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充满奇迹的种族。
他们想要留下光明,所以创造了灯;他们想要飞,于是创造了飞机;他们想要看到星星,于是创造了望远镜;他们想要的东西太多,欲望得不到满足,负面的情绪从他们身体里滋生,于是创造咒灵。
早纪有时候会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她梦到白骨、梦到断臂残肢、梦到粘稠的脑浆和青白发紫的脸皮,总而言之,快乐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藤川家的血缓慢地重塑她的躯体,把每一寸筋骨烧碎了又黏合回去,偶尔清醒的时候,她频繁地问出这个问题。
怎样才能暂停时间呢。
没有人回答她,北海道的风潮湿而冰冷。
左卫门爷爷来自藤川氏的旁支,他的术式与操控动物有关。藤川氏遇难那天,他舍弃了肉身,把自己的意识藏进麻雀的身体里,这才逃过一劫。
藤川家最初起源于北海道的羊蹄山上。他带着早纪回到老祖宗布下的结界里,在最古老的宅子里,接受“献祭”给她的力量。
“你也可以去找五条先生。”麻雀转动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发出嘶哑的人类的声音:“小姐,后悔是来得及的,退缩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是不可以的。”
她伸出手,不属于她的力量在空气震动,挣扎着想要进入她的身体。负面的情绪顺着毛孔疯狂又急切地攀附上来,源源不断地掰扯她的胸腔。
根据记载,藤川氏所能承受的“献祭”的最大值大约是二十六份力量,这个数字来自于三百年前的藤川家主,他没活过继承力量的第二年。
如果害怕的话,她当然可以去寻求别人的帮助,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庇护下,像以前一样,自以为是、恬不知耻、毫无芥蒂地宣扬“这是弱者的幸运”。
她垂下眼,把麻雀捧在掌心。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接纳这些不属于她的力量,长到她分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似乎又没有。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咒力在她无知觉的时候横冲直撞,结界里的草木狂躁地胡乱生长,荆棘捅穿本就不牢固的老宅,藤蔓顺着缝隙肆意盘旋,直到将半面墙都搅碎成粉末。
偶尔从痛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从关节里渗出来的血早就干涸成痂,鱼鳞一样密密麻麻覆盖在她的身体上。
麻雀一直在她的身边。
它看着她失控、昏迷、崩溃、哭泣,如此反复循环了很多年,在她刚刚能够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的时候,它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结界之外的雪地里。
怎样才能暂停时间呢。
麻雀的寿命只有三年,北海道的冬天太冷了,谁也熬不过去。
过去的十几年变成大梦一场,她静静地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眼泪像干涸了一样,不管怎么努力挤,都掉不出来了。
*
“昨天还好好的,藤川老师怎么会突然生病啊——明明说好要见证我们暴打京都的伟大时刻的!”
“那只是棒球。”
“那也是我们赢了!两天都是我们赢了!”
野蔷薇瞪了伏黑一眼。
烤肉在铁盘上滋滋作响,狗卷默不作声地把它们翻了个面。
熊猫往门外看了一眼,确认五条悟的注意力在电话而不是这里之候,一手搂着虎杖,一手搂着真希,发出八卦的声音:
“喂,听说了吗,早纪是昨天临时出任务去了,出完任务就病倒了,还不愿意接受治疗。”
“除了不愿意接受治疗以外还有什么奇怪的吗?”
“鲑鱼子?”
“不觉得她是跟悟吵架了吗?”
“诶——!!!?”
一群人如今正在价格高昂的烤肉店里举办庆功宴——当然是五条老师请客。他们围成一团,趁八卦的主人公打电话的空隙,开始了对他未婚妻的深度剖析。
藤川老师温柔又可靠,她听说熊猫有打理毛发的烦恼,没几天熊猫就收到了竹子味道的除味剂;知道狗卷嗓子不好,口袋里随时都会备着润喉糖;虎杖常看的漫画书出了新的一册,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床头……
她认真又仔细地在意每一个学生,简直是亲姐姐……不,阿拉丁神灯那样了不起的存在。更别提交流会这种一年一度的难得大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病能够病倒一个特级咒术师?
这完全就是吵架了、不想见面的冷战状态吧!
真希思考了一下:“完全不意外,那个眼罩笨蛋看起来就是很容易让人生气的类型。”
“惠不是和五条老师很早就认识了吗?以前没见过藤川老师吗?”
“没有。我也是今年才知道他定亲了……他好像没提过这件事。”
“果然是感情有问题吧!”
“什么感情有问题?”
“藤川老师和——诶?五条老师!?”
话题的主人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群嘀嘀咕咕的小孩:“藤川老师的感情问题?我吗?”
——你也知道啊!?
众人齐刷刷投以一个谴责的视线。
这么重要的事是不能不认真处理的,家庭和睦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两位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低头不见都是日本目前唯二的特级咒术师,在乱七八糟的会议和任务里肯定还是会经常见面的。
一群孩子彼此靠眼神交流了一会儿,最后默契推选出了最合适说这句话的、和五条老师相处最久的发言人。
伏黑:“……”
重任在肩,他清了清嗓:“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去跟藤川老师道歉吧。”
五条悟:“?”
当代最强咒术师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自己跟不上节奏的话题:“你们之前聊了什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很明显吧?”真希问:“你是不是惹藤川老师生气了?”
“……哈?”
“话说,悟,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就因为家族定亲吗?有没有感情基础的啊?如果没有的话吵架会不会更难办啊?”
“熊猫前辈,作为一只咒骸,你为什么对人类的爱情这么了解啊!?”
“熊猫也是有感情的生物好不好!给我向熊猫道歉!”
“海带!”
一群少年少女们立刻精力充沛地又拌起嘴来,完全看不出前一天还被特级咒灵打得四仰八叉。在肉被彻底烤焦之前,伏黑把它们夹到了大家的碗里,抬头问他:
“所以呢?你们吵架了吗?”
五条悟顺着他的动作瞥了一眼自己的碗。
趁他出去打电话的期间,小孩们把他的碗塞得满满当当,烤肉被涮上酱汁,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有食欲的光泽。碗边那杯原本快喝完的果汁也不知道被谁叫了第二杯,是他喜欢的蜜瓜味。
“没有哦。”他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们不是那种暴力捆绑的联姻关系,情感状态非常稳定,绝——对不是那种会吵架会冷暴力会波及小孩的不健康家庭。”
“不是因为藤川老师脾气好吗?”
“是吗?”他夸张地连连叹息:“哎呀,人不可貌相啊,她以前脾气超——恶劣的,是那种一生气就会玩失踪的、超级难搞的类型诶。”
“看不出来……不,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恶劣啊?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吧?”
*
五条悟很少回忆,现在回想的话,他其实不太记得当时的心情了。
他记得天逆鉾捅进身体里的感觉、里子血淋淋的脑袋,也记得盘星教里长久不息的掌声、裹尸布下灰原的半截尸体和早纪空荡荡的房间,记忆像打入榨汁机那样层层叠叠混杂在一起,最后变成夏油离开的背影和硝子眼下的淤青。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漫长的告别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累积起来,直到让疲乏的神经为此感知到麻木。有一天他从无数的任务中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想要拿起手机想要联系谁的时候,后知后觉地发现联系列表里的头像已经灰了一大片。
“不是你的问题。”夜蛾坐在他的身边,宽阔的脊背弯曲起来,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岁。
他加重了语调,重复了一遍:“不是你的问题,悟。”
“是他们太弱了。”少年抬起头。
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入秋了,大片大片的、薄薄的粉紫色云彩从那里蔓延开,和金色的日落交织起来,把天的西北角染成绮丽绚烂的暖色。
“我这么想,会不会显得有点人渣啊?”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可是老师,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就是这么想诶。我都已经这么强了,如果这样还是留不下他们、没有办法让他们信任的话,一定是因为他们太弱了。他们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所以才被我抛下了。”
夜蛾看了他一眼。
“你有选择了吗?”
“算是吧。”
他站起来,身边的小花跟着摇晃了一下。
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当代最强的神子俯瞰这个世界。他看到痛苦、看到挣扎、看到快乐和幸福的笑脸,也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身边。
“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来培养聪明强大的同伴吧。”
*
培养同伴是件麻烦的事情。五条悟起先并不十分适应“传道受业”这件事——他这下十分理解硝子最初描述反转术式时贫瘠的形容词了,因为有学生问他要“如何打出黑闪”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这不是随手就能行的吗?”
这话被路过的夜蛾听到。他被揪着耳朵狠狠数落了一顿,顺带收获了一份厚厚的教育手册,虽然他几乎没怎么看就是了。
当老师的第一年过年的时候,五条悟收到了来自第一批学生的礼物。
围巾、贺卡、巧克力、甚至还有写着隐晦爱意的纸条——不过也正常吧,毕竟是他诶,有谁能抵挡得住五条悟的魅力呢。
祝福的卡片写得满满当当,这个年纪的小孩羞于表露情感,只在过年的时候写“虽然五条老师是个教学笨蛋,但是偶尔还是很可靠的”、“我最喜欢五条老师了”、和“希望以后可以成为像老师一样强大的男人”。
歪歪扭扭的字迹好像会发烫一样,真诚又热烈地透过薄薄的纸张传递到他的心脏。
他在教学之余曾抽身去了好几次北海道,次数多到有段时间学生们频繁地收到白色恋人作为礼物。很快有八卦又敏锐的孩子问:
“五条老师不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在那里吧?”
“真的假的啊?五条老师到底会喜欢哪种女孩子啊!?”
“他真的喜欢人类吗?不是什么喜久福成精吗?”
他笑着不回答。
藤川早纪当年只留下了一封完全意义不明的信,大概是时间紧迫,信上只说了要自己变强,就单方面跟他完全断了联系。
拒绝五条家帮助的另一条路是接受家人的“献祭”,他对此心知肚明。北海道的咒灵数量庞大,六眼每次都能感知到熟悉的咒力残余——他靠这个勉强判断出她还运气很好地活着。那股咒力一直往西南边延伸,大概是被什么高深的结界术掩盖,很快就察觉不到了。
把他当什么?说要在一起就在一起、说丢下就丢下的装饰品吗?他都没有嫌弃她弱诶,她凭什么敢做出抛弃他的决定啊?出了事就自作聪明地躲起来,比她常看的八点档电视剧里那些玩腻了就失踪的渣男还要恶劣——难道还要他笑嘻嘻地夸她干得好吗?
他觉得恼火,觉得委屈,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他接手了五条家,变得比往常更忙了。琐碎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上头的烂橘子年纪越大越让人恼火,全国各地杀不完的咒灵随时随地侵占他的生活,偶尔有学生在出任务失手的时候,他还要忙着收拾烂摊子。
某天空闲的时候,他推开山脚下那家很久没去的猫咖,老板一眼就认出他来:
“欢迎光临……呀,这不是五条的干爹吗?好久不见了,你好像又长高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欸——大叔,你居然还记得我吗?”
“当然啦,大帅哥是很容易被记住的啊。你还不知道吧,你每次过来的时候,我们家的生意都会格外好哦,时常有小姑娘向我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呢。”
老板用那只戴着婚戒的手熟练地往递给他的咖啡里加了一大把的方糖:“对了,说到女朋友,藤川小姐最近过得还好吗?我也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去过北海道了。
他想了想,扬起唇角:“她很好哦。”
“这种语气是吵架了吧?”
“很明显吗?”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的,大叔我可是过来人呢。”
五条悟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他左耳进右耳出,出于礼貌跟着附和了几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加了很多糖的咖啡仍旧非常难喝,他有点怀念果汁的味道,不太理解这种饮品的受众群到底是谁。有只纯白高地从咖啡厅的另一侧走到他的脚边,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眨巴着蓝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迟疑地跳上桌子,在他的手边蹭了蹭。
咦。
他意外地挑眉。
在和早纪正式进入恋爱关系的初期,他抱着和“天降养子”搞好关系的心思又来过几次,奈何五条猫实在只能被称之为“没有孝心的逆子”。它心高气傲得很,不仅对他爱答不理,还时常挠他,浑身上下都在对他表示抗拒,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乖乖让他抱一下。
“不是吧?冒牌小猫这是终于开窍了,意识到我的好了吗?”
他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又温顺地顺势钻进了他的怀里,在他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起来。
猫咪白色的短毛沾在深色的衣服上,明显地留下一片痕迹。小猫对此丝毫不介意,大喇喇地眯起眼,打了个哈切。
其实已经是老猫了,快要死了。
它曾经凶巴巴地和他对峙,霸占少女的怀抱一睡就是一个下午,现如今,它好像终于放下某种介怀,要用这种方式和他和解。
柔软的毛发随着它的呼吸起伏,小动物特有的温热体温顺着大腿传递过来,他沉默了一下,又移开了视线。
窗外开始下起雪来,薄薄的雪花落在窗户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五条悟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放弃藤川早纪的。
无可挽回的,和他的少年时代一起结束在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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