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姐妹再见
长风如刃, 割破戚兰池束起的发带,如墨般的长发顿时逸散在猎猎狂风之中。
她骑在马上,看着那与开平帝有五分相似的仙人从天而降, 素手持刀, 朝着那团看不见的邪物拔刀直斩而下!
污血四溅。
戚兰池纵使再如何沉稳, 可到底只是个十九岁的文官。她看着那坨在地上开始逐渐显形的烂肉, 面色一阵发白, 不由勒紧缰绳偏过头低呕了几声。
她的反应还算得体的,即便是随行的侍卫队中都不乏有人当着陛下的面双膝发软,跪在地上狂吐。御前失仪,戚兰池从前定要出言干涉, 让他们将人拖下去,可如今她已无暇关注那么多了——
只听远处一声颤颤巍巍的“长帝姬殿下”, 顿时, 这一片人都乌泱泱地对着骑龙而下的仙人行跪拜之礼。戚兰池将头伏得极低,内心震悚,这就是金阙那位白日受仙人点化,拜去蓬莱成仙的鸾婴帝姬?
她心脏狂跳,不敢再看。
有脚步声响起。起初是沉稳细微的缓步, 然后是疾走,疾奔。戚兰池闻到松木的香气掠过自己身边,那是开平帝惯用的香囊味道。
景樱容随手将长剑往身旁一丢,看着冲自己张开手臂的皇姐, 眼泪顿时濡湿了她的眼眶。已有五年不见……五年不见!皇姐的模样还恍如昨日随仙人驾云飞去时那般熟悉,而自己却年岁渐长, 看起来与姐姐一般大了!
景樱容扑进景应愿怀里,感受到那双温暖如初的手紧紧将自己抱住, 当着满朝随行的文武官员,她不好如儿时那般受了委屈便嚎啕大哭,只能强忍着哽咽轻声道:“姐姐,姐姐!”
景应愿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一热,几乎也要掉下泪来。
她预想过许多次姐妹再度相见的时候,本以为她们能好好坐下来执手相谈个几夜,再踏踏实实地与友人们在金阙住上一段时日,却不曾想过竟是重逢在被仓惶追杀,逃离人界的时候。
景樱容在她怀里将眼泪尽数擦尽了,方才抬起头来。
她打量着五年不见的皇姐,这才发现姐姐身上竟然负了伤,甚至伤势不轻。若换作五年前的樱容,她无能为力,只能拭泪替姐姐换伤药。可如今她已经是站稳脚跟的帝王,于是脸上自然而然显现出压抑不住的怒意。
景樱容握住景应愿的手,眉眼染上戾气:“是谁伤了姐姐?我替姐姐报仇!”
“……此事说来话长,”景应愿抬手叫来已经幻回人形,有些无措地站在身后的大师姐,“我只能在此停歇一日,次日天亮便要走,一走不知是何时候才能回来。走,换个地方说话。”
景樱容诧异于姐姐的仓促,可见她身后几个穿着奇异,不似本土打扮的怪人,便识趣地闭嘴将她们带至了自己的营帐之中,顺便吩咐戚兰池寻军医带些伤药过来。
待至帐中,景樱容打量了一眼谢辞昭,显然有些弄不清这紧紧粘着自己姐姐的人是什么路数,本能露出些许敌意。
景应愿见谢辞昭垂眸拘谨,便主动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师姐,也是我未来的道侣,你唤她谢姐姐就是了。”
哦,原来是姐姐的大师姐……等等,不对,道侣?什么道侣!
景樱容霍然站了起身,打翻了桌上滚烫的茶水。她下意识道:“姐姐,你——”
与她一样反应的还有跟着进来,也不坐桌椅,只幻作人形坐在地上的那几个魔族。
玄踏雪喵一嗓子叫了出声:“什么道侣!少主,原来这就是少主夫人吗?喵喵参见少主夫人!”
她自诩很有眼力见,变作人形后是着黑衣白靴的猫眼少年模样,见那几只花枝招展的白狐青鸟还傻愣在原地,便一爪将她们全都掀翻了。
“还不快点参见少主夫人喵!”
景应愿道:“……参见得很好,下次不要参见了。”
她随手点了一只青鸟和白狐出去,让她们走远些放哨,如有追兵随时禀报。见景樱容还是一脸复杂地与谢辞昭对视,她打圆场道:“家常下次再拉,樱容,你先说说金阙如今的情况。”
虽然已为人皇,但景樱容在姐姐面前仍旧保持着从前的乖巧。
她暗暗剜了一眼那个看起来就靠不住的大师姐,飞速道:“金阙自一年多前开始肆虐一种看不见的怪物,好生啖人肉。民间将其称作鬼,在地方折子上奏后,我便在民间四处寻找可看见鬼怪的能人异士杀鬼。但能为金阙所用的人手有限,且这种鬼异常难杀,到如今已在我金阙疆土约莫杀了数万百姓,导致无数百姓有田不种,有货不售,都躲在家中。久而久之民不聊生,现今已有许多百姓或饿死,或被杀,或流离失所——”
顿了顿,景樱容沉重道:“姐姐,我能看见那些邪物,它们似乎对我的肉格外渴求。”
景应愿下意识抓紧了樱容的双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樱容今世为皇,哪怕先前在地府见过她后世投胎仍是帝王,说不定真与金龙有什么渊源,这才让这些邪祟对樱容产生兴趣。
听见金阙如今情况已然很不乐观,她道:“你为何不派人去蓬莱找姐姐?”
景樱容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发往蓬莱的信件无一有回音,信使也在半途失踪或死尽,姐姐,你没收到过我的信么?”
“没有,”景应愿斩钉截铁,“若真有书信发来,留守在学宫内的师姐妹定然会将此事告知于我。”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信件在半途就被截落了,根本不曾发至蓬莱过!
景应愿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道:“我想想办法……姐姐今日之后必须要走,是无法留在金阙的,若我强留于此,恐怕会为金阙招来祸端。”
景樱容自见面时便反复听见这今日之后必须要走的说辞,此时再看姐姐身上的道道新伤,不由蹙起眉问道:“姐姐,这究竟是——”
景应愿拣着重要的将前情简略说与她听了,景樱容听得眼眶发红,忽然拾起长剑便指向谢辞昭,怒道:“你既为我皇姐道侣,为何还要连累与她,害得她受了这样多的伤,你知不知道我姐姐不是泥人,也是会疼的!”
谢辞昭垂下眼睛,轻声道:“是我对不住应愿。若你生气,拿剑砍我便是。”
景樱容怒极:“你以为我不敢是么!”
景应愿面色一肃,训诫道:“好了,樱容。”
景樱容睨了谢辞昭一眼,故意道:“皇姐,若她对你不好,你就回金阙。我看镇北小将军还对您念念不忘,就是那个儿时爬上树给你摘桂花的老将军的女儿。还有大学士之女,听闻她房内都是写给姐姐的情诗,还有……”
眼见谢辞昭的头越垂越低,景应愿顺毛似地轻轻摸了摸大师姐的背,道:“好了,都是做国君的人了,不要闹别扭。我们一家人先坐下吃些东西,然后计议金阙邪祟的事情。”
她们这边正说着,方才被差遣去盯梢的白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她跑得显出了本体,惊慌道:“少主,不好,追兵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人拎着颈子提溜了起来。
有人掀开帘帐,景樱容连忙拔剑护在姐姐身前,警惕地望向来人——
只见那人眉眼稚秀,一身苏梅色的衣衫上染了些血渍,手中却没有武器。跟着进来的人着紫衣,手中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蓝衣少年,黄衣负剑的高马尾少年抬着担架的另一边,嘴里抱怨道:“应愿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追死我了,我都喘不过气……哎哟,这谁的水?让我先喝点。”
公孙乐琅瞥见谢辞昭低眉乖巧坐在小马扎上,瞪大眼睛:“谢督学,你不是条龙么,怎么又变回人了?”
景应愿道:“你们……”
“其余追兵被分散开了,我让她们往南边走,”金陵月轻声道,“我们还能在此处待约莫一天。”
见墙角缩着的那团黑色毛球一副见了鬼般的神情,晓青溟道:“我跟我师尊打过眼色了,我们追过来也就是做做样子,沈仙尊那边有我们师尊呢,应愿你们就放心吧,这边无事的。”
“你们莫要落人口实,说是与魔族勾结,”谢辞昭道,“你们就不怕我吗?”
晓青溟呵呵两声,自己找了个马扎坐下了:“不就是条龙么?以前修真界那帮老不死的还说我们逍遥小楼修双修心法是淫.魔所为呢,也没见他们来杀我师尊啊。”
“什么时候开饭?”金陵月道,“我饿了。”
正说着话,外面又钻进来一个体格壮硕的少年。她擦了把汗,控诉道:“你们跑那么快干什么?”
景樱容被这群忽然挤进营帐里的人弄得一愣一愣的,见又有人进来,她默默道:“你又是哪位?”
“哦,我是个散修,四海为家,反正来都来了看看金阙适不适合我定居,”赵展颜道,“你和应愿道友长得很像嘛,你修什么的?”
修什么?
景樱容木着脸:“……我什么也不修。”
景应愿被她们弄得又感动又哭笑不得,一时间紧绷着的心神也放松几分,便道:“既然人多,便打锅子吃吧。这位是我妹妹樱容,如今金阙的国君,你们在此处行动跟她打过招呼即可。”
景樱容被挤到她们中间,左侧是景应愿,右侧是姐姐那个讨人厌的道侣,无奈喊人赶快将锅子烫热了呈上来吃。她听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跟姐姐讨论她们修真界如今的情报,为她出谋划策,又有些伤感,姐姐不再是自己一人的了。
景应愿敏锐察觉到了樱容的情绪,忽然道:“我看过除却第七州外其他州落仙尊们的态度,他们是不打算治理人间的邪祟了。”
说起这个,赵展颜深有体会:“第七州还算好的,第三州那边已经彻底乱起来了,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不光是百姓过得惨,连皇权也不再稳固。按这势头,全天下陷入混乱也就是在这一两年间了。”
第112章 诈死寻生
席间听了赵展颜这平铺直述的一段话, 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自从邪祟盛行之后,景樱容便少有听闻其余州落的消息,现今她得知第三州的惨状, 眉心顿时蹙结, 叹道:“天下难道就没有能治理这邪物的方法了么?”
景樱容虽受金龙青眼, 却还是没有灵脉的凡人, 加上姐姐也身在其中, 于是便对修真界抱有本能的天真:“你们修士能与邪祟抗衡,那么朕出银子来买百姓活命的机会,招揽天下的能人异士一齐反抗,不行吗?”
景应愿垂眸不语。如若掏空私库能买来修真界的战力治理邪祟, 那么第三州的那些凡人君主早就效仿了。可既然那边已经乱成那样,死了那样多人, 想必第三州的许多宗门定然是高高挂起, 不愿插手此事的。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志在飞升的仙人们无意理会凡人生死,不过倒是有旁人愿意替景樱容解释。
晓青溟坐在席间,一指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的谢辞昭,道:“在修真界中,谁人不知小谢督学天资卓绝, 往常哪个不是敬着她捧着她?她身有魔族血脉,即便是自婴孩起便由她的人族师尊带大,可一朝事发,那些人不光要打杀了她, 还要当场给她的师尊治罪。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们说是无心理会凡人,可在他们眼里, 未开悟的凡人与魔族都是一样的,他们或无视或绞杀都只是为排除异己而已。”
景樱容面色发白, 她的双拳不自觉地攥紧,喃喃道:“怎么会,可修士凡人,不都是肉体凡胎生出来的吗?”
“站得越高,越看不见脚底泥泞,”谢辞昭靠在景应愿肩旁,任由景应愿往她的肩上抹灵药,“但没有泥泞,所谓的仙人在这世间也没有立足之地。”
好高深的话!角落的玄踏雪揣紧前爪,尾巴乖巧搭在爪上,心中疯狂记录少主语录。
少主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等她回到魔域都要复刻出来给别的魔看!
正说话间,汤锅端了上来。
金陵月将面色苍白的雪千重扶坐了起来,帮她倒了杯温茶。她的面色已经不是先前伤重时的发白,两颊反而透出些将死之人的淡紫色,像描上去的彩绘。
感知到景应愿盯着自己看,雪千重怕她伤心难过,便主动道:“我无事的,应愿。等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回昆仑去了。”
说到这里,雪千重神色有些黯然:“本想和你们一起回去的……没有机会了。”
她这句没有机会语气似乎只是单纯的惋惜,又像是在做最终的告别。雾气缭绕间,景应愿看见金陵月垂下头,遮掩去眼下那一丝泪意。
“那你要好好待在昆仑,”景应愿斩钉截铁道,“等着我们寻到救命的法子来为你续命。”
雪千重蓦然抬头,神色愕然。
“既然第七州找不到办法,那便去其他州落寻找。既然人族此处找不到,那就去魔域找。”
说这话时,那分明是年纪最小,却赫然一副姐姐模样的女修一脸郑重:“有我们在,你不仅能活下来,还会活得很好。”
景樱容看着她们齐齐沉默了,而后那身负小剑的黄衣女修吸了吸鼻子,大声道:“什么死不死的,我们都不会死!不光我们不会死,我们师尊也不会死,到时候大家都飞升了,一起去仙界再烫锅子吃!”
说到这里,公孙乐琅忽然发现这锅子是景樱容的,便对她慷慨道:“你是应愿妹妹,你也不用死。”
“……谢谢,”景樱容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一幕,“鹿肉熟了,各位自取吧。”
她食不知味,心下沉重。一是邪祟横行的压力,二是姐姐即将离开人界去往魔域的忧虑,也不知姐姐这一去究竟是一年,十年,还是百年……
等到姐姐从魔域回来的那一天,自己是否已经垂垂老矣,更甚些,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但这话不能与姐姐说,免得徒增她的烦恼。
景樱容往景应愿的方向更贴紧了些,感受她身上熟悉的温度,险些又想落泪。她分明已受过无数当面的批评抵制,直面过生死,甚至在漫漫长夜也无法熟睡,只能彻夜批着奏折,等候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那旁人看不见的邪物——
可在姐姐身边,她却还能做回那个在御花园放风筝的孩子。
“赵道友,”景应愿烫着锅子中的鹿肉道,“你觉得金阙适宜居住吗?”
赵展颜道:“你妹妹请我吃饭,我会留下来的。”
她吹了吹瓷碗里的汤,惬意道:“反正在何处修炼不是修炼,我本不是什么仙人,只是天地间一凡人散修而已,归根结底不也是那些人口中的泥腿子。人间沦陷,他们尚能躲藏入设了结界的仙山之中,而我这种人就彻底流离失所了——总之,我从今往后就跟着你妹妹混了。”
景樱容先是喜,后是忧:“可光有赵仙师一人相助,于整个金阙而言恐怕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如若照檀师姐在就好了,”景应愿忽然道,“她是罕有的器修,且会制作人傀,适宜用在凡间。”
可惜没有如若。谢辞昭沉默着为她挟了一筷子鹿肉,见角落里的黑白毛球眼巴巴地仰头看着,一副竭力忍住嘴馋的模样,一时无语道:“你们在魔域都吃什么?”
玄踏雪咽口水,喵喵道:“魔主设宴时会赏赐我们魔果,我娘在家时我们喝冷却的岩浆,还有些未开智的小鸟虫子什么的。”
其实开了智的妖兽也吃,不过她娘不让她吃。说是不慎吃了蠢的脑子也会跟着变蠢。
景樱容看不过眼。她连龙都见过,自家姐姐的准道侣更是条花里胡哨长翅膀的龙,区区小猫而已,她不怕。于是她走过去将这只玄猫一把拎到膝上,让它坐好,又单独盛了碗肉给她吃。
玄踏雪自觉丢人,她堂堂妖兽怎能被一个人族拎来拎去!她本想嗷嗷叫着挠景樱容两爪子,但在少主警告的目光下,玄踏雪屈服了。缩小了身形的猫球嗷一嗓子扎进饭碗里大吃特吃,不住地嗷呜叫,也不知道是人饭太香还是仍然在忿忿不平地骂人。
这顿饭在临行前的紧绷前过去,每个人状似轻松,可实际心间都拉扯着一根弦。
饭罢也至黄昏,景樱容紧紧牵着景应愿的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道:“姐姐,我将你藏起来,你不要去魔域了。”
景应愿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她想起梦中人间化身炼狱的可怖模样,愈发坚定要为妹妹,为大师姐,为整个人间找到存活下来的方法。这里有她所有的亲人与朋友,她会回来,会将自身淬炼得更加强大,足以无视外界的阻挠与歧视,带着答案回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景樱容拉住她的袖子,轻声恳求道:“姐姐,你今晚可不可以与我一个营帐睡——”
景应愿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远处一声青鸟哀啼。她来不及说话,与营帐内匆匆跑出来的几人对过眼色,便匆匆按住景樱容的肩膀道:“樱容,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等姐姐回来,一定要等姐姐回来!”
景樱容看着她飞身而起,下意识追了几步,怔怔站在原地。而姐姐身边那个负刀着黑衣的冷脸准道侣回眸望了自己一眼,飞速道:“你放心。哪怕我出事,应愿也不会有事。”
景樱容眼眶一热。谁要管你有没有事,我只关心我姐。然而她心下虽然如此腹诽,却也感知到了谢辞昭对自家姐姐的重视。她嗯了一声,眼睛始终紧紧粘着已然远去的姐姐,道:“你们都要平安回来,到时候我在宫中为你们设宴!”
她怔然看着相逢不到一日的姐姐离去,低下头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已然纵横的泪水,再抬眸时,除却眼眶微红,又变成了昔日那位杀伐果决的帝王。
开平帝手持长剑翻身上马,夕阳映照在她的银铠上,像金龙的鳞甲。
她勒紧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凝视着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远去的赵展颜,平静道:“赵仙师,请随朕移步议事营帐。朕将你介绍给其余人,我们今夜一同商讨有关邪祟治理之事的详细事宜。”
戚兰池早侯在帐外。她本想将赵展颜引至马前,却见这体格高大健硕的仙师摆了摆手,直接御空而起:“请带路。”
会腾云驾雾,谁敢说这不是神仙?戚兰池看着陛下与仙师行远,连忙也纵马追了上去,心下漾起一丝希望——
说不定人间真的有救呢?
*
景应愿与谢辞昭一路佯装被追赶,直到一处深不可测的断崖边。
她们身后是金陵月她们几人,再更往后的远处是正在往此处赶来的其余追杀者。公孙乐琅见此处有个悬崖,连忙叫停:“不然你们在此处跳下去诈死怎么样?”
“活阎王,”晓青溟道,“你当她们不会御剑下去搜么?”
然而再逃也不是办法。景应愿听见诈死两个字,心间忽然灵光一现,先前那某位大能的虚影不就告知自己死处方能逢生么!不过即便跳下去,后边跟来的修士也会跟着下去搜她们的尸身……
就在这时,跟着一路逃来的那几只妖兽忽然对视一眼。
玄踏雪眼见有活来了,昂首挺胸道:“布阵!”
她幻作本体,在几人惊愕的目光中率先往悬崖下跳。胖滚滚的白狐和青鸟跟着蹦下去,霎时,悬崖底部便传来一丝暗红色亮光!
“少主,少主夫人,”玄踏雪殷切道,“传送阵时效有限,快跳!”
景应愿只来得及回首望了身后几位朋友一眼,便纵身跳了下去。她紧紧牵着谢辞昭的手,隐约间感知到什么东西也飘飘摇摇跟着飘了下来。
就在她们跌入传送阵的那一刹那,那张跟着飘下来的替身符也跌至了悬崖底部。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骤然闻见涌进鼻腔的血腥味,伴随着悬崖上方的呼喊声与忽然爆发的嚎啕大哭声,景应愿闭上了眼睛。
悬崖上方。
一路搜寻来这里的修士见金陵月几人守着这座悬崖,眉头一蹙,便要上前询问景应愿的去向。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晓青溟狠狠拧了公孙乐琅的大腿一把。
公孙乐琅嗷一声哭了出声:“应愿她们灵力用竭,不肯与我们回去,宁愿跌下悬崖双双死了!”
其余人当然不信这鬼话,权当她们一定是在此放走了她们。也有人下去搜查,果然看见了支离破碎的衣衫与辨不清模样的肉块。
金陵月垂眸道:“如若不信,可以四下去搜。你们亲眼看着她们被追杀至此处,传送阵不是我们能开得了的,事实就是如此,回去让沈仙尊准备后事吧。”
没有人信,却也无人能抓住她们的错处。毕竟后续追来的修士们是远远看着那两人跌入悬崖中的。于是有人回去报信,更多人则是陪着在此处搜寻。可无论怎样搜,或是扩展地域,后续动员了整整十一州的修士都不曾搜到这两人,她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
无人知晓,她们已然悄然来到了魔域。
第113章 魔域风波
“这又是何处?”
黑暗里有人压低了声音, 几乎气音道:“该不会又传送错地方了吧?”
另一道声音干笑两声:“这次肯定没错了喵。”
“谨慎点,不要又闯进别人的汤池,”另一人声音微冷, “传上饭桌就罢了, 汤池着实有些过分。”
“知道了, 知道了喵……”
魔火亮起, 映亮景应愿与谢辞昭面面相觑的脸。
她们贴得极近, 像是两只彼此依偎着取暖的小动物,谢辞昭伸长手脚将景应愿圈在怀里,景应愿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脖颈,一双手无处安放, 只好托着一只缩成巴掌大小的黑白色小猫球。
在她们身边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还紧紧蹲坐着两只青鸟, 两只白狐。她们都是双生子, 加上坐在景应愿手心里镇守阵眼的玄踏雪,正好凑够发动传送阵法的五只妖。
也是靠着玄踏雪自魔使母亲那里偷学来的,勉强算是三脚猫功夫的传送阵法,景应愿与谢辞昭才得以从第七州逃脱,一波三折地被传送来了魔域。
玄踏雪见周遭并没有异响, 总算松了口气。她闻着少主夫人身上好闻的香气,忍不住摊平了身子对着景应愿露出肚皮打了个滚。少主夫人比少主看起来好说话,她天然地想要亲近她。
然而还没滚两下,她就被谢辞昭捏着后脖颈拎了起来。
谢辞昭将圆滚滚的猫球放在地上, 借着拂去猫毛的由头吹了吹小师妹的手,垂眸问她:“手累吗, 重不重?”
也不知是回到故土,魔性更重, 还是因为先前被樱容狠狠呛过一回的缘故,景应愿总觉得大师姐变得更加粘人了。先前只是总状似无意地贴过来,浅尝辄止地牵一段路便会由着她放手。但自从上了这传送阵,大师姐便彻底变得更加放肆起来。
景应愿摇摇头,默默抽回手,不顾玄踏雪在地上使劲蹦跶伸爪要抱,点燃指尖灵火率先走出了这方小而拥挤的传送阵。
她一脚踏出,整个人便置身于一个与凡间迥然不同的城镇。
谢辞昭跟着她走出来,再度牵上了小师妹的手。她与景应愿此时都换了一身到脚跟的连帽黑色长袍,见景应愿昳丽的面容露在外面,谢辞昭伸手替她盖上兜帽,又将自己的兜帽调整了一下,覆盖住了自己那双纵使在魔域也极其特殊的金眸。
这是玄踏雪布阵传送的第三十一次。
魔域疆土极大极广,虽说冠了一个“第十三州”的名头,可实际的面积能顶上六个州的大小。玄踏雪和那两对双生子只将这阵法学了约莫五成,加上景应愿与谢辞昭的灵力相助,试了许多次才勉强重新回到了魔族的领土。
每次玄踏雪都喵喵叫着发誓自己下一次一定能将她们传送至魔主的宫殿,可接下来的每一次都误差去了别的地方。饭桌,驿馆,岩浆瀑布,魔果森林,甚至旁的魔的私家浴池……
而这一次是城镇。
景应愿站在原地,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圈周遭的环境。
不知为何,魔域的天色暗得总是很快。即便此时只是晌午,可天幕已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暗紫,云层隐约透出点带血色的黑。魔域的街道相比其余的州落略窄些,房屋色调也更深,不过魔族的着装倒是比人族大胆许多,只是颜色大多也都是深色。
沿街有不少魔族正在售卖一种圆滚滚的红色果实,玄踏雪跟着蹦了出来,化作竖着黑色猫耳的少年形象。她见景应愿似乎对那果子感兴趣,便介绍道:“这种魔果售价低廉,是不少魔族平日里吃的主食。”
这颠覆了景应愿对魔域的认知,景应愿诧异道:“你们不吃肉么?”
“兽肉贵,”玄踏雪道,“这种魔果内有魔族所需的魔力,老少兼宜,我们总吃。”
正说着,那街边售卖魔果的小摊贩似乎是被某道力量打中,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露出兜帽之下纯黑色的长发。景应愿看着她抬起头,黑发黑眸,面容清稚,简直还是个孩子,可不知为何兜帽下的这张脸在此处就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她本以为这只是魔族之间的纷争,可却听身旁玄踏雪低低地抽了口气,轻声道:“这个人有麻烦了,她是人魔混血。”
人魔混血?
景应愿仔细端详了一下玄踏雪与那两对妖兽双子的面孔。
玄踏雪虽是黑发,但黑发中夹杂着缕缕纯白,眼眸也是黄色。她又去看白狐双子,那对白狐姐妹平时近不了她身,此时见少主夫人望过来,其中白发蓝眸的姐姐抓住机会,立马冲着她抛去一个媚眼。就连青鸟幻作人形后也是翠色长发棕眼的模样。
谢辞昭默不作声,却将景应愿往自己的身后再挡了挡。
她看着兜帽之下的混血少年被魔力击中,狼狈地爬起身想要回击,可却引来一阵更加放肆的哄堂大笑。那兜售魔果的少年显然已经习惯,见势不妙,赶忙趴下身去捡四处散落的果实,可那些果子却被迎面走来的魔族狠狠踩烂,碎成一地收不起来的碎块与汁水。
混血少年很是心疼,蓦然抬起头,那张与人族别无二致的脸上满是怒火:“你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当初是妖皇亲口说接纳我们人魔混血,给我们一处栖身之地,你们出尔反尔!”
听见妖皇两个字,玄踏雪脸色变了。
踩碎她果实的高大魔族皮下肉不笑:“低贱的东西,妖皇肯让你们在此活着做魔族的下仆就已经是无上恩赐了,只有魔族才有售物权,你在此处售卖魔果,是否是妄图与我们平起平坐?”
少年想跑,可却被几只魔围了起来,看样子竟是要直接在此处打杀了她。谢辞昭看着这一幕,轻声问玄踏雪:“这是常态么?”
玄踏雪却罕见地沉默着退了两步,她摇摇头,示意谢辞昭与景应愿先从此处离开。
谢辞昭见她神色凝重,便知晓此处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再度看了一眼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混血,视线却与其中某只魔交汇上了。
那只魔看着她与景应愿的长兜帽,忽然快步走了过来。
谢辞昭面色一寒,刚握紧宽大袍袖中藏着的刀柄,却见这只魔径直走向了景应愿的方向。她的手往景应愿的帽檐抓去,狠狠掀开,露出了那张黑发黑眸的脸。
那只魔族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高声道:“这里还有一个!”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被制住了。
另一只兜帽长衫下的人微微抬头,足以让那只魔看见她眸底一闪而过的金色弧光。本能的恐惧令那魔松开了手,谢辞昭将景应愿往自己身边揽了揽,警告道:“滚远点。”
在此处,豢养混血的魔族并不算是少数。那只魔见谢辞昭也是魔族,似乎血脉高贵,便本能地萌生了退意。此处与她们先前去过的地方相似,却总有种微妙的不同,谢辞昭心中提防,揽着景应愿的腰走开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冷冷的“等等”。
她面无表情地回眸,却见是那个领头的魔物走了过来。
那魔物天生一双血瞳,似乎是这座城镇中的显贵。见她过来,其余魔族都纷纷为她让开一条道。这只蟒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也不看一旁的景应愿,反而审视地打量了一眼谢辞昭:“掀开你的兜帽。”
谢辞昭不动。
血色眼瞳的蟒妖眼珠不断上下颤动,似是在思考,又仿佛在回忆什么。她盯紧了谢辞昭,忽然往前一伸脖子,凑得极近,二人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为什么你的眼睛,是金色的?”
这一瞬,她忽然遍体生寒。
就在蟒妖出手的瞬间,春秋两仪刀赫然出鞘!
无数黄金铭文映亮了谢辞昭黑色兜帽之下的金色眼眸,她不再留手,此处的魔气与灵力相似却又不同,在魔域,她的灵力阶级不是八阶,那层遮盖她天赋的雾气彻底弥散,如若修真界中的众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惊叹——原来她才是真正的灵力九阶!
刀光肃杀,直取蛇妖伸长而来的脖颈!刀上金色的铭文掺杂上几分血色,狂风将谢辞昭的兜帽吹开几分,露出她白皙的下巴和微微抿起的薄唇。往常,她的刀法还有几分收敛,可如今,这被风吹乱的刀风竟是招招直取这些魔族命门而去!
景应愿见其余魔族过来帮手,索性也不再装了,拔出了那柄血色长刀的刀鞘。
几息之后,此处只留一地再也爬不起来的魔族,还有在横尸之间抱着剩余的魔果匆匆道谢后离开的混血少年。
玄踏雪见她们打完,匆匆拉着她们避开了街上其余魔族打量的眼神。魔域斗殴死几个魔是常事,若是换做其他地方,玄踏雪也不必如此警惕,可此处不同于魔域其余的疆土——
她急着另外找地方开传送阵,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谢辞昭道:“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妖皇又是谁?”
见谢辞昭看破了这地方的不对劲,玄踏雪环视一圈,只好压低声音道:“此处是魔域的边界,并非魔主所统治的地带……至于妖皇……”
她咬牙切齿:“不过是个伪皇而已。”
此时忽然听见周遭传来梆子声,有魔族沿街喊道:“妖皇巡城,全城封戒!翌日妖皇殿下在城内大设宴席盛请魔域权贵,你们都把眼睛都擦亮点,莫要冲撞了大人物!”
“糟了,封戒了,”玄踏雪一行人躲在角落,她试着开启阵法,那阵法亮了亮,又熄灭下去,“没办法了,只能等到明日,她们吃喝尽兴宴席散了,我们才能从此处出去了。”
景应愿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见谢辞昭一直看着自己,她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无事。我们暂且找个地方歇脚吧。”
第114章 魔主莅临
这座位于魔域边缘的城镇虽然繁华, 但匆匆路过的妖魔脸上都似乎压抑着一种不正常的郁气。玄踏雪知晓自己的传送阵闯出大祸,也不像往常那样喵喵叫着缠景应愿了,只领头与那两对狐鸟双子走在前面为少主与少主夫人打掩护。
然而她们还没走出多远, 便看见有个惊慌失措的混血下仆往她们这边跑来。她也是一身兜帽长衫的打扮, 那兜帽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滑落下来, 露出一张属于人族的脸。
她见到正往这边走来的景应愿与谢辞昭二人, 忽然像是松了口气, 连忙跑过来紧紧攥住了景应愿的手腕。
“丹华,你跑到哪里去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惊恐,“明日那几位大人物受邀来赴宴, 后厨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别以为你是刚来的新人就能偷懒——你不是说找些人来帮手么, 人呢?”
说话间, 景应愿的兜帽被她扯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几眼景应愿,咦了一声:“丹华你眼睛怎么变大了?”
景应愿见状,慢吞吞地将兜帽盖了回去。她并未急着否认自己不是此人口中的丹华,而是露出怯弱的神情,小声问道:“明日要来的大人物是谁?我又忙忘记了, 怕触了大人们的霉头。”
混血下仆一跺脚,急道:“就是魔主她们呀!”
魔主?玄踏雪眼睛一亮,差点喵喵叫出声。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喵!
景应愿小声辩解:“急什么, 我这不是将人带回来了么?”
她闪身展示出玄踏雪几人,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的堂姐的妹妹的女儿们, 她们听说能为妖皇效力,连忙跟着我来了。”
谢辞昭迅速意会, 为了配合小师妹,硬是憋出一副粗声粗气的嗓子:“……哪里有活干,我要去干活。”
“……你家这姐妹还挺有眼力见,”混血下仆迅速将她们往远处妖皇的宫殿处带去,“你们都是新来的,记得手脚麻利些。明日来的不止魔主,听说还请了旁的大人物。我们后厨虽然无法得见他们,但若是菜品出了问题……”
说到这里,她打了个寒噤,忽然闭上了嘴。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巨大宫殿的小小侧门前。下仆冲着生着獠牙的妖族守卫点了点头,守卫认出她的脸,将她们一行人放了进去。左兜右转,便来到了一间燃着魔火的厨房。这间厨房除却门外的守卫,几乎全是混血人族。
她将景应愿带至一处案板前,又将谢辞昭领去燃烧着魔火的炉灶边。剩余玄踏雪几人统统分配去清除一种带荆棘的魔果的核。
景应愿看着黏糊糊的绿色案板,上面放着一堆弹动的红色肉块,还有奇形怪状的魔虫在上面蠕动。她默默道:“这是给谁吃的?”
“给妖皇和魔主大人吃的啊,”领她们回来的人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从一缸花叶里揪虫子单独盛出来,“这个可金贵了,别弄死了,要保证活着入大人们的口。今夜我们都不用睡了,在这里值守一夜,免得有手脚不干净的来偷吃食材。”
景应愿一刀削去蠕动的虫头,转头看大师姐已经顺利融入厨娘角色,正认真把握着魔火的精确度。见她看过来,谢辞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她赧然一笑。
在魔域真正落脚的第一个夜晚,她们一个削虫头,一个看火候,竟然就这样躲藏在那位妖皇殿下的眼皮底下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不眠夜。
*
翌日清晨。
高阔天穹之中,正有二十四只魔鹰往这处位于魔域边缘的城镇飞来。
领头的魔鹰之上坐着一位黑发金眸的女人。她的长发虚虚地拢在身后随意扎了起来,凛冽的眉眼间不知为何总有种浅淡的疲意。狂风吹动她黑金色的衣袂,露出腰间小小的一块粉金色碎片。
那块碎片像是玉,但又比玉更脆一些。她将此物穿了个细细的孔洞,珍惜地系在腰间,似乎将此物当做了随身佩戴的环佩。
“魔主,还有不到一刻便到了,”她身后有声音传来,“在下担忧那伪皇使诈,不如稍后让在下先行下去开路打探一番?”
谛颐道:“不必。”
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脚底越来越近的堪比国度的巨大城镇,嗤笑一声:“既然他有胆子做东宴请,我们又怎能拂了东家好意?”
身后的魔使应了声是,谛颐垂眸思索一瞬,又转向身旁落后她几身的魔鹰,对坐在那只鹰上的猫耳魔使道:“待宴席时,你自行出去在城中搜寻你家幼崽的下落。若有人阻拦,报上我的名字。”
第三魔使眼眶一热。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主上。自家的小猫崽丢了这么久,她几乎将整个魔域都翻了个面地找,生要见魔死要见尸,可愣是一点痕迹都没找出来,只有不在这段不在魔主统领区的妖族灰色地带她不曾找过。
这段日子魔主也不问,只是在妖皇请柬发来时侧眸问了问自己猫崽子找到没有。明知是鸿门宴,可在得到她答复之后,魔主拿起朱笔在请柬上画了个圈,丢回了传信的鹰隼身上——
“那就去。”
如此恩情,纵使让自己再还百年千年也不够。
眼见着城镇已近在眼前,第三魔使按下心头那点焦灼,垂眸跟在魔主身后走下坐骑。前来迎接她们的并不是妖皇本人,而是妖皇座下的几位使者。见她们落地,为首的使者笑着迎上前,想要往魔主身边挤,替代其余随行魔使的位置:“参见魔主,还请魔主随在下移步妖皇宫,妖皇殿下已备好晨宴,在宫中等待魔主。”
口中说着参见,可这使者却并未向她们行礼。谛颐身后的几位魔使怒极,可没有魔主的口谕,她们不得轻举妄动。谛颐听了倒没有什么反应,甚至那双金色的眸子并不为面前的这位使者停留半分。她扯起唇角笑了笑,道:“宴席中还有谁来?”
那使者显然预料到她要问,赔笑道:“殿下说,待魔主自行进去看看便知晓了。”
谛颐无意在此为难一个奉命行事的使者。她跟随接驾的使者们提步往殿内走去,穿过几条回廊,果然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宫殿之中。
她往主座望去。
那里坐着一位红发碧眼的妖族,头戴一顶怪模怪样的人族皇帝般的珠冠,服制华贵,那双碧色的眼睛并不澄澈,仿佛蕴着暗火。见谛颐进来,妖皇抚掌两下,立刻有使者恭谨躬身请她入座。
“本座许久不见魔主,魔主还是如昔年般好精神,”妖皇低沉地笑了几声,“像魔主这般难请的人物,普天之下还没有几个。你说是吧,通悲?”
宴席之上,落座在妖皇身旁,被称作通悲的僧人对着谛颐合掌一礼。
“善哉。”
谛颐冷笑一声:“毗伽门?”
她自顾自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酒,也不看那两人,只笑道:“怪不得这样好心宴请我,原来是得了毗伽门的支持。”
谛颐对这个邪门的宗派一点好感也无。虽然毗伽门宗不在魔域,但却在毗邻魔域的第十二州手眼通天。她看了看那僧人身旁坐着的几个面容麻木的少年,顿时厌恶得连酒也喝不下了。
第三魔使站在她身后,见她神色冷淡下来,轻声道:“魔主……”
谛颐挥了挥手,示意她此刻出去。第三魔使耳朵一抖,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颔首往殿外退了出去,此时留用的便只剩其余三位魔使。
“不是设宴吃饭么,”谛颐冷声道,“饭呢?”
妖皇微微一笑。他对着通悲使了个眼色,通悲取出怀中一柄像是横笛的乐器吹了几声,殿门顿时被一股力量吹得敞开。
在古怪的乐声之中,有身着白衣的少年踏歌而来。
白衣少年在人族中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可神色却仿佛戏台上牵线的人偶般僵硬。谛颐看着她行来,在殿上献舞,一举一动都仿若神仙般飘逸不惹尘埃。这太古怪了,她看了看双眼空洞的少年,再看看座上拈着骨珠的通悲,恶心得几乎快要吐出来。
伴随着这段古怪的舞蹈,两侧逐渐有混血人族垂首往上端菜。
谛颐的酒樽空了,立刻有人走上前为她斟酒。
不知为何,斟酒的人族手腕有些控制不住的微抖。
冥冥中,谛颐心有预感,她抬眸往兜帽之下的那张脸看去,竟然看见了一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眸——
酒液满溢洒出。
她不动声色地止住了面前人倒酒的动作,垂下手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腰间那块金粉色的环佩。
在场的人魔各怀鬼胎,场面一时静了下来。似乎是察觉到魔主那处气氛的异样,不远处正在为通悲布菜的景应愿垂下眼眸,警惕起来。
她们方才得知宴会需要人上菜,便打晕了前来拿菜的人手顶替上来。未曾想一来便撞见殿上有人献舞的这一幕……
景应愿收起食盒,预备退下,却听面前的僧人道:“慢着。”
妖皇与魔主的视线都投至他们这处。她看似温顺地垂下头站住脚步,手中却默默捏起诀,随时带上师姐与玄踏雪她们逃出此处。
通悲兴致很好,示意她往殿下正起舞的那人看去:“你觉得,此人如何?”
景应愿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顿时愣住了。
方才她不曾看见这人的正脸,如今匆匆一瞥,她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殿下的那个人,长着一张与崇离垢极其相似的脸。
通悲见她怔愣不语,以为这个布菜的混血下仆是为其美貌所震撼,一时间洋洋得意道:“这便是我们毗伽门今日的圣女。”
今日的圣女?景应愿瞬间想到在六骰赌城之中,那个与自己大打出手的人。那个人口中也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圣女,甚至还随身带了雕刻崇离垢面容的玉佩。
见景应愿不语,通悲有些不悦。就在他准备伸手掀景应愿的兜帽之时,一支银箸朝着他的手腕飞射而来!
景应愿退开一步,抬眸望去,是那位始终没有说话的魔主。
此时此刻,黑发金眸的魔主骤然抬头。这张脸与谢辞昭的脸几乎有七成相似,那剩余的三成是她身上难以被模仿的傲气与嚣张。
此时此刻,谛颐一改方才略显疲倦的面色,眼眸中的冷意与怒火几乎满溢出来,像发怒的雌狮。
她冷冷注视着错愕的通悲,一字一顿道:“离那个孩子远一点。”
第115章 我回来了
银箸裹挟着魔气在通悲的耳畔迸裂, 几乎就在谛颐出手的瞬间,妖皇摔杯而起,自他身后陡生的五条胡尾朝着谛颐的方向急袭而去!
狐生九尾, 一尾一命。
那五条毛茸茸的尾巴如藤蔓般贴着景应愿的面颊闪过, 在千钧一发之际, 她看清这尾巴并不如外人看起来般柔软, 非但不软, 毛发还如奇长的钢针般根根耸立。摔杯为号,退开两步的通悲法师也跟着妖皇动了。
他随手抓过身旁一位着白衣的少年,那少年似乎感知到自己死期已至,如死水般的一张脸上竟然显出几分挣扎之色。他紧紧抓住通悲的衣袖, 勉力祈求道:“大法师……”
然而等待他的是通悲击向他心口的一掌。
在这掌之下,少年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转瞬间便被抽干成了如蝉蜕般的人壳。与之相对的, 通悲迅速回春,面容看着竟从约莫五六十岁倒退回了二十岁的模样!
这犹不够。他扫了眼方才为自己布菜的混血下仆,从她身上嗅见了空前纯净的气味。通悲怪笑一声,伸手便要去拽她的手腕,然而他那只刚刚恢复年青的手刚一伸出, 便被一刀斩落!
景应愿一把掀开兜帽,脸色平静得不像是要杀人:“你给我去死。”
说罢,她召出芝麻,一人一蛇飞速投入战局。
谢辞昭看着那五条狐尾冲着谛颐刺去, 想也没想便挺身拔刀。霎时间,整座大殿被她金色的刀光照亮!猎猎狂风之中, 她的兜帽被吹落,露出那张与谛颐七分相似的面容。
这张脸倒映在妖皇眼中, 他眼瞳一缩,先是惊恐,再是嘲讽。他忽然狂笑起来:“哪里来的冒牌货!谛颐,你真是想幼崽想疯了,你的幼崽早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犹如针扎般刺得谢辞昭浑身发疼。
当自己游荡在刀宗山林里,为旁人叫她是没人要的“野种”难受时,自己娘亲又在做什么呢?她虽然是魔,可魔也有心,娘亲她一定也会难过,会在夜里辗转反侧……在自己哭泣时,娘亲她也会哭吗?
她不由想回首看谛颐的神色。
然而还未等她动作,身后一双手忽然轻轻拍上她肩膀,将她往后带了几步,牢牢护在身后。
“大人打架小孩掺和什么,”谛颐道,“那有果盘,你坐那边吃边等我。”
谢辞昭愣在原地,她伸手想抓谛颐的衣角,然而谛颐已经往前踏了一步,她抓了个空。
然而就是这看似寻常的一步,教整座妖都天地变色,日月无辉!
谛颐周身包裹着一层浅淡的金红色魔气,面对惊怒的妖皇,她神色放松,仿佛此处不是妖皇的地盘,而是她所辖的魔都。她步步逼近,身上弥散的魔气几乎要吞天噬日,谛颐温声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话音刚落,妖皇的黑色魔气与谛颐的金红魔气于半空相撞,轰然迸裂!
雾气覆盖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景应愿那头有几位魔使前来帮手,待到雾气散去,那名为通悲的法师已然丧命于她们手下。
谢辞昭恍然垂眸。魔气散去,整座宫殿轰然倒塌,妖皇此时已经不知所踪,她面前只剩废墟中的一条断开的狐尾,与背对她沉默的黑发女人。
就在众人看着谢辞昭与谛颐二人沉默时,宫殿摇摇欲坠的那半扇门外忽然闯进来一只巨大的玄猫。
第三魔使听见异动急匆匆跑回来,还未来得及向魔主告罪,抬眸便看见人群中傻乎乎站着她那个欠揍的小猫崽——
第三魔使嗷一嗓子冲上去便开始左右开弓:“小崽子,死哪去了!让你乱跑,找打,找打!”
“娘,别打了,别打了!别揪我耳朵!”
紧绷的气氛被打孩子的嗷嗷叫骂声冲淡。剩余几位魔使显然对这个情形已经司空见惯,纷纷表示哎呀打得好啊快弹她脑门。芝麻没见过这场面,被玄踏雪的喵喵叫声吓得哧溜一下躲在景应愿身后,讨好道:“芝麻不乱跑的。”
景应愿无心理会这边的骚乱,她看着傻站在原地注视魔主背影的大师姐,走上前几步,将大师姐往魔主的方向推了一把。
谢辞昭看着魔主回过身来。
那双金色的眼眸如炎海般燃着永远不熄的烈火,见谢辞昭站在自己身后,谛颐仔细注视着她的眉眼,用目光丈量着她的身形。或许过去了良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谢辞昭闻见谛颐身上暖烘烘的魔草香气——
是娘亲将她拥入了怀中。
是从未相见,但在娘亲温暖的拥抱下,这三百年光阴似乎也只是好久不见。
“对不起,”谛颐轻声道,“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你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上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一颗只会在木摇篮里撞来撞去的蛋。你太顽皮,不慎掉下去磕落了一小块碎片,魔使们都笑你调皮,我却悄悄将那碎片拾了起来,放在怀里。后来也只有这片冰冷的碎片陪我度过十万个孤寂的夜晚。
你长大了。
我们都以为你会是个爱闯祸爱闹的皮实崽子。我预想过无数与你再度相遇的场面,等待着在你面前展露出娘亲的威风,像魔使们那样为自家幼崽收拾闯出的祸事……
三百岁,在魔域只能算是初初长成的幼崽。可你却这么懂事。为什么你要这么懂事呢?
谛颐感知到谢辞昭回抱回来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谢辞昭的泪水砸落进谛颐的脖颈,她轻声道:“娘,我回来了。”
*
先前为了彰显体面,魔主一行人是驾鹰而来。如今回去时多了几个人,不光带回了谢辞昭与景应愿,还需将那几个大难不死的毗伽门少年捎带回去问话。
于是自第七州而来的几人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有效传送阵的魔力,瞬息间,她们便到了魔主所居的宫殿。
自从被娘亲殴打过后,玄踏雪乖巧得简直不像话。见魔主与少主并肩而行,玄踏雪得意地昂起头,马上又被第三魔使敲了一记爆栗。她委屈地喵喵叫:“我立功了!如果我不往外跑,少主和少主夫人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喵!”
少主夫人?
谛颐脚步一顿,回眸望向站在魔使们身边一脸坦然的人族幼崽。这孩子生得很讨喜,方才在殿中斩断通悲手腕时也很有自己年轻时候的狂妄。她示意景应愿上前去,一边一个,将这两个孩子揽在怀中,又屏退几位魔使,将这一室的寂静留给了她们三人。
谢辞昭头一次依靠在娘亲身边,僵硬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却本能地与娘亲更贴近了一些,任由她将自己圈在半边怀抱里。
师尊对自己也极好,是自己在凡间的娘亲,可师尊却鲜少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如此直白的感情。
她手足无措,静静听着魔主的心跳声。顿了片刻,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便主动道:“娘亲,我把父亲的头给削下来了,可惜在地上踩得稀烂,没能给娘带回来……”
“父亲?”谛颐蹙眉,“你哪来的父亲?”
谢辞昭一怔:“凡间第三州的李卿垣,他在众人面前说他是我的生父。”
提起这个名字,谛颐笑了一下,眸底一片冷意:“这不要脸的玩意竟然能活过三百年。”
见谢辞昭神色怔忡,谛颐道:“我们龙族的传承中从来只有母亲,不需要所谓父亲的存在,龙崽是天地灵气的馈赠所得。至于那个姓李的人族,只是个自作聪明想卧底来魔域,又反给我打了几百年黑工的蠢货而已。若不是他后续勾结了其他势力将你偷走,现在估计还在给魔域北边开垦荒地。”
说到这里,谛颐握紧了谢辞昭的手:“是娘亲对不起你。”
她道:“万年之前,人族与魔族有过盟约,双方不得踏入对方疆土一步。先前几位坐守魔域的王主都恪守承诺,不愿主动挑起人魔之间的战争。娘亲想去寻找你的下落,但是……”
谢辞昭摇摇头,神色温柔:“娘亲,我在凡间过得很好。有养育我长大的师尊,我在师门内过了三百年,还有师妹和朋友们陪伴。”
谛颐生得一副冰冷无情的面容,可在倾听幼崽说话时却是格外耐心。她看着谢辞昭说话时微微笑起来的脸,知晓自家龙崽在人间没吃多少大亏,却还是止不住地心疼。
“……还有我的小师妹。”
谢辞昭望向景应愿,轻声道:“小师妹不是魔族。她本可以与我撇清关系,让我一个人走的。”
谛颐知晓谢辞昭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心中更是一沉。人魔对立已有万年,在自家孩子出事后还能毅然决然站在她那边,绝对有常人不可比拟的魄力。过了这么久,她还没有细细与景应愿说过话,也是时候该与她们讨论何时在魔族办结契大典的事宜了。
她拧过头去,忽然蹙起了眉头。
在谢辞昭与景应愿讶然的目光下,谛颐忽然阖上双眸。等再度睁开时,她那双金色的眼眸中分明混杂了丝丝缕缕的血色。
她双眸空洞,静静凝视了景应愿几瞬,忽然道:“不对,好浓的死气。”
景应愿的呼吸骤然乱了,在谢辞昭忧虑的注视下,她镇定地任由谛颐凝视。那双掺杂着血色的金眸似乎能看穿她的前世今生,就在她忍不住想开口询问的那一瞬间,身前魔主的神色陡然变得十分严肃。
谛颐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这孩子丢失了一魂一魄。”
第116章 白衣圣女
珠宝玉石折射出的华光倒映在她们三人脸上, 似水波般随着烛火微微摇曳起来。
“我……缺失了一魂一魄?”
景应愿怔怔看着魔主凝重的脸,一瞬间,无数细碎的碎片在此刻重叠起来。为何她分明是重活一世, 身上仍有弥散不去的死气, 为何独独她一人可蹒跚下往黄泉路, 为何她……
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 她忽然想起忘川河边那位踽踽独行, 徘徊不去的白衣女子——
“我在此处等人。”
“她缺失了一魂一魄,是无法转世投胎的。”
她如遭雷击,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既然被困滞之人无法转世投胎,那么如今的自己, 究竟是重来第一次的景应愿,还是在故国沦陷那个黄昏第无数次醒来的景应愿?
谛颐见她面色陡然惨白, 连忙握紧了她的手:“不要着急。”
景应愿勉强冷静了下来, 转头却见谢辞昭的神色比她还要骇然。她素来缓慢的语速头一次带上几分急切:“娘亲,魂魄怎么会丢失?”
谛颐摇头:“我也是先前古卷中读到过,真正魂魄离体仍能活至如今的人,你还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古卷?”景应愿道,“古卷中可有如我一样的事例?”
谛颐略略思忖了一阵:“传言人族八千年前曾有大巫将死, 信众集天下愿力为其逆天改命,巫虽然魂魄离体却得以延生。只是这愿力不是谁都能担得了的,当时布阵许愿的信众相当于贡献给天道的祭品,当下全都暴毙而亡了。”
“天下愿力……”
她将这四个字认真咀嚼了一遍, 没有丝毫头绪。
谛颐活了几千年,魔域相比于凡间, 存有更多古怪的秘籍与不到必要时不得碰触的邪门术法。见景应愿神色迟疑,谛颐又道:“想要找回魂魄, 你得先找回记忆。你丢了一魂一魄,不可能全然记得所有的事情。”
“那么,记忆又该如何找回呢?”
然而纵使是稳坐魔域王座千年的谛颐也无法确切回答这个问题。
“有时记忆就像是封闭的茧,”她脸上神色仍是上位者习惯性的冰冷,语气却柔和几分,“当你找到那根藏起来的丝,就可沿着它剖出底层的真理了。”
谛颐的手闲闲地梳着景应愿垂下来的长发,安抚地拍了拍这只小幼崽的头。她将此事替景应愿记在心上,见一左一右两只幼崽睁着眼睛不安地看着自己,她轻轻失笑,一直冷漠着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些许轻松。
“我唤魔使她们进来,”谛颐道,“待问完毗伽门来的那几个人族,我们今夜便好好庆祝一场。”
景应愿想到案板上滚动的魔虫,面色又重新变得古怪起来。她与大师姐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果然在大师姐的脸上也看到了一样的神情。
几位魔使已经带着四五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入殿,几人相貌各不相同,多是约莫二八年华的女孩,一样的是脸上未褪的惊惧与麻木。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被称作圣女的,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只剩一具轻飘飘的空壳。
第一魔使是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白狐妖,心思也活泛。她见魔主的视线停驻在那几个人族女孩身上,便上前解释道:“禀告主上,在下已经打探清楚了。毗伽门好养雌性幼崽,只因其觉得雌性受天道庇佑,可孕育生命,故而豢养这些幼崽来修炼邪术,为自己提供灵力,增长修为。”
谛颐听后并未说什么,只是抬眸望向站在中央的白衣圣女:“你上前来。”
那孩子乖顺地上前走去,眼神空洞,像纸扎人一样站在她面前,不哭不笑也不说话。谛颐定定地看了她一瞬,忽然问道:“你的家人呢?”
白衣圣女轻轻摇了摇头。
“你孤身在此,身边没有姐妹吗?”
听见姐妹这两个字,小圣女眸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她头一次对旁人的话产生反应,小声道:“我找不到姐姐。他们说她去当神仙了。”
四海十三州最后一个飞升的人是谢灵师。谢灵师少说也飞升了一千年,她飞升时,这小圣女的祖宗恐怕还没有出生。
于是听过这话,谢辞昭道:“他们骗了你。”
然而白衣圣女却蓦然抬起头,眼底染上一丝狰狞:“他们不会骗我!我的姐姐是方圆百里最聪慧的人,被早早选入门中做了圣女,他们都说我娘好福气,还给我娘献了好多束雪莲花……”
魔主看着她面具之下骤然崩溃的脸,平静道:“后来呢,你为什么找不到她了?”
她脸上的狰狞戛然而止,碎成一片片的茫然。
“……我不知道,”白衣圣女道,“姐姐一直不回家,我来门里找她,可他们都说我姐姐已经变成神仙了,山脚下的雪莲就是她的化身。他们让我也入门做圣女,这样我就能和姐姐团聚了……”
景应愿看着她逐渐又变得坚定的脸,这张脸逐渐与崇离垢重合,远远看去竟然与远在蓬莱的崇离垢有六分相似。一个荒谬的猜测升上心头,她道:“是不是有很多人说过,你与你姐姐生得很像?”
白衣圣女抬起头。她眼中好奇又戒备:“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我姐姐?”
谢辞昭瞬间明白了景应愿的意思,她与小师妹对了个眼色,附耳对着魔主说了两句,魔主的神色也跟着变了。
她看着因常年不见阳光而脸色苍白的圣女,问了今日最后一个问题:“圣女在门内需要做什么,又要怎样才能变成神仙?”
“愿力,”圣女脸上痛苦与梦幻交织,“收集天下愿力是每个圣女的义务。法师们说,待到愿力收集到最高,我便自然而然能够成神,变成一朵雪莲花,日日摇曳在姐姐身边了。”
愿力。景应愿今日听见了好几回这个生僻词,冥冥中有什么在心间一闪而过,但灵感走得太快,她没能抓住。
这头问完话,几位魔使便先行告退,将这些人族孩子带下去暂且先安顿了下来。
待到殿内再无外人时,谛颐方才开口确认道:“辞昭,你方才说,你昔日的宗门中有人与这圣女生得极相似?”
谢辞昭颔首,补充道:“不光如此,先前我们也碰到过毗伽门的人并与其交手,当时他望着应愿说,她很适合做毗伽门的圣女。”
“做他们的圣女可不是什么好事,”魔主显然先前与毗伽门打过交道,眉眼间露出一丝嫌恶,“听闻要什么不染尘埃辟谷绝食的,奉献至死,许诺的死后成神也都是虚幻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骗局而已。”
谢辞昭微微蹙眉,当她面色冷下来时便与谛颐更像了:“娘亲,毗伽门与那个妖皇究竟想做什么?”
“无非是要王座,要魔域的生杀大权,”谛颐神情淡漠,“允了他一片妖族的自理权,得了甜头,便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看看自家幼崽带回来的人族幼崽,许是怕她忧心,又许诺道:“要打便打,我们这些大魔上阵便是,你们几个小的在殿内等着,不费事。”
外头宴席已经开始筹备起来,谛颐心下满足,只觉得满室明珠的光辉都抵不上自家幼崽字正腔圆的一句娘亲。幼崽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更小的人族幼崽……谛颐忽然懂得了第三魔使养猫崽的快乐。
孩子大了,家里也需要给她点底气和面子。于是谛颐尽量放柔声音,斟酌道:“到时你们的结契大典想如何办?”
见谢辞昭微微垂下眼睛,景应愿抿起唇忍笑,谛颐提议道:“先定两件亮晶晶的漂亮衣裳,上面镶满宝石的那种,如何?”
谢辞昭抬眸便撞上小师妹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她知晓小师妹在笑自己曾经送她的那件纱衣,一时间烧得心都快融化了。娘亲不明白情况,还在认真地向她们描述宝石的配色,而小师妹的手已经贴上脸边,替自己轻轻扇了扇风。
“大师姐,”她笑容澄澈如桃花溪水,“你是不是很热?”
谢辞昭更加手足无措,龙角险些冒出来。她怕被娘亲发觉自己的异样,正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连忙转移话题道:“娘亲,有位叫做赤乌的前辈托我向您带话。”
谛颐的语声忽然戛然而止。
她神色忽然淡了下来,眸色复杂,低声道:“她还没死呢?”
谢辞昭与景应愿对视一眼,便知晓其中或许有内情。
“她托我告诉您,当年她偷您鳞片是她不对,”谢辞昭伸出手,一块闪着血色晶光的鳞片静静躺在她手心上,“如若日后还有相见之日,望您念在她将鳞片还给您的份上,让您打轻点。”
谛颐看着那片相隔千年,重新出现在自己孩子手上的鳞片,不置可否地笑了声。
“如今再还有什么用?”她道,“她早已将自己的千年前程搭进人族里去了,当初人界乱成那样,她非要偷了我鳞片开启结界,说要去拯救苍生……可结果呢?”
谛颐冷声道:“她想救苍生,可她所搭救的苍生可曾救过她么?”
孤独的魔龙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眉间笼上郁色,又开始抓着箱匣里的晶石把玩。千年前的事情太遥远,可对于生命漫长的魔龙而言却仿若如昨日发生的事情般仍历历在目。谛颐一闭上眼便能再度看见自己曾经这位唯一的友人义无反顾离开的身影。
“千年前?”景应愿好奇道,“是谢师祖飞升的那个时候么?”
谛颐定定地看了两眼她们的神色,忽然道:“你们竟全然不知么?”
第117章 宝石纱衣
“千年之前, 谢师祖是四海十三州飞升的最后一人,”谢辞昭轻声道,“在她之后, 便再没有人飞升了。至于原因众说纷纭, 有人说人族不再受天道庇佑, 有人说灵力逐渐枯竭, 更有人说是谢师祖飞升后触怒了天上神仙, 天庭决意不再给予飞升的名额给下界。”
谛颐懒懒地支起手肘,拨弄着盘中的天女珠。听过谢辞昭的答复,她嗤笑一声:“天道不让人飞升,与谢灵师何干?”
见谢辞昭与景应愿一脸不解, 她索性重新拉着她们坐了下来。
“千年前那场祸事开始时,我镇守魔域已经焦头烂额, 无心去管人界源头那边的事, ”魔主道,“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也仅是由我个人的猜测,以及赤乌当年去后,由某位中间人牵线, 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所说的讯息拼凑而成的——
“那些年魔域内乱,我与赤乌一个镇北一个坐南,她率五十万魔军将南方平定后不久,人族那头便乱了起来。赤乌是我先年认识的心腹挚友, 性子热忱,去哪都坐不住。先年她有位人魔混血的故人回了人界, 人族那头一乱,二人便断了联系。并非所有魔族都恨人族入骨, 赤乌便秉持着人魔和平的立场。
“人界生灵涂炭,她劝我率兵开启结界,救助人族。人族那头分明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不知为何却不肯求援。人魔一日不达成一致,我便一日无法率兵出征。双方怨恨深达万年,我贸然率魔军过去,恐怕会将血海深仇凿得更深。且那时事态已经无视结界蔓延至了魔域,魔族这头自顾不暇,赤乌求援我不成,便偷了我一片龙鳞,趁夜潜往了人界。”
在谛颐的言语间,千年前的真正的乱象逐渐浮出冰山一角。
赤乌潜往人界后并未找到她那位故人,却为当时可怖血腥的场景所震撼。凡间生灵涂炭,修士与那种凡人看不见的怪物相战,修真界的中坚力量折损不知凡几。见到这样的惨状,她并未选择回去魔域,而是投入战局,与修士们并肩作战。
然而待到暂且太平后,赤乌魔族身份暴露,瞬间身份倒转,从战功赫赫的功臣变成了意图不轨趁虚而入的魔族,一时受千夫所指,要置她于死地。
至于后面的故事,便是中间人搭线,想办法传递来赤乌的最后一封信中的事情了。
据说当时有人以性命为她作保,虽然拦不住他们用缚神链锁住了她,却勉强保住了赤乌的性命,将其收服了。赤乌的最后一封信里只有仓促的几个字——
“上有内情,人魔当以自危。”
*
听到这里,谢辞昭与景应愿的神色都变了。
谛颐斟酌了几瞬,道:“我以为,谢灵师飞升一事必然有蹊跷。”
“魔主,”景应愿轻声道,“您认为飞升于人族而言,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谛颐干脆地摇摇头:“我只知晓邪祟的源头至今都无人探查清楚,其来历众说纷纭,可偏偏不曾有人疑心过它是直接从天上下来的。”
这句话令景应愿心中悚然一惊。
“那谢师祖她——”
谛颐打断了她的话,平静道:“或许,不能再飞升对我们所有人与魔而言,是件好事。”
说罢,她掩下眸中几分寂寞,状似无意道:“你们说曾见过赤乌,她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如何?”
“赤乌前辈她如今身在宫主的一叶芥子境中,”谢辞昭道,“她……她手脚仍被镣铐捆缚着。”
听过这话,谛颐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们以为她睡着了。
良久之后,殿上无人说话,只剩一声低沉的叹息。
*
就在她们在魔主秘殿中谈话时,外头却已经喜气洋洋地开始布置起了宴会。
几位魔使在谛颐手下做事已有千余年不止,自然也都见过当初那枚还未曾丢失的龙蛋,知晓少主对于整个魔域的意义。第一魔使边往殿中布魔果边回忆道:“少主是个龙蛋时我还抱过她,那么大一个!可惜没抱多久魔主就把我轰出去了。”
第二魔使幸灾乐祸:“让你一天到晚玩忽职守去偷看少主,魔主轰得好。”
几只魔说笑间便整理好了用于夜宴的花庭。今夜宴请的都是魔域中与魔主交好的各方大魔,比起先前妖皇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鸿门宴,魔主设下的更像是向亲朋好友正式介绍家中小辈的家宴。
玄踏雪颠颠地跟在第三魔使身后摇尾巴。见其余姨姨得空闲下来,便喵喵叫着过去蹭姨姨们的脚踝。第四魔使一把将玄踏雪举起来,笑道:“我们踏雪这回也算是立功了。”
说起这个,几只魔想起那拔刀时凛冽果决的人族幼崽,于是将少主夫人的位置安排在了少主的旁边,桌案上还摆放了几朵山岩里开出来的岩花。
玄踏雪看见那几朵颜色并不鲜亮的花,懊恼道:“可惜我出去人界,没能为魔主寻来药草。”
第三魔使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女儿就来气,她没好气道:“少主如今已经回来了,魔主还需要什么药草?”
玄踏雪望着从魔主秘殿中缓步走出的魔主三人,终于恍然大悟。她伸爪抱住母亲的裤腿,喵喵反省道:“娘,我再也不乱跑让你担心了。”
在众魔的笑声与到来时的问候声中,夜宴逐渐拉开序幕。
老朋友们齐聚一堂,在开满红色果实的幽静庭院中分食兽腿与一种咬起来甜蜜清脆的魔果。让谢辞昭与景应愿安心的是,魔主似乎并不喜欢妖皇宴席中那种奇怪的肥胖魔虫,于是这顿饭注定吃得宾主尽欢。
谢辞昭从未见过这样多魔族,她们有的生着垂下去的兔耳朵,有的咬魔果时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甚至有的捧着果实倒挂在房梁上闷头大啃。人界所不容许的一切,在魔域都发生得十分自然。
没有魔拘泥于所谓君子之礼,她们只是在魔主默许的目光下挨个过来嗅闻谢辞昭与景应愿身旁的气息。而谛颐一手揽着一个,先是将谢辞昭推出两步,郑重道:“这是我的幼崽。”
再是将景应愿推出两步:“这是我幼崽带回来的伴侣。所以她也是我的幼崽。”
在众魔好奇的目光中,谢辞昭握紧了景应愿的手。
“她们都是我的孩子,整个魔界她们将来去自如,”谛颐道,“我的孩子理应享有与我等同的权利,从今往后,见君如见我!”
诏令之下,万魔臣服!
这场夜宴持续了很久,盘中呈上的魔果十分新鲜,且能去除兽腿肉的膻腻,众魔都用了许多。景应愿吃了三四个,忽然觉得有些困了,转头去看大师姐,她眸中竟然也多了几分淋漓水光。
感知到对方的注视,谢辞昭捧着吃剩半个的魔果,忽然对着景应愿微微一笑。
她们二人挨得极近,像依偎着彼此取暖的小兽,一垂首便能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景应愿看着她,恍惚间又回到那个一戳就碎的幻境之中,那时大师姐也是如此倚在红帐边,笑意清浅,眉眼风流。
她手中那半个魔果滚落在桌上,景应愿忽然感觉肩头一重,此时大师姐已经将侧脸枕在了她肩上轻蹭。蹭着蹭着,一截碧水色的龙角忽然冒了出来,她的呼吸洒在角上,大师姐语调含混:“……别闹,好痒。”
玄踏雪坐在她们身旁,本来还在撕扯一块难咬的兽筋,见少主夫人愣在原地,便歪着头将她二人仔细打量一番,悄悄道:“少主醉了。”
景应愿有些讶异,很快又见小猫球用爪子将桌上的魔果推了推:“这个,吃多了会发醉。”
魔主那头似乎正在与几位大魔商讨妖皇与毗伽门勾结之事,正是认真投入之时。她回首见两只幼崽都已经有些东倒西歪,无奈此时也走不开,便唤来女使带她们去后殿中歇息。
景应愿道了声谢,半扶着大师姐,跟着领路的女使一路来到了一处偏殿中。
在她们行走的途中,大师姐那双琉璃质感的龙角一直轻轻戳着她,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臂中重量愈发沉重,待到殿前时拧头一看,大师姐穿惯的那身黑衣外衫下竟然延出来好长一条尾巴。
待到女使离去,宫门关上,那条拖曳着的龙尾便紧紧卷上了她的小腿。
景应愿也是在不用逃亡的情况下头一次看见这条大尾巴。她有三分微醉,看师姐的龙尾也愈发可爱,于是往外挣了挣,忍笑道:“给我看看。”
这座偏殿内只有一张床榻,似乎无人住过,可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纱帐也是朦胧的金粉颜色。见小师妹笑了,谢辞昭更不肯放,她们一路玩耍似地跌绊着倒在榻上,她的龙角戳在小师妹的脖颈边,感受到她温热沉稳的脉搏,她患得患失地用手臂抱紧她,用龙尾缠紧她,闷声道:“给你。”
那条银蓝色的龙尾缚在她腰身上,小师妹只是轻轻用手摸了摸,她便觉得心中生出十分的满足惬意。
于是龙角更往她手边蹭了蹭。
“好漂亮,”她听见她轻声道,“好漂亮的龙鳞。”
小师妹喜欢我的龙鳞。
小师妹喜欢我。
谢辞昭感觉整个人都烫了起来,往日清心克制的道心在此时烧灭成了一堆齑粉,她轻轻牵住小师妹的指尖,恳切道:“我拔下来送给你。”
柔软的,微凉的指尖交缠在一起,谢辞昭微微俯身,像碰触一朵春天盛开的花般珍重地贴上了景应愿的唇。
景应愿只觉得那条尾巴将自己越缠越紧,也不知是吻的温度还是龙尾的温度令她几欲窒息。她在错乱的呼吸中推了推谢辞昭的肩膀,却得到对方更炽烈的回应,宛如春雨湿海棠。
大师姐的额头抵着她的,气息如蜜般胶着,回归魔域后,那点束缚着她的清规戒律被放开,谢辞昭似乎犹觉得不够,只将脸埋在她脖颈间轻声问:“应愿,那件纱衣……”
景应愿捧起她的脸,故意道:“我送给二师姐了。”
谢辞昭道:“我还有。”
语罢,她似乎又有一些不开心,于是将对方圈在尾巴中间,尾尖一下一下地拍她的后背:“下次,不要再给她了。”
她从芥子袋中认真地又拿出几件,在景应愿身上比了比:“你穿好看。”
景应愿见到这纱衣便想起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掏空芥子袋的模样,便哄她道:“师姐你穿也好看。”
谢辞昭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忽然笑了一声。
她抱紧小师妹,任由那团纱在小师妹如玉的肌肤上洇出浅淡的红痕。
谢辞昭埋首在她颈边,那些微凉的宝石迫使得景应愿高高仰起脖颈。宝石是凉的,她肌肤却烧得滚烫。在冷与热的界限中,她贴身过去,低声笑道:“我耍赖了,小师妹可不能耍赖。”
第118章 万里灵纸
她们闹了好一阵才从榻上起来, 那件纱衣谁也没能穿上,倒是隔着肌肤染上了几分彼此的体温。谢辞昭怕她又随手将衣物送人,趁着景应愿倚着自己尾巴爬起来的档口将那团纱衣飞速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景应愿见状也不拆破, 任由师姐将自己圈在怀中, 用下巴抵着自己的头顶。
室内骤然静下来, 满室都是她们身上的花叶清香。她仰头亲了下谢辞昭的唇角, 在这金粉色的帘帐中, 她们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鲜有的宁静与安全。
谢辞昭盯着帘帐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娘亲她对我很好很好。”
景应愿没有言语,她在等她的下文,在听她柔软肌肤之下坚定的心跳。果然, 在这句话之后,谢辞昭又道:“还有师尊。师尊是我有记忆时, 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她的指尖冰凉, 虚虚搭在景应愿的膝盖上。
“我还是害了师尊,”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师尊对我那么好,我却害了她。”
也不知晓师尊与二师姐那边如何了。提及此事,景应愿心下也有几分惆怅。她道:“大师姐, 此事并不——”
忽然,她袖间一片黄澄澄的灵纸亮了起来。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皆是十分意外。
景应愿将灵纸取出,用灵力点亮, 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哎,能发灵纸, 这纸真怪好用的,怪不得传说能从第十二州那边偷偷走私高价卖到魔域……我就知道你没死!我来履行约定咯, 新鲜热辣的情报尽在六骰赌城!小应愿你要不要听呀?”
大师姐用手帮她梳着散乱的长发,闻言道:“是骰千千。”
她面上本露出一丝诧异,但想想在魔域畅通无阻使用的灵力,那抹神色便又压了下去。在此处,所有魔都将灵力称之为“魔力”,但同处一片大陆,不同的只会是人族与魔族修的道与功法,灵力与魔力细想之下定然都是通用的东西。
景应愿与谢辞昭头挨头坐在一块,伸出指尖在灵纸上写了个“速速”。
过了没一会,那头的回信便显映了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你师尊,”骰千千隔着数万里雀跃道,“你师尊那边出了点小状况,学宫内似乎闹得很僵,不过别忧心,故苔前辈已经回学宫帮忙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新鲜事——
“第十州的司家被灭门了,二百余人全死光了,别说人了,就连看门的狗都没留下活口。”
听见故苔前辈回去,景应愿提起的心稍稍落回去了些许。她听见司家灭门一事,并没有非常意外。那日匆匆听见司家家主被杀时就应该预感到后续会有这样的结局。
不知前世走向中司羡檀是否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她不曾经历过司羡檀与司照檀的童年,便没有立场对此事置喙,只是不知在此乱世之下,她们会继续并肩往前走,还是如分叉的桃枝,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景应愿注意力仍旧放在学宫与邪祟上,她刚在灵纸上写下“学宫”二字,骰千千的灵传便再次浮现了出来。
“第五州与第六州的邪祟开始泛滥,”骰千千的声音骤然变了个声调,“你们学宫内就是在争执这件事。沈仙尊她要求门生出山,杀灭邪祟,但据说学宫中有人不同意。如今外界对她讨伐声音很大,虽然有故苔前辈与那几位凌花殿什么的仙尊过去帮手,但据说宫主一直闭关,外人也不好干涉学宫内政,她亦因为你与你师姐的事情,如今被修真界联合压制,相当于软禁在学宫之内了。”
谢辞昭面色变得冷凝,龙尾无意识地将景应愿圈得更紧了些。感知到她的变化,景应愿像摸小猫一样顺了顺大师姐的鳞片,道:“我们会再回去的。”
她语气冷静,决断道:“我们此时修为仅是元婴与化神,或许在同辈的修士之中是出类拔萃,但放在整个修真界面前便着实有些不够看。大师姐,我们会回去,师尊与二师姐,还有青溟师姐,陵月,乐琅,千重她们都在等着我们,但回去的时机不是现在。”
话虽如此,她手心也出了一层冷汗。第五第六州已经如此,离第七州的崩盘还会远吗?还有千重救命的方法,自己缺失的那一魂一魄,与离垢面目极为相似的收集愿力的毗伽门圣女……
这些东西沉沉压在她心上,正恍惚间,她散下来的发丝忽然被一双如瓷如玉的手握住。那双可断生杀的手替她梳理青丝,温柔却不掺杂私欲与旖旎。谢辞昭为她重梳长发,轻声道:“待过几日,我便与娘亲说,让我们出去走走。”
她折去身上不近人情的冰棱,露出内里坚韧的底色,如星辰般足以驱散晦暗,观之却不让人感到刺眼。
“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千重那边的答案。”
*
万里之外,第七州,蓬莱学宫刀宗。
金碧辉煌的师尊殿仍旧只有沈菡之一人侧卧,明明人依旧景也依旧,却不知为何冷清了许多。沈菡之抬眸望向殿外,此时殿外桃花开得正盛,往年若谢辞昭不闭关,都是由她去摘花来酿桃花酒。
那时小牡丹还未入门,姒衣与她大师姐两人磕磕绊绊的。这孩子总在自己的长徒刀下吃亏,却又忍不住要缠着撩拨她,直到让辞昭露出烦不胜烦的神情时,她才笑着将篮中采撷下的桃花往天上一泼洒,然后匆匆逃来自己身后。
后来辞昭一闭关便是三年起步,姒衣便总去耍着剑宗那个姓宁的小丫头玩。剑宗的小师妹一生气,就扯着嗓子让她的剑宗大师姐来救场,三人在山外绕着圈地打。
小牡丹没喝上过新酿的桃花酒,跟辞昭去了比闭关洞府还要更远的地方,这一去便不知要多少个三年才能再度相见。姒衣那日疯了般要他们将自己从殿中放出来,她笑起来好看,哭起来像只蒸得皱巴的小笼包,见自己忍不住笑,竟然哭得更厉害了。
而那个姓宁的坏脾气丫头与她的大师姐,此生再也不会穿着白衣勤勤恳恳在剑宗外修被姒衣打坏的碑石了。
沈菡之抿了一口酒,见到殿外来人,又重新坐起了身。
春拂雪与南华相携而来,风吹起她们的衣袂,二人提着一壶酒在结界森严的殿门前坐下,隔空与沈菡之碰了个杯。
“你们怎么有空来?”提起这个沈菡之脸色便臭了下去,“那帮老不死的还不肯支援凡间么?”
春拂雪仰头饮下先年沈菡之送的桃花陈酿,垂眸道:“我们几家那三个孩子护送着千重回雪山去了,当然得闲。至于支援凡间这事,你暂且休了这心思吧。”
自沈菡之这边的乱子发生后,南华心中便一直憋着一口气,成日地冷笑,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此时见沈菡之还有闲心关心凡间,又吭哧冷笑一声,怒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外人联合起来要整你,旧账新账一起算,我在逍遥小楼都听见风声,你竟然不怕的么?”
说罢,不知是觉得沈菡之真的不怕,还是看见她要杀人的眼神,南华补充道:“你要办的事,薛忘情正在外边替你走动。她把玉自怜也拉上了,她二人在修真界形象还算是高洁清正,说起话来比我与拂雪这样关起门来只管内务的管用些。”
“小澈呢,”沈菡之道,“有空让她来陪我说说话。”
“小澈没空。”
春拂雪淡声道:“姒衣那日哭过一场,回去便发疯一样修炼,一时气急攻心吐了血。玉自怜看见就把她带回去了,现在她在小澈那边住。”
沈菡之想说什么,又沉默下去,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南华看她闷不吭声的样子就来气:“宫主在何处闭关?我去她洞府那守着她。看见崇霭那小人得志的死样子我就犯恶心。”
沈菡之不在,玉自怜拖着病体跟着薛忘情忙得焦头烂额,月小澈又脱离学宫内务许久,许多事情又重新让崇霭顶了上去。
然而沈菡之不语。关于宫主在何处这件事,无论是崇霭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还是玉自怜她们过来想方设法地焦急找,她都不肯往外吐露半句风声,只说仍在闭关。
见始终撬不开她的嘴,春拂雪与南华坐了一会,与她传递过些外界的讯息,便又匆匆离去,向其余人申讨沈菡之何时才能被放出来,以及沈菡之最关心的杀灭邪祟之事了。
她二人走了,又有人踩着她们的影子走来。
故苔孤零零一人蹲在殿前,隔着束带与沈菡之无言相望了半晌,闷闷道:“我师姐呢。”
她早年间便叛出了学宫,许多后辈不曾见过她的模样,又在众人前易容了容貌,于是谁也没有认出过她来。当日见到那两个姓景姓谢的小辈离开,故苔便隐匿了身形,甩下骰千千,又跟着一众人回了蓬莱。
沈菡之看着骤然出现的故师姑,这已经是这些日子她跑来的第三次了。
故师姑变了许多,与昔年自己刚拜入门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她的眼睛盲了,可心识不盲,感知到沈菡之正沉默着看她,便再度催促道:“我师姐呢?”
沈菡之想到自己最后见宫主的那一面,心间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二人面朝春风,隔着一层厚重的结界,沐浴在新开的桃花香气下。桃李盛开,可膝下的孩子与当年给过自己饴糖,牵着自己测算天机的人都已离开——
草枯了又荣,花开过又败。长生最无情,回首人不再。
第119章 二人出行
第十州与第十一州交界处, 某处小宅。
司羡檀握剑的手犹在微微颤抖,鲜血沿着她紧紧攥着的掌心流下,流过殷红淋漓的剑身, 化作一团团红花盛开在这处僻静的幽宅地下。
她右手执剑, 左手则紧紧牵着一个宛若人偶般木然的黄衣少年。那少年的五官身形与司羡檀如出一辙, 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分明刚从生死场中逃出来, 可她却不哭不笑, 只怀中抱着一只奇怪的人傀。
司羡檀紧闭上门窗,在这里布下一个小小的结界。
“这是家,”她凝视着地上盛开的血团,轻声对身旁的少年道, “照檀,这是我们的家。”
司照檀不答话。
直到此时, 司羡檀才终于松开了手中长剑, 抬手去扶腹部一块几乎将她整个人捅穿的伤痕。在她灵力的疗愈之下,皮肉上很快只剩些许灼烧般的痛楚。
司羡檀在衣上擦拭了一把自己未干的血迹,见司照檀仍是垂着眼眸木然的模样,她想了想,咬破指尖掸出一点血痕, 击在司照檀的眉心之间,替她解开了这些日子的桎梏。
几乎瞬间,司照檀怀中的人傀骤然变大,疾冲上去对着司羡檀狠狠揍了一拳!
司羡檀似乎早有预料, 只是平静地将被拳头揍至一边的脸摆正回来,抹了抹唇齿间溢出的腥红。
“你觉得我杀得不对, 是么?”司羡檀审视着面前已然濒临崩溃的妹妹,“是学宫内的日子过得太好, 让你忘记了昔日的仇恨,是么?”
“还是说你觉得我不该杀?不该杀叔父和他的长男,不该杀顾择善,不该回那个名为司家实为顾家的地方屠门,是不是,司照檀?”
司照檀如牵丝木偶般浑浑噩噩跟在她身边过了许久,整个人都被禁锢在躯壳之内,能听能看,可偏偏不能操控身体哪怕半分。听见司羡檀的话,她倒退两步,颓然坐在了血泊中。
“可是那些人呢,”她喃喃道,“那些无辜的人呢?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司羡檀,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不止顾择善寄居在司家的亲戚,还有后厨的帮厨,一众下仆,赶车的女使,甚至那十几匹马都死在她剑下,统统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司照檀站在廊下。
她看着司羡檀满面春风地走进祠堂寒暄,她手上身上全是血,还有那柄剑,身上那甜腻的香气……人头滚在司照檀脚下,死不瞑目地盯着她看,似乎在震惊昔年那个任由磋磨的孩子竟然亲手执剑杀了他们。
人头越来越多,司羡檀踩着满地残肢断手在院中尽兴地奔跑,去她一切少时无法去的地方。
可是渐渐地,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在烈火灼烧中,她牵着司照檀的手,去了母亲病时所居的那处偏院。这里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似乎是觉得晦气,便任由梅花开遍了院落,直伸进母亲将死时支起身眺望的窗棂。
司羡檀折了一枝梅花,将花带了回来。此时此刻,她迎着司照檀复杂无比的眼神,将花抵在唇上轻轻嗅了嗅。
“我要的不只是这些,照檀,”她微微笑道,“这些人的死,只是一卷为我铺好的红布。我要踩在这布上,挣到如我心意的新世界。”
*
“出行?”
谛颐放下第一魔使呈上来的密卷,抬手揉了揉眉心。近日妖皇与毗伽门勾结,铁了心要再度挑起魔域内战,魔域内部也开始不太平起来。
不过养鹰从来不是将鹰的翅膀折去禁锢于室内,既然是她谛颐的幼崽,休憩够了想去外面看看,她没有理由不放她走,哪怕外头已然风雨飘摇。
她身为母亲能做的,便是尽全力扫清外界故意干扰的那些恶意。想到这里,谛颐抬眸看了眼并肩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对璧人,道:“如若路过北边的九阎河,帮我去探望几眼住在那里的一位着粉衣的故人。”
她们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谛颐将她们送至宫殿前,又交予她们魔域的地图,也不再嘱咐什么,只简略道:“累了饿了就回家,家里永远有饭吃。”
谢辞昭不怎么表露自己的感情,她牵着景应愿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果然看见娘亲仍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她忽然松开了小师妹的手,往回走了几步,轻轻拥抱住了娘亲。
有风吹过,吹过谛颐腰间那块金粉色的蛋壳碎片,与她同时佩戴的玉珏相撞,发出琅琅的声响。
谛颐愣了一下,素来淡漠的神情松懈几分,她轻轻拍了拍即将再次离家远行的幼崽。与先前的分别不同,这次离开,辞昭她会知道她的身后还有一处可依靠的家,家里永远都有等待她的娘亲与亮起的灯火。
她不孤独。
告别过魔主与几位魔使,她们便一路北上而去。遇到城镇便停下歇息,遇到荒原便加紧赶路。
此时景应愿与谢辞昭正坐在一家食肆内。
她们面前放着几沓魔果包成的馅饼,还有一桶魔果汁。她们两人都已辟谷,食物可吃可不吃,坐在此处也是为了打探些想要的消息。倒是幻作人形的芝麻坐在她们俩中间埋头吃得很高兴,尾巴垂在椅子后一晃一晃的,险些将店家绊摔跤。
“哎哟,长得真结实真好,”店家看了眼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芝麻,“二位是带妹妹出行吧?”
还未等景应愿回答,芝麻便抢先道:“嗯嗯,我是景应愿的妹妹!我还想吃这个饼。”
后半句是对着景应愿说的,她知道买饼要钱,想起昔日说要给景应愿省钱的话又有点心虚,偷偷在桌下绞起了手指。
景应愿道:“再给她来十张饼。”
店家晃着尾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这小崽就有劲,能吃是福啊!”
芝麻得了鼓励,欢快大吃起来,那店家是只好心的犬妖,她见这三只幼崽年岁似乎都不算大,与她的崽子也差不了多少,便善意道:“魔域近日不太平,若无要紧事,几位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景应愿点点头,假意好奇道:“我听他们说,是要打起来了,是么?”
犬妖见四下冷清无人,便压低了嗓子道:“听闻妖皇联合了十一州的那个人族邪.教,很快要打过来了。”
她佯装不解:“魔主那么厉害,为何先前不先将妖皇给打了?”
“先年魔域内乱,死了不知多少魔族同胞,花费了数万万魔的性命才将魔域疆土平定。魔主她定然是不想再挑起战争,只恨那伪皇可恶,自己作恶还不够,还拉上什么毗伽门——”
“店家,”谢辞昭道,“你知晓毗伽门的圣女是做什么的么?”
犬妖店家本有些诧异,但见她年纪也不大,便解释道:“你岁数小,不知晓也情有可原。毗伽门离西边的边界近,昔年在那头居住的魔族隔着结界也能听到些许风声。
“毗伽门以人为修炼养分,豢养的那些人族幼崽都是储备粮,他们推崇的圣女尤甚。什么愿力,只不过是骗人信教的方式,让越多的人供奉圣女供奉毗伽门,门内的教徒便能得到越强大的力量。”
“那最后,那些圣女会去哪里呢?”
店家道:“自然是堆在尸堆最上方,成为他们的养分。”
正在此时,芝麻吃完了饼,连盘子上的酱都舔得干干净净。她看着景应愿付了钱站起身,本想挤去她们两中间,但看见谢辞昭暗含警告的眼神,只好乖乖缩到景应愿旁边当个随身挂件。
待走开一段路后,景应愿道:“如果你是崇霭,你会如何对待崇离垢?”
谢辞昭沉吟片刻,道:“极端地溺爱她,或是极端地忮忌她。”
景应愿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不知为何,她与大师姐自一开始的配合度便极好,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此时不需她追问,谢辞昭便继续展开分析道:“妻子早年出走,膝下只得了这一个独女,据说还有祥瑞在身。如若真想对她好,应该为她聘来天下名师,让她走出学宫看万里山河,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而不是将她束缚在那片竹林之中成日孤寂地练剑。”
“这是圈养,”谢辞昭冷不丁道,“圈养牲畜的养法。不是真的爱。”
景应愿垂眸道:“崇霭有恨自己女儿的理由么?如若是真的恨,为何又要为她设下那样多禁令,又盼着她揽尽功名?”
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原本闷闷的思绪变得灵活了些许。
她总觉得崇霭对崇离垢的所作所为有些熟悉的影子。
“有很多理由恨吧,”谢辞昭道,“有的人永远最爱自己,对她人看起来的好,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做铺垫而已。”
景应愿垂着头走在路上。
她左边蹭着不好好走路的芝麻,右边是紧贴着自己的大师姐。一切都与前世不同,可她还是默默地抬起手掌,仿佛这样还能看见前世在物外小城磋磨出的那些永不可灭的伤痕。
走着走着,她忽然站住了。
虽然一开始便开始怀疑是他,但如今想起不愿让自己入学宫内门的崇长老,被紧紧控制在他手中宛如木偶般的天生仙骨之女,如出一辙的控制与打压手段,还有司羡檀与崇离垢之间那层没有捅破的关系——
景应愿顿了顿,心中的怀疑从五成瞬间变成了九成。
缺失的一成,是实质性的证据。
想到这里,景应愿骤然抬起眼眸,道:“你说,崇离垢的天生仙骨,是确切存在的么?”
第120章 成为圣女
闻言, 谢辞昭摇了摇头。
“只是听说她降生时便身伴祥瑞,且天生灵脉充盈,其余都是崇霭一人所言而已, ”她的语速慢了下来, “只说她是天生仙骨, 天生的除魔正道之体……”
芝麻探出头来:“除魔?修真界不是没有魔吗?”
她幻作人形后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模样, 身量比景应愿她们稍稍矮上一截, 问话时还得费劲地仰头看着她们。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二人都奇异地沉默了下来,芝麻不解,芝麻提问:“魔域与其余州落不是隔着结界吗?只有零星像芝麻一样在修真界自然修成的天地妖修,哪里来的魔?”
景应愿沉默半晌, 忽然一指谢辞昭道:“这不是有了吗?”
谢辞昭心中再度浮现当时那些零星的古怪画面。她仰面躺在浸满鲜血陈血的土壤上,天空黑云压顶, 有柄长剑贯穿她心口, 黑云之上除却轰鸣的雷电,只剩白衣凛然。
那些人畏她恨她,喊她魔君。
人是真的有前世今生的么?她敛眉思索,这究竟是她前世的投影,还是她今生的预知?然而这些破碎的幻象并不能拼凑出完全的故事, 谢辞昭敛下眼眸,轻声道:“她被崇霭控制着,若真有除魔正道的那一日,恐怕也不是真正出于本心, 而是接受了崇霭灌输给她的思想,做她父亲的傀儡。”
景应愿忆起终比时与离垢对上的那一场, 她败后随手弃剑的模样。
在四海十三州中,人人都有自己的道。她道在如己所意, 遂己所愿,入修真界不是为了故意推卸人间帝位,而是哪怕身如微末也将苍生视为子民。大师姐的道纯粹,道心则是刀心,修刀亦修己,直至刀我如一,指天出鞘。
无人知晓崇离垢的道。
她走在一条旁人为她铺设好的道路上,学剑可以,学刀也可以,与其说她是天生仙骨,注定除魔正道,不如说是旁人希望她是如此。
景应愿见她唯一一次显出高兴模样的时候,是她们在物外小城为她买红衣的时候。
可惜那件衣裳再也没见她穿过。
“哪怕生来便被操控在手里,可她体内毕竟继承沸滚着她母亲的血液,”景应愿道,“不想做傀儡,那就斩去那些操纵自己的丝,杀了牵丝的人,她便能重新变回活生生的人了。即使不是今天,但总有明天,后天。”
想起崇离垢身着红衣,垂眸打量这样有生命力的颜色时她偷偷弯起的唇,景应愿也微微笑了笑,心间笃定。
她道:“我等着那一天。”
此时她们正离魔主所说的九阎河赶去。先前魔主听闻她们想为朋友找救命的方子,便建议道:“你们可往九阎河附近去看看。”
“九阎河附近生长了许多只有魔域有的奇珍异宝,不过以魔草居多,其余的也有,若你们那朋友真是无药可医了,不若找法子以毒攻毒看看。”
恰好临行前谛颐又说替她向已不外出见魔的旧友打个招呼,二人便往九阎河的方向去一路去了。因着有心探明魔域的各色消息,她们便都以人形示人,若有魔问起,便只说是眷侣带着妹妹出行。
她们在魔域停停走走了几日,如此便路过了一座边陲城镇,并决意在此找家酒楼稍作歇息,填饱芝麻的肚子,好好歇歇脚。
*
芝麻仰望着酒楼门前盛开的莲花,咕噜了一声,将头靠在景应愿的肩膀旁,嘶嘶悄声道:“这花好臭。”
花是异色莲花,一红一黄,静静盛开在酒楼门前的大水缸中。谢辞昭垂眸扫了一眼,拦住正抖着耳朵记账的小二道:“小二姐,这花好看,是如何卖的?”
小二顺着她视线看了看,道:“这花不卖,是里边食客的,只是暂放在这。”
谢辞昭心念如电般流转,她刚牵上景应愿的手,便感知到小师妹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芝麻不明白她们的暗语,一歪头跟着二人走进了这间城内最大的酒楼。
酒楼内人不算太多,只有零星两三桌。她们俩拣着靠窗的一桌坐下了,由着芝麻的意点了几道菜,便真如魔域的寻常少年,假意拉起家常来。
隔了两桌坐了几位黄衣红鞋的斗笠人,在这些人身旁,各坐了一位面容稚嫩的白衣少年人。这些人中有男有女,白衣少年们亦如是,此时都在沉默地吃菜。
这些人桌上一道素菜也没有,净是荤菜。景应愿注意到每上一道新菜,这些人都先不动筷,要先对着菜做一个怪模怪样的手礼,方才含笑下箸。
只要是世间生出灵智的生灵,便定然有怒有悦,有笑有恨。可看了这样久,这些少年的脸上都是一派奇异的笑容,就连吃饭菜时都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看起来十分怪异。
被围簇在最中间坐的,是位一直没有动筷的少年。她看起来顶多只有十六七岁,面对满桌食物,却只能面不改色地捧着一杯清水啜饮。
她的眼睛与她身上白衣,手中清水,都是如出一辙的洁净。洁净得十分病态了。
这群人吃东西的速度飞快,待到吃完,再是一礼,随后便窸窸窣窣地开始活动交谈起来。只听其中一位斗笠人低声道:“大法师身死,圣女陨落,我们归后无法与教主交差。”
“我们需要更多的牲男与圣女,”斗笠人道,“牲男平日损耗多,不过好在不难找。多的是人家愿意卖男儿,圣女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这几位怪人的双掌合十,虔诚道:“愿圣女庇佑。”
此时此刻,坐在中间的圣女从腰间摸出一只净瓶,用柳枝沾了沾净瓶水,挨个洒在这些人的头顶,喃喃道:“圣女在上……诚心如意庇佑你们。”
就在净瓶水洒出的瞬间,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仿佛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一部分生命。
那几人未能等到更多的净瓶水,僵在原地不动。圣女已然坐了下来,她方才还如花瓣般光滑有血色的嘴唇迅速惨淡下去,微微喘出一口气,捧起清水喝了一大口。
圣女需要休息,那三两个牲男见状却面色惨白,在另外几位教徒的视线下不敢动弹半步。在此情形下,有人吓得几乎失禁,他讨好地开口道:“法师……”
然而等待他的是这些教徒无情扼住他脖颈的手。
身在魔域,店家早习惯了成日有魔打打杀杀,见状只是退了出去。芝麻将自己藏在景应愿身后,偷眼看着那牲男遍身血液迅速被吸空,成了一具轻飘飘的空壳,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瞬间,他们其中有人的视线朝着景应愿这桌挪了过来,定定地看了芝麻两眼,然后视线便定在景应愿与谢辞昭两人身上流连。
修炼至化神,施法变幻容貌更不易被堪破。谢辞昭自出行时便将自己的眸色变成了寻常人魔混血常见的黑褐色,没了金眸,她身上的气场也随之减弱了几分,此时看起来只是个不太好亲近的漂亮少年。
景应愿不盯着人看时,模样要比谢辞昭更温和些。自从留意到坐在窗边的这三人时,中间那桌毗伽门的教徒便垂首低语了几句,随即,他们中间有一位教徒站起身,牵起面色略微恢复了些的圣女,往她们这桌走来。
越往此处走近,他的心便跳得愈快——好纯粹的气息!这样纯粹强大的气息,一定能召集到更多的信众,更多的愿力,合该成为毗伽门的圣女!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忍住不在她们的面前匍匐行礼。他虔诚地用指尖牵着圣女纯白的衣摆,对着这两名少年低声道:“二位与圣女很有缘分,圣女说她将要赐福与二位……圣女在上。”
景应愿见谢辞昭不动,便道:“什么是圣女?”
站在她面前的白衣圣女眉眼果真如她先前的猜测般,与崇离垢有几分相似,只是她微笑的模样将这感觉冲淡了,看起来格外诡异。
“圣女是最接近天的人,”她微笑道,“我为二位赐福。”
说罢,她举起手中净瓶。景应愿心知这瓶中的水绝对不对,便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大师姐。她们身处魔域,修为都不算低,且又带着好大一条芝麻,若此时想走或是想将这些教徒打杀了都并不在话下。
她察觉到大师姐想深入探查的心思,便也按下了袖中刀柄,认真道:“等等。”
那白衣圣女怔了一下,偏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斗笠人。
见身后的那人并无意见,圣女轻声道:“怎么了?”
景应愿一指坐在自己身边啃手指玩的芝麻,坚定道:“这是我妹妹,能不能给她一起赐福?”
芝麻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写满无辜,不太纯粹,但看起来十分愚蠢。
圣女犹疑了一下,便抬起柳枝给她们一人一魔一蛇各自撒了点净瓶水。在额间接触到冰冷水液的瞬间,景应愿的眉心一痛,随即各种各样的回忆涌现了出来。有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有与樱容玩闹的,还有走在师尊与二师姐身旁闲谈的。
更要命的是,还有那日大师姐用龙尾缠她时,唇舌与她的重重交缠时的场景。
好在这些东西虽然浮现出来,却还能为自己所控制。她佯装眼皮发沉的模样,见芝麻大睁着眼睛滴溜溜看来看去,便在桌下轻轻踩了一脚她那条胖嘟嘟的大尾巴。
芝麻马上瘫在她身上装死。
一条芝麻已经够重的,偏偏大师姐也跟着压了过来,清浅的呼吸打在她耳边,一如那日般熟悉又缱绻。
站在原地的圣女看着叠成饼的三人,迟疑道:“法师,她们三人——”
教徒示意圣女牵起她们:“带回去,好好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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