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杨思光才真正地脱离药剂作用,彻底地清醒赶过来。
“……你感觉好点了没?”
听到耳畔带着些许小心意味的询问,杨思光缓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了病床旁的黎帛。
他眨了眨眼,很轻地点了点头。
“大概吧。”
一直到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是昨日凄厉尖叫后造成的小小的后遗症,当然这跟他精神上收到的创伤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触目所及,杨思光如今的病房里得清洁而干净。
萦绕在鼻端消毒水的气息并不好闻,却总是会让人莫名感到安心。
整间病房呈现出了一种温柔的奶油色,跟公立医院闹哄哄且嘈杂不堪的环境比起来,这里的条件简直像是高级酒店。杨思光手腕间还挂着增强营养的吊水,护士的技术非常好,他甚至感觉不到冰冷的针头如今正刺在自己的身体内。
可即便是在这样精心(而且可想而知应该也很昂贵)的治疗下,杨思光依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坏掉了,而代表着精力和健康的东西,如今正在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看不见的大洞中泄露出去。
他依然虚弱而寒冷。
以至于听到黎帛犹豫地问出接下来问题时,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光,你身上的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黎帛问。
“伤口?什么……什么伤口?”
杨思光迷惑地说道。
他并不知道,当他在病床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曾经灵动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两口深井。已经没有丝毫的生气。
而黎帛在对上那双暗淡眼眸时,胸口也莫名泛起了一天近乎怜惜的情愫。
他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格外温柔地,隔着病号服,轻轻点了点杨思光的胳膊。
杨思光在黎帛的示意下慢慢捋起了袖子。然后,他看着自己手臂上深深浅浅的淤青和抓痕,瞳孔倏然缩紧。
下一刻,他抬起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触目惊心的痕迹,再一次映入眼帘,显然并不仅仅局限于手臂上狭小的区域。
病房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儿,黎帛才缓缓开口。
“之前在给你做基本检查时,我们发现你身上有许多……遭遇凌虐的……迹象。”
他的声音非常缓慢,似乎一直在努力斟酌开口时应该使用的词汇。
“你还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吗?”
然后他问道。
杨思光很久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吸声却明显的变得更加急促了起来。
“我……我……我不……我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异常空洞。
“我不知道。”
他重复了一遍。
“我不记得了。”
他说。
然而……
【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在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对杨思光发出了尖锐的问询。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恨不得就此钻进被子里,像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般躲避想象中的梦魇。
他真的不记得吗?
那当然那不是真的。
他记得。
*
在他挣脱镇定剂作用清醒过来之前,他就陷在那个梦里。
他梦到自己安静地躺在简陋但熟悉的卧室里,他正在睡觉,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房间的窗户,似乎被人从外面轻松地打开了。
那是不应该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每天晚上都会注意反锁窗子。
然而……随着窗轴的细微嘎吱声,那泛着潮意,来自于深夜的夜风,吹过敞开的窗户,拂在了他的脸上。
确实有人进来了。
气流的变化触发了他身体里最古老的本能,杨思光瞬间被惊醒,然而,他的意识醒了过来,身体却依然深陷于近乎瘫痪般的沉睡中。
他的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般死死黏着在一起,身体更像是灌了水泥,就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
是鬼压床吗?是吗?
杨思光在心底不断询问着自己。
冥冥中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战栗着,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很清楚地听到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那声音被刻意放得很轻很缓,就算最高明的小偷恐怕都不会有那么轻巧的脚步。
然而这个夜晚实在太过于安静,而杨思光又太过于紧绷。他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那脚步声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紧接着,那脚步声消失了。
消失的位置,就在他的床边。
随即他的床板很轻地晃动了一下。一股热乎乎的气息落在了他的脚畔。
那气息是多么陌生,又是多么熟悉。来人从床脚开始,一边舔着杨思光的脚趾,然后是脚踝,然后一步一步爬到了他的身上。
被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
【“呼……”】
喘息声变得浑浊而沉重。
与之相对的,那人有着一双格外冰冷的手。
他的手指细长而灵巧,很轻松便解开了杨思光睡衣的扣子。
杨思光眼睛紧闭,脑海中诡异地浮现出纪录片里毒蜘蛛是如何耸着细长的前肢,一点一点肢解自己的猎物,并且将其慢慢送入自己口器内部的画面。
他的睡衣也被脱了下来。
有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沿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下,然后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皮肤上泛起了刺痛。
那人在舔他,然后咬他。
恍惚中那人遥远而模糊的狞笑似乎与喘气声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不。不是鬼压床。
他只是在被什么人……侵犯。
在身体的最深处,仅存的理智明确地告知杨思光这一点。
随着濡湿的麻痒和胸口处的刺痛袭来,极度的恐慌淹没了他。
在这样的惊惧中,压制在他身上的无形力道似乎终于放松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终于,杨思光艰难无比地睁开了一条细缝,他望向黑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因为狂喜和餍足而彻底扭曲的脸。那张脸他曾经在幻觉中看到过,丑恶,扭曲,令人作呕。
那颗亡者的眼珠在它鲜血淋漓的脸骨碌碌四处乱转着……而在那张畸形而丑恶头颅后面,连接着一具肌肉虬结,皮开肉绽的畸形黑犬的身体。
【“思思……”】
【“嘻嘻嘻嘻……我现在变成思思的狗了……”】
【“我一直都想当你的狗嘻嘻嘻……”】
仿佛可以察觉到杨思光惊惧万分的窥探。
那只人面犬猛然间从杨思光的胸口处抬起了头,他咧开了嘴,唇齿间是杨思光依然还在跳动的心脏。
它冲着杨思光吠叫了起来,并且,就像是纯粹的动物一般飞快地耸动起腰肢。
……
类似的梦境杨思光做过无数次,早在黎琛出事之前,便时不时地重复一次。
杨思光去找过网络上的心理医生,而医生总是会告诉他,那是他对自身性向的极度恐惧和压抑,化作了噩梦的形式展现出来。
他便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噩梦。
唯有昨天的那一次噩梦,杨思光留终于记起了那个梦境所有的细节——那个梦对于他来说也变得异常鲜明,清晰,痛苦。
而那个梦里的人面犬在梦境中施加给他的伤痕……
如今也出现在了他现实中的躯体上。
不,等等,现在真的是现实吗?
他依然处于梦中?
还是……梦中的怪物已经突破了屏障,将魔爪扣在了他的现实之上?
杨思光用手捂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那明明就应该是梦啊,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一切都是幻觉的话,为什么幻觉中带来的伤口会直接出现在现实中他的身上?
“这不是真的。”
杨思光轻声地说道,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沙哑。
不经意间他看向了病房的窗口,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很多人都说过,做噩梦的时候只要从高处跳下就能够醒过来了。
不过那是谁告诉他的呢?他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
黎帛依然在看着杨思光。
男人的目光中带着奇异的包容和平静。
但这反而让杨思光愈发焦躁起来。
在黎帛面前,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精神病人,一个妄想症患者以及……
“抱歉,思光。”也就在这时,黎帛忽然开口打断了杨思光的自我厌恶,“不过,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可能会有一点恶心,但是我想你有必要看一眼……”
说话间,黎帛将自己缠满了绷带的手递到了杨思光的面前。
黎帛解开了那上面的纱布。
而随着纱布一圈圈松开,脱落,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纱布下方散发了出来。
紧接着杨思光便看到了黎帛之前一直隐藏在纱布之下的伤口。
男人的掌心有个几乎可以透光的大洞。
那个□□周围是一簇一簇黑红交织的皮肉,以及大量黄绿色的脓液。
杨思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看得出来,曾经有人企图治疗过黎帛掌心的□□,然而。在泛白的骨头,深红色的肌肉和淡黄色的皮下组织间,交错腐败的血肉依旧清晰可见。
当然,最让杨思光吃惊的,还不是黎帛那令人幻痛的伤口,而是伤口周围一行行深红色的,由朱砂写成的经文。
无论从哪个方向想,这些经文,都不应该出现在伤患肢体上。
“这,这是什么——”
眼前的场景显得诡异极了。
“我什么办法都用了。”黎帛眼帘低垂,定定看着掌心伤口,沉声道,“但是,我手上的伤口最多也就这样了……在某些难以解释的力量面前,科学的力量简直不堪一击。”
显然如今的黎帛早已习惯了自己伤口,就连声音听上去都很平静。
“总之就是怎么治都治不好,就算移植了皮肤也会很快腐败,搞得我差点因为败血症嗝屁。幸好最后还是想办法寻求了玄学的帮助,不然这回儿跟你聊天的人,恐怕只能是鬼了。”
黎帛苦笑着自我调侃道。
“虽然最后,也只能想办法以经文画在伤口附近镇压,这才保住了我这只手。黎琛那孩子,确实还是蛮凶的。如果没有经文的话,可能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截肢了……总之,我想告诉你,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妄想。我跟你遭遇了一模一样的事情。黎琛他也袭击了我,他现在,已经变成了非常可怕的恶鬼……”
“黎琛他不是那样的人——”
杨思光下意识开口反驳,但话说到一半,自己这些天遭遇的事情一件一件袭来,他瞬间又噤了声。
攥在衣服上的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我想帮你,可以吗?”
然后,他才听到黎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让我帮你,思光。”
作者有话说:
赶紧来补充说明一下,思光只是因为药物作用,潜意识里的恐惧和厌恶将自己迷迷糊糊中看到的人影异化了。
他最开始“做噩梦”那时候,某人还是活人呢!没那么猎奇!
第62章
那天下午,杨思光便在主治医生极为不赞同,却又只能默默忍耐的目光下,坐上了黎帛的车。
黎帛带杨思光去找传说中那个“可以帮忙看一下”的人,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让秘书充当司机。
开车的人变成了黎帛本人。
他开着车在整个A市的大小街巷里来回转了好久,似乎是在遵循着某种杨思光搞不懂的规律。
一直到傍晚时分,车子才在一个急刹车后,倏然在郊外一座类似于农家乐般的破旧院子前停了下来。
杨思光下车先是干呕了一阵,然后才艰难地直起身子。
他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分辨不出这里到底是哪里……明明作为A市的本地人,杨思光对于周围都还算熟悉才对。可映入他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陌生。
当然,最重要的是……
按照他的想法,处理闹鬼作祟,黎帛好歹也应该带他到道观寺庙中找找大师什么的。
可偏偏黎帛带他来的地方,竟然是农家乐?此时他甚至都能听见空气中有鸡鸭鹅各种吱哇乱叫的动静,以及些许淅淅沥沥的水声。
黎帛这时回到了杨思光身边,伸手扶了他一把。
然后小声地对杨思光叮嘱道:“待会我说什么你听着就好,如果我让你喊人你就喊人……”
说话间,黎帛沉吟了一下,然后才开口。
“那人其实本事挺大的,就是脾气有那么一点儿怪。”
正说着,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了铁盆落地时发出的巨大脆响。
杨思光吓了一大跳,猛然转身,正好看见身后土路上,站着一个面容黑红身材略微有些臃肿的大妈。
大妈看上去就跟所有郊区经营农家乐的妇女没有任何区别。
不,应该说,区别还是有的。
其他经营农家乐的妇女,看到了黎帛这样的“肥羊”,光是为了招揽生意也得笑出花来。
而这位大妈却是直接抛下了手中的喂鸡盆,掉头就要往远处跑。
黎帛没等杨思光反应过来,便朝着女人冲了过去。
“乔姨!”
他大喊道。
只见他一个侧身斜插,仗着人高腿长,硬生生挡在了名为乔姨的中年妇女的面前。
眼看着黎帛那般挡路,那人脸色铁青,踉跄了一下,缓缓地停下了步子。
“……别叫我乔姨,我不是你姨,跟你不熟。”
黎帛当即对着乔姨笑起来。
“这怎么能说是不熟呢?要不是有乔姨,我这只手都保不住了,整个A市谁不知道,有真本事的人就那么几个,乔姨却是那几个里最厉害的,大伙儿不都叫您什么……玄学西施不是吗?”
听到最后那句话,乔姨嘴角不由自主勾了一下,想忍住笑,却终究没忍得住。
“噗嗤——”
这么一笑之后,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放松了下来。
乔姨看了一眼黎帛,声音渐渐放缓了一点。
“什么鬼玄学西施,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反正吧,你夸我也没有用,本事就这么多,之前冒险帮你治手我都已经冒了好大的风险了,你们黎家供奉的那个玩意儿……”
提及黎家,乔姨脸上掠过一丝阴沉。
“反正,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应付得了的。当初,你来找我,我就跟你说了,我也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要是没用我也不会退钱。就讲个听天由命,对吧?”
黎帛脸上笑容不变。
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乔姨的去路上。
“怎么能这么说呢?乔姨您那明明就是妙手回春,哪里是什么听天由命。我就是因为乔姨你治好了我的手,这才特意再来找你了……我有一个小朋友,他跟我一样,也遇到了点事需要您帮忙化解一下……”
没等黎帛把话说完,刚才总算松懈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乔姨脸色陡然变得阴沉下来。
“你的一个小朋友……黎帛,你是没听懂我的话吗?我之前帮你那一次,已经是冒着很大风险了。你那一次算我换人情,可你这拖家带口的又来个什么‘朋友’,我可管不了,真管不了,你找别人吧。”
说完,乔姨也不顾黎帛挡路,直接撞开了男人便要走。
而这时候黎帛直接跟在了乔姨后面,扬声道:“三倍!”
乔姨脚步一顿。
“……这tm就不是钱的问题!”
女人冷冷道。
黎帛神色不变,继续喊道:“十倍。”
乔姨:“……”
“我出之前十倍的价格,乔姨,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您就帮我看一看那个小朋友吧。他也是走投无路了。”
黎帛说道。
乔姨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愁眉苦脸的,慢慢转过了身。
“那,那我就帮你看看吧,”女人嘀咕着,满脸纠结,“不过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也就只能……”
说话间,黎帛已经冲着车边的杨思光招了招手,将他带到了女人面前。
“叫乔姨。”
他对杨思光说道。
然后他又对着乔姨笑道:“乔姨,你看,这是杨思光,我那个小朋友……”
结果没等他说完,他就看到乔姨猛然间身体一震,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连连往后退去。
“不,不行……这人我管不了,没人能管……别说十倍钱二十倍前,就算你拿金山银山来砸也管不了……”
短短片刻的时间,女人脸上已经浸出了豆大的汗珠,涟涟而下。
“滚!快点滚!”
乔姨双眼充血,瞪着杨思光尖叫道。
“乔姨?!”
黎帛见情况不对,心中也是一突,连忙将杨思光拉到了自己身后。
结果一看到黎帛这般动作,乔姨声音瞬间变得格外尖锐:“你还敢碰他——我说你怎么忽然招惹上了那么凶的玩意,就是因为他啊!他身上已经被人下了咒,谁敢招惹谁就会死啊!”
杨思光原本还有些迷茫无措,这时却不由自主全身僵直。
“什么……什么意思?”
他脸色惨白,慢慢从黎帛身后探出了头。
他望向了乔姨。
“什么叫,我身上被人下了咒?”
乔姨一对上杨思光的眼睛,便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般迅速地侧过了脸,身体也一直在发抖。
黎帛这时也是眉头紧皱,顾不了太多,也跟着追问了起来。
“乔姨,没事,您要是不想插手也没事……可是您要是知道什么,就拜托您跟我们说一声。”
说罢,他想了想,干脆扯过杨思光,当着乔姨的面捋起了杨思光的袖子。
那骇人的青紫抓痕立刻就展露在乔姨的面前。
乔姨目光一凝,整个人肉眼可见再次打了个哆嗦。
“乔姨!你看看他……这些痕迹本来都是没有的!可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再醒来身上就变成这样了!而且我也是亲眼看到了他被鬼纠缠的模样。我对这些事知道的不多,但我能感觉到……思光现在已经很危险了。”
*
乔姨在地上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有黎帛在一旁拼了命地打圆场,女人总算看着是冷静点了。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声音微颤地开口道:“……可不就是危险么,你那个小朋友,脸上都已经全是死气了。”
说罢,她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抬头,飞快往杨思光的方向瞥了一眼。
肉眼可见,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更多的汗水。
“你叫什么来着,哦,对,杨思光是吧?”女人声音无比干哑,“你还记得这段时间,有什么人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什么?”
“无论什么东西,但只要是你身上新添的,以前没有的,而且你这段时间特别喜欢,总是爱不释手特别想带在身边的,都算。”
“那玩意叫咒根。”
“你拿了那玩意,就算是应了咒。”
“有人对你……下了死咒。这事,你有头绪没?”
“那人……是真的想你死啊……”
第63章
“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对……”
听到乔姨的话,黎帛不由脱口而出,不过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想起杨思光还在身侧,声音顿时又卡在了喉咙里。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之,这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黎帛斩钉截铁说道。
“我弟去世后怨气哪怕再重,也可能会有些执念残留在世间继续骚扰思……但是下死咒?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情。他……”黎帛短暂地迟疑了一瞬,然后继续道,“他一直都把思光当成了非常重要的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黎帛立刻就察觉到了,杨思光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而同一时刻,乔姨却是冷笑了起来。
女人本来还对这件事退避三舍,然而这时听了黎帛的话,反而激起了斗志。
“得,那你的意思就是我说错了……不是我说,你好歹也算是黎家的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乔姨随即望向了黎帛身侧摇摇欲坠的青年,目光锐利犹如匕首般剜心刺骨。
“你这几天都是夜夜梦魇,对不对?”
乔姨问道。
杨思光迟疑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乔姨听闻,冲着黎帛讥诮地笑起来。
“所以,黎帛,你来说说吧,你觉得有哪个正值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无缘无故便会天天晚上做噩梦?不就是因为死咒缠身,七魄已散,你看看他,肩膀上三把火已经灭了两把,我看,就连身体那三魂也快守不住身了,等到时候魂魄离体,大罗金仙来了这孩子也竟然是死透的命。还有,你看看他身上这身鬼气,这回开车来我这儿……花了可不少时间吧?寻常人要是过来也就是半小时十几分钟的事而已,可你呢,你自己算算时间!”
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厉。
“还有他身上的这层鬼气,你不说是活人,我都以为家里来了只生魂呢!我说呢你家那个黎琛莫名其妙死了,怨气那么重怎么你染上了也就烂只手,实在不太像那家人的脾气啊,感情正主根本就不是你,你也就是个寻常路过的波及而已……”
乔姨说得尽兴,杨思光和黎帛的脸色却愈发苍白。
“乔姨!”
终于,黎帛吸了一口气,扬声打断了乔姨。
好在女人这时被人一提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太多,倒也真的瞬间噤了声。
她眨了眨眼,干干咽下了一口唾沫。
然后,她转向杨思光,神色很是不自在。
“孩子,我也不是针对你啊。我就……唉,反正我这人,也不会拐弯抹角说瞎话宽人心。你嘛,运气是真的不好,招惹到了黎琛那个小怪物。反正阿姨瞅你,时间确实是不多了,被下了死咒的人,顶多也就四十九天的阳寿,你这已经到第几天来着……”
随着乔姨的说话声。
杨思光原本就愈发惨淡的脸色变得更加死灰难看。
乔姨看在眼里,眼神愈发闪烁。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安慰几句比较好,随即又真切地补充道。
“……你就这么几天了,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就尽量去做吧。”
杨思光:“……”
黎帛用力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适时开口阻止乔姨继续安慰下去。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乔姨!”
乔姨轻咳一神,只是摇头。
“我跟你说了,我真没办法……你们黎家,啧,我都已经算是厉害的了,还敢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你换个别的人,光是你身上染上的那一点点鬼气。早就已经跑路了。”
末了,乔姨在原地站了站。
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而不能说的那些……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吓人。
她想了想,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开。
可偏偏这时黎帛冲着她陡然间提高了声音。
“五百万。”
杨思光:“黎帛?”
青年刚刚知道自己被黎琛下了死咒,时日无多的事情,这时正处于极度的震惊和迷茫中。
然而落入耳畔的“五百万”,却让他陡然间清醒过来。
杨思光不敢置信地望向了身侧的男人,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想的“五百万”,应该不是黎帛真的要花五百万买动乔姨救人这件事吧?
乔姨这时也没吭声,她满脸惊愕地盯着黎帛,显然也跟杨思光一样,惊呆了。
“……我目前能动用的流动资金就这么多。”
对比起那两人,开出这个惊人价码的人,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没有回应杨思光震惊的目光,而是定定的望着面前的女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异常诚恳。
“看在我亲妈的份上,乔姨,你帮帮忙救他一命。”
他说。
“黎帛,没,没必要这么勉强。”
杨思光一脸骇然,他不由自主伸手拉了拉黎帛,心中一片纷乱。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他跟黎帛顶多也就是泛泛之交……对方压根就不需要,也没有必要,为了他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花那么多钱。
乔姨这时看着也是惊呆了。
女人直勾勾盯着黎帛看了好久,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
“你,你发什么神经……”
她喃喃道。
可小一秒,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女人目光又在杨思光苍白的面颊上凝了凝,然后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所以你这个小朋友在跟你搞基啊?”
“乔姨——”
“不,不是,我和他只是……只是……”
哪怕在这一刻,骤然听到乔姨的这番评论,杨思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他语无伦次,连连否认。而黎帛听到乔姨的话后,却是愣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道。
“没,我只是,那个……我有自己的理由。”
乔姨顿时“啧”了一声。
“那你这理由还挺贵,五百万……呵,五百万就想着让我接手你们黎家的烂摊子,开什么玩笑……”
女人站起身,双手在腰间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果断转身朝着农家乐内部走去。
黎帛看着她冷冰冰的背影,心渐渐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杨思光拽着他的那只手之前用力了许多,后者的掌心一片冰冷。
其实作为一个经历了那么多恐怖场景的人,杨思光的反应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冷静了。
但是,骤然听到乔姨那样的宣判,就算再怎么冷静的人,这时依然会感到恐慌无措吧?
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疼惜再一次淹没黎帛的心脏。
他掌心的伤口也隐隐开始泛起疼痛。
他又想到了自己曾经在黎琛的房中所看见的那一切。
愧疚感顿时排山倒海而来,他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杨思光那毫无血色的面颊。
“别怕,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别的人能施加援手。
这句话未能说出口,因为黎帛其实很清楚,哪怕乔姨表现的如此散漫不靠谱,甚至还有一些贪财。
但是女人的能力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强悍。
如果就连乔姨都不愿意出手的话,整片神州大陆恐怕再无他人,能从早已化作恶鬼的黎琛手上,救下杨思光了……
黎帛的心渐伊v索渐沉了下去。
奇妙的是,杨思光似乎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那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却偏偏还要扯起嘴角,冲着他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来。
“没关系的。”
黎帛听到杨思光说。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
那么什么?
黎帛刚想追问,可而就在此时,乔姨的步伐顿住了。
女人长叹一口气,转过了身,望向了身后两人。
“还愣着干嘛?”
乔姨粗声粗气地骂道。
杨思光和黎帛顿时一震,齐齐抬头望向了她。
此时暮色已深,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农家乐院落深处隐隐传来鸡叫犬吠。
然而,在夕阳的照射下,原本朴实寻常的妇人身侧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微微的金光。
“还不快点跟过来,不然还要我请你们两个?!”
乔姨对上那两人满是惊喜的目光,翻了个白眼,冷冷说道。
*
乔姨带着两人,穿过了那座充盈着农家气息的院子。
最后在位于院落最角落的一处堂屋中停下了脚步,打开门,房间里很暗。
隐隐约约浮现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座看不出形制的神龛。神龛中不见神佛,只有一口许平凡无奇的紫砂小坛子。
乔姨抬起下巴,示意杨思光上前跪在了神龛前。
房中光线极暗,而神龛前明明还点着两只电子蜡烛,影子却显得比旁的地方要浓郁很多。
杨思光跪在那里时候,身影愈发显得纤弱渺小,仿佛随时都能被影子里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拖进深处吞吃殆尽。
“愣着干什么,还有你!”
就在黎帛盯着杨思光背影怔怔出神时,乔姨猛的一把拍在了他的背上。
“怎么着,你觉得你身上那玩意就不用处理了?那股鬼气都快熏人了都真是——”
女人没好气地瞪了黎帛一眼,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你们男的啊……就算要找对象,也要有命留着才能搞……真是不知道我遭了什么孽,惹上你这个小讨债鬼。当初我跟你亲妈就说过了,别往黎家送,那破地方有滔天富贵又怎么样?再富贵也得有命花吧?!那地方就是一个恶鬼窝……当时我就问过仙家,也帮你算过了,都说你去了就是个死,可你妈就是不听!……好不容易把你守到了现在的岁数,本来想着我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结果这麻烦在这等着我呢……这要不是你妈,谁敢接手这破事……”
乔姨嘴里念叨个不停,看上去怨气很深,但是手中的动作却格外利索。
只见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两张符纸夹在指缝间,随后又从神龛下方一把抽出了一只匕首。
她来到了黎帛和杨思光面前,手起刀落,直接截了两人的头发。
紧接着,又让两个人伸出手来。
伴随着一声细细的抽气声,乔姨隔开了杨思光的指腹,取了鲜血和指甲。
杨思光后,便是黎帛。
不过黎帛看着显然已经习惯乔姨的种种做派,被隔开手时神色一派平静,仿佛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般。
乔姨冷冷瞥了他一眼,旋即将两人的血,头发和指甲包在符纸中一番折叠。
黄色的符纸在她指尖,逐渐折成了两只纸人。
……
杨思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姨做这一切。
说实在的,在这样陌生的地方,看着女人面无表情口中喃喃低语折纸,实在有些诡异。
但不知为何,看着乔姨的模样,他心中却比之前安稳许多。
结果就在杨思光以为乔姨做法完毕之时,乔姨却忽然抬眼望了他一眼。
“行了,差不多了,现在只差最后一样了。”
乔姨说
明明只是折了两只纸人,可不知怎么的,女人看上去却比先前憔悴许多。
“发,血,甲,精——只差最后一项,替身差不多也就能成了。”
说罢,杨思光就看到乔姨转身开口了抽屉,翻找一番后,抬起手丢了样东西过来。
杨思光下意识地接住,本以为是乔姨另外准备了什么法器……低头定睛一看,却发现手中的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一张正方形的塑料袋。
上面写着“0.01 超薄”的字眼。
杨思光:“啊?”
杨思光呆滞了一秒,再想起乔姨之前说的话,他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乔姨仿佛知道他的迟疑一般,在这时候语气淡然地补充了一句。
“对,就是那个玩意,你没想错。”女人打了哈欠,显得困倦不已,“……毕竟是给你们男人做的替身。不放这玩意儿,哪里能骗得过鬼。”
然后,她指了指屋外。
“不过这里是神坛净土,你可别在那搞这种乌糟事。去吧,外面有卫生间。你让那臭小子带你去。他知道地儿。”
乔姨说完,杨思光还是没能动:“可,可是,那个——”
女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行啦,别害臊,没人在意的,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应该很快的吧。快去快回啊。”
杨思光尴尬地抓着避孕套,却实在是不知道该应还是不应。
这时候黎帛不由苦笑着走上前来,轻轻扶着杨思光的肩膀,然后轻而易举地,便将呆若木鸡的青年带出了屋外。
“乔姨是这样的,你别在意。她现在是要为你做个真正意义上的‘替身’,必须有这几样东西来混淆黎琛……混淆恶鬼的感知。这样如果它再来袭击你,替身能代替你挡一下。”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说话间,黎帛已经带着杨思光穿过了院落,来到了一间单独修起的小平房外。
那里正是这里的卫生间。
打开门,卫生间里倒是被打扫得干净整洁,毫无异味。
黎帛又轻轻推了杨思光一把。
“行了,去吧。”
他说。
紧接着他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避孕套,在杨思光面前晃了晃。
“我去车上处理这个。而你……你也加油。”
见杨思光满脸僵硬,黎帛目光也有点飘。
“别怕,我也很快——”
话说到一半,黎帛也反应过来,此时夜色早已笼罩大地,郊区的光线比起城里,似乎又暗上了许多。
杨思光看不清黎帛此时的面容,只觉得男人似乎有些尴尬。
而杨思光本人更是尴尬不已。
他逃一般的躲进了卫生间,咔嚓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几秒钟,他才抬起手,看着手中用来收集那玩意儿的避孕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思光当然知道这里头没有别的意思,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实在是萎得不行,半晌都没法顺利成事。
雪上加霜的是,正在他盯着自己发呆时……
卫生间里昏黄暗淡的灯光。却突然闪了闪,然后,噗嗤一声,灭了。
整个卫生间里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唔——”
杨思光的身体顿时僵住。
也许确实就像是乔姨说的那样他的神魂早已变得破碎虚弱,以至于只是寻常的黑暗都能让他心惊胆战,动弹不得。
停电的那一刻,他差点惨叫出声。理智上他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他总觉得,也许下一刻便从黑暗中会伸出一双冰冷的手缠在他赤裸的腰肢上,蠕蠕而动……
杨思光死死咬紧了牙关,呼吸都在这一刻彻底停住了。
好在这惊惧的一刻并没有持续太久。
下一秒他便听见门外传来了黎帛的声音。
“思光?灯怎么黑了——你没事吗?”
“我……我……”
我没事。
黎帛的到来,让杨思光总算多了几分力气,只是回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沙哑。
他空洞地睁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虽然触目所及,也只有一团黑暗。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手努力想要扣上自己的裤子。可抬手间,他也不知道撞到了身侧架子上的什么东西,噼里啪啦一阵锅碗瓢盆掉落,发出了巨大的动静。
杨思光吓了一跳,下意识躲避的时候,却直接撞到了洗手台,一阵剧痛袭来,他顿时发出了一声难掩的痛呼。
这声音显然给了门外之人错误的回应,黎帛声音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思光?!”
随即,黑暗中门把手发出了咔嚓一声,弹簧自行弹开。厕所的门被人从外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急急地挤了进来。
“你怎么了?没事吧?!”
黑暗让杨思光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夜色中那种馥郁的烟草混合着威士忌的香水味,一瞬间变得无比浓郁。
“他又来找你了吗?”
黎帛急急忙忙说道,抬手一把拽住了杨思光。
杨思光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本能想挣扎,然而男人的胳膊竟然如同铁箍般强壮有力。
而黎帛身上的香水味犹如真正的威士忌涌入鼻腔,熏得他头晕目眩。
“不……不是……只是……只是停电了……也可能是灯泡坏了。”
杨思光干巴巴地回答道,一定是因为刚才的惊吓,他的心脏一直到这会儿还在狂跳。
“呼……那就好。”
黎帛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与杨思光隔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他的嘴唇似乎不经意擦过了杨思光的耳侧。
杨思光抖了一下,明知道对方在这时候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却依然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真的没事,刚才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东西。”
他说。
“你真是——吓死我了。”
黎帛的声音变得轻松起来。
“我看你耽搁了这么久,还以为你在这里头又被袭击了呢。”
杨思光此时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提醒黎帛松开自己,他感到有些头晕脑胀。萦绕在他身侧的黑暗似乎拥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让他周身酸软,不敢动弹。
“不过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气氛。”
然后他听到了黎帛对他说道。
气氛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杨思光睁大了双眼看着黑暗,一种奇怪的战栗感正随着那紧紧箍在身侧的臂膀在皮肤之下不断滋生,蔓延,在他神经末端点起细小而不详的火花。
“咳,我,我只是有点……”
杨思光听到自己虚弱地嘟哝了一句。
黎帛本应很擅长洞察人心,察言观色。他应该察觉到了杨思光的僵硬与紧绷,更应该立刻松开对方。
然而,在这一刻,男人的声音却陡然间变得格外暗哑低沉。
“需要我帮忙吗?”
他问。
帮忙?什么帮忙?
杨思光大脑空白了一瞬,而没等他反应过来。
黎帛的手便动了,沿着宽松的T恤,缓缓落下。
有那么一瞬间,杨思光差点惊叫出声。
他应该甩开黎帛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软和虚弱伴随着黑暗浸透了他的皮肉,他只能微微向后仰起头,重重地吸气,然后,吐气,而后像是触电般战栗痉挛……
他只能任人摆布。
很快,替身所需要的最后一项材料湿漉漉地满了黎帛的掌心。
隐约见,他听见黎帛似乎满足地笑了一下。 。
“行了,这样就可以了。”一声低语落在他耳畔。
随着夜色降临,郊外的气温变的很低。
经过之前的一番动作,杨思光背后早已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黎帛已经松开了他。
“整理好就就可以出来了。”
末了,像是知晓了杨思光的混乱,男人又很轻很轻的解释一句。
“你就当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助吧,放心,这不算什么。”
咔嚓一声,厕所的门关上了,
杨思光踉跄了一下,险些要因为突如其来的脱力跪倒在地上。
他用手撑在了洗手台边缘,身体里残留的热度一直到现在还在皮肤下不断沸腾翻滚。
他混乱极了。
也不知道这么站了多久,伴随着嗡的一声蜂鸣,厕所的灯光又闪了一下,熟悉的昏黄灯光落满了整个卫生间,同时抽风系统也开始了工作,将男人留在卫生间里的香水味渐渐抽吸干净。
杨思光猛的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就像是从一场幻梦中骤然惊醒。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就在他的手边,是黎帛替他弄好的避孕套,即便打了结,隐约也能闻到那玩意特有的味道,而当他望向镜子的时候,也可以清晰地看见镜中的自己脸颊绯红,目光湿润……
唯有眼底依旧是一团青黑。
杨思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系好裤子的。
他迟疑了一下,才将东西小心翼翼塞进口袋。
然后,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卫生间。
黎帛正在门口吸烟。
郊区的夜色很浓。
男人的身形仿佛也变成了一道漆黑的影子,只余下唇角的香烟明明灭灭。
蒸腾而起的烟草味逐渐浸透夜风中黎帛身上的香水气息,也让杨思光不由自主怔怔站住,就那样看着黎帛看了好一会儿。
一时之间,杨思光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对方。
好在黎帛的反应还算坦然。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男人慢慢转过身来,神色间一片平静。
“你好了?”
“……嗯。”
杨思光尴尬地应了一声。
黎帛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那,那就好。”
他说。
“走吧,乔姨应该等急了。”
男人转身离开,丝毫未提及先前卫生间里那场混乱的互相帮助。
杨思光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眸,飞快地跟了上去。
第64章
乔姨确实已经很不耐烦了。
拿到最后那一项尴尬的材料后,她径直将纸人塞进了神龛前的香炉中。随即,她猛地给自己灌上了一大口白酒,没过多久,她整个人便匍匐在地上胡言乱语了起来,似乎是在跟神龛中的“仙家”进行沟通。
“是,是,…………%¥#@圣仙慈悲,我会照做的……我会让他们好好听话%¥#一切按您的吩咐照做的……感恩圣仙……”
乔姨的眼睛紧闭,但看得出来她的眼珠一直在眼皮之下飞快地转动,喉中咕哝声接连不断,杨思光不由自主凝神细听,也只能捕捉少许支离破碎的呓语。
正在他准备再仔细听下去时,乔姨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干呕声,下一秒她便在神龛前用力地跪了下来,额头撞了好几下地板,直到额角见红。
杨思光不由打了个哆嗦,看着眼前一幕,心惊胆战又不知所措。好在几秒钟后,他就看到乔姨身体猛然一松。
“呼……”
乔姨垂着头,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再抬头时,女人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整个人却愈发憔悴疲惫。
又歇了好一会热,她才喘着粗气,颤抖着手将纸人递给了身后等候的两人。
纸人一入手,杨思光便不由自主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掌中的纸人有一种跟外表完全不符沉甸甸的重量感,触手时竟然微微温热,宛若活物。
那种诡异的感觉差点让他下意识松手,可下一秒,他便收到了乔姨一记眼刀。
“收好!”
乔姨厉声道。
“从今以后,这玩意儿必须片刻不离留在身上!”
听到这样严肃的嘱咐,杨思光也回过神来,连忙将纸人塞进了衣襟深处。
正以为此事终于到一段落,他却听见乔姨对他们说道:
“这玩意也就拖延一段时间而已。”
女人的语气很平静。
杨思光的指尖却是轻轻一蜷。
不,他也不是那么愚蠢的人,不会认为他的生活就跟那些电影和小说一样:撞鬼的人遇到了法力高深的法师,他们会遇到一些事情但最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林正英的电影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时代产物了,而现在大家已经不会那么安排故事了。
所以,就算乔姨出手帮了忙,也从来不代表万事大吉……
这一切杨思光都懂。
他真的懂。
然而当他听到乔姨强调就算有“替身”,也只是可以拖延一段时间时,他的心还是轻轻颤抖了起来。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无措,旁边蓦地伸出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轻轻盖在了杨思光的手背上。
杨思光的心跳便莫名又慢慢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当务之急,是找到你身上的咒根。”
乔姨垂着眼眸,声音低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前两人的小动作。
她兀自开口继续说道。
“只有找到了咒根,我才能想办法。仙家说了,你们要是能乖乖听话一切按照吩咐来做,倒是愿意帮忙滑化解一些……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咒根可不好找!不然死咒也不至于这么难搞吗,下咒时便那东西就已经施了法,做了障眼术。”似乎是怕杨思光不懂,乔姨加了几句解释:“……就跟鬼打墙鬼遮眼的道理差不多,只要你想去找,便怎么也找不到。别紧张,阿姨我到时候会教你们法子找东西,但是这件事成功率嘛……”
乔姨叹了一口气,瞥了黎帛一眼。
“黎家旧时开始便是做这一行的,供奉的是清朝时候便传下来的老镜仙,道行特别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斗得过那玩意。”
说着说着,乔姨便拿她之前处理过一个类似的案子举例。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花心招惹到了懂行的姑娘,被人下了咒。好在发现得早,立刻就送到了乔姨这边。然而,那人翻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有什么东西可疑。不得已之下,男人只得脱光了全身衣物,赤身裸体在惶恐不安中过了大半个月。最后却还是在期限到来时倒毙在自家的床上。
而一直到这人死,乔姨才终于找到了咒根——男人的牙齿。
男人以为自己只是去补了牙,却不知道放入他嘴里的,实际上却是可以让他夜夜尖叫哭嚎不休的咒根。
“……那姑娘还是半路出家的人,跟黎家那种老仙完全不一样。反正,越到后面,你的魂就越虚,随时能被那玩意给拖走。对了,这段时间,你最好也避着镜子之类的东西,房间里要是有,就赶紧遮起来。”
乔姨叹了一口气,下了结论。
“总之,你们得抓紧时间了。”
“我知道了,乔姨,我会尽快把那东西找到的……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
杨思光强打起精神,小声地回答道。
随即不自觉地转头,却刚好与黎帛对视了一眼。
“我之前就已经派人去你家了,他们应该能够将狗的尸体带回来。”男人平静说道,“要是我猜得没错,那玩意应该就在狗的尸体里……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想跑吧。”
结果黎帛话音刚落,杨思光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正是杨思光的妈妈。杨思光目光微凝,自从他上了大学后母亲就很少会主动找他了……然而再去来电记录,杨思光吓了一跳,母亲和父亲竟然接连给他打了不少电话。
不过大概是因为乔姨这里信号不好,一直到这个时才勉强接通。
接了电话后,话筒里立刻就传了母亲尖锐的咆哮。
“杨思光,你跑哪儿去了?给你打这么多电话也不接!你快回来呀,家里出事了!”
女人尖锐地叫骂着,然而骂着骂着,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你弟弟他,他发疯了啊——”
*
杨思光昨天刚进房间便被恶鬼袭击,情况格外惨烈,以至于黎帛当时只来得及顾上青年本人,再想起处理被遗留在杨家的黑狗尸体,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然而也就是这短短一天的时间差,却造成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惨烈后果。
当时杨父和杨母刚好出门走了一趟亲戚,回家时都已经快到半夜了。然而推开门,两人都被空气中升腾而起的恶臭血腥味熏了个跟头,打开灯后,他们无比惊恐地发现,自家客厅里跪了一个人。
那人赤身裸体,身上早已被污浊的血染成了一片猩红……
*
“我当时还以为,以为是家里来贼了呜呜呜……结果,他一回头,我就发现那是小龙啊!可是那孩子怎么会变成那样,他怀里就抓的那条狗,他不是还挺喜欢那只狗的吗?但是当时那只狗都已经被他抓烂了……呜呜呜……”
杨思光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心里已经隐隐有了极为不详的预感。
而当他飞快赶到了医院,看到了病房外哭泣的母亲后,那种不祥的预感就完全成真了。杨母一改之前对杨思光的挑剔,看到儿子来了后便直接瘫软在地,哭着重复起自己之前看到的可怕场景。
“那孩子,那养孩子竟然还在吃那条狗的肉,生肉啊!他怎么会吃生肉呢!他一回头我都快吓死了,我说你干什么呀?他就只是在笑,笑得。跟鬼一样,那肉就从他嘴里掉下来,满地都是血……他爸想去拦他,把那只狗从他身上扯下来,结果他竟然还去咬了他爸……”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事?思光啊,你读过书,你懂得比妈多,你告诉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小龙他该不会真的……真的疯了吧?刚才医生还在跟我说什么要排查小龙有没有狂犬病,那条狗也没有咬过他呀,怎么可能得狂犬病……我就说了小孩子家家的养什么狗!就不应该养狗,偏就他爸惯着他……”
杨思光虚虚地扶住了母亲。不自觉抬眼,望向了跟着她一同前来的黎帛。
黎帛对他做了个带有安抚意味的手势。
杨思光扯起嘴角想对着黎帛笑一笑,然而,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脸像是罩上了面具,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因为丁小龙的突然“发疯”,女人显然已经吓坏了,哭哭啼啼,满心都是担忧和恐惧。
对比起来,作为哥哥的杨思光,表现得就有些冷漠了。
事实上除了一阵麻木的无奈感之外,他竟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就算一墙之隔的丁小龙刚刚洗了胃,正躺在床上脸色惨淡,他心里也没有丝毫波动。
为此,他险些又捱了杨母的巴掌——好在在母亲因为精神崩溃而完全发狂之前一名年轻的护士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喊出了杨思光的名字。
“哪位是杨思光?杨思光,12床丁小龙的家属杨思光来了吗?病人想见你。”
*
杨思光花了好一阵力气,才勉强摆脱了母亲的纠缠独自进入了丁小龙的病房。
他隐约察觉到,黎帛大概在接到通知后便动用了一些关系——丁小龙如今正住在一间单人病房里。
少年手臂上挂着水,之前被送过来的时候,据说丁小龙曾经暴起伤人,如野狗般吠叫咬人,发了好一阵子疯。
亏得老居民楼里邻居多,一群人一拥而上,使了不少手段才制服了他。
也正是因为这样,少年脸上和胳膊上都留下了许多怵目惊心的淤青。
强制性洗胃之后他总算安静了下来。
只不过,哪怕到了此刻,他的手腕依然是被套在病床上的,显然即便是做了极为细致的检查,院方依旧有些担心丁小龙的精神状况以及一些别的隐忧。
毕竟正常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在自家生吃掉宠物所有的内脏这种事。
“哥……”
看到杨思光走进房间,丁小龙嘴唇翕动,很小声地喊了一声。
往日桀骜不驯,趾高气扬的少年,这时候看着却格外孱弱,甚至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你要见我。”
杨思光没太靠近丁小龙,他警惕地盯着后者,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少年。
黎琛的眼珠,或者说,咒根,之前已经被那只黑狗吃掉了。
但是紧接着丁小龙就突然发疯,把狗给吃了。
所以……现在那东西到底在哪?在丁小龙的体内吗?
杨思光不太确定。
隐约间,他还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丁小龙紧张的声音打断了。
“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很重要很重要的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丁小龙的目光有一点呆滞,看人却是直愣愣的,能把人看得有些发毛。
“你让他走,你让这些人全部都走!”
丁小龙尖叫道,目光直直刺向紧跟在杨思光身后进来的男人。
一听到丁小龙如此不客气的命令,杨思光便禁不住想要皱眉,不过考虑到丁小龙跟自己身上的诅咒相关,杨思光还是强行忍下了心头的怒气,他回头望了黎帛一眼,后者这时候也正垂着眼眸,静静地观察着病床上的丁小龙,似乎是确定了丁小龙不可能对杨思光造成伤害,男人慢慢地往门口退了过去。
“我就在门口。”
关门前,他跟杨思光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得到后者的颔首肯定后,他才完全关上了病房的大门。
病房里一瞬间就变得安静起来,空气中只有丁小龙因为情绪激动、而控制不住的沉重呼吸声。
“你要说什么?”
没有了男人的陪伴,杨思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强行压下心底,那是不自觉的不安感,尽可能冷酷的望向丁小龙。
一看丁小龙这副模样,他便知道这家伙定然有什么东西正瞒着自己。
果不其然,几乎就黎帛离开后的下一秒,丁小龙就对着杨思光哭了出来。
“哥,救命——只有你能救我了——”
“什,什么?”
丁小龙挣扎着,想要挣脱手铐,震得整张金属病床都嘎吱作响。
也震得杨思光不明缘由的心惊胆战。
“他缠上我了!哥!那个叫黎琛的死鬼,他缠上我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丁小龙提高了声音,杨思光却是目光一凝。
作为一个年轻到毛都没齐的小屁孩,丁小龙怎么会知道黎琛的名字?
可没等杨思光开口追问,丁小龙就已经惊惧万分的尖叫出声了。
“哥,对不起,我不应该招惹那家伙的,我不应该收他的钱,我不应该听他的话,换了你的药,还让他半夜跑进来去你房间……”
“是我鬼迷心窍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
*
“你是杨思光的继弟?”
丁小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为黎琛的家伙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当时的他,年纪在成年人看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屁孩。
可行动上,他早已脱离了孩童应该有的稚气天真。事实上就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已经管不了他了,忙于工作的父母亲更是对他没有半点办法。
一同厮混的几个小混混里,已经好几个人开始搞大别的女孩的肚子。
至于丁小龙本人,他则是常年四季逃学,混迹于网吧游戏厅之类的地方,各种混日子……
然后,又一次他跟着一个所谓的大哥去见世面,却在酒吧里见到了一个跟周围格格不入的青年。
丁小龙还在打量那个人,那人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冷冷地望了过来,金褐色的瞳孔颜色极浅,让丁小龙诡异的想到了冷血的爬行动物。
然后那人便盯上了他。
丁小龙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那个便宜老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仇家。让他万万没有想到是,黎琛在坐到他面前后,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那个人说,可,可以给我一万块钱。”
病床上,丁小龙甚至没敢说出黎琛的名字。
好像仅仅只是提到他,都会让他感到害怕一般。
“然后呢?”
杨思光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丁小龙,毫无起伏地开口问问道。
“然后,然后他说,拿了钱,我要替他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用黎琛给他的一瓶没有任何标示的药,替换掉杨思光每天晚上必须要吃的,用来稳定精神状况的处方药。
第二件事,则是在夜深人静时,将家里某扇反锁的窗子打开。
*
“我当时……我当时人都傻了,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可是……可是当他对上那人的眼睛,我就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我当时还问他了,真的,哥,我问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换你的药为什么要开窗,这太奇怪了,我打听过他,他家可有钱了,一双鞋都抵得了老爸他一年的工资,他要做这些干什么。”
记忆中英俊高大的青年,只是懒洋洋地冲着面前的丁小龙微笑了一下。
丁小龙也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人面前,确实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孩。
“没什么,只不过,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哥交流一下,只是白天碍事的东西太多了,不这么做的话,不太方便。”
黎琛幽幽地说道。
像是解释了什么。
但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有说。
*
丁小龙并没有立刻接下那笔钱,毕竟黎琛的要求是真的很奇怪。
可是在那之后,丁小龙便像是见了鬼一样,三天两头就会闯下一些所料未及的祸事。
不是弄坏了网吧的电脑,就是不小心撞坏了路边店铺里的昂贵陈设品。
再不然就是偷东西时,被原本懒洋洋动作迟缓的店主抓个正着。
如果不是看着他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就算是法律都拿他没办法,可能这会儿他已经在蹲局子了。
但为此丁小龙也没少破财,零花钱更是被克扣到了一个可怜的程度……可怜到他的那一帮狐朋好友,之后都懒得带他出门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黎琛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让他考虑一下那个提议。
……丁小龙得承认,自己确实动摇了。
他跟杨思光之间,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感情。
年龄相差太远是一个原因。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从丁小龙有意识起,杨思光在家里,就像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
或者,更正确一点的说,他像是一个完美家庭里突兀的污渍。
他可以感觉到,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其实其实都不太希望杨思光在那个家里。
那个人似乎是一个无比显眼的提醒,提醒着家中的成年人——这个家,不过是一个重组家庭。
杨思光也就是一个外人。
于是,丁小龙想。
而他凭什么,为了这么个家伙顾忌那么多,总之……总之也不可能闹出人命来的。
最后,丁小龙默默地,接过了黎琛递过来的东西。
*
最开始几天,一切正常。
无事发生。
唯一的异样,可能也就是听到母亲抱怨了两句,说杨思光这么大个人了,睡得就跟死猪一样,让他早上帮忙买个早饭还在装死叫都叫不醒。
但后来有一天……
丁小龙熬夜打游戏打到半夜,刚巧在游戏音效暂停的极短间隙中,听到了一道异样的声音。
他听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那边,传来了杨思光被梦魇住了一般的呻·吟。
丁小龙的心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他挂了机,人却不由自主地偷偷溜出了房门,站在了杨思光的门口。
继兄的房门紧闭,可他却听得更清楚了一些。
旁人可能不知道那声音代表着什么,可丁小龙早已熟知各种不应该让他知晓的动作片,心中瞬间明了……只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害怕。
动作片里类似的场景多了去了,可落在现实里,丁小龙只觉得诡异。
黎琛的所有行为……都诡异到了极点。
*
他家可是在四楼。
就算是开了窗……外面没有任何地方借力,丁小龙怎么想,也想不出黎琛到底是怎么爬进来的。
*
“所以后来,我,我就没敢继续开窗了。”
“他敲过一次窗……我装睡,外面就没动静了……”
“后来,后来我就听说,他死了。”
“可是,他死了以后,那张脸,那张脸反而一直守在房间的窗外了,我每天都能听到那动静……每天……”
“我之前吃生肉,就是被他控制的!那只鬼肯定还在惦记着我没给他开窗的事情,要惩罚我!”
“所以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
杨思光的脸庞就像是用纸剪出来的,再看不到一丝血色。
他急促地呼吸着,嘴唇却始终是青色的。
“你骗人——”
杨思光看着病床上的少年,喃喃道,声音却无比虚弱空洞。
“我看你就是黄色电影看多了才会臆想出这种恶心下流的故事。”
然而,在说话间,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很想吐。
非常非常想吐。
这就是丁小龙的恶心幻想而已黎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令人作呕的龌龊行为这根本不可能……
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正在歇斯底里的尖叫。
然而与此,某些之前被他一掠而过压在心底深处,却让他格外在意的细节,此时却纷迭而至。不断挤向思绪的表面。
他想到了黎帛每次提及黎琛时的欲言又止。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做过无数次的噩梦。
他想到了……
想到了某些半梦半醒间艰难睁开眼窥见的幻影。
以及那些落在自己耳畔的灼热喘息。
*
黎琛,真的是他以为的那样吗?
忽然间,杨思光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太确定了。
*
就在杨思光极端混乱的此刻,丁小龙还在病床上喃喃不休。
他就像是一个已经完全被吓坏的孩子,坚定地认为那名为黎琛的恶鬼,正在因为他之前的失约而惩罚他。
“哥,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只有你……”
……
“救你?我怎么救你?!”杨思光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了一句。
然而就在下一秒,病床上就传来了一个杨思光异常熟悉,却又让他遍体生寒的声音。
“你跟我一起走,不就好了吗,思光。”
杨思光像是坏掉的人偶,艰难无比地抬起头……然后,他对上了恶鬼那张微笑的脸。
第65章 【补字 补情节】
一切都是惊人的熟悉。
泛着金属气息的甜腥腐臭味伴随着冰冷苍白的鬼影,一伸手便将杨思光困在了怀中。
杨思光想尖叫。
但是彻骨的寒意甚至抢在恐惧之前便彻底占据了他的身体,他无法喊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做出任何挣扎。
“丁小龙”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针管,然后慢条斯理地撕开了床边的固定装置。
他貌似甜蜜地抱紧了杨思光,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里的那扇窗子走了过去。鬼附身的丁小龙明明还是一个少年,可这时候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当他抱着杨思光直接跨上窗台的时候,动作轻盈得就像是抓住了一只猫,而非一个成年人。
“一起走啊。”
杨思光听到“丁小龙”用一种无比恍惚的声音,对着他喃喃道。
然后,“丁小龙”把他推向了窗外。
“不——不——”
随着脚下陡然悬空,杨思光终于挤出了一丝力气,他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尖叫,然后在身体即将坠落的那一刹那猛地伸出胳膊,用力地抓住了窗子的边缘。
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他险而又险地悬在了医护大楼的外面。
这一场景本应引起许多人的围观和惊呼才对。
然而在这一刻,整栋住院部大楼外,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风的流动都是凝滞的。杨思光就像是被人强行推进了一团时间的琥珀,一切都是停滞的……而整个世界,好像也剩下了他,以及窗口边那正垂头,深深凝望着他的“丁小龙”。
黎琛的脸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丁小龙原本的五官。
察觉到了杨思光忽然被激起的求生意志,它微微偏了偏头。
“喀……喀……”
……
伴随着骨头错位般的细微声响,“丁小龙”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躬下了身,他的脖子这时候显得要比普通人长许多,青灰色的脸就那样直接贴到杨思光的面前。
“别怕。”
恶鬼的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然而,明明是那么虚无缥缈的声音,落在耳畔的时候却听得格外分明。
那声音就像是一只小虫,能直接顺着耳道钻进颅骨,并在柔软温热的脑浆中一圈一圈盘旋蠕动,吞噬掉杨思光最后的理智。
“跟我一直走就好了……”
一改之前的阴森,这一瞬间恶鬼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是温和的。
“思光,是你本来就想这么做了,不是吗?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开始坚持起来了……”
“丁小龙”微笑着,冰冷的指尖顺着杨思光已经发白的手指慢慢下滑,落在了后者的腕间。
那里的皮肉细腻而白皙,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杨思光的双腕间烙印着好几道交错发白的疤痕。
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随着恶鬼的碰触,那些早已愈合的疤痕却一点一点开始绽裂,沁出殷红的血迹,恢复成它们最开始出现在杨思光身上时的样子。
同时回到杨思光身上的,还有如同沼泽般沉重而冰冷的极度绝望。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克服了那些情感,可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它们从未离去……他们只是藏起来了,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经久不散,如影随形。
杨思光眼前满是水雾,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涌出了眼泪。
“这个世界上这么大,可是你每天醒来看向窗外,都可以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地。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你的……也没有哪个人真心的想要你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你的父亲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丢下了你,他离开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你……你对他而言一文不值。而你的母亲呢?是的,她养大了你,可是你一直都很清楚吧?其实她打心眼里,就不希望你存在。她只是碍于世俗道德,所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上了你,你在她的新家庭里是那么的碍眼。”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在那个家里,你只是一个令人烦躁的负担,大麻烦,一个没有办法在下楼时候顺便带下去丢掉的……垃圾。”
“所以,你的母亲才会任由那个男人那么做吧?”
“他一直在打你,不是吗?”
……
听到这里,也许是因为已经精疲力竭,这也许是因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杨思光的身体颤抖起来,渐渐的,渐渐的,抠住窗框的手指开始打滑。
“不,不不不不闭嘴!你给我闭嘴——”
杨思光沙哑地低吼道。
可“丁小龙”当然不可能闭嘴,它幽幽地继续说了起来,语气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怜惜。
“……那个女人总是跟你,说男人就是这样,好歹他也在养家,尤其是还养活了作为拖油瓶的你。”
“小时候好几次你被打的骨折去医院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是说是你自己太贪玩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好在你长大后那个人打不过你了,可是你却发现他还是在打你妈,你没办法,只能搬回家住……你只是想保护你唯一的亲人,然而比起你的保护?那个女人想要的还是那个殴打她,羞辱她的男人……她是那个人的妻子是丁小龙的母亲……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你,你只是一个外来者。”
“你学不会跟别人相处,你已经很努力的伪装了,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学会,该怎么像正常人那样跟其他人交流。所有人到了最后,都觉得你很怪……是啊,你就是个怪人。”
“你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你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你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意义?你想逃离,想变得强大。想要割舍掉这软弱的性格,可是你做不到……你就像是一个残酷的孩子般,一直渴望着有人能爱你……”
“可你知道,不会有人爱你。”
“不会有人需要你。”
“如果你真的死去了,那些人也只是带着一些烦躁的心情,像是处理麻烦一样,简单地安葬你,然后过不了几天,几个月,甚至用不了一年,所有人都会忘记你。”
“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不下任何痕迹。”
“丁小龙”的双臂犹如蛇一般,已经攀上了杨思光的脖颈,而后它轻柔地捧住了他的面颊。
“别哭,亲爱的,别哭了,我真为你难过。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看着你受欺负看着你在这个世界上撞得头破血流,我心疼你。”
“所以,我想带你走。”
说话家,恶鬼伸出了细长的舌头,一点点地,它舔舐掉了杨思光的眼泪。
“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要疯掉了……”
恶鬼在他耳畔发出了温柔的耳语。
“一起走吧?思光。”
“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世界。”
“我会在那里,好好爱你的。”
“我将永远爱你。”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恶鬼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记忆中黎琛深情的呢喃,再也没有丝毫令人胆颤心惊的诡异,只剩下诚挚的渴望与期待。
杨思光的手臂已经酸痛到失去了知觉,恶鬼的低语不断敲击着他的颅骨,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些东西松动了。
是啊。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坚持的。
他想。
他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
【“思……¥#@……思思……我的……”】
就在杨思光即将松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为含糊而森然的低语。
下一秒,他便看到“丁小龙”身后猛然探出了一只惨白的手臂。
手肘断裂,指尖磨损。
坚硬的指骨直接抠住了杨思光的皮肉,带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
“思光!”
下一秒,“丁小龙”被人一把从窗口直接掀飞了出去。
是正儿八经的那种“掀飞”。
杨思光甚至都能听到丁小龙摔在地上时发出了“咚”一声闷响。紧接着,黎帛惨白的脸出现在窗台边沿,男人看到窗边摇摇欲坠的杨思光,瞳孔猛然缩紧,随即一把拽住了他,将他用力地从窗台外扯回了市内。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快得杨思光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他的手腕还残留着恶鬼留下来的阴寒,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一阵天旋地转总算回到室内,他还没来得及喘气,整个人便被黎帛一把抱在了怀里。
“思光……思光……”
黎帛将头搁在了杨思光的肩头,呼吸格外急促,他不停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明明刚才身处险境命悬一线人是杨思光,可现在受到了莫大惊吓,以至于精神几近崩溃的人,反而更像是黎帛。
……
随着黎帛的出现,原本笼罩在病床里的某种禁制仿佛在无形中被解开了。
时间再一次开始流动。
紧跟在黎帛身后闯进病房的人是几名医护人员,他们正巧看见了,黎帛是如何一脚踢飞丁小龙的。
那个少年这时候正躺在墙角哀哀直叫,神智混沌。
而下一秒,当黎帛从窗边拽起杨思光后,他们更是吓得人都快疯了——谁都没有想到丁小龙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装置,甚至,他看着还像是要将自己的哥哥,直接推到窗外去。
这已经算是重大事故了吧?
所有医护人员脸上都褪去了血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受伤?发生了什么——”
“这位先生,请松开手让我们看一下情况?”
“丁小龙?丁小龙你感觉怎么样……”
……转瞬间,病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混乱和嘈杂。
杨思光恍惚意识到母亲后来也跑进了病房,看到被踢飞的丁小龙之后,女人的脸色变得铁青,好几名医护人员拦在前面,都差点没有拦得住她来扇杨思光和黎帛的巴掌。
女人的谩骂和质问尖锐刺耳,但杨思光发现自己好像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听懂她的话语。
他被黎帛护在怀里,径直离开了病房。
*
……
“病人呢,从目前的各项指标来看,问题不是很大,手臂上有一些软组织的挫伤,可能还有一些轻微的肌肉拉伤,不过考虑到黎先生你之前说的,病人差点坠楼,那么这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我觉得,病人在之前的过程中应该有受到一些惊吓,要是条件允许的话,我还是建议你陪在他身边,在一个比较安静和安稳的地方休养几天。”
……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微微俯下身,用手指撑着杨思光的眼皮,手电光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后他才收起手电筒,站直了身体。
然后医生才转头望向了房间一侧那神色紧张的男人,沉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听到杨思光没有什么大碍之后,黎帛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他甚至主动站起身来,一边仔细地询问了些照顾细节,一边殷切地将医生送出了病房。
病房外相当安静,装修也相当的低调奢华。
这里是医院不对外开放的高级病房区,如果没有楼下看守的允许,某些闲杂人等是不可能跑上来闹事的。
一想到事故刚刚发生时杨思光的母亲的种种行为,黎帛便情不自禁想要皱眉。
那个女人好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跟被他踢了一脚却还能吱哇乱叫的丁小龙比起来,杨思光可是差点就死了。
只要他再慢上一点点……也许只是几秒钟……
杨思光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黎帛又一次感到了后怕。
最开始,其实就连他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病房门合拢之后就只能隐隐听见些许含糊不清的对话声,音调很平和。
虽然不道德,但黎帛当时确实下意识地便细听了起来,但也只是捕捉到了类似“母亲”“家庭”之类的片段。
就好像杨思光跟自己的弟弟确实只是在病房里,进行一些非常友好而安全的对话一样。
然而,就那样站了没一会儿,黎帛就觉得自己胸口的纸人,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灼热。
“然后我忽然听到……黎琛的声音了。”
黎帛提到那个人时,不由自主抿了抿嘴唇。
“他当时好像喊了一声‘思思’,我当时就意识到不妙,不过等我再去开病房门的时候,发现门的另一侧好像有东西一直在抵着。我叫了好几个人帮忙撞门,最后才撞开。然后进去时就看到……事情差不多是这样。”
男人很平静地跟杨思光解释了一下之前的状况。
只不过,杨思光却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黎帛的心有点沉。
从黎帛带着杨思光来到这里之后,后者就一直处于一种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状态。
无论黎帛说什么,杨思光都只是沉默。
可是,他的这种木然,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导致的反应缓慢。
在来私人病区的一路上,黎帛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身侧杨思光正用一种格外古怪而审视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谈几百个亿的大单子,都不曾不成心律失常的男人,却在那种目光下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
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一些非常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就在下一刻,杨思光终于开口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你知道黎琛一直有偷偷买通我弟,然后,在深夜跑到我家……Mi奸我的这件事情吗?”
世界瞬间变得死寂。
黎帛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刻,完全冻结在了喉音中,化作一块沉甸甸,布满荆棘的冰晶,卡得他无法呼吸。
他张口结舌地望向了面前的青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没等他反应过来,杨思光又继续追问道。
“他是不是还在偷窥我。”
杨思光的目光扫过黎帛惨淡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从中吐出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单词。
“跟踪?”
“监视?”
“还是说,有在我家安装监视器?”
……
黎帛一声不吭。
但很显然,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被质问的人脸上逐渐褪去血色。
可质问者本人此时看上去竟然也摇摇欲坠。
“我一直很奇怪……”
杨思光低声呢喃道,声音嘶哑,仿佛每个字都浸着血。
“为什么你那么笃定黎琛不会对我做什么,是因为在你看来……他是‘喜欢’我的,对吧?你什么都知道,不然也不可能一口气就五百万帮我从乔姨那里买命。”
说到这里,杨思光扯了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知道吗?我这种家庭的人,要是毕了业,到了社会上,就算打一辈子工也不可能攒得起五百万。黎帛,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是在为黎琛赎罪吗?”
此时,黎帛终于挤出了一丝声音,只不过开口的那一瞬间,就连他自己也惊诧于自己声音里透露出来的虚弱与空洞。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黎琛他曾经跟我说过,他一直在努力地控制,他只是为了不去伤害你,所以才会做那些事情……”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黎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糟糕的辩解。
“事情真的不是这样——”
下一秒,他看见杨思光站了起来,然后,青年抬起手,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
一阵剧烈的酸痛瞬时从面中部炸开,猩红的鲜血在重击之下,直接从黎帛的鼻管中喷了出来。
黎帛在疼痛中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血沿着他的指缝不断往下滴落。
杨思光站在原地,这段时间的折磨,让他看上去好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以至于当他急促喘息的时候,看上去是那么虚弱那么可怜。
他就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黎帛脸上的血迹,拳头捏紧,然后又松开。
然后再次捏紧。
“思光……”
明明捱了那人一拳头,可是看到杨思光如今模样,黎帛的胸口却再一次泛起无法言喻的疼惜。
【我不仅仅只是想要弥补黎琛犯下的错。】
【我只是很心疼你。】
【我想让你……我想让你活下来。】
有太多的话充盈在胸臆间,可当黎帛想开口时候,杨思光硬邦邦地打断了他。
“滚——”
青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你听我解释……”
“滚远点——”
*
黎帛欲言又止,迟疑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在杨思光充血的瞪视中,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几乎是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力气瞬间从身体里褪去,杨思光控制不住地跪在了地上。
他明明已经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了,可人却依旧像是溺于深海中一般,无法呼吸。
杨思光觉得自己快疯了。
恶鬼缠上他的时候,并不仅仅只用了语言来诱导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肌肤相触的那短短片刻里,杨思光看到了太多的片段。
他当然可以说服自己,那一切都是恶鬼,为了迷惑人心而制造的幻象。然而他知道那都是真的。而黎帛在听到他质问后那愧疚惶恐的表情更是强有力的证据……那他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时候。被人以隐蔽的方式羞辱凌虐了很久很久。
最可笑也最可悲的一点是,黎帛竟然一直都知道。
而在这之前,杨思光曾经真的信任过那个男人,他甚至……
……
恍惚间,杨思光又一次想起了在乔姨卫生间因为停电而陷入一片黑暗之时。男人覆在他身上的双手,以及那浑浊的喘息。
“嗬……”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粗哑的呜咽。
【好想死。】
【好想去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就这样死去……】
【好恶心。】
……
就在杨思光濒临崩溃之时,手边的手机倏然发出了一连串的信息提示音。
杨思光这时候当然没有心思去理会手机,但是,手机里的动静却始终没有停息。
信息提示音之后便是微信的通讯。
无人搭理后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持续了许久许久之后,手机里再次传来了信息声,嗡嗡作响,终于烦到杨思光忍无可忍地拿起了手机——他原本是想将手机直接关机的,然而刚一拿起来,他就看到了信息的弹窗……
【杨思光,完蛋了。我好像拍到了灵异照片。】
【真的真的我完蛋了,黎神去世前,你刚好拍到了他的照片。】
【毕竟死者为大,刚开始我也没顾得上发,就在刚才我整理手机相册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你看看这几张照片——】
【图片.jpg】
【图片.jpg】
【图片.jpg】
【图片.jpg】
……
【我给别的人看,别人都说是假的,说我用AI生成了照片开无聊玩笑,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啊,我当时真的就是顺手拍了。你也知道的不是吗?你当时就在旁边,你看着我拍的!】
【我艹我现在真的快疯了。这段时间我都觉得好不顺,说不定真的是我招惹到鬼了。】
【求你了,思光你回我一下,我现在人都快没了你懂吗我快吓死了。】
【思光,看到信息回我啊。】
【你理我一下我求你了。】
……
那么多的信息,竟然全部都来自于许路。
而杨思光在看到那些信息内容之后,神色也是不由一怔。
确实,他记得的……黎琛出事前,许路刚好拍到了对方的照片。
可是,灵异?
鬼使神差的,杨思光点开了许路发来的照片——屏幕上浮现出黎琛身影的那一瞬间,杨思光觉得自己的胸口变得愈发憋闷。
明知道那个人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恶心事……
可在照片上,黎琛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特殊而耀眼。
熠熠生辉,英俊而冷漠。
明明是在人群中被抓拍的侧影,黎琛依旧显得那么鹤立鸡群。仿佛是人群中无冕的国王,轻而易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杨思光在最开始甚至都没有找到照片灵异的地方,直到他逃避式的将目光从画面正中心的黎琛身上移开……
然后他就发现在照片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大半个身体都被人群遮住了,他正直勾勾地盯着照片外的人看。
而他,长着一张跟黎琛一模一样的脸。
第66章
黎琛似乎正在对着图片外的他微笑。
这个念头闯进脑海的瞬间,杨思光再次哆嗦了起来。
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神经过敏了,他甚至看到那个多出来的“黎琛”似乎还在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轻轻地冲着他眨了眨眼。
那明明只是一道暗淡而又模糊的影子,然而,从那双浅金褐色的眼眸中射出来的视线犹如实质……
那是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杨思光陡然间反应了过来,在黎琛死之前的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某一个瞬间,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凝视着。
而他一直都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画面上会有两个黎琛?为什么其中一个,会那么令人作呕,那么怪异阴森?
恍惚间,杨思光想起了乔姨之前对他的叮嘱。
黎家这么多年供奉的恶鬼就是老镜仙……
而镜子……镜子是会反映出人影的。
许多模糊的想法逐渐在脑海中呈现,就像是一副被打散的拼图,杨思光越是着急,就越是拼不成完整清晰的图像。
就在下一秒,当杨思光再次定睛看向图像的时候,他惊骇地发现,照片上多出来的那个“黎琛”似乎离他稍微近了一些。
刚才那道诡异的人影也这么近吗?
近到好像他就在画面里,离他仅仅只有两三米的地方。
杨思光全身都有一些发冷。
他下意识的关掉了图像,以躲避对方那黏腻而专注的视线。也就在这时,他再次受到了许路的讯息。
【你看到了吧?】
许路问。
杨思光的呼吸一滞。
等等,许路是怎么知道,他点开了图像?
没等杨时光回应,又是一连串的信息挤进了杨思光的手机。
【你应该也觉得这东西非常诡异吧?】
【我也觉得很恐怖,我们两个见一面吧,见面才能好好聊聊这件事不是吗?】
不……我根本不打算跟你见面。
【那就说好了!(#^.^#)我们见面聊。】
明明杨思光已经在对话框里打下了拒绝,最后却怎么都没办法发出去。
相反,许路的消息源源不断还在正在往他的收件箱里挤。
【我马上就到,你等我。】
许路不对劲。
杨思光想。
或者说……
这个“许路”,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许路”。
杨思光心脏狂跳了起来。
他先是飞快地将许路的账号拉黑,然后再也没有理会许路接下来的一连串讯息——
【我到滨江路了。】
【我到迎宾路口了。】
【我过人民路天桥了。】
【我到花园西街了。】
……
杨思光脸色铁青地按下了关机键。
系统音发出了一阵悠扬的音乐铃声,伴随着机身的微微一震,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手机关机了。
病房里回荡着杨思光急促的喘息声。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害怕自己的手机。
然而,就当杨思光硬着头皮想要将手机丢远一点的时候。
理论上来说已经彻底关机的手机却再一次亮了起来。
屏幕上再一次出现了绿色的对话框。
【我到你病房楼下了。】
而不过半秒钟的时间,信息框便再一次刷新了。
【我到门口了。】
【思光,开门吧。】
杨思光条件反射地,用力地将手机摔了出去——
金属机声与墙面撞击发生了一声脆响,这一次终于彻底的没有了动静。
然而,在病房的门口,却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咚。”
“咚。”
“咚。”
……
然后,杨思光听到了一声死气沉沉的低吟。
“杨思光,开门。”
声音听上去的确实是许路的……只是不太像是活着的许路,在每个音节的间隙里都能听到一些含糊的喉音。
杨思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病房门。
房门底部的间隙里,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道暗影。好像真的有人正站在门口,用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的频率敲着房门,然后再用死人的声音同他开口说话。
*
在恐慌累积的顶端的那一瞬间,杨思光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瞟了一眼自己的床头柜,那上面正摆放着一只花瓶,花瓶里甚至还摆放着鲜艳欲滴的鲜花。他直接抽出了鲜花丢在地上,然后举起了那只沉重的瓷质花瓶。
紧接着他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门口,在一声又一声咚咚的敲门声,杨思光一把拉开了房门。
“滚远点——”
“黎琛你个死变态,能不能别他妈烦我了!”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咒骂,然后冲着门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花瓶。
然而落入他眼帘的却是只是一条空荡寂静的走廊。
门外什么都没有。
“……”
*
然后,原本已经被杨时光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在墙角深处亮了亮。
因为屏幕已帅被摔得粉碎,原本通讯软件绿色的对话框在这时候看上去,却呈现出浑浊不清的红色。
触屏功能应该也出现了严重的故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点开了许路发来的,最新的一条语音信息。
【“亲爱的,我进来了。”】
伴随着那一声带着笑意的含糊低语,一双灰青冰冷的手从杨思光的身后探了出来,然后紧紧地插进了他的指缝间。
花瓶摔在了地上,粉碎成一片一片的瓷片。
杨思光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紧,下一秒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而有力地摄住了他,将他一把举到了半空中。卡在他脖颈处的手是无形的,但是又冰又冷,带着致使的力量,它几乎都将他的喉骨彻底捏碎断断了。
“嗬……嗬……”
杨思光急促地挤出了几声哨音般的呼吸声。
但很快就连这种声音他也无法发出来了。
几秒钟时间,缺氧窒息带来的痛苦逐渐模糊了他的意识。
他的脸上倏然涨成了一片紫红。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用力地抠着自己的脖颈,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踢踏不停地双脚也尝试几次想要踩到地面未果后,也渐渐虚弱无力,最后慢慢垂了下来。
视野变得扭曲。
在灵魂即将脱离身体的那一刻,杨思光在模模糊糊中看见了自己面前的东西。
那东西一片死灰,像是尸体,又像是已经老旧褪色的蜡像。
它朝着杨思光咧开了嘴,浑浊邪恶的视线里满是贪婪和渴望。
【“思光……没事的,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了,你会跟我一起走的。”】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
在回光返照一瞬间的清明之后,杨思光终于彻底的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终于看清楚了恶鬼的模样,杨思光的视线逐渐染上了一团扭曲的黑烟。寒冷开始从骨髓中不断往外渗出,身体沉重得像是打湿了的面口袋,而他的灵魂却变得异常轻盈,好像随时可以脱体而出……
只有那双冰冷的。自始至终还卡在他的脖颈处。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灵魂的层面,它都不曾松开。
啊,这次恐怕真的要死了。
杨思光迷迷糊糊地想着。
可随即他就听见了一声古怪阴森的呜咽。他的胸口放置纸人的位置燃烧了起来,泛起了一股几乎能让他灼伤的滚烫。
“思……思思……&*……%¥……”
有东西。
有东西逐渐在空气中缓缓显现出身形。
杨思光又一次看到了那可怖的人形。
因车祸而扭曲变形的身体,早已被撕裂的四肢以及破裂的腹腔。死人毫无血色也难以做出任何表情的面颊。
杨思光看着被车碾过的“黎琛”带着满身鲜血慢慢攀到了恶鬼的身后。
两个“黎琛”的脸凑在了他的面前,几乎成了镜像,不同的是,一个完整无瑕,而另一个早已变形破碎,面目恐怖不已。
它们怒视着彼此,随即便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互相撕咬起来。空气中泛起一股浓烈的恶臭,那是鲜血腐烂后散发出来的特有味道。
鬼影在互相斗争中逐渐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
原本卡在杨思光脖颈处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松开了,杨思光掉了下去,他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可他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只能发出一声很低微的闷哼。
他看着恶鬼在尖叫,看着“黎琛”被恶鬼撕碎然后又再次幻化出扭曲的影子撕碎恶鬼。
恶鬼发出了愤怒咆哮,隐约间杨思光听见恶鬼的身体深处,似乎传来了咔嚓咔嚓的清脆断裂声。
眼珠,断手,内脏……
一切都像是雨点般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杨思光的视野被染得一片鲜红。
他努力集中精神,想去探寻究竟是谁占据了上风,然而视野中的黑晕变得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密集。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间,他看见了黎琛。
俯趴在地上,四肢断裂,只能用支离破碎的身体慢慢蠕动的黎琛。
早已死去的人,就那样慢慢地,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爬了过来,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殷红的血迹。
“思思……&*¥#……别怕……¥#……我……会看着你……”
“一直……*&%……看着……”
死者冰冷的双手轻轻抚上了杨思光的脸。异常笨拙地替面前的人类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
杨思光晕了过去。
第67章
那是一条狭窄而幽暗的走廊。
墙面非常的旧。
空气里沁着一股高温和雨水浸润后、透出来的潮气。
杨思光踩着阶梯,一步一步向上爬着。
血一般的夕阳穿过楼梯间的透气窗透了进来,将他眼前的阶梯都染成了恐怖的红色。
他能感觉到自己小小的心脏正在胸膛里飞快地跳动着,他整个人又恐惧又害怕。脚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挪不动。然而不要稍稍一停一下就能听见楼下有一道尖锐的女声冲着他发出冷厉的咒骂。
“杨思光你还在磨蹭什么——”
“没用的东西,就叫你去做这么点事,还在那里唧唧歪歪磨蹭个不停,你小心回家后我打断你的腿。”
“去,给我快点滚上去,把你那个没卵的爹给我叫回来!”
“看到那个狐狸精,你就去问她,问她怎么这么不要脸?怎么连你爸爸这种龌龊货都要!”
“你再去跟她说,要是下面痒就拿钢丝球蹭蹭,别老想着抢别人的老公——”
……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更加尖锐凶悍的咒骂。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正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尖叫,他一点都不想去——他根本就不想去!
但他又因为底下女人的存在,根本不敢停下脚步。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女人留在阶梯上的影子,它显得那么庞大扭曲,仿佛一个恐怖的怪物。
杨思光瞬间吓得打了个哆嗦。
当他再次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抽噎地站在了一扇斑驳破旧的大门前。
那扇门显得格外高,他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楚门牌号。
那种令他感到绝望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死死咬着牙关,小心翼翼地在那扇门前敲了敲。
……
“嘎吱——”
过了好一会儿,那扇门缓缓的被人从内打开了。
杨思光的心跳在这一刻快得仿佛能从喉咙眼里跳出来,然而,在下一秒他看见了一个瘦小干瘪的孩童,小心翼翼地从门后面探出了头来。
因为他实在太瘦了,瘦到两颊都凹陷了下去,因此孩童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金棕色的眼瞳让杨思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野外瘦到皮包骨头只剩下眼睛的流浪猫。
而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和恐怖,直到他对上杨思光,眼神中的害怕胆怯才慢慢褪去。
“思,思思!”
那张满是脏污的脸上甚至还闪过一丝惊喜。
只不过男童显然相当擅长察言观色,他很快就发现杨思光的神色不对,眼神立刻又暗淡了下去。
“你是……你是来找杨叔叔的吗?”
他非常小声地问道。
杨思光胆怯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便鼓足勇气想对着一片漆黑的房内,喊一声“爸爸”。然而在开口之前,孩童已经异常紧张地伸手过来捂住了杨思光的嘴。
“嘘——嘘——不,不要喊!”
孩童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还要一会儿才会出来。”男童声音低哑地说,“你要是现在喊出声来,待会儿杨叔叔出来又会打你了。”
杨思光没吭声。
孩童的目光凝在了他的脸上,片刻后,他的眼眶竟然也隐隐有些红。
“……阿姨打你了?”
杨思光点了点头。
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了怯懦委屈的呜咽。
“我,我不想来。我爸会打我我一点都不想来,可是不来我妈说要打断我的腿,说我没用没办法把爸爸叫回来,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呜……呜呜呜……”
越说杨思光便越是委屈,眼泪完全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而他甚至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
孩子用力地拉紧了杨思光的手。
“别,别哭,思思,别哭啊。”
他笨拙地说道。
“我妈今天也打我了,好疼的,”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肚子疼也挺好的,肚子疼就不觉得饿。”
杨思光这时终于停下了抽泣,他抽了抽鼻子,看着面前瘦的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童,抽了抽鼻子。
他年纪太小了,小到甚至不知道胸口涌动的沉闷感是担忧。他只能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才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都快要融化的奶糖,放在了孩童的手心里。
“这个给你。”
杨思光的声音细如蚊讷。
“我特意带给你的……下次如果你还是很饿就吃这个。我看广告上说了,一颗奶糖等于三杯奶,你吃这个就不会饿了。”
金棕色的猫眼里瞬间绽放出了璀璨的光亮。
明明不久之前两个人还在相对哭泣,可是这一颗奶糖却瞬间让两人重新开心起来。
“谢谢思思!思思你真好!”
“嗯。这个可好吃了!”
……
两个孩童不知不觉保持着手拉着手的姿势,慢慢地倚着门坐了下来。
房间里隐约能听见一些暧昧的呻吟水声,房外则是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
房子里没有开灯。
阴影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蔓延开来,就像是他们强行忘却的恐惧。
忽然间,杨思光感觉到被母亲扇到微微发肿的脸颊被人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依在自己肩头的男孩。
“怎么了?”
他问。
“要是……”然后他听到孩童轻轻开口道,“要是我能变得很厉害就好了。”
“是啊,如果你变得很厉害,就能有好多好多奶糖吃了——”
杨思光叹了一口气,深沉地说道。
但就孩童却用力地摇了摇头,他抬起手,再次抚向杨思光的脸颊。
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他的手变得比而且更加冰凉,凉的就像是早已死去了许久的尸体。
“等我变厉害以后,我就可以保护思思了。”
孩童的声音逐渐从稚嫩细弱变得阴沉沙哑。
“我想……保护思思……”
暗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包裹了两人。
杨思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孩童,终于想起来了。
啊,这不是噩梦。
这是……回忆。
很多年前,确实有那么一个下午。
当时每天都吃一顿饱一顿的黎琛曾经认真地对他说……
*
【我只%¥#@……是想(*&%¥……保护……你……】
第68章
“黎帛,我听说你最近跟黎琛很迷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关系很亲密?”
上午八点半。
天光早已大亮。
然而黎家当初翻修的时候依旧按得最老牌的形制,梁高檐深,一色的乌檀木家具,便是到了此时,厅中也是一片昏暗。
也许是因为黎琛的去世,黎帛在这里的地位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往日就算是他晚上在老宅这边过夜,第2天也会早早离家去公司处理事务,罕有被两位老人留在家里吃早饭的“殊荣”。
只不过对于此时此刻的黎帛来说,如今这顿早饭倒还不如不吃。
“那小孩是叫……让我想想,是叫,杨思光?”
餐桌上骤然响起的声音,让黎帛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盛着燕窝羹的汤匙很轻很轻地在碗边上碰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响。
顿了一秒后,他才抬起眼来看向主桌上的黎老先生。
就跟他记忆中的一样,老人依旧是那么一张耷拉着眼皮的长脸。
脸颊上倒是红扑扑的,乍一看显得气色极好,然而,黎老先生的皮肤总是会泛着一层蒙蒙的柔光,跟真正的老人比起来,他脸上的那层皮看上去倒更像是用蜡制成的。
在他身边坐着的人是黎太太,也许真像是旁人说的夫妻脸,她看上去也跟黎先生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相似。
正是盛夏时节她却披着一件很厚的山羊绒外套,肩膀耷拉着,整个人瘦得像是骷髅上覆了一层皮,眼皮低垂,一如既往的不发一语。
黎帛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见到黎老先生,后者便是这幅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好像丝毫未曾有过改变。当然黎太太也是这样。
黎帛听说,小时候自己看到他们的时,便会因为恐惧而吓得直哭,所以一直以来,这对老夫妇对自己都不太满意。
当然时至今日他早已不会因为那种恐惧而嚎啕大哭,只是……时至今日,一看到这对夫妇,他依然会感到自己心底深处有个角落,会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尤其,当“杨思光”这个名字,从那一张深红色,满是细细沟壑的嘴唇中说出来,那股寒意瞬间沁入了他的脊椎。只是当黎帛开口时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全然听不出丝毫慌乱。
“是的,还有一些后续收尾的事项需要……”
结果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便直接打断了黎帛。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沙哑。
“后续事宜?人都已经死了,该销毁的送去销毁,该抹掉痕迹的抹掉痕迹……该处理掉的人送去处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真的处理那么久吗?黎帛,我记得你之前可没这么无能。”
黎帛按在汤匙上的手指尖微微有一些发白,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是的,这次进度有些慢。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话音落下,老人又盯着黎帛看了几秒,蓦地,上一秒还在斥责黎帛的人,却在下一秒忽然对男人露出了一抹近乎慈祥的笑容。
只是,他这样的笑容,只是愈发让黎帛毛骨悚然。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老先生轻快地开口道。
“你有那个时间跟小男生厮混,不如赶紧去找人多生几个孩子,我之前已经挑好了名单,送到你的办公室了。你看一下就行。”
“……”
“那些都是本家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乖,要是顺利的话,家里就能多出许多血脉更浓的孩子。”
顿了顿,老人又悠悠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不喜欢生孩子,不过我们家是不一样的,黎帛,你应该也知道,老镜仙的堂口不能就这么空下来,不然圣仙怪罪下来,我们谁都承受不来。”
黎帛在这一次陷入了更加漫长的沉默。老人的眼珠子在薄薄的蜡黄色眼皮下转动了一下,那双死鱼似的瞳孔直勾勾地对上了男人。
“怎么了,不乐意?”
“噗嗤——”
没等黎帛回答,餐桌的另一端传来了一声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那是黎艾玲。
女人的身体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挂在硬邦邦的乌檀木明式座椅上,周身都是尚未褪去的浓重酒气。她显然是刚从酒吧回来就被管家逮个正着,强行拖到饭厅来的,脸上的妆都还没来得及卸,口红花了,一直蹭到了脸颊上,乍一看就像是她的嘴唇已经彻底裂开正在汩汩往外冒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黎艾玲吃吃笑个不停。
“他怎么可能会高兴,他一个死gay,看到女人硬都硬不起来,你让他去找女人像种猪一样生孩子,他能高兴得起来才来鬼——啊,不对,我家好像确实有鬼来着!”
随着黎艾玲的嘟囔,空气瞬间变得格外凝重。
黎老先生的脸看上去却始终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他望向黎艾玲的眼神看上去更加森冷了一些。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几秒钟,终于,黎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黎艾玲故意替黎帛出柜这件事——
“毕竟也是老镜仙当初就没看上的孩子,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
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了黎帛,黎帛面无表情。
“……到底不如黎琛那么令人满意。”
黎先生总结道。
说罢,他又望向了黎艾玲,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厌恶。
“你看看你这像是什么样子,每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艾玲这段时间多少也要稍微收敛一点,黎琛好歹也是刚死,你就玩得愈发没谱了。前几天刚替你把你玩小明星那件事遮掩下来,你呢?一脸理所当然。明明对家里一点贡献都没有,还这么肆意妄为。当初要不是你母亲拦着,光那件事就能让我直接把你打死了——”
“砰!”
黎先生这句话甚至未能说完,就被一声骨瓷破碎的声音直接打断了。
只见黎艾玲直接起身,掀起自己面前的餐盘便砸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双手撑着桌面,朝着黎先生的方向俯了俯身。
“贡献?你要我做什么贡献?我他妈要是够聪明了及时弄掉子宫,现在不还跟一头母猪一样,不停下崽给你那狗屎老镜仙当夺舍的对象……我图啥呀?”
“黎艾玲,你在发什么疯!”
老先生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忤逆。
那张宛若蜡像面举般终日不变的脸,这时终于多了些许变化。
黎先生神色变得一片死灰,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黎艾玲,却被直接被后者直接淬了一口。
“你个老不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老娘生了一个孩子给你们当工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奶奶的以后少来管我。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黎家欠我的,知道吗?!”
“你,你敢说我什么?!”
“老不死——怎么了?!好早我就想说了你们两个怎么还不死啊!”
……
……
……
原本肃穆而又寂寥的饭厅里,随着黎艾玲的发疯,瞬间变得一片鸡飞狗跳。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很快管家便匆匆忙忙带着一干人等及时冲进了饭厅,安抚下住了黎艾玲。
黎帛也不得不坐在现场,硬生生停过了这么一场狗血闹剧。
只不过作为黎家明面上的继承人,黎帛最终还是担负起了送老先生回卧室的任务。
*
与那位永远如同泥塑一般毫无波澜的老夫人不同,黎先生身上多少还有些许情绪的变动。
而黎帛也确实能看得出来,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气得不轻,回去的一路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都在不停微微颤抖,满是老人斑的皮肤皱巴巴的,就像是一张非常旧的牛皮纸一般,松松地包裹在老人枯瘦的骨架和单薄的皮肉之上。
“先生不用太生气,艾姨她……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她也不是真心想让你们这么生气的。”
黎帛说着毫无诚意的话,然后便在几个护工的帮助下将黎老先生送上了卧室的床。
黎老先生吸上了氧气,双手合十搭在身前,渐渐平静了下来。
老人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只剩下了一条虚虚的缝隙,似乎是快要睡着了。
可就在黎帛准备及时退下的时候,他的手却毫无预兆被老人一把拽住了。
“黎帛——”
老人喃喃道。
黎帛不由自主地因为老人掌心那冰凉而光滑的诡异触感打了个哆嗦,再低下头时,却发现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只不过,老人浑浊的瞳孔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些涣散,隐约间还有些白翳蒙在了眼珠之上。
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听上去格外陌生。
“你最好不要学那个孩子……艾玲被她妈妈宠坏了,我也没有办法管她只能随她去了。”
老人的表情十分古怪。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黎帛,老镜仙才是我们黎家的根本,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全都靠老镜仙的庇佑。如果不能让祂满意,祂一旦开始作妖,我们所有人都得死。祂其实也很想弄死我们,只是碍于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始终兢兢业业,恪守当年定下的誓约,血脉子嗣从来没断过,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包括你,黎帛,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你也有黎家的血,想逃也逃不掉的。”
“你看黎琛,镜仙是真的喜欢他啊。结果呢?现在还不是死了,所以不要乱来,黎帛。乱来不会有好结果……”
听到这里黎帛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立刻就意识到,黎老先生这时候肯定已经有些犯糊涂了,不然的话,老人绝对不可能在他的面前说出这么私密的话。
什么必须让老镜仙满意……不然全家人都得死之类的话。
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黎先生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便彻底陷入了安静。
护工们知晓他的脾气,这时候也早已退出了房间,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只剩下了黎帛和老人……
黎帛盯着老人满是褶皱松松垮垮的脖子看了好一会儿。
【“干脆就这样掐上去吧。”】
蓦地,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柔软而带着笑意的声音。
黎帛动作一僵。
【“他知道你和杨思光在一起的事情了哦。再这样下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会在你身上重复一遍呢。不是我说,那样真的很痛苦……非常痛苦。”】
【“所以干脆把他弄死了好了,没关系,不用怕,我会帮你的。”】
*
黎帛的指尖碰触到了老人毫无弹性的皮肤。
下一秒他猛地打了个机灵,然后倏然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已经虚虚地卡在了黎先生的脖颈处。
黎帛大吃一惊,猛然间向后褪去,眼角的余光中似乎有一道淡青色的影子飞快地窜进了套间内的卫生间。
有人看见了?!
这个念头闯进脑海的瞬间,黎帛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支从不离身的金笔。
对于他这个职位的人来说,有这么一只金笔实在正常,所以很少人会知道他的金笔笔尖是特质的,很好写,也异常尖锐,尖锐都可以随时划破某些人的脖颈——然而,当他追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卫生间内空无一人。
黎帛冷冷地环顾周围,装潢奢华的卫生间空间充裕却没有太多可以躲人的死角。
大概……是错觉吧。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他猛然转头却发现洗手台前光洁平整的镜子里,有道人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黎帛看。
那正是黎帛自己的影子。
黎帛忍不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隐约间,他觉得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了。
自己的眉目之前有这么森然吗?
表情……有这么怪异吗?
黎帛甚至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
明明就在几秒钟之前,他差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养父,但是现在的他却笑得格外愉悦。
……
套房的另一端,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发出了几声咳喘。
黎帛立刻便冷静了下来,然后重新收回了笔。
离开卫生间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洗手台前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平静淡漠的模样。
很好。
黎帛想。
然后转身离开了镜前。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镜子里的影像,并没有跟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影子”转动着眼珠子看着黎帛远去的背影。原本被强行按捺回去的嘴角渐渐的,渐渐的,又开始向上勾了一下。
*
黎帛越过护工的包围离开了黎先生的卧室。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背靠着走廊不自觉地长松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将肺里刚刚吸进去地那股透着老人衰亡绝望气息的空气彻底挤出体外。
而正在他准备找个借口及时离开老宅时,他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
透过窗帘望向楼下,他正好看见了那位刚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的女人,如今正一改之前的凶悍暴躁,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悠然自得地坐在中庭的喷泉旁抽着烟。
*
“在看什么?”
黎帛靠近的时候,看上去已经醉醺醺到不省人事的女人,却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黎帛走出门廊处茂盛的草木遮掩,来到了黎艾玲面前,紧接着便习惯性地微微俯身,冲着女人打了个招呼。
“艾姨。”
他小声开口道。
黎艾玲果不其然皱了皱鼻子。
“啊,这称呼不行,把我叫得太老了……”但很快,女人看上去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不过,唔,从年龄上来说,你好像确实别叫我阿姨来着,你好像也就比黎琛大了几岁……一岁还是两岁……”
“四岁。”
黎帛温和地提醒道。
黎艾玲在空中随意挥了挥手。
“噢,四岁……不过,没事,这也不是很重要。”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黎帛,“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女人用掌心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倒霉的便宜弟弟。
黎帛迟疑了一会儿没开口。
他其实不应该跟这个女人有过多的接触。
黎艾玲早就已经被酒精弄坏了脑子,情绪变化完全不受控制。
至少,医生们每次检查完她,都是这么跟他反馈的……所以这个女人说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信度,很有可能就是一顿胡编乱造。
然而,黎帛最后还是开口了。
“老镜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
黎艾玲顿时捂着嘴笑起来。
“老镜仙?怎么了,你对这玩意儿也感兴趣?我还以为,你对它不会感兴趣呢……真不愧是流着黎家的血的人,再淡的杂种也还是这幅模样。”
有那么一会儿,黎艾玲在提及老镜仙时候表露出来的极度厌恶,让黎帛几乎以为自己终将一无所获。
让他没有想到是,在这个早上,黎艾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好说话,而且极为具有耐心。
“什么老镜仙……噗嗤,祂根本就不是仙,是鬼,恶鬼。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女人喝了一口酒,幽幽开口道。
“我们黎家从清代开始就以养鬼起家。你说好不好笑,明明就是鬼,却偏偏要称之为‘仙’。那玩意儿本来是镇压在镜子里的恶灵,天知道我们家祖上,那丧了良心的东西,最后是怎么找到这么一面镜子的。反正,最后,先辈肯定是跟镜仙定下了协议,每一代,家里都要给这玩意儿提供自己的血脉子嗣,成为那老鬼的落身之处。然后就是开堂口,出镜仙,每日都在祈祷老鬼能尽心尽力保佑我们家繁荣昌盛荣华富贵……”
“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真仙从来不会开所谓的堂,也不会叫人出马仙,你说我们家的人不聪明吗?他们可聪明了,可偏偏他们就信了这镜仙的邪……一代两代……都坏掉了,都是一帮恶鬼……”
女人仰头大笑起来,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清晰可见。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醉眼迷茫地转向了黎帛,再次开口,却是直接跳跃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别的我也没法跟你多说,但艾姨有句话,你一定要听。”
女人凑到了黎帛的耳畔,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要是生孩子,就不要对他产生任何感情。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你生的孩子,那不过就是一具特意为恶鬼准备的容器而已。”
黎帛如置冰窟。
他忽然间想起了,黎琛之前一直向他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黎琛说过,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挤了另外一个人。
确实,随着年岁的增长。最开始到家时那个稚气胆怯的孩童,就在黎帛的观察中,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看到了他的所思所想,黎艾玲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神经质地睁大了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瞳孔一直在不自然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在看着黎帛,但更像的,是越过黎帛,看向了无尽的黑暗虚空。
“……那孩子现在总算也是解脱了,不用再被恶鬼控制着,做那些恶心的事情……不过,当然,也可能他现在还被锁在镜子里呢,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被锁在里头。你应该看到过吧,黎帛,你去过哪里,看到过那些鬼。它们都是黎家的祖祖辈辈,可它们在那里头,能做的只剩下尖叫哭嚎……那可是恶鬼,谁家的恶鬼会喜欢替人办事啊。祂们最喜欢的只有折磨那些灵魂,让他们痛失所爱,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着黎艾玲的神智变得越来越涣散,说话也愈发颠三倒四。黎帛按捺下胸口那股说不出来的阴寒恐慌。装作不在意似的,补了最后一句问话。
“可是黎先生跟我说,如果我们家不继续提供血脉让老镜仙开堂口的话,全家人都会死于非命。”
黎艾玲捂着嘴,眼睛瞬间笑成了两道月牙。
“没关系呀,我们家的人……全部死光了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不是吗?在这个家里,能活下来,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一个接着一个,手上全部都不干净。”
她声音在这一瞬,仿佛被沙砾打磨过一般,粗粝沙哑。
酒精的丹宁味从女人的口腔深处吐出来,化作一股近乎新鲜鲜血的铁锈味。
“你不也一样吗?”
黎艾玲盯着黎帛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黎帛的瞳孔瞬间变缩紧了……
他侧头避开了黎艾玲格外尖锐漆黑的注视。
“艾姨,我也是替人办事。我没得选的。”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但是黎艾玲已经没办法再给他任何的回应了,女人的目光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彻底涣散。
当仆人们发现不对赶过来,扶着她往房间走的时,黎艾玲一直在醉意中仰着头高声大叫。
“我们都会有报应的,我们全部都会有报应,放心,一个都逃不过,一个都逃不过——”
女人凄厉的声音不回响在树荫重重的庭院中。
明明是盛夏,周围却变得异常阴森寒冷。
黎帛按了按自己的额角,眼眶一阵胀痛。
从黎艾玲这里得到的消息,跟他之前猜想的大差不差差。
但之前的猜想归猜想,等真的听到有人开口坦诚家族内部那个可怕秘密。黎帛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和寒意。
……黎家到底有多少人,成为了所谓镜仙的傀儡?
黎帛甚至有些不敢想。
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年幼时也曾被人推进漆黑的地下室里,任由黑暗中贪婪而血腥的眼睛窥视,探究和挑拣。
那种彻骨的寒意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黎帛感到非常不舒服。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黎帛原本以为只是工作上的事宜,然而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的信息让他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黎总,经过详细的检查后,我们确实在丁小龙的身体里,发现了一个圆形不明异物。】
【图片1.pdf】
【图片2.pdf】
【图片3.pdf】
【图片4.pdf】
……
第69章
那是一枚铜钱。
铜钱的表面斑驳,血迹和铜锈暗沉沉地附着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早已看不出铜钱的年代和来源。
杨思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黎帛手中的铜钱,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在黎琛的葬礼上似乎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哦,是的,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上,眼睛的位置正好就盖着这样的两枚铜钱。
而就在杨时光精神稍微涣散的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颗莹润新鲜的眼珠——黎琛的眼珠——正静静地躺在黎帛的掌心,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他的呼吸顿时一滞。
好在下一秒,男人的手掌便骤然握紧,杨思光打了个冷战,倏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不要看了,虽然已经用朱砂进行过处理,但是你现在状态不好,阳火虚弱,而且还刚好是死咒的寄主,看太久很容易再一次被它餍住。”
黎帛的声音在床侧响起,音调压得很低,听上去甚至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杨思光能够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脖颈处层层叠叠的绷带上,想来他也已经知晓了之前在这间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杨思光又一次遭到了恶鬼的袭击。
一直到现在黎帛都感到后怕。
监控录像上,本应该在镇定作用下睡着的杨思光,却在看了一眼手机后,诡异地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在病房里逡巡了几圈后,青年竟然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那样活生生把自己掐到了休克。
好在医护人员赶到后发现他只是昏迷了过去,咽喉部又轻微软组织挫伤,倒是并无大碍……当然在黎帛眼里,这件事情可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轻微”,至少他冲进病房探查杨思光伤势的时候,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把原本驻守在住院部里看护的几个下属都吓得不轻。
而且也正是这一次杨思光的受伤,黎帛也再也顾不得之前两人之间那场尴尬而难解的冲突矛盾,就那样若无其事重新回到了杨思光面前。
“……抱歉,我知道你看到我,可能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面对杨思光,黎帛眼神微闪。
“但是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可以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开你身上的死咒。”
然后黎帛便拿出了刚刚从丁小龙身上取出来的“咒根”。
“我已经拍了照片发给乔姨了,乔姨说看上去应该就是这玩意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接到消息就在往这边赶了,待会她应该就能到。只要处理掉咒根,一切都好说了。”
杨思光因为脖颈上的伤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显得沉默寡言。跟黎帛目光对视时,杨思光的眼神也显得格外幽深冰凉,再不复之前的温顺和亲昵。
黎帛得承认,看到这样的杨思光,他的心一瞬间就泛起了细密的刺痛。
偏偏面上他还依旧要装成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
“至少黎琛再也不会纠缠你了,”说到这里,黎帛长叹一口气,不自觉捋了一把头发,“吓死我了,思光……我真的没想到,明明已经派了那么多人看着你,却还是出事了。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黎琛对你的执念已经扭曲到这种程度……”
“不对。”
杨思光哑着嗓子,很轻地打断了黎琛。
他此时说话应当相当痛苦,每个字说得都格外艰难。
但他依然坚持开口道:“这件事,不太对。”
之前经历的种种撞鬼事件太过于惊悚恐怖,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其中的怪异和矛盾点。
按照黎帛和乔姨的推断,是黎琛生前执念太深,以至于时候依然阴魂不散,想要通过下死咒这种可不的方式,将身为活人的杨思光从这个世界上带走,才有了之后种种事端。
可是,黎琛每一次出现都是一副残缺不全的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残魂,却竭尽全力,不断地提醒着杨思光,他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
之后更是化身黑狗,企图趁着杨思光不在的时候吞掉“眼珠”
黑狗死亡后,他又驱使丁小龙吞掉了咒根……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的父母没有回家,撞见了丁小龙生吃黑狗肉,到了第二天,丁小龙还会在家里吗?”
“乔姨也说过,咒根一定要在我的身上才能发挥作用。可黎琛恐吓我了那么多次,细究起来……他其实一直都是让咒根离我远点……”
“他真的是想要杀了我吗?”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只是想保护我……”
听到这里,黎帛感觉自左眼下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思光,你冷静一点,鬼怪说的任何话都是不可信的。人一旦死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执念,活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被鬼怪所迷惑,扰乱了心智之后你就更难跟恶鬼对抗了。更何况你之前明明已经遭受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黎琛差点就杀了你——”
黎帛忍不住提醒道。
他注意到了,在提到黎琛的时候,杨思光脸上的神色变得很奇妙,不再是一无所知时的怀念哀戚,也不是知晓真相之后极度的厌恶与愤怒。
杨思光对黎琛的感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不再是一味的抵触。黎帛本应该对此感到欣慰才对,然而这一刻他的心脏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变得异常沉重,连跳动都变得很困难。
尤其是当他听到杨思光的回应后,萦绕在心头的奇怪刺痛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可是,那真的是黎琛吗?”
杨思光异常沙哑地喃喃低语道。
像是在跟黎帛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眼睛的颜色,是反的。”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提了一句。
“什么?”
“那个真心想杀了我的‘黎琛’,虹膜的印记,跟黎琛是反过来的。它看上去就像是,黎琛本人的镜仙。”说到这里,杨思光猛然间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了黎帛,“黎家供奉的是‘老镜仙’,而我都看到了一个镜像的恶鬼,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黎琛根本就不想带我走,是那个所谓的‘老镜仙’想这么做的?”
“……”
“黎帛,老镜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给我下死咒的人,真的……真的是黎琛吗?”
在杨思光尖锐的注视下,黎帛英俊的面庞逐渐化作一尊苍白而凝滞的大理石雕像。
他回望着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并没能发声……
也就在这时,从他们两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需要知道咒根毁,你的命就保住了。像你这种小屁孩,无权无势,之后大概率也跟黎家那种地方差不多。你走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互相也扯不出太多关系了。”
杨思光和黎帛齐齐一震,一回头正好看见了门口伫立着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乔姨是怎么过来的。
女人还是之前那副模样,打扮的十分朴素,面庞黑红,身体健壮。乍一看就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农家妇人。
只是杨思光能感觉到,此时的乔姨,气息跟之前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变得更加强势,更加锋锐。
“……其他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换句话来说,跟黎家牵扯越少好。”
是错觉吗?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乔姨的视线似乎在黎帛的身上停顿了一瞬。
……
如果在这一天之前,杨思光大概会毫无犹疑地接受乔姨的安排——毁掉那可能会招惹来恶鬼觊觎的咒根,解开死咒。
然后,将对那个人的一切憧憬亦或者是愤恨,都压制在灵魂的最深处,从此之后再不会想起。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接受那样的结果了。
至少他不可能让自己彻底的忽视掉黎琛可能的守护。就那样默认一切的痛苦和诡异事端都是黎琛作祟,接着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归因于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杨思光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在死后残缺不全却依然努力想要保护他的人,会在生前对他做出那么可怕的行为……
*
“所以你觉得,不是黎琛,是老镜仙。一切都是老镜仙所为?”
听到杨思光紧张而坚定的再次询问后,乔姨盯着黎帛递给她的铜钱看了好一会儿,竟然也不显得惊讶。
“嗯。不然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我都跟你说过了,解不解释得通也没有什么意义,你现在真正需要做的,就是解咒,然后就可以彻底跟这件事情划清关系。我甚至建议你毕业之后找个远方的城市工作,不要再回来了——”
杨思光嘶哑地开口:“乔姨,道理我都懂,逝者已去,所以就这个没有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如果黎琛只是想保护我,那么到底是谁在给我下死咒……”
“应该是黎琛家那两位……黎先生和夫人,他们做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黎帛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喃喃开口道。
杨思光愕然地转过头望向了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黎帛看向杨思光,瞳孔显得黑洞洞的,透不出丝毫光亮,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然而最初杨思光看见的霸总气质这时早已偏偏碎裂,留下来的只剩一片颓然。
“我早该想到的。”黎帛幽幽说道。
一直以来黎帛在黎家的身份都相当的尴尬。最开始老夫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还会生下一个孩子。
在黎艾玲脱离家庭之后,两人膝下无子许久,最后通过各种方式筛选了许多旁系子嗣的生辰八字,这才选中了黎帛。只是黎帛虽然生辰八字符合他们两人的要求,身上的血缘其实却已经很淡很淡了,再加上小时候的黎帛直觉极准,每次一看到那两人便会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也就是因为这样一直被夫妻两人心中诟病。
等黎帛完好无损从地下室归来。那两人对他就再也不曾亲近过。
尤其是几年后,他们便得知黎琛的存在。
他们嫡亲的外孙,而且八字比黎帛还要完美,最重要的是,镜仙也喜欢他……
“一直以来黎家都会用自己家的血亲作为镜仙的落身,这有点类似民间出马仙,但是黎家镜仙的效力却远超寻常‘仙家’,只要家中有落身,可保家中财运滚滚,权势滔天,万事顺遂。不过不知道为何,就算在讨镜仙的喜欢,落身都活不过30岁。我还记得,黎琛刚成年,家里人就已经在准备他的联姻事宜了……那两个人,比任何人都要渴望黎琛能够尽快生下新的血脉。”
听到这里,杨思光的脸色已然变了,他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之后发生了什么。
而不出意外,随后他便听到黎帛继续说道。
“……但是,黎琛他不愿意。”
“或者说,黎琛身体里,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显得非常不愿意。黎琛因为这件事情跟先生和夫人闹得非常僵,他说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跟任何人的亲密接触,他还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之后也有人反馈过来,说黎琛他……他对杨思光,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情。”
说到这里时,黎琛顿了顿话头。
似乎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犹豫过后,他还是垂着眼皮,毫无起伏地开口了。
“这件事情因为关系到继承权,很多细节,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黎琛跟先生夫人闹了好几场大的。就这么一直闹到了大四。其实,他做的那些事情原本并不被先生还有夫人放在眼里。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行为却变得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匪夷所思。”
黎帛说的,显然便是黎琛之前做的那些挑战法律和道德底线的事情。
“如果只是在下半身的事情上乱来,其实家里不会太在意,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黎琛为之发疯的一直是同一个人。而且情况还有点愈演愈烈的迹象。之前甚至还有狗仔拍下了黎琛三更半夜攀爬居民楼外墙的照片,最后被我们强行压下来了……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到了最后,先生和夫人,便想到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掉你这个隐患吧。”
“可是。到了最后死的人明明是黎琛,不是吗?”
杨思光声音有些颤抖。
他说出的虽然是疑问句,但时心中这时候却早已给了答案。
“……为了你,他大概什么都愿意做吧。”
黎帛声线低沉,幽幽应道。
*
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间病房。
这一刻,房间里甚至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杨思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黎帛能听到杨思光正在用力吸气,也许他是想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只不过从结果来看,他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原本就因为之前的事情显得病弱纤细,这时候看上去更是摇摇欲坠。好像风一吹,他便能化作一团轻飘飘的齑粉,彻底散去了。
“……他很聪明的。”
蓦地,房间里响起了杨思光的轻声低语。
“他怎么可能那么傻?我跟他也不过就是儿时好友,他根本就没必要……没必要这样。所谓的儿时誓言我都已经忘记了,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还那么死板记着早就不值一提的约定?而且他之前明明对我那么冷漠。如果他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直要到死了以后才让我知道这些……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恶……”
杨思光语无伦次,与其说他是在向人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而他越是说,黎帛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酸涩沉重。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已经快被镜仙替代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口了。
黎帛的脑海中闪现出今天白天黎艾玲曾经对他透露的那些信息。
“……跟你保持距离,对你冷漠,本身也是一种保护。思光,他一直在非常非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也没有办法。”
从喉咙中挤出去的声音变得虚幻,仿佛身体里一直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替代了黎帛本身的灵魂,正在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过往。
只不过,他越是这么解释,杨思光的表情就越是难看。
而就在气氛已经凝重到所有人都无法喘息的时候,乔姨终于按着太阳穴,打断了那两人的对话。
“够了!”
乔姨声音冷厉。
“这些小情小爱,你们完全可以之后再讨论。”
说着,乔姨抬起了手腕间的表,将上面的时间展示给了两人看。
“但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你们两个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能就会误了开坛做法的时间了。死咒如果解不开,你们再想继续讨论这些生生死死谁爱谁谁不爱谁的话题,也就只能去烧纸聊了……”
乔姨翻了个白眼。
“现在,最重要,有且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毁掉咒根。”
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乔姨已经一个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他。
“行了行了,知道你难受。可你想想看,黎家那个臭小子,人都死了还想要保护你,不就是想留你一条命吗?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打算浪费掉?我跟你说,被镜仙控制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投胎的。人家倍受折磨就图这么一件事,你还要辜负他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杨思光的身体瞬间僵住。
而乔姨也抓紧时间,解开怀中朱砂的包装袋,食指沾了沾,便在杨思光的眉心,胸口,和手腕等处涂抹起来。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凛然的威势。
随即,乔姨直接拖来了一张医院里非常寻常的折叠椅。
她将随身携带的小坛子,香炉和蜡烛,挨个儿摆放在了坛子的面前。
做完这些后,乔姨领着杨思光和黎帛上前,各自在她带来的“圣仙”前用力拜了拜。
那枚铜钱,被乔姨裹上了黄纸,直接塞进了香炉内。
而她自己则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铜钱剑,刺破一张黄纸缀在剑尖,点燃后便在杨思光的头顶肩头,不停地戳刺起来。
也不知道乔姨究竟是燃的什么香,很快,病房里便充斥起那股浓烈的香气。
袅袅的白烟倏然填满房间,就连家具的轮廓都变得有些许模糊。
原本近在咫尺的三人,这时看着也像是中间隔上了一道半透明的墙,彼此之间都变得有些遥远。
就在这时,乔姨高高抬起剑,对着黎帛便开口道。
“待会儿恶鬼肯定会出现,乱人心智,好阻止我毁掉咒根。你给我按着杨思光,别让他乱动,听见没有?!”
黎帛听闻瞳孔微微一紧,随即直接上前,伸出胳膊,从背后卡住了杨思光纤弱的身体。
杨思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耳侧却在此时落下了黎帛微凉的吐息。
“乖一点……别怕,很快就会结束的。”
也许是因为同样流着黎家的血,在这一刻,黎帛的声音竟然完美地跟记忆中黎琛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杨思光的瞳孔微微晃动,眼神也不自然地涣散了一瞬。
此时乔姨已经开始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在坛前不住颤抖乱舞——蓦地,她一抬手,剑尖直接指向了杨思光。
杨思光瞬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姨一个转身,跪倒在了小坛子前。然后乔姨高高提起手中的铜钱剑——“噗嗤”一声,剑尖一下子,便刺进了那只小小的盛放着铜钱的香炉内。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香炉中喷涌而出。
香炉内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般,汩汩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黑血不断涌出,最后甚至从香炉的炉口满溢而出,滴滴答答,不断流淌而出。
不多时,那血液竟然在地上汇集成了浅浅一层,空气里,血液特有的腥臭气息,也变得无比强烈。
就连病房里的灯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明明灭灭,飞溅的血点落在灯管表面,房间里的光线也染上了一片猩红……
眼前的场景再恐怖不过,也再奇诡不过。
杨思光眼前陡然间浮现出了一片支离破碎,扭曲浮动的幻象。
幻象中有人在痛苦呜咽,也有人在高声尖叫。
杨思光刚想看清楚那些幻象,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耳侧却传来了一连串神经质的低语。
再睁开眼时,杨思光发现……
自己正出现在一片寒气彻骨的黑暗中。
黑暗无边无际,宛若深海。
而整片空间里,唯二的存在,便只有他……以及他面前的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的另一边站着一个满脸沟壑,神色扭曲的枯槁老人。
老人正跪在镜子前,用力地磕着头。
“求您了,圣仙显灵!求求您祛除那孩子的妄念,求求您杀掉那个叫杨思光的男狐狸精。”
她空洞的目光仿佛真的能穿过镜面,直视镜子后面杨思光脆弱的魂体。
“他不能活着,他必须得死……不然黎琛一定会跑,就跟艾玲一样……他们最后都会被拐跑……不能这样,圣仙大人,我已经失去一个乖女儿了,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只要他死了就可以。”
“死了一切都没问题了,到底都是我家的孩子,那些坏东西死了,他们就知道回家了……”
那种极致的缘分,让杨思光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他一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纪念,背脊却直接抵上了一片冰凉的腐一般的躯体。姜思光猛然间打了个哆嗦,发现藏在自己身上的双臂已经变成了。两条清白腐烂的双手。
【“嘘——别怕。”】
他听到了黎琛在笑。
但那声音显然不是黎琛本人发出来的,因为真正的人类,根本没有办法发出那么怨毒而可憎的声音。
杨思光背后寒毛倒竖。
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要躲开左耳处那个男人令人作呕的吐息。可就在下一刻,他的右耳耳垂却被人轻轻的咬了一下。
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耳畔吃吃冷笑。
【“躲什么啊,之后你可是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最好早点习惯。“】
是第二个“黎琛”……不,是第二颗头颅,恶鬼的头颅,搁在杨思光肩头轻声呢喃不休。
杨思光的身体就像是被施展了石化一般,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一动都不敢动。
不受理智控制的恐惧,在他身体各处沿着神经不断蔓延开来。
杨思光已经可以感觉到,缠绕在他身上的手臂正在逐渐变多。
就像是曾几何时,他做过的某个噩梦一样,黑暗中越来越多的手臂不断探出,层层叠叠,覆盖在他的身上。
黑暗中形态各异的脸,背后是却是同一个主人,而他们此时正不约而同的,贪婪而黏腻地盯着杨思光。仿佛可以直接用视线化作实质,一点一点拨开脸色苍白的青年身上所有的附着,然后它们便可以尽情地缠绕,玩弄和折磨这脆弱的灵魂。
而杨思光的彻底的僵硬,毫无疑问,取悦了黑暗中某个不可直视的存在。
一只手。
细长,柔软,蛇一般的身躯上覆盖者青灰色的皮肤。
就那样慢慢地越过杨思光的肩头。探伸了过去,它穿过了镜面,直接按在了那位憔悴不已,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头顶。
【“嘻嘻嘻,好呀。”】
杨思光听到身后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但紧接着,另外一道充满了抗拒的呐喊同时响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我不允许!”】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绝对不要!】
杨思光周身一震,他能听出来,这扭曲到已经不似人声的呐喊,反而来自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
下一秒他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杨思光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一片黑暗的世界。
他站在了一间装潢奢华,光鲜明亮的更衣室中。
他正站在穿衣镜的面前,身形挺拔,唇角带笑。
然而,镜子倒映出来的青年,却是脸色青灰眼窝凹陷,神色间只有崩溃的绝望。
那是……黎琛。
杨思光直直地望着那个黎琛,后者的痛苦是那么显而易见。
【“求你了,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你有那么多灵魂了,你根本就不缺这一个……你放过他,求求你了……求求你……”】
真正的黎琛,正趴在镜面的后面,苦苦哀求着镜前的人形。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一切,我求你放过他——”】
随后杨思光听到“自己”笑着开口了。
“哦?什么都给我……包括身体?所有的身体?”
听到这句问话,镜子里的青年表情瞬间冻结。随后,极致的绝望填满了他金褐色的眼眸。
【“不要……”】
“你好好想想吧。”
“术法已经成功过了,可爱的思光马上就要死了。”
“你看,其实你怎么选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根本就不用那么难过啊。要么就把身体彻底让给我,这样的话,他应该还能活一段时间,唔……我会好好的品尝他的。”
“不然,就让我把他带走好了。放心,就算是到了我的世界,我依然会对他很温柔的。”
“毕竟,我也真的很喜欢他啊……”
“哈哈,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要以为,你每天利用我的能力,借着镜子偷窥他的时候,我不知道吧……托你的福,我可是看了很多很多,非常美味的画面呢。”
“思光,真的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人声……
杨思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暑气四溢,盛夏的那个傍晚。
“喂,看看看,那边,是黎神呢……”
他听到许路的声音。
然后他愕然地抬起了头,刚好看到人群彼端,那个高大英俊的青年。
不同的是记忆里,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个傍晚,黎琛只是瞟了一眼他便飞快地转开了眼睛。
而这一次人群中的黎琛却直勾勾地,专注地看着他。
然后,男生忽然微微偏过头,冲着杨思光笑了一下。
平滑光洁的肌肤随着他的微笑逐渐开始剥落,露出了那里遮掩不住的尸斑,清澈的眼眸化作了干瘪的眼珠在黑洞洞的眼窝中腐烂……
然而,黎琛在这一刻的笑容依旧无比灿烂。
【“没事的。”】
【“看,我会保护好你的。”】
恍惚间,杨思光听见了他对自己说。
下一秒……
“咔嚓——”
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幻境中黎琛的微笑,跟现实中乔姨的铜钱剑一同碎裂,纷纷落在了地上。
第70章 【调整了章节顺序】
*
据说。原本丁小龙送去检查的时候,扫描了好几次都没有扫出他腹中有任何的异样。
直到一道虚幻的身影,出现在医生身侧,伸出了青灰,带着尸斑的手,点向了屏幕。
然后他们才发现丁小龙胃里的铜钱。
而那道身影哪怕到了很多年后,始终是那家医院里经久不变的怪谈之一。
*
黎琛幻影消失的那一瞬间,杨思光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个人伸出了手。
他徒劳无功地想要抓住逝者散落的虚影,然而随着幻境的彻底消失,他唯一抓住的,却是黎帛那宽厚而略显粗糙的手。
“思光?!你怎么样——”
黎帛一脸紧张地盯着杨思光,过了好一会儿,杨思光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脸颊湿漉漉的,早已哭得不能自己。
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这种表现实在是有些丢脸,但杨思光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像是落水者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他只能攀在黎帛的臂弯上,嘴里不断地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得救他,我得救救他……”
青年的牙关咬得喀喀作响,明明已经解开了死咒,整个人报上去却像是一团冰。
黎帛不自觉的收紧了自己的臂膀,然后又听见杨思光继续道:“……我得杀掉镜仙。”
男人动作顿时一顿。
杨思光的声音却逐渐变得冷静和确定。
“没错,我必须得这样做。”
不然的话,黎琛就将一直在困在镜子深处,被那只生性恶劣的恶鬼囚禁凌虐,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这就是不久前的那个傍晚那辆车最终撞向的人不是杨思光,而是黎琛的缘故——为了能够让杨思光活下来,那便是黎琛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
“杀了老镜仙?救出黎琛?你们这两个……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过……
很显然,对于乔姨来说,杨思光的决定完全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性。
“为了以防万一,乔姨还是跟你们说一声哈,我就是出马仙,我不是真的神仙?!”
女人原本因为开坛施法完毕而略显苍白的脸颊,现在黑得简直就像是抹了锅灰一样。
她双手叉腰,眼睛圆睁,就那样狠狠地瞪了黎帛一眼。
望向杨思光时,她也显得很是没好气。
“……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小屁孩,才敢说这种鬼话。知不知道黎家老镜仙是什么?人家敢说自己是仙,自然是有祂的道理的。黎家从清代就开始供奉的仙家,这么多年来,舍了多少血肉,布下多少因果,才勉强供了这么一尊仙家在家里。”
“我敢冒着风险来替你们化解死咒,已经是烧香拜佛,不晓得跟我家圣仙说了多少好话这才勉勉强强成事。可这也是冒了巨大的风险的!结果呢?你们来给我玩这出?说什么彻底的老镜仙……你们肩膀上长的那坨东西是什么?面片汤还是脑子里进蛔虫了?”
乔姨气得不轻。
说到冒火处,她干脆一个转身,直接把带来的家伙夹在胳膊肘下,然后便径直朝着病房外走去,看着像是准备直接闪人。
黎帛原本已经被乔姨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却不由自主张口喊了一声:
“乔姨——”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乔姨猛然扭头打断了他。
“别叫我乔姨,也别报那什么该死的价格,我反正是不准备拿你这笔卖命钱。你价格开太高,我听着心里难受。”
黎帛却是摇头。
“没,姨,我没打算给你开价码,我也知道让您帮忙处理了死咒已经是您人好心善了……我就是……我就是拜托您,想想我妈。”
男人声音沙哑,提及过往时音调异常暗沉。
“你就当看在我妈的份上,给我们点提示就好。到时候要是对付老镜仙,我们不劳您动手我们自己了。是福是祸都归我们自己承担。”
杨思光显然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尤其是听到黎帛忽然又提及母亲更是一阵心惊。
“……”
而乔姨则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看得出来她的牙关咬得很紧,以至于腮帮子上的肉都在微微跳动。
“黎帛你个化生子——”
半晌,她咬牙切齿地骂出了声。
一旦提及黎帛的亲妈,乔姨就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腿。
昔日相依为命的姐妹两个,曾经也是手拉着手说着什么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的傻话。
结果其中一个跑去跳了大神,另外一个则鬼迷心窍,嫁入豪门之后又不顾阻挠,削尖脑袋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去给别人做养子。结果等到孩子被人关在地下室里生死不明时,当妈的这才醒悟过来,又哭哭啼啼地回去找了老姐妹。
黎帛不知道自己血缘上的亲妈最后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让自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那间地下室。只知道那件事后没有过多久,女人便非常离奇地去世了。而乔姨从那次斗法后,对黎家完全是退避三舍,再不敢招惹半分。
她从不说,可黎帛知道,母亲的死已是乔姨内心隐痛……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拿母亲的去世说事,然而,此时他却没了别的办法。
“……这样说起来,我妈应该也是被镜鬼杀死的吧?”
黎帛声音沙哑。
“黎帛?”
杨思光的表情凝住了。
他忍不住用力握紧了黎帛的手。他确实比任何人都渴望消灭镜仙释放出黎琛的灵魂,但是黎帛的反应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他本来是想着如果不行,他就自己来求乔姨。他并不想把黎帛也牵扯进来,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扯到对方的往事……
黎帛只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并没有回应杨思光不安的注视。
“我不是为了杨思光才求你这件事的。”
男人说道。
“我只是觉得……觉得这样下去,其实挺没有意思的。你看,黎琛死了,那两个老东西现在又开始催我结婚想让我生孩子去喂养他们养的恶鬼。如果这次继续退让的话,将来我孩子的孩子,以及更多的血亲……都将被填进黎家那个鬼窝里。我也累了,乔姨,你就当时救人行善,只需要点一个方向给我们就行……”
听到这里,乔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有些颤抖。
她直勾勾盯着黎帛,表情异常凝重。
“你们这真的是在发疯。”
她喃喃低语道。
“你以为之前就没有人想过要动黎家的家仙吗?结果连黎家大门都进不去,还没来及做什么呢,人就一个一个全死了,死得那叫一个千奇百怪,能留具全尸的已是道行高的了。那玩意儿最是阴邪不过,你们想消灭它,呵,说得简单,普通的开坛施术都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毁掉那位在人间的本体。”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来回扫过了面前两人。
“……别以为这件事有那么简单。这世上但凡是一面镜子,都有可能是祂的本体,你们想找,怎么可能找得到?就小杨身上的死咒咒根,如果不是有其他的鬼魂指点,你以为你能看得到……做梦去吧!”
最终,她的视线,彻底停在了杨思光的身上。
“乔姨?”
“乔姨……”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黎帛和杨思光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只是一个惶恐,一个却是平静。
“镜仙那东西,是真的……很喜欢小杨呢。”
乔姨没有理会那两人,自顾自地喃喃说道。
“以祂以往阴邪诡恶的脾气,若是对付寻常人,哪里用的着那么迂回婉转的方法?对待小杨时却是各种幻境噩梦轮番上阵,不到万不得已竟还真没怎么直接对人下手,”乔姨一字一句地说道,“怕是夺舍那个叫黎琛的孩子时,多少也受到了点影响吧。”
“您的意思是?”
听到这里,杨思光心头微微一动,说不上到底是恐慌还是紧张,亦或者是些许欣喜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与之相对的,则是黎帛愈发难看的表情。
“你得到祂身边去。”
乔姨幽幽叹道。
“你得让镜仙把你带走,带到阳世以外的世界去。到时,我会给你备一把剑,你要是运气好,可能真能把祂给灭了。只是我话也撂在这儿了,这法子成功的机会不大。镜子那边就算是祂的地盘,就连地府阴间的人都管不了那里,祂在那里,跟真仙也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你要是运气不好,没来及动手就被镜仙发现,下场大概比死还惨。说真的,你要是死了,好歹还有个轮回转世,可要是落在那东西手里,那你就永生永世都再也逃不了。你说黎家那些人,多少也是享受了荣华富贵,承担家族共业落到那般下场,也是无可奈何。可你啊,小杨,你真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没错。”
在一旁点头的人是黎帛。
“思光,这件事之后就跟你没关系了,你不要再管了。黎琛的话,我来想办法我可以去——”
“你去?”
乔姨对着黎帛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算什么?我说的这法子,有个大前提便是镜仙稀罕小杨。至于你?人家赶紧把你灭了眼不见不净还来不及呢。”
“可是……”
杨思光抬起手,虚虚搭在了黎帛的肩膀上,稍微一用力,便将男人的身体往身后拨了拨。
他没给黎帛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乔姨,这个方法要是能行的话,你看怎么安排比较好。我可以的。”
“思光!”黎帛急急喊了一声。
乔姨抬手按了按眉心,显然很是头疼。
“我还是最后劝你一次,不要参和这事。你要是真的打算去,相当于我之前帮你的功夫全白费,而且你这条命估摸着就要搭在那里了,早知道如此,我真的懒得费这个神——”
这句话说的确实有些重了,显然乔姨心底还是在生气。
“是我对不起您。”
杨思光开口道。
随即猛然低下身,跪在了乔姨的面前,用力地给乔姨磕了个头。
“可是……可是黎琛他,真的太可怜了。”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就那样丢下他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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