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东京比往常都要热闹。
说是“热闹”,兴许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更为合适。从各地调派过来的优秀咒术师陆陆续续齐聚在这里,为即将到来的涩谷事件做提前准备。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心情没有天气一半晴朗的早纪一脚踏进柏青哥店。她越过一排又一排花花绿绿的机器,在嘈杂沸腾的背景音乐里准确无误地逮住来不及撤离的几位未成年。
“猪野同学。”
她忍无可忍地掀开领头人颇具欲盖弥彰意味的黑色头套:“你知道这地方未满二十一岁禁止入内吗?再带我的学生来打小钢珠,你这辈子都别想让七海做你晋升一级咒术师的推荐人。”
“怎么这样——!!!”
猪野琢真哀嚎着“噗通”一声跪下了。
“藤川小姐,你听我解释!小赌怡情,是他们求着我带他们来的!”
“哈!?”
虎杖和钉崎一前一后瞪大了眼。
“太狡猾了!藤川老师!他在胡说八道!”
“说‘请你们体验绝对没有体验过的东京潮流生活’的人是谁啊!?”
“就说了不要随便相信别人说的话啊!小鬼们,你们老师没教过你们吗!?”
“你在骄傲什么啊!!!?”
猪野“啧”了一声,往边上退了几步,让出显示欠费的机器,甩出最后的杀手锏:“……我不信藤川小姐以前没有偷偷玩过。”
正中红心!
十七岁的早纪当然和大家组团来玩过,被夜蛾发现以后还集体罚跑了五十圈操场——虽然他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因为打小钢珠输过几条底裤。
在东京找出一个没有偷偷打过小钢珠的未成年人的概率比中一千亿彩票的概率还要低,能和柏青哥店的火爆程度一较高下的大概只有隔壁更加十八禁的歌舞伎町。
但是正所谓宽以待己、严于待人,有些事自己能做,自己的学生不行。
早纪开始翻找她印象里唯一对此活动不屑一顾的人的电话号码,打算让他来做这场严肃的思想教育。
猪野喊得更加撕心裂肺:“不不不不不要!!!藤川小姐我错了!!不要告诉七海先生——”
“不告诉也行。”
她非常好商量地点点头:“除非你出钱,让我也玩一把。”
猪野:“?”
十分钟后,宽以待己的藤川早纪坐在座位上,和欠费数额翻了一倍的机器沉默着两两相望。
猪野欲言又止:“藤川小姐,你……”
早纪微笑着打断他:“不要说话。”
目前的情况令一位自诩成熟的特级咒术师罕见地感到汗流浃背,她深吸一口气,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一定是哪里不对。”她判断:“把这个机器砸开了看看里面有没有咒灵在吞金币吧。”
“藤川老师冷静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
最后拯救了这出无底洞赌博的是被伏黑请过来的硝子——据说他本来也在猪野的邀请范围之内,但他本人对此兴致缺缺,进来逛了一圈又非常自律地离开了。
这家柏青哥店就在学校附近,勉强还处于天元的结界范围之内,是硝子为数不多可以踏足的地方。迎着众人崇拜的视线,她恍若天神下凡那样,动作娴熟地赚回了本,给这群不争气的笨蛋一人兑换了一瓶可尔必思。
“我也有吗?”早纪抱住她。
“你坐小孩那桌。”硝子嫌弃地把最后一瓶可尔必思塞进她的手里。
*
诅咒师的数量并不是突然开始增加的。
事实上,东京咒灵数量庞大,诅咒师和咒术师也相对应地远比其他地区更加活跃。近二十几年来,因为有五条悟在这里的缘故,诅咒师们大多出于畏惧而不敢有所行动,直到最近,才开始三三两两地重新冒头。
“窗”的情报更新得很快,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诅咒师们重新出现在东京的各个角落,前行的目的地无一例外,全部直指涩谷。
羂索的行动大概快要开始了,高层对此严阵以待,特地将各地待命的咒术师们全部调来东京,包括猪野、冥冥、七海,还有远在京都的东堂和歌姬。
——于是虎杖变得更忙了。
他忙着挣脱东堂火热的思念,每天早上都会有可怜的几棵小树在两个人的你追我赶中倒下,噼里啪啦砸醒还想睡懒觉的早纪。
她推开窗,粉发的少年便像是见到救星那样,从窗户里呲溜一下钻进老师的办公室,反手把东堂在窗外关了个严严实实。
“brother——如果是你的话,小高田一定——”
“我喜欢詹妮弗·劳伦斯那样的!”
“那也非常有品!brother!!!”
东堂把窗户拍得砰砰作响。
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热闹到她觉得不像是在为大决战做准备,更像是快要过年了。
两人隔着脆弱的纸窗相互喊了会儿话,早纪边听边开始削苹果,开始思考如果是过年的话,应该给大家买点什么礼物。
或许应该先装扮一下学校?现在看起来有点太寡淡了,至少得想个办法说服夜蛾校长把门口的鸟居重新刷个漆。
“悠仁,你觉得——”
“藤川老师是在思考怎么对付那个千年老妖吗?”
早纪:“?”
想要说出口的吃喝玩乐愣是在嘴边拐了个弯,迎着小孩闪亮的视线,她艰难地跟着思考了一下这个话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是的,我就是在思考这个。”
小孩很乖地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个……嗯……”
果肉饱满的苹果在她手里转了个圈,被小刀几下划成几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她想了想,把其中一只塞进他的嘴里:“真要说的话,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选詹妮弗·劳伦斯。”
“没人问你这个。”
“总不会是类似‘我和五条老师同时掉水里你救谁’这样的问题吧?”
“答对了!”
“诶——!?”
涩谷的作战计划只简单分为两条路,由五条悟一个人负责处理羂索、以及由藤川早纪带头,负责处理以火山头为首的特级咒灵。而在这之外,为了放出宿傩加入战斗,作为容器的虎杖悠人一定是优先被敌方标记的活靶子。
“我是这么危险的存在吗?”
“是哦,大概率是会喂你吃很多很多难吃的手指,直到你超出负荷,把身体的支配权交给宿傩。”
她把剩下的苹果兔子放进果盘里,起身洗了个手。
水在锋利的水果刀上划出透明的斜线。刀光凌凌,她和刀身上倒映出的自己对视了一会儿,扭头问:
“所以,你想跟着我,还是想跟着五条老师?”
“诶?这有什么区别吗?”
“大概是安全值的区别。”
她坦诚地回答:“理论上来说,你跟着谁,谁就会遇上更多的敌人。五条悟跟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一个强度,他一定可以保护好你。可是如果你跟着我,我不一定能在那种被围殴的情况下保证你的安全,你——”
“我要跟着藤川老师。”压根没听完她说的话就抢答了。
“……咦。”
早纪愣了愣:“你想好了吗?”
“藤川老师的任务本来就是对付大批量的咒灵吧?”
苹果很甜,他用牙签戳起另一只苹果兔子,咬得腮帮子鼓鼓的,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
“一直以来,都是五条老师在保护我,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掉了……啊,但我不是为了给藤川老师添麻烦才这么选的!”
他低下头,伸出自己的手开始回忆:“来到东京、成为咒术师、遇到大家……发生了很多以前我不敢想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会让我苦恼,但我还蛮喜欢现在的日子的。”
“我喜欢五条老师,喜欢藤川老师,喜欢伏黑、钉崎、七海海,我喜欢高专里的所有人。”
虎杖朝她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有一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是还在生长期的少年特有的圆润无害的模样。发梢不听话地向外翘起,像是一只炸毛的粉色小老虎。
“跟着藤川老师的话,能祓除更多的咒灵、救下更多的人——我已经在晋升一级咒术师了诶,一定不会拖后腿的!如果能用这幅肯定会死掉的身体,换更多人的‘活’,或许能算得上是有价值的一生。”
他参加社团、准备考试、和同学探讨喜欢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类型。
他告别爷爷、吞下特级咒物、成为咒术师。
他今年十五岁,他等待死亡。
有阳光洒在手边,她动了动手指,没觉得暖和。
那个曾经因为目睹吉野顺平死亡而踌躇迷茫的少年好像才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柔软、震撼、酸涩的情绪变成冒泡的汽水,在即将从瓶口涌出来之前,窸窸窣窣又融化在空气里。
她哑然失笑。
“真是出乎我意料的满分答案……你这孩子也太利他主义了吧?”
浓郁的绿色咒力充盈在房间里,它发散、膨胀、生长,最后压缩在他的手腕上,凝聚成一串小小的、如同手环一样的木藤。
“这是什么?”
“是护身符。”她拍拍他的脑袋:“不用这么悲壮,只是不能保证你不受伤而已,不让你稀里糊涂地死掉这件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
十一月十五日,早纪买的公寓开始过户。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签了成堆的文件,又花了大半天时间研究到底要怎样的室内风格,发现想不明白以后,非常不努力地把钥匙随手一丢,决定明天再说。
十一月十六日,她久违地失眠了。
不好的预感每一分钟都比之前更加强烈,到最后她懒得再在床上翻来覆去,推门出去吹风。
深秋的温度不算太高,她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缩在操场跑道旁的长椅上数地上的落叶。
数到第七十二片叶子的时候,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怎么不睡觉?”
“悟不也没睡吗?”
“我刚开完会诶,接连听了三场烂橘子的愚蠢发言,超累人的。”
五条悟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早纪,你是在紧张吗?”
“是有一点,快说点什么安慰我。”
“是你该安慰我吧?不信任最强的五条悟能够好好把事情摆平,还为此失眠了——受打击了,你亲我一口我才会勉强好受一点。”
不安的情绪淡了下来,早纪“扑哧”笑出了声,突然想到在大家都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七海曾经坐在这个位置上,向冥冥打听过推荐的未来居住地。
对方在第二天笑盈盈地递给尚且才高一的七海一份地图,上面标注了不同地区昂贵的生活费用需求——早纪现在严重怀疑就是那份不知道真假的价位表影响了他的三观,让他变成了很会算钱的冷酷金融男。
如果把世界地图、坐标和人生挂钩的话,一直向北走就能开启全新的人生,而如果掉头向南,大概会因循守旧,和过去的自己重逢。
“你当时选了什么?”
“向北,你呢?”
“我是胆小的保守派嘛,我选了向南。”
她有点感慨。
已经是柿子的季节了,借着一点微弱的路灯,她看到树上隐约露出的几点红色的果子,像是小灯笼一样藏在树叶里。
搞不好第二天就会被心急又嘴馋的小孩扫荡一空,要是吃到酸的涩的,准能听到稀奇古怪的抱怨声。
她侧过脸去和他对视。
“悟。”
“嗯?”
“跟我定个‘束缚’吧?”她问。
五条家主经常给出承诺,诸如“我会解决好这件事”之类的话他说过不少,也基本都会做到,但很少有人能拿出等价交换的条件,跟他认认真真地定“束缚”。
“好啊。”他微笑:“你想做什么?不会是往你卡里打十个亿日元之类的吧?”
“才不是呢。”
冥冥说得没错。她去了最北边的城市,拥有了全新的人生,然后她往南回到东京,重新遇到了过去的自己。
……也不只遇到了自己。
风吹得枯叶沙沙作响,千万只蝴蝶从这片秋天的残骸里长出翅膀。它们飞行、起舞、扇动风暴,直到隐匿在看不见的苍穹尽头,在天的那边变成一场细小的碎片。
“重新做个选择吧——向南或者向北。”
她说:“版本更新了,我想和你一起向北。”
“有时间期限吗?我会当真的哦,如果不是一辈子的话,万一你半路反悔怎么办?”
“是一辈子。”
她像个没长大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朝他晃了晃竖起的小指:“拉钩,我向北走,你也向北走,先反悔的是小狗。”
晚风拂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和藤川顺的脸短暂重合了一瞬。很多年前的那个早春,有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孩坐在牵牛花下,也摆出过这种要和五条悟定下“束缚”的拉钩动作。
“……完全是哄小孩子的状态啊,藤川老师。”
月光在神子的眼睛里晕开,他像是被打败了那样,流露出一点可以称之为挫败的无奈情绪。
“答应你了,一起向北。”
但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打败”五条悟呢。
他勾住她的小指,趁着这瞬间拉钩的空隙,用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后颈,在她骤缩的瞳孔里,将她的脑袋往他面前一按——
然后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咦。
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来,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错愕又疑惑的表情,他就如同被逗笑似的弯起眉眼,长长的白色睫毛细微颤动着,像是无人问津的纯净雪山里才能孕育出的精灵羽毛。
他凑得更近了点,问:“那之前说的那件事呢?”
“……什么事?”
有点太漂亮了,漂亮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像是被冻结了一样短暂停了一瞬。大脑无法正常运转,她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没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指什么。
“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根本就是罪加一等诶!我正在因为你不信任我能轻松摆平千年臭抹布而郁闷呢,亲一下嘛,亲一下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束缚”形成的特殊能量波在身体周围转了一圈,他用鼻尖蹭了蹭她,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轻快的笑意。那些笑意揉碎在他的眼睛里,变成流光溢彩的璀璨星海。
冰块“咔嚓”一声碎掉,蓝色的火焰开始燃烧,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是伊甸园里的夏娃,被蛊惑、被引诱、而后不受控制地抬起头,与她的善恶树接吻。
*
十一月十七日,羂索出现在涩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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