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东京。
咒灵铺天盖地,把视线范围之内的世界严丝合缝地填堵起来。爆炸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看起来像是什么异界怪物入侵地球,地球即将迎来世界末日了。
诅咒师夏油杰以消灭非咒术师为目的,发动震惊咒术界的、名为“百鬼夜行”的恐怖袭击,正式向咒术师开战。
远处的高楼“轰隆”一声炸开,巨大的石块和玻璃碎屑告高速迸溅开来,在来不及躲逃的女人眼里越来越近。
她脸色惨白,无意识把身旁的小女孩护在怀里——
“砰——”
有只机器人一拳打碎了巨石。
“没事吗?往这里走……快点走!跑起来!!!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西野推了她们一把。
好,又救了两个。强大的西野大人今日对社会造成了巨额贡献,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个屁啊!他这个时候就该在电脑房里喝着乌龙茶敲代码,考虑圣诞该吃什么味道的姜饼小人。这该死的百鬼夜行,居然连后方技术人员都要上场战斗。
能量波从斜前方爆射而来,他喘了口气,刚想指挥机器人继续向前战斗,早就到达极限的机器人发出“叽叽咕咕”罢工的声音,被某只咒灵一尾巴抽烂了。
……就说了技术宅不适合战斗吧,还答应了老妈今年圣诞要一起去逛家居店,给破破烂烂的老家翻新一下呢。
不断有咒灵被咒术师祓除,巨大的尸体在高空爆破开来,噼里啪啦溅起紫色的大雨。
不断有人类死去,尸体被压碎在倒塌房屋的底下,只从缝隙里流出汩汩的鲜血和破碎的器官,把柏油马路染成脏兮兮的颜色。
已经体验过千百次的死亡危机感扑面而来,西野庆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雪亮的白光里,鲜花倏地在他脚边盛开。
能量波砸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被绿色的屏障挡得严严实实,发出刺耳的巨响。花香蔓延,他猛地回神,看到有柔软的金色发丝划过眼角。
“别莫名其妙开始走马灯,你还活着呢。”
头发的主人伸出手,发动这口能量波的咒灵在百米开外的地方被木藤精准碾成碎片。
那可是一级咒灵诶……!居然一下子就秒杀了!是从别的地方赶来支援的咒术师同伴吗?
他感激地朝她道谢:“谢谢……您?”
对方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他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位救他于水火的好心人越看越眼熟、越看越眼熟……
咦。
被放在口袋里的瓶盖在激烈的震荡中掉出来,在地上转了一圈,露出刻在里面的、已经开始模糊的“再来一瓶”。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死在远处的咒灵,用力给了自己一拳。
“你不是那个谁的那个谁吗!?你是吧?老天爷,你磕药了还是充钱了?怎么能变得这么强???”
*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了一点心理准备,但是时隔十一年重回故土看到的就是这种大场面,早纪也还是忍不住发出感叹。
实在是非常壮观,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片净土。
雪崩、地震、海啸,北海道天灾不断,咒灵也因为常年没有强力的咒术师坐镇而蓬勃发展。直到近几年藤川早纪活跃在这里,情况才得到好转。
——她应该把这里的照片打印下来贴满北海道的咒术协会,好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小巫见大巫,堵住他们天天抱怨的嘴。
好恐怖,还好当时没答应一起干这一票。
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好在西野庆太对这里的构造了如指掌,正跟在她身边艰难地带她往咒术高专的方向走。
因为据说夏油杰往那边去了。
她所过之处,不断有咒灵的身体噼里啪啦爆开紫色的花朵。色泽浓郁的花瓣在破败的尸骨堆上随风飘荡,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充满荒谬美学的场景。
“救救我救救我——后面后面有一只要偷袭你!!!”
早纪一鞭子往身后抽。
凄厉的血花四溅开来,她头也不回,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西野君,你不是很讨厌被救、很想要证明自己强大的吗?……放开我的腿,我拍照了,告你骚扰哦。”
西野庆太在激烈的狂风中死死抱住这根从天而降的大腿,发出宁死不从的声音:“你当年说的对,我应该心怀感恩地接受强者的救济——强者姐,请救济我平安回家,我妈还需要我!”
早纪:“……妈宝男在相亲市场绝对不受欢迎。”
她拖着年少时期偶然见过一面的、看起来已经改邪归正了的机械宅,费劲往前走。
这一片区域的咒灵已经全部被她清扫干净,残破细碎的肢体器官七零八落。有几位负伤的年轻咒术师被她救下来,气息奄奄地靠在墙边朝她道谢,她也一个一个耐心地检查他们的伤势,以确保能够撑到获得医疗救援。
看起来大家都不认识她。
“你这十几年是不在东京吗?”他好奇地问。
“是啊,我去秘密基地给自己练级了。”她答。
西野庆太觉得太稀奇了。
已经太多年没见了。五条悟的消息在咒术界十年如一日的如雷贯耳,可是关于他的未婚妻的消息,却好像少得像是没有这号人似的。
——什么秘密基地能提供这种级别的经验值啊?这压根不是妙蛙种子进化成了妙蛙花,而是半路基因变态成毕力吉翁了诶!?
房屋变成破碎的瓦砾和焦黑的残骸,墙壁倒塌,汽车爆炸。火焰在角落里燃烧,一直舔舐到天际,和颜色接近的血色夕阳连成线。
十一年了。
她仰头。
没有看出城市的繁华和发展。到处都是战场,远处火光纷飞,血腥味浓郁得让人想吐。
结果杀掉非咒术师、推动物种进化就是靠不分敌我的大屠杀吗?想要保护的“咒术师”也跟着一起遭殃,那跟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本拉登再世吗?
接受不了,有点令人生气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曾经经常打架。为了谁在任务中拖了后腿、谁多吃了一个鸡腿、谁打游戏赢得更多、谁更强……打架的理由千奇百怪,那个年纪的少年谁也不服谁,一言不合就爱用拳头加深情谊。
现在他们变成大人了,不再拘泥于过家家一样的拳打脚踢。动起手来把世界搞得一塌糊涂。她看到大厦倾颓,看到人类死去,看到生活过的城市融化成废墟,被风一吹,卷起沙尘暴一样的哀嚎。
她想,要是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夏油杰,她高低得仔细问问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
然后就真的找到了一颗脑子。
她沉默地站在小巷的入口。
有血迹蜿蜒着一路停留在这里,干涸的血痕渗透进白墙的裂缝中,留下一截短促又刺眼的红色印记。
……已经打完了吗?
十二月的天黑得很早,最后一尾浓烈的暗红色投射到她的脚边,变成燃烧殆尽的火种,投下深邃的、扭曲的影子,缠住她的脚,怎么也不让她走。
“……这是人脑……吧?是谁的?怎么会在学校里?”西野跟在她的身边,颤着嗓音问。
这条巷子通往后山,因为之前的豆腐渣工程塌过一次,所以就废弃在了这里。
咒术高专不是严格意义上有校规森严的学校,对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咒术师而言,抽烟喝酒打架之类的不良事并不少见,奈何班主任是个正经人,严令禁止手底下的学生在成年之前犯浑。
十七岁的硝子对此饱受煎熬,直到她发现了这条无人问津的小巷。
她把这里圈为自己的秘密基地,烟瘾犯了的时候,她会偷偷跑来这里解闷。后来这件事被夏油杰发现了,于是他也跟着加入——虽然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他也会抽烟。
早纪和五条悟是在某个傍晚嗅着味儿找过来的。两个不会抽烟的家伙本来只是想装腔作势地吓唬一下偷偷干坏事的同期,结果被二手烟糊了一脸,呛得反复咳嗽,还因此被反复嘲笑了好一阵子。
十一年过去,它比印象里更加老旧,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翻新。
灰白的墙面已经开始掉色,露出一点暗淡的砖石本色。青苔和藤蔓沿着墙壁延伸,她往里走了几步,在墙角看到几笔模糊的涂鸦。
马克笔斑驳的印记和墙灰合为一体,但她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是“最强”。
“西野。”
天空黯淡下来,四周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听到蝉鸣在耳边孜孜不倦,闻到二手烟呛鼻的味道,巷子里冰冷的穿堂风打在她的身上,把她吹回十七岁那年春夏交际的阳光底下。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声音干涩地问:
“你能……救一下这颗脑子吗?”
“哈!?”
“没记错的话,你的术式能改造周围物体的功能吧?……能改造出一点保持大脑活性的东西吗?比如培养皿之类的?动作快一点,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这也太——”
这也太诡异了。
一颗死在咒术高专的人脑。是属于谁的?是被谁杀的?如果是属于哪个邪恶的诅咒师或者敌人呢?被总监会发现的话,人生会一塌糊涂的。
果然一塌糊涂了。
通过他的术式所改造出来的工具的使用寿命短暂,需要反复持续的翻新。他出于善良帮助了她,结果她恩将仇报,当晚就打着“安全起见”的口号,把他一路拐带回了北海道,用肮脏的金钱强迫他成为职业养脑人。
北海道咒灵不少,这也就算了,相亲市场还比东京严苛。自从来了这里,他屡屡碰壁、屡屡感冒、屡屡想要投湖自尽,让自己和那颗脑子一起毁灭。
这样下去四十岁都不一定能结婚!
中午十二点,他把那张大脑的鉴定报告递到当代最强咒术师的面前。
大脑安安静静地浸泡在绿色的营养液里。气泡在玻璃管里一路向上飘荡,再无声地消失在平静的液面上。
啪。
“……这是什么?”
“就是您看到的那样。”西野答:“她觉得这玩意留在东京不安全,所以我们连夜回了北海道……真是的,这完全是绑架诶,她压根不听我的拒绝!”
他没伸手去接。
那张薄薄的纸在对方手里晃了晃,变成一条晃动的白色曲线。密密麻麻的文字腾升起来,逐渐扭曲成让人看不懂的鬼画符。
夏油杰是被下了死刑的、危险系数极高的诅咒师,一旦被发现他的大脑还保持活性、还以某种形式被圈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总监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五条悟在原地站了很久,听到心脏在胸腔里不自然地跳动了几下。
藤川早纪对此心知肚明,但她仍然这么做了。
“……太大胆了吧,早纪,怎么什么事都敢做啊?”
六眼早在第一时间就给出了和报告一样的结论。震惊、荒谬、庆幸的情绪一齐上涌,把什么东西无声淹没了。
他扬起唇角:“这下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采访一下,你是出于什么想法救下一个叛徒?泛滥的同情心吗?”
“我不知道。”
“如果我想要销毁它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她坦诚地回答。
“他做了很混账的事,你亲手处置了他——这些我都已经听硝子说了,我觉得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合适的结果。”
有九点九成的人格赞成夏油杰的死亡,可那倒霉的零点一私心,只凭借高中一点点美好快乐的记忆碎片就莽撞占了上风。
夏油杰是叛逃的诅咒师,是五条悟的朋友。
也是她的朋友。
她见过二十五岁的夏油杰。他执拗、疯狂、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深知自己没有办法改变他,所以尊重了他的选择。
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撞死了。
可是看到墙皮上的血迹的时候,她仍然忍不住地想:这家伙有遗憾吗?有把所有的话好好说清楚吗?有后悔吗?有没有完成的心愿吗?
软弱的疑问汇聚在一起,等能够理智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凭借本能私自为他做出决定了。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想不想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他活着。”她碰了碰五条悟的手背,有点自嘲意味地轻笑了一声:“好像有点自说自话了,但是‘想要救朋友’这件事本身就是不需要问为什么的事吧?”
有点太让人意外了。他想。
十二年前那两个在高尾山上菜鸡互啄的家伙,现在竟然能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
“要是说我现在有点开心的话,会不会被总监会当成叛徒啊?”他轻飘飘地问。
“应该没事,毕竟我才是主谋啦,悟可以说都是我的错,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那不行,听起来我像是个不想负责任的渣男诶。”
五条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实验室的暖气在角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叫不出名字的绿植随着上涌的热风摇摇晃晃。停歇在窗台上的小鸟扇动着翅膀打翻了放在那里的玻璃杯,“咔嚓”一声在地板上碎成可怜的几瓣碎片,在阳光底下折射出一串绮丽的彩光。
他看到画了鬼脸的检讨、砸在脸上的雪球、已经融化的冰淇淋、冲绳的海浪。
记忆开始快速倒带,最后定格成花盆里那片沉默又寂静的土壤。有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的掌心,于是死气沉沉的种子开始抽枝发芽,开出洁白又漂亮的铃兰花。
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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