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又想赢几场?”
总算要回自己肉身的奚临活动着臂膀的筋骨,有点习惯了她的异想天开,“我先说好。”
“五十以内的高手大多身经百战,不是你随随便便苦练一两日就能应付的,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谁料瑶持心却道:“我不是为了大比的名次。”
她神采奕奕,“我是自己想要修炼的,想重头开始稳扎稳打,不依赖丹药外物的那种。”
奚临的眼角微微睁大,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不解地开口:“师姐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避免被人一剑捅死。
不过个中因果不便对他明说,于是瑶持心退而求其中,选择了屈居第二的理由:“因为被师弟附上身后的我真的飒爽极了,超凡脱俗,风华无双,我好喜欢!”
奚临听完就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侧头,将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似乎是借此短暂地平复眼底的情绪。
等他转过眼时,已没事人一般不紧不慢道:“太宽泛了,修行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开始,凡事总要有个大致的方向。你先给自己立个合适的目标吧。”
师姐略作思考,星眸中立刻斗志昂扬:“我要能开启镇山大阵!”
奚临:“……”
他眉梢抽动了两下,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对你来说太遥远,换个近一点的。”
瑶持心只好道:“那就超越师弟!”
他一言难尽:“再近一点。”
“……打败白燕行!”
“再近一点。”
“玄门大比前十!”
“再近。”
大师姐终于出离愤怒:“到底有多远啊,我是在八荒六合的彼端吗?!”
“凡人寒窗苦读尚且屡试不第,何况是修仙。”奚临摸出自己的须弥境,“让你立目标不是让你做白日梦。
“符阵,丹道,术法,驭兽……修士都有一条毕生将去摸索探寻的路,而人的精神力与灵力是有限的,大道却有三千,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走不到终点,更别说兼顾了。只有天生神识强大的可以双修两道,诸如贵派的林朔师兄,但也已是极限。”
“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学得五花八门的下场就是整体平庸。”
他说,“师姐,抛却从前,你现在有自己想走的道吗?”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剑修!”
她意气飞扬地抬头:“我要走剑道!”
剑道浩瀚无双,能登云凌霄,踏破苍穹,天地无不可去之处。
对面的奚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心累地挥走了大师姐的意气:“不行。”
“为什么又不行了。”瑶持心不禁抿起唇,“我难得认真一回,你就不能不泼我冷水么?”
“我说不行的意思并非是指你毅力不行,是你做不了剑修。”师弟示意她那一屋子的丹药和修炼器具,“修剑道之人极少依靠外物,讲究的是返璞归真的勤奋与自苦。你吃药都吃到了朝元境界,体质早不适合练剑了。”
她遗憾地噘嘴叹气:“那好吧……”
不过这种从头开始的氛围依旧给了大师姐莫大的兴奋感,仿佛自己行将突飞猛进,焕然一新。
做不了剑修,走别的道也行啊。
符阵能够控场,驭兽人多势众,丹道也不错,像雪薇那样到哪儿都备受尊敬,法修的话……战斗力向来不输剑修。
瑶持心跃跃欲试:“我除了练剑,其他都可以吗?”
奚临正从须弥境里摸出一件测仙根的法器:“驭兽会麻烦一点,好在瑶光山上的仙兽大多温和,只要你的根骨属性不是五行全满的废根,都可以。”
他末了问道:“师姐的仙根是什么属性?”
大师姐乖顺地端坐着如实回答:“五行全满。”
奚临:“……”
青年头一次感觉到人生举步维艰,缓缓地垂首用五指抚住眉心,唇边叹出一口惆怅万千的气。
随后他竟有些麻木地习以为常,很快就振作着抬起眼皮。
“那你没得选,驭器道吧。”
瑶持心白高兴一场,义愤填膺:“这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
奚临也没有办法,他生平罕见这种所有路都被堵死的资质,能出现在仙门里实在是个奇迹。
大概还得归功于她那舍得砸钱砸灵石的父亲,否则连入门都难。
他算是明白瑶掌门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放任自流了。
“五行全满你修别的道皆是事倍功半,术法水平顶多止步于筑基,唯有驭器门槛低一点。
“法器不挑根骨灵力,境界到了就能用。”
大师姐已经抱着百折不挠的信念打算让自己重获新生了,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得干回废物道的老本行,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嘲讽,想想就有些低落。
她那好不容易上头的热血一再受挫,至此已快凉了大半。
也明白了原来人并不是想改变就有那么容易改变的,不是心态从散漫变得勤奋就能让百无是处的草包摇身一变,成为无所不能的当世大家。
光是现实的阻碍都残酷得一重更接一重,而这还仅是开始。
奚临明显觉察出她心绪的起伏失望,跟着在四下缄默的空气里安静片刻,而后忽然摁着膝站起身。
“师姐很看不起驭器道吗?”
瑶持心心不在焉地想,这还用问?
嘴上嘟囔:“那不是你们老叫‘废物道’‘废物道’么。”
奚临听完她带着抱怨的话,语气平平正正:
“驭器道被人称作废物道是因为毫无实力,只依仗法宝坐享其成的富贵闲人太多,却不代表这一道全是酒囊饭袋。
“普天之下,能将法器运用至出神入化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的不如,只是在你的认知里所能见到的高低悬殊。”
他说:“境界在入门或筑基的驭器道尚且会被人笑作是废物,你看一旦化境飞升,还有人敢说一句废物吗?再寻常的道,走到终点所见之景都不会比别的道差。”
瑶持心目光朝他高高仰去时,那双背对着夕阳的眼睛居然透着融暖的温柔,几乎要与橙黄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向她伸出手,“师姐,万物归一,走不出第一步你就只能永远停在原地。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大道终途里有什么吗?”
瑶持心看着摊在视线里的五指,那指腹与掌心布满了经年累月练剑的厚茧。
她眼波流转,忽然若有所感,一把握了上去,奋发图强地想。
也是。
管他什么道呢,先练了再说!
老天爷既然只留了这条路给她,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天意。
又或许她能在这条道上走着走着,探索出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林朔当年不就是这样么?
我都能从灰飞烟灭的六年后转生到今天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至少老天舍不得她死,仅这点她就比许多人厉害了!
思及如此,瑶持心登时又多了一份信心。
玄门论道第一天,于承载了无限希望的晚霞余晖里磕磕绊绊地圆满结束。
大师姐难得睡了个整觉,一夜好梦。
翌日清早,她容光焕发地推开门,沐浴春阳晨光,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来全新的修炼之旅……
然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萎了。
瑶持心坐在书房的案几后,面有菜色地盯着桌上与她视线持平的摞书,预感很不妙。
“……你不会是要我把这些都看完吧?”
“自然不是。”桌前的师弟腔调冷静得吓人,“全部背下来。”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大师姐几百岁的人了,看此等晦涩的读物从没坚持过半柱香,记术法也都挑最浅显简单的。
她粗略一翻,只觉两眼一黑,有行将龟息的征兆。
奚临:“这是我去烟海阁借阅的阵法书籍,还有一部分是从师姐你的柜架上找来的——并无翻阅的痕迹,我想你也没读过——都是实用且易懂的法阵,对于朝元器修而言,记满这些就足够了。”
瑶持心边翻边悲苦地抗议:“可我不是走的驭器道么,为什么要学阵法!”
她原以为自己今后的修炼路数就如同之前为比试抱佛脚那样,仅熟悉天底下的各种法宝便好,没人告诉她还要背书啊。
“不只是阵法,还有符咒、锻体以及法术,精神力的修行也要照旧。”师弟严格苛细得可怕,“这些都是能在你用法器时加以辅助的东西,不能落下。”
这个人昨天才说“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的!
他怎么能这么善变?
“哦……”
大师姐忍辱负重地去摸最上面的那一册书,正在盘算着几天能背完一本。
书还没抽出来,奚临的手便先一步摁住,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透着微妙的和善。
“今日背完,我明日考校。”
末了,又补充,“师姐,不想当‘废物’的驭器道就得拿出赴死的觉悟来。”
瑶持心看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咽了口唾沫,“……知知、知道了。”
就这样,大师姐开始了她的悬梁刺股,从一介裁缝荣升成了秀才,捧着书挑着灯,自鸡鸣破晓背到星斗倒挂,眼睛都快熬成了兔子。
奚临不似那些好说话的前辈和长老,学得不像样也不会过于苛责,对着他是半点糊弄不得。加之瑶持心又是主动提出要人家帮忙的,为着脸面也不敢犯懒。
偶尔睡到半夜她会突然惊醒坐起来对着空中划一段法阵,自己咂摸片晌,确定记得不错再重新倒回去。
连着几日居然没出岔子。
不背书的时候奚临会带她走几式剑招。
打从她表明了决心要认真对待修行之后,师弟也跟着展现出了他在练功上六亲不认地严酷,一招一式能吹毛求疵地让她重练千百次。
而这在他口中也还仅是对于驭器来说不必太深究的程度。
可见若是修剑道,其残酷不言而喻。
瑶持心禁不住庆幸还好她当初没坚持学剑。
距下一轮比试尚有七日空闲,这是留给修士们恢复灵气的时间,众人大多在养精蓄锐,唯有大师姐每天忙忙碌碌,甚至连院门都很少出。
期间揽月来看过她几回,然而见她似乎全心全意地扑在修行上,颇有点疲于搭理的倦怠,送了两次吃食后,隐晦地没再登门。
令瑶持心稀奇的是,雪薇某日竟也孤身前来给她送点心。
她的战局赢得毫无悬念,状态很不错,拉着瑶持心说了许久的话。
在此之前大师姐竟不知这个瞧着文静乖巧的丹修如此健谈,而且对门派八卦信手拈来,听得她两眼放光,险些误了一日的阵法书,不得已只好通宵达旦补上。
其实瑶持心从前也修炼,但强度不高,十分随性。
白天睡醒后入定打打坐,累了便四处转悠,赏花看雀儿,邀上师妹们做小玩意,聊些无关痛痒的闲事。
她原以为自己会因为吃不了苦中途打退堂鼓,不想除了打头几天难受了一阵之外,居然不知不觉地习惯了。
尽管她还是对背书深恶痛苦,便一面痛苦一面苦不堪言地完成每日的功课。
大劫夜的血光照常会如期潜入梦里。
在每一次倦怠偷懒的心思行将盖过意志时,一剑穿心的寒意与满门诛灭的荒凉无助便会伴随着冷战将她泼醒。
她常常在打瞌睡之际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满头是汗地环顾周遭,都不必人催促,自己便翻开了书册心有余悸地复习阵法。似乎这样才能让惶惶不安的情绪平复些许。
大师姐无路可走,只能揣着一颗后怕的心,战战兢兢地拼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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