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纪会频繁想到高专时期的日子。
从教学楼到宿舍的路漫长,阳光晒在石板路上,五条悟勾着夏油杰的肩膀,为了“上一次的任务究竟是谁在拖后腿”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她和硝子跟在后面,嘀嘀咕咕探讨新出的口红色号哪款最好看。
也不是要沉溺过去的意思,但一个人在北海道的生活枯燥空洞得比雪还白,总得抓住点什么快乐的瞬间,才有办法麻痹自己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好吧,其实是有点沉溺的。如果有什么咒灵的术式是让她身临其境地回到过去,她觉得自己大概率是会束手就擒、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类型。
她侧身躲过不知道是什么的咒灵的一脚,被咒力覆盖的叶片子弹一样射穿它的脑袋。血浆不要钱似的炸开,噼里啪啦溅了一地。
咒术师是糟糕的职业,它主张为弱者牺牲,也主张接受同伴的牺牲——因此,站在朋友的角度,藤川早纪完全理解夏油杰叛变的理由,可以接受他飙升的黑化值,也可以接受他的死亡。
但她不能接受有人侵占他的身体、打着他的名号糟蹋他活过的痕迹,还要去伤害和算计他当年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让人伤心啊,早纪,我是夏油——”
他的话戛然而止,往后退去,一截藤蔓自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倏然生长,“刺啦”一声勾破一片他宽大的衣角。
“最好不要用我朋友的身体这样喊我,我会生气的。”
她笑:“你是夏油杰的话,我就是奥特曼之母。”
他陪笑:“好的,玛丽·奥特曼小姐。”
“……把五条悟封印之后,你想做什么?”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哦。”
“不说吗?没关系。”
她冷下脸,半透明的绿色咒力化作一层薄薄的保护屏障,将究极机械丸的身体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就揍到你说为止。”
被她保护在其中的少年在耳机里小声问:“你打得过他吧?”
“不好说。”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都是特级,不管能不能打过,气势上先露怯的永远必输无疑……你这个机器人有加油助威拉横幅的功能吗?”
与幸吉:“……”
大半个山头被挪成贫瘠的废墟,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的落脚点。狰狞的裂缝里,铺满被她切菜一样切得七零八落的咒灵的尸骸。
相互试探的招数到此为止,对方看起来没想放她活着离开,她也没想让他好过。
大概是她想杀人的视线太过强烈刺眼,“夏油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动作优雅地扯开那条黑色的缝合线。被分开的的头盖骨下露出一颗会说话的大脑,正在朝她微笑。
“哎呀,怎么这么断定我不是本人啊?该说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吗?”白花花的沟回和褶皱蠕动着向她问好:“初次见面,我叫羂索……虽然应该没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了,让我回答这个问题的代价是请你死在这里。”
……真让人火大啊。
浓郁的咒力在她掌中翻涌,于是整座山都如同被唤醒那样震动起来。密集的树藤拔地而起,从四周破空朝他刺去——
五条悟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她曾经以为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等老到走也走不动道的时候,还会在屋檐下拿着纸笔从高专入学开始数彼此干过的混账事。
“那样的话,早纪一定是在一旁煽风点火巴不得我们打起来的八卦老太太。”十七岁的五条悟这么说。
他亲手送走了夏油杰,一次就够了,遗憾也好痛苦也罢,她不要他再受这样的委屈。
树藤在即将捅穿他之前,“嘭”的一下被什么力量自上而下压扁了。
夜色沉沉,藤川早纪倏地出现在他的身后,【荼】在她掌中高速酝酿,毫无保留地贯穿整片山脉。
“既然我们之间总得死一个,”她问:“为什么不能是我请你把我朋友的尸体还回来呢?”
*
藤川早纪和花御不同,她不太擅长近战,将技能点全部偏激地点在了输出端,靠密集的进攻来抵消遭受到的攻击。某种程度来说,别人很难碰到她,她也压根不想直接碰到别人。
好像有点亏了。
和祓除真人时所打出的力度不同,这一发【荼】没留什么余力,于是山体塌陷,巨石崩裂,最外层的“帐”遭受到余波的轰击,猛然发出超出承受范围的尖锐悲鸣。
与幸吉活着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对付五条悟的计划被暴露、“夏油杰”的存在也不再是秘密。
最重要的是,真人没有被他吸收。
半边的衣袖卷入能量波里,裸露在外的小臂被深深挖下一层皮肉,从翻开的血红色肉块里,勉强能看到一点白骨的影子。
反转术式缓慢地运转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被血打湿的红色小臂,真情实意地感叹:“你好厉害啊。”
尘土遮天蔽日,瀑布倒流,一整座山的密集植被自发凋零,爆破的白色风暴从山顶的最高点一路向下,眨眼间将整座岚山劈得四分五裂。
按照“特级咒术师”的评判标准,她应该还能打出更具有杀伤力的输出牌——但是植物系的咒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历史上可供参考的例子太少,羂索实在很难做出判断。
动起手来有点麻烦,但是一旦放她活着回去,可就不只是“有点”了……
他在激烈的震动中站稳脚跟,双手结印。
不属于夏油杰的术式在他的周身缓慢运转了一圈,比夜色更深,浓郁地压下来。
没有任何预兆的,身体所感知道的重力突然加大了。究极机械丸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巨大的压力将那层保护罩压折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弧度,隔着空气,与幸吉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傀儡坚硬的金属外壳和他自己似乎都要被压碎了。
“嗡——”
藤川早纪挡在他的面前。
压力消失了,生机充盈地自她身上蔓延,所过之处,鲜活明亮的花朵覆盖满是坑洼的焦黑土壤,它们生长、被压碎、又继续生长,不知疲倦地和上空的重压对峙出一片可供呼吸的区域。
这家伙的术式是“重力”。
因为重力改变而被迫下坠的树藤嵌入地表,她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难办。
他气定神闲地伸出手,由尸骸和脑骨汇聚而成的巨木自身后拔地而起,几乎同一时刻,她手腕一翻,快速捏了一个印。
“领域展开——”
*
好像是同时展开的领域。
半开放式空间无边无际,扭曲干枯的人脸在高耸入云的树上叽叽喳喳。地面凹陷,高密度的重力沉沉压下来,按道理来说,哪怕不将藤川早纪碾碎,至少她身后的机器人应该灰飞烟灭才对。
羂索闻到风拂过草地的味道。
“原来如此,”他了然:“是生命力啊。”
藤川早纪的领域名为“七重行树”,在她的领域之内,草木成为有限生命力的绝对主宰,汲取、吸收、掠夺,直到被拉进来的敌人被抽成枯骨,成为花圃的养料。
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不管面对怎样的领域,都能仰赖草木茂盛的生机持续开辟出可供行动的空间。
他抬起头,看到绿色的咒力萦绕在她的周围,鲜花和灌木勾上来,像是废墟里仍然绕着石缝生长的绿植,侵蚀、中和,在沉沉的重力里挣扎着缓慢扩张出一小片馥郁的花丛。
的确是很好用的领域,可惜她的咒力不足以推翻他的领域,只能抵消一小部分的效果,让她不至于在瞬间被变成肉泥。
早纪动了动发僵的手指,身体先意识一步超出负荷,在重力之下如同生锈一样僵硬发麻。
她下意识分神看了一眼身后的与幸吉。见机器人和防护罩替他扛下了大部分的压力,稍稍松了口气。
“——看你身后!!”少年从嗓子里挤出尖叫。
袈裟反射出来的冷光高速划过眼角,她抬手去挡,更强烈的重力近距离扑来,她顿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下陷,在体术上领先她十个版本的对手轻易掰折了她的腕骨。
沉重的身体被一拳打飞出去,藤蔓后知后觉在她脚下挣扎着生长起来,羂索已然灵活地退出她的攻击范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
“别护着那孩子了。”他挑眉:“跟我战斗还敢分心,会死得更快哦。”
稍微有点痛。
不给她休息的时间,两人持续过了几招。藤川早纪是“后天养成”的特级咒术师,无论是术式还是体术都远没有那些天生强大的家伙能打。在羂索的领域范围内,她频繁地落入下风。小腹、手臂、脖颈接连迸射出鲜血,湿漉漉地沾在外套上,反转术式迟钝地运转,连呼吸都闷闷的。
她拉开一点距离,被气管里的血呛了两下,忍不住“啧”了一声。
“那孩子很可怜的,又窝囊又倒霉,脑子也不怎么清醒……啊,他甚至没跟喜欢的小姑娘表白。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单身汉就拆散苦命鸳鸯吧?”
“怎么会呢,我也可以顺便送他喜欢的小姑娘一起下去呀。”
“那不行,我已经答应他要保护好他了。”她叹息:“答应小朋友的事如果做不到会遭天谴的,你明白的吧?”
羂索也跟着叹息:“我只是担心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啊,早纪,太早结束就太无聊了,我可是很难得开一次领域的。”
比先前还要沉重恐怖的、足以碾压一切的重力坠下来。机械丸的金属外壳猛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双腿被压得扁平,身体重重沉入土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火光。操作室被挤压变形,他不得不发动简易领域,确保自己还能正常呼吸。
连防护罩之内尚且如此,那之外——
与幸吉抬起头。
然后压力突然消失了。
短暂沉寂过后,汹涌的、比之前强烈百倍的森林气息轰然爆炸开来。茂盛的树木拔地而起,只瞬息之间,花田疯狂笼罩整片山头,交缠着攀上羂索身后的尸骸巨木,再顺着崎岖的山脉一路向山脚盛开。
碎裂的缝隙里、泥泞的土壤里、奔涌的瀑布底……比春夏还要明媚旖旎千万倍的的鲜花漫山遍野地绽开,视野所及之处,缤纷的海浪轰轰烈烈地灌向远方,直到把世界框进封闭的漂亮花园里。
——羂索的领域无声地被淹没了。
这一下来得非常突然,他一愣,反应极快地要调整自己的术式,可是黑绳已然闪电般毫不留情地甩下来,裹挟着恐怖的绿色咒力短暂打碎重力的桎梏,将他的手臂抽成两段。
血光四溅,她勾起被鲜血染得通红的唇角,金黄的火光自她的瞳孔里熊熊燃烧。
“没人告诉你用‘无聊’来评价女人真的很失礼吗?”
羂索的瞳孔剧烈收缩。他下意识要躲,可是花丛中猛然抽出几根细小的植藤暧昧地勾住他的脚踝,霎时碾碎胫骨,抽干血液,直到那半片肌肤干瘪枯薄如垂暮老人。
花香阵阵,下一鞭重重砸进他的左腹。
藤川家的咒术师,除却能够把力量献祭给血脉相连的族人以外,有少部分能够领悟极限,学会“献祭自己”。
灼人的痛感在身体里接二连三地炸开,滚烫的鲜血和脂肪从腹部喷射。他眼前模糊又清晰,后背撞断数根枝干,听到自己的脊椎骨清脆的断裂声。
——术式【炘】,依靠透支咒力来大幅度提升瞬间的强度,藤川家最后的拼命底牌,也是藤川早纪被评为特级咒术师的关键原因。
他满脸是血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稀有物种。
“居然会这个……这种程度的增幅,你能安全坚持多久?五分钟吗?”
“的确是不太久,不过杀你应该绰绰有余。”
她眨着金色的眼睛,咒力碾压之下,汹涌的树藤无视重力,像是海浪一样自上而下砸去。
“轰——”
没打死。
“咒灵操术”发动,被当作替死鬼的是一只狮鹫模样的巨鸟。羽毛短暂遮住了一瞬她的视线,她眯起眼,柔软的花瓣卷起风暴,一路摧枯拉朽,半个呼吸间将挡在两人之间的障碍清扫得干干净净。
在视线重归清明的刹那,下一发【荼】在她掌中酝酿出雪白的光波。
天快亮了。
*
翻完最后一份文件,五条悟把笔丢到一旁。
笔墨在橡木色的长桌上留下几滴黑色的印记,他懒得清理,揉了揉太阳穴,看到屋外的长廊上有只金色的小鸟。
晨起的老者适时把一盘和菓子端到他的身边,又把臂弯里的黑色羽织递给他。
他觉得没必要,对方反而加重了语气,严肃地告诫他:“家主,天气转凉了。”
“好严肃哦,恭一郎叔,我不会感冒的啦。”
“五条少爷。”
哦,这下得听话了。
他咽下栗子味的和菓子,敷衍地把羽织搭在肩上。小鸟像是被食物吸引了那样扑腾着翅膀飞进室内,停留在他的手边,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他大方地掰了一小口食物分给它,对方就讨好似的亲昵蹭蹭他的指尖。
“好稀奇啊,这个天气居然还有歌鸲。”
五条恭一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好一会儿才闲聊似的说:“我听说禅院家的直哉少爷前几天发了好大的脾气。”
五条悟挑了挑眉,好奇地“哟”了一声:“他又怎么了?”
“‘居然敢拿这样下三滥货色的女人来跟本少爷谈联姻?至少要强过五条家的那个吧?’,好像是这么说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为了模拟当时的语气而刻意拉出刻薄的音调。五条悟忍了忍,没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出了声。
“什么叫‘至少’?真敢说啊,那小子在各方面都完——全没机会比过我,还是让老爷子安排他在花街泡一辈子吧。”
“我也这么想。”恭一郎自然地接过话茬:“您最近不怎么回来,港区的公寓也不常去……是因为藤川小姐住在教师宿舍的缘故吗?”
“……?”
他吞咽的动作噎了一下,掀起眼罩看了对方一眼:“就是因为听厌了这种话我才不想回来的啊,叔,一大早的,你饶了我吧。”
“是老爷让我问的。”
“出门旅游还要给为伟大儿子提供婚姻压力,我都要感动哭了。不如想个办法把他卡停了吧,就说是家主的命令。”
“所以,您和藤川小姐的感情还好吗?”
“还可以吧,但也暂时没办法给他生个孙子或者孙女出来。”
“……”
小鸟吃完了半块和菓子,扇动金色的翅膀飞向一旁的书柜,降落在最顶端那盆铃兰花的边上。
早就过了铃兰的花季了,可是那盆花仍然十年如一日地盛开。白色的铃铛垂在枝头,又融进昏暗的晨光里,只露出一点明黄色的花蕊。
歌鸲往前凑了凑,在自己的鸟喙即将啄到柔软的花瓣前,突然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将它从书柜的顶端向下坠——它费力拍打翅膀,速度快到几乎将羽翼挥成两瓣金色的残影,可依旧被这股神秘力量牵引着拽离那盆花,被丢到窗外去了。
恭一郎把空了的盘子端起来。
“还在吵架吗?”
“不能说是吵架啦。叔,这种事情很难讲诶。”
早上六点,东边的天际开始吐露一点鱼肚白。浅淡的金色光芒在那里微弱地升起,很快又被重叠的山脉吞噬。
他起身:“这个话题暂且到此为止吧。”
然后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自遥远的、千百里之外的、太阳尚且还没照射到的西北方向,属于他的咒力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把羽织丢到一旁,身影猛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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