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有回头,甚至连驻足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了城墙上。
宋戎面色阴沉,薄唇紧抿,转头望向城墙上最显眼的那抹高大身影。
席觉,明面上是席家老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席家的养子,与席家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不是她的亲哥哥。他刚才碰了她。
这个心念一起,再也挥之不去。
席觉也在看着宋戎,从席姜拉他入伙出兵开始,他终可确定宋戎出局了,席家手中的人头与银钱都与良堤宋督主无缘了。
两个对视之人,城墙上的淡淡盈笑,骑在马上的满面肃然。
“宋督主,你来得晚了点儿,四造已归我潜北。”席铭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小妹,给这姓宋的来两句了。
说完,想到宋戎曾那样居高临下地对他小妹,又觉自己言辞过于委婉,还是不够狠。
正欲再说,就听二哥道:“宋督主,四造内乱已平,城中诸事皆忙,无待客之力,见谅了。”
嘿,竟是比他还客道。不过席铭也清醒过来,不说宋戎与席姜那段是自己小妹上赶着,怪不得谁,如今拿正事来出气未免落了下乘,自己心里得意得意就好。
再者,良堤强大,宋戎不容小觑,还不能与之撕破脸。
抢在人前打了胜仗不能骄,不痛快。不用顾忌小妹也还要忍着宋戎,不痛快。
但席铭觉得这是应该的,打扫战场时,数出潜北军伤亡加在一起有二百余人,虽比之敌方可以忽略不计,但其中有他院中人,那些人他未必个个叫得出名字,但模样他都认得,怎能不惋惜心痛。
若是他给宋戎磕头这些人就能活过来,他都是愿意的,更不用说知隐擅忍顾全大局了。
席铭朝席觉身后一站,不再摆出一副对峙的架势,不再多言。比起冲在前面,他要多听多看,他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也想象席姜那样能想得远思得深。
他听到宋戎说:“该恭贺各位的,能一举拿下四造,确实了不起。如君所说,战后事忙不宜登门打扰,不过上次席五姑娘所赠金墨我还未致谢,加上今日喜事,我想当面恭喜她,能否请她一见。”
宋戎明知此时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但他就是不甘,若不见还好,经过刚才那一瞥,他对席姜近来所有的不满与怨怼,顷刻之间爆发在这城门下。
他想见她,他今日要见到她,不能只是刚刚那一瞥。
席铭刚成熟起来的心态一下子稳不住了,就算席姜曾喜欢过他,哪有人当这么多人的面提起未出阁姑娘,到了这时宋戎还在欺负他妹妹。
席铭往前一窜,被席觉跨步挡住:“宋督主客气了,金墨是五妹闲时爱好,建之墨房出一方,耗时耗力,自然就做得多了些,我们每位兄长,甚至年长管事与奶嬷都得有此赠,宋督主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更不值亲口道谢。至于今日之喜,你已经贺过了。”
席觉说着一顿:“况且她今日一战,负了些皮肉小伤,去上药休息了,也不宜见客。”
说着席觉还似有似无地用两指在自己额前抹了一下,宋戎目光一鸷,双拳紧握眯起了眼。
一时无人说话,场面十分安静。
忽然,良堤军中,有马发出嘶鸣之声,阿抬离得最近,制住了躁动的马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幕吸引,宋戎也是。
他看了阿抬一眼,然后转回头去对着城上的席觉道:“还请二郎转告尊父,来日定当亲自上门叨扰,亲送贺礼。”
说着一拱手:“后会。”
阿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无比没有悬念的直取之战,是以军师并没有随军,等候在良堤。
若军师在,必会在督主失态之前制止他的,阿抬自知没有军师的分量,但还是戳了马匹,打破了僵局。好在督主理智尚在,没有再纠缠下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带领良堤军离开了城下。
调转方向的大队带起滚滚烟尘,席觉以长袖挡住口鼻,眯起眼眸,浓密的睫毛挡住了飘来的尘埃。
稍许,他甩开袖子,似要甩掉心中的那丝不满,对自己的不满。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宋戎面前做多余动作,他行事一向目标明确,言之有物,方才所为实不像他。
“他那话什么意思?阴阳怪气,是要上门找事的吧。”席铭嚷嚷道。
席觉满腹心事,只道:“快些把这里的事做完,怎样也要面对父亲与大哥的不是。”
席铭一听去寻席姜了,打了胜仗的兴奋劲一过,想到父兄,他可不想被家法收拾,只能指着席姜这个护身符了。
三日里,席姜让席铭把所有降军打散编入潜北军中,至于四造城内的土地肥田,百姓的毫无变化,太平年间如何如今还如何。
几大豪绅士族的房屋田产全部封存,金银珠宝钱财等记档后要全部带回潜北,这时就显出席姜带上老管事关宁的好处了。
编军入队席铭还行,但让他记账他头疼,直对席姜道:“多亏你有先见带了关管事来,这下不用头疼了。”
在四造的最后一天,席姜找到席觉:“这是四哥记下的人册,二哥觉得要如何分配去留,可否帮我看看。”
席觉抬头看她,她额上没有敷药,伤口只余一条红痕,但是比刚受伤时还要红、还要显眼。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四造繁锦,名医不少,落下疤就不好了。”
没什么不好的,这是席姜的心里话,她上一世自知容颜美丽,是以很是自恋与爱护,但现在这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无用之物。
当然她还是会爱惜自己,只是没必要为个小伤口费心费神,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要考虑要忙的事太多了。
就比如现在,明明人员分配于她不是个问题,不用问席觉她也能办好,甚至可以像之前那样带着教着四哥来做。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席姜在行平衡之术。
从战前布阵开始,席姜的关注点就全在席铭身上,出发时把人带在身边,战场上战场下都在教他,全程护着生怕他受一点伤,但剖心自问,她可是一点都没顾过席觉。
到今日,明天就要回去了,席姜才想起这次跟出来的还有二哥。她这才注意到,她之所以想不起二哥来,也有二哥一到这种时候就悄然离开的原因。
席姜猛地想起宋戎打天下时的驭下之术,以及登基后的帝王之术。
无论从上一世的结果,还是这一世她所看到的,席觉都是难得的大将之才,她不能让这样的人在席家找不到归属感,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要克制自己的偏心。
所以最后这一天席姜来了,拿着人册,表面请教实则讲情拉拢。
她用手抿了下头发,道:“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下了,这么小不打紧。”
席觉微诧,她一个年轻姑娘,竟如此不在意美丽容颜,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有他更在意。
他是在意,席觉起身,拿出一个小瓶递到席姜手上:“这才一场仗就落了痕迹,若是日后打上十场八场,你难道次次都不在乎吗。”
语气有些严肃,席姜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他。不过无伤大雅的一件小事,顺了他的意就好,席姜顺从地接过小瓶,正要答应下来回去就抹,见席觉黑沉的眼直直盯着她,她只得打开来,当着他的面涂抹。
第一下没抹对地方,席觉拉着她的手找到正确的位置,还没等她不自在就松了手。
席姜眨眨眼,她总是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二哥,略显生分,若是四哥,她可能直接让四哥给她涂了。
席姜在心里告诫自己,她这样是不对的,二哥遵礼守规并无越界,只是出于对家人的爱护与帮助,她要把他当亲哥哥一样看待。
她把人册往前一递,说回了正事。
席觉焉能不知她的目的,在她引导席鸣编册的时候,就已有意无意地表达出哪些该留哪些要带走的判定标准,只是席鸣没有敏智,凡事不点明他听不懂看不出。
席觉就看着席姜跟他耍小聪明不点明,她刚才难得听话,顺从了他,他也会配合她一次。
于是接过人册,认真地与她演起来,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双方都满意的,大事上他们的看法与想法出奇的一致。
席姜接回人册,心下感慨,她是因为重活一次才有了这样的心智,而席觉年纪轻轻,不过一个孤儿,却是席家里最强的。
忽然想到,当初他在席家鼎盛之时毅然离开,抛弃所获得的一切,应该是预判到了席家的结果,做出了断尾求生的选择。
席姜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笔墨的席觉,一个念头瞬间闪过,此人,绝不可以放出去,若不能为席家所用,当杀之。
席姜被吓了一跳,她这是怎么了,才打了一场仗,就想到那么远,甚至到了胡思的地步。不是刚说二哥是家人,要把他当亲哥哥看吗,怎么一下子就起了莫名杀意。
宋戎害人不浅,跟他学真是好坏并收,一定是宋戎的擅疑狠绝,自杀凉薄的行事与性格影响到了她,席姜把原因归到了宋戎身上。
理好东西的席觉道:“这个你也拿去。”
席姜见他又拿出个瓷瓶出来,问:“这是什么?”
席觉:“你忙了两日了,睡得晚起得早,事情多且杂,不像我这么闲,有时间逛遍四造城内各大医庐,找来了醒脑安神的好药,每日睡前一丸再忙也可护住心神。”
席姜拿着瓷瓶还没来及说话,席觉又说:“伤口再小、劳累哪怕不过两三日,家人看在眼里也会心疼的。记得按时吃,不要让我和你四哥担心。”
席姜接过瓷瓶,把两个瓶子当着席觉的面放好,谢谢的话没有像往常不走心地脱口而去,反倒是从心中划过,留下了什么。
不过一点儿好话一点关心,她的眼神就变了,他赌得没错,她的弱点是家人,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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