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姐称心如意了,好整以暇地抬手召唤道:“阿芝,你头发乱了,这里来,姐姐替你梳头。”
小丫头一听,爱美的心思显然盖过了对冷脸少年的好奇,颠颠儿地就朝瑶持心跑过去。
师姐在梳妆打扮上很有一手,毕竟是从前吃喝玩乐的行家,她最有经验的就是怎么把自己鼓捣得貌美如花。
女孩子的发丝乌黑顺滑,奚临见她也不用木梳,只手指灵巧地一拢,很快编出了一个清爽中略带俏皮的发髻。
瑶持心从自己的妆盒里取出一朵绢花替她簪上,执起铜镜左右照照。
“来,瞧瞧好看吗?”
“好看!”
小丫头摸着脑袋上的小髻给与了大师姐极高的评价,“像仙女一样。”
小芝的父亲出门找里正上报妖兽之事,家中就剩下她娘。小芝娘眼见自家闺女竟敢劳动仙人绾发,连忙惶恐地斥责:“阿芝,你怎可让大仙做这种事情呢,还不快下来。”
瑶持心摆摆手,“不要紧,也不麻烦。”
小姑娘坐在她跟前,先扬起脑袋把她打量一圈,又去看看雪薇,眼睛发亮:“姐姐,是不是当仙女的都会像你们这么漂亮啊?”
瑶持心实在受不了嘴这么甜的女孩子,艰难地忍住了把她刚编的发髻揉乱的冲动,只一个熊抱将她搂在怀里。
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一旁的丹修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不是哦,这和成不成仙无关,等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
趁着她们欢快地展开了仙女话题,奚临悄然起身,不吭不响地避走院外,在屋檐下盘膝入定。
大师姐那些派不上用场的花哨法器此刻倒是获得了众人的追捧,拿来哄小姑娘效果卓绝。
奚临就见里面一时红光闪烁,一时铃音大作,热闹得宛如在唱大戏。
这帮人无事还要来调侃他。
“姐姐,你们都是仙人,那位小哥哥……”对方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也是仙人吗?”
“是吧。”
只听他家大师姐思忖片刻,斩钉截铁,“小仙男!”
奚临:“……”
才不是。
雨后的天不见碧空,灰蒙蒙的仿佛还有雾。
不多时黄昏至,夜幕渐次四合,连弦月都爬上了树梢,林朔却依旧没音讯。他离开得太久,这不免令人心慌,正当雪薇与瑶持心商量着是否要出门去寻时,林大公子报平安的纸鹤总算悠悠飞了进来。
仙鹤落在人前左右环顾片刻,最终面向大师姐,张嘴喷出了一串话音。
——“今夜不归,你们自己小心。”
这是遇着什么事了?也不说个明白。
此人连要紧的传信都那么言简意赅,到底是在省什么口水!
雪薇同她相视之后一笑,习以为常地宽慰道:“罢了,横竖他也不必旁人替他担心。既是叫我们小心,我们就在这耐心等他便是。”
瑶持心萧瑟地想,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我自己啊。
以往她领的下山任务都经过千挑万选,确保绝对安全,就算中途出什么小岔子,总有靠谱的人帮忙解围。
大师姐就没遇上过多少惊险万状的困境。
这次之所以会无所畏惧地硬跟着过来,除了想盯住叶琼芳的动静之外,她心里其实也很清楚,整个任务有两位化境大能在旁镇场,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飞烟灭,何况本身清扫苍梧之野就不算危险。
否则哪会带年轻的小弟子同行呢?
而她仅是偷偷探查,只要叶琼芳不突然发疯,再怎么样也不会出现意外的。
谁能想到叶长老还真的突然发疯了!
瑶持心跟着奚临的时候,知道师弟十分厉害,总能护佑两人周全,而师弟变成小孩子后,林朔又很快出现,有林朔在她也勉强安心。
如今身处这么个满是妖怪的不毛之地,周遭陪伴着的人又越来越少,她不得不萌生出一丝惴惴的惶恐。
人数多少不管在战力上有没有用,可气势上真的极具安全感。
千万别剩她一个人啊……
凡人有一日三餐的需求,修士却不必非得进食,贫寒之家吃的不过是清粥小菜,瑶持心用不着,小芝娘便只给他们煮了些热茶。
入夜后的风吹得更凛冽了,远处的密林中发出浪涛般浩瀚的沙沙声。
屋内亮着无极烛台明黄的光,穷苦人家的灯油都是金贵物,尽管有救命之恩,大师姐也不愿让他们一家破费。
雪薇和奚临皆在旁打坐入定,她占了一张小榻,在这种刻苦奋发的氛围熏陶下,已经不知不觉地掏出了法阵书温习。
小女孩躺在她膝上睡得正熟,手里还捏着某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器,许是玩累了,呼吸均匀且轻浅。
作为丹修,怀雪薇是无论在何处都能最快静下心修炼的,她少年时根骨受过重创,比寻常修士的足足薄一倍,这使得她不管做什么都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经年日久,渐渐养成了习惯,能不紧不慢地将这十倍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实现。
为此叶琼芳一直很心疼她。
虽然师父不常挂在嘴边,对她的态度也总是冷冷淡淡,但她能感觉出来,师父应该长年在私下里找寻替自己修复灵骨的办法。
试问,谁不想拥有和别人一样的起点呢。
也就是在这时,怀雪薇猛然感到灵感一震。
她放出去的神识蛛网似的捕捉住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女声像是响在头顶,轻柔地唤她。
雪薇——
瑶持心书看到一半,发现旁边的雪薇蓦地睁开眼,秀眉微蹙,轻轻自语:
“师父?”
瑶持心:“啊?”
“是师父的声音。”她少见这么冲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雪薇往外走了两步,将出门时又回头去瞧榻上的瑶持心,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带上她,踟蹰再三之后还是说:“持心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动。”
她不明所以地应声:“哦……”
丹修给小院铺开了结界,瑶持心捧着书册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现在还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虽然有师弟在,但自从知道奚临不能轻易和她交换身体之后,瑶持心便不自觉将他排除在外。
大师姐打量周围,忐忑又紧张地发现,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
她一定要好好地警戒,加倍小心地庇护大家,等林朔或是雪薇回来。
雪薇是临时外出,想必不会单独丢下她太久。
就这么点工夫,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大师姐立马打断自己的念头,自信地鼓励道:“我肯定没那么倒霉!”
小镇无夜市,天一黑人声就沉寂下去,万籁俱静。
雪薇明明才离开一小会儿,她却无端觉得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每一刻都变得煎熬无比。
书是看不下去了,瑶持心朝奚临的方向一瞥。
师弟犹在心无旁骛地端坐悟道。
她于是深吸口气,把自身对外界的感知放大到了极限,神识一寸一寸地毯式巡逻。
瑶持心的神经绷得很紧,是对独自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而慌促和不安,过于兴奋的大脑让她几乎都没留意到自己都巡逻了些什么。
恰好这时院门“嚯” 的一声开了。
大师姐近乎要松口气。
“是雪薇回来了吗?”
角落里沉默调息的奚临缓缓掀起眼皮,眼睑下的眸色堪称阴沉,他道:“不是。”
不是?
瑶持心刚放下的心骤然又悬了起来,“那是什么?”
奚临面容冷肃得可怕,心里却暗道不好。
他该拦着怀雪薇的。
月轮被吹来的浓云遮住了一半,破旧简陋的土阶茅屋上投下一抹巨大的阴影。
紧接着迷惘鸟的咆哮声响彻天地。
趴在瑶持心腿上酣眠的小姑娘当场就打了个激灵,惊醒了。
“什、什么声儿啊!”
奚临狠狠地压下眉心。
林朔未归尚且算是合情合理,引走怀雪薇恐怕就是在调虎离山,目标很明显是他们所在的小院落……这群妖兽,竟还知道用计谋?
“是走……是迷惘鸟吗?”
瑶持心开口时嗓音居然有点打颤,她忍不住问,“多、多大的?”
大师姐对自己的战力有清晰地认知,一只步入了成年期的走地鸡,仅凭她一人压根无力抵抗。
没等到奚临回答,地动山摇地震颤便平地荡开,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往下掉碎石。
那妖兽一头撞了过来,堪堪撞上了雪薇布置在外的防护结界上。
对了,差点忘了有结界!
瑶持心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雪薇的结界肯定很强,很靠谱!
然而她没等高兴太久,第二次撞击迅速来临,一声清晰的脆响落在所有人的耳畔,像某种瓷器开裂之音。
坚硬的防护术法上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雪薇你怎么那么不经夸!
刚从妖口脱险不久的小芝余悸仍在, 扑到她怀里:“姐姐,我害怕。”
瑶持心连忙抱住她,心中悲苦地想,姐姐也害怕。
奚临当机立断:“师姐,灵台。”
冲出屋舍的大师姐掌心摊开,一把握住冰雪塑成的霜刃,将自己的身法提到了最快,箭一样射向月夜下的妖兽,大开大合地掀起了一片寒意森然的冰山尖刺,转瞬就解决掉了朝着结界发难的迷惘鸟。
瑶持心披着他少年的身体跑到院中时,两头走地鸡正悲鸣地双双摔倒在地。
笼罩于上空的结界裂纹清晰可见,破碎之处的灵力源源不断往外倾泻,不过幸好整体岌岌可危地维持着,她事后还能再修补。
瑶持心正要拍手叫好。
忽然间视线一晃,这次师弟竟没提前提醒她,便毫无征兆地将两人的身体换了回来。
她刚接管自己就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一个旋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背后站不稳的奚临。
“师弟!”
瑶持心就见他掌心捂住脸,隐约有少许殷红从七窍缓缓渗出,她急迫道:“又是神识伤吗?”
奚临轻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只低低应了一声:“师姐,让我先休息一下。”
很显然他这回施术所支撑的时间比前日更短,带来的反噬却更厉害了。
这一副身量不足的灵骨做不到他们从前那样行动自如的互换神识,甚至,瑶持心有不祥的预感,奚临若再用几次,怕是会对神魂有不可逆的毁损。
修士的神识与灵台都是致命的关键,有一点损伤都会导致一生的灾难,轻则痴傻重则丧命。
瑶持心扶着他刚要往屋里走,正在这时,一声全然不亚于先前的怒号从他们所有人的身后咆哮而起。
妖兽的血盆大口喷出一股浩荡的腥风,直接将大师姐的长发尽数吹了起来。
她瞳孔一阵惊愕的痛缩。
而怀中的奚临狠狠地一咬牙侧头看向月夜之中的迷惘鸟——那竟不止一头,甚至有一多半都是成年体。
麻烦大了。
原来是打算将他们逐个击破吗?
少年的半张脸都浸在血水里,他自齿缝间挤出了一声冷啧,嗓音虚弱却堪称冷静地对瑶持心道:“师姐,灵台给我吧。”她僵硬的手臂回暖般动了动,没来得及照做,却先感受到奚临被冷汗浸透的外衫。
他浑身冰凉得吓人。
瑶持心想象不到所谓的神识伤是怎样的伤,又会带来怎样的痛楚,以至于连师弟都能颤抖成这样。
迷惘鸟愤怒的叫声层层叠叠地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奚临见她灵台紧闭,久久得不到回应,不禁唤道:“师姐?”
瑶持心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
她其实特别害怕。
害怕到根本不敢正面去看成年体的妖兽。
这和玄门大比时对战鹫曲、白燕行全然不同。
毕竟她知道那是仙门切磋,伤得再重也不会死,顶多吃点苦头。
可如今却不一样。
没有任何高手在身边,凶残的迷惘鸟群很可能会将她分食殆尽。
她会死的……
有了瑶光山大劫夜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经历,大师姐其实比所有人都更怕死,或许比她自己想象中都要怕得多得多。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瑶持心很明白林朔出门不带上她是觉得她累赘,觉得她应该留在安全的地方由雪薇好好保护着。
而雪薇不带上她,是怕这途中害她遇上什么危险,看顾不周。
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认为她是拖累的意思——也许并非故意。
“师姐,来不及了,快把灵台打开。”
可是人家从前护着你为你去死。
现在还要他继续替你赴汤蹈火吗?
如果我这辈子仍旧是要靠被别人永远圈护地活着,那我重来一次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瑶持心蓦地攥紧了拳头。
奚临就见她周身的气质无端一变,先前那不断彷徨徘徊的灵力陡然凝固,一瞬间坚不可摧起来。
下一刻,大师姐不仅没有放开灵台,反而倾身一蹲,在凶残的走地鸡撬开结界的刹那,抄起他与那小丫头一个纵跃跳上剑气,以堪比迅雷的速度逃离了原地。
轻灵的剑气在狂奔的风里简直被踩出了火花,惊险万分地从无数张獠牙毕露的妖兽大口前飞驰而过。
奚临脑中的剧痛还未退却,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过神的师弟几乎是暴怒的:“瑶持心, 你不要命了吗?”
那你要命吗?
大师姐咬牙切齿地操着剑气夺路而逃:“关你什么事啊!”
瑶持心一条胳膊架着一个小孩,少年的师弟在她臂弯里柔弱得不堪一击,根本挣脱不开,他只能用自己的目光来表示他的愠恼:“我的神识我心里有数,你太乱来了。”
大师姐不予理会:“那我的灵台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奚临闻言微微一怔。
围在木屋外的迷惘鸟不知为何,对她兴趣俨然多过小院与城镇,纷纷掉头追赶,像一串奔跑的鸡,举着翅膀摇摇晃晃,模样又滑稽又凶残。
不断弹射而来的妖兽一个接着一个朝她背后张开巨口,好几次和瑶持心的后脑勺只差半寸距离。
千钧一发的险境之下,大师姐滑出发髻的一撮青丝顷刻被锋利的獠牙咬去了末梢的几缕。
而她眼里不见一丝心疼,反将头一偏,将那散落的长发咬在了嘴里。
奚临在一片恶臭的腥风里看着她拼命逃窜的侧脸,有那么一瞬,被冷月和妖气照亮的眉目近乎是神圣的,带着凡人不可触及的坚韧。
他垂眸摊开五指上的血,继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她道:“师姐,把我扔出去吧。”
“哈?”瑶持心忙着躲走地鸡的利齿,正飞快地在脑子里想应对的策略,冷不防听他这句话,不知这祖宗又在发什么疯。
“你又想干什么?”
“迷惘鸟追的不是你,是我身上的血气。”奚临语气冷静而坚定,“把我扔出去,你带着她才有机会跑掉。”
瑶持心:“把你扔出去然后呢?你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脱身。”
大师姐头一次如此机敏:“你别骗鬼了,真有办法脱身你现在怎么不用!”
奚临:“……”
她这时候这么聪明干什么。
师姐既不让他进灵台,也不让他去引开群妖,饶是奚临一向沉得住气此刻也禁不住急躁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我现在是你的累赘,你不丢下我,大家谁也活不了!”
却不想,这句话尖刺一样扎入她心弦上,有几分鲜血淋漓的刺痛,瑶持心舌根莫名发酸。
她望着前方的路大声反驳:
“累赘怎么了!”
“我当年一样是你的累赘,那也没见你丢下我不管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少年师弟,但也小小的过了一把战损的瘾。
啊,一方面又想狠狠地写战损,一方面还要照顾到师弟的战力,真是让我愁白了头发!
下一章,师姐大战走地鸡!(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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