,骑着骏马,带着猎犬,空中掠过低鸣的鹞鹰。
旁人连带皇帝,都道公主活泼,玩性大发。
秦宸章却清楚自己只是将做子女的姿态尽到实处,景贞帝沉溺玩乐,宴游丝竹不止,那她更应该玩得尽兴,玩得人人皆知。
所幸她本就好动,呼朋唤友最是顺手,每日都带着一众青年才俊和妙龄贵女奔走山林,箭术技巧与日俱增,一箭便能射中在林子里狂奔的獐子脖颈。
猎物丰满,一众人席地就宴,炙肉分食,无论皇族公主、京中权贵、禁军侍从,通通打成一片,倒是尽显热闹。
如今新晋的禁军左将姓庞,单字务,他是实打实的武将,虽已年过四十,身上却毫无普通人衰老之迹,脊背魁梧,双眼矍铄。
庞务原本并不是京官,之前任卜州都护,王启世死了之后,他才被调到京内,身上既无宗室牵连,又无京内同僚交际,是个令皇帝很放心的直臣孤臣。
秦宸章多日射猎,一直到年关,终于让庞务松了口,认他做了自己半个骑射师傅。
除夕盛宴,秦宸章没像其他人送什么昂贵的礼,只将自己猎的一只熊揭了皮毛,做成裘衣献给皇帝。
皇帝笑骂她心都玩野了,毫无一国公主该有的高贵威仪。
尹贵妃则贴心地从旁劝解,道公主为皇上亲手缝衣,一片孝心情深意重,实为天下儿女之楷模,不可辜负。
宴中近臣百官纷纷附和,一时间共集君臣和谐、父慈子孝、伉俪情深三大乐事,好一派繁荣盛况。
次日,景贞帝大赦天下,以宽容和善之态迎来了景贞二十六年。
至于景贞二十五年的大胜、封禅、太子造反……都如同陈年旧雪,随着早春的日光融化得干干净净。
——
严寒刚过,万物复苏。
青黎与秦宸章回去清阳观,待了两日。
清阳观像以前很多年一样,隐在青翠的绿野中,朝雾浓深,阶前春花缤纷,薄暮之时,天空有归雁长鸣,钟声晚祷。
秦宸章认认真真地跟着道士诵经,为周佑荣上香,又去看了观主。
从观里出来时,外面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春雨,雨丝织成一张大网,将这山林、远观拢在其中,遗世独立出另外一个世界。
群山如泼墨,洇出清而深的水色。
秦宸章撑着伞,独身踏过幼时走过的石阶,路旁莹绿的枝丫吸饱了水汽,碧翠欲滴,地上新草嫩叶探头,花朵绽放,御风招摇。
她好似初见,沉浸在这一方寂静美丽的天地里。
以前她每年来清阳观上香祭奠亡母,心情总是沉重焦躁,满腔忿慲,那愤恨不只对景贞帝,甚至还有周佑荣。
只这两年淡了许多,好似终于从母亲身上剥离开,彼此变成独立的两个人。
秦宸章跨过一洼积水,进入院门时微顿,在门前檐下折了一朵嫩黄色的小花。
青黎正坐在檐下听雨,素衫,束发。
有一瞬间,秦宸章觉得她就如同这山林、道观一样,已经生活了许多年,历经世事,充满秘密。
青黎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
沉寂的时光感如冰雪消融,露出温情和人性。
即便知道她看不见,秦宸章还是不由得扬起唇角。
“青黎。”
她走至檐下,收伞放置一旁。
青黎没站起来,自然地朝她伸手,两人手指交合。
“淋到雨了?”青黎问。
细雨受不住山风的呼啸,即便手中有伞,也不免沾染雨丝到身上。
秦宸章没管手臂上的湿漉,自顾自将另一只手上拈的花小心插到青黎耳边,仔细看了看,随后又顺顺她的鬓发。
青黎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娇嫩的花瓣,仰头道:“是迎春花吗?”
秦宸章心中柔软,却故意说道:“不是,你猜错了。”
青黎闻言又要用指尖去碰,秦宸章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青黎没挣扎,鼻子轻轻动了下,挺直的鼻梁上浮现细微的褶。
秦宸章笑眯眯地盯着她,半晌,手指捏捏她的鼻子,说:“嘿嘿,就是迎春花。”
她笑声明显,惹得青黎也笑了下。
秦宸章望着她的笑,只觉得身心舒缓,好像这天地间再没有别的纷扰,只有她们两个人一样。
秦宸章抬手,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又小心摸了摸她的鬓发。
青黎拉她坐下,问:“下雨了,今日还回京吗?”
秦宸章在她一旁坐下,不答反问:“你想今天回吗?”
青黎说:“都行。”
“我也都行,”秦宸章一手撑着栏杆,停了停,又改变口风,说:“那就明天回。”
青黎点头,说:“好。”
秦宸章捏捏她的手心。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面对青黎时,总也忍不住动手动脚,抓着她的手指不愿意松开,腿也跟着晃了晃,碰到青黎的膝盖。
秦宸章学着青黎看了看檐外的雨帘,静了几瞬,又转头,望着青黎。
若初始青黎在她眼里是一幅素雅的水墨画,现在则因耳侧多了一朵嫩黄的迎春花而陡然鲜活起来,跃然纸上似得,既柔美又娴静。
秦宸章盯着她看,不由得想,她或许是极适合这淡泊的山林,像一棵古树,像一面山岚,不喜争斗,不惹尘埃。
“青黎。”
“嗯。”
秦宸章叫她的名字,却不说话,低头玩她的手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喜欢待在这儿,还是喜欢待在公主府?”
青黎没怎么犹豫,说:“公主府。”
秦宸章心中一喜,抬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声音继续平稳:“为什么喜欢公主府?”
青黎说:“公主府生活便利,衣食住行都比山中方便得多。”
秦宸章慢腾腾地哦了声,问:“还有吗?”
青黎说:“公主府富贵舒适,随从侍女如云,比观里热闹有趣。”
秦宸章抿唇,盯着她:“还有呢?”
青黎抬起眼睛,也“看”向她,特意停顿似的,顿了顿,才说:“公主府里还有公主。”
秦宸章重重哼了一声。
青黎笑出声。
秦宸章磨磨牙,说:“你说真的!”
青黎逗完人,嗯一声,收了点笑意,轻声说:“因为有你在,我才会进公主府。”
秦宸章勾勾唇,说:“这还差不多。”
秦宸章满意了,神色也柔和起来,想了想才继续道:“公主府自然是极富贵,可也极残酷。青黎,你知道的,我是天家公主,生来就逃不过争斗。你若是陪着我,以后恐怕都要过这种生活。”
秦宸章说着说着伸手去搂青黎的腰,下巴顶在她胸前,柔声道:“但你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青黎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发尾,说:“好。”
她应得太快,秦宸章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确认了她的神色,才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青黎摸她的头发,好一会儿后逐渐握住她的下颌,指腹因为用力微微陷进脸颊软肉,彼此坠入深吻。
清风,薄雨,很快沾了两人满身。
翌日,一行人骑马回京。
此后没过多久,青黎在鸿文阁背后那条长街上便设了一个医院,以昭义二字为首,遣太医令众御医轮流坐诊,详细分大方脉科、杂医科、小方脉科、风科、产科、骨科等十三科,对民间接收各种病人。
秦宸章上表,言辞恳切,一为彰显圣恩浩荡,二为鸿文阁所录医经中许多病症收取治疗数据。
再直白点,秦宸章对皇帝说:“此举可招天下病患为父皇试药。”
如此一说,皇帝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把医院扶正,冠到太医令之下。
青黎书写了一套成熟的章程悬挂院内,同时在附近开立了一处医学院,招收少年入内学医,还特意标明了对女医的要求。
其实青黎列出的十三科多数都可以由太医令中其他人接手,唯产科一道她用心最多。
自古以来,生产都是女子的一道鬼门关,特别是在没有科学的医疗设施和技术的背景下,初产妇的死亡率几乎超过百分之十,这样的概率,即使是在皇室权贵之家也不因优越的环境而转移。
与之相对的,还有极高的婴儿死亡率。
景贞帝算得上一个子嗣繁荣的帝王,如今后宫中,现存的公主有五个,皇子有三个,包含秦元良在内,景贞帝共有九个孩子称得上康健。
但宗册记载上,后宫之中原本有十六个孩子诞生——近乎一半的死亡率。
青黎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赤手突破这个时代有限的环境限制,但若能尽力影响一二,已经足够欣慰。
除了医院之外,她也逐渐开始侵蚀秦宸章身边的其他事。
她借着新设数字核算的名义插手公主府的账目,又劝其接收了几个经商世家给予依附和便利,而后着人在京郊、昭义两地开立工厂,不拘畜牧果园、纺织木造,也不拘是否会生出盈余,只是为了能以此为由招收大批青壮男女。
秦宸章如今因建造问天台掌握了大半个工部,鸿文阁除却经史一道外,便也开始通过工部收录一些在文人学士眼中被称为“奇技淫巧”的知识。
青黎只单在中秋灯会上知道有走马灯的贩卖,就知道这世上奇思妙想之人极多。
走马灯的运行原理是涡轮式热汽机的雏形,若能用于生产,谁也无法预料第一次工业革命会不会提前到来。
近乎繁忙的事务将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这一年过得极快。
这一年,景贞帝病衰两次,身体越发不如从前,同样也越发疏于朝政,仅盛夏一季,便有月余未开朝会。
这一年,跟秦元良有关的旧臣,上至宰相,下至东宫九品属官均被贬出骊京,陌生的面孔接二连三的出现在朝堂之中。
这一年,后宫尹贵妃蠢蠢欲动,四皇子频频出现在百官视野内,引来不少人攀附迎合,新的势力架构逐渐形成。
这一年,突厥一扫之前试探的态度,二十万铁骑横扫边关,燕军接连溃败,最后只能退守京门关,关外六城连带着之前的曲西三城均被突厥抢占。
这一年,昭义公主以建造问天台资重伤国、边关频出战事为由,劝说皇帝接受民间以钱买官,最终达成一月封出二十个京官的荒唐盛况。
这一年,由昭义公主之名举荐入朝的官员十之占七,鸿文阁前门庭若市,公主论才不论贤,普通人在其眼里只被分为两类,与她有用的人,或者无用的人。
这一年,边军大将冯长仞于战场上中刀身亡,边关众将群龙无首,皇帝钦点老将卢莫愿为帅,周盛、周仪为前锋,出击突厥。
——
时光滚滚,又是一季盛夏。
青黎身边换了新人,应小禾给青黎读了多年医书,即便是没有系统去学医术,也小有所成,青黎兼听了她的意见,放她出了公主府,在医院里与范迎雪一同做女医。
顶替应小禾岗位的新人没有姓,双字为木辛,一听名字就知如明夏一样,都是宗室出来的侍女,照顾人的工作比当年幼小的应小禾专业许多。
青黎午后小憩,醒来后,便听木辛说倬温公主来了。
前几年,景贞帝还打算让倬温公主代秦宸章和亲,只是后来突厥王子被杀,燕国与突厥开了战事,秦宸章又称要为国为父祈福入道,终身不嫁,这才让和亲一事不了了之。
后宫里,秦宸章之下,年岁最接近的公主便是倬温。
代嫁一事消弭后,这位长在深宫里的六公主也没有与秦宸章生出嫌隙,反而借由此事让彼此有了交集。
昭义公主威盛,又时常进宫面圣,不管是想攀附还是真心,十次里有八次,秦倬温都会去向皇姐宫里请安问好。
此番言行举止可比四皇子用心多了。
秦宸章无心结怨,自然也以善待之,时间久了,便慢慢将其庇于羽翼之下,去年中,还给这位听话的六妹妹挑了个驸马。
那驸马的人选是秦宸章和青黎两人一起商量的,正是后来被派边关帅将卢莫愿老将军的长孙。
景贞二十七年,二十三岁的秦宸章没有因为政治权衡再选驸马成婚,而是将这桩婚事的主角提前变成了秦倬温。
卢家的小将军是京中有名的勋贵,无论武艺、才智都堪为上品,又家族显赫,聘为驸马毫不逊色,秦倬温自然无异议。
婚后两人居住在秦倬温的怀宁公主府里,生活倒也算和谐。
但如同出笼的小鸟,秦倬温自从搬出宫住进自己的府邸,又被秦宸章影响,便慢慢摒弃了曾经的小心谨慎,变得活泼起来,即便是烈日炎炎,也架不住出门的心。
相比而言,秦宸章却在后悔没跟景贞帝一同外出避暑了。
今年刚过六月,景贞帝便带着国师和无数方士跑出骊京,住进了避暑山庄,京中百官随行一半,剩下一半以杜相为首,实行监国。
四皇子随行圣驾,秦宸章便没跟着同去,留在了骊京城。
等过了七月,京内像藏了个大热球,一连两月,连场急雨都没下,空气中犹如火舌舔舐。
秦宸章耐不住热,日常守着冰盆,一步也不想往外挪。
青黎换了身衣裳,还未来得及束发,便听门口响起脚步。
秦宸章掀开竹帘进来。
青黎听她不说话,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怎么,”秦宸章踱步到她身后,看着镜中的人,慢条斯理地说:“就是倬温过来了,说她身体有孕了。”
青黎啊了声,倒也没太过惊讶。
秦倬温成婚快一年了,这个时代又没有成熟的避孕措施,怀孕实属理所当然。
青黎问:“什么时候诊出来的?多久了?”
“今天早上刚摸出来的喜脉,两个多月。”秦宸章说着,一边用手撩拨青黎的头发,说:“倬温心眼浅,心里装不了事,确定之后就过来告诉我了。”
青黎原本在单手束发,被她捣乱后微叹,索性将发带递到她手里:“你来。”
秦宸章笑了笑,接过发带,继续道:“她还没走,你等会儿出去再帮她看看。”
青黎应了声。
秦宸章对帮青黎绑头发这种小事极为顺手,做的次数多了,还会庆幸青黎发饰简单,若是如她那般挽个垂云髻什么的,她可做不出来。
发带仔细绑好,秦宸章又轻轻拍了拍,而后却没离开,反而俯身,下巴压在青黎肩膀上,目光盯着铜镜中的两人。
青黎等了一会儿,抬抬肩,问:“倬温不是还在外面等吗?”
秦宸章嗯了声,脑袋却不离开。
青黎想了想,又问:“倬温有孕,你不开心么?”
秦宸章摇摇头,说:“没有不开心,挺开心的。”
青黎抬手摸摸她的脸,说:“殿下脸上没有开心啊。”
秦宸章笑了下,却没说什么,只是蹭她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秦宸章才站起身,又拉她起来,说:“走吧,你去给她掌掌脉。”
秦倬温正坐在外间等,一看见青黎便起身,乖乖叫了声:“青黎姐姐。”
青黎回以礼貌,朝她笑笑。
脉象呈现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确实是两月有余的滑脉。
青黎给秦倬温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安抚她不要过于紧张,还让木辛去拿一本医院为产妇出的小册子给她。
秦倬温声音愈发甜,她来公主府次数不少,秦宸章将她视为自己人,与青黎相处便不遮掩,以至于她对青黎算不上陌生。
秦宸章在旁听着,偶尔插一句话。
木辛拿了册子进来的时候,她正问驸马知不知道公主有孕的事。
秦倬温说:“他今日当值,不在家,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秦宸章点头,又说:“你这一胎是卢家第四代的嫡太孙,她们家老夫人应是会请你回卢家养胎,你可想好了,回还是不回?”
“我不想回,”秦倬温说:“卢家四代同堂,关系太复杂,就算伺候得再好也肯定比不上我自己的公主府自在。”
“不想回就不回了,明日我派几个宫里的嬷嬷给你。”秦宸章声音随意,说,“以后也不用让她们回宫,就留在你府上照顾你。”
秦倬温弯起眼睛:“谢谢皇姐。”
秦宸章笑笑。
也不知是不是跟青黎待久了,那笑意与刚刚青黎对秦倬温做得如出一辙。
送走秦倬温后,秦宸章没心思去书房,就坐在桌前跟青黎说话。
桌上有一碟侍女新送上来的樱桃,底下镇着霜白碎冰,樱桃果皮颜色绛红,鲜艳欲滴。
秦宸章尝了一颗,觉得挺甜,便给青黎也喂了一颗。
青黎张嘴含入唇中,她唇色微粉,倒衬得樱桃红出艳色。
秦宸章趁机揉了下青黎湿润的唇,凑近了些,问:“甜么?”
青黎咬破薄而脆的果皮,嗯了声,眼睛却“看”着她,露出明显的疑惑。
秦宸章给自己也吃了颗,半晌,看着青黎笑:“你不会以为我要对倬温这一胎做手脚吧?”
青黎摇头:“你当然不会这么做。”
但还是没想明白秦宸章情绪为何会突然低落。
秦宸章反倒因为青黎思索的神态而逐渐生出笑意,很耐心地用手指捡着碟子里的樱桃,你一颗我一颗的投喂。
直到青黎拒绝,她才停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青黎皱眉,问:“你怎么了?”
秦宸章说:“就是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非常多愁善感。”
青黎微怔,神色有些茫然,似是想不出来秦宸章怎么会跟多愁善感这几个字扯上关系。
秦宸章手托着下巴,声音有些不着边际,说:“倬温竟然有孩子了,有点吓人,生孩子会死人,生下来了也不一定活,她不知道吗,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
青黎说:“繁衍是万物生存的本能,就像饿了会想吃东西、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
秦宸章皱皱眉,随即问:“那你想生孩子吗?”
青黎说:“不想。”
秦宸章说:“你为什么不想?”
青黎反问她:“你想吗?”
秦宸章说:“我也不想。”
青黎点点头,说:“那就好。”
秦宸章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后一下子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却又伸出双手去揉青黎的脸。
“好什么好。”她声音里含着笑。
青黎没说话。
不过,她也知道秦宸章以前曾无意见过宫中妃嫔产子并不慎一尸两命的现场,所以阴影颇深,对怀孕近乎畏惧。
好在青黎确实也没能力让她怀孕。
第137章 古代宫廷37
景贞帝自避暑山庄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上, 有上封请立皇太子疏,光禄大夫并其朝中权臣十余人伏阁举荐四皇子为太子。
帝大怒,斥众臣, 悉贬岭外。
四皇子如今年至二十,早已得封襄王, 领襄州封地,早几年元服后未出京就藩, 一则是按燕朝旧制, 皇子虽成年,却也并非一定要即刻就藩, 二则就是朝堂上下人人皆有的共识——秦元良死后,东宫空出来的太子之位。
请封太子失败, 朝廷内外都有些惶惶。
四皇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皇帝就下诏, 令襄王迁到襄州安置。
四皇子自然不甘,接到诏书后当晚就生了病, 暗地里则让家臣携重金求助昭义公主。
托病小半月, 皇帝一直未改变主意, 四皇子不得不拜别皇帝贵妃,随行王妃家眷, 沿着官道赶赴襄州。
亲王仪仗刚刚起行, 朝中杜相便率领百官, 请求皇帝顾念襄王身体有疾, 格外开恩,把他留在骊京。
景贞帝将奏章压了七日, 才下诏将其召回。
经此一番折腾,四皇子回京后立刻躲进了自己的王府中, 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作为交易,光禄大夫及御史台上十余个空出来的官职,均由昭义公主指点之人上位。
景贞帝对此不甚在意,毕竟满朝文武中,只有昭义公主的人才最听话,无论他如何荒唐,是大兴土木,还是迷信丹药,都会第一个跳出来赞同。
如此无令不从的诸位朝官,跟他自己的亲信又有何区别?
至于皇太子的人选——
中秋之宴,帝王近座上既不是皇子也不是重臣,反而是国师并两方士。
其中有一方术士格外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其性别为女,还因为她脸上覆有青黑胎记,占据半面之大,定眼望去,一张芙蓉面被分为阴阳两态,令人悚然。
这道士名为常少芳,自称有离魂之术,可以在睡梦中游于三界,见鬼通神,而且为人机敏,能言善辩,常献帝王光怪陆离之奇事,皇帝因此对她极为信任,在宴上问她,神明可言谁堪任储君。
常少芳道,皇九子有帝王相。
宫中现存的只有三位皇子,九皇子年龄最小,今年还不到八岁。
景贞帝听了倒也没动作,但想来对这答案是比较满意的。
当日四皇子同在席上,晚归时酩酊大醉。
此后不久,襄王府便传出襄王得了发狂症,常披头散发,彻夜不眠,性情也日渐暴戾,身边侍从稍有不怠,他便火冒三丈,刀剑相向。
天气渐冷,秋去迎冬。
京中问天台逐渐显现雏形,昭义公主奉皇帝旨意,两年间招各地徭役三万,又征民间劳役七万,合计十万人汇至京都。
按照燕朝律法,徭役属于义务做工,需要自负费用,自备粮食。而官府征召的劳役同样具有半强迫性质,一月工钱只两串,一年不过二两银子,如此还要除去四成人头税,剩余所得连裹腹都难,因此才有百姓苦徭役苛重。
自景贞帝登位已经快三十年,这三十年间,燕国境内一年超过五十万人非自然死亡的疫病灾荒寥寥,如此,便是历史上少有的太平时期。可即便这样,苛捐杂税之下,百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依旧随处可见。
王朝末年时,服徭役之地往往是最先暴乱的地方,一群饱受政权压迫的壮丁,就像一个装满炸药的火桶,落上一点火星都能爆炸。
昭义公主作为问天台无冕监工,自然不会放任这些人把对官府的不满落到她头上,甚至于,她对这群壮丁还有些别的想法——公主无兵权,可若她在京都有十万人呢?
她甚至不需要做得更多,只需要让这些人吃饱饭。
如今骊京常住人口七十余万,为防止工人与京中百姓起冲突,公主府在西郊另修坊市,兴建筒子楼宿舍供这些人居住,又汇集了上万女工参与后勤,专门养殖家禽,包揽衣食。
按照公主府的标准,问天台所有工役每日吃两顿,有米有面,米粥立筷,粉面见白,十日再添一次鱼肉荤腥,额外包含夏冬两季工衣鞋袜,若有人因劳作意外死亡,公主府另出抚恤。
此间官价一斗米十文钱,百钱一串,十串一贯,一贯一银。十万人一天消耗近两万斗米,合计二百两白银,一年便是七万三千两,再加上其他支出,一年在吃食上至少十万两打底。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多的。昭义公主作为皇室贵族,食邑已加至四千,远超历代公主该有的待遇,可每年能登记在册的俸银也不过五千两。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不多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位简在帝心的皇室公主,每年节假日,从皇宫赐到公主府的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价无市,更遑论底下人的孝敬侍奉。
十万两在公主府里或许只是几件玉屏金石的标价,可在公主府外,却可以让十万人甘心替她卖命。
问天台下一碗稠粥,几碟咸菜,就能源源不断地吸引京畿一带的流民前来求生。
为了提高公主在这些人中的存在感,青黎还建议秦宸章每月余去一次问天台监察,并在当日让工地食堂给每位工人配备一碗红烧肉,碗不需要大,但肯定能让这十万人对公主的莅临更翘首以盼。
秦宸章原本对此有些不屑,但试过几次就不得不承认,皇家公主的光环在个人面前不可逾越,可在十万人面前,一碗肉确实比权威更能让人臣服。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昭义公主一气儿包揽了十万人的嚼头,初始他们只觉得公主长在深宫,不知人间柴米油盐,毕竟同为十万两,虚浮作价的彩衣朱钗和实打实的粮草供给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十万人把公主府吃垮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连皇帝也因此训斥公主胡闹——却也仅到训斥为止。国中大富大贵者不知几何,可谁敢光明正大地像公主这般花钱?
皇子不敢,外臣更不敢。
唯有未嫁的公主可以。
昭义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燕国这几年并不如从前那般安稳,外有北人猖獗,边关失守后兵部开始提高每年的招兵额度,对其拨款也与日俱增。内有问天台劳民伤财,同样引得百姓不满,十万劳役聚在骊京,若再不安抚,只怕会引出祸来。
更何况,女儿代父皇向天下广征民役已经被人攻讦为专权乱政,背上骂名无数,如今想要弥补一二,既不取自宫门,也没有祸害朝堂,父皇何必不允呢?
公主说到做到,之后两年,确实没借此事向户部多要一分钱,只是以内廷的名义买了不少废弃的矿产。
在古代,因为技术的缺失,人们勘探矿业并不容易,开发起来也极为艰苦,时下矿井废弃的原因多数不是被开采用尽,而是因为矿井超过百尺后积水过深,矿工无法作业。
所幸鸿文阁有技术部,青黎在内兼任掌故一职,携众人制造出了压水泵、滑轮和传送带,可以帮那些废弃矿场排解积水和向上运输,从而变废为宝,继续产能。
去年冬天,骊京上空还少有黑烟,而今年刚刚入冬,京都之上就已经因为大量蜂窝煤的登堂入室开始浮起烟尘。
至此,再无人会觉得公主府养不起十万人,倒多的是对公主财产眼红的,就连皇室也不例外。
公主大方,不与人计较,也没做技术自专的事,反而安排了不少技工与宗室、内廷交流互通,力求合作共赢。
几厢富贵,面上太平和乐,直到临近冬至日祭天。
青黎这些时日正在修撰《妇科生育要旨》一书,内容已基本拟定,预计年后就可以正式印发。
几位女医刚走,就听见外面吵闹。
木辛说是宫里来人,送了许多赏赐。
秦宸章进宫时带了问天台成型后的渲染图,那图是鸿文阁中画师依照青黎口述的“鹿台”所绘,其中台高朝云,楼榭林立,又辅以玉雕金石,光彩艳艳,比皇帝所想胜之甚远。
早时进宫,晚时受赏,想必景贞帝对这问天台的样子喜欢得很。
青黎穿过那些来往搬运赏赐的仆从们往书房走去,路上遇到大理寺少卿陈安。
两年前,他还只是大理寺一小小狱丞,后得公主府借其白银数十万,向上买官至六品寺丞。
直至去年初,陈安上书告发光禄寺卿赵佐远贪赃枉法,从其城内外府邸搜出黄金千两,现银百万,另有铁、银、盐私矿数十,古玩书画、玉山房契无数。
赵氏历代为官,门荫甚重,只此一案便牵连入狱近千人,当日抄家灭门的盛况,京中百姓至今依旧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还有李南志案、石有思案,每案皆饱国库万千,皇帝叹其侦察急变,将其破格擢至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朝上四品大员。
不过两年便连升五级,这位陈大人在面对青黎时却毫无官架,驻足,俯首,作揖,声音也极和气温顺,全然听不出一丝一毫滥官酷吏该有的狠辣阴鸷。
秦宸章正在书房看案卷,相比于外面接收皇帝赏赐的热闹,这里沉寂得像一片深潭。
“皇上说有违族制,驳了我代为主持冬至祭天的请求。”秦宸章道。
青黎问:“他属意谁?”
秦宸章说:“襄王。”
青黎没有意外。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其中祭天礼最为复杂,皇帝的身体日渐虚弱,夏天时就因为祭地礼小病了一场,所以早早做了准备,计划冬至日令皇室其他人代为主持。
皇帝不喜襄王,但他毕竟是现存皇子中年岁最长的。
只是他日常将昭义公主挂在嘴上,世人提起来,都说公主是皇室中最得帝王宠爱的孩子,自幼便允其所求,许其所欲。
可如今呢,她不过提了一句。
秦宸章将书卷落到桌上,看了眼站在一侧的陈安。
陈安拱手道:“祭天是为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愿,事关万民,唯天子与明德圣贤者才能主持。襄王虽是皇子,可无才无德,性情急躁,实不该担此重任。”
襄王滥杀无辜,发狂之症一直未消减,病重时,一天就打死十几个人。
襄王荒淫不敬,春日太后身故,皇室子弟应服丧二十五日,襄王却在丧期中闻丝竹、常淫乐。
襄王御下不严,门下奴仆仗势欺人,在京郊各处扩田,强买强卖,百姓为之苦矣。
……
陈安洋洋洒洒,顷刻间就为襄王列罪十二道。
秦宸章:“口说无凭。”
陈安道:“下官即刻回去搜查,十日内一定为殿下拿到手书为证。”
秦宸章这才勾唇,慢悠悠地说:“树大招风,御史台那边告你的折子堆积如山,你最近行事低调点,不要再让人捉到把柄。”
“是,”陈安连忙俯首,保证道:“石有思那样的事,下官绝不会再犯。”
半年前,陈安依敕书捉拿石有思等人,后有传闻说在当夜审问时,竟有二十余人只因不堪受刑就惨死狱中,若不是公主府出手帮陈安遮掩,只怕他早已魂断人间。
书房桌上不知为何放了一串道珠,赤金檀材质,闻起来淡淡的香,青黎摸到后拿在手里把玩,手指拨过头珠,又转回,是谓道家周天循环之意。
如今是景贞二十七年,作为未来女帝的执刀人,陈安初出茅庐,就已经在朝中搅弄风云。
他出身草莽,以买官上位,自然为同僚所鄙夷,而他也从没想过向其他朝臣示好,反倒借着从前做过狱丞之便,在京中汇结了一群地痞,让他们探查朝臣秘闻,从而向上告发以谋陈功。
燕国朝堂太平多年,冗官冗员众多,大部分都迂腐求稳,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无赖,自然都想在其根基未深时置之死地。
甚至在公主府内,都有许多人为其心思狠辣、手段残忍所不齿。
秦宸章也曾因陈安的任用问题与青黎商量,毕竟为君者,谁不想近贤臣远小人?可这世上的“贤”臣又有几个愿意认一位公主为君?
青黎极少在这种政事上左右她的想法,闻言也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一句用人唯才,不拘一格。
此后十日,京中果然有一人告到大理寺,称襄王府霸占了他家百亩良田,还打死了自己一对儿女,致其家破人亡,无门寄身。
皇亲国戚中这样的案子,大理寺不知道积压了多少个,案轻者最后只能变成架上一片黄纸,案重者也不过捉一仆从代主受过。
刚开始,此案也确实只以奴仆犯事与王府无关下了定论,没想到一夜过后,那仆从竟在狱中反咬襄王十几条罪状,打头一条便是襄王不满皇帝无道,已在府内藏盔甲斧钺,意图造反。
带血的口供文书第二日清早便放到了皇帝的案头,皇帝震怒,当即命令众人彻查襄王府。
襄王府被翻了个底朝天,盔甲未找到,可口供上其余十几条罪状的人证物证整整齐齐。
四皇子白服入殿,抱着皇帝的大腿哭得几近昏厥。
此事闹了月余,日头进到十一月,冬至祭天在即,皇帝与宗室、礼部诸人随便定了后宫因患腿疾而名不见经传的五皇子代为主持。
这几年秦宸章养性子养出一点火候,在外没什么表现,私下面对青黎时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起那些宗室里的老头子们来银牙都快被咬碎了。
秦宸章厌烦秦氏宗族,但不妨碍她看重公主府与宗室之间的关系,她日常结交那些年轻勋贵,每年节前节后,公主府都给京中诸位王侯送银子,这两年光一个矿产生意更是让众人赚了盆满钵满,可如今用到的时候却屁都不放一个,还反过来拿宗法规矩压她。
就连襄王也只是在这场风波中蜕了层皮,除却惹了些皇帝忌惮外,无罪脱身。
秦宸章心里憋了口气,郁闷透顶地过了个年,年后不久就找人把五皇子杀了。
第138章 古代宫廷38
五皇子是被侍女在床上勒死的。
景贞帝的身体本就每况愈下, 皇子之死令他又惊又怒,好几日都寝食难宁,精神也越发不济。
等二月初四, 五皇子下葬,他在众目睽睽下一阶踏错摔倒在地上, 左右内侍匆忙将其扶起,就发现皇帝半个身子已经无法动弹, 说不出话了。
当夜, 骊京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被召进宫里,秦氏王侯、后宫诸妃及皇子公主候在殿外, 又有禁军将军庞务、羽林卫首将奉前程领命率部护驾。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清晨众人散去,骊京上空的阴霾却没有因此消除。
这几年, 景贞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勉强能上朝, 坏的时候就只能撑一口气,朝臣中不少人都已经做好准备, 说不定哪一天起床, 就能听见来自皇宫的丧钟。
可偏偏太子未定。
后继之人定不下来, 前朝后宫不免人心浮躁,眼看就要起乱象, 大臣们坐不住, 不得不硬着头皮, 再次催促皇帝确定东宫人选。
请封的奏折一道接一道, 久不出世的几位老臣也拖着耄耋之躯跪在殿外,请求皇帝快立太子。
景贞帝如今偏瘫在床, 虽暂时没有生命之忧,可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自理能力。但饱受疾病之苦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失去对生命的渴望, 反而对未知的死亡越来越恐惧。
外面那些人的声音越大,他心里越害怕,唯恐松口后这些人为了奉承未来皇帝,从而对自己的病情懈怠,所以死活不愿意立太子。
到后面,他索性不听奏,不见大臣,更甚者,为了防止别人窥见自己真实的身体情况,他干脆闭门不出,连后宫嫔妃也不理会,勉强能得觐见的唯有国师、昭义公主几人。
国师本就是道医出身,一手医术在众御医里也称得上翘楚,再披一身道袍,头戴金冠,仙风道骨的模样令皇帝将他视为能延长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体刚能下床便沉迷于求神问鬼不可自拔。
为此,宫里还设起了醮坛,国师率领众弟子日夜为皇帝诵经祈福,炼制金丹,整个皇宫都被香火缭绕,几月不辍。
皇帝半颗心踏入观门,却又割不断凡尘,担心自己久不出政令,时间长了会失去权力,所以时不时还要对外下谕旨。
至于圣旨内容,大多都凭心而为,有时是高兴于某地献上祥瑞,所以对其官员升迁,有时则是愤怒于某人耿直劝谏,所以要对其贬谪。
官职调令中最明显的,是公主府门下之人如井喷般蔓延至整个朝堂,时人称其为鸿文党。
鸿文党崛起得极快,几乎是以迅雷之势形成规模,他们中大多都出自昭义公主的鸿文阁。
鸿文阁于景贞二十三年建立,起初便因编撰修书吸纳了大量的寒士文人,后来公主得势,有墨敕斜封之力,就有更多的人为了能在朝堂上求得一官半职,纷纷选择投身于此。
五年来,公主府以见缝插针的密度在朝堂运作官员,上至二品大员,下到一些州县,只要求到她门下的,她都不遗余力。
卖官鬻爵本是歧路,可偏偏那些人还都不是些昏聩无能之辈,有如大理寺陈安那种的,虽天性凶残、任性使威,却也机敏果敢、不畏豪强,敢于痛下杀手;也有如礼部纪文舫那种的,出身教坊司平乐府,一身铜臭,却极善钻营,京中门路有十,他可通七八。
如此不辨私德,唯才是用,反倒让很多奇才、偏才冒出头来,再加上公主在前皇恩浩荡,众人有她保驾护航,倒真让鸿文党在燕国官场迅速扎下根来。
就连朝中杜相,都与公主府所交甚笃。
当年秦宸章为皇帝求医一事奔赴相府,后又经废太子、北征、封禅、问天台等事,朝中各方势力因皇帝心性的变化逐渐反转,伴随打着公主府烙印的朝臣在明堂出现,杜相的政敌也一个个退出历史舞台。
从前皇帝盛年时,这位杜大人与皇帝也可称得上君臣相合,但现在皇帝昏庸,东宫未定,此消彼长之下,杜相便已经有权倾朝野的趋势。
朝中如今几大派系,杜党、鸿文、皇室、纯臣、清流……党派林立,可现在杜相与公主府交好,那这朝上便再无其他人能与公主有一合之力。
而这样的富贵繁花,自然也伴随着争斗和鲜血。
皇帝宠信方士,宫门前不断有御史言臣以死上谏,力陈妖道之非,力斥奸逆之妄。
其中昭义公主又被冠以罪之魁首,公主早年脱冠入道,京城这些国师方士之流多数出其门下,如今她为了讨帝王欢心,更是日日居于宫中,身穿道服与皇帝一起修道。
如此专朝乱焰之人,实为国之大祸!
谏言之人被一纸谕令下了诏狱,朝上哀声终于消散,民间却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帝被那些道士们欺骗,早就不问政事,甚至整个皇宫都被国师和公主把持了,朝中出的政令也都是出自昭义公主门下。
还有人猜测,皇帝一直不露面,或许是已经被人药死了,毕竟自古以来,嗑丹药而亡的帝王实在不是少数。
乱象纷呈中,有人进言:皇帝疾笃,奸臣难制,当以清君侧。
年轻的襄王疯狂心动,清君侧,是该清君侧!
他想起去年那场风波,那时他明明没有谋逆之心,却遭人诬赖,被迫陷入无妄之灾——这还不是因为京中有奸臣当道吗?
而臣子闻君父疾笃而端居不出,何以自安!【1】
他还是皇帝唯二的皇子,东宫立长立贤,他合该是太子,是燕国未来的皇帝,作为皇帝,他清除奸逆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甚至认为自己并不是造反,只是如今父皇被小人蛊惑,正身处险境,而他才是正义之师!
兴致高昂的襄王很快就收拢到了人——羽林卫守将奉前程和骊京令彭胜,一个感念皇帝确实将死,为求从龙之功,一个则是已经得罪了公主府,大祸将至,所以不得不另谋出路。
如此到景贞二十八年九月十三,骊京入秋已久,空气极寒。
凌晨时,天色漆黑,京都沉浸在一片浓深的夜色中,疾驰而过的马蹄上缠了布帛,沉闷的“笃”声甚至不及夜枭刺耳。
国师府的大门被率先冲撞而开,睡眼惺忪的道徒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掉脑袋。
襄王举起长刀,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妖道横行,危害天下,当杀之!”
国师府瞬间血流成河,襄王带着千骑羽林卫转而奔向京内几处机关要地,杀了值守的官吏后令自己的同党入内控制,又兵分几路,冲进那些攀附国师、公主的官吏府邸。
京中已多年不见战乱,富贵乡中长大的骊京人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身首异处。
而被呼声惊醒的无辜百姓们更是连灯都不敢点,只能透过门缝,眼看着金戈铁马,鲜血四溅,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动静。
襄王杀红了眼,深秋的夜风呼啸,依旧压不住身体里沸腾的血液。
直到亲兵来报,说奉前程已经打开宫门。
襄王大喜,忙调转马头,率众人往皇宫冲去。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似乎没在随从中看见自己的那位亲信幕僚——但不重要了,皇城已经打开,此事成了七成。
天还未亮,“诛妖道,清君侧”的呼声响彻宫廷内外。
彼时景贞帝正在被人伺候着穿道袍,修道之人要在卯时做玄门功课,皇帝自诩在求仙问道一事上虔诚,又觉少,所以常常在寅时末就会开始诵经——比从前上朝还要用心。
“皇上,襄王打进宫来啦!”
景贞帝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晕了一下,偏瘫的后遗症还没下去,开口时的声音含糊不清:“什什么?”
秦宸章随即夺门而进,口中呼叫:“父皇,快跑!”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瞬间尖叫起来,秦宸章不管别的,伸手扯住景贞帝的胳膊,转头就跑。
景贞帝粗喘几声,几乎要厥过去,好在秦宸章很快回过神,急忙命令一位年轻内侍将皇帝背起来,一边护着一边往北跑。
一群人跑到景芳门,景贞帝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襄王联合羽林卫、骊京令等人造反,已经攻进皇城了。
造反,造反……
景贞帝头晕眼花,明明身后还没人追过来,他就已经感觉到刀锋贴着后脖颈的凉意。
“逆贼自南门进,父皇可先去承曜宫避险。”
秦宸章一边说着,一边“呼啦”一声抽出身旁郑意随身带的钢刀,眼睛通红,呼呼喘着气,“庞将军还在宫里,儿臣去召他前来护驾!”
景贞帝手都软得抬不起来了,浑浊的褐色眼珠望向她,喃喃发不出声音:“昭……”
秦宸章伸手攥住那只枯瘦的手,用力捏了下。
“父皇,珍重。”
丢下这四个字后,秦宸章提刀就跑,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唯郑意和其他两位侍女跟上。
秦宸章并没有原路返回,她在这宫里长大,对这宫里的各处各殿清楚得很,很快便寻一小道绕去禁军营卫,路上正遇到疾驰而至的禁军。
“殿下!”
看到为首之人,秦宸章才郑意身后走出,上前道:“陛下已去承曜宫避险,潘绍兴,你取二人速找庞将军前去护驾。”
“是。”
秦宸章翻身上马,声音终于轻缓,接着说:“其他人随我去诛杀逆贼。”
此时天空刚刚蒙亮,夜色和天色交织在一起,宫里完全乱起来,宫女太监们到处乱窜,南边甚至冒起浓烟,晨风起了,送过来一阵阵轻薄的烟雾和逐渐临近的呼喝声。
“诛妖道,清君侧!”
秦宸章骑在马上,她望着那在天空中分散的烟尘,听着这些呼声,神情冷漠。
直到——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一声还是飘忽的,似是错觉。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二声蓦地变深了,如有实质。
“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第三声如白日惊雷,震动骊京。
那是十万人的共鸣,即便远在宫城之外,依旧震天撼地。
秦宸章收回视线,轻踢马腹,在这样的呼声中蓦地出现在长生苑——这里是景贞帝平日修仙问道的地方,不久前,秦宸章刚拉着皇帝从这里逃出去。
如今苑中浩大的道台已被推倒,精致的供品散落一地,混合着人类的鲜血,被踩烂了,沾得到处都是。
宫墙内外还有些列队的羽林卫,近三百人,黑压压的,气势逼人。这些人应该是刚到这里不久,前一刻还在搜查皇帝的踪迹,但现在他们都被那诡异的呼声震慑,几乎一动不动。
秦宸章单手扯住缰绳,看向从殿内抢奔出来的襄王。
长生苑在宫里的位置极好,宫门正对东方,朝阳在天际冒出头,从公主身后喷薄出第一缕光。
宫里出现政变,秦宸章起得急,身上除却单衣外就只有内里护身的轻甲,头发也只是束了起来,素净的近乎有些冷,可偏偏她又生就一张姝色绝艳的脸,逆着光,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宛若神魔。
襄王面如死灰。
苑中不止襄王和他带的羽林卫,还有几十个大臣——那是今日进宫上朝的朝臣——燕国的朝会卯时开始,襄王往皇城赶的时候这些人正在路上,刚好被堵个正着,有跑掉的,也有被裹挟进来的,或许还有很多被杀的。
秦宸章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闪过,最后定在距离襄王最近的侍卫身上。
她直直地看着他,说:“襄王谋逆,已被镇杀。”
那声音轻得刚溢出唇就散了,却自有十万人为她鸣唱。
被她盯住的侍卫瞠目,神情几乎空白,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突然提刀,一刀斩下襄王的人头。
“襄、襄王谋逆……”
他抓起那颗头,疯了一样往苑门处跑来,却并未跑出几步,就委顿在地,手里的头颅骨碌碌地往前滚。
长生苑顿时陷入厮杀。
有人举刀攻过来,被禁军拦住,有人忙着逃窜,转身往宫外跑,还有的挥刀相向,妄图以功抵过。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腔,秦宸章却并未生出多少不舒服,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心脏,胸腔内的血液一下子流得很快。
“殿下小心!”
刀锋随着示警呼啸而来。
秦宸章挥刀去挡,手臂震得生疼,来人一击不中,瞬间被旁边禁军斩杀,鲜血溅了她一脸。
秦宸章连抹也没抹一下。
刀剑无眼,苑中那些朝臣们遭了大罪,秦宸章提刀入内,目光所及之处不少人都被砍死了,还有些在乱窜,里头靠近供台的那位朝臣穿着紫袍,此时正仓皇地靠着桌背,猛然间对上秦宸章的眼,忙高声呼救:“殿下救命!”
秦宸章走过去。
那人大喜,撑着地站起来,一抬头,“咕咚”一声闷响,头掉在了地上。
这钢刀打得真好。
第139章 古代宫廷39
太阳升起来, 杀戮却还没有停止。
燕国最尊贵的公主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向这座皇城展示着她杀伐果断的王者魅力。
骊京安静极了,街上空空荡荡, 唯那些身穿标志性工装的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那是由公主府供养的十万劳役们。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绿色服饰, 对衫、长裤、芒鞋,手持棍棒——为防止城里有人趁机作乱, 他们被兵部借调而来, 十人一组,百人一队, 在这座城市中巡逻,维持着京都的安稳——问天台下三年来标准军事化的管理制度让这群壮丁完全褪去了寻常百姓的散漫, 列队而行时,看起来比京中的巡哨人还要纪律分明。
与京都的噤若寒蝉成鲜明对比的, 是王府豪宅中的哀嚎。
秦宸章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不到一天, 襄王及其母族、妻族便都被屠戮殆尽, 依附襄王的那些士族们也无一幸免, 更不要说直接参与政变的奉前程、彭胜等人,其宗族家人几乎都被现场诛杀。
但清算还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 秦宸章扶着景贞帝出现在朝堂, 桌上摆的正是襄王的人头。
一年失去两个儿子, 即便是冷酷的帝王也不免掩面而泣, 说不出话来。
秦宸章让内侍将皇帝送回寝宫休息,而后于殿前向诸臣昭告, 剥夺皇四子亲王身份,削去宗籍, 贬为庶民,同时罗列逆贼罪状,命人严查乱臣党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人人都知道这是昭义公主在趁机消除异己、培养势力,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斥责公主逾矩。
皇子造反让皇室众族人一时间偃旗息鼓,与襄王这位侄亲交好的诸位王侯个个都赶紧藏好尾巴,唯恐被涉入其中。
朝堂百官更是损失惨重,政变之日,当街被砍死的大臣就有十几个,驱赶至宫中的那些同样死伤无数,其中就有文臣之首,宰相杜绅。
一场政变,让朝堂杜党几乎覆灭,杜党旗下幸存的人因为曾经与鸿文党交好,自然纷纷投奔而来。
而文臣之外,军中对昭义公主的所作所为也保持着默许的态度,燕国重文抑武已久,如今在京手中掌握实权的武官本就不多,其中为首的一是禁军首领庞务,二是兵部尚书郭熙。
禁军救驾有功,秦宸章一边对禁军诸人嘉奖提拔,一边对支离破碎的羽林卫收拢整顿。
至于郭熙,他在看过十万劳役令行禁止的行动作风后,对昭义公主已经油然生出一股悚然。
九月二十三日,在襄王政变后的第十天,秦宸章被加封护国昭义公主,封邑增至一万户,地位比同亲王。
秦宸章并没有很开心。
她做了那么多事,才不过与那几个愚蠢至极的皇子一样,凭什么?
若是时光倒退十年,十四岁的秦宸章一定会为此愤懑地睡不着觉,可现在她不会了,她只会感激涕零地从皇帝手上接回圣旨,然后关上皇宫的大门,把那位至尊无比的天子好好养在里面。
“青黎,”她搂住青黎的腰,晃,说:“我好想把你也带进皇宫啊。”
青黎哎了一声,按住秦宸章的手。
秦宸章抬起另一只手,往桌上一抹,把纸张弄乱,忿忿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这么对我?”
青黎只好松了铅笔,说:“好,不写了。”
秦宸章哼了声,转头盯着她,盯了两息,又凑过来狠狠亲了口她的脸,“啵”的一下,都亲出印子了。
“多久没见了,”秦宸章磨了磨牙,“我看你一点都不想我,说不定我住在宫里,你开心得很呢。”
青黎伸手摸摸她的脸:“怎么会,我也很想你。”
“骗小孩,”秦宸章嘟囔,“一点儿没看出来。”
青黎失笑,手指捏了捏她的耳垂。
秦宸章也没有真生气,就这么抱着她,眼睛往桌上瞄:“发去淮州的?”
青黎嗯了声,说:“杜绅出自淮州杜家,现在他身死,淮州的局势一定会有巨变,我担心余船应付不过来。”
秦宸章伸手翻了翻,一目十行,还没看完就皱起眉:“这么点小事你也要管?柳若林呢?”
“也不能算小事,”青黎解释道,“明年南方开设新的市舶司,余船必然要在其中有一席之位。如今她虽然在南浙一带声名鹊起,但根基不稳,想要更服众,就必须一步不错。”
景贞帝迷信道教,除了大兴土木、让众人给他找祥瑞外,还有一条就是出海求仙,秦宸章自然无比支持。
为此,南方航海业比往年更放开,秦宸章以朝廷名义陆续在南地设了数个造船工场,沉寂多年的水师也因此被京中看到。去年中,江淮水师提督方勇霖就因为往朝廷进献了只大海龟,而被提拔至水师大都督兼御营统制,堪称一带封疆大吏,至今为人称道。
但官场沉浮总归是表面上的事,底下的利益往来才是重中之重,航海业的开放意味着水师可以有流通的升迁途径,可以堂而皇之地扩大军队规模,可以向朝廷要军资武备,而船只制造更是光明正大攫取利益的手段。
比如淮州、明水两地的造船工场,仅在景贞二十六年至今,就造船上千艘,其中得利不言而喻。
而船只多了,南北两地的商业便越流通,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番博弈。
这样算来,余船的事确实要归在小事里,但青黎清楚这位在南方水面上独树一帜的“余大娘”船王背后代表的意义。
秦宸章自然也清楚,所以不再说什么,只是随手翻了翻桌上其他的案卷——青黎的桌面带有她独特的案卷收纳习惯,每本册子的左上角都有醒目的分类标签,翻阅起来方便快捷,一目了然。
秦宸章翻一册,船舶升级建议。
再翻,新兴农作物实录。
再翻,工人管理手册(新增)。
再翻,公共卫生一百条例。
再翻,火力纺织机(试用)。
……
最底下的,甚至还有一本耕田沤肥十策。
若说秦宸章一门心思在搞政治,那青黎如今在做的就是管理民生经济了。
秦宸章在权,青黎在利,朝堂上所谓的鸿文党能抱团在一起听从公主府,又何尝不是归功于此。
秦宸章看了一会儿便收回手,唇贴到青黎的脖子上,叫她的名字:“青黎……”
青黎问:“怎么了?”
能怎么呢,不过是脱口想说些抚慰的话,就像她面对那些官员用的手段一样,褒奖,拉拢,收揽人心,但那些话又如何能对青黎说出口?
秦宸章抓着青黎的手,细长的手指并不算柔软,指腹上还有因为长时间握铅笔留下的薄茧。
“累不累?”她小声问,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虚伪。
自己常住皇宫,却把青黎长留公主府,不就是因为她在宫外能帮自己做更多事,更方便自己里应外合吗?
青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抓了抓秦宸章的下巴,像安抚一只猫。
秦宸章阖上眼,停顿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政变死了那么多人,朝上很多官位空出来,宫里也生出许多事,后宫现在只有九弟一个皇子,皇上是一定会立他为太子的,前朝必然也是这么想,以后……”
以后又会是新的局面,争斗永远不会停歇。
“我知道,那些朝臣现在奉我做护国公主,是因为他们想借我的权力成为新的帝师,成为新的权臣。”
“父皇快死了,他们都认为皇帝一死,我一位无父无夫的公主,无论现在如何荣耀,终归都要听从于他们,即便最终不成,也会比奉承其他王侯国公容易制约。”
“就像杜绅,我不杀他,早晚有一日他会杀我。”秦宸章依偎着青黎,轻轻地叹:“可这世上,不止一个杜绅。”
“青黎,你会怕吗?”
她那样问着,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怅然和小心——或者说原本也不该有,她如今大权在握,一手掌握法则,一手挥舞长刀——她在玩这世上最刺激的游戏,正兴致盎然。
青黎只是靠近她,就已经能感受到她身上喷薄欲出的美丽,那是对权力赤//裸裸的渴望,近乎贪婪,经由鲜血的浸染和滋润,锋芒毕露,毫不遮掩。
“不会。”
青黎伸出手摸她的眉眼:“你是天命。”
天命注定,你会成为一位帝王。
这一年冬至,朝廷按例举行祭天大典,秦宸章穿上亲王礼制的冕服,登上高台,受百官朝贺。
作为交换,在祭天第二日,朝廷颁布诏令,立皇九子秦元祐为东宫太子,大赦天下。
东宫既定,人人都以为政变的余波将要过去,未来会走向光明,却没想到真正的风云才刚刚开始。
悉数以往三十年,景贞帝于朝政上简称一个“庸”字可以概括,他即无经世大才,也无济民明德,而无才无德的最好证明就是他在没给百姓做出什么大贡献的同时,也没有给朝堂带来多少灾祸,以至于燕国这些年的朝政几乎可以用“稳”来形容。
燕国的勋贵大臣们同样很稳,虽然宦海沉浮中的精明算计一应不缺,但动不动就陷入抄家灭门困境的委实不多。
所以也在这样的平稳中,昭义公主不讲武德的铁血手腕打得众人毫无招架之力。
景贞二十八年末至景贞二十九初,不过半年,燕国朝堂上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消失的面孔比以往十年总数还多,如此还不够,皇室都有几位国公被夺爵去官,京中半数之民都被波及。
幸存者求到皇帝面前,皇帝也觉得杀伐过重,命令公主宽厚以待。
公主从善如流,坦然认错之后,说儿臣府上有擅制琉璃的工匠,古有求仙白玉京,儿臣也想给父皇在问天台上打造一座琉璃宫。
问天台已经建了四年,地基一扩再扩,楼宇一高再高,景贞帝亲身经历这场浩大工程的起末,对其期待远超常人所想——他做了那么多年皇帝,可要说耗万民供一身的帝王奢华,他也只在此事上有过真切体验。
景贞帝对秦宸章的宠信,又何尝不是基于此——长达四年的大兴土木,集各地名匠,聚全国财宝,耗费国资能以万万计,可民间朝堂的压力极少能闹到他面前,全是秦宸章在前一力替他扛下。
世人越攻讦昭义公主骄奢、残暴、专权,景贞帝越觉得她至忠至孝。
午后斜阳的时候,他甚至拉住太子的手,絮说昭义曾为他遍寻名医,为他广集祥瑞,为他舍命护驾,而后又命令太子发下明誓,百年以后一定要善待皇姐,还让两人互相扶持,切勿互相猜忌。
年幼的太子喏喏应是,昭义公主同样泪盈于睫,心中却想,皇帝老了,不仅老了,而且已经服老认老,因为只有老人才会有追忆往事,惶恐未来。
即将封顶的问天台因为琉璃宫而再次开工,十余万劳役不仅没被散去,甚至还在源源不断地收取流民。
护国昭义公主盛宠不衰,牢牢凌驾在燕国满朝文武之上,甚至于新春三月,正式进入宣平殿,临朝亲政。
一同亲政的还有太子,可太子太小了,又惧公主威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秦宸章入朝自然不打算做摆设,以她为首的鸿文党也同样急突猛进,刚刚参政就下发了一系列政策,有惠民的,轻徭役,薄赋税,鼓励生产;也有修法的,列以减刑,颁布赎罪;还有经济上的,重农宽商,增立坊市,开放水运;更有官吏调动,启用宦官,建立女官官制。
种种政令一发,朝堂几乎炸了锅,一为变革,二为利益,三为抗拒女主专政。
所幸伴随着政令而出的是酷吏。
酷吏震朝纲。
秦宸章从来没想过以德服人,她清楚,即便她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他们也不会让一个女人踩在头上,甚至还会因为她的美德而将她斥为低下。
只有暴力才会让这些人害怕,屈服。
鸿文党鱼龙混杂,上有趋炎附势的世家豪门,下有才志难展的寒门子弟,甚至还有一批有才无德的无赖地痞,但如出一辙的,这些人都在朝中孤立无援,只有依附公主才能得以生存。
而在公主这里,他们只有不断与其他党派结仇才能得以重用。
如此互相反哺,这些人终究要成为秦宸章手里最好的刀。
暴力之下先是一批官员下马——他们公然抵制公主参政,大义凛然却私德有亏,或许是其个人,或许是其家族,总有涉及违法乱纪之事,大理寺稍微罗织罪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其捉拿下狱。
随即又取代了一批尸位素餐的——他们虽没有奔走呼告,但消极抵抗,领命之后又不作为,好似如此就能限制公主夺权,可这世上从不缺想要做官、有能力做官的人,鸿文阁青黎手中拟定能被公主所用的文人名录几乎能覆盖整个朝堂。
剩下是大量愿意跟着风向走的墙头草——他们是好人,暂且不论。
当然也有看好戏的,他们认为昭义公主一介女流,不通世务,根本不知道一项政策真正能传达下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比如那些政令中的第一条,轻徭役,薄赋税。若说在这大燕,服徭役最重的莫过于问天台,花费税资最多的同样是问天台,昭义公主颁布此令,简直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基于此,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将此政令落实下去,好等来年工役无人,国库无钱,端看公主如何自处。
类似的言论飘到户部尚书耳中,他也没有阻止,只是隐隐有个猜测,问天台监工四年,公主府只怕早已敛财自丰,吃得盆满钵溢,再加上那无数的矿产,工厂,耕田,说是国之首富、远胜国库都不为过。
还有京都附近,被公主府好生供养多年,已经牢牢打下公主府烙印,如今扩至近十五万的劳役。
有人,有钱,有皇权盛宠——燕国境内,即便是东宫太子,也无法出其锋芒。
景贞二十九年末,因为公主临朝而乱了整整一年的燕国朝堂慢慢平复下来,但那和平又实在浮于表面,像清晨凝起的薄冰,人人都知道它很快就要被曝晒于烈阳之中,须臾间便会消弭。
除夕的宴会上,久病在床的景贞帝被人扶着坐上龙椅,抬头时才发现面前百官竟有一大半都叫不出姓名,不由得惊慌起来,问:“尔等何人?”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景贞三十年,朝中百官还没有等到皇帝反应过来向公主发难,问天台率先竣工了。
那当真是一座此世间绝无仅有的建筑,台大三里,高四丈九尺,前有明湖清泉,旁有巨石卧虎,后有群峰耸立,其上王格珠楼,高逾三十丈,顶首坐一霜色琉璃宫殿,隐在云山雨雾之间,晴空万里时日照其中,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宛若蓬莱仙境。【1】
众人坐着人工拉动的云梯上到琉璃宫,透明的玻璃窗外整个京都尽在眼帘,其中房屋如豆,百姓似蚁,仅仅是看一眼,便像天下尽在手中,情难自已。
景贞帝喜不胜禁,当下召百官同乐,一连饮乐三日,其后更是久居于上,一为养病,二为求仙得道。
问天台初成,昭义公主风头比之从前更盛,朝堂明面上听从于她的官员十之有八//九。
如此到了六月,终于有人以献祥瑞之名上到琉璃宫,趁机向皇帝进言,称骊京聚集二十万劳役不散,百姓们怨声载道,大臣们也担忧这些人聚乱,会对京都不轨。
景贞帝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除夕宴上,他心里就已经对昭义公主起了疙瘩,只不过刚好问天台竣工,他即便有心,也不好在这当头拿政事问责秦宸章。之后这几个月,他也曾从旁警告过,时不时还会召一些心腹内侍问询朝事,所得答案均是无碍。
可不承想,问天台竣工之后,那些劳役们不仅没有被遣返回原籍,竟然还扩张至二十万了!
秦宸章很快被叫到问天台下,她没有直接上去,到地方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众羽林卫。
两年前,羽林卫参与襄王政变,全盘清算之后,填充上来的第一是公主府诸亲兵侍卫,第二便是政变救驾的那些劳役。比之皇宫里庞务率领的禁军,这支全新的羽林卫才是她的心腹。
秦宸章命人肃清问天台周围,严禁其他人进出往来,又命令一队人马守在附近,而后才带着侍从上楼。
楼上,老皇帝勃然大怒,不止为劳役,还为他身边的那些宫女太监——若不是这些人都已经投戈公主,他又怎么变成聋子瞎子?
秦宸章倒是一如往常,伸手轻抚皇帝后背,缓声道:“吴卿向来爱夸大,言不由实,父皇何必为之动怒,伤了身可如何是好?”
“京中劳役不散,是因为儿臣在山石中发现一物,混合黏土可得凝胶,用在城墙上可以将防御力提升数十倍,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先用在京城,所以就命令这些人去凿静山去了。”
“骊京的护城河也多年未清理,如今都浑浊得不成样子,每到夏日就散发恶臭,刚好这些人在,让他们清淤疏浚再合适不过。”
“再说了,郊外还有那么多荒林,往年藏贼纳恶,骊京一出事,坏人就往里面跑,抓也抓不住,索性让那些人全部开荒,还能多收些田税。”
秦宸章侃侃而谈,二十万劳役在她嘴巴里怎么会多,反而还不够用呢。
“昭义,”景贞帝眼球微微充血,喘着粗气道:“京都聚众二十万,犹如,犹如卧榻之侧放置猛虎,绝不可,你快快驱散……”
秦宸章说:“父皇放心,就算是猛虎,这猛虎也被儿臣喂得体肥腹饱,只要旁人不去招惹,他们绝不会主动攻击。”
景贞帝指向她,指尖颤抖:“你……”
“父皇!”
秦宸章看着景贞帝,神情依旧轻柔,声音却蓦地加重:“父皇身体不适,朝中政事繁重,最是耗费心神。吴卿今日上楼,不知是藏何等居心,竟以这等小事惊扰于您,实属罪大恶极。”
“你你敢……”景贞帝几乎说不出话。
“如今父皇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体,除此之外,皆是无足轻重。”
秦宸章按下景贞帝的手,说:“父皇应该知道,在您所有的儿女中,儿臣是最希望您能天长地久活下去的人。”
“儿臣是您的公主,没了您,就没了依靠。”
“父皇,为了女儿,”秦宸章说,“要好好活下去啊。”
景贞帝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底却早已经被寒意爬满。
良久,他唇角蠕动:“为什么?”
秦宸章轻轻挑眉,一时竟是没说出话。
景贞帝口中发出赫赫之声,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里跌出来——他偏瘫之后,一直不良于行,也是因此,他才极少出现在人前。
“为什么?”景贞帝追问,“昭义,朕对你,对你还不够好吗?”
秦宸章看着他,半晌,轻飘飘地反问:“襄王当日谋逆,您为何不问一句为什么?”
景贞帝一怔。
秦宸章忽觉乏味,扯了扯唇,转身,行至门口了又停下脚步。
“皇上,”她回头,说:“昭义只是我的封号,我的名字是宸章,您忘了。”
宸章类河汉,垂象满中州。【2】
二十六年前,骊京城里万众期待而出的公主,母后将她视为生命,父皇也喜于她只是个女孩,把她当成此生佳作。
可这个男人终究因为猜忌害死了母亲,那之后,所有的宠爱在她看来都是虚伪,不过是为了减轻负罪感,让他自己好受罢了。
时年十月,帝于问天台驾崩,护国昭义公主秦宸章,携遗诏登基称帝,改元天授,大赦天下。【3】
万民没有因此欢呼,正相反,从这一年起,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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