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往常,今年冬天的初雪来得很早。
只一会儿的时间,雪越下越大,很快在地表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霜。来去的学生在雪面踩出纵横交错的脚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早纪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发呆。她伸出手,看到雪花在手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眨眼间就溜走不见了。
“你喜欢冬天吗?”
夜蛾站在她身边。
“以前很喜欢。”
她老实回答。
倒也没有多喜欢万物凋零的景象,她只是比较喜欢在冬天跟人拥抱。好友的怀抱在冬天充满致命的吸引力,硝子、歌姬、冥冥,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们全都是她热衷于拥抱的目标对象。
虽然冥冥偶尔会向她索要天价拥抱费。
“夭寿啦,女朋友是个瞎子诶。”
十七岁的五条悟不满地大声喧哗。
“明明身边就有个超——级大帅哥敞开怀抱在等她,她居然宁愿花钱也要去抱外面的野花野草……帮你报名盲人比赛怎么样?搞不好以你的眼力见完全能拿第一名。”
稀奇古怪的牢骚话一串接着一串,少年的国文水平在这种时候总是一骑绝尘。他满脸都写着郁闷,活像一只被踩住尾巴、正在炸毛的大猫。
这种表情对十七岁的早纪杀伤力巨大,她见不得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当下就踩着拖鞋噔噔噔飞扑进他的怀里。
“以我的眼力见是没办法参加那种比赛的,因为我眼光很好,挑中了超——级大帅哥当男朋友。”
她黏黏糊糊地蹭蹭他的脸颊,又亲了他一下。
“对不起嘛,最帅最强最了不起的五条少爷,我最最最喜欢你啦。”
然后男朋友就会停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脸一直红到耳根。
在家的时候也很好。
有只热乎乎的小手会被她牵在掌心,只要她动一动手指,小手的主人就会自觉朝她的掌心放下自己收集一年的礼物。
舍不得吃掉的糖果、很珍视的玩具、或者是逢年过节收到的咒具,年幼的弟弟是一只守着宝库的小熊,迫切地要把所有的好东西跟姐姐分享。
所有平凡的瞬间在寒冷的季节里都会变成格外温暖的记忆碎片。她喜欢热腾腾的寿喜锅和暖桌、喜欢冬天密集的节日和假期,也喜欢在雪地里和朋友一起撒泼。
后来她不那么喜欢了。
北海道的冬天没有拥抱,也没有宝藏,只有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和永无止尽的苦痛,厚实的白雪会吞没视线,把她冻结在十七岁的夏天。
但是这是什么感觉呢。
她垂下眼。
造型可爱的企鹅玩偶躺在她的膝盖上睡觉。才刚刚“出生”不久的咒骸体力不好,只活蹦乱跳了不到十分钟就打着哈切犯困了。柔软的毛发随着它平稳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挠在她的掌心。
有点痒。
难以形容的不适感从胃部上涌到大脑,筑起来的高墙刷啦啦塌倒成粉末,并不是痛苦,而是别的什么、类似于害怕或者惶恐的情绪。
在几个月前的江东区,当那只鱼样的咒灵甩动着长长的尾巴、在夜色下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她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心脏跳动得太快了,她觉得有一点头晕。
“这孩子曾经成为过咒灵,意识和灵魂都已经不完整了,就算变成咒骸,心智也没办法像同龄孩子那样成熟。”
夜蛾发出很轻的叹息。
“抱歉,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很多年前,在某个安稳宁静的午后,藤川顺也像现在这样躺在她的腿上,小小的缩成一团,委屈巴巴地重复讲师今天在课上说的话。
“老师说女孩子嫁了人以后就会有第二个家了。”
他泪眼汪汪地攥住她的衣襟。
“姐姐以后也会有第二个家吗?会不要我吗?”
阳光把小孩的身体晒得暖融融的,整颗心脏都被捂得柔软得不像话。他有一双可爱圆润的眼睛,哭起来的时候,早纪只恨自己不能化身成他最喜欢的奥特曼哄他高兴。
“怎么会呢,我才不是那种嫁了人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姐姐呢,就算世界毁灭我也不可能不要小顺的!”
她往他嘴里塞巧克力。
可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哪怕是奥特曼也解决不了。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哪怕是奥特曼、哪怕是超出常理天生异能的咒术师也不行。
祓除咒灵时的窒息感一刻也没有放过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弟弟回不来了。
可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亲姐弟之间流着来自同一种家族的血,不管是通过咒力还是别的什么来判断,这只咒骸都的的确确是“藤川顺”本人,如假包换,不会有错。
“要谢就谢谢悟吧……你知道非洲有个特级咒具叫做莫普提吗?”
“那是什么?”
“是盏灯,那玩意能够收集灵魂和意识碎片的咒具,你弟弟的意识就是通过它被保留下来的。”
夜蛾锤了锤自己的腰:“咒骸的意识诞生于内部,像现在这样把外部的意识强加进玩偶里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啧,好像有点腰间盘突出了,你们一个两个的,真是不让我省心。”
好神奇啊。
她垂下眼,把手轻轻贴上企鹅玩偶的后背。
他明明死在几个月前冷冰冰的深夜里,在她的面前温顺地化作滚烫的血肉,永远离开她了。可是现在,咒骸的核心在发热发烫,隔着玩偶的皮囊,像是心脏一样有力地跳动。
而后她平复好心情,回过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满脑子都是肌肉的班主任比记忆里苍老不少,两颊凹陷得很深,有一点明显的皱纹攀上他的眼角,看起来比以前更凶更有威严,能够一拳打死一只狗熊。
“……你这是什么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做难吃的巧克力毒死我。”
夜蛾皱眉。
他的学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只见她神情严肃,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样,十分认真地请求道:
“校长,请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
“我会给你养老的,而且我现在做巧克力已经不难吃了,不信的话,我明天——”
“如果不想我在厨房上贴‘狗和藤川老师不得入内’的标语的话,你最好给我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我以为信任学生是每个老师都该做到的基本准则?”
“你还差得远呢,多思多虑是成熟男人的魅力,所以现在校长是我,而不是你。”
“……”
*
早纪在神奈川县的海边找到五条悟时,他正在出任务。
这会儿的雪已经大到能够遮挡视线,海边的温度很低,沙滩变成白皑皑的一片。迎面而来的风凛冽而刺骨,连带着风里的雪花也像是尖针,把世界笼罩成一片朦胧的白。
然后世界短暂暗了一瞬。
宽大的围巾从头顶落下来,她听到他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把系在她的脖子上的围巾打了个可爱的结,打趣她:“穿得好少哦,早纪,脸都冻红了,小心成为第一个被吹感冒的特级咒术师。”
咒灵的尸体倒在他身后,把一小块雪地染成紫色。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暖融融地顺着那条围巾捂热胸腔,她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心情不好啊。
情绪闷闷地传递过来,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头顶金色的发旋。他想了想,像是哄小动物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怎么了?”
他问:“谁惹你生气了?禅院还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非洲的那个什么灯。”
“什么?”
他愣了愣,而后反应很快地拉长语调感慨:“哎呀,难道说校长终于成功了吗?”
——五条悟在交流会前曾经出过一次国。
“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的话,五条老师当时去非洲是为了取一件特级咒具。”
几个小时前,乙骨坐在教室里认真回忆。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不过连五条老师都需要使用咒具……当时是遇上了什么特别强大的咒灵吗?抱歉,我没能帮上忙。”
早纪没办法回应他的问题。
雪天的海边风景很好,她看到雪花飘入大海,看到餐厅里分享同一份甜品的小情侣,看到海浪翻卷到岸上,又哗啦啦地退回去。被海水沾湿的雪地变得透明,在脚边划开一条弯曲的深浅分割线。
现世不会有能够给最强咒术师带来困扰的咒灵,这一刻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直以来给他带来困扰的都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什么都说的话不就没有惊喜可言了吗?”
她听到他说:“从死掉的咒灵身上收集意识碎片可是超级费力的。复活小舅子这么重要的事,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白期待一场吧?”
他捧起她的脸,心情很好地弯起唇角:“还好成功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忍不住疑惑。
没有人知道藤川顺究竟会怎样,也没有人知道究竟要怎样拯救一个被改造成咒灵的人类。那点微弱到论谁都会忽略不计的、闻所未闻的可能性,被他无限放大成一场奇迹,以一种闻所未闻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他们当时甚至没有和好。
“……你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吗?”
“那当然啦,从你说你弟弟可能还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允许你崇拜我了,毕竟伟大的五条老师可是很有前瞻性的。”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
“这也不冲突吧,想给你准备惊喜难道还需要特意挑日子吗?”
早纪说不出话。
嗓子很痒,心跳很快。大脑一片浆糊,湿漉漉的雪在脸颊上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像是谁的眼泪。
万千光景被风吹进眼里,又像是翻飞的雪花那样散去。视线模糊又清晰,最后她只能看到五条悟的眼睛。
有雪花很轻地落在长长的白色睫毛上,又在明亮的瞳孔里融化。他今天穿着她很喜欢的那件白色风衣,看起来比最洁白的雪还要更加漂亮,漂亮得几乎不可思议。
漂亮得几乎不可思议的家伙垂下眼看她,好像有点无奈地碰了碰她的眼角。
“怎么又哭了?”
她下意识想说没有哭,因为她压根就不是那么爱哭的人。可是舌尖后知后觉尝到咸湿的味道,她突然就觉得有点苦。
好奇怪,变娇气了。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心脏酸软发麻得能拧出水来,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急促的呼吸。她垂下眼,小声地说:“明明该我给你送礼物才对。”
“哭哭啼啼说要给寿星送礼是不是太不真诚了?这样显得我在欺负你诶。”
他耐心擦掉她的眼泪:“不要哭啦,‘重新见到弟弟’这种级别的大喜事,还以为你会激动到语无伦次呢……那孩子要是知道你哭成这样一定会来揍我的,早纪,你应该不舍得吧?”
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海风呼啸着吹起来,浪花在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水沫,拍打出清脆的哗啦啦的响。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乱七八糟的情绪重重叩击心脏,她好像突然变成了懵懂无知的愣头青,不懂究竟要怎么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只能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震耳欲聋、几近爆破。
五条家的小少爷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是她软弱、莽撞、害怕寂寞,自顾自地把他抛下,还贪心地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他手上那只由树藤编织起来的指环“嘭”的一下变成一把色泽鲜艳的花瓣雨,和满天的雪花一起撑满视线。她用指尖勾住他的手,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买这个的时候,只是觉得它很好看,和你的眼睛很像。”
镶嵌着蓝色钻石的男款戒指代替那枚消失了的粗糙指环,被她小心翼翼戴进他的无名指。
尺寸刚刚好。
“但是是我错了,其实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宝石能比你的眼睛更漂亮。”
想说的话争先恐后塞满神经末梢,她不知道究竟先说哪一句、该说些什么才好,所有构想中的字句堆叠着重合起来,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最最平凡普通的感谢。
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分开的时间长,整整十二年过去,她突然没有由来地想起那个十七岁时的小少年。他在雪地里强硬地拽住她,说要和她谈恋爱。
如果他当时没有说出这种话,现在会怎样呢。
思考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猛然顿悟,那个所谓“不会再孤单的人”,或许自始至终都不只是五条悟。
鲜活的爱意击溃每一根脆弱敏感的神经,于是海鸥扑棱着飞起来,积雪消融在胸腔,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出不可抵挡的春天。
然后她抬起头,笨拙而又虔诚地吻上他的唇角。
“……生日快乐,”
她说:“谢谢你愿意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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