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死而不僵
崇离垢, 李微尘。
若是无心,世间万物皆为她脚下泥垢。若是有心,三千世界俱不过一粒小小微尘, 被风一吹, 便飘摇着远离了昔年刻入骨血的那些爱憎。
于她而言, 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她们举起手中杯盏, 对着李微尘敬了一杯酒。所有的唏嘘感叹都在酒里, 穿过肚肠,顺着四肢百骸融化了下去。景应愿本想对她说些什么,她看着穿着鲜艳衣衫的李微尘,释然地笑了一下, 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再度遥遥举杯。
酒足饭饱后, 她们决定只留赵展颜在此协助景樱容, 待谢辞昭安排好那三万魔军后便一齐撤离金阙,回到蓬莱学宫。
如今景樱容找回了十世的记忆,赋回金龙真身,许多事情便好办了起来。
虽然她的仙力在凡界是无法动用的,但有龙身在, 她总算有了更多自保之力,不需景应愿再操心。再说她与赵展颜搭档许久,有几分默契,且赵展颜此人不受修真界规训, 是个散修,留在此处帮手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金阙现今涌入了少说五个旁国的难民, 谢辞昭与第三魔使交流过后,最终在金阙留下了一万魔军, 其余两万暂且分散去了整个第七州和第六州,并慢慢扩散至其余州落,搜寻是否还有可杀的邪祟与可救的凡人。第三魔使与玄踏雪那几个朋友会将凡人们整合成队,开传送阵送来金阙。
毕竟金阙地广,且不缺粮食。
待到她们要走时,景樱容忽然拉住了景应愿的手臂。
她道:“姐姐,我有事与你单独说。”
她将景应愿拉至了院外一处无人的角落,景应愿认得这里,幼时她们俩时常在此处打秋千。她开了道结界,示意景樱容可以说了。
“时间紧迫,我便长话短说了,”景樱容快速道,“我知道你身上有段仙骨,也知晓所有人都说身怀仙骨之人命定飞升,但实际真正飞升至仙界的这类人极其之稀少。”
她顿了顿,凝视着景应愿的眼睛继续道:“姐姐,你那么聪慧,想必你一定已经见过祂了。”
景应愿瞬间记起了怪异的红色腔巢,层层叠叠将她裹在其中的红肉与最顶端窥视来的眼睛让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尚能忍受。
她有些意外,但景樱容毕竟自小生长在仙界,对方是凡人认知中彻底的神仙,故而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在樱容眼中或许只是一种常识。
“祂是什么?”她问道,“是我想象的那个东西吗?”
景樱容郑重道:“祂是你能够想象到的一切。实际上,身怀仙骨之人对于祂而言是一种很好的媒介,你们的存在并不是偶然,而是被挑选中的必然。极快的飞升速度象征着能够极快地开启天阶,只是上面等待着你们的不是仙界,而是一道属于祂的关卡。”
景应愿默默消化着她的这番话。所以在世人眼中她怀璧其罪,但其实她怀中的那块东西并不是和氏璧,而是一块抛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她开始明白自己一路走来的意义。比起修为增长,这一路更加锻炼了她的心境,如若在自己刚重生时,她便有了身处顶端的修为,但同时有人告知她,你的存在不过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正等着被吃,她恐怕会陷入论证怀疑的心魔。
景应愿苦中作乐,抿唇笑了起来:“设关卡是为了什么,为了找理由吃掉我么?”
她笑着笑着,看见景樱容凝重的神色,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祂给的馅饼是毒馅饼,”景樱容道,“就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轻信。或许你会看到很多幻象,很多虚影,更多人直到死都在祂所设下的弹丸之地中打转,以为自己已经位列仙班,尘缘尽断。不过也有人飞升成功了,我认识过一个这样的人。那时她对我说过,她在成神的最后一步醒来,惊觉时光已经流逝三千年,而她正在原地不停地行走,脚却丝毫不动……”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红色的巨山,层峦叠嶂包裹着她,内有无数双黄澄澄的眼,”景樱容道,“当她了悟的那一刻,她便脱身了,只是在仙界再也提不起修炼的心思。因为在脱身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蹉跎掉的那三千年,她都被包裹在某个巨大的内脏里。”
景应愿不能眨眼。只要她一眨眼,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包裹她十年的红色巢穴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投过来的那一瞥,以及像果实一样饱满肥胀的黄色眼睛。
本来馅饼也不是白吃的。她有些无奈,心知要做好准备,却不知这准备该从何做起,只是怕妹妹忧心,她脸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神情。
“我明白了,”景应愿伸手摸了摸景樱容的长发,伸手撤掉了结界,“谢谢你,樱容。”
景樱容目送着她们再度打开传送阵离去,感知到了隔着云层与无数世界投来的冰冷凝视。她想起来烂成一锅粥的仙界以及她们都窥视不到的神界,又想起来传言已经被划乱的真神簿,冷冷地笑了一下。
也是。在上位者眼中,下位者永远没有公平可言。
*
待到她们一行人回到蓬莱学宫时,正好撞上了一桩诡异的大乱子。
传送阵还未完全开启时,她们便听见了学宫之内传来的争执与喊叫声,似乎又有人要求见宫主。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了一眼,现在对她们而言,能用灵力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而柳姒衣早对这场景习以为常,她率先出了传送阵,忽然在半空愣住了,整个人的身形看起来都有些无措。
她回身看着传送阵内的师姐妹们,素来伶俐的柳姒衣罕见地有些结巴:“是、是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
她神色又惊异又尴尬,一行人出了传送阵,自半空第一眼便看见了带着几位小辈的琴心天姥。
只因她如今的状况实在是太憔悴,也太惨烈。
在下坠的期间,景应愿心间飞速闪过几个念头。琴心天姥满身血迹,虽然伤势并未殃及到性命,但她多少也了解这位老前辈。她素来最爱面子,凡事讲求一个脸面,无论是对待她自己还是宁归萝,她态度永远强硬,律己律人,不许所有人给越琴山庄丢脸。
按照琴心天姥的性子,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眼前出现如此被动的一面的。
在她们走过去时,宁归萝正搀扶着琴心天姥,脸上神色几乎已经扭曲,说不出是忧惧还是愤恨,她在外走动练出来的体面在看见姥姥的这一刻全被击溃了。
琴心天姥此行并没有带宁归萝的那几个姐妹,而是带了几个不在家族竞争之列的少男,此时那几个穿着山庄服制的小辈正小心地伺候着琴心天姥,为她疗愈伤势。
无需打听,景应愿很快听见宁归萝发出一声质问:“是司羡檀,是不是她?”
以往的琴心天姥听见这个名字,或许她会露出或蔑视或目中无人的神情,但此刻她没有,仿佛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她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是,而后继续对着人群道:“我要求见宫主。”
她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伸冤的。饶是谢辞昭也有些好奇,隔着人群,她仔细打量着琴心天姥的面色,忽然眼眸闪动,轻声对着小师妹道:“她状态不对。”
公孙乐琅在一旁听得真切,接话道:“是啊,她状态憔悴,也不如往日体面,是挺不对的。”
“不是这个,”谢辞昭道,“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死气。”
最终她注定没能见到宫主,此时宫主的状态实在谁也不能见。很快玉自怜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入了主殿之中,随着殿门关闭,结界降下,所有人都窥听不到其中的内容,只好纷纷走开了。
玉自怜只带了琴心天姥一个人进殿,宁归萝百般央求她带自己一起进去,却被琴心天姥主动地拦了下来。玉自怜看着她不同于往日的神情,再看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浮现一个猜想。
殿内都是自己人,宫主当然不在,只有沈菡之与谛颐她们正在交涉该如何分地点剿灭邪祟。沈菡之一看见琴心天姥这副模样便站了起来,她在外头听见她们说话,本想揶揄她几句,但她如今这幅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开玩笑。
琴心天姥继续单刀直入:“我要见宫主。”
沈菡之叹了口气:“宫主真的不在。见宫主不行,魔主在这,你见了她总可以说了吧?”
琴心天姥看了一眼凝视着自己的谛颐,满殿都是硬茬子,她此行带着问题而来,无论宫主在与否,她是一定要找到解决的方法方能回去的。
她很快想通了,也不再要求见到宫主,而是解去外衫,展示出她看起来依旧健壮,却逐渐开始腐烂的左臂。
琴心天姥道:“自十三日前开始的。最初只是修为凝滞,再然后是倒退。司家的来寻仇,我与司家那孩子同是渡劫境,我却被她压制,我已经不知晓我的真正修为滑落到了何处。”
她的左臂上肉已经呈现溃烂之状,这并不是鞭痕所致,而是真正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腐肉。她们都见过自然腐坏的人尸,新鲜坏掉的并不是这样的状态,也不是这样令人悚然的气味。若硬要说,这更像埋藏在地底千年不腐的尸体骤然接触到外界,于瞬间干瘪溃烂时所呈现的模样。
玉自怜神色微变。
沈菡之一直盯着她,见到玉自怜神色有所变化,便立即翻身而起,用身体压住了她,同时提刀割去了玉自怜包裹严实的两条衣袖。
薛忘情还没搞懂她到底在干什么,干咳两声,尴尬道:“不太好吧沈菡之,大家都还在这呢。”
玉自怜想要反抗,可沈菡之却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
衣袖被割去,就连几步开外的琴心天姥都有些骇然。她们齐齐盯着玉自怜的手臂,那块腐烂的位置与琴心天姥不同,状态却要更轻微些,像是刚刚开始干缩的果皮,而果皮之下涌动着无数黑色流动的腐块。
沈菡之将刀重重往桌上一扔,抱臂看着她:“多久了?”
玉自怜看着地上沾染了腐水的那两条衣袖,用心念点火烧了。她看了一眼琴心天姥,再看看面色严峻的其余人,不情不愿道:“算上今日,刚满七日。”
月小澈站在原地,好像有点脱力般晃了一下,被南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如今的月小澈看起来比玉自怜更需要自己炼出来的那些丹药瓶。
“好,干得好,”沈菡之瘫在椅子上,再也不看玉自怜的方向,“你急着找灼璎团聚去了是吧,我们含辛茹苦做牛做马盯着你整整一千年了玉自怜,你到底有没有当我们是同门师姐妹?”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薛忘情想打圆场,却没想好台词,她刚呃了两声便被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谛颐拨开了。
谛颐握起玉自怜的手臂,审视了几眼,平静道:“修士的寿命本就是向天借来的。”
她将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世间早年流传过某种观点,其实修士本就是死而不僵的尸体,听起来荒谬,其实有些道理。而修士如若被天道放弃了,那么尸体就会逐渐地僵硬腐坏,以至于呈现你们如今这个古怪的状态——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你们二人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有做过什么有悖于天道伦常的事情?”
第152章 纸人剑穗
谛颐话音落下, 殿内一片寂静,迟迟无人说话。
这件事本来并不干她的事,但因着是照料谢辞昭长大的长辈, 谛颐罕见地有了几分耐心, 没用严刑逼供那套法子对待她们。她凝视着玉自怜惨然的脸, 余光则留意到了一旁沈菡之她们的眼神。
沈菡之瞟了一眼玉自怜的衣袖, 眉眼疲倦, 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琴心天姥显然也想起旧事,面色骤然变得凝滞起来,似乎在从记忆深处淘洗某件泥渍斑斑的瓷器。这件瓷器放得太久,放得太深, 她像是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更像是抗拒将它从口中奉出来, 展览与旁人看。
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谛颐的耐心快要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琴心天姥说话了。
许久不见,她的脸变得沧桑了。陈旧的思绪从她的一根根皱纹里被扯出来,将那打碎了的旧瓷器还原,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道:“我有一个女儿, 陨落在一千年前。”
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每家每户每个宗门都死过人。但琴心天姥是个执念很重的人,她接受不了小女儿的陨落,于是想办法收集了女儿散落的魂魄。
虽有魂魄, 但是不全。人死后,魂魄会被领走去往地府重新轮回。而修士死后, 多数灵魂则因承受不了陨落时修为的瞬间溃散而被击溃成数块,拼凑不全, 只能在天地间做游荡的孤魂。琴心天姥将女儿的魂魄收集在净瓶中,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到不知在何处的剩余魂魄,将陨落的女儿重新带回来。
谛颐问她:“装魂魄的净瓶呢?”
琴心天姥迟疑了一下,答道:“仍在越琴山庄。”
谛颐转过身,问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玉自怜:“你呢,你又干了什么事?”
玉自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们便看见一只白色的,轻飘飘的东西从她袖口滑落出来。那纸做的小人巴掌大一只,没有脸,四肢也做得十分潦草,但所有人竟然能从纸人脸上读出胆怯的情绪。
它轻手轻脚地爬到玉自怜肩上,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庇护的姿势。
它想保护玉自怜。
玉自怜迅速将它塞回袖子里去,转身就想走,马上被沈菡之勾着衣领扯了回来。沈菡之搓了一把脸,似乎已经料到会是这样,声音有些发抖:“我当年说错了。你不是把这纸人当成灼璎来养……玉自怜,它就是灼璎,是不是?”
玉自怜被沈菡之扯来扯去,袖子里的纸人不听话,又跳了出来,随着风摇摇晃晃扑到沈菡之拉扯的手上,用手中的小纸剑拼命戳她。
纸剑是软的,它见剑对沈菡之没有效果,便对着她的手臂一阵拳打脚踢。
沈菡之的动作弱下去,放开了手。所有人凝视着这只蹦蹦跳跳的纸人,它分明没有脸,可她们都看见了昔年灼璎的影子。
沈菡之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千年以前,那些怒放的桃花,搁置的棋盘——
从刀宗最高处可以看见剑宗。那两个少年手拉着手穿过粉红的花郁郁葱葱的树,沈菡之咬着狗尾巴草看着她们,草在她的唇边一跳一跳,那两个人也一跳一跳。月小澈那时笑起来还很温柔,硬要跟自己打赌,赌究竟是玉自怜先与她的灼璎师姐修成正果,还是她与自己先置办结契大典。
灼璎师姐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沈菡之不知何时眼前已经出现一片朦胧的水雾,她擦去泪水,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那年她要与玉自怜约剑,灼璎她总是偏心自己的师妹,总横插一脚进来不让她们打架,明明和大家都十分要好,可最好的最漂亮的也总是给玉自怜。
那时灼璎生辰,玉自怜来问自己送她什么生辰礼好,沈菡之不假思索,说送你师姐剑穗吧,她最喜欢剑穗了。
送出去的剑穗,灼璎果然很喜欢。但是玉自怜不知道,是灼璎先找到沈菡之告诉她,若自己师妹来问,便告知玉自怜自己喜欢剑穗。沈菡之不解,问为什么,灼璎如同烈日般明艳的脸上竟然破天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她说,玉自怜她家中没有助力,是个十分要强的孩子。初入宗门,什么都得用灵石换,她不想看玉自怜天天接灵赏令出生入死。剑穗便宜又好看,还能换着戴,劳烦她来问时,一定要这样告诉她。
事隔经年,灼璎师姐若有轮回,早已变成了灼璎师妹。她们所有人的年纪都比死去的她大了,可被塞在小纸人里的魂魄却不知道。她或许什么都忘了,只是凭着本能想要保护她的小师妹。
就像是千年前的无数次那样。
沈菡之慢慢放下手。她看起来十分挫败,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月小澈看着她落寞的侧脸,想说些什么,但似乎是碍于所有人都在此处,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谛颐看了眼那只小纸人,看她们眉眼间相互打的机锋,不用再猜也知道又是个被旧事所困的人。她揉了揉眉心,道:“你们将这些魂魄困着也无用,反而惹眼,最后弄巧成拙。”
然而看她们的神色,谛颐也知晓这些事情无法强求。她道:“先前不曾出事,或许是因为上面还离我们很远。而今出的这些事情已经可以推测出来旧事又得重演一回了,你们做好准备,多的我也不劝。”
琴心天姥愣在原地很久,还是准备告辞,将被困在净瓶中的女儿魂魄放走。她身上还担着一半越琴山庄的担子,剩下譬如宁归萝的小辈们也还未长成,她不能死在这时候。
临走前,她像是想到些什么,对着玉自怜道:“你那个请退出去的门生有点蹊跷。”
言语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将司羡檀当做可以随意拿捏的小辈。她提示道:“那姓司的小丫头修为飞涨,如今已是渡劫期,但是她快要死了。”
灼璎在桌子上好奇地摸南华她们伸过来的手指,玉自怜还未来得及将她塞回去,抬眸便看见了琴心天姥复杂的眼神。
“她身上一股将死之人的味道,但是与我们不一样,”琴心天姥道,“这丫头翅膀硬,骨头也硬。我老了,啃不动了,抽我的那顿鞭子我就当作是当年抽你一鞭的索债。她不知在外倒腾什么,玉自怜,你自己教出来的门生,你自己好自为之。”
琴心天姥还是那个琴心天姥。说完这番话,她转身便走。玉自怜像是没听见一样,凝视着掌心中挥舞小剑的灼璎,久久没有言语。
*
万里之外,某座小城,茶楼。
楼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客人,只临窗对坐着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其中一位身形总透出几分不自然的僵硬,另一人则自在许多,此时正撑着脸眺望冷清的街景。
她们中间摆放着一壶热茶,自在些的那位斟上两杯,用灵力将其吹冷了些,对着另一位随口道:“喝茶。”
她对面坐着的司照檀僵硬地捧起茶杯,一饮而下。
解开了口舌的禁锢,司照檀的问题再度倾斜而出,只是声音已经透出些许疲惫。数日的奔波劳累让她头痛,更头痛的还有要面对司羡檀简直荒谬的计划。
“你说景应愿有仙骨这件事,是真的吗?”
司羡檀抬起茶杯,喝了一口,坦然道:“真的啊。”
“你又想要干什么,该不会要拿来自己用吧?”
司羡檀睨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十分不在乎:“我自己有骨头,要另一份干什么。”
她自顾自地喝茶看景,仿佛根本不在意谁有仙骨,也不在意拿走之后对方该如何是好,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只有那个人——
司照檀声音古怪:“你要拿给崇离垢用,是不是?你脑子出问题了司羡檀,你该不会真的把崇霭说的狗屁婚约当真了吧,她怎么可能跟你结道侣?”
司羡檀精致的眉眼依旧平静。她没有因为司照檀的这番话而动怒,只是神情鲜有地有些恍惚,似乎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放下茶盏:“真真假假并不重要,我如今变成这样,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说着不在乎,却还是将自己控制在这具躯体之内。如若真的不在乎,为什么又要干这些事,为什么不放自己走?
司照檀明显不信,她怪声怪气:“司羡檀,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舍己为人?”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司羡檀笑了一声,她从茶水里看见自己和玉自怜一样苍白的脸,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觉得,当年骗了崇离垢,告诉她她的娘亲真的会在落雪时回来,有些于心不忍,欠了一份债。
司羡檀将前面的省去了,只是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我欠她债。”
司照檀瞪大了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识司羡檀一样。她沉默一瞬,似乎真的能从司羡檀身上捕捉到那一瞬转瞬即逝的情绪,最终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你欠过很多人,你还了吗,非得从别人身上拿东西来还她?”
司羡檀重新将视线挪向大街上,她俯视树摇影动,花开花落,道:“我真心想偿还的人并不多。若有人想来索命,我并不抗拒,不过要先问过我手中剑再说。若赢了我,这条命我赔得心甘情愿,若输了,便只是手下败将,输了的人没资格跟我谈亏欠。”
“你只有一条命啊司羡檀,欠来欠去你够不够赔的?”司照檀怒了,“好好赎罪,重新做人过日子不好吗?你爹死了,司家没了,你硬要干这些事拔你的修为干什么?现在好了,搞这么多债出来,学宫也回不去了,你人也快死了,还要又欠别人命债,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早就说过了,没有这个司家,还会有那个司家,”司羡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了,再多欠一份,也不算什么事了。”
说罢,她拍了拍手,一道如牵线木偶般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道影子之后,司照檀还能看见无数像他这样的人,如同沉默的森林,不言不语,只是言听计从地伫立。
司羡檀拎起司照檀,开了传送阵,闪身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屋宅之中。在走出传送阵的那一刻她便敏锐地反手握住了身后背着的长剑,司羡檀将司照檀推在传送阵中,暂时将阵法隐藏了起来,孤身往屋中走去。
她推开门,脸色冷凝如冰。
“你是什么东西?”
第153章 它在说谎
晌午的日光透过门缝钻进来, 盘踞在司羡檀发着光的剑尖上。
她收敛起笑意,面容罕见地透出几分严厉,如白蛇般阴冷的眼神锁定了木桌上摆放着的一盆罗汉竹。
民间志怪故事里常说, 竹林有鬼。竹似乎是阴邪之物所寄生的媒介, 司羡檀毫不犹豫地抬手削去了那盆罗汉竹的枝干, 几乎瞬间, 她便看见残枝败叶之下, 有团青黑色的软雾飘了出来。
那东西没有实体,软绵绵地拍不散斩不断,只是一味地绕着司羡檀盘旋。她心生嫌恶,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提剑便斩,然而渡劫期的修为却劈不死这团来历不明的怪物。几个来回下, 它古怪地笑了两声, 语气似有得意:“不要白费力气了。”
司羡檀停手。外头的日光似乎被乌云遮去,顷刻间,屋内只剩下一片晦暗,将她与它混作一体。她偏了偏头,打量几眼这团雾气, 再度重复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得道飞升的仙,你见过我,见过许多许多次,但我们每次都是隔着崇霭的皮囊相见, ”它柔声道,“我知道你, 司羡檀。我想来此处找你,已经想了很久了。”
司羡檀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 心下升起几分疑惑,却本能地抗拒与它再继续接触下去。她流露出适时的冷淡与嫌恶:“既然你与崇霭有缘,便打哪来回哪去,你想见我,可我不想见你。”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它笑声如铃,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崇霭死了,所以我来找你。”
它心带恶意,欢笑着观察着面前的修士。黑发黑眸的少年依旧身着白衣,只是没有了昔年蓬莱学宫的徽纹标示,袍袖边缘和裤脚处都滚了一圈黑金色的绸边。她身上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气,旁人看来没有异样的双手上淋漓流淌着不属于她的鲜血。
这些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在她的鞋尖之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暗色的湖泊。而湖泊中冒着细小的气泡,似乎有无数双人手正在湖水之中挣扎呼救,却下不达地府,上不至天听。
它觉得她很合适。如若当年遇到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废物的崇霭……
在它打量司羡檀的同时,司羡檀的心念正在飞速转动。她看似放松,实则整个身体都凝成了一条蓄势待发的剑,随时准备与这团邪物拼杀。此时此刻,司羡檀鲜有地有些烦躁,不应该将司照檀放得那么近,这玩意能找得到自己,便能找得到司照檀。
她处心积虑提升修为,掀了家族,之所以留下司照檀便是不想让她死。家族血缘什么的并不能束缚她,但若连司照檀都死了……
司羡檀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在暗处的对峙之中,邪祟很懂人心地顿滞了几瞬,室内顿时只剩下司羡檀平稳的呼吸声。它在空中摇晃几下,温顺道:“我想和你合作。
“我早比其余人更早认识你……司羡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无非是崇霭的那个女儿结道侣,想要权利,想坐到万人之上的位置……或许现在还想要飞升。你快死了,而你很聪明,我恰好又是那个能帮你的人,就让我们双赢不好吗?”
司羡檀道:“你说的这些,我依靠自己都能够做到。我凭什么要跟你合作?”
邪祟笑了几声,像是讥讽,又像是怜悯:“你做不到。如若真的能做到,崇离垢就该待在外面的传送阵内——和你那个愚蠢的孪生妹妹待在一起。”
它话音刚落,司羡檀便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它要的根本就不是合作,这东西在说谎,它在说谎!她心脏狂跳起来,她从来很明白自己,也只相信自己,和这种东西待在一起无异于与虎谋皮。从一开始它便挑明了来意……崇霭死了,其中甚至有它的手笔在助力,它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它要让自己成为新的,供它驱使的人皮。
司羡檀忽然笑了一下。她笑得人畜无害,非常温柔,可深如黑潭的眼中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意。她握紧长剑飞身而起,提剑斩向那团邪祟,冷笑道:“给我去死!”
它在人界潜伏那样久,通的不止是人性,还有人心。它瞬间穿过木门,往屋外不远处隐匿的传送阵飞去。剑光劈在它身上,它速度却丝毫不减。司羡檀怒极,这处偏离城镇的山林已经被她的剑光夷为平地,连同她与司照檀新居的房子一起湮灭,可这团东西好似丝毫不受影响,眼见着快要杀至传送阵时,它忽然在半空停了下来。
司羡檀抬眸望着它,眼中是恨不得将其敲骨吸髓的恨意。
“别这样看着我呀,”它笑吟吟道,“我无意对你那妹妹做什么,毕竟……”
“毕竟我从头到尾只是想与你玩耍一下罢了。你抵抗不了我,被挑中的人都无法抗拒我!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仙啊。”
司羡檀瞳孔一缩,却见它以一个完全无法躲避的速度朝着自己身上撞来!她下意识以灵力护体,弹开结界,可它如同射日的利箭狠狠扎进了她的小臂。
司羡檀反应非常快,她瞬间提剑想要斩断自己的手臂,便听它哈哈大笑道:“没用的,都没有用的!我劝你别费劲了,是想做下一个崇霭吗?”
几乎瞬间,司羡檀便感知到自己体内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古怪回音。她能听见它的语声,却无法找到它究竟藏匿在了何处。这像是一种清醒的夺舍,她的小臂泛起一阵雷击般的痛楚,似乎是神明对自己的不敬小施惩戒。
她放下剑,心头思量。
古怪的痛如同浪潮般一阵阵地袭来,但司羡檀自始至终便不信它,也不相信这种邪物真的没有整治的方法。如若它的能力真的如同它自吹自擂那般大,便也不至于躲躲藏藏,需要夺舍自己的身体,还以言语蛊惑自己,引诱自己踏入陷阱,真的相信它所允诺的条件……
它从头到尾对她所说的话,似乎都在许诺,都在夸大自己的能力。
司羡檀掀起衣料,看着自己逐渐发青发暗,生出古怪鸦羽的小臂皮肤。她静静听了几瞬邪祟在她体内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果不其然,那笑声戛然而止。
它不悦地问:“你笑什么?”
司羡檀笑道:“我不信你。”
说罢,她提起长剑,面色如常地给自己的腹部来了一剑。
这一剑并未伤到要害,只是单纯地疼痛。感知到体内骤然而起的挣扎,司羡檀笑得更加真心实意。她拔出问鼎,擦了擦剑上自己的血,满意地听见了它的破口大骂声。
“你就在这待着吧,”司羡檀道,“耗不死你。”
说罢,她神清气爽地打开了传送阵。司照檀从传送阵中走出来,看着白衣上尽是血色的司羡檀,再看看被夷为平地的院宅,险些以为她又杀了人。但她很快发觉那些血都是从司羡檀的身上流出来的。
司照檀看了一眼,有些痛快,心中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烦躁:“你疯了,要学别人剖腹明志?”
司羡檀稳住在体内挣扎怒骂的邪祟,她皮肤发痒,心下也泛起几分狠劲,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地笑着的:“肚子上落了只苍蝇,我拿剑戳了,没戳死。”
她看了一眼传送阵中被操控的其余散修,有些犹豫。不知如若再拔高自己的修为,是否也会惠及腹中的邪祟。司羡檀弹了弹剑柄,笑着叹了口气。
眼前的司照檀还是记忆中那副模样,虽然与自己面容身段都一致,却透出几分傻气的天真。司羡檀多看了她两眼,别过脸去:“不等了。找个机会,把仙骨拿走吧。”
*
景应愿眉心发痒,总觉得有谁正在暗暗地想着自己。
她此时正在前往桃花岛的传送阵上,身边还跟着谢辞昭柳姒衣和其余几位熟人,一同前去剿灭邪祟。
桃花岛不大,于是她们只带了两千魔军与十数名自愿前往的修真界修士。等处理完桃花岛,便即刻启程前往已有魔军驻扎的不见海,这两块地方毗邻,离得都不远。
魔主娘亲与师尊她们都已将修士与魔族分批开传送阵安置去了四海十三州。
学宫作为谋划的大本营,有沈菡之与谛颐驻扎,而南华薛忘情她们几人都分散去了格外严重的州落。而玉自怜被月小澈生拉硬拽去了丹峰,她已经将灼璎的一魂一魄放走了,却仍旧随身带着那只小纸人,此时正被月小澈严厉地管控着。
传送阵运行了约莫一刻,便来到了距离第七州极其远的桃花岛。
在阵法开启的瞬间,她们都闻到了一股极其咸腥的海风味,其中还混杂着奇异的尸水气味,似乎有东西在此腐烂了一千年。这里状况不好,不能耽搁,谢辞昭反手抽出背上沉重的春秋两仪刀,打头阵踏出了传送阵。
她们的阵法降落在沙滩上,抬眼便能看见近在咫尺的海水。此处果真如水珑裳当初在大比时所说的那样美,夕阳随着浪潮起落,被拍过来的海水却不是她当时说的碧蓝色,而是一种古怪的猩红。
谢辞昭的鞋下发出咯吱一声。
她垂眸望去,那是一块未腐烂的人头。
无数海鸟衔着人肉往树上飞去,景应愿紧跟着大师姐走了出来,立刻便看见海边遍布的残肢碎块。此处定然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然而她们环顾四周,这里却完全看不见邪祟的影子。
就在此时,她们忽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哨。
公孙乐琅蹭地抬起头,道:“是水珑裳。她之前吹过这种海螺,她在那边!”
一行人齐齐往远处高悬的礁石断崖上望去。那里果然站着一个身穿纱衣的人,只是她的衣衫颜色也从水色变成了暗暗的红。她们立刻飞身过去,水珑裳站在原处,眉目鲜有地有些疲惫。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一指遥遥落下的夕阳,轻声道:“天快黑了。”
“待到最后一丝太阳落下的时候,那些邪祟会从涨潮的海水里出来,杀死它们能看见的所有人族。”
第154章 海水分流
桃花岛地处汪洋之中, 想要抵达此岛,常人需得在风暴之中划上整整三日三夜的船。
在数千年前消息闭塞之时,此处曾被凡人称作“海上神国”。桃花岛地处偏僻物产丰饶, 因着气候适宜, 岛上一年四季都开满了各色的花草。岛主水无垠修为高深, 治理得当, 故而岛上几乎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岛民之中,凡人的数量占八成,修士占二成,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和平的幻境被打破在一日之前。
原先只是陆地上的十三州被邪祟侵袭, 但就在一日之前,水无垠急发灵传与沈菡之, 恳求修真界派人前往岛上支援。与此同时, 不见海的容莺笑也发了灵传给柳姒衣她们几人,这四片海域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景应愿垂眸看着峭壁之上未收敛的尸骨,再看离彻底隐没不见只差一线的夕阳。晦暗的影子爬上她们的肩头,顺着她们的小腿流下,蔓延过水珑裳夹满银针的指缝, 最终化作一滩腐臭的污水,被涨潮的海水拍至岸上。
在被拍上岸的那一刻,冒着血泡的水摇摇晃晃地拼合,重组, 变成了数以千百计的畸变人形。
而这样的邪祟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海水中爬起来。公孙乐琅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她看了一眼水珑裳显出些许疲累的精致眉眼, 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前大比太仓促了,”水珑裳抬起眼眸,指间千百根银针暴射而出,“我们这些人在莲花玉坛上遇见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今总算有合作的机会了……随我来!”
在银针飞出的一刹那,如虹般的剑光随即叠加了上去,衬托得银针像是银河中漂流的小小彗星。水珑裳袖中落下几只毒物,膨大数百倍,朝着邪祟的方向狠狠冲撞过去,芝麻从景应愿腕间钻出来,身形如电,一口咬下了数只邪祟的头颅。
景应愿追着谢辞昭轻灵的身影跃下,在半空接着大师姐的刀意再度递加斩出足以开裂洪荒的一刀。
至此,海水分流,露出其底如同邪窟般源源不断爬出邪祟的黑色怪巢。
“芝麻吐掉,”景应愿道,“以后再给你买好吃的。”
“小师妹啊,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溺爱她了,”柳姒衣看了眼如同壁画中所绘的神迹般的巨蟒,啧啧了两声,“太挑食可不好。”
冲天的红焰之下,谢辞昭分神瞥了一眼柳姒衣:“如若哪天她爬到你床上要跟你同床共寝,你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柳姒衣看了眼满口鲜血碎肉,头颅却默默转过来,眼含一片懵懂天真之意的芝麻,瞬间改口:“我开玩笑呢,这孩子是该吃点好的。”
红到发黑的海水分成两道,雪千重待在峭壁上看着海水,时不时言出法随给她们补充些灵力。她如今修为掉至金丹,还需静补,可用起身上铭文却愈发得心应手,也不需再担忧神赐的这些天赋带给她的副作用。
她凝视着海面,思索了几瞬,忽然高声朝着她们喊道:“你们说,这些邪祟为什么源源不断地往这边来啊?”
“是因为恶念吧?”金陵月提枪戳穿了一只邪祟,正有更多的邪祟被她催生的万花扼死,“或者因着上界那些想要下来的邪祟催动?”
一时间,海岸上的邪祟已经被她们清理干净。景应愿与谢辞昭修为最高,站在距离海水最近的地方成为第一道防线,两轮亮如明月的长刀相交,她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朝着潮水涌来的地方踏浪疾行而去!
“应当不关恶念的事情,”晓青溟一甩长鞭,守在岸上,“如若上界真的有能力完全影响到下界的邪祟,千年前的邪祟就不应当被杀光了。我更倾向于它们是有人控制的,还记得那日杀害开平帝的邪祟吗?它与其他邪祟不同,通晓人言。”
景应愿与谢辞昭并行至那处如产卵般密密麻麻涌出邪祟的古怪暗巢处。谢辞昭爱惜她的刀,伸手用灵力将这块巨大的暗巢撬了起来。
她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如海蟑螂般密集的邪祟从巢穴底下冒出来,然而其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在她撬翻这块地方的瞬间,那些涌动着血泡的碎肉水也停止了翻涌。
本该继续源源不断出现的邪祟消失了。
银蓝色的月光洒在谢辞昭与景应愿肩上,海水重新变得洁净,她们蹚水回来,鱼群在她们的腿边游来游去,一切竟然都短暂地回复到了事端未开始前的宁静模样。
魔族与其余修真界人士都分散去了岛上治疗伤者,她们一行人彼此依靠回到了沙滩上,柳姒衣为她们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篝火。水珑裳探手,让那些毒物爬回袖中,紧挨着公孙乐琅坐了下来。
芝麻立刻有样学样。她幻作人形后不敢挤在景应愿与谢辞昭中间,于是挤开了柳姒衣,将自己缩成一团,任由景应愿用净身诀给自己洗脸。
海面之上风雨欲来,水珑裳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原先说好的请你们来玩,却没想到再度相见却是在这种时候。”
她们大多都是活泼的性子,可此时多少有些沉默,公孙乐琅伸手想去拍水珑裳的手背,指尖却被她一把抓在了手里。她瞬间有些脸红,却不敢吱声,指节在她手里扭动了几下,便也不再抵抗。
“方才我们掀开那块礁石,底下没有东西,也没有阵法,”谢辞昭简略道,“或许它们真的是被人为控制的。”
晓青溟蹙眉便道:“有谁那么大的本事,能驱使动这些邪祟?若真有人这样干,岂不是背弃自己人族的身份通敌了?”
“通人性的不止是人,”景应愿道,“还有崇霭身体里逃出去消失的那只邪祟。”
她不曾正面与它交锋过,但听其余人的转述,当时崇霭掳走女儿时的模样几近疯癫,整个人的体型也已经扭曲,称不上是人族了。那只东西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作邪祟,而是真正的,有自我意识的堕仙。
它在人间流连千年,上了崇霭的身,足以看出它需要借助人身的力量行动。它有寄生的弱点,却又拥有强大的力量和灵活的头脑。这只堕仙似乎比其余在人间出现的邪祟高等,说不定有与其余邪祟联系,甚至催生邪祟的本领也未可知。
它如今究竟在何处,又怀揣着怎样的意图?
就在此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李微尘忽然开口了。
她瞳孔中跃动着篝火的光,轻声道:“如若真是它,那么它迟早会找上我。”
谢辞昭看了李微尘一眼,心下了然。如今她们的前尘都已经被改写,只差最后一笔前世着墨过的结局还横在眼前。在李微尘还叫崇离垢的时候,她便被认定为毗伽门的圣女,被献祭出去打开天阶。
李微尘,谢辞昭,景应愿。这三个人的命运就像是一团缠乱了的蚕丝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纠葛在一起难以分开。她们之间哪怕少了某一个,误走了某一步,如今挣破牢笼的情况都不可能重现,于是对彼此之间的情感更多了一份复杂与郑重。
眼见着气氛重新凝滞下去,柳姒衣站起身,抬手挥灭了篝火:“别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再出现什么妖魔鬼怪我也不怕,直接提刀杀了便是了。”
水珑裳跟着站起来,她知晓她们将要赶去不见海,便悄悄松开了公孙乐琅的手。
“想牵就牵,没人管你们的,”金陵月抬眼看着她们俩,眸中似是看透了一切,“我知道你们大比之后便一直在用灵传通信。”
公孙乐琅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她想解释些什么,但这群人都用看透了的眼神盯着她看,就连高冷古板的谢督学都将视线挪了过来。水珑裳觉得好笑,替她解围道:“我们暂且只是朋友。”
“是朋友,手拉着手不放的朋友,”柳姒衣翻个白眼,“上一对这么干的还是我大师姐和小师妹。我就是被你们骗了,真以为是什么纯洁无瑕师姐妹情,哎呀赔得我……怎么不见她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来牵我的手?”
景应愿一脸无奈,谢辞昭冷着脸作势要去牵她,柳姒衣跳进传送阵中一脸惊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拧我手腕的骨头,谢辞昭你这招用过三次不许再用了!”
在海浪的拍击声与笑声中,她们都上了传送阵,对着海岸上重新变成孤身一人的水珑裳挥手告别。她们留下了那些魔军和修真界人士镇守桃花岛,以防邪祟再度在此处出现,而后重新开启传送阵,朝着不见海的方向飞去。
公孙乐琅挥着挥着手,看海风吹起水珑裳的长发和纱衣,忽然有些落寞,将身子缩了回来。
“待到这些破烂事都过去之后,我们再来桃花岛一趟怎么样?”她将两柄小剑插回身后的剑鞘中,闷声道,“水珑裳她一个人在这也怪无聊的。”
“你怎么不说容莺笑独自在不见海无聊,”晓青溟托腮打量公孙乐琅的脸,“承认自己意动了,很难吗?”
公孙乐琅想了想先前在大比时放下的狠话,再想到鼎夏游学时将她们挨个问过一遍结道侣的旧事,心下发寒。她哀嚎一声瘫在传送阵中绝望道:“让我承认可以,你们能不能把我以前干的那些旧事都忘掉啊?”
雪千重道:“什么旧事?”
景应愿看她这样好玩,火上浇油道:“你当时还问过我,我那个仙风道骨的大师姐可否有道侣——”
“啊,这样一说她也问过我。”
“还有我。”
公孙乐琅躺平闭上眼睛装死,直到传送阵在不见海开启的前一刻,她都没有睁开眼睛。
第155章 两个圣女
不见海毗邻第九州边际, 是四海十三州最大也是渔业最发达的岛屿。对比百姓们口中的避世神国桃花岛,不见海显然要更加有市井气,因着海中产一种价值百金的黄金长鱼, 有不少凡人百姓选择远走异乡, 来到不见海碰碰运气。
此处灵气稀薄, 故而能留下的修士寥寥无几, 凡人占绝大多数。
景应愿一行人从传送阵中走出, 本以为会直接来到容莺笑所在的宗门,可抬脚走出来,却是一座专门售卖海鲜鱼类的街市。裹挟着海盐味和鱼腥味的风扑面过来,谢辞昭有些洁癖, 她抬脚跨过了地上几条已经生蛆的鱼尸,提步往前走去。
容莺笑不在这里, 街尾站着两三个身穿深蓝色细布服制的少年。她们无一不是身量高挑, 皮肤白皙,看似单薄的手腕之上都是拉弓拉出来的结实肌肉,背上俱背着一把漂亮的重弓。
见她们几人从隐蔽处过来了,其中一位连忙对着谢辞昭打了个眼色,似乎是示意她们先暂且不动。纵使不明白她们的用意, 可谢辞昭还是不动声色地止住了朋友们继续向前的步伐,站着佯装挑鱼。
虽然邪祟肆虐,但不少百姓还是选择顶着风险捕鱼出早市。不见海并不似金阙那般,有开平帝下令拨款放粮帮扶, 比起被邪祟杀死,这些百姓更怕两手空空回家, 使得家中老小饿死。
正当她们尚在诧异时,便见暴动骤起。
离那几个背弓修士最近的摊主见到她们的身影, 忽地怒喝一声,将手中海鱼往地上狠狠一拍,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睛中尽是仇恨。他不顾手中尽是血腥,上前两步捉住其中一位修士的衣领使劲地晃了几下,似乎还想要动手,被身旁的另一位修士制住了。
“你们还敢来!”在一片异样的目光中,他暴怒道,“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修士!如若不是你们没用,那些邪物怎么会杀死我的孩子?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将邪物招惹来的!”
帮手制住人的修士年纪似乎还小,性子冲动,见他要对自己师姐动手,便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她刻意收敛了力道,但还是将人推倒在了地上,那渔民本来污迹斑斑的衣裳更是沾满了地上的鱼血,就连脸上都蹭到了泥与血,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那背着重弓的师姐拦了一下师妹没拦住,急道:“你……你不该如此,还不去跟这位阿叔道歉。”
蓝衣师妹揣起手,脾气也上来了:“师姐,分明是他想动手打我们!我们本可以不管这些人一走了之的,却仍旧守在此处日夜不分地杀邪祟,何师姐与赵师姐昨日都负了重伤,凭什么这些人可以将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啊!”
她这话一出,原先只是围观的那些百姓便扔下摊子,纷纷围了过来。
性子急的小师妹见势不妙,取下背上的长弓便怒道:“你们又想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她取弓是为了虚张声势,恐吓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可真有人以血肉之躯撞了上来,胸膛直抵着她的箭尖,涕泗横流道:“要杀便杀吧!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师妹一慌张,将弓箭收了起来,立刻便有人上前捉住她的肩膀和手腕想要打她。这些人不是不知晓修士有灵力可用,到如今却是生出了一股同归于尽的架势,谁也别想要谁好过。
百姓的恨意和怒意从邪祟身上转嫁到了修士身上,那几个修士被围了起来,竟然也不敢还手,硬生生地挨了好几下。其中的师姐试图劝和,却有人捡起地上的腐鱼狠狠砸在她肩膀上,将那身深蓝色的短衫洇出一道血淋淋的黑渍。
此时谢辞昭她们方才明白了这几人的用意。如若她们过去了,面对这些百姓的愤怒,她们是该还击还是不该还击?结界能抵挡他们的拳脚,却挡不住凡人的恨意。
景应愿忽然发觉,先前自己听见的所有言语,看见的所有故事都出自修真界的修士。面对灭世之灾,凡人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理解,却无人能告知这些人邪祟究竟是什么,从哪来,会去哪里,邪祟与修士到底有什么关联,而灾难究竟何时才会过去。他们本该是最茫然惶恐的那群人。
这群修士能用灵力庇护百姓的生死,可百姓心上烙下的刻痕又有谁能抹平呢。
然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容莺笑的这几位师姐妹被围攻。正当谢辞昭准备给她们套个结界时,忽听远处一声铮然箭破,一支长箭插在离这些人脚边约莫一寸的地方,所有人愕然抬首,便见那身熟悉的蓝衣越过云层落在地面上,抬手制退了那些愤怒的百姓。
容莺笑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怒意,她将师姐妹们往身后护了护,提弓欲射,此时再无一人敢上前来纠缠。
“在这种时候还要内讧吗?”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看了看百姓,又看了看身后的同门,冷声道,“打啊,打得两败俱伤才好,让修士死光,凡人也死光,邪祟坐收渔翁之利最好了。到时候头七没人给你们烧纸上坟,到了地府更挤,人族都死光了,想排畜生道都得排一千年,这样你们就高兴了。”
她在不见海似乎地位很高,不光是修士,那些凡人见了她,皆是一副想解释些什么,却有口难言的模样。
容莺笑左臂有伤,此时还往外渗着血,一看便是刚从与邪祟拼杀的前线上退下来,还未来得及医治。有百姓看了看她,低声道:“容姑娘,这真的不是老天降下来的惩罚吗?到底是因谁引起的?”
“不是天罚,”她看了看面前的这些人,面露审视,“也不是单单因谁引起。这是整个凡间,所有人族都得共同面对的劫数。这两日我听到的流言不少,你们可知究竟是何处传出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容莺笑揉了揉眉心,道:别再内讧,也别再外出出早市了。如今我们有了增援,会将网来的鱼分发到各家各户去,这段时间大家便都闭门不要外出,待事态平息再出来吧。”
一听有了增援,粮食问题也能解决,他们脸上又显出几分振奋,皆是收摊回家去了。容莺笑甩着受伤的胳膊往她们这边走过来,视线在景应愿脸上停滞了一瞬,又看了眼谢辞昭,叹息一声笑了,将胳膊搭在了雪千重身上。
雪千重配合地凑过去,容莺笑先前为了帮她找药出过很多次海潜水,而今再见,皆有些许大圆满后的唏嘘。
“近日过得怎样?”景应愿伸手帮她疗愈了左边的胳膊,“你精气神不如从前了。”
容莺笑揉着被治愈了的那边手臂,她甩了甩手,嗬了一声:“不愧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复得真快……此处的宗门只有我们流星白羽门一家,修士不多,事情繁杂,这两日邪祟爆发,我们打也打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还损了几个同门的师姐妹。”
柳姒衣凑过去:“如今增援到了,你们也该轻松些了。”
“哪能啊,”容莺笑轻轻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她们之中的某个人,“这次找你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记得你们之中有个叫崇离垢的,模样跟这副神女画像一模一样……近日岛上掀起一股信奉什么神教的风气,说是能解救众生,我觉得事有蹊跷。”
李微尘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容莺笑那双含笑却暗含审视的眼睛:“如今我叫李微尘。”
容莺笑耸耸肩:“好,李微尘。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不愿贸然插手别人的私事与因果,总有种怪怪的窥探感。正好你来了,便也好将这件事在不见海找到结果,最好画上句号。”
李微尘点了点头:“承你吉言。”
容莺笑走进她们之中,她身后几个门生诧异道:“容师姐,你不回宗门了吗?”
“有朋自远方来,我不得好好招待?你们先回去吧,”她挥挥手,转而望向景应愿与谢辞昭,“哎,我是真想知道你们在魔域的见闻,不如边走边说与我听听看?”
*
现今是白日,邪祟出没得少些,街道虽然空旷,但也有零星的百姓顶着风险在外以物易物,摆些蔬果鱼类的小摊子。
她们一行人饶了几个圈子,最终来到了某条僻静的街道。
沿着街道走过,景应愿果然看见这些百姓们的摊子旁多半都压着一张小小的圣女像,似乎是专门压来求平安的。李微尘随手换了张面容,她总觉得某张摊位前的人正在若有若无地看着自己,于是便走了过去。
那张小摊子旁果然也压着同样的画像。
摆摊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见李微尘过来了,她满面讨好的笑容,将摊子前的几条小银鱼往前推了推:“姑娘,有陈米吗?我这摊子上的所有东西可以用来换一小袋米。”
李微尘摇头,蹲下身看着那张小像:“这画像卖吗?”
“这可不能卖,”老妪做了个奇怪的对天祈祷的手势,微笑道,“圣女会庇佑我们度过这次劫数,助我们天人合一,得道升仙的。”
景应愿走过去,她瞥了一眼这位脸上带着既狂热又谄媚笑容的老人,问道:“此话当真?若你说的是真的,圣女会如何庇佑我们?”
她话音刚落,谢辞昭便眼皮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提刀冲上前来。在极致的危机感下,她放松精神,彻底让自己幻化成了龙身!
与此同时,原本蹲在摊前的老妪面色急剧变化,那张苍老的面皮在她脸上仿佛被烫伤撒盐的蠕虫般卷曲蠕动,竟在瞬间变幻成了千百个人的模样。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最终却定格在了一张模糊看不清五官,分辨不出性别,整张脸仿佛被烧伤至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祂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没有嘴唇的血色大口咧到耳根,对着景应愿与李微尘嘻嘻笑了一声。
“如何庇佑?”圣子站起身,祂的身形如同面条般极速抻长涨大,直至涨得好似海中漂浮数日的浮尸,“圣女的职责,当然是为了天下去死啊。”
景应愿眸光闪动:“当心,这是祂的本体!”
银蓝色的魔龙掀起羽翼,原先还在街道上摆摊的凡人们纷纷惊恐逃窜。火舌从魔龙的喉中喷出,圣子抖了抖被烧毁的惨白色皮肤,对着谢辞昭咧开嘴笑了笑。景应愿心道不妙,今日在场的大能只有她与大师姐二人,于是连忙怒喝道:“找地方自保,灵传联络师尊她们!”
圣子踏出一步,祂身形虽然浮肿笨重,可动作却很轻灵。祂似乎不怕疼痛,任由灵力在祂身上炸开,露出大大小小的血色破洞,却仍然没有停滞朝她们走过来的脚步。
“圣女……我被愚弄了,”祂伸手向景应愿与李微尘的方向,“原来,有两个圣女啊。”
第156章 刀斩圣子
在她们动起来的那一瞬间, 云下海潮倒卷,山崩石摧!
掺杂腥味的海风将景应愿吹得异常清醒,她反手拔出身后楚狂, 血色冷光映亮她那双看似满含春水的眸子, 掀起眸下本属于她的机关算计与骇浪惊涛。她握刀踏风而去, 灵力在她脚下漾起浅淡的波纹, 就在她近身的那瞬间, 刀身未至,刀光先降!
汇集如雷的刀光与灵力正中圣子瘢痕累累却出奇光滑的头顶,祂仅仅是摇晃了一下身躯,便重新站直了。祂分明没有眼睛, 可景应愿却从他空空如也的上半张脸上看见了阴毒的笑意。
祂的修为已经触摸到了大乘期的边缘,李微尘站在街道上抬头遥遥与祂对望, 渺小得像是巨人脚下的砂石。
光是凝视, 她便有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仅仅是眨眼间的神志模糊,她便觉自己脖颈一紧,整个人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着脖子举到了半空——
“微尘!”
谢辞昭手中长刀显现,巨大的灵力波动扭曲了周围的海风, 将一旁的雪千重她们掀飞出去数百米,只留下风暴眼中的三人与圣子对峙。海上万千云霞被她随手召来凝作刀刃,自千米高空往下,冲着圣子的命门直射而去!
就在这一刻, 圣子再度做了一遍毗伽门那个古怪的手势,一手拈莲花状指天, 一手贴于掌下指地。只听一声黏腻的闷响,祂的足下忽然显现出了一座极其怪异血腥的血色莲坛。
无数鲜血淋漓的人手开合作肉莲花状, 除却人手,还有数颗大睁着眼睛的婴儿或少年头颅。他们无一不是面带微笑,容貌安详,只是眼眶与唇舌都被剜去,显得格外空洞血腥,饶是长生数百年见惯生死的谢辞昭见了这座血莲坛都有些想作呕。
此时此刻,这些组成莲坛的数千只人头人手忽然齐齐张开嘴,用空灵的歌声吟唱起来。
景应愿发觉自己的灵力正在被这些蠕动的人头吸收走,整个人的动作都迟滞了下去,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刀身亦开始偏移。她看着微笑的圣子,祂的血口仿佛漩涡,将她扯入口中,这一幕令她感到万分熟悉,可却偏偏忘记了究竟是何时见过——
方才还大亮的天光也骤然黯淡下去,于瞬间变得仿若极深极黑的夜晚。浪潮翻涌,她看着李微尘的面色在吟唱之下变得苍白,刀尖一点雪色释出,从袖中游走的芝麻黑鳞覆雪,宛若真正的游龙般狠狠噬向祂脚踩的巨大莲坛!
“眼不生目,口无唇舌,茫茫然遨游于四海……”
那些古怪的歌声愈发大了,谢辞昭眼前骤然变得晦暗,她眨了眨眼,再度看见的却是无数个小师妹的头颅。
那些头颅围绕着她,眼神哀怨,惨白的脸像是刚从水中捞起来,一声声掺杂着恨意,好似杜鹃啼血。谢辞昭知晓这是幻境,刀锋依旧斩落,却听有人附在她耳边怨恨道:“大师姐,就连你也不肯救我么?”
“你本有救我的机会,不让我受剔骨之苦……你本该救我,可是你却无能无用,谢辞昭,是你害了我!”
刹那间,无数头颅绕着她飞速旋转起来。谢辞昭看见雪下取剑的她,看见与旁人并肩远去的她,看见笑意盈盈的她与满腔恨意的她——这一切宛若一座巨大的阵法,将谢辞昭包裹在内,她的心极冷极硬,却仍不可抑制地产生了痛楚,在刀光斩落的那瞬间吐出了一口血。
古怪的头颅一涌而上,天真欢笑着去接她口中溢出的鲜血。
这便是大乘期的大能么?谢辞昭沉心凝念,试图破除这层萦绕着她的阵法,周遭没有风声也没有灵力的波动,只有生着景应愿容貌的头颅一上一下地漂浮。
“我不记得你了,大师姐,”它们齐齐张开嘴大笑,“或者说,我从来不曾记得过你。丢了一魂一魄的我还是我吗?你不惜堕入酆都受万年苦刑后找回来的我真的是我吗?”
“真的是我吗?”
谢辞昭提刀斩碎它们,可随即便有更多的涌上来,用或怨毒或深情的眼神注视着她。谢辞昭闭眼不看,它们似乎是被她的态度惹怒了,忽然尖啸一声,变作如莲花坛下那些人头一样的空眼无舌,浊黑的血掉在她的身上,变成小小的水洼。
那些浊血沾染在谢辞昭的手臂上,可她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天,却只见一片幽深的晦暗。谢辞昭握紧长刀,无视了头颅们的咆哮,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一刀剖下,她骤然清醒了过来。
时间只过去了一瞬,她看见邪祟缓缓收紧的手掌与小师妹旋身砍下的凛冽刀光,一切都在这瞬间被拉得极慢。谢辞昭站在原地,在吟唱声中,她找到了破局之道,抬手用刀刃划破了掌心。
一念一死,一念一生。
涌动的风雷骤然停滞,圣子足下的血莲坛亦停止了吟唱,齐齐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谢辞昭的脸。
春秋两仪刀光芒大盛,劈开了被血光蒙蔽的青天!
被圣子攥在手心的李微尘察觉到了外界的异动。她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圣子大如山丘的手包裹住她,她高高举起自己未来得及出手的长剑,将其扎入了自己的脖颈。
圣子哀嚎一声,松开了手。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光秃秃的手指上生出黑色的小花,蔓延作芬芳四溢的花林,林间悬挂着无数森森白骨,“身负愿力之人与身怀仙骨之人……天阶……”
祂狠狠跺脚,脚下的血莲坛被踩得细碎,变成如开闸洪水般的血泥大河,冲着三人奔涌而来。血肉被踩碎的声音混合着惨叫与咯咯欢笑灌入她们耳中,芝麻嗅到血腥气,哇地呕吐了出来,这气味像是千年不死亦不活的人尸,她变回小蛇,恹恹缠绕回了景应愿的腕间。
而景应愿自方才开始便觉自己置身一座空空如也的小室。
她能感知到芝麻滑腻腻地绕过来,能听见能嗅见,却唯独看不见。是因为缺失一魂一魄的缘故,方才会在境界更高的圣子面前失去视觉吗?
景应愿摸索着站起身,满眼都是空茫的白色,像雪又像天。
她走了两步,忽然脊背一痛。
回忆铺天盖地袭来,将她重新盖住了。她能感觉到有许多人正拉着她的手,背后亦有无数双小手推着她,一拉一推,有的想她永远停留在此处,有的想催促她快些往前走,她不知该听谁的好,于是顺应本能继续往前走去。
四周全都是手,都是冰冷的小手,有更多手附在她的脊背上抠挖,像是想要抠破她的血肉,将白骨珍惜地握住。
景应愿越走背上越重,她走了很久,像是走到了万物的尽头,忽然撞上了一具软且冷的身体。
她抬起眼睛,面前依旧空无一物,可她知道自己面前站着人,正散发着她极其熟悉的香气。
“你会死的。”
景应愿停下脚步,听着面前的人用自己最熟悉的声音冷冰冰道:“即使不被剖骨而死,你往前走,前路通往天阶,依旧是死路。”
冷如冰霜的手贴上景应愿的脸颊,她听见面前的自己轻声道:“这些手都是我的,同时也是你的。她们在所谓正确的道路上死了千千万万次,稍有不慎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累了,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也累了。景应愿,你依旧要往前走吗?”
景应愿看着这片纯白,沉默不语。
“这是属于我们的命运,在天道之上静静等待降临的命运。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是赢,是输,我们终将殊途同归,走向同一个结局。”
景应愿忽然道:“我想知道,先前我走到最远的地方是何处。”
拦在面前的自己似乎有一瞬的诧异,却还是解答了自己的问题:“走到天阶开启之后。你仙骨犹在,却被献祭,骨血哺养了四海十三州的大地,魂魄不灭不死,看着堕仙杀死了你的家人爱人朋友,你消亡在风也湮灭的万万年后。”
景应愿垂眼盯着白茫茫的天地想了想,继续向前走去。
那道身影有些着急了:“既然知晓结局,为何还要走?”
“既然前后都是死路,我宁愿往前走,”景应愿道,“圣子,你骗了我,你不是我。若你真是我,便应当如我熟悉你般最熟悉我。世间千万个死去的景应愿见了我,只会用将冷的尸身拼合成马,堆叠成桥,躺在地上变成新开辟的路。我会策马前行,会越过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会走食人的路,只要她是景应愿,只要我是景应愿,我们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眼前的白色猝然消散。
她发觉楚狂正深深插在地上,而自己半跪在地上,右手拄刀,背上一阵撕裂般地疼痛。鲜血在她身边积作湖泊,景应愿艰难地抬首望去,只见李微尘喉间插着她的剑,生死未卜,谢辞昭正提刀斩下圣子的头颅。
见景应愿醒了,圣子嘲讽地笑了两声。笑声之下,她脊背上的血肉层层开裂,深可见骨。
“晚了,景应愿,你还是晚了一步,”祂掐住李微尘的脖颈,头颅被砍得偏离向一边,露出内里的空洞,祂歪着头看向景应愿,温柔道,“我,要取你的仙骨。”
仙骨,又是仙骨。这两个字跟她绑在一起,仿佛连体婴儿不分你我。她在这些东西眼中还算是人吗,还是一煲鲜美的骨汤,谁来抢夺便能给谁咀嚼食用?
景应愿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与异样。
她看着被斩断一半头颅却仍然不死的圣子,停滞片刻,忽然笑了一声,道:“难怪如此,原来是这样——”
说罢,景应愿的手指深入背后滚烫粘连的血肉之中,她无视可怕的触感与灼热温度,握紧了那根人人趋之若鹜的骨头,睁着眼睛往外一扯!
血如珠帘迸裂满地。
仙骨为柄,血肉为刃。她没有丝毫犹豫,手持着暗红闪亮如楚狂的骨刀踏云而上,接着谢辞昭砍出的那道深深豁口高高举起刀刃,彻底斩下了圣子的头颅!
真实的痛觉扑面而来。景应愿的眼眸中倒映出圣子飞在半空,从不可置信到惶恐骇然的脸。
祂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可她知晓祂终于害怕了。恐惧的气味是冰冷酸腐的,她直视着圣子,轻声道:“玩够了吗?”
幻境迸裂,圣子硕大的头颅掉在地上闷响一声,留下一地腥臭的腐血。
景应愿垂眸再看,手中并不是什么仙骨幻化成的长刀,而是陪伴她已久的楚狂。背上虽然有伤,可骨头却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体内。方才见到的生死不知的李微尘正坐在地上喘气,她四肢受了很重的伤,喉间并未见到伤痕——
而大师姐正缓缓收刀,朝这边走来,向自己伸出了手。
“还好吗?”她道,“祂在血莲花出现时便设了用于迷惑的幻境功法。毗伽门这门功法很厉害,可暂时将祂与我们通感,若不下定决心在幻境中伤己,便难以脱身。”
谢辞昭看了看景应愿手中带血的长刀,又看了看她背上洇血的伤痕:“你方才干什么了?”
景应愿摇头,借着大师姐的手站了起来。她们都受了重伤,还好修为并未倒退,二人各走一边,将李微尘扶了起来,往公孙乐琅她们的方向走去。
“剖了个骨头,”景应愿回眸看了一眼圣子逐渐消散的本体身躯,这里很快会只剩下一滩恶臭的污水,“祂不是想要吗,送祂了。”
大乘期大能身死,天际降下一道如山峦般巨硕的闪电,如同警示般劈在景应愿与谢辞昭身后。景应愿再度感知到了透过雷光凝视自己的眼睛,但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拖着身躯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往前走。
风雷交动中,她道:“大师姐,这是我们杀的第一个大能。”
谢辞昭嗯了一声,静静等待着景应愿接下来的话。
“如若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天神呢?”
“只要你拔刀,我会永远与你并肩站在一起,”谢辞昭认真道,“生死都走过了,还会怕鬼神吗?”
她们从二人肩上接过重伤的李微尘,柳姒衣刚想掏丹药出来给大师姐和小师妹,便见小师妹忽然旁若无人地抱住了大师姐。
谢辞昭身上都是血渍,她埋头在她温热的颈间,偏头飞快地亲了一下那张曾冷若冰霜的脸。
“师姐,我们在凡间结契吧,”景应愿抱紧谢辞昭的腰肢,轻声道,“不要等飞升了,好不好?”
第157章 我不怪你
谢辞昭愣了愣, 还没等她心神反应过来,头上的龙角便已经扑地一声冒了出来,在天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色泽。她险些失态, 连忙收回了蠢蠢欲动想跟着圈住小师妹的龙尾, 也不敢看景应愿, 只抬眸望了望漫天轰烈的雷光, 小声道:“嗯。”
结契啊……那要赶紧准备起来了。
她不曾了解过这些, 但朦胧知晓大典是要办的,喜服是要穿的,还有交杯酒也是要喝的。大典在何处办好,刀峰装得下宴请来的宾客吗?喜服如今去置办还能否找到好料子, 还有交杯酒——
师尊早些年前便将陈年酒喝得七七八八了,还来得及酿新酒吗?
谢辞昭有些愧疚, 总觉得这些事情应当早些筹备起来的。纷杂的念头一时间塞满了她的胸腔, 不知该从哪件开始办起,总怕不圆满不合意。景应愿感知着她骤然乱起来的心跳,知晓大师姐定然又在想些别的,便有些无奈地放开了她。
“无需忧心,”她牵起谢辞昭的手晃了晃, “只要我们二人在一块就够了,结契大典只是走个虚礼。”
柳姒衣举着手中的丹药看着她们,收也不是给也不是,她用苦大仇深的目光将她们剜了两眼, 选择将丹药塞进了刚刚苏醒的李微尘嘴里:“微尘你吃!吃多点好得快!”
李微尘被迫又咽下去十来颗健体丸,她伤势好转了些, 能够自行走动了。于是被金陵月搀扶着站起身,走了两步, 忽然望向不远处海面上不住翻涌的黑色浪潮。
身后圣子的本体尸身已经在天地间消解湮灭,只剩未尽的天雷依旧在半空盘旋。景应愿与谢辞昭走上前来,她们看着海中涌动起来的怪异肢体,与朋友们互相对了对眼神,神色重新变得凝重了起来。
“和桃花岛一样的情况,”晓青溟喃喃道,“只是桃花岛的邪祟海潮在夜里爆发,而如今是白日……情况变了。”
柳姒衣接上话头:“事情变化总是有原因的,兴许真是有东西在背后操纵。那血糊糊长条的东西一死,邪祟便有了变动,二者或许有关联。”
景应愿她们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她们重新塞过来的补灵丹吃了些许。月小澈炼的丹药效果卓然,方才还历经过一场血战的她们很快恢复了大半力气,刚收回去的刀剑又重新出鞘。
谢辞昭感应到灵纸颤动,拿出来回应了几笔,便重新将灵纸塞入袖中,与神色不虞的容莺笑一同往海潮拍来的地方飞身而去。
*
与此同时,第七州,蓬莱学宫。
魔主扫了眼灵传上的内容,将纸收了回去,周身的魔焰微微收敛了起来。她制住沈菡之提刀往外走的动作,冲她摇摇头:“辞昭方才传信与我,圣子已经陨落了。”
沈菡之一愣,她抬起眼睛,回荡在整个四海十三州的滚滚惊雷让她收回了脚步,重新坐回了椅上,神色却依旧有些隐隐的不安。如今整个修真界能用上的力量都被派去了各个州落,与谛颐带来的魔族一同抵御邪祟,才刚刚三日,便死伤不知几何。
而这仅仅是地上的灾难,真正可怖的,还在穹顶之上虎视眈眈。
她揉着眉心,不知何时已经学来了宫主的习惯,却感知到有人走至她面前,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的脸。
沈菡之睁开眼,看见谛颐那双如同熔金般的眼睛凑近,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谛颐因着她是谢辞昭与景应愿的师尊,相当于半个人间的娘亲,语气稍微放缓了些,可在旁人听来依旧不容置疑:“我要见明鸢,当年从魔域出走的那只赤乌还在她随身的芥子境里。”
此时殿内四下无人,可调遣的修士都已经离开学宫,只剩后方丹宗与沈菡之谛颐留在此处镇守。沈菡之顿觉头大:“宫主忘了许多事情,状态不稳,现在根本无法沟通,你与她说,她也是不记得。”
谛颐看她一眼:“我本也是不想管这件事的。但昔年赤乌被你们人族讨伐,是明鸢保了她一命。”
沈菡之被她这句话背后潜藏的深意镇住了,她似乎看到了希望,不再多说,抬手将那枚小小的棋子翻在手心。
谛颐将神识投入棋子之内。在她进入这枚芥子境的瞬间,便感知到有人正以不善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来路。
她知晓这里面除却明鸢还有旁人,不过谛颐向来懒得管那么多,提步便往溪水旁的花树下走去。在青草的尽头,摆放着一张小石桌,三张小石凳,而一位黑发黑眸的女修正诧异地往自己这边看来,柔和的眼梢带着困惑。
她身旁的女修眼上蒙着红纱,见她来了,便蹭地站了起来,挡在明鸢身前。
明鸢不明所以,拨开故苔,朝着谛颐笑了一下:“这位仙尊好面生,是学宫新聘来的仙师吗?”
谛颐垂眸看着她,眼中似有困惑,似有怜悯,最后这些情绪统统在双眸半阖的同时化作一声微妙的叹息。
“你如今有两个抉择,我问完便走,绝不耽搁,”谛颐一字一顿道,“一,继续忘却一切,耽于心魔。二,与我的魔血通感一刻,换一刻清醒,但魔血有副作用,你会以更快的速度滑落向深渊。你选哪个?”
故苔抬手便攻了上来,谛颐弯腰躲过,唇角噙着冷笑:“不曾见过炼狱的人尚能心安理得地活在世间,替所有人承受劫难的人却因蒙受心魔蚀扰而日渐堕落,这便是你们人族么?”
故苔怔在原地。
世间卜算天机者,往往能很好地规避开心魔的萌生。她从未见过修炼此道者有人生过心魔,哪怕修为再差也不至如此。明鸢是她们三人中最得师尊喜爱的,师尊常说谢灵师锋芒太盛,而故苔过于天真,而明鸢沉静如水,心思剔透,定能有大成就。
明鸢……师姐……怎会如此呢?
明鸢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站起身,往谛颐的方向走来。她仔细打量着谛颐那双眼睛,像是短暂想起来了一瞬什么:“我见过你。”
谛颐蹙起眉,用难以理解的目光审视她。
“我的确见过你,在一副画像上,”明鸢轻声道,“是一个外族人随身带着的画像……她给我们很多人都看过,画得很好。”
谛颐像是明白了什么,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眸。
她继续道:“那么,你的选择呢?”
故苔站在明鸢身旁,紧紧粘着师姐,像是怕她再度消失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她近乎乞求地看着明鸢,既不想看着师姐继续受心魔侵扰,亦不愿接受师姐昙花一现的清醒,前路后路都已被堵死,故苔绝望地发现,她还是不够了解二师姐。
如若大师姐没有飞升,依旧在此处,是否情况会比现在更好?
明鸢想了想,她思考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只是短暂垂下脸颊的那一瞬过后,她便做好了抉择:“如若是真的,那么比起昏沉地过日子,我更愿意清醒,更想知道知道事情的全貌。”
谛颐划破手腕,将魔血滴在明鸢手腕相同的位置。
隔着肌肤,她们暗青色的血液脉络被瞬间点亮,呈现如萤光般柔和的银蓝色。
谛颐看着神色不断变幻,似乎正挣扎着从体内某个深远角落苏醒过来的明鸢,提示道:“你只有一刻。”
二师姐的记忆要回来了。
故苔忽然从心底产生一股强烈的愧意与惧意。自己走了那么多年,将师姐独自丢在学宫这样久,她会恨自己吗?醒来的那一瞬看到自己,她会怨憎吗?
想到这里,故苔退开几步,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离开这座芥子境,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手腕被另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了。
风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风,人亦不如依旧。
谛颐抱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她第一次看见眼蒙红纱的那人的眼眸,是一种古怪灰败的浅白色,绝对称不上漂亮,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而抓住她手腕的明鸢将那团纱攥在手心,笑容恬淡,眼角却落下泪来,像是获得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凝视着故苔的脸,轻声道:“小师妹,你终于回家啦。”
*
三人在石桌旁坐下,明鸢再度抬眸,神色已然镇静下来。此时此刻,她不是明鸢,而是蓬莱学宫的宫主。
她转向谛颐的方向,看着那张与谢辞昭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不再多问其它,而是快速道:“那支彤管笔给应愿了吗?”
谛颐不知晓她们之间的故事,便道:“我会替你问沈菡之。如若没给,会转达她你的意思。”
“如今我要说的一切都是谢师姐当初飞升前的推论,以及我亲眼看见的东西,”明鸢道,“当年为了关上天阶,我舍去了我卜算的能力,早在千年之前我便已称不上足以继承天机宗的门生。
“自天而下的东西名为堕仙,谢师姐飞升之时天阶大开,我们前夜卜出的结果不对,于是在场只有我与她二人。待她上至一半时,异象陡生,无数堕仙下界,师姐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上去,隐没在云层中,从此不知生死。而人间也彻底开始了埋伏千年的劫数。我受重伤,舍去半条命,以手中一支师姐留下的彤管笔封上天阶,可下来的那些堕仙却分裂成无数,重创了修真界。”
明鸢顿了顿,继续道:“在封上天阶时,我曾感知到有人自天上看过我一眼。”
谛颐掀起眼皮撩了眼青天,静静听明鸢接下来说的后事。
“飞升前夜,我与师姐对坐手谈。她曾说过一段很奇怪的话,大意是如若感知到持续地被凝视,那么便隐姓埋名,舍弃身份,避出原先待着的地方,去其它地方闭关,直至痕迹被洗淡为止。但只要一回去,以原先的身份与认识自己的故人相见,且干涉外事定然会再度被盯上,从此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甩脱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再度回来呢?”
“我与世间的联系,一切鲜活的记忆,也只剩蓬莱学宫而已了,”明鸢道,“我拖了很久,即便离开学宫,也总是离得不远,只是隐匿了身形看着。可故去的人不能白白陨落,所以我回来了,中途还捡回来一个孩子。”
谛颐挑眉看她,明鸢冷静道:“说到这里,想必你也猜到了,那孩子叫做谢辞昭。
“谢师姐曾说过,我会捡到一个女婴,她会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更多的线索我已梳理不清,也做不到对抗天道卜算,但这个婴孩就是谢辞昭,她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命数,不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
“好巧,我也卜过一卦,”谛颐面色不改,“魔龙一脉向来单传,这支古老的魔族血脉还会延续上千千万年,不会断在我手上,也绝不会断在我的幼崽手上。”
“那如若要对抗的是整个上界呢?”
“无所谓,”谛颐依旧神色从容镇定,“我不怕这些,有我在,我的幼崽们也无需惧怕。”
明鸢站起身,像是要交代关于此事的最后一句遗言:“养精蓄锐,接下来还有得打。我有过猜测,堕仙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它们是有数量的。凡事必有生门,哪怕是天神也无法赐予人界必死的残局。”
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的芥子境,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谛颐,忽然对着她行了一礼。
“当年赤乌的事情,是人族有错,”明鸢道躬身歉礼道,“你能来此处,便已经跨越万年的旧恨,胜了人族。”
谛颐接过她手中的芥子境,赤乌就在里面。她已经得到了明鸢能提供的所有线索,于是对着明鸢还了一礼。
时间一刻不停地流过去,她扫了眼这只芥子境的出口,还是提醒道:“你要出去与她们告别么?或许下次再见,你便是真的没有过去之人,彻底丢失所有的回忆了。”
“不必,”明鸢看了一眼身边的故苔,容色恬静,“我师妹在此,我与她道别即可。”
谛颐没有再说什么,她不想耽误明鸢最后清醒的时刻,做干扰她们的罪人,于是低声道了一句保重,便抽出神识,离开了这座芥子境。
境内只剩下明鸢与故苔二人。
她们相对而立,站在无比熟悉的花树与石桌旁,随着明鸢意识的不稳,这里的一切景色也开始如同水波般颤动起来,在明鸢记忆漾开的同时化作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故苔不敢看她,却又不忍不看她,一时间竟然哽咽出声:“师姐,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听你的话……”
那只抚上她脸颊的手依旧如记忆中温热,故苔的双眼早已流不出泪水,可明鸢却一遍一遍在她眼角固执地擦着,似乎这样便能替师妹纾解千年来的茫然与苦痛。
“我不怪你,”明鸢叹了口气,“不修炼只能延缓天阶开启的速度,并不能将劫数彻底隔绝。小苔,你比我果敢,本该过上更恣意潇洒的人生。我失去卜算之力,早已不是天机宗之人,过了这片刻,或许我会忘却前尘,不再是你的师姐。你也可以放下身上的枷锁,待劫数散尽,便像少时所说那样,去天地闯荡,做真正的侠客……”
故苔抱住明鸢,眼中没有泪水,紧贴在明鸢身上的那块布料却洇出血色。她惨然道:“大师姐不在了,如今连二师姐也不要我了么!”
明鸢怔住了。她叹了口气,回抱住故苔。像是千余年前小师妹受了责罚,跑来自己房门前叩门,边哭边抱着自己控诉时的那一幕一样。
谢灵师端着一盘子豆沙馅饼笑着去揪小师妹的头发,同时悄悄将明鸢喜欢的红豆馅塞进她嘴里,绿豆馅拿来引诱故苔跳着去抓。明鸢还记得那年她们都很年少,玉自怜刚拜入门,沈菡之天赋显现,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总往月小澈那头钻。而世家出身的李寺青笑得端庄,会与灼璎一起约着去物外小城买剑穗和丹鼎。
还会有再相见的那一日么?
明鸢的记忆定格在那只如玉般的手,如星般散落的棋子上。她恍然抬头,看见谢灵师正哼着古曲从廊下绕过来,谢灵师笑眯眯负着手不让她看,可时隔千年,明鸢此时已经知道了,师姐手中是那支隔绝她们死生的彤管笔。
时间到了。
她抱着故苔的手松了松,身形一软,在故苔空洞的目光下缓缓倒了下去——
“小师妹……保重。”
第158章 无法回头
谛颐跨出芥子境的瞬间, 便抬手释出了明鸢随身带着的那只芥子境。
沈菡之见她神色沉重,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要跟着将神识投入宫主所在的境内, 却被谛颐伸出手拦住了。
“明鸢无意出来见你们, ”谛颐看着眼前乍现的光芒, 侧首瞟了眼沈菡之, 认真道, “还有些时间,就让她与她的师妹道别吧。”
明鸢芥子境中被禁锢着的生灵统统掉了出来,随着最后一声锁链的脆响,谛颐提步朝着茫然坐在大殿中央的赤乌走了过去。她手脚上都缠着沉重的镣铐, 此时手中还抓着一块打磨到一半的红色晶石,似乎一时半会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
感知到熟悉的魔力波动, 赤乌抬首, 望向居高临下朝自己这里走来的谛颐。
她还是千年前的那副模样,一点也没变。魔域没有魔会有比她更凛冽庄严的金眸,也不会有魔拥有她那样漆黑如晚空的长发。赤乌看着谛颐,手脚并用地爬了两下,想要逃跑, 却发现这姿势不太美观,于是又讪讪地停住了。
谛颐蹲下身,与她平视,脸上无喜无悲。赤乌与她对视时几乎能从她眼中看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也不知道她那只幼崽有没有把话带到, 有没有把自己偷来的鳞片还给她。
赤乌思来想去,最终痛定思痛下了决断。她仰起头, 将半边脸往谛颐那边凑了凑,讪笑道:“呃……那个, 不然你打轻点?”
谛颐看着她冷笑一声,抬起了手。赤乌在她还不是魔主时便遭过她好多次美名曰切磋的黑手,知道她狠起来下手六亲不认的样子,于是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的那一拳并没有到来。赤乌已经做好了谛颐化作魔龙本体来痛殴自己的心理准备,她闭着眼等了几瞬,没等到谛颐的拳脚,却觉有一只微冷的手捏着帕子凑过来,替自己用力擦了擦脸上的尘土。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谛颐看着她沾满黑尘的脸,手上力度加重,“不像你的作风啊。”
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响,禁锢她千年的锁链被轰然捏碎!
赤乌茫茫然站起身,下意识跟着谛颐走。她走了两步,对方迈开的步伐却又停住了。
谛颐抱着手臂转回身,冷眼看她:“我听说你把我的画像到处给人看?”
“误会,都是误会,”赤乌冷汗快要流下来,“这不是我思乡情切……不对啊谛颐,你当年不是说与人族老死不相往来吗,怎么连你也过来了!”
谛颐没有理会她,转向沈菡之:“你将彤管笔给应愿了吗?”
沈菡之点头,接着便见谛颐敲了敲半空盈盈浮现的四海十三州地图,语气轻快:“明鸢说,天上的那些堕仙一定是有数量的,不至于无穷无尽。天道不会赐人间必死局,待到将人间现有的这些解决后,就该解决天阶上的东西了。”
殿外的惊雷仍在震响,她们都感知到了脚下土壤中欲待喷薄而出的汹涌恶念。
“有大事要发生了,”谛颐轻声道:“就在当下。”
殿内那几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船女与稻草人听见雷声,都有些怔然。其中有只残破且苍老的剑一直静静躺在大殿上,直至此时,它方才颤动了几下,飞射至沈菡之眼前,诘问道:“我在天地间感知不到那个人的气息了,那个人去了何处?”
沈菡之伸手攥住了它,问道:“你所说的那个人是何人?”
“是个年轻的剑修,”老剑灵回忆道,“他说他姓崇,自崇山峻岭之外而来,身上佩过一柄鬼气森森的青龙剑。他曾允诺过,再见我时,会带我出去,会修复好我身上的旧伤。”
“这人死了,”沈菡之放下剑灵,将视线投向殿外蒙着雨雾的青山,“死得渣都不剩,你也被他骗了。”
老剑灵愣了许久,最终讷讷道:“他死了,那个满身杀意的孩子是个刀修,着重剑而非心的孩子折了所有的剑林……我出来了,可却弄不懂了。道友,我在境中给人指了数百年的路,可如今我却看不清己身方向——你来为我指路吧,敢问如今我这身残魂又能寄宿何处呢?”
沈菡之垂眸望向云霭之后的巨湖,捏了道手诀:“在山的另一侧,有片深不见底的湖水,每届入门的学生都会去那处挑选本命刀剑。若她们喜欢你,会奋不顾身投入水之中,向你伸出相伴一生的手。”
“……湖水么,”剑灵轻声笑了笑,“也罢!我在山里被风沙迷了许久眼睛,也该去水中洗去旧尘了!”
说罢,它飞出宫殿,自数百米高的悬崖上纵身一跃,往传说中的巨湖中投身而去。
沈菡之袖中灵光一闪,她将灵传抽出来,却见一行小字浮现在她们眼前。
“战事告急,杜鹃剑庄王观极断一手,还请各位大能出手救治——杜鹃剑庄,洛霓妃。”
沈菡之与谛颐对视一眼,殿外依旧惊雷滚滚,贯穿四海十三州的生脉在这一刻齐齐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三息之后,声音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蓬莱学宫外结界破裂的声音。她们抬眸望去,那是一只壮硕如山的邪祟,正徐徐站起身,结界碎片在它手中飘扬。
*
与此同时,第十一州,某处屋宅。
司羡檀趴在桌上,状似小憩,可一根根变得雪白的长发与紧攥的左手都昭示着她并未真正入睡。屋外光阴正好,今年暑热,花开得早,白色的花瓣一片片飘进窗棂内,与她已白了半边的长发混杂在了一块。
她的手臂被长袖牢牢遮住,遮去了布料下逐渐生长的黑色鸦羽。司羡檀在桌上趴了一会,很快又直起身,望向窗外司照檀蹲在林间的身影。
司羡檀看了一会,忽然听见体内的那只堕仙冷声道:“圣子陨落了。”
她忍受着堕仙带给自己的畸变,讽刺道:“手伸得真够长。你的线还牵去过毗伽门?”
堕仙没有理会她。司羡檀看着窗外,方才还晴好的天气瞬间被雷云覆盖,她勾勾手指,司照檀往屋宅的方向走回来。震撼如山的巨雷砸在四海十三州的土地上,司羡檀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凝视着自己逐渐变得苍白透明,失去血色的手:“你做了什么?”
“你不觉得很累么?”堕仙道,“我看见你操纵了许多人,将势力打进了周边几个州落,让这些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死士为你做事,趁着战乱建立属于你的威信……可是你本不该这样,只要你与我彻底地融汇在一起,整个天下都应当是你的。”
“你是说那些邪祟么?”
司羡檀觉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一下:“那我这样的人,还能算作是人族吗?”
“真可笑,连血缘都能亲手斩断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它道,“是我不够了解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司羡檀看着走回房内,呆滞地坐下的司照檀,随手屏蔽了她的五感,对堕仙道:“说说看。”
“当年崇霭与圣子接触时,我将我的一部分意识寄生在圣子身上过,”堕仙的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正噙着恶毒的笑意,“现在这部分力量与意识重新回来了,故而我能够知晓祂与谁打过交道,身死时又身在何处……司羡檀,不如你来猜猜,在祂临死前,与祂交过手的人是谁?”
司羡檀没有接话,却明白了它的意思。
“景应愿与崇离垢如今就在不见海,是她们杀死了圣子,”堕仙淬着毒的语声逐渐变得狂乱,“你快死了,司羡檀。你不肯与我合作,你是来不及打开天阶的,我也等不及了,你——”
司羡檀早已经习惯它的撩拨,熟练地往剑疤堆叠的地方戳了一剑,止住了堕仙的话头。她听着大地之下沉沉的震动声,知晓这些邪祟与体内寄生的东西脱不开干系,于是撤走了给司照檀下的感知,轻描淡写道:“我要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司照檀抬起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像司羡檀出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她沉默一瞬,破天荒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邪祟在体内嘶嘶怪笑,司羡檀听见无数肢体破出土壤时黏腻古怪的声音,敛下已经变成雪白色的睫毛。她的眼珠在睫毛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深,像是不见底的沼泽。
除却邪祟破土而生的声音,她还听见耳边的破裂声。
司羡檀抬手抚摸,她的耳后也开始生出如少年鬓发般漆黑的鸦羽。
或许她即将要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这一路走来,她曾有不少能够回头的机会,是幼时被玉自怜带出司家时,是在剑宗成为人人爱戴的大师姐时,是也曾成为过万众瞩目的拓名石第一时,是自请离开学宫时——
可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娘亲啊,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白,什么是对错?收敛锋芒被夺权,孤独病死在梅窗前的你做错了吗,接过家传衣钵拔剑弑父的我做对了吗?我不过是想要我眼前的路不再有一颗绊脚石,不许有任何超出掌控的东西存在,站在我眼前的所有人都不敢朝着我提起记忆里的长鞭——
迄今为止堆叠在脚下的尸体已不计其数,每走一步的触感都很奇怪,但走着走着便也都觉得习惯,甚至于理所应当了。有时我也会看见那些恨意,交织在我身旁作网,但只要我继续走,只要不去想,它便奈何不了我。
娘亲,你说得对。恨比爱长久。
所以我再也不怕了。
*
天地惊动,风云变色。
潮水拍击在断崖之上,彻底暴动的邪祟吞没了河山,如虫蚁般从大地的各个角落中爬行出来作乱。金陵月提枪碾碎了朝着雪千重方向疾行而去的一只邪祟,忽然瞥见天边一点剑芒飞过,剑上人身着白衣,白发如雪,恍然道:“那人……那人是玉仙尊么?”
李微尘抬眸望去。
她看着御剑而来的人,心神恍惚了一瞬,似乎能透过这张脸重新看到百年前那个蝉声聒噪的夏天。自从脱出崇霭的掌控后,她逐渐能开始明白人的情感,此时再见到这个人,心头除却回忆,只剩些许浅淡的悲哀与怨仇。
她知晓司羡檀是为何而来的。
景应愿抖去刀上浊血,在狂攻而来的剑风之下,她退开几步,抬手接了对方刺来的这一剑。眼前司羡檀的模样竟然让她有些陌生,除却鬓发皆白之外,她的耳后竟然生出了黑如墨的奇怪鸦羽。
这些鸦羽在她身上生长,算不上难看,只是看上去比起人族,更像画中怪奇瑰艳的妖魔。
剑芒如翻飞的蝶翅般袭来,景应愿一一接了,她看着司羡檀的长发,白得像是前世雪地中她穿着的狐裘,没有一丝杂色。
而在纯净的白中,她那双满盛着渴望与欲.望的黑色眼眸显得格外惹眼,景应愿知道她只能是为了仙骨而来,二人已经彻底撕破了昔日同门需要伪装的界限,故而那双眼睛不会再眯起来,不会再对着自己笑了。
她们边战边退,直至退至一处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林之中,谢辞昭她们并没有跟过来,只有李微尘提着剑,穿过那些花与明暗的天光,来到了她们身后。
景应愿站定,看着司羡檀同样平静的脸,她们像是双面的青铜镜,始终站在对立的角度打量对方,而今日便是她们打碎镜子的时刻。
她们三人各站一方,竟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耳畔只有浪涛声与持续不断的天雷声,还有花在枝头枯萎的声音。
司羡檀直视着景应愿,头一次这样坦诚:“我要你的仙骨。”
景应愿道:“我知道。”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或者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司羡檀,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司师姐。在自己刚拜入外门时,便听过内门剑宗的司师姐天赋卓绝,人也温柔。外门门生比起内门来身份低微,她那时顶着亡国的人间帝姬名头,万念俱灰,被忌惮被辱骂被欺凌,甚至吃过被踩到烂泥里的灵草,夜夜梦魇里都是遍地被割去的人头与烧毁的宫廷琼楼。
落差之大,滋味如何,只有景应愿自己心里清楚。
她并非没有堕落消极过,只是那时有人对她伸出过援手,如今看来,那点眷顾虽然浅薄,但的确维系住了她沉湎于伤痛中的心。
但是那颗心被用更加可怖的力道踩碎了。
后来无数次回望,景应愿都依然觉得剖骨很痛,折戟湖很冷。但再冷再痛不过司师姐往自己喉间递来的那一剑,那时她说对不住,景应愿却下意识想道,如若她从未对我好过便好了。
都是假的么?送来的剑,披在身上的狐裘,一起出过的灵赏令。
剑上系着的不属于她的桃木小剑,雪中故意使出的错乱的剑法,灵赏令后越传越盛的流言。
司师姐,这些全然是假么?
可最怕是真假掺杂。
林下花下,司羡檀看着提刀的景应愿,忽然听见她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说对不住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司羡檀蹙眉道:“什么?”
景应愿笑道:“已经没什么了。”
李微尘垂下眼睛,她虽然带剑,但是剑未出鞘,只是沉默地看着司羡檀手腕上逐渐生长出的羽纹。
她道:“你是要将她的仙骨移给我吗?”
“没有仙骨你会死,”司羡檀握紧手中的长剑,“离垢,我只是想——”
“我改换了名姓,如今我叫李微尘。”
李微尘站在原地,她低声道:“我不想要这段仙骨,从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崇霭没有问过,你也没有问过……如若我不想要呢,如若我是真的不想呢!”
景应愿与司羡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灼然的杀意。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啊。
司羡檀感知着体内横冲直撞的邪祟之气,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忽然问道:“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会那么恨我?”
“世间从来没有突如其来的爱恨,”景应愿指了指脖颈,道,“或许在某个被所有人都忘记了的前世,你曾在这里捅过我一剑呢。”
司羡檀看着她的脸,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于是北风再起时,她们再度不约而同地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刀剑,在漫天飞花与李微尘沉默不语的见证下,飞身朝着对方攻去——
刀剑未离手,不死不休。
第159章 一朵杜英
花林之下依旧是一刀一剑, 一黑一白。她们手中的刀剑之气对撞,不摧林木,却将满林的花瓣都打了下来, 纷纷扬扬落在她们身上。
楚狂在掌心热得发烫, 她们在动手的那一瞬间并没有动用灵力, 而是选择用手中刀剑拼杀。这是一场纯粹力与力之间的对抗, 彼此都想亲手握着兵刃剖向对方的心口——
这也是景应愿第一次见到司羡檀用另一套剑法时的模样。
大比败于自己之后, 她似乎改换了剑法,再也不用从前飘逸似仙的那一套了。如今她刺来的每一剑都渗着如同深渊恶鬼般的杀意,面容也逐渐变得苍白狰狞,随着剑法的变幻, 她变得愈发不像人,倒真的与山中精怪有些相似。
景应愿避着她削来的剑风侧身让过, 更加清楚地看见了司羡檀而后的鸦羽。
她蹙起眉, 心间有些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司羡檀也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先前她压制住了堕仙,但始终治标不治本,这些日子一直缓慢地朝着无法挽回的深渊滑落。自圣子陨落后,堕仙收回了一部分力量, 天平便开始加速往堕仙的方向倾去。司羡檀知晓自己的异变已经开始蔓延全身,但是比起痛楚,她更受不了的是景应愿诧异的眼神。
问鼎剑发出铮然嗡鸣,她掌心烧得几乎握不住剑, 挥去的又一剑再度斩空了。她听见皮肤寸寸碎裂的声音,听见不远处浪潮拍击海岸的声音, 听见堕仙的嬉笑与人界地下生脉的毁灭——
听见景应愿退开数步,凝视着自己问询道:“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变成哪样?司羡檀有些想笑。她身躯晃了一下, 站定在原地,另一只手伸手抚向蔓延至颈侧的古怪疤痕与鳞片鸦羽。
景应愿见她如此,觉得陌生。许是跟着玉自怜久,司羡檀向来爱洁净,虽然日日都穿着白衣,但细看之下,她每日的衣裳暗纹都是不同的图样。纵使再落魄,按照她的性子也不会放任自己变成如此模样。
她看着白发如雪的旧敌旧友,此时眸中没有仇恨,没有悲哀,没有追忆,只有静如死水的审视:“你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司羡檀没有回答她,只是提着剑耸动着肩膀闷声笑起来。她愈笑愈大声,愈笑愈狂妄,就在这短短的静寂之间,昔年被誉为天之骄子的摄人锋芒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她一抖剑尖,脸上笑着,眼中却毫无温度可言:“景应愿,你知道吗,我最恨你这样。”
风卷过她的衣袖,翻起她散落的长发,司羡檀攥紧长剑,不管不顾地朝着景应愿的方向攻去!她不在乎她的长刀是否会划破皮肤捅进骨骼,只是疯狂地缠住了她,似乎要将每日包裹着她的蛛丝大网原封不动地回敬在对方身上。
景应愿的刀捅进她的肩头,她的剑刺进景应愿的大腿,两人翻滚着打在一起,犹如笼中彼此仇恨的困兽。
司羡檀看着她流出来的血,伸手去摸,是烫的是热的,再看她的脸,看她那双永远对自己冷淡的眼睛。她攥紧了剑柄,又将她的血攥在手心,笑道:“我真的恨你啊……我恨你高高在上,恨你拥有一切却装得云淡风轻的眼睛,恨你看我时的眼神!景应愿,世间凭什么只有你能够应愿?如若天道真只眷顾你一人,那旁人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景应愿将刀往她骨血更深处送,忍受着她砍在体内的剑身狠狠搅动,唇间渗出一丝血迹。
她道:“我也曾羡慕,甚至钦慕过你的。”
司羡檀怔怔地看了她几瞬,摇头道:“我不信。”
不信也罢,景应愿翻身起来,她却仍坐在原地,长裤布料之下露出的肌肤已经寸寸发黑。景应愿忽然有个可怖的猜想,她伸手想要去拽司羡檀:“是那只堕仙找上你了,对吗?”
司羡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抬眼看景应愿时,原本黑如深空的眸色已经渗上血红。她们彼此都惊异地感受到了身体上发生的微妙变化,她发现这具身体开始有些不再受自己控制了。
“我不信……”司羡檀站起身,又扶住一旁的林木,“我……”
景应愿听闻过她动用邪术拔高修为之事,本以为她的异变是来自此处,可短短相处几瞬,却愈发觉得诡异,此时见她如此,终于能够确定。她暂且放下刀,走近了几步,却见原本扶着花树的司羡檀骤然抬眸袭来,伸手将剑刺入景应愿胸口半寸。
景应愿面无表情,赤手将她的剑拔了出来。
她看了眼扶着树垂眸颤抖的司羡檀,眸色复杂:“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
司羡檀没有说话。她的视线死死盯着李微尘所在的方向,指尖几乎抠进树身之内,痛楚与鲜血让她短暂地管制住了体内的暴动。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她吐了口血,冷声吐出几个字:“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好了。”
顿了顿,司羡檀抬眸望向景应愿,已经全然变成深红色的眼里盛着恶意与暗藏的不解:“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为什么连司照檀和她都会主动地走到你身边?这是天意吗景应愿,你告诉我,这是既定的命运吗?”
她快死了。
即便没有那只堕仙,她也快要死了。
景应愿的长刀往下滴着血,渗进这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壤里。可恍然间,闻着陌生的花香气,看着司羡檀,她又想起前世最开始的时候。
重来一世,她恨崇霭也恨司羡檀。可她对司羡檀除却恨,还有一丝怅然与不解。这是虬结在她心上的一个小小的心结。
“是你忘记了,”景应愿感受着土地的震颤,望向已经全然不似人族的司羡檀,“司羡檀,是你忘记你曾给过很多人杜英花。你知道吗,无数个谎言叠加起来,会让人彻底看不清你的真心,最后真真假假无从辨认……你忘记了,你给我的小剑是假,剑法是假,连后山开遍说衬我的花都是假,既然全然是假的,那为何要向我道歉,说对不住我?
“既然你心属微尘,为何要强迫她接受她不愿得到的仙骨;既然你离家时带上了照檀,为何要逼迫她跟随在你身边?这些于你而言或许是纯粹真心使然,可她们真的能够堪破吗?”
司羡檀抓着树干,在极致的疼痛与嘲讽中听着景应愿所说的这些话。
她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花啊剑的,什么对不住她……是太恨自己恨到癔症了么?司羡檀笑了几声,可眼前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自己从未见过却万分熟悉的画面——
入眼是那柄沾着血迹,被践踏的桃木剑。
是了。是有个师妹,穿着外门最廉价布料的道服,成日垂着眼,长发束在身后,身后背着一柄外门管事配给她的破烂铁剑。她没有灵石,手头拮据,那些外门门生似乎忌惮她什么,也少有人与她言谈交际。
司羡檀第一次见她是在某个低级的灵赏令里。
内门的门生被灵传喊来救场,那几个外门门生都倒下了,就只有她还举着那把破烂的剑,半生不熟地用术法击退涌来的邪物。有交好的同门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司师姐,看见她了吗?她是外门管事顺手收来的人间帝姬,生得漂亮,名动四方,可惜克死了整个金阙国。据说她双亲都死了,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不过天赋好像还行。
天赋还行?错了。这个人是外门一堆破烂鱼目中掺杂的珍珠才对吧。
司羡檀看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好玩,站过去顺手帮了她一把,击退邪物后再回首,却发现这位帝姬殿下眼中竟然有了神采,正惊艳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她的神情实在有趣,司羡檀被她这样直白的眼神看得心满意足,随手施舍似地扔了束中品草药给她:“拿着吧。”
落魄的帝姬拿到草药,有些惊讶地抬眸望向自己。
司羡檀见过很多漂亮的人,有女有男,也深知自己生着一副能骗走整个修真界的好皮囊。可她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分明已经过得那么惨了,浑身是伤,眼睛却能那么亮。和自己深色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像出鞘的剑,丝毫不掩饰锋芒。
她喜欢这样的眼睛,也讨厌这样的眼睛。
此时便见这外门的穷酸门生忽然用了一种自己并未见过的古礼,似乎是宫廷礼?司羡檀诧异地看着她,便听她郑重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这药草贵重,我不能收。”
真好笑。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也值得她折腰行此大礼。
司羡檀在外人面前向来做得滴水不漏,见她行礼,便在一群内门门生的注视下伸手将其扶起,温声道:“都是道友,本应当互相帮助。你见你面生,是新来的门生吧?我是蓬莱学宫剑宗的司羡檀,应当年长你些许,如若今后有不懂的功课,尽管可以问我。”
那人被扶起身,望向自己的眼神更加钦佩:“我叫景应愿,是刚来没几日的外门徒生。多谢这位师姐。”
她刚来没多久,显然不懂得内门与外门之间的区别有多大。听见景应愿喊司羡檀师姐,身后便有人扭头嗤笑了出来。景应愿垂下眼睛,顿时明白了二者的身份差距。
她面上不表,却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司羡檀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无论内门外门,都是蓬莱学宫的人。不必拘礼。”
……又是这样的眼神。她还真信了。司羡檀对她有种微妙的厌恶感,看她时像是在看一株尚未长成的幼苗,可她看人向来很准,光是方才的一眼,司羡檀便知晓这个叫做景应愿的人日后会生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她有些反感她,又忍不住想要观察她,最终变成了靠近她。景应愿这个名字小小地被门生们流传开来,司羡檀在每次见她时都能感知到她眸中逐渐攀升的温度。
道友,这位师姐,司师姐。司羡檀已经习惯有这样一个穷酸的外门门生跟在自己身边,偶尔做梦,梦里会梦见她,醒来时回忆起景应愿的脸却想作呕。如若这个人能收敛些锐气就好了,司羡檀想。做个赏心悦目唯自己是从的跟班也不错,她会考虑与师尊提一提,让她拜进剑宗。
某日在物外小城再见她,她身边却跟了个一身绿衣,走起路来灵动得像春天柳条般的女修。司羡檀认得这个人,是隔壁刀宗的柳姒衣,二人从来相看生厌,互相不待见。柳姒衣看见自己后,附耳在景应愿身边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轻快地走开了。
司羡檀想了一路她对她说了什么,待到茶馆落座时,景应愿眸中带笑,说待到大比后,想拜入学宫刀宗去。柳姒衣是她新交的朋友,为人有趣也和善,这次见面还给自己带了槐花糕。
那些糕点司羡檀一块也没吃。她想不明白,其实也早该明白,景应愿留在物外小城或许只是暂时的事。她不会情愿做自己的跟班或者傀儡,那种钦慕的眼神也不会停驻在自己身上一辈子。待她成长起来,比自己更强时,这些都将不复存在了。
后来做梦,心间除却对此人的复杂,还更多了几分恨意与忌惮。
崇霭找上自己是三日之后的事。
他给了自己一柄剑,对自己说了一番话。司羡檀拿着剑回去了,虽然她答应了崇霭,但那夜她并没有修炼。崇离垢扯着自己衣襟接花时的模样与景应愿对自己行礼时满身是血的模样来回轮转,她心中早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想起那张注定迈向陨落的坚韧的脸。
没什么不能利用的,这是司羡檀用惯了的手段,是一种于她而言的生存之道。既然翩翩君子能伪装,那么偏爱也能伪装。
她忘不了景应愿接过剑时惊艳的眼神,与她望向自己佩剑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她们踩过春踏过雪,看着景应愿一点一点变强,甚至有人为她刻剑。有道目光一直阴魂不散地黏在她们身后,司羡檀知道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景应愿。
在短暂的梦魇之后,她开始得心应手,当那柄剑刺进景应愿脖颈的那一刻,面对景应愿满含不解震惊甚至怨恨的眼神,司羡檀别过了眼。
她本不该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可鬼使神差的,她看着顺着剑尖滴落的鲜血,想起往日初见,觉得自己是摘去了枷锁,本该高兴,可心下交织的却是难言的快意与怅然。
司羡檀分明脸上笑着,却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将不该有的思绪全都从心中清出来。她抽出长剑,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应愿。”
*
司羡檀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一般。她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心下却鲜有地有些茫然。
如若是真的,这又算什么?算自己欠她的么?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报应,如今崇霭报了,是该轮到自己去还她报应了?
可是我不吃人,难道任由旁人来吃我么!司羡檀握紧长剑,心间涌起难言的恨意。是啊,若有报应尽管来报好了,世间由恨与爱交织,自己不也是凭着恨方才走了这么远么?恍然回首,恍然回首……
来路已经空空啊。
她身上的异变愈发明显,司羡檀挣扎着举剑要杀她,最后一丝残存的人性将她吊在悬崖之上。
在她耳中,世界分裂作了两个,一个是体外的虚假,一个是体内的血腥。堕仙狂笑着蛊惑她:“就差一线,就差一线!你与我彻底融合,让万千邪祟从四海十三州的地下爬出来,将这些恨你的想杀你的人彻底毁灭,你也不用死了司羡檀,你有我相助,你会飞升的!”
司羡檀能听见天地发出的爆裂声,她头痛欲裂,原本应当砍在景应愿身上的剑转而变成捅向自己。她含恨道:“我最恨别人要挟我……我最恨……”
景应愿看着她将剑一次次捅入自己腹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显然已经意识不清:“若人界毁灭,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未辟谷时从嘴里省下的馒头,一次次拣去的毒物,挨过的鞭子早早看透的前尘,七月的杜英花雨假意欺骗过如今恨我入骨髓的那些人……
本该不是这样的。
或许终究会变成这样的。
景应愿见她已到了异变的边缘,再由不得迟疑,便用长刀贯穿了她的胸膛,带起如雾般飘起来的浊血。
司羡檀将想要逃跑的邪祟死死禁锢在体内。她感知到了景应愿捅过来的这一刀,觉得好笑。不知她解恨了吗?可是如若,但凡,或许自己曾经回过一次头——
司羡檀忽然坐了起身。
她硬生生地将景应愿的长刀拔出了体外,低头吐了一口血,随即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手中的长剑重新再贯穿入心口!
她听见堕仙的惨叫,听见浑身血液瞬间沸腾燃烧起来的声音,手中更加用力。景应愿不知何时已经松了手,只是沉默着提刀站在自己面前。司羡檀看来看去,都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快意或者释然。
她只是沉默着退了一步,放下了手中的刀。
随着她修为消散,天际传来了破空声。司照檀在动起来的瞬间找到了此处,当她看见躺在花树下的司羡檀时,只觉得孪生子的心念共通竟然在此时起了效用。她瞬间吐出一口心血,跪倒在了地上,喃喃道:“司羡檀……姐姐……”
司羡檀边吐血边笑,她将她们的脸依次看过一遍,最终视线定格在李微尘的脸上。残破的字句随着血渗出她的唇外:“若……若我说……我偏偏不愿……不愿再回头呢……”
到头来骗过所有人,却还是骗不了自己。
你们可知而今的我又有几分真心呢?
天地间的邪祟瞬间停止涌出,被摧毁得残破的生脉也停止了崩裂。她看见自己暗色的魂魄在这瞬间分裂成了无数透明的碎块,有一只手将这些魂魄打碎打散了,却并未随风而逝,只是意识彻底消亡。
有声音遥遥传来,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受刑赎罪吗?待到千年的债赎完了,世间或许会有千千万万个她人,会过从未过过的不同的日子,她们会成为小贩女师舞者小童修士……只是世间再也不会有司羡檀了。
随着一声燃烧殆尽的轻响,花树底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被烧成黑色的衣物。
司照檀已经没有动弹的力气,她爬着往前挪动,眼中没有泪水,可血却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吐出来。她看着那柄还沾着司羡檀血迹的剑,伸手去触碰,血还是温热的。
明明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她,明明忍受了那么久她的控制。但摆脱了人身的桎梏,自己本应该高兴的啊,可是为什么却觉得怅然为什么觉得悲伤……
为什么爱与恨总是不分彼此啊。姐姐。
李微尘缓缓走上前,她蹲下身,从那堆衣物的最底下拣出了一支没有烧干净的杜英花。
在她们的注视下,她拿着那枝花独身一人走至了重新变得澄澈平静的海岸边,俯身将花放进了汹涌的水波之中。
她沉默着凝视着那朵白色的小花,看它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最终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顺着汹涌的波涛飘走了。
第160章 只近黄昏
第四州, 某座凡间国度。
白剑薇半抱着已然失血过多的王观极,一只手抱起她的身躯往后方丹修处飞去,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截苍白的断手, 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恐慌。她的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全都砸在了王观极脸上。
王观极握剑的手断了, 便用左手抹了把师妹掉在自己脸上的眼泪, 头一次当着她的面正眼看她:“我还没有死, 别哭了。”
白剑薇将王观极放在地上,哆哆嗦嗦将断手交予那些丹修看:“求求你们救救我师姐!你们谁能接我师姐的手?”
王观极看了眼背过身去的白剑薇,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小臂处被生生撕裂开的伤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隐忍着的痛苦。其实论起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想。这些日子里, 她们迎面撞见过那样多次生死, 自己能断臂求生,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可是看着白剑薇的眼泪,王观极罕见地有些说不出话。
杜鹃剑庄大师姐守则第一条,永远不能在师妹们面前露怯。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师妹眼泪的苦涩味道。灵力耗空外加重伤失血过度, 王观极恍惚着靠在丹炉边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她闻到一股很奇妙的药草味,像是凭空出现的,又掺杂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闻起来像是山上的积雪。
王观极费力地睁开眼睛,抬眼便看见昆仑那个白发碧眼的小神女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她正挽着袖子摆弄自己那只断手, 见自己醒了,便低眉默念了一句什么。
只见她小臂上一道青色纹身亮起又熄灭, 雪千重试图将断手接在自己已经止血的断口上,努力一番却没能做到,只好暂时将手搁下,对自己道:“断手的伤口上沾了邪祟的血液,我先帮你处理了一下。你师尊已经去搬救兵了,待会魔域那位桃羲前辈会过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王观极颔首。她嘴唇开裂得厉害,刚想让雪千重帮忙找点清水给自己,侧边便陡然塞过来两只捧着清水的手,想往她唇上怼。
王观极猜都不用猜便知晓是谁,她默然拧头,看见白剑薇泪迹未干,二人一对视白剑薇便又想哭,她捧着水哽咽道:“大师姐,此处没有盛水的容器,你将就将就吧!”
……罢了。
她垂首抿了一口,只是过了一遍便将水吐到地上。白剑薇看着师姐短了一截的手,想到师姐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变成这样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滚下来。
王观极看向战场。她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情势已经稍微变得缓和,先前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邪祟潮悄然褪去。原先死伤惨重的情况好了许多,魔族与人修已经开始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了。
她在周遭看了一圈,看见第七州的那几个眼熟的人都在,除却她们,还多了个不声不响坐在地上制作傀儡的人,容貌与司羡檀一模一样,可细看之下,又不是她。
王观极不是没见过司照檀,她向来对人的样貌过目不忘,容貌再一致的双生子,她见过一次后从此都不会再认错。司家这对姐妹向来很好分辨,神情总是如水般盈盈,眼睛却极冷的是司羡檀;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眼中总是带几分急躁的是司照檀。
似乎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司照檀抬起脸,与看向这边的王观极对视了一眼,便重新不声不响地继续做她的人傀。
这一眼交错之下,王观极微微怔住了。不知何时,她们的神情竟然开始有些相似了。
王观极罕有地有些诧异,她侧首去问将要离开的雪千重:“发生什么了?”
雪千重垂下眼睛,轻声道:“司羡檀被邪祟附身,自戕了。”
王观极识趣地没有再问。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司照檀当然听见了,但是她的手只是停滞了一瞬,便再度动了起来。
她本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情,目睹了长姐的陨落,司照檀收起那堆衣物走了几步,本想回学宫,可想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她有些难以面对景应愿她们,想彻底放弃不管,可司羡檀说过,如果人界毁灭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司照檀如今才后知后觉地知晓原来自己也是她所谓意义中的一份子。她不能消沉,也不能在此停下。
待到此处的战场彻底打扫干净时,已经是两个日夜之后。司照檀连夜赶制的人傀在此处试用,派上了用场。她一连做了数十个,直到芥子袋中随身携带的材料彻底用光,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遍是残肢断臂的战场。
在景应愿她们投身战场杀灭邪祟的同时,桃羲也来了一次。那条断手被她勉勉强强地装回了王观极手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王观极的右手却比寻常修士少了七分力气,她再也不能用右手握剑了。
司照檀看着满身血腥气的景应愿走回此处,她沉默了一瞬,抬眸问道:“你们回学宫么?”
景应愿没有说话。她浑身都是血迹,分明这几日历经数场大战,受过数道重伤,却隐隐觉得修为正在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方式疯狂上涨。
她侧身抬首,天空风雨欲来,积着数层黑压压的云团。而在她双眸的倒影中,可依稀辨得一道半透明的天阶,正在自上而下逐层递来。
“嗯,回去吧,”景应愿将腹中插着的半只邪祟断手扯出来,驾轻就熟地用灵力治愈,“我开传送阵,是时候做最后的道别与准备了。”
司照檀头一次如此敏锐地从她的话语中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氛围。换做从前,或许她会追问,但此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拾好了材料,跟着她们走进了通往蓬莱学宫的传送阵。
*
玉自怜一日前便回来了,她等在学宫结界门口。
她的白衣猎猎翻飞,束起的长发也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还是她们见惯了的那副熟悉病容。玉自怜看着传送阵开,目光依次滑过这些孩子,最终视线定格在司照檀身上。她其实与这孩子不算熟稔,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也是数百年前在司家,她抱着她姐姐的腰,怯生生躲在姐姐身后看着自己的模样。
玉自怜看着她手中抱着的那团残衣,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将话咽进了腹中。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司照檀,而后转身开启了结界,对她们所有人低声说道:“好好活下去。”
司照檀独自回了器宗,而景应愿她们一行人则回到了师尊殿内。
入眼依旧是熟悉的酒樽,磨刀石与铁锤,但这一次酒樽中并没有热清酒。师尊就坐在殿外的台阶上,久久看着摇曳的桃林沉默不语。
景应愿抬步走过去。她每走一步,那些桃树便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摇晃一下,似乎它们的动摇并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景应愿的到来。沈菡之听着她最小的徒儿的脚步声,从最开始的青涩到如今的沉静,数数并未过去许久,可她却觉得恍若隔了千年。
“你快破大乘期了,”沈菡之转过身,凝视着景应愿的脸庞,“小牡丹啊,为什么会是你呢?”
她听出了师尊话语中的意思,只是在师姐们的注视下与师尊一同坐在了台阶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很多很多人。
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重活了一世,已经得到了远比旁人多的多的爱与回忆,若真要有一个人献祭,那么我宁愿那人是我。
景应愿眺望着无花盛开的树林,轻声道:“师尊,我想在那之前,与大师姐办结契大典。”
沈菡之有些讶异。她不曾办过结契大典,少时却也作为宾客受邀去吃过酒。在修真界中,大典通常都是由新人的师尊着手操办的,她没有经验,霎时慌了:“这么仓促么?”
“嗯,我怕来不及,”她极淡地笑了笑,“不想留遗憾。”
沈菡之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话,直接噌地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地踱步。辞昭与应愿的结契大典恐怕是这段时间里面唯一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或许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值得回忆的喜事。她回身便看见谢辞昭与柳姒衣站在身后,伸手便去薅自己的长徒:“你想怎么办,何时办,请多少人来?”
谢辞昭被师尊揪得头疼,赶忙去看景应愿:“我听小师妹的。”
柳姒衣见她们都乱了阵脚,大手一挥:“师尊听我的!小师妹说了,请些相熟的人便是了,如今邪祟得到控制,却也不宜操办太过,简简单单就是最好的——记得把树下酿的那些酒拿出来分着喝啊。”
沈菡之已经冲出殿外去。看她离去的方向,是要去主殿找谛颐。
谢辞昭走至景应愿的身边,紧挨着她坐下,一同看晚风吹过。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她的结契大典,等来等去到如今,却有种微妙的平静与不真实感。天阶落下之前便要完成的大典,总透着一种奇异的宿命感,分明是喜事,可谢辞昭看着小师妹的脸,却觉得心头泛起悲伤。
她总觉得小师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然而景应愿已经很快地转过了脸,对着她笑了起来,神情恬淡,一如往常。
柳姒衣去找公孙乐琅购置喜服要用的料子了,她家在修真界中也是非常有名的丝绸商,帐从自己所剩无几的小金库上划,权当是送她们的贺礼。很快消息传出去,她们的灵传上都收到了许多人写来的信。
金陵月说大典上用到的鲜花她们凌花殿包了,那天她会守在大典上让花源源不断地盛开而不枯萎。雪千重说她能将雪山上的鹰隼全调用过来撑场面,保证不给她们俩失面子。晓青溟想了想,传信给谢辞昭,表示逍遥小楼独传的双.修秘法不能给她,却也有别的东西能送。
水珑裳说没啥好送的,带些蚌珠过来。容莺笑哦了一声,问她当天席面上有什么吃的,她要带整个宗门过来连吃带拿,算是见证。
景应愿单独写信给景樱容,到时候会有人去金阙接她与赵展颜,这种时候,妹妹自然不能错过。
一切做完,已经是几近夜晚的黄昏。
景应愿再度抬眸看了一眼天空,谢辞昭跟着抬首看去。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侧过首看着小师妹平静却带着笑容的脸。
“应愿。”
景应愿侧过头,便看见大师姐低垂下来的眼眸。
整个黄昏都被她噙在眼中。谢辞昭将脸抵在景应愿肩头,轻轻呼吸了两下。她鬼使神差道:“你会抛下我吗?”
景应愿顿了一瞬,摸了摸谢辞昭的冰冷的长发:“不会抛下你。”
“那如若是真的呢,”她轻声道,“如若是真的,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景应愿道:“什么事?”
谢辞昭摇头不语。她收紧了握着景应愿的手,在不可思议的幸福间又感到患得患失。她们肩并肩,凝视着丹霞从红变紫,最终变成极深的黑色。满天星辰压在她们肩上,二人就这样依偎着沉沉睡去。
兴许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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