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几块硕大的岩壁,展露眼前的原来是一座巨大的温泉。


    她就在此除去鞋袜,往前走去。


    景应愿掬了一捧水,正准备濯洗一下手脸,在低头时却望见了一轮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宛如谪仙般的倒影。


    温泉水浊,她无法分辨来人的面目,只隐约辨出身后那人身着墨色长衫,似乎是刚出浴,同样墨色的长发也闲闲披散着。


    只凭一眼剪影,便足以从身形中窥出一二倜傥风华。


    见人来了,她自觉自己这番擅闯的举动扰了对方沐浴的清净。她正欲起身避让时,脖颈处却陡然一寒。


    她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意。


    几乎感觉到杀意的瞬间,她便调动起全身灵力抵御——然而那线杀机却如同刀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地切了进来!


    景应愿心下一动,感知到她与来人之间至少差了三个大境界,后者至少也修至了元婴。若真想杀她,早在她踏入温泉池的那一刻便悄然出手了。


    ……至少不是个故意存害人之心的。


    她垂眼再看水面,果然如预想般未瞧见兵刃,甚至看不见身后那人有任何动作。


    似乎是景应愿沉默得太久,身后那人忽然开口了。


    “别动。”


    大抵是泡了太久温泉池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低哑,念起字时却字正腔圆,腔调甚至有几分稚拙。景应愿屏息静听,发现发声对她而言好像是件有些生疏的事,导致她说起话来认真得像个孩子。


    “你身上有死气。”


    谢辞昭走近几步,眼前的人背倚杀机,退无可退,她随手撩开那人被削落几缕的长发,俯身在她脖颈上嗅了嗅。


    瞬间,身下那人的气息变得轻了。或许是靠得太近,谢辞昭从她身上嗅闻到了牡丹花的香气,与丝丝缕缕阴寒的死气揉在一起,是说不出的好闻冷香。


    此刻,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从前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性,又往她身上靠近了一些,鼻尖几乎贴在了她的颈侧。与预想的冰冷不同,这个人身上是温热的,谢辞昭甚至能从她如霜似雪的肌肤底下窥见如花枝般暗青的血管。


    “敢擅闯锻刀峰,你是何人?”


    谢辞昭看着那人缓缓侧过脸。方才削散的长发披落在她颊侧,不显颓散,反而风流昳丽。


    不知为何,她心头微乱,竟生出一瞬的踌躇。


    景应愿抓住这一瞬时机,破开了如刀锋般抵在脖颈上的杀意!随着那一线令人遍体生寒的气息消散,她终于能回身看清身后黑衣人的容貌了。


    于是景应愿起身回首。只匆匆一眼,她就对上了那双令之过目不忘的眼睛。


    色是浮光跃金,形是静影沉璧。*


    纵是景应愿这般揽镜自照便能瞧见真国色的人都需叹一声美人。


    景应愿不卑不亢,只拣了最后一句回答:“并非擅闯,是跟随我师尊进来的。我姓景,名应愿,是锻刀峰沈仙尊新收的门生。”


    谢辞昭蹙眉。师尊怎会收这样一个周身诡异死气,疑是魔修的门生?更何况她方才竟趁空档破开了自己那一缕已化作刀锋,威力可直斩金丹的神识,可这人的修为分明是……练气大圆满?


    此人绝对有鬼。


    她愈发笃定面前这个叫景应愿的修士在撒谎。谢辞昭御起灵力在指尖,眸色微暗。


    “大师姐。”


    谢辞昭一怔,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来了。她望向眼前含笑的少女,一时间神色难辨。


    景应愿见自己猜对了,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而笑道:“你就是大师姐吧,我听师尊说过你,也看过你斩断的太上长瀑。大师姐是如何做到的?”


    谢辞昭捻了捻指尖,面色终究归于平静。


    “世上无难事,”她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碾过,不带任何情感,仿佛只是想看透她身上的气息究竟源自何处,“小师妹若想,也可以。”


    垂眸间,她看见小师妹仍赤着足。


    非礼勿视。她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挪开了视线。


    景应愿看她不再言语,知晓谢辞昭对自己的态度有所软化,微悬的心也放了下来。前世她并未见过这位大师姐,更无从知晓她竟能看见自己身上的死气,她以为身上萦绕不去的冷意只是因为被冰封在折戟湖中太久,寒气入骨罢了。


    这人不好糊弄,景应愿暗想。方才虽说叫了自己小师妹,可神色却冷淡依旧。她作为长帝姬在天家檐下浸淫半生,早修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如今见此神态又怎能不生揣度。


    只怕再耽搁下去,谢辞昭会再度对自己不利。


    “今日扰了师姐清净,应愿有错。”她瞟眼谢辞昭被发上水滴濡湿的衣衫,抬手告辞,“二师姐还等在外头,隔日换个地方应愿再来向大师姐赔罪。”


    说罢,景应愿转身就走,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手腕。


    ……冷得像蛇,却不似寻常女子般柔软,筋骨硬得好似龙的鳞片。


    那只如蛇般冷如龙般硬的手缓缓收紧,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蹭过景应愿手腕的皮肤,将她整个收紧在掌心,牢牢抓住。


    谢辞昭发出一声仿佛捕捉到猎物的低叹,天生金瞳在渐暗的天色中微亮,眸中却不见平日的半分漠视或威压。


    在景应愿讶然的注视中,谢辞昭抓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别开眼,淡声道:“我沐浴够了。一起走吧。”


    暮色渐染,二人并肩而立。


    她试探道:“天色已晚,明日还需举办拜师礼,不如大师姐先回去休憩吧?”


    “无妨。”谢辞昭道。


    二人往来时花丛处走去,此刻已是暮时,繁花俱谢,唯有零星几朵仍开着。远远瞧见方才温泉内的二人来了,资历最老的那朵花灵自得道:“看吧,我就说热闹点好,她们俩都没介意,此刻还结伴同行呢!”


    景应愿心下腹诽。她怎能不介意?若不是新入门的小师妹这层名头护着,恐怕此世踏入修真界的第一日自己便人头落地了。


    谢辞昭也看向了那朵花的方向。


    她显然也是能听见的,只是从未理会过这些灵怪罢了。她淡淡瞥了景应愿一眼,视线却凝在了她发间的牡丹花簪上。


    牡丹雍容华丽,戴在她发间却被她的面容衬得失了颜色。


    谢辞昭平日不关心这些,亦不喜装扮太过招摇之人。此时此刻望着景应愿,她却蓦然想起了不久前与自己在廊下对峙的剑宗女修。那张生面孔容色如何谢辞昭早已忘却,只记得鬓边戴的杜英花显得她十分小家子气。


    不知联想到什么,谢辞昭脸色一沉,突然加快了脚步,隐隐有甩开景应愿的意思。


    这大师姐好像病得不轻。景应愿看着走到自己前面好似心情不佳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修真界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上辈子她见得多了去了,当面甩脸色总比口蜜腹剑捅刀子来得好。


    至少知晓,以后要对此人有所防备。


    二人都沉默不语,却各自有各自的心思。直到二人走过九曲回廊,景应愿对上柳姒衣那双暗藏哀怨的眼眸时,方知自己去得着实是有些久了。


    她多少有些愧疚:“二师姐,对不住。”


    柳姒衣蹲在地上,抬眼就瞧见刚出关的谢辞昭在前,小师妹巴巴跟在后面,顿时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一张狐狸似的小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委屈:“师妹你有了大师姐忘了二师姐。”


    景应愿失笑,哪怕重来一世,这人果然还是一样的性子。


    打过不少交道,她也摸清了柳姒衣的脾气,于是俯身拉她起来:“怎么会,二师姐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姐。”


    柳姒衣被小师妹这句话哄得眉开眼笑,转头对谢辞昭炫耀:“听见没有,小师妹说我才是最好的!”


    谢辞昭不置可否。柳姒衣知晓她冷淡不爱谈笑的脾气,便笑着靠了过去,哄道:“有师妹如此,师姐复何求!唉,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师妹,一来还是两个。”


    闻言,谢辞昭望向一旁的景应愿。小师妹微微含笑,站在柳姒衣身侧,两人靠得很近,看起来极其熟稔,仿佛已认识多年,姿态是全然的信任。


    与方才她见到自己时截然不同。


    见谢辞昭看着自己,景应愿也对她笑了笑,只是谢辞昭怎么看这笑怎么敷衍。


    谈笑间,三人提步往门生殿处走去,门生殿虽带了个“殿”的名头,却并不是真的宫殿,离师尊所在的行宫也不远,只是一池荷塘、几颗桃树、一处三进院落罢了。


    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但桃果却结得极好。柳姒衣随手摘了一颗抛给景应愿,介绍道:“师尊喜赏桃花,喜食桃果。我们虽已辟谷,但跟着师尊有时也尝些人间食物。”


    景应愿接了,这桃果硕大,她轻轻揭开表皮,立刻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


    “此院还有空房,师妹挑一间住便是。”


    她环视一圈,指了指可看见桃树的一间,道:“我住那间。”


    柳姒衣看了眼,道:“也好,你这件毗邻大师姐那间,若有个风吹草动的还可有个照应——平日也可来找我,我就在这走廊角落那间,待到明日,我们一同去大殿。”


    她自然点头应允。眼看着柳姒衣回了她那间,景应愿也推门欲回自己的屋子,然而走了两步却被唤住了。


    景应愿回首,大师姐还站在桃树下,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她便客气道:“大师姐可还有事?”


    只见谢辞昭复杂地看她一眼,便提步走了过来,二人一时间靠得极近。景应愿微微皱眉,刚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手中却被塞进一颗冰凉的东西。


    她展开手,掌心是一颗琉璃色的小圆球,微微泛着冷光。


    “此物可遮掩你身上的死气,”谢辞昭扫了眼柳姒衣那边紧闭的窗户,低头轻声嘱咐道,“我不知师尊收魔族作门生的用意,但如今我们师承一脉,荣辱共存,常言道英才不论出身,你既入了学宫,便千万别沾惹邪物,做害人害己的事情。”


    见景应愿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谢辞昭将其当作识破身份的反应,心下更是了然。小师妹出身魔族,怪不得容貌超乎常人般美艳。修为古怪不假,但师妹拆招时灵力纯粹,无分毫邪气,的确是块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既然已是同门师姐妹……谢辞昭心中好似有股麻绳在拧,顿了顿,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她归结于怕新入门的师妹乱了道心,于是又道:“关于你母族之事,我不会多言。世上能直接看见死气之人寥寥无几,你此后记得将这珠子随身佩戴,更无人看得出来。”


    说罢,她站在原地等着小师妹反应,神情中竟隐约掺杂了些自己都不知晓的耐心。


    景应愿攥着珠子,那物硌在掌心,带来些许微妙的痛感。她无法解释自己身上的死气并非源于出身魔族,这东西来得及时,能为自己解决不少隐患。


    她心下有了计较,于是并未出言向大师姐解释,而是抬眸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笑意远比方才真心:“多谢大师姐,我一定好好修炼。”


    谢辞昭与小师妹有了共同的秘密。她垂眸又等了片刻,却再等不到别的,只看见小师妹眼中一闪而过的疲累。


    谢辞昭便无意再客套,直接转身回房。


    她施了个清身诀,在榻上默默开始打坐运转灵力。眼前却不闪过景应愿对柳姒衣笑着的模样,分明她们相识不久,她却愿对柳姒衣说,柳姒衣是她最好的师姐。


    难道是方才自己在温泉池中太过莽撞,惹得她不喜?


    谢辞昭方才面对小师妹时心间掠过的那句话此时又被她含在唇齿间,滚沸在喉舌中,烫得她心烦意乱。


    然而谢辞昭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在胃里酝酿了半个晚上的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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