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魔域内战
娘亲。
她很久不曾说过这两个字了。上一次唤出这两个字, 还是在前世亲眼得见母后被刺死于金銮殿时的时候。在景应愿的心中,自己娘亲令自己心生佩服的地方并不因她是所谓端庄得体的皇后,而是娘亲心性坚韧, 豁达且善谋。
娘亲是皇后, 不代表她的才能只够得上做皇后。若她有灵力, 若她生于乱世, 说不定能做个厉害的仙尊或是成就一番霸业。
兴许厉害的人都有些许共通之处, 她偶尔也能从魔主的身上隐约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分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却同样能让她汲取到亲情的温度。
她将头靠在谛颐身上,任由对方揉乱自己的长发,心间忽然漾起一阵酸涩, 待到平静之后,又缓缓回甘。
她道:“……娘亲。”
谛颐眸色柔和下来, 挨个抱了抱两只幼崽:“娘亲在这里, 外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怕。”
经过那样多颠沛流离后,世间千言万语都抵不上这句话。
谛颐将她们搂在怀中静静待了片刻,便穿上外氅,以心念召其余三位魔使前来,快步带着第一魔使一同出去了。
景应愿她们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 唯一要记得带上的便是如今已学会撒娇耍赖的芝麻。桃羲看着故友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她两只伶俐的幼崽,决心跟在她们俩后边潜心研究说话的艺术。
几人跟着一路出了魔殿,来到约定集合的地点, 除却看见其余三位魔使,居然发现玄踏雪也在。
魔殿位于魔域最繁华的皇都, 此时大军集结,分外惹眼。魔域的魔族百姓们不似人族那样含蓄, 见军队蓄势待发,魔主与几位魔使都在,便纷纷将手中的魔草魔果往军中掷去。
不知是谁眼尖,看见站在军前的谢辞昭,便大喝一声:“是少主!”
铺天盖地的欢呼压过了她们,这简直不是要去打仗,反倒像是去开欢庆会。在一声叠一声的“少主”、“少主夫人”、“什么时候结契吃酒”中,景应愿摘去头顶炸开的花瓣,牵紧大师姐,对着百姓们笑着挥了挥手。
玄踏雪站在她们身后,她自诩将少主与少主夫人带回来的大功臣,前些日子已经吹过一轮牛皮,尽管回家后娘亲动不动就拿爪子掀翻自己开打,但这毫不影响她的高涨情绪。
她先前不敢凑上去叨扰她们,于是与芝麻肩并肩站在一块睁大眼睛干看着。芝麻嫌她尾巴甩来甩去掉毛,火速走开两步,却又被她一句热情似火的“少夫人妹妹”给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此时见少主她们因压力而紧绷的神色稍缓,玄踏雪果断抛下芝麻挤上前去,热情解释道:“魔族善战,好热闹。即便家中亲眷在战场过世,也要先对天祭礼,长歌三声以示对魔魂的追忆。我们这就是这样的,呆久了就习惯了。”
谢辞昭看着集结完备,随时等待出发的大军,轻声问道:“如若这些魔在战场上亡了,她们的魂魄会去何处呢?”
玄踏雪欢快道:“变成花草泥土呀。投生为魔,虽然有比人族更漫长的寿命,但同时这也是最后一世了。除非找到与人族一样飞升的方法,不然只能魂魄破碎,反哺世间了。”
似乎察觉到少主的神色有些沉重,她顿了顿,又笑道:“魔族都接受这样的归宿,那些幼崽吵架时就经常踩一脚土,揪一把草,互相说这是对方的叔叔舅舅。据说千余年前那场内战过后百年,魔域的果树都生得格外好……”
谢辞昭凝视着娘亲的背影。她终于明白娘亲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娘亲她虽孤身站高位,可她站得高,看得却广,能将最细微处都收入眼中,她懂魔族欢笑声下的悲戚,故而她能统领万万军,令生性狂躁的魔族甘愿拜她为王,坐镇这片被天道抛弃的土地。
随着一声令下,十万魔军整装出发!硕大的传送阵占据了半边天幕,魔主魔使先行,魔军在她们入传送阵后亦随之飞身而入。景应愿她们断后,在最后的时刻,人群中有人喊住了她们。
那是只幼崽,耳朵软软的还没能立起来。她被一位老婆婆牵在手中,见景应愿与谢辞昭回过头来看她,便铆足劲让稚嫩的童音变得成熟起来:“我想我娘亲活着回来,两位大姐姐也要活着回来!”
谢辞昭怔住了。她匆匆冲着那只幼崽点点头,小崽看见她回应了,高兴地甩了甩尾巴,投入婆婆的怀抱,心满意足道:“娘亲会回来的,婆婆你不要哭啦。”
那滴浑浊的魔泪掉在地上,不能阻挡滚滚红尘前进,只能滋润泥泞里许久未得甘霖的前人亡魂。
*
第七州,蓬莱学宫。
崇霭心如乱麻,偏生玉自怜与薛忘情一左一右挡着他,中间还夹着南华与春拂雪,他走不掉,逃也有准备随时叫人的月小澈盯着。感知到结界被撞击,他的气血一下子涌了上去,喉头顿时腥甜无比。
但比起怒气,他更多的是恐慌。
“我有事,我真的有急事!”崇霭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手足同门!”
“急什么,急着去和其余门派商议对策?”月小澈恨不得将他在此地直接扎死,“急着将沈菡之定罪,是不是?”
这回还真不是。崇霭虽然想扳倒沈菡之,但沈菡之的优先级远远抵不上他培养了二百余年的崇离垢。禁锢离垢的结界上有他一缕分魂,结界被毁,相当于他修为被挫,此时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污血。
“她们在拖住你,”那道沉寂已久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若再不去,你这百年的心血便要白费了。”
闻言,崇霭不再犹豫,竟想直接飞身离去!然而玉自怜抽出长剑,寒光照亮了他的脸,崇霭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们是认真的!若自己此时走,恐怕会直接被乱剑砍死在此地!
“……可怜了李寺青,”寄生于他体内的邪祟似笑似叹,“被你圈禁百年,终年活在看不见光的水牢之中,与女儿相见之时便是她为了女儿的重生献祭之时……浪费了,崇霭。你太蠢,不果断,并不是一个好的伙伴。”
崇霭想起当年被自己与寄生者联合起来迷惑了心神的道侣,心间闪过一丝慌乱。他体内传来一阵奇异的震感,似乎是那只邪祟正在借着他的躯壳活动身体。随着脑中如山崩般的轰响,他知道那层结界彻底碎了——
是谁打碎的,离垢还在吗?
这一瞬,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露出了狰狞的丑恶面目:“我要见离垢,是不是你们打碎了我的结界,是不是你们带走了我的女儿!”
“什么你的女儿,”玉自怜面色淡淡,“人家有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她从来都不是你的私有物。”
然而她们此刻在说什么,崇霭已经听不下去了。因着邪祟的不满,他犹如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制地手脚乱颤起来,而后当着她们的面猛然吐出一口浊血,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在崇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似乎又听见了李寺青的冷笑。在她当年回绝自己,拒绝转让长老之位时,他便听见过这样冷淡的笑声。然而这声音是伴随他数百年的邪祟传出来的——崇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变了,无法掌控了,他因此惊恐万分。
“真恶心,”南华踹了他一脚,“玉自怜,喊几个门生来把他拖下去。想学逼宫那套,还以为自己是人间的朝廷要臣么,顶多算个阉人太监。”
*
第十三州,魔域。
随着传送阵亮起,一副遍布疮痍的山河画卷自她们脚下缓缓铺开。
此处是魔域西北部,离魔族皇都一千八百里外的地方。此处遍布熔岩火矿,因着火矿中盛产一种十分受欢迎的日光色宝石,故而选择居住在这里的魔族居民多以采矿为生。
此时此刻,她们往下看去,只见原本应该苍茫美丽的矿山已被毁去三四成,正熊熊冒着黑烟。而惨状不止于此,这里几乎每隔百余米便有魔族未消解完的残肢断臂掉在地上,肢干却不见了。
邪祟如同游魂般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游荡,嗅闻地上干涸的血迹。这些东西长得极为丑恶,却又不尽相同,有的身上生满肉瘤,有的生着十余条腿。谛颐的眉心微微蹙起来,显然这些东西勾起了她某些不好的记忆——千年前方才杀灭过一回,怎么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魔军集结于天,谛颐伸手止住了魔使们想飞身下去杀灭邪祟的举动,暂且按兵不动。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从土中忽然又生出无数如枯枝般的白骨,直往苍天刺来!
“见不得光的东西,”谛颐伸出一指,如虹般的光华自她指尖迸出,将天与地割裂,“上一个妄图夺权,死在我手上的魔恐怕如今已变成了滋养山河的红土,你也想试试么?”
刹那间,整片大地疯狂抖动起来!
无数邪祟自地底滋生而出,她听见将士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在此关头,却无一魔甘愿退后。在她们身后,是即便被青天抛弃也要坚守住的魔土,若天不来救我,我便自救!
有声音幽幽冒了出来。
“妖皇说得不错,你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那人微笑道,“圣女在上……愿这一次,天地还能继续庇佑你们。”
这道声音空灵缥缈,辨不清女男,听久了给人一种想要呕吐的眩晕感。谛颐的龙角在此时已经冒了出来,她看着满地身披白袍的毗伽门教众,与被簇拥在最中心的巨大白色人影,冷冷地笑了一声。
“是你,圣子。”
第132章 仙界仙使
在疮痍土地间, 那抹白影显得格外格格不入。祂的衣袍随风飘动,身形飘忽,显然, 出现在此处的并不是本体, 而是一抹分魂。
但即便是分魂也足够让人心生忌惮, 圣子辨不清面目的脸抬了起来, 语调愉悦:“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魔主。”
祂周身散发着奇异的金光,白衣之下似乎正踩着一朵多瓣的莲花。分明这张白色的脸上连五官都没有,但景应愿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被注视的感觉。
这感觉冰冷而粘稠,像是缓缓收缩的沼泽。她面不改色站在原地, 也打量着这位奇怪的圣子。
“这些邪祟是你们的手笔吗,”魔主道, “你也是人, 与这种东西为伍,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说起这个,魔主,你还得谢谢我,”圣子语调含笑, 祂看了看脚下泥泞的土地,再抬头望了一眼高远穹苍,“它们并不是你所说的邪祟,而是仙界下派给你我的仙使……有了它们, 何愁天阶不开,何愁你魔族跋涉不过漫漫长生?”
祂似乎心情很愉悦, 古怪的头颅伸长,又如烟般在空气中扭曲:“你堂堂魔域之主, 莫谈飞升成仙,死后甚至连全尸都留不成,只能化作平日里你根本不会留意的尘土。反观凡间修真界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哪怕修为不如你的,天生都有一份挣得坦荡仙途的机会……魔主,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么?”
“所以呢,”谛颐平淡道,“将这些东西放出来在我魔域作乱,就能让魔族飞升?”
景应愿与谢辞昭混在魔军之中,景应愿再度听到了“天阶”这两个字。她不曾见过别人飞升,前世读旧书卷时描述飞升也只是写着“天降劫雷,彩云滚滚”,并不曾描述人具体是如何上去的。
是受天感召,直接于睡梦中只身飞上去,还是御刀剑而上,亦或是……踩着一段直通青天的阶梯?
如若真有那么一段通天的阶梯,那么天阶的不再出现究竟是天道主动封印,还是当年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不曾知晓的事情,导致这段通往仙途的阶梯被毁了?
纵然心中有千百个疑问,此时也得不到确切的解答。只见圣子白衣翩翩,衣袂无风自动。祂微微叹息一声,将袍袖一挥,似歌似咏道:“得仙使助力,不止魔域,到时甚至连凡人都可登上通天之阶……到那时人人皆可飞升,人人都能成仙!”
祂话音刚落,围簇着祂的毗伽门教众便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甚至有人因着这段话而落泪磕头。再这样狂热的氛围中,巨大的白色虚影忽然将身躯拉得极长,冲上云霄,半透明的头颅转瞬间便来到了她们眼前!
“是圣女的气味……”祂吸了一口气,满足道,“我知道你们带走了我许多牲男圣女,可这都不重要……结局已经注定,已经不可逆转了!人人都是神仙,无论凡人魔族修士牲畜……拜服我毗伽门,毗伽门才是能打开天阶的关键!最后的圣女在我这里!”
景应愿再度感受到祂冰冷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似乎想努力透过她的皮肉,看见她……
看见她身体里的骨。
魔主似乎骂了一句什么,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她化作本体,率领魔军往熊熊燃烧着大地之上俯冲而去:“杀,不要留活口!”
谛颐化作龙身的本体堪称威严华美,每一寸鳞片都反射着夺目的光泽,巨大的龙身蜿蜒足有数百米。她自喉间喷射出灭世的火焰,龙爪往地上抓去,碰触到的教徒瞬间与土壤捏合在了一起,化作辨不清的血泥!
圣子如幽灵般漂移在半空。祂的分身似乎是团巨大的白色烟雾,无论如何击砍都只会轻飘飘地散开,而后又重合在一起。在漫天云雾之中,细长的手脚飘动,如同祭祀般起舞——
古怪的歌声弥散在这片战场,逐渐有心志不坚定的魔族开始神色涣散,似乎正在做什么看不见的美梦。
比起幻作本体,还是持刀的作战形态更让谢辞昭习惯。长刀铭文闪烁,她执刀砍杀,刀刀见血,精准地割去地上邪祟丑陋的头颅。眼见圣子的分身与魔主缠斗起来,景应愿便也飞身下去斩杀邪祟,悠远的吟唱灌入她的耳膜,她有些头疼。
熟悉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脑中,如潮水般覆盖去了此世记忆——
景应愿骤然惊醒。
她环顾一圈,又是不认识的地方,许多生着耳朵尾巴的人正在与怪物殊死搏斗,血腥味扑面而来,撼动她的衣摆,让她骤然想起了金阙灭国的那一天。
也是一样多的血,一样多的残肢断臂。她只怔愣了一瞬,看着朝着自己袭来的怪物,便下意识地抬手朝着它的头颅处劈杀而去。在凛然刀光中,景应愿觉得手心沉沉,垂眸望去,果然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上次的刀。
不远处,先前见过的那位刀宗大师姐正在奋力斩杀邪祟。
污血弄脏了她的衣衫,溅在她的脸上,衬得她本就冷冷俏俏的面容更加无情。景应愿见过很多漂亮的人,先前她觉得最让人心生喜欢的当是学宫内门剑宗的大师姐司羡檀,生得一双如桃花般潋滟的眼睛,见人总带三分笑,让人顿感妥帖——
但刀宗大师姐收刀回身,那把长刀铭文上投映下来的光将她的脸照亮,见自己盯着她看,她忽然极快地弯唇笑了一下。
她看着她朝自己的方向坚定走来,用干净不沾血污的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是在担心樱容吗?”她声音放柔,像化开的雪水,“待魔域这仗平定,我们便回凡间去。”
景应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垂下眼睛,看着谢辞昭因灵力透支而微微颤抖的手,忽然,一股自身体内部传来的熟悉情感席卷了全身。
她沉默着放下了按在刀上的指尖,将后背交给了她。
*
与此同时,第七州,金阙。
赵展颜咬着包子走进殿内,那十九岁的小状元也在,此刻正侯在殿上,如玉般的指尖攥紧了奏本,面色很不好看。见赵展颜来了,戚兰池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任由对方走至自己身旁,带起一阵菜包的香气。
“陛下,开国库赈济灾民之事还请您三思啊!”
前朝遗留下来的老臣跪在地上,涕泪交加:“若说金阙百姓也便罢了,如今天罚降下,四处都是那看不见的邪物为祸人间,只我金阙勉强称得上是一方净土。直至月末,便有约莫二十万别国百姓逃入我金阙边界,即便尸骨累着尸骨也要往里闯!陛下一片爱民之心令臣动容,可仅凭金阙一国之库无法救济整个第七州乃至全天下的平民百姓!若开了这道口,我金阙恐怕,恐怕……”
景樱容端坐在殿上。
这些日子她或许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眼底浸上了明显的青黑。她摆摆手,示意老臣不必再说,转而将视线挪至刚到的赵展颜身上:“赵仙尊有何看法?”
赵展颜想了想,道:“我支持陛下。”
她三两口将剩余的包子塞进嘴里吞了,动作间结实的肌肉在衣下滚动。众人见识过这位仙尊的厉害,别说动用仙法,她那沙包大的拳头恐怕能一拳砸死一只老虎,此刻看着她殿上失礼的行为,皆是别开眼睛装作自己不曾看见。
“金阙如今情况虽然维持住了,但对比其余沦陷的地方,不过也只是三分与七分的差异。开国库赈灾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随着邪祟愈发多,死的百姓便愈发多,到时候就算我们有心想拨银救济,也无人来吃粥住屋了。”
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赵展颜却不以为意,她抬眸望向殿上,笑道:“陛下许久不曾睡过好觉了吧?”
景樱容确实难以安眠。哪怕如今晚上有赵展颜坐镇外殿,也阻隔不了源源不断的邪祟往她身边凑。她如今杀邪祟已经十分得心应手,如同砍瓜切菜,只是景樱容没有灵脉,做多了便吃力起来,白天还要上朝处理国事,实在力不从心。
“赵仙尊以为应当如何呢?”
赵展颜想了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笑了一下:“修真界那头恐怕已经坐不住了,有许多世家与宗门开始暗自剿灭邪祟,我先前认识些散修,如今也已陆续与我联络,想在金阙谋一席之地。”
“此事你来安排,”景樱容道,“我们需得组建一支剿灭邪祟的军队。”
她们在殿上简略说了几句,景樱容便让赵展颜稍后留下来寻她。待到早朝散去,赵展颜果真优哉游哉地来了,还顺手给她带了盒仍温热的点心。
景樱容正坐在椅上阖眼假寐,见赵展颜拎着食盒过来,神色放松些许。对方是姐姐留给自己的人,可全然信任,于是便从盒中拈了块吃起来。
她边吃边道:“你可知我姐姐那处如何了?”
“应愿道友那处不知晓,修真界搜寻无果,都默认她与她师姐死了,”赵展颜托腮道,“不过你先前见过的那几个第七州的门生倒是有些动静,待她们办完手头的事,若有空闲,说不定会来金阙帮忙。”
景樱容点点头。她如今随身佩刀,气度不像是皇帝,更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见赵展颜正垂眼思考着什么,她随口道:“赵仙师在想什么?”
赵展颜应了一声,挠了挠头,道:“只是好奇你分明看得见邪祟,却没有灵脉,偏生又那样招邪祟喜欢……罢了,到时兴许还需要陛下出手帮忙。”
景樱容道:“帮忙?”
赵展颜笑了笑:“做饵。我总觉得邪祟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陛下可得先做好准备。”
第133章 一幅画像
第十三州, 魔域。
漫山遍野的尸骸,随处可闻的邪祟臭气。景应愿停下挥刀的动作,停下缓了口气, 抬眸望向已被血染作赤色的天空。
天穹之上, 一龙一人正在厮斗。这画面十分可怖, 尤其是那轻飘飘没有形状也没有脸的人形, 组成祂的怪异雾气时不时拂过地上众人魔的头顶, 偶尔带起的风刮在景应愿脸上,泛着血腥气,冰冷至极。
她还未确切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上一瞬睁眼还是在熊熊燃烧着的灵焰山脉, 这一瞬再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在战场。但这感觉太过真实,景应愿抿唇提刀, 拼命麻痹自己, 心中只将其当做一段不可告人的机缘。
趁着周遭邪祟与教众被皆被杀灭,她侧身对着那自称是刀宗大师姐的女修道:“你有剑吗?借我一把。”
谢辞昭在方才反应过来后便知晓她的记忆又出现了紊乱,此时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从芥子袋中召出一把秘境中得到的长剑,道:“暂且先用着。”
她看着小师妹将刀收起, 拔剑重新往源源不断滋生的邪祟中横杀过去。此时的小师妹与她平常熟悉的不同,她总觉得她没有情绪。
自己少年时期潜心在洞府闭关时,心中尚会因师尊她们的造访而生出些许涟漪。可面前的小师妹不是。她似乎做好了迎接一切最坏结果的准备,此时的每一剑都透出清寂与决绝。
她心间忽然升起几分没来由的难过。
景应愿拿到剑, 觉得虽然趁手,但先前用过刀后再用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别扭。她本想执剑去杀身前的邪祟, 却听身后一声惊呼——
她回身望去,是一位生着褐色兽耳的魔族。她半张脸上都糊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邪祟的血, 正被一只长手长脚的邪祟极速地拖行而去,下一刻便要吞吃入那张血淋淋的巨口中!
在此危急的时刻,那魔族只来得及望了一眼景应愿,勉力说出最后几个字:“我家中的女儿……”
这几个字让她心中的弦瞬间绷断了。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动了起来,那只邪祟扯断了魔族的手臂,滚烫的魔血溅在景应愿的脸上,她的灵力比剑更早斥出,瞬间劈碎了邪祟想继续捉住魔族吞吃入腹的右手!
“少夫人,小心!”
景应愿只感觉一股阴森的冷风往自己头顶袭来,在她感知到自己被揪着衣领提起时,便以灵力斩断了捏住自己的那五根手指。
她自半空掉在地上,抬眸望去,是那只纯白色如烟雾般的怪物。
方才被她斩断的五根手指随着气流又缓缓拼合回去,圣子将手举在祂空无一物的脸前,似乎是在嗅闻,有些困惑地侧过了头颅。
“你的味道……”祂忽然极速朝着景应愿的方向俯下身,“你是谁,你身上有我不曾闻过的味道……难道他骗了我,他胆敢骗我!”
下一刻,祂模糊的头颅被横空劈来的长刀斩作粉末!
从来不曾有人站在过自己身前。景应愿提剑望去,又是那个姓谢的师姐。先前出灵赏令,那些门生们纵然说得再好听,可临到危急时刻还是会选择最先放弃自己,若非她次次谨慎,恐怕早就折在外头无数次了。
……哪怕是司师姐也一样。
景应愿因着忽然闯入脑海中的这个念头微微一惊。
她再度情不自禁地将这位谢师姐与熟悉的司师姐做了对比。
她有些烦躁,这样对比无论对其中哪位都不算尊重,但只要想起一次,从前跟着司师姐她们出灵赏的画面便驱之不去地开始在心中徘徊。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她忽然听见苍穹之上传来一声巨怒的龙啸,那条硕大的龙再度动了!景应愿还没弄懂龙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失控,便见方才还在想方法与白影纠缠的巨龙忽然张开那张足以吞天噬日的嘴,将白影一口吞吃了下去!
谢辞昭攥紧了手中长刀,努力按捺下心间的担忧,见景应愿神色怔怔,怕她担忧,便下意识安慰她道:“娘亲她一定会没事的。”
景应愿懂了,原来这条龙是谢师姐的娘亲。
她没觉得有何不妥,甚至有些隐隐的羡慕。天上的魔龙从腹中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啸,而后忽然抻直了身体,将已然散作一团,再拼合不回来的白气重新吐了出去。
其中的精魂被谛颐吃了,虽然算是将圣子放置于魔界的分身消灭了,可看得出来她不太好受。若不是方才一时怒极,也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消灭祂。
圣子分身的最后一缕白雾消失在山崖间,祂似笑非笑的声音却仍旧回荡:“待天阶开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地面的邪祟被剿灭得七七八八,景应愿愈发觉得剑用得不太顺手,正好停下来歇息一会。她看着天上的魔龙幻作人形,朝着她们的方向飞身而来,心知对方一定是要来找谢师姐的。
自从金阙覆灭后,她对情感的感知便有些扭曲。周遭无人再对她好,若尝到一丁点好处,她也定然加倍地归还。她不敢再看谢师姐与她的娘亲,有些怕自己想起身死在金阙的母亲与妹妹,便匆匆拧过头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炽热的怀抱将她圈住了。
她浑身一僵,听见谢师姐的娘亲放缓声音,轻声道:“吓着没有?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谢辞昭拦了一下没拦住,应愿的这桩私事她不曾与娘亲说过,此时怕在娘亲面前露馅。她眼睁睁看着娘亲的面色从担忧变成怀疑,而后忽然飞快地促狭笑了一下。
谛颐搓了搓景应愿的脑袋,自以为堪破真相:“我看你方才就没跟辞昭说话,是吵架了么?”
她们二人身躯齐齐紧绷起来,景应愿被圈在谛颐怀中,直到这时才微微挣扎着脱开:“没有。”
“早就说过了,你是辞昭的道侣,便将我当做你真正的娘亲就好,”谛颐没在此处耽搁太久,她将愣在一旁的亲生幼崽也拽过来,让她们俩并肩站在一起后便走开了,“别怄气,都是幼崽,哪有隔夜仇。”
待谛颐走开后,景应愿猛然转头望向谢辞昭,她又惊又疑:“你——”
“我先前说,我可以给你刻桃木小剑,是真的。”
景应愿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
第七州,凡间。
柳姒衣她们一行人带着崇离垢足足跑了数千里地,这才堪堪停下来。公孙乐琅揩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水,道:“差不多了吧?我师尊方才传灵传,说崇长老厥过去了,我们可以停下了——离垢你准备从何处开始查起呢?”
崇离垢扫了一眼飞剑之下的云霭,底下有许多城镇,便道:“从这里开始吧。”
说罢她便要控制着剑往下飞去,却被金陵月拦了一下。她不曾出过灵赏令,更不曾入世凡间,故而不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
只见金陵月略微施了个法术,自己的穿着便变成了一身普通的布衣。崇离垢后知后觉地知晓这叫好意,便道了声谢,与施过法术的她们一同落在了这座城镇的中央。
这城镇颇大,不知为何却一片犹如蝗虫过境的乱象。她们几人行走在街上,分明是白日,可路上却不见一个人影。自从她们踏足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刻,便嗅闻到了古怪的臭气,崇离垢未曾接触过邪祟,尚且懵懂,可其余几人却瞬间警备起来。
走过了这段街角,她们忽然听见了闷闷的脚步挪动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作呕的恶臭,崇离垢将手按在剑柄之上,刚想拔剑,却感知到有人从自己的身后伸手,想要扯动衣摆。
她们几人霍然回首,却见身后的旧屋宅中探出一半佝偻的身影,原来是位银发苍苍的老妇人。
她眼睛有些盲了,只能模糊地看清眼前的几个人影,似乎都是正值妙龄的女子。于是老人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又扯了扯崇离垢的衣摆:“快些进来,那东西白天也吃人,切莫让它看见了。”
邪祟蠕动着的足已出现在街角,柳姒衣也不管老人能否看见,朝她笑了一下:“多谢婆婆,我们这就进来。”
说罢,她们推着崇离垢往屋内一闪,飞快锁上了门。
这间小屋很旧了,到处都是霉湿的痕迹,在光下呆久了,骤然进到这样潮湿阴暗的屋子,崇离垢有些微妙地不适应。她看着年逾古稀的老人瑟缩着弯曲的背提来一壶茶水,将茶倒在几只破碗里,显然是要请她们喝茶。
她环视一圈屋内,这里除却老人以外,竟然没有别人。
柳姒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抬首道:“婆婆,此处就你一个人住么,你的孩子呢?”
老人抖着手将茶壶放下,往一张歪斜的木床上坐下,闻言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前些日子,被看不见的邪物吃掉了。”
她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担忧:“此处已经不安全了,稍微有些力气,想搏一搏生路的都往金阙那边逃去了,你们怎么还敢在街上走?”
“太饿了,没有办法,姐妹几个只得出来找些东西吃,”柳姒衣道,“金阙又太远,怕是去不到便折在路上。”
崇离垢静静地听着,她站起身,忽然留意到了挂在床头的画像。
那张画像已然泛起暗黄色,显然是放在此处许多年了。公孙乐琅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同样注意到了那副像,惊愕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人模糊看见有人立在画像之前,便颤巍巍站起身道:“这是圣女像。说是平安祈福的,我女儿走那天,我在像前拜了许多次,圣女还是没能庇佑到我的女儿。许是我这处没有香火,圣女在天上看不见……”
这段话她说得很慢。她太饿了,几乎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几瞬方能继续。
崇离垢站在像前,凝视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脸,忽然有泪落了下来。
第134章 圣女显灵
她静静伫立在画像前。
活人哭, 神仙笑。若真有圣女庇佑,她何不睁开眼看看这水深火热的人间,何不显灵助虔心拜她数年的老妪吃上哪怕一顿饱饭?
崇离垢只觉得喉间发紧, 她说不出话, 回首再看那残破小碗里的茶水, 混混沌沌, 茶梗在水中沉浮。婆婆饿得厉害, 竟是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饮尽了,用手刮碗中粗粝的褐色叶片与梗子吃。
许是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她赧然一笑,示意她们也喝:“好孩子, 饿久了吧。此处没有别的招待你们,只这碗粗茶……”
崇离垢看着那碗, 忽然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净了。
她数年不曾吃过人间的食物, 骤然尝到苦涩味,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眼泪更苦还是茶水更苦。
“婆婆,这画像画的是哪位圣女?”崇离垢声音发涩,“画得真好。”
晓青溟扯了扯柳姒衣,神色有些紧张。她看崇离垢这般模样, 总觉得她不太对劲,怕是下一刻便要发疯。柳姒衣却摇头,示意不用打断她。
“我也不晓得名字,只说是救苦救难大圣女……管人间苦难, 保佑所有人都能得道成仙的。”
得道成仙这四个字让崇离垢遍身发寒。自她降生那一刻起,她不止听过多少次这些字眼, 此时心间那根弦已经拉得极紧,随时都会断掉。
“信这个的人多吗, ”公孙乐琅看她脸色发白,连忙替她问,“我们到时候也去买张贴着,心里头有个寄托。”
“信圣女的可多了,”老妪笑了笑,“这像还是我年幼时家中置办来的,我娘去了后,又将此画传给了我。”
公孙乐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金陵月在一旁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屋内除却老妪艰难的喘息之外,竟然还交叠上了另一道奇怪的呼吸声!她顿时脊背发寒,不敢置信地望向疏松的门缝处——
方才还透出些许光照的地方不知何时暗了下去,就在公孙乐琅醒悟过来的那瞬间,扑面而来的恶臭将她们彻底掩盖在这件小屋中!她们在场的人境界大多都到了元婴,可这只邪祟竟然避过了她们神识的扫荡,隐匿了臭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外,意在将她们彻底堵截在此吃掉。
昏黄的眼珠紧紧贴在缝隙处,涎水已经顺着门板渗进了屋内,流淌至她们的鞋边。
公孙乐琅动了动发冷的指尖,苦笑道:“这玩意竟然还进化出脑子来了……”
柳姒衣顿了顿,忽然想到小师妹刚入门那年,她们在玉殊城剿灭的那只邪祟。盖在她思绪之上的乌云忽然被吹开了——虽然邪祟这种东西在往年出现的也不算少,但通灵智的几乎闻所未闻。当年那只懂得堵截阁楼之上司照檀的邪祟,兴许也是开过灵智的!
玉殊城卖女与邪神罪孽深重,可十三州如此之大,持刀屠门的,拦路谋命的,落草为寇残害百姓的那些血案难道罪孽就浅?这中间定然有什么东西是共通的——
毗伽门,是毗伽门。
柳姒衣持刀在手,将那老婆婆飞快抱起藏在榻上,趁机问了她一句:“婆婆,这附近除却供奉圣女,可还有供奉其它的神像?”
火焰灼然烧了起来,火中她绿衣飘飘,宛若煞神,却不忘伸手给老人盖上那唯一的单被。老人虽然半盲了,但兴许也感知到什么,顺从地瑟缩在被中,颤声道:“在城南五里地,有座神庙——”
柳姒衣执刀回身,看着崇离垢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之外,脸上遍布眼睛的邪祟正竭力伏下如面条般伸长的身躯,流着涎水往屋中望来。见猎物主动送上门来,它竟然没有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抓,反而将脸再度往门内塞了塞。
木门被它怪异的脸塞得严严实实,邪祟脸上无数只血色眼珠狂转,最终定格在了木然躺在被中的老妪身上。它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用尖利的指甲划开身体,从体内勾出一只婴儿的虎头鞋。
这似乎是它的战利品。它的指甲勾着那只鞋,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在她们面前模拟着吞吃的动作。公孙乐琅意识到什么,她看了眼那只鞋,再看了看老妪床底摆放着的其余几只小鞋,在心底骂了一声。几人都没有在老人面前说破,却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燃烧着的火焰。
老人,画像,邪祟,虎头鞋。
这四样东西在崇离垢眼前来回转换,她时而看见昔年被困滞在竹林中寻找母亲的自己,时而看见高高悬挂在人间无喜无悲的神像。遍布尘埃的世界骤然向她撞来,她如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其它的东西,那些外物很烫,却格外鲜明,是血的颜色,桩桩件件都系着人命。
她拔剑,并未用从前学过的那些花哨剑法,而是用了直白无比的一剑。
数道灵力齐发,那只邪祟骤然湮灭于如焰火般喷薄的灵力之中!
崇离垢捡起沾着粘液的那只虎头鞋,用了一道净物诀清洗干净。她跨过喷溅至屋内的尸骸碎块,将手中的小鞋放回那张木床底下。
看着满面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老妪,崇离垢忽然道:“您想去金阙吗?”
老人像是有些听不明白,崇离垢将她扶起身,背在身上:“您先前说许多人都去金阙了,那我们也去金阙。”
其余人都没有阻拦她的举动,柳姒衣脸上甚至隐隐浮现几分高兴:“正好,我上次没回去成,你们都见过应愿妹妹,吃了她的锅子,就我没吃成。”
被背在背上的老人诚惶诚恐:“金阙离此处足有数百里地呢……”
这座城几乎已经走空了。
她们走出门外,这座城内就只有一只邪祟,至少于仅存下来的凡人而言,危机已经暂时性地解除了。她们先是御剑去了城外五里地的那座神庙,将那尊圣像随身带上了,而后便直往金阙的方向飞去。
感受到风的流动,老人浑浊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她伏在崇离垢的肩头,哽声道:“是圣女显灵了,苍天有眼,是圣女显灵了……”
崇离垢刚想答她自己并不是什么圣女,却听那老人在自己耳畔微微叹息了一句,半怨半叹:“苍天,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开眼?”
她怔怔低下头,手中是绣花针戳出的无数血孔。枯枝般的手上空无一物,可曾几何时,她手中也曾紧紧抱过一双憨态可掬的虎头鞋。
*
景樱容领头走在宫道上,她不爱用龙辇,总觉得自己走着更踏实。
现下她下过早朝,刚想往紫薇殿走,去见见赵展颜拉来的修士。然而刚到殿门前,她却听见青天之上一声陌生的高呼:“应愿妹妹,我们能下来么?”
听见前两个字,她又惊又喜地定住了脚步,抬眸望向云际。只见一位面生的绿衣少年正冲她奋力地挥着手臂,其余几位大都见过,上次一同烫过锅子。
想起姐姐说过自己还有位性子跳脱的二师姐,再看她如今面色轻松,景樱容悬挂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她斥退了周围佩剑的侍卫,也遥遥笑道:“快请,诸位快请!”
柳姒衣高高兴兴地跳下来,端详了几瞬景樱容,展颜微笑道:“陛下与我小师妹果然有六七分的相似,一看便是亲姐妹。”
她察觉到景樱容想问什么,便简要道:“应愿还活着,如今已在魔域了。咱们大师姐好歹是个魔域少主,她们俩到了那头不会吃亏的。”
景樱容彻底放下心来。她与其余人彼此颔首致过意,瞧见有位穿红衣的佩剑少年正驮着位老人,不免有些疑惑。崇离垢鲜少见生人,乍然得知这是应愿妹妹,又是金阙的一国之君,思及应愿曾经对自己的好意,她有些赧然:“……陛下,这是我们在外救下的百姓,请问金阙可有地方安置?”
景樱容刚拨过国库的款,刚加盖过不少临时的屋子,此时便唤人将老人请去宫外,给她找处好些的地方安置起来。
她还有事,此刻见姐姐的朋友们似乎是有意来凡间帮手的,便三两下将她与赵展颜的计划讲与她们听了。柳姒衣她们听后没多加评判,只是晓青溟沉吟一瞬:“那些修士若有心帮忙,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恐怕稍后谈酬劳时会起事端。”
景樱容有些疲惫,她刚想伸手去揉眉心,便察觉到有股轻灵的冷雾笼罩住了她,将她身上的劳累瞬间洗刷掉了。她侧眸望去,原来是那位抱花的修士,于是感激地道了声谢,更加庆幸皇姐投生在金阙。
晓青溟说的话,她内心也曾顾虑过。但毕竟金阙有求于人,如若那些修士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紫薇殿。
景樱容推门进去,果真见到殿内候着几位修士。先前宫女已经来为他们添过一次茶水,俱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赵展颜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见景樱容她们来了,那几位散修并不站起来,只是互相对了个眼色。
其中一位修为高些,约莫金丹初阶,似乎是这几人中的话事人。他对着景樱容做了个抱拳礼,懒声道:“陛下,时间不多,我们便长话短说了。其余州落的国家也有聘我们去除祟的,修真界人不多,可你们凡间国家与百姓却多。乱世之中物以稀为贵,若诚心想聘,我们还需好好议个价。”
景樱容早有准备,也不惊讶:“想要什么报酬?”
“每人三千万两黄金,”那人掰着指头算道,“宅院,马匹,塑金身像供奉……除却这些,还需将我们请为金阙的国宾,以最高礼节相待,我们来时,要在皇宫中辟出几处宫殿与我们住。”
赵展颜猛然站起身,挥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是我错看你了!先前答应得好好的,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你来了却敢趁人之危,真不是东西!”
“好啊,”景樱容扯唇笑了笑,“这皇位一并给你你要不要?”
“做皇帝倒怪累的,还要管着泥里的贱民,”那人也笑了,“若是我,我才不管他们去死。”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人执鞭冲了出来,一鞭子抽在了那人的身上!
晓青溟面色冷冽,劈头盖脸地将长鞭抽在他的脸上身上,边抽边骂:“若无你口中的所谓贱民凡人,哪来如今的天下,偏生你的肉娇贵些,说到底却不也是凡胎里生出来人肉长的么!”
其余几人也未讨到好,他们修为不如晓青溟几人,此刻简直是被压着逃都无处逃地打。柳姒衣尤为愤怒,若她们今日不来,不知应愿妹妹要在此处与这些无赖掰扯多久,若是真让金阙吃了亏,到时真不知如何向应愿交代。
她们索性将这几人用缚仙绳捆住了,踹进芥子袋里去,皆是平息了一番怒火,这才坐下重新与景樱容商议起自行剿灭邪祟的事宜。虽然修真界的许多老骨头决意作壁上观,却也有些中小宗门在偷偷派门生剿灭自家州落的邪祟,例如第三州的杜鹃剑庄。
随着情况恶化,这样的情况只会多,不会少。可凡间如今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若再不做出反应,恐怕天下都会变成她们今日路过的城镇那般状况惨烈。
景樱容心下感激,听着她们讨论,心却又再度飘向了姐姐那边。
不知姐姐现今在做什么呢,在做的事情危险么?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数万里之外,景应愿正愣愣对着摆了一地的桃木小剑出神。
第135章 枯枝败叶
毗伽门在魔域的窝点不止一个, 妖皇亦不知所踪。在与教众与邪祟的厮杀中,谛颐率领的十万魔军也有所死伤,索性在此安札下了一道结界营帐, 先为重伤的伤员疗伤再行出发。
景应愿坐在略微偏离人群的地方。
她将一直哼哼唧唧要挤过来的小蟒推开, 看着谢辞昭专心致志地雕琢一段桃木。
方才在战场上面色冷然的人骤然柔和下来。景应愿凝视着她的眉眼, 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谢辞昭的手很漂亮,与她见过的内门修士不同,指节上附着浅浅的刀茧,削起木段来动作干脆又利落, 像是已经重复过这个动作千次万次。她三两下便削出了小剑的雏形,那段死木瞬间被赋予了灵气, 从僵冷的芯中迸发出无数春的生命力。
景应愿垂眸看着已然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数只小剑, 没有一只是重复的。她没有骗自己,她真的会刻桃木小剑。
昔年司师姐送过自己一只,说是亲手刻的,她很珍惜这为数不多的善意,更是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但看过谢辞昭刻出的这一堆桃木小剑, 景应愿心中忽然有了动摇。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无论是剑柄的纹路,还是潇洒写意的刻痕笔触,都与先前司师姐相赠的那只太像了。
她想起那只悬挂在雪地花枝上的小剑, 心不可抑制的沉了下去。景应愿看着那条小蟒开始高兴地在剑上打滚,谢辞昭又伸手将她推开。借着这道小插曲, 她貌似不经意间般问道:“你有将此剑送给过旁人吗?”
谢辞昭的手停了下来。
“不曾,”她轻声道, “只刻给过你。”
景应愿的指尖蜷缩起来。她愈发觉得谢辞昭熟悉,或许是谢师姐刻过剑,转送给司师姐,司师姐再相赠给自己的?可也不对,她早听柳姒衣说过刀、剑二宗私底不算太和睦,且谢师姐终年闭关,想也没有闲心做这顺水人情。
当初看到的那柄悬在枝头的小剑本来无主,是自己说与司师姐听后,她方才告诉自己这是赠予自己的。
她心间产生了动摇,却又不敢置信,只沉默着继续看谢辞昭刻剑。直到她们脚边摞了足有数十把时,谢辞昭方才停下来。这附近已没有可用的木头了。
芝麻在小剑里拱来拱去地挑,找到自认为好看的,又献宝似地递给景应愿。这感觉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得不像幻境。她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里比现世要更令她安心。
她将小蟒塞过来的小剑握在手中,低声道了声谢,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幸好谢辞昭接住了她,在记忆抽离的最后一刻,她看清了谢辞昭眸中的倒影——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个人了。
*
“应愿,应愿?”
景应愿恍惚着直起身,抬眼便看见了一脸关切的大师姐。
她本想告诉她自己无事,可实在头疼得厉害,总感觉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从脑海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于是便继续靠在大师姐的怀中休憩。
芝麻不明所以,只觉得应愿变脸速度好快,方才还一副好不熟的模样,现今就又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一块了。
或许这就是人族吧,她想。
她化作人形悄悄拱过去,果然应愿如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芝麻很快被哄得心满意足了,又将挑好的桃木小剑递给她。
芝麻虽然不似龙族一样只爱宝石,但也喜欢在路上捡些她觉得好看的东西。有时是几片叶子,有时是白色的圆圆小石子,全都寄放在景应愿的芥子袋中,想起来便央着景应愿拿出来给她看几眼。
虽然谢辞昭很凶,但芝麻很喜欢她刻的漂亮小剑,因此甚至也连带着对她亲昵了几分。此时见景应愿望着手中的小剑恍神,便高兴地指了指谢辞昭道:“这是应愿的师姐刻的。”
景应愿望着手中的剑,这剑与大师姐的记忆碎片重合起来,她心下闪过些许线索,总觉得离那块雾蒙蒙的真相愈发近了。
她将地上的小剑都妥善地收了起来,抬眼却看见大师姐专注中且有几分不安的眼神。她知晓方才自己那段前世的记忆又在作乱,于是故作轻松道:“我回来了。”
只有芝麻没弄懂她们之间的暗语,还在执着地反复比划刻剑的动作。谢辞昭并未多加解释什么,她忽略去心头酸涩,起身想为小师妹讲讲方才大致的状况,却被景应愿扯着手臂重新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师姐刻的,”她神色认真,“这样漂亮的桃木小剑,全天下只有谢辞昭能刻。”
谢辞昭觉得小师妹她总有种魔力。她比擅长蛊惑人心的魔族更有力量,仅仅是三言两语,就让自己裂开缝隙的心重新拼合回去,在原先的裂隙上开出三春时的花。
她压下去的唇角悄悄又弯了起来,伸手将小师妹拉起,带着她一同走去谛颐与桃羲所在的营帐。
这场与邪祟同毗伽门的战斗虽然是她们胜了,可免不了地有伤亡。此处的地上像是蜿蜒出一条细碎的银河,皆是死去的魔族血肉在土壤中绽出的荧光。
过了今日,还有别的死战要打。
她们沉默着走过这片银河地,刚走至谛颐的营帐之前,便听见瓷器摔碎的脆响,接着是谛颐冷如冰般的质问:“你是觉得,本座的决策做得不够好?”
看来她们来得并不是时候。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刚想稍后再来,却见营帐被人撩开了,露出桃羲有些纠结不安的脸。
里面跪着的魔将见有人来了,再看是少主与少夫人,于是只垂首含蓄道:“还望主上三思。”
谛颐面色沉沉,坐在座上,见谢辞昭她们来了也并未说什么,显然正在气头上。结界内的气氛骤然冷下去,那魔将也是跟随了谛颐千年的老人,此时想起什么,咬牙继续劝道:“主上,您要想想赤乌。她当年不告而别去了人界,自此千年不曾回来过,死生不知!若您此时将羽翼伸去人界那头,人魔二族定然会闹得更僵。主上,您究竟是何苦啊?”
“圣子真身一日不死,便可分出分身在魔域作一日的乱,”谛颐凝视着她,“他要开的天阶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如今死在我魔域的百姓便是代价的一环。事到如今,你是要我袖手旁观,让魔域变成下一个十二州么?”
魔将还想说什么,被桃羲与几位魔使连劝带拉地带出去了。
谛颐揉揉眉心,望向进来的两只幼崽:“若是你们,你们会如何做?”
谢辞昭依照心中所想的作答:“若是我,我会设法与修真界交涉,人魔二族团结一心对抗横肆的邪祟。”
谛颐听过后没说对与不对,只是将视线投向景应愿:“你呢?”
“我会直接率魔军踏破结界,将修真界打个措手不及,”景应愿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愿意协同魔域一致对外的联手合作,其余的想办法俘虏,恶劣反抗者直接杀了。”
她顿了顿,道:“天阶绝对有问题,若要打开,只怕要生祭无数人。除却这一重,恐怕也如娘亲先前所说,当年开天阶之后,天阶上边的东西绝对也有蹊跷。若任由毗伽门联合地上的邪祟里应外合,这就不单单只是凡间与魔域的百姓受苦的事情了,而是全天下都得严峻面对的危难。”
谛颐沉默了。她凝视着眼前的人族幼崽,觉得她虽然不是自己亲生,性子却与自己有三分相像。她神色复杂道:“你修什么道,杀道?”
“我修帝王道,”景应愿坦诚道,“我前半生的功课就是学着该如何从帝姬成长为真正的帝王。做人当如此,修道更当如此,若不狠心剪去枯枝败叶,道心也会因其生乱,更别说真正地为天下谋到福祉。”
谢辞昭垂眸,似有所悟。她虽是魔龙,可层层鳞片之下却怀着一颗真正不掺恶意的人心。谛颐见状,重重地将她抱在怀里搓了搓,沉吟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就在这几瞬间,谛颐似乎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出营帐,对候在门外的第三魔使道:“撤回往边界传的沟通灵信,先绞杀魔域邪祟,再将所有魔军分作三队。一队镇守魔域,一队前往十二州取圣子首级,干完该干的事情,直接宣战修真界。”
第三魔使抖了抖耳尖,她心下一惊。这层维持在表面上的和平哪怕在三百年前少主丢失时都不曾打破,如今竟真要彻底撕破脸皮么?
似乎看出她的犹豫,谛颐站住脚步:“如今已不是我个人能控制的私仇了。万年的和平固然可贵,可若放纵尚且不明的敌人在下界作祟,毁去整个下界,那么我们连互相开战,彼此诅咒的机会都没有。”
她仰头望天,意味不详:“这次天阶开了,或许我们所有魔与人都不会有下一个可待喘息的千年了。”
回首看来时血路,满地萤光闪烁。在路的尽头,两只幼崽正沿着她踏过的足迹一路行来。谛颐垂眸看着星星血迹,想起失踪千年被人族圈禁的故友,再想想当时不顾一切反驳她,不许她踏出魔域的自己,摇头似笑似叹。
命运是一卷抻好的红线,无论如何逃避,做出如何选择,可总有一天会回归到上天为自己谱写好的轨迹上。
她接过谢辞昭递给她的魔旗,握在手中挥舞道:“诸君听我号令,明日启程,杀妖皇!”
第136章 怒杀妖皇
在魔主军队杀来妖城的前一刻, 妖皇正在他殿中的密室会客。
他身后仅剩四条狐尾,此时那四条尾巴都耷拉在身后,面容有些焦躁不安。他绕着桌子走了两圈, 有些想泄愤, 却碍于坐在石桌另一端的人没有动手发泄。
“圣子, 这和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 ”妖皇焦灼道, “你此时撤回去了,我怎么办?谛颐她不会放过我的!”
圣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祂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密室之中回荡:“你还有四条命,怕什么?”
妖皇有口难言。他之所以选择与毗伽门合作, 自然是贪图他们许给他的飞升好处。如今飞升没能讨到,谛颐还要打上门来, 他两头都已没有退路, 自然胆战心惊。他修为不敌谛颐,只是侥幸得了妖族的民心,先年才让谛颐放过他一马,准许妖族独自划州而治——
如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即将破碎了!
在他不安的目光下,圣子却自顾自站起身, 身形逐渐变得浅淡:“我要回去了。”
“圣子,圣子!”他扑上去想捉住虚幻的影子,“天阶究竟什么时候能开,你许给我的飞升究竟何时才能实现?”
细碎的银色光影洒下, 圣子在湮灭中似笑非笑:“这次回去,找到人间的大圣女, 便能开了。”
妖皇看着祂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前脚圣子的分身刚走, 后脚他便感知到结界重重一震,硬生生将他逼得吐出一口血!他心道不好,一定是谛颐来了。虽然他已经心有准备,可却不知晓她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显出妖狐本体,刚想施诀逃脱,便有一轮清亮悍然的弧光划过,将这座他使计藏起来的密室斩作无数碎片!此刻已是逃无可逃,他睁开那双黄色的狐眼,试图迷惑来人,可下一轮弧光却不容置疑地再度斩下,直将他身上的皮肉豁开一道裂口。
此人年纪轻轻,竟然有化神大圆满的修为。
若按修士的境界论,妖皇如今是渡劫境中期,约莫再修炼几百年就能到大乘期。谛颐早已大乘,来人并不是谛颐,却拥有与她相似的深重杀意。长刀如弯月,将妖皇的脸照得惨白,他长尾一扫,顿时现出如金刚怒目般的兽像!而持刀的那年轻女修却并无惧意,依旧持刀迎上!
是疯了么?化神对渡劫,她哪来的信心有胜算?
黑发黑眸的修士刀光卷起风雪,妖皇在风雪中避开她的杀意,一拳击在来人的脊背上,却发觉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竟然坚硬如岩铁!
只是一瞬恍神,她身后又一道赤金色刀光现出。
踏风而来的那人妖皇认识,是谛颐丢了三百年的女儿。想起陈年旧事,他轻嗤一声,当年那人族男修偷谛颐的龙蛋,其中也有自己的暗中助力,这才助他逃出了魔域。看着冷面持刀的谢辞昭,妖皇摇摇头:“你与谛颐的性子真是不像。”
谛颐是纯粹的魔,而她的这只幼崽却显然拥有人族的赤心。
“乱世之中,身怀人心,你是活不长的,”他的双眼深得像是潭中漩涡,蛊惑道,“你没能继承你母亲的杀意,却空有来自魔龙的血脉。你会死得很惨。人族不会容你,魔族更不会认你,小崽子,你会孤零零地死在战场,被唾弃千年万年!”
回应他的是一轮极盛极圆满的刀光!
千万年的月光似乎都盛在这一轮刀光中了。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幼崽微微一笑,龙角自她的额头飞速生长出来,与之一同浮现的还有她坚硬美丽的龙鳞。魔龙这一诞生于魔域深渊的种族对于任何妖族而言都是绝对地天然压制,即便修为长于她,妖皇却仍然感到一阵心慌。
刀光龙啸之下,他清楚地看见那只小崽子竟然用睥睨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说谎,我爱的人不会抛弃我,”谢辞昭道,“我小师妹就跟着我来魔域了。”
说到这里,妖皇竟然从她那张冰雪不容的脸上看出些许骄傲。他内心一阵崩溃,都到这时候了,谁管你师妹来不来啊!
“我作证,”景应愿火上浇油道,“我就是她师妹。”
说罢这句话,她手上灵力骤然亮起,竟是在持刀的空余布出了一张如同阵法般的巨网,将他的后路堵死!
化神期大圆满修为虽不如他,可她们的追截到底是为妖皇制造了阻碍。就在妖皇用尾尖扫去灵力网的瞬间,第三只魔出现了。
他瞳孔一缩,惊怒道:“谛颐,是你!”
眸色赤金的魔龙踏出一步,魔气萦绕,甚至扭曲了周围的砖石与土地,被吞噬入她周身的魔气之中,彻底成为她的一部分。
大魔与大魔之间的厮杀,唯有将对方彻底挫骨扬灰,化为齑粉方能停止!
妖城已被魔族大军踏平,谛颐侧过脸,遍布杀意与力量,已然龙化至一半的脸庞在这个角度之下竟然变得有些柔和。她对着身前浴血持刀的两只幼崽轻声道:“到娘亲身后去。”
就在谢辞昭与景应愿站至她身后的一瞬间,龙翼乍然生出,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覆盖住了她们的头顶!妖皇心知已是毫无退路的死战,亦将真身膨大至数十倍,浑身皮毛如同钢针般悚然立起,嚎叫着朝魔龙冲了过去!
大能打架,殃及千里。
几乎瞬间,她身后的景应愿与谢辞昭便被骤然炸裂开的气浪推开,她们在风浪中紧紧牵住了对方的手,抬眸便见魔龙的赤红色魔气掩盖了她们目之所及的所有范围。
谛颐于混沌中伸出龙爪,巨爪撕裂空气的同时也撕裂去了妖皇的一条狐尾。他痛得嚎叫起来,释出用以抵抗的魔力在谛颐面前简直堪称脆弱。
她的修为又精进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双目赤红,剩余的三条尾巴在身后直直耸立起来,“我不甘心!”
飞身至天际的魔龙发出的怒喝足以撼摇天地,她抬爪便召来堪与自身魔力匹敌的风浪,呼啸着往妖皇的身上疾击而去!妖皇勾勒出的气盾于瞬间被溃碎,他半截身子都因此毁去,一时无法再生,只得拖曳着剩余的残肢与狐尾退远。
谛颐身上的龙鳞亦有损伤,此时背上正渗着淋漓的血液。她看着眸中逐渐浮现惊恐之色的妖皇,步步逼近,灼热的魔焰舐过地上不知是谁滚落的血液,燃烧得更加炽烈。
妖皇手足具断,还剩三条尾巴在地上支撑着挪远。肢体再生需要时间,他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想要拖缓谛颐杀他的时间,为自己谋取到一线生机,于是蛊惑道:“难道你就不想彻底长生,不想飞升上界做神仙?待圣子找到人间的大圣女,天阶就会开,届时我——”
“我不想飞升。”
那三条狐尾一并被龙爪狠狠扯下,谛颐的龙身上溅满鲜血,当真像阎罗深渊中攀爬来索命的恶龙。那只巨大的龙爪将狐尾抓在手心,瞬间碾碎成了烟花似的血雾。妖皇瞬间变成了一只普通的无尾红狐,它痛得满地打滚,发出如婴孩般的叫声,一双眼睛却始终怨毒地盯着谛颐。
“你不想飞升,我不信!”他尖声道,“魔域没有人不想飞升,没有人想死!”
谛颐抬起爪,将他身上的皮毛剥落,露出红狐的心脏。
那颗心脏仍在跳动,周遭包裹着一圈赤红色的灵力,简直像是一颗浑圆的红色琉璃球。谛颐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将他的心挖了出来,对妖皇扭曲的面目置之不理,也不再搭理他解释自己为何不飞升,而是转而对着身后包裹住一切的重重黑雾道:“你们俩过来。”
她托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球,这样珍贵,几乎没有人不想得到的妖族之心对于她而言仿佛人界菜市的猪肉。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来了,她将面前的狐心用利爪一切两半,用魔力凝练出两颗极小极剔透的火色珠子:“拿着融了吧。这东西罕见,杂质已经剔去了,留下的是他的毕生魔力,有助你们的修为。”
景应愿看了看那颗珠子,有些犹豫。历经先前的奇遇,在深红秘境之中一瞬十年,出境即是化神大圆满。思及飞升,她有些担忧,可回修真界治邪祟与那群作壁上观的老东西时还需要武力压制,此时此刻,她自认没有拒绝的权利。
大师姐亦停下动作,那粒火珠托在她掌心,像是一滴红色的泪水。
花树的风吹不到酆都,若再失去一次大师姐,她不会再有下一次重来的机会。
景应愿不再犹豫,用灵力托起那颗珠子,悬浮于半空。霎时,炙热的红光将她整个沐浴在其中!
她对破境早有经验,更何况此时谛颐娘亲与诸位魔使还在,她自己亦有一担之力,于是快速坐下,开始捏诀在心清心打坐。
飞速运转的灵力使她耳旁轰鸣,景应愿开始听不见天边渐响的雷声,也感知不到丝毫痛楚,而是陷入了一段奇怪的梦中。
梦中她跋涉过荒芜的山丘,走过苍凉古道,最终来到一座十分熟悉的城镇。一轮血月悬挂半空,竟然又是酆都。
黑白无常走在她身前,景应愿随着亡魂们一同前行,路过忘川河时,特意偏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身着白衣的女子还在。就在走过河边的当口,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那白衣人忽然抬了起头——
景应愿惊异地站在原地,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崇离垢。
她的白衣底下空荡荡的,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血肉。可她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固执地在河边游荡,任由河水滚滚流淌,倒映出她破碎的影子。
景应愿想过去,可白无常推着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酆都城内。
此处与人间有几分相像,又格外死气沉沉。城中有血色的花树,在如钩般的月色下开得很好,景应愿闻见花香,又闻见血臭。她再度跟着游魂来到了城中,此处很热闹,黑白无常忽然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像一尾鱼一样钻进人群,顺着冰冷的缝隙一路往前挤,又听见了熟悉的骂声——
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在她前方,她听见自己嗓音发紧:“此处关押着的,可是那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这一刹那,亡魂群如泡影般散去,天地空白,只留下她与笼中关着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亡魂。
她遍体鳞伤,看模样是人族,可脸上却残留着未褪去的银蓝色鳞片。此人死时一定是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的,不知蒙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才让此时的亡身异常得可怖。
听见有人走来,笼中人的手抓在亡笼之上。她墨发披散,浑身黑衣被血浸透,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酆都有风吹过,万千血色花树在这一刻骤然齐齐绽放。
花瓣擦过景应愿的侧脸,四下飘散,飞入笼中,那只遍布血迹的修长手掌伸出亡笼,将一片血色小花轻轻拈住了。
她抬起头,在看清景应愿的瞬间,眼中流露出如星河般的神采——
她是谢辞昭。
景应愿如同被定在原地般动弹不得,巨大的惊恐与悲伤使她想要流泪,这具已然修炼数年的身躯竟变得如同凡人般脆弱。她踉跄着过去,几乎是拖着身躯前行,用自己也毫无温度的手握住了大师姐那只伸出亡笼满是血痕的手。
她能感觉到大师姐的手忽然一僵。眼泪不知是何时流下的,滴在她们相握的手上,泪有温度,她怕泪水灼痛谢辞昭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皮肤,更怕自己的触碰弄痛了她。她想要松开手,可谢辞昭却不放,眼神中甚至带上笑意,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景……应愿,”她明明那么痛,那么苍白,却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找了你很多很多年,你……你还好吗,这一次,是寿正终寝吗?”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景应愿如遭雷击。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谢辞昭的手,第一次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大师姐,你在说什么?这一次是什么意思?”
谢辞昭怔怔看着她。
“大师姐,大师姐……”
她将这个词重复了几遍,颊边忽然流下泪来。
她虽然在哭,可却仍旧在笑。谢辞昭垂着头,紧紧攥住景应愿的手,轻声道:“这一世,竟真轮到我做你的大师姐……”
她笑着笑着,忽然诧异地抬起头,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心:“不对,你有温度,你阳寿未尽,是如何来到酆都的?”
景应愿骤然清醒。几乎在这一瞬间,她立刻感知到劫雷劈在身上的森森痛楚,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暗淡,而笼中的大师姐面色冷了下去:“你在挨渡劫期的劫雷,快走!”
景应愿不想走。她艰难地俯下身,将脸和唇贴在谢辞昭冰凉的手上,试图为她渡过些许活人的温度,泪水却不断地滚落下去:“你为何会在此处,又是因何而死……谢辞昭!你痛不痛啊……”
谢辞昭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她掌心挣开,忍痛道:“你走,快走。”
景应愿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抽离开,她的生魂缓缓归位,整个人往上直飘起来。她想带走被关在此处的谢辞昭,可却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大师姐在笼中仰望自己离去的身影。
到最后那刻,她望着手心中景应愿的眼泪,像是下了什么决断,忽然朝着逐渐消散的自己高声问道:“应愿,这一世,我只是你的师姐么?”
景应愿对着她说了几个字,在回应之下,谢辞昭释然坐下,缓缓一笑。
她身上开始弥散出金光,在最后那一眼中,景应愿看见的不是谢辞昭,也不是崇离垢,而是一段桃枝。
它的根已经腐坏,可在这一眼下,她窥见底下的根正在与一段斜着长出的新生绿苗缓缓融合——
待花开时,便得前者释然,后者超脱。
第137章 以天为被
九天之上, 劫雷鸣响。
谢辞昭感知到娘亲以身护住了她们,最后看了一眼身旁似乎坠入昏迷,眉头紧蹙的小师妹, 亦顺从地沉入了渡劫期劫雷带给她们的这重梦境——
再度睁开眼时, 她看见风拂过刀宗的桃林, 此时正是桃花开得正盛的时候, 数千数万朵压着枝头, 有清雪坠下来,她躺在师尊殿侧的廊下,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柳姒衣正在往树下埋凫花酒,见谢辞昭醒来, 噔噔噔跑过来看她:“师姐,你醒啦。”
她一身绿衣, 神色灵动, 一副还未被修真界毒打过的模样。谢辞昭有些头疼,支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香风吹过她与姒衣的发丝,她环视一圈,见此处只有自己与二师妹, 便随口问道:“师尊和小师妹呢?”
柳姒衣瞪大眼睛:“师姐,你糊涂了?咱们师尊拢共就收了两个门生,你也只有我一个师妹啊!”
她伸手要去薅谢辞昭的头发,想看看底下是不是藏着别人:“你……你被夺舍了?”
谢辞昭摸起地上的长刀就想打她, 柳姒衣轻轻挨了一下,反而安下心来, 嘻嘻地笑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 重整过神色:“说起这个,师姐,我倒真有个心仪的师妹人选,你要不要听听看?”
谢辞昭飞了个冷酷的眼神过去,示意她有话快讲。柳姒衣早习惯自己师姐的冷淡,坐下为自己跟她都斟了一杯凫花酒,兴高采烈道:“外门近来新收了个门生,生得和花一样好看,灵力还是我从未见过的精纯,肯定有七阶以上了。只是不知晓她为何人在物外小城,管事说她有天生的缺陷,可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谢辞昭心间一动,问道:“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柳姒衣挠挠头:“哎呀,我没问。师姐你要想知道,去物外小城转一圈看看不就成了?”
见谢辞昭真的站起身,柳姒衣反倒有些摸不准主意了。她跟着追了两步,师姐走得太快,她没追上,于是在后面喊道:“若真撞上了师姐你记得对人家客气点,我还想她做我小师妹呢!”
谢辞昭御刀一路到了物外小城,她素来衣着简朴,除却周身过于冷冽的气度,倒也能勉强蒙混进那些外门门生之中。今日的小城依旧熙熙攘攘,她站着等人太突兀,便坐去了街边一间点心铺子,随便点了两笼甜点心。
坐了没有多久,她便见街边闪过一道万分熟悉的影子。
她不是一个人,身旁还站着一位谢辞昭同样认识的人,此时二人正并肩往点心铺子这头走过来。
谢辞昭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了,看着小师妹浅淡的笑脸,她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想要冲上去问个清楚明白,却又硬生生控制着自己不要乱动,生怕惊扰到她。
来人竟然是景应愿。
只是此时她一身白衣,身负长剑,身后还跟着一个分外碍眼的司羡檀。
司羡檀坐下,随手点了几样甜糕。她笑时姿态风流,待糕点上来后,先将碟子往小师妹那处推去:“我记得你爱吃这个,这家做得还不错,你尝尝看。”
谢辞昭瞟了一眼,心下冷笑,心道小师妹压根不太爱吃这样夹豆泥的点心。先前她分糕点给金陵月她们吃时自己都看得真真的,有豆泥的她一块也没吃,全分出去了。
果然小师妹接过来,只是浅浅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此处身着白衣的小师妹眉眼虽然不变,可谢辞昭总觉得她看起来更阴沉些,说不出来是哪里的变化,简直与小师妹近来时不时冒出,缺失了记忆的那种状态一模一样。
她听见小师妹开口:“司师姐,你听过那些人口中的流言么。”
谢辞昭默默留意着,忽然感知到原本热闹的点心铺子怪异地静了一瞬,她偏头去看,发现周遭坐着的这几桌竟然都在偷偷打量小师妹与司羡檀那桌。
司羡檀拈起一块豆泥饼,笑道:“不曾。应愿师妹,他们都说什么了?”
景应愿平静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挨个看正盯着她们这边的人的脸。当她目光掠过谢辞昭时,谢辞昭呼吸停滞了一瞬,生怕被她看出什么,然而小师妹的目光只是平稳地掠了过去。
她道:“他们说,我是想通过你拜入内门剑宗,所以讨好你,甘愿做你的侍从。”
司羡檀被她直白的话噎了一下,打乱了阵脚。还没等她答话,周遭便有不服气的声音响起:“本就是想借着剑宗大师姐的关系攀高枝,敢做还不敢教人说了么?”
“就是,人家天生七阶的灵力,拓名石的金丹碑首,若非有人巴巴地缠上去,怎会有空关心物外小城门生的私事……”
景应愿神色平静,司羡檀不辩驳,却替她显出几分宽容大量:“应愿师妹若能拜入剑宗,自然是最好的,何必听旁人言论?”
“如若我不想呢?”
“如若她不想呢?”
这两道声音几乎交叠着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挪到了她们之后的那一桌上。桌旁始终坐着默不出声的女修忽然摘去了头上斗笠,霍然起身,站到了那外门新拜入的门生身边。
她似乎觉得站着俯视不好,于是二话不说蹲下身,与景应愿平视:“景师妹,我姓谢,名辞昭,是蓬莱学宫内门刀宗的大师姐。你天资聪颖,迟早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我想赶在那一天之前,请你考虑拜入刀宗,来做我的小师妹。”
周遭倒吸一口凉气。司羡檀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熟悉,但谢辞昭他们也听过,几乎是顶着这名字的阴霾度日的。
若说司师姐是攀不上的少年英才,那谢师姐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二百余年便修得元婴,试问谁能赶上这样的修炼速度?
这个叫景应愿的是踩了什么狗屎运,能得内门刀剑两宗的师姐向她抛出橄榄枝?
谢辞昭说了一连串的话,觉得心头那股郁气总算疏出去了些许。她看着小师妹那双因为吃惊而泛起光彩的眼睛,很想如往常般牵住她的手,亲她的眉眼,可这一刻,她只能克制地蹲在她身前,做那个遵纪循礼的大师姐。
小师妹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忽然笑了。
谢辞昭整个人都因着她的笑意而期待起来,只见小师妹起身将自己拉起来,轻声道:“待大比过后,我会考虑拜入刀宗内门的。”
就在心神松懈的那一刻,谢辞昭的身躯也微微跟着放松下来。然而几乎瞬间,她察觉到劈至身上的劫雷痛楚,出乎意料的,小师妹竟然上前扶住了她,抬眸低声道:“谢师姐,今天谢谢你。”
谢辞昭只觉得心中某块碎着的地方缓缓地拼合了起来,她头痛欲裂,几乎闻见自己身躯身上的焦糊味。在一声声谢师姐中,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师妹,还有站在不远处不冷不热看着的司羡檀。
这一幕忽然与某块被摔得稀烂的碎片拼合上了。
蓬莱主殿,与司羡檀大打出手的姒衣,匆匆赶来帮手的自己与师尊,还有被摔在自己面前的那柄小剑……和司羡檀对自己笑着说出的话。
她说是她赢了,为什么是她赢了?
在最后抽离的那一瞬间,某个极可怖的念头窜上谢辞昭的天灵盖。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满心都是被丢在自己面前的那只小剑——
姒衣说的那位外门故友,染血的长剑,被爽约的大比……
她不是会爽约的人。
天雷降下,谢辞昭自娘亲的龙翼缝隙中窥见暴怒的雷霆天光,在自己身侧的草地上,小师妹正满脸泪水仰天躺着。她们的身下的草地上有许多露水,她一时间竟分不清那些究竟是水珠还是小师妹流下的眼泪。
龙翼并不能承受所有的劫雷,谢辞昭挣扎着想挪去小师妹的身边,她想问她究竟去了何处,为何爽约,为何不拜入刀宗门下……
为何会英年早逝啊。
前半段故事严丝合缝地嵌合起来,谢辞昭满身血水泥泞,耳旁几乎听不见娘亲的怒喝,只听见滚滚劫雷落下的声音。她想伸手替小师妹擦去脸上的血痕泪水,可小师妹快她一步,忽然翻身抱住了自己。
滚烫的吻落下,比劫雷落得更快。谢辞昭看见劫雷劈裂她的皮肤,劈碎她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双臂,一切都在雷声中重组新生。
她阖上眼睛,咽下心间酸涩的泪水,回应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雨水使她们肌肤上附着的温度骤降,只有唇间的温度尚能证明她们都还活着,谁都没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某个对方不知晓的暗夜里,她们都好好的。
小师妹冰冷的指尖从自己的脸上划到手臂上,像是在检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谢辞昭握住她的手腕,无师自通地再度加深了这个吻。
她们都没有说话,却早已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伴随着再一声怒雷,谛颐骤然拔高的声音比雷霆更震怒:“小崽子,谈恋爱也不看看日子!这是你们亲嘴的时候吗!”
感知到小师妹身形骤然一僵,谢辞昭配合地松开对她的禁锢,只是反复细碎地亲她水光潋滟的嘴唇。待她亲够了,抬起眼睛与小师妹对视的那一刹那,她忽然看清了她脸上如桃花般的绯色,以及眼眶中再度落下的泪水。
泪水的温度比她的嘴唇更烫。景应愿撑在她身上,眼泪一颗颗砸在谢辞昭的脸上,滚进她同样湿润的眼眶。
“大师姐,”她无声落泪,“不要死,至少这一次……不要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三十八道劫雷毕,谢辞昭忍不住再度亲上了她的眉眼,心中千种万种困惑都在彼此的泪意中消解,变成魔域新生的草木,变成刀宗晚结的青桃。
眼看着这两只幼崽又要抱到一起,谛颐收起翅膀,化作人形。她被劈得够呛,浑身焦黑,此时冷着脸一人给了一个爆栗:“干什么,要是娘亲不在你们俩是不是要以天为被地为床了?都给我起来检查检查修为!”
第138章 沉吟至今
雷声已过, 万物逢春。
整座妖城已被魔军踏平,反抗者皆被俘虏,只剩下外围仍滋生游荡着的邪祟还需杀灭。随着雷声停滞, 黑雾散去, 这座原本建造着宫殿的空地也暴露在众魔的视线之中。
第二第三魔使并肩朝着她们的方向疾步走来, 待眼前的晦暗褪去, 两位魔使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惊异地朝景应愿与谢辞昭望去——
修炼至渡劫境,少主与少夫人的体貌已从凡人蜕至了尘仙。而此时此刻,魔主正将她们俩一手一只拎了起来。她嘴上凶恶,可方才内心却暗自为她们捏了好一把汗。
不知多少修士大能走到渡劫期的劫雷时, 过不去天道布下的那一关,甘愿留在被藏得最深的遗憾幻境中含笑陨落。渡这关时, 九天之上降下的劫雷并不是最关键的, 她能替她们挡去四五成身躯之上的痛楚,却对她们所历经的幻境无能为力。
亲生的小龙崽子还好些,人族的小幼崽在幻境中哭得凄惨,分明比辞昭先堕入幻境,可却迟迟不醒, 谛颐险些都要以为她挺不过这一关了。
她不太安心,凝念扫了一遍景应愿的躯体,忽然有些诧异:“你的魂魄正在温补完整,虽然只恢复了一些边角——”
下一刻, 谛颐的动作忽然停滞住了。
景应愿的手腕被她紧紧地抓住了,在景应愿的印象中, 谛颐娘亲从来都是淡漠的上位者君主形象,哪怕与圣子与妖皇厮斗时, 她都不曾失态过哪怕一瞬。
可正在此时,她几乎是半强迫地令景应愿转过身来面向自己,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神色惊变:“你体内这段闪金光的东西是什么?”
在这瞬间,景应愿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
这一刻果然还是来了。
早在她于金阙宫内睁开眼的那一刻,她便心有准备。前世他们能找到自己,定然是有鉴别的标准。上辈子她虽然死得早,但心中已预设好了此物或许会随着修为的变化而逐步暴露人前,故而外界知晓她身怀这异物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她不求瞒到最后,只求事情暴露得晚些,再晚些!
她走来的每一步都走赢了。她瞒到了渡劫。
景应愿垂眸望向自己。她自身看不见,可她从谛颐娘亲,从二位魔使,乃至大师姐的脸上都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诧神情——
“娘亲,大师姐,我之所以瞒你们到如今,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将手按在腹间,神色平静,“这是我的仙骨。”
谢辞昭不忍看她苍白的面色,无言垂眸。
在地上的小小血泊中,她看见自己与小师妹的倒影。事已至此,那些破碎的记忆与幻境已自然地在她心中拼合起来,像拼一面摔裂的明镜,虽犹有裂痕,却已大致能看清镜中故事的脉络与走向……
怪不得她那样恨司羡檀啊。
她心中苦笑。若细究起来,这应该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某个门派的大师姐偷偷爱慕山下的门生师妹,为她刻剑,系在她经过的道路上。知晓她伤势未愈,心有担忧,一路跟到了她出灵赏令的山外。
这位大师姐实在太愚笨。她开窍得太晚,还是晚来了一步,于是不敢上前,始终不远不近地看着。
她看她抬眸看小剑时沉郁眼中划过的一瞬神采,看她在江上灭杀邪祟时不屈的身姿……看她与她人并肩前行,越走越远,最终回来的只有一个人一柄剑。
那位身穿白衣的师妹独自往前走,走去了大师姐看不见的晦暗地方。任凭大师姐如何寻找,可她们此生却再也不曾相见。
大师姐再也不闭关了。
她跋涉过很多地方,去找一具早已被众人遗忘的尸骨。那些细微的蛛丝马迹被串联起来,她甚至带着那柄小剑,找去过金阙前朝次帝姬的衣冠冢前。
那时野草野花已覆盖过整个坟冢,大师姐提刀而来,与小坟对坐半晌,去时那座单薄的小坟旁又新立了一座衣冠冢,坟前各摆了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纵使找到罪人,纵使将真相告知天下,纵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所谓魔君……在日复一日的天地混沌中,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大师姐还是记挂着她。
后来师妹又出现了。
这次她真的变成了大师姐的小师妹。可是再度相见,最不该忘却的人却率先忘却,时至如今……
沉吟至今。
她凝视着小师妹体内那段隐隐散发着金光的脊骨,光芒太盛,将碎镜中的裂痕都逐步拼合了起来。
谢辞昭不敢看她,只是垂眸伸手,去看手上那道本不存在的剑疤。
长剑穿掌之痛,她犹记得。那长剑穿心之痛呢,剖骨之痛呢?时隔一世,谢辞昭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一直找不到你,”她轻声道,“自大比开始之前的那日起,我找了你很多很多年。”
谛颐没弄懂这俩幼崽对立着在打什么哑谜。她对着惊愣在原地的两位魔使使了个眼色,她们顿时垂下了头。
集结其余魔军攻去修真界还要些许时间,她在此处设下结界,顿时再次阻隔了外界的目光,转身认真地握住了两只幼崽冰冷的手。
即便修至渡劫期,大乘期,哪怕飞升了她们都是自己的崽。
她本想问应愿此事还有谁知道,可话到唇边却又咽下。此时说这些已经无用,自家的两只幼崽都已至渡劫期,比起历史中那些想强夺仙骨的人,她更担忧的是——
谛颐抬眸望了一眼高远青天,笑了一声:“恐怕接下来我们还得有场硬仗要打。”
她见幼崽们显然有话对彼此说,于是摆摆手走出结界,将空间留给她们,自己等着去调结魔军去了。
此处一时寂静下来。景应愿满心都是大师姐那句“大比之后”,过度的冲击使她有些恍神,见大师姐的视线再度投过来,便道:“大师姐,我——”
“你缺席了,你不是会缺席的人,”谢辞昭道,“我将你的衣冠冢立在你妹妹的衣冠冢边。后来我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每年五月都开各色的牡丹花。”
时至如今,拥吻已经不能再纾解她们如熔浆般迸裂的情绪。所以她们只是静静地坐在结界之内,抬眸看天边云卷云舒。她们互相不敢对视,看到彼此的眼睛是会流泪的。
“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你出现的片段,”景应愿道,“大师姐,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也不知自己有朝一日是否能再想起来……”
“还是不要再想起来了。”
谢辞昭垂眸看着她们放在一起的手:“在你的记忆里,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热心师姐。”
景应愿沉默半晌,此时比起仙骨,她有更想问的东西。幻境中被困在酆都的大师姐遍体鳞伤,从昔日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罪人,而她更在意的是先前大比时,登上天梯后那位青衣仙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如今站在此处的你,是旁人费了极大代价逆转天机求来的结果。”
她望着谢辞昭,喃喃道:“大师姐,是你重新让我回来的吗?”
……被永生永世困在酆都,是你的代价吗?
谢辞昭有些困惑。她只记起了故事的前半段,并未记起结尾,这变相地说明她的记忆也有残缺。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既然命数给了她们一次再来的机会,她们便不会再次谱写出前世人死世灭的结局!
结界外已传来魔军足以震动大地的脚步声。谢辞昭与景应愿并肩而立,走出了结界。想起尚在学宫的崇霭,与不知是否还与崇霭有利益牵扯的司羡檀,谢辞昭舒出一口气:“回去的确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光是要彻底切断前世的这些旧恨新仇,还要面对整个修真界,面对邪祟,还有据说另有内情的青天。
分布在魔界各域的魔军自她们与妖皇开战时便在集结分配,如今七十万魔军随她们打碎结界一路南下,剩余三十万连同自愿巡逻的百姓镇守魔界,消灭即将从人间逃来的邪祟。
随着谛颐一声令下,七十万魔军穿过传送阵,来到了第十二州与第十三州的交界处。
无数深红魔力集结于此,汇如红海,直攻结界!
魔域之主的指尖轻轻碰触到人魔结界的那瞬间,它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咔哒。
矗立万年的结界碎了。
*
人族界,第七州,金阙。
没有粮了。
景樱容骑在马上,邪祟如蝗虫般自角落窜出来,无论如何也杀灭不去。如今不光是城外的荒地,就连京城之内都冒出来不少邪祟,一时间人心惶惶,昔日繁荣的街道竟无一人外出,十分萧条。
事态已经严重至这种地步,修真界却仍旧没有来人援助人间。
能用的人手总归有限,为保臣子们的安危,景樱容近来索性停了早朝,改为每七日一上朝。她也无心再在皇宫中待着,于是便跟着姐姐的朋友们一同出宫杀邪祟。
只要一想到是这些东西生生吞吃了百姓的血肉,滋养壮大,甚至要将整个人间都吞并,她便恨不得将其生杀活剖。她虽然没有灵力,但邪祟却非常渴求她的血肉,哪怕上回赵展颜不说,她也会自行出来尽量多地杀灭邪祟。
只要景樱容出现,邪祟便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姐姐的朋友们从各方剿灭邪祟,她也动手,景樱容射术奇好,箭无虚发,能有自保之力。在场的都是修炼数百年的修士,只她一人是脆弱的普通凡人。
可身为一国之帝,她并不只想着保全己身,却敢以凡人之躯对抗肆虐的邪祟,敢在离亡命最近的地方做守护子民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无汤汤弱水,如何载得小舟?
望着远处流着涎水而来的邪祟,景樱容再度拉弓射箭!
可疾风掠过她的身后,景樱容只察觉到身后似乎瞬移来了一样东西,而后便觉得腹间一凉。惊怒的呼喊自四方响起,是姐姐的朋友们在喊她。景樱容控制着自己没有倒下,忍痛回眸望去,那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异常高大的邪祟。
它见景樱容回首看她,畸形的面部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皇……帝,”它的嘴咧得越来越大,“真龙,是真龙……”
景樱容一踹马肚,将自己被洞穿的腹部从邪祟手中拔出。她拉开距离,觉得身体正在迅速地凉下去,无数灵力已经劈在那只邪祟身上,她竭力拉弓射箭,最后一箭射在邪祟的头颅之上。
她倒在了马背上。
“陛下!”
“樱容!”
柳姒衣怒喝一声,几乎含着泣血的恨与怒。她与那只极其怪异,显然与人灵智无异的邪祟开始交手,其余人有的上来帮忙砍杀,有的冲上前去试图为景樱容续命。
赵展颜将惊驰的骏马硬生生拉住,马背上的皇帝翻倒下来,瞳孔已经涣散,却依旧不肯丢掉手中的长弓。
她嘴唇微颤,似乎在说些什么。
赵展颜手抖如筛,凑近去听——
“姐姐……”景樱容口中溢出鲜血,“我没有辜负……姐姐所托……我……金阙还在……”
在那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天边的龙吟。
是巨大的金龙幻影,自九霄之上直冲而来!自它路过的地方,沿路的邪祟都湮灭于它的金芒之下!
景樱容迅速变白的面容倒映在它的瞳孔之中,它悲啸一声,忽然俯冲过来,衔起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飞走了。
第139章 重返凡间
景应愿猝然抬起头。
结界已破, 她有些焦灼不安地望向东方。
此时她们正与第二、三魔使一同率领半数魔军往第七州的方向赶去。而谛颐则与剩余的魔使率魔军直攻第十二州,势要捣除圣子的老巢。
谢辞昭觉察到她的情绪,知晓她此时正担忧什么, 便道:“很快便到第七州了, 半途路过金阙, 我们稍留片刻, 看过樱容那处有何需要我们援助的再走。”
景应愿总觉得心间不安, 此时再听她提起樱容,更是有种难言的恐怖漫上四肢百骸。她胡乱点点头,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愈发加快了速度, 再过一刻便顺利抵达了第七州金阙凡间。
此处确实是金阙,可处处与她印象中的都不一样了。
昔日繁华的京城无端透出几分荒凉, 街上没有摊贩, 没有行人,只零星见到守在外头的禁卫军,此刻也都是满面病色。
从天上往下望去,地面都是斑驳血迹,看起来格外诡异。
连金阙京城都如此……景应愿不敢再想其余地方的情况。她御刀而下, 守在京城门前的禁卫军明显有些惶恐,提剑追了上去,眼中却忍不住冒出一丝希冀:“敢问仙师从何处而来?”
景应愿御刀自他们头顶一掠而过:“鸾婴帝姬回朝,按律不得阻拦!”
地面上佩刀的禁卫军怔怔看着她与另一位黑衣仙师御刀远去, 不知是谁率先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跪下,怆然的呼喝声震天:“长帝姬回来了, 是天佑我金阙,天佑我金阙啊!”
愈近皇宫, 景应愿越不安。她飞身闪入宫中,此时正值傍晚,按樱容往昔的习惯,她此时应该在紫薇殿批奏折。然而此时殿中寂静,进到后宫,竟然连宫女都不见一个。景应愿抬手推开紫薇殿大门的那瞬,心隐秘地震跳了一下——
大门敞开,门内门外的人面面相觑。
柳姒衣捧着景樱容留下的长弓,眼眶尚是红肿的。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门口站着的人,先是欣喜,再是愧疚,喉头酸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见景应愿抬眸在殿中扫视,显然是在寻找什么,柳姒衣低下了头。
故友重逢,本该是欢快的时刻,可殿中竟然无一人开口。
谢辞昭与景应愿并肩而立,这股微妙的气氛感染了她,她见殿中不见樱容的身影,心骤然沉了下来。
就在此时,殿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
景应愿不敢置信地望向地上冲自己行罪礼的赵展颜。她已修至渡劫,本该看淡人命生死,可这一瞬她仿佛被浸入了刺骨寒冰之中——
“樱容呢,”纵使心碎成无数块,可她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我妹妹去哪了?”
赵展颜道:“樱容陛下她受邪祟所害,就在今日……尸身被金龙衔走了……
“是我的错,应愿,我不该让她随我们出行绞杀邪祟,不该让她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参与其中做饵!待金阙事态平息后,我愿废去我周身灵力,我——”
景应愿站在原地。
她茫然地环视了一圈紫薇殿,散落的手卷还在桌上,砚台中墨迹也未干。她只是来晚一步,只是来迟一步!谢辞昭眼疾手快地搀扶住她,景应愿吐出一口血,心口痛得已然麻木了。所以重来一世,她还是保全不下她的妹妹……
前世那个小小的孩子被忽丸人的铁骑踏碎,此世她甚至连她的尸身都找不到了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通悟过来什么。
尸身……对了,尸身不见了,还有那条金龙……
景应愿支撑着大师姐的手臂站直了身。她俯身将跪在地上的赵展颜拉起来,道:“我不相信樱容已死,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她将殿内的人挨个看过一遍。她们都曾是她并肩作战过的伙伴,值得信赖的人。原先她走时,金阙只有赵展颜一人相助。如今天下愈发动乱,二师姐她们竟也一同来了,还有崇离垢……她们来自不同的师门,甚至不同的州落,可在此危难之时,竟能齐聚金阙雪中送炭,这份情谊,应当是她景应愿以命相还才对。
她们满身血迹,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连可以施清身诀都忘记了。
听闻事情或有转机,赵展颜霍然抬首。
在这么多日的相处中,她与景樱容早已有了战友般的惺惺相惜之情。虽然樱容陛下未通灵脉,可却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豁达骁勇的人,可以为了国之命,民之命而将己身性命置之度外——
“应愿道友,此事当真?”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樱容陛下她……”
景应愿迅速下了决断。她无法在此处耽搁太久,魔域与人族的结界破了,修真界那边此时应当已经收到风声。她快速道:“金阙还有粮吗?”
金陵月飞速展开计本,这些日子都是她在一旁协助景樱容救济事宜:“别国乃至别州的难民大量涌入金阙,樱容已经将粮库几乎清空,如今已经没什么余粮了。如今稻田也被邪祟摧毁,光凭我们的修为无法让千万亩废田凭空生出粮来,情况岌岌可危。”
景应愿从芥子袋中找出一袋小小的金黄色东西。
这袋奇怪的粮食还是她在大比夺魁时,天阶上那位仙人留下的分身赠予她的。那时她告诉景应愿,这袋米粮与另一样似是眼睛的东西在将来有用,于是她一直惦记着,将其保存至今。
此时已经不容她再思虑。她拿出粮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袋中一粒米掉至地上——
就在它溅起来的瞬间,整座皇宫,所有宫殿,乃至殿外的空地全都堆满了如山高的谷物!
哪怕从宫殿外望过去,都能看见冒出屋顶的粮食。
原来是这样用的。景应愿无意将这东西私藏,她将袋子塞至望着谷物出神的赵展颜手中,快声道:“樱容一定会回来的,在此之前,劳烦赵道友留守金阙,广散粮食救济子民!”
赵展颜擦了把眼眶,沉声应了。
来不及再许久,柳姒衣见小师妹与大师姐一副神色紧张的模样,也跟着焦虑起来:“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修真界还在追究,只是暂时没有治师尊的罪。小师妹,你们如今回来危险——”
“我们是光明正大来的,”景应愿示意她们抬头,“人魔两界的结界已经被我们打破了。”
众人望着飘移至她们头顶的传送阵,神情恍惚。公孙乐琅几乎控制不好表情,震惊道:“这是要打起来了啊……”
“早该打起来了。千重在何处,怎么不见她?”
说起这个,金陵月道:“她如今人在昆仑冰棺中。”
谢辞昭道:“我们已经找到药了。”
这个振奋的消息瞬间让她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金陵月立刻传讯给雪折竹前辈,景应愿最后望了一眼桌上散落的卷轴,道:“我们如今要回学宫。愿意与我们一同抵抗外敌的纳入伙伴,不配合者俘虏,反抗者杀无赦。青溟师姐,你们几位师门如今对邪祟的态度如何?”
她们对视一眼,道:“你放心吧。我们是站在沈师尊和你们这边的。”
金阙需人留守,柳姒衣急着回学宫将师尊带出来,跟上了师姐妹的步伐。景应愿走了两步,忽然回首望向崇离垢。
崇离垢眸色闪烁:“应愿。”
这道身影与忘川河边的那道重叠上了。景应愿静静看了她一瞬,道:“离垢,若我要你与我一同回学宫,你做好准备了吗?”
崇离垢知晓她所说的是什么准备。她心中浮现出崇霭的身影,一股生理性的恶心压倒了她昔日的信任与后续对生父的恐惧。她攥紧手中长剑,朝着她们的方向迈出坚定不移的步伐。
“我做好准备了,”崇离垢道,“我要回去,有件事情,我还需问他。”
地上留守金阙的几人看着她们走入传送阵中,瞬间消失不见,心中压抑着的阴霾总算淡了些许。赵展颜要去金龙消失的方向沿途去找景樱容,她们没有拦她,任由她去了。
殿内重归寂静,晓青溟揉了揉眉心,长舒一口气:“你们感知到了吗?”
公孙乐琅还沉浸在谷物堆满仓,人间又有得转圜余地的高兴之中,闻言便道:“什么?”
“应愿的修为,”金陵月站起身,这些谷物还需要她找来那个叫戚兰池的陛下心腹一同处理转运出宫,“她的修为,我们已经感知不到了。”
此时她们俱是元婴,感知不到,说明应愿已在化神以上。若是修为接近,或许还能窥探出一二,可她们如今竟然完全无法知晓应愿与谢督学的修为深浅——
“好好修炼吧,”金陵月努力抬手拍了拍公孙乐琅的肩膀,“她们若是在上界结契,我们进度太慢,可吃不上宴席。”
说起这个,她们三人俱是有些苦恼。晓青溟看着重新变得碧蓝如洗的天空,那里早已没了传送阵的痕迹。她不知又想到什么,沉思道:“你们说,离垢回去是做什么的?与她爹对峙?揭露她爹其实有病的真实面目?”
“我总觉得崇霭怪怪的,”公孙乐琅连敬称都懒得用了,“总觉得离垢她娘失踪这事,肯定跟崇霭脱不开关系。说不定离垢是去逼问此事的内情了。”
金陵月最为直接:“我觉得她不是对峙,也不是逼问,是准备直接把她爹给斩草除根了。”
迎着她们有些微妙的神情,她迈出殿门,语气随便:“直接杀了,然后改个姓名,随她娘姓去,再把离垢这俩字给改了,她肯定愿意。”
第140章 天下割席
人界, 第七州,蓬莱学宫。
宁归萝坐在剑峰山脚下,越琴山庄跟随她而来的一众女使寸步不离跟着她, 巧妙地替她挡去周遭窥探的目光。她看着那群修真界的老古板不停地为了宫主与沈仙尊而争吵, 这样的戏码已经持续了数日——
自那日雪折竹来后, 昆仑那边便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沈菡之身后, 于是一群人吵来吵去打来打去, 她是个看客,可是光看着也心烦。
就在此时,一道素白色的身影走近,宁归萝看清那道身影, 反射性地站了起身,结结巴巴道:“师……玉仙尊。”
玉自怜垂眸看了她一眼。她视线流连过宁归萝身上金盏色的家服, 再看她雍容华贵的外氅, 眼中到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是个大孩子了。”
宁归萝瞬间眼眶发酸。她想上前去,又不敢上前去,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嗫嚅道:“玉仙尊,得空来越琴山庄, 现在家中我做主,我请你吃最贵的茶!”
玉自怜看着她,心头却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当年从第十一州收来的那个羸弱的孩子。
她微微叹息一声,想起当年司羡檀与越琴山庄的那桩旧怨, 心间不免有些发冷。玉自怜曾以为自己了解她,虽能揣测到这孩子行事的风格, 却不知她究竟能在这条路上做到何等地步。
顾择善应杀,该杀。她本以为司羡檀弑父之后便能平息刻在她骨血内的恨与怒火, 却没想到连着司家满门都被屠尽了。时至那时,他们方才明白司羡檀身上除却满身天赋与修为,一定还有他们不得知的后手。
司家完了,司羡檀与司照檀都失踪了。她们如今在何处,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家?
“近日不太平,”玉自怜道,“让琴心天姥多防备些。”
宁归萝点头。她一向很怕玉自怜,就算如今已不是她的门生,见了她也心有余悸,不敢不听对方的话。她迟钝地低下头想了一瞬,似乎悟到些什么,后知后觉道:“师尊……不是,玉仙尊,您说的是不是关于司师姐——”
她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忽然趔趄了一下。宁归萝惊慌失措地低头,发现并不是自己手袭,而是整座大地都在震动!人群宛如筛上的米粒般颤抖起来,玉自怜愕然抬头,喃喃自语:“结界,是结界那边……”
“人魔结界破了,魔族打过来了!”
“定是沈菡之的那两个魔族门生,早就说将她定罪处决,如今可好了……”
宁归萝原本被家中女使们护在身后,眼见人群骚乱起来,再看面色惨白的玉自怜,忽然一咬牙直了起身。
她伸手抓住转身欲走的玉自怜的袖角,硬着头皮道:“玉仙尊,如今我的意思就是越琴山庄的意思。”
玉自怜吃惊地回头看她,宁归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怒喝一声:“沈仙尊不能被处决!”
还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和本事了。玉自怜来不及管太多,牵过这孩子的手急匆匆道:“你同我来。”
此处乱成一团,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更不乏对沈菡之积怨已久的大能。如今人魔结界破了,可不得将这顶通敌的帽子先往沈菡之头上扣稳?有的急着给沈菡之定罪,有的垂首发灵传给留守宗门中的门生,让门生们自行锁上山门,还有的两眼一闭就想往外跑——
“师尊,我就说我们来错地方了!”白剑薇捂住脑袋惊恐道,“果然还是快些回第三州比较妥当吧?”
王观极往穹顶之上弹出一道灵力,果不其然被挡回来了。
“走不成了,”她心平气和地收回手,又垂眸望着自己的重剑,“只能呆在此处,见步走步。”
远处已经开始闪出刀光剑影,灵力相撞时发出的轰鸣声震得洛霓妃头疼,她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扯住飞身而起,瞬间退去了离战况最远的地方。
白剑薇想哭:“师尊啊,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选谁?是去帮沈仙尊还是打沈仙尊?”
修真界真的迟早要完。洛霓妃被烦得不行,正当她纠结之时,她忽然看见天边闪过一道如同彗星般的刀光!
不会吧,不是吧。洛霓妃试着用神识感知来人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判断不清修为。然而世间刀修不多,爱穿黑衣擅用长刀的更少,冷脸金眸,发簪鲜花者更是就那两个……
她们身后正在开启一道巨大的传送阵。
洛霓妃见状一掐掌心,迅速下了决断——
刹那间,杜鹃剑庄的双手剑自她身后出鞘,在一片混乱中,无人在意中小宗门的挣扎。洛霓妃在白剑薇与王观极或震惊或诧异的目光中飞身而起,素日懒散的她竟然使出了十成十的修为,剑光如练,身姿如虹,瞬间斩断了朝着沈菡之那处攻去的一道灵光!
沈菡之看着这位与自己只能算得上认识的剑修冲至自己身前,声音铿锵有力:“不许你们打我最好的姐妹沈菡之!”
她语气之坚定简直让月小澈与南华她们都愣了一瞬。灵力相撞间,月小澈偏头望向沈菡之:“这人是谁?”
沈菡之呵呵一声:“我最好的姐妹洛霓妃啊。”
她话音刚落,整座笼罩蓬莱学宫的大阵便发出了一声沉重的轰鸣。
所有人停下了互相攻击的手,抬首望去。
只见天边一道传送阵正在缓缓开启,从传送阵中飞出的魔族数量多如飞蝗,大阵很快变得松动,而率领这群魔军的首领他们倒也眼熟——
正是先年从修真界叛出去的那两个孽徒,她们果真没有死!
瞬间,无数灵力对准了天穹之上。那两人衣着不改,容貌不改,可他们总觉得这两人的周身气度已经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沈菡之望向苍穹之上,眉目恍惚,似在出神。
第一次见应愿时,她与她妹妹相互依偎着站在一起面对群臣,明明是那样小的年纪,却真有那份魄力剑斩千军。那时她在殿上,自己在天际,而今不过十年,角色却已经调换了过来——
结界被打破,如同燃烧的纸钱般飞扬在众人眼前。她只是出神了一刻,面色却再度惊变!
南华不动声色地扶住灵力过耗的沈菡之,同样紧盯着天上的动静。看着看着她的脸色便有些诧异:“不对啊,这是辞昭和应愿吗?应愿身上怎么还发光啊?”
沈菡之脊背上冒出森森寒意。
命定飞升的天生仙骨,为天下生更为天下死的魔龙……她将收来的三位亲传门徒都视作自己的女儿,如今天下已乱,她该如何保住应愿不飞升,如何保住辞昭不赴死?
她看着她们飞身而下,她们距离愈发近了,周遭的议论骚乱声亦越来越大,将沈菡之压得有些心闷。
“渡劫啊……是已经到了渡劫期……”
“她身上那段金光是什么?从前从未见过这东西。”
“她拜入门内只有不到十年吧?如今已是渡劫,恐怕她身上那东西……”
“仙骨,是仙骨!”
怎可能是仙骨!修真界众人面色惊变,如若真是仙骨,那么便又要重新审视她对于修真界而言的利益与立场。如今十年不到已经渡劫,飞升更是指日可待,那么待天阶开时,是否他们这些老骨头也可以趁势一起得到机缘,飞升成仙?
雪折竹扫了一眼沈菡之,此事她从未听沈菡之说过,看来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门生。
自天边劈来的淋漓刀光赫然斩在离沈菡之三米之前!众修士纷纷躲避,只见那两位黑衣持刀的女修穿过这道如银河般的灵光,与沈菡之并肩而立。
这是回来给沈菡之撑腰来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平定心神,便见天边再一道虹光斩裂。露面的那两名修士他们更是认得,一位是沈菡之的二徒,还有一位身着红衣的……
“崇离垢?”白剑薇有些诧异,“她爹不是崇霭么?怎么跟景应愿她们厮混在一块?”
王观极抱剑而立。此时场面太乱,她环视一圈,摇了摇头:“崇霭不在。”
白剑薇心情复杂地望向不远处的景应愿。上次见她,她还只是元婴,自己的天赋也不差,总觉得总有一日能追上她的步伐,再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怎么只是去了趟魔域,她的修为便快进到化神,还弄了段仙骨回来?
也不对啊,她看着景应愿与崇离垢的身影,罕见地开始思考——
若说景应愿身上的是仙骨,那崇离垢的是什么?难不成天道真的一次性赋予了人间两位身怀仙骨的修士?
地面被魔军占领,有人犹豫着留下了,然而更多人飞身至半空,对着地面上的乱象怒目而视:“简直荒唐!景应愿,你天资卓绝,甚至身怀仙骨,却仍要选择背叛我们,与整个修真界对立吗!”
谢辞昭看着天上诸位曾经备受尊敬的大能修士。
他们面目可怖,或怒或恨,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仙风道骨的模样。她心下微微叹息,知晓事情再无转圜之地:“不是我们与修真界对立,而是你们身为人族,却忘却根本,要与天下割席。”
而景应愿微微一笑,一如昔年苏醒,在金阙的断壁残垣。
她持刀指天,这场面太过熟悉,恍惚间,她竟又听见了前世那句咄咄逼人的质问:“景应愿,我问你,你可甘愿?”
可惜了。
这一次,这一世,她不甘愿!
“愿意受降,与我们一同抵御邪祟外敌者,如今还有回头的机会,”楚狂刀光耀眼,又是一年七月,星星点点的雪花自天穹飘摇而下,“执迷不悟者俘虏,顽固抵抗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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