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剪子!”
“麻沸散!”
“止血剂!”
谢灵手脚麻利地拔完箭镞, 又往谢狁的伤口上洒药,麻沸散的药效发挥得并不快,因此谢狁仍能真切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
因为过多失血, 他面部苍白, 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唯独黑眸越发得深邃,像是凝固的一滩死血, 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她被谢炎从地上拉了起来,纤细的手腕上被套上绳索,在被带下去的途中,一眼都没有瞧过他。
弃如敝履,莫过如此。
谢狁忍着疼,问谢灵:“那两支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所有人都看清了是李化吉射出了两支飞箭, 谢灵不信以谢狁的眼力会没有瞧见, 因此他自以为是地回答道:“夫人手腕上绑着袖箭, 她是用那个伤害了大司马。”
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倒也回答了谢狁的问题。
谢狁闭上眼眸,将所有的情绪遮掩在薄薄的眼皮下, 半晌, 他道:“好疼。”
谢灵宽慰道:“麻沸散在一刻内会起效, 大司马再忍忍。”
谢狁没有回答。
*
因为李化吉身份特殊, 谢炎在包下的客栈里匀出一个房间关押她, 之后就好像把她忘了一样, 除了三餐照送, 没有人来提押她。
李化吉也不着急, 每回送来的饭她都吃得一干二净。如今虽为阶下囚,但也是自由的阶下囚, 她心情好,因此顿顿吃饱。
至于谢狁,送饭的人不会与她聊天,李化吉也没问,她只是希望他真的死了。
就在李化吉茶饭香甜,夜夜安眠的三日,谢狁发了三日的高烧,由大夫、谢炎、谢灵三人轮守,才终于将他从死线边际救了回来。
李化吉那箭扎得太深了,谢狁从未想过她会杀他,故而毫无防备地中了这样要命的一箭。
谢狁醒来后,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缠着的厚厚纱带,他的掌心按在上面,却连心脏跳动的响动都感受不到。
他看着围过来的一张张熟悉的却不感兴趣的脸,漫声问道:“李化吉呢?”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负责关押看守的谢炎回答:“被关在一楼的客房,等候发落。”
他并不清楚这样的做法究竟对不对,李化吉虽为谢狁的娘子,可也是刺杀他的凶手,谢狁向来无情,或许应该直接将她投入山阴的牢狱,叫她吃几天苦头。
因此谢炎回答得小心翼翼:“因是家事,不好假人之手,若送去县衙,恐王家要插手。”
谢狁听完,倒是出了会儿神,没有责备谢炎的宽待,反而又问起旁的话来:“我昏迷不醒的几日,她过得可好?”
想来他是想听到李化吉惴惴不安,终日以泪洗面的消息,谢炎也想这般回答他,好叫他舒心,可现实偏偏并非如此。
“夫人她……三餐吃得干净,夜间也睡得安稳……”
他说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房间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谢狁闻言一怔,一股巨大的失落成为冰凉的阴影在他心内滑开,比化开的冬雪还要让他冷上几分。
谢狁冷笑:“她果真想叫我死。”
可话刚说完,喉间一股腥甜涌出,他这次没有忍耐住,吐在了痰盂之中。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谢狁已知外伤可愈,心伤难解,他推开要给他把脉的大夫,踉跄下床,谢灵忙取件外袍披在他的肩膀上。
先是感染风寒,又急骋赶路,再中箭伤,高烧三日,如此连番折腾下来,谢狁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外袍空荡荡地挂在肩头,露出沾了血的里衣。
往日最重衣冠的公子连发髻都不束,就这般下了楼去。
负责看押的兵士推开了门,他看到被封钉了窗户的房间内,李化吉正坐在桌边,闲适地翻客栈提供的话本,那种三文钱一本的话本粗制滥造,偏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是明媚的,阳关斜照,暖暖地落到她身上,将半阖的眼眸垂下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雪白的肌肤也如融化的酥山般。
谢狁站在门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倒是她听到动静,放下了话本,抬头,看向他,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纯粹地陈述个事实:“哦,还没死啊。”
谢狁紧紧地捏住门框,指尖用力,慢慢刻入门框之中。
他冷声道:“你盼着我死?”
“确实盼,”李化吉不否认,“可我也知道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谢狁眼前发黑,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一点点咽回去,直到这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他的血那么苦。
谢狁道:“你忘了你弟弟还在宫里,你杀我,你不怕我将他杀了?”
他说完,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其实他不想提李逢祥,提李逢祥有什么意思呢?好像李化吉对他的那点情感全是靠李逢祥施舍一样。没有李逢祥,他在李化吉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多荒唐,多可笑,他不认。
谢狁是不想认的,但骄傲让他必须击溃李化吉,而理智告诉他,他对李化吉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接着拿李逢祥威胁李化吉。
谢狁的心在抽痛。
结果,如他所愿,李化吉听到李逢祥的名字,那漂亮的神色没有出现任何的裂缝,他来不及感到欣喜,就听李化吉道:“我杀你还是不杀你,都影响不了你要杀逢祥吧?既然如此,我先杀了你,逢祥还可逃一死。就算他最终还是逃不过王家,但我已经先干掉一个世家的家主,也不算亏。”
谢狁道:“谁告诉你我要杀李逢祥?”
他居然还想接着骗她。
李化吉一听就想笑:“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带我来平阳?卢仁默是跑了,你确实需要安排人去抓他,可是你发出的那些号令,真的只是在抓卢仁默吗?谢狁,你有本事就藏好发向各方的兵衙的书信,我不相信单抓一个卢仁默需要出动那么多的北府兵!”
谢狁闻言,就知道李化吉都知道了,她了解他,故而就连试探他都懒得试探,直接给他定罪。
定罪就定罪吧,可是她真的要为了李逢祥,杀他。
谢狁抓门框的手在不断收力,随着啪嚓一声,一块木板被他掰断,木刺扎进他的掌心之中,他却仍毫无知觉,道:“李逢祥死了就死了,能怎么样?他有什么用?懦弱,胆小,毫无才情,也不知道为你分忧,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让你护着的价值?你这样喜欢他,为了他都敢豁出命来行刺我,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与你流着一样的血吗?”
“李化吉,你理智,识时务,可总是在碰到李逢祥时不断做出这种糊涂事,血缘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一顿,在李化吉惊恐的眼神中,吐出更外毛骨悚然的话来。
“既然如此,就抽干李逢祥的血,把他的血换到我的身上来!”
他双眸通红,看着李化吉,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
李化吉站起身,后退一步,脚提到凳子时,凳子挪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李化吉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也不甘心。”谢狁说着,微微抬起下巴,那些所有的外泄情感随着喉结又再次滚落入肚,他的神色又变回了冰冷,搭着那双通红的双眸,更像是爬出地狱的厉鬼。
“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把血换给我。”
他说完,撑着尚且虚弱的身体,踉跄地转出门。
星夜疾驰,都不如与李化吉对峙让他感到心累,其他的他不想去问了,李鲲不重要,他现在最嫉妒的还是李逢祥,所以李鲲暂且放一放,等他……
身后响起了瓷盏碎裂的声音。
谢狁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就见李化吉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用一种极为讽刺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听了半天,怎么,好像你很喜欢我一样。谢狁,你这种人怎么也配喜欢人?”
谢狁嘴硬:“我喜欢你什么?是你背叛我,我要讨回这一切,有什么错?”
在他紧缩的瞳孔倒映中,李化吉捡起瓷片,因为动作过于随意,故而捏着碎瓷片的手被割出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到了地面。
她抬起眼皮,看了会儿谢狁的表情,倒像是确定了某件事一样,忽然快意地笑起来,她道:“谢狁,听好了,你要是敢放逢祥的血,我就割腕。”
谢狁道:“你以为我在乎……”
李化吉捏着瓷片的手微向下倾斜,摆出了一个摁进手腕经脉的姿势,谢狁骤然失声。
李化吉道:“正巧,我也不在乎。我从前就是太在乎了,毫无权势不说,浑身上下还有一把的命脉任你抓,才会被你欺负成这样。不仅要陪你笑脸,还要忍着恶心跟你上床。我以为如此,你会放过我们姐弟,却原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我日日清醒,从未被你蒙骗,否则我真的难以想象我会有多惨。既然迟早都要被你斩草除根,我不如早做了断。”
谢狁心急,忙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那我真是要感谢你,还肯留我一条性命,把我拘在后宅,给杀我弟弟的仇人生儿育女。”李化吉冷声道,“谢狁,求求你了,把我当个人吧。”
她又是一个手势,好像当真就要割腕,谢灵已听出谢狁口是心非的想法,因此弹出一颗石子,击落碎瓷片。
李化吉看着谢狁:“人要死,总是有办法死的。”
谢狁道:“刚才那些不是气话,都是你的真实想法?”
李化吉点头。
谢狁冷笑:“李化吉,你很好。”
她还不知道死是件容易的事,求死不能才是最痛苦的。
谢狁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折磨人的想法,牢狱最不缺的就是酷刑,他有的是办法打断李化吉的傲骨,让她低头认错,再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他想了一圈,看着李化吉,说出的却是:“这间房门坏了,把她换到楼上去。”
第52章
谢狁要审问李化吉, 可他站在门口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无一与审问有关。
大堂里, 听了全程的崔二郎偷偷与阿妩商量:“我还要和大司马说吗?瞧这样子, 会不会直接把他气死?”
原来崔二郎与谢狁一道抵了山阴, 因谢狁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 崔二郎与他分了两路去寻李化吉,故而没有赶上李化吉行刺之事。
后来等消息传来,崔二郎赶到客栈,看谢狁昏迷不醒的模样,又实在坐不住,就折返回了那院落。
旁人都被谢狁的伤牵绊住了脚, 倒是崔二郎想起了李鲲。
李鲲哪去了?
他仔仔细细搜遍了整个院落, 确认李鲲出逃得仓促, 许多家当细软都没有来得及带走, 想来是提前不久听到了动静,于是仓惶翻墙逃走。
若是谢狁不曾受伤, 命人四处寻找, 还是可以找到的。
崔二郎记在了心里, 一面命人继续搜捕李鲲, 一面去信平阳, 去把郗阿妩接了来。
他感觉山阴的事已经超出他可以解决的范围了, 实在棘手, 必须求助外援。
阿妩果然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崔二郎正要回答, 就见谢灵扶着谢狁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方才还惨白了三分, 可见方才的对峙当真是让他耗尽了心力。
他乌黑的眼眸微微转动,冰凉的眼神刺了过来:“有事?”
谢狁受多了刺激,实在见不得这对夫妇又在眼前晃来晃去。
阿妩看了眼崔二郎,崔二郎不敢随便说李鲲之事,却也不能显得自己过于无所事事,幸得贤妻这一眼的提醒,很快就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建邺送来了信。”
谢狁捏着薄薄的信纸,只看了眼便面色铁青,大掌揉起,将信纸揉捏成团,递给谢灵:“烧了。”
崔二郎小心翼翼地问:“谢将军送信来,可是建邺出了事故变动?”
“不曾,”谢狁冷声道,“他就是太闲了,所以要多管闲事。”
*
李化吉被带到了二楼。
房间在谢狁的隔壁,屋内的窗户照旧被封死,确保她没有逃跑的机会。
李化吉也没想到她赌的那把竟然真的叫她赌赢了,谢狁既没有叫她死,也不曾折磨她,只是继续把她扔在这个房间里不闻不问。
可能是还没有消气,以致于都没有想出一个妥贴的处置她的方法。
但李化吉不害怕了,就连刺杀谢狁的大事都做过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是会想起李鲲,也不知道他究竟逃出去了没有。
一墙之隔,就在李化吉一会儿想李鲲,一会儿想李逢祥时,谢狁在想李化吉。
他的伤位置不好,离心脏太近,故而大夫一定要他养完伤再走。等着公务的日子,谢狁太过无聊,合衣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唯有李化吉的身影会频频浮现。
一会儿是新婚之夜,她被喂了逍遥撒,迷迷糊糊趴在他怀里,唤他夫君。嫁衣似火,将他的心肺也烧得热气腾腾。
一会儿又是推开院门时,她抬起手,冷静地用袖弩射出飞箭,往日总是带笑的双眸含着恨意看着他。
于是交加的喜悲如松弛又紧绷的弦丝,一遍遍抽痛着谢狁。
他就这样关着李化吉,不提审她,也不说怎么处置她。
后来是阿妩看不下去了,将他拦了下来,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谢狁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他习惯了杀伐果断,骤然如此优柔果断,让他觉得很失败。
于是谢狁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合理的建议?”
阿妩理所应当地说:“我觉得大司马应该放了化吉。”
谢狁声音发紧:“你是想代她受死吗?”
阿妩冷静地说:“时至今日大司马还处置不了化吉,可见大司马不愿化吉受伤也不想看她去死,那么除了放了她,大司马还有其他的处置办法吗?”
谢狁讥讽道:“谁说我见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去死?我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对我还有用处?”
阿妩没有吭声,只是静等下文,显然她并不相信谢狁所说的用处之语,很想看看谢狁又该如何死鸭子嘴硬。
谢狁几乎被她的眼神激怒,又觉得自己越想装作不在意、不动心,就越显得他格外在意、越发动心,极为狼狈。
他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失败过。
谢狁道:“我需要一个孩子,她是我唯一有欲望的女郎,我需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而孕育婴孩的母体最需要就是健康,所以我不伤她也不杀她。”
阿妩都被这个借口震惊得哑口无言,都说死鸭子的嘴硬,可在她看来,这世上最赢的应该是谢狁的嘴,简直可以把一座山给铲起。
阿妩忍了又忍,因为面对的是谢狁,倒是把那些讽刺的话成功地忍了下来,只道:“大司马,承认喜欢一个人,不丢人。”
谢狁无动于衷:“可她是要杀我的仇人。”
阿妩微微欠身:“你也要杀她的亲人,你们扯平了。”
*
这夜谢狁睡得有些沉,等到了后半夜,忽听隔壁传来异常的巨响,他豁然睁眼,想也没有想立刻提起佩剑,踹开房门。
只见负责看守的护卫睡得横倒竖歪,赶来的谢炎打开房门,只见明月清晰,从被破开的窗户洞照了进来,床上空荡荡,只见被褥翻折,不见李化吉的身影。
谢狁轻吐出声:“追!”
谢炎点头,三两下踏上窗台,施展轻功,从屋檐上掠过。
这样大的动静,客栈内被惊醒得却寥寥无几,谢狁在检查房间痕迹时,只有崔二郎匆匆赶来。
谢狁道:“没有迷香,却能将人药倒一大片,就连我也中了招,想必是吃食上出了问题,可是现在客栈内服侍的都是谢家奴,最为忠心,旁人轻易使唤不动。”
他看着崔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故而心底升起一阵阵的恐慌:“是二兄。”
他急促吩咐崔二郎:“备马。”
崔二郎见他也要出去,很担心他身上的伤势,便道:“谢炎已去,我再带上谢灵也够了。”
谢狁道:“你不知道,之前二兄来信就劝我杀了李化吉,我一直没有动手,他恐怕是担忧……故而选择亲自动手。李化吉有危险。”
崔二郎自动填补完谢狁微顿之处——美色误事。
他在心底啧了声,谢二郎的担心可真是在点子上,前番还恨得咬牙痒,一口一个留她是为了孕育子嗣,现在一句‘李化吉有危险’就能让他不顾箭伤,趁夜追凶了。
谢狁翻身上了崔二郎牵过来的马,吩咐他:“城门已关,杀手出不了城,他挟持了李化吉而没有当场杀她,想来是拿她还有用处,既然如此,就往城隍庙、义庄、养善堂几处去寻,越靠近城门越好。”
崔二郎听令,二人分头行动。
谢狁才骑出一里地,就感觉因为过于颠簸,缓慢闭合的伤口又迸裂开,鲜血染上纱布,浓重的血腥气在闷热的暑夜弥漫,谢狁却连速度都不曾放缓,反而连连扬鞭,更快地疾驰而去。
杀手确实不想杀李化吉。
谢二郎去信劝告谢狁,却等不到想要的答复,他就知道他这弟弟确实是动了心。谢二郎并不认为面对难得动心的弟弟,杀了李化吉后,还能修复兄弟二人的关系。
因此他给杀手的命令是,把李化吉带出城,让她离建邺越远越好,最好让谢狁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杀手带出李化吉,也知破窗动静过响,很容易被追上行踪,因此他简短地和李化吉说了一句‘走,走得越远越好’,就转身与她分开。
骤然得到自由的李化吉还未细细品尝喜悦,就冷静地猫进一个黑漆漆的巷尾,找到一家人用来蓄水、此时却暂时空置的水缸爬进去藏了起来。
今晚的夜风凌冽过了头。
有意引开谢狁注意的杀手果然往靠近城门的义庄逃去,于是很快和赶来的谢狁撞上。
谢狁见他两手空空,身侧不见李化吉的身影,顿然心一紧,道:“她人呢?”
杀手不答,只抽出剑来。
二人很快交上手。
谢狁虽带伤,可他的剑意向来凌冽,攻势喜欢剑走偏锋,此时又因情绪所致,十分不要命,杀手竟然逐渐招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的鲜血洇出了布料,他急道:“大司马!”
同时杀手松手,长剑坠落,剑锋随之抵到喉咙口,冰凉的剑身反射出谢狁的寒眸:“李化吉呢?”
杀手道:“属下不能说。”
谢狁压紧了剑锋:“谢二郎让你把李化吉带走去做什么?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杀手有着谢家奴的忠诚:“二郎君将任务交给属下时,属下便知道必死无疑,三郎君尽管杀了属下,属下也算死得其所。”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威胁得了什么。
谢狁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日李化吉用碎瓷片压住手腕的场景,他感受到了流沙在指间逝去,怎么也抓不住的焦急与恐惧。
他怎么会以为谢二郎会杀了李化吉?不,谢二郎不会杀的,他不会想与自己反目成仇,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杀李化吉。
谢狁红着眼道:“告诉我,你把她留在哪里了?你不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手淡然地闭上眼,视死如归。
他不会说的,因为他是谢家奴,是拨给谢二郎的奴婢,自然对谢二郎忠心耿耿。
那李化吉呢?
她得到离开他的机会,还会回来吗?应当会吧,毕竟她都恨得想杀他了,他没死成,她总是要回来的。
谢狁松开握剑的手,想,李化吉,我等你来杀我。
我等你回来。
第53章
李化吉躲进水缸时, 还有些懵,不知杀手究竟是何意,竟然愿意大费周地将她带出, 还她自由。
但无论如何, 她是逃出来了。
李化吉心里有了计较, 脱下里衣,将其拆开, 取出早就缝制在内的银票,又将衣服穿好,勉强蜷缩在缸内,逼着自己睡了一宿,养足精神。
等阳光穿透薄雾,大街上渐渐沸起人声, 她才不慌不忙顶开木板, 爬出水缸。
李化吉要趁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 去胭脂铺子买来水粉, 做上易容,再换掉身上的外衣, 尽最大可能降低辨识度。
等解决完这些, 她走到街头的包子铺, 要了五个肉包, 一碗鲜豆浆, 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方才蓄满力气, 往城门口走去。
今日出城的队伍走得有些慢, 李化吉刚在队伍排上,就听到前面的人不住地在抱怨。
“大司马跑掉的那个夫人, 好像又在山阴跑丢了。”
李化吉心一紧,踮起脚尖,往队首眺望而去,就见几个差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着受检之人。
好在她已做了易容,应当不妨事。
李化吉随着队伍慢慢挪动到城门口,那两个差吏也拿起画像与她比对,只比对了会儿,忽见两人脸色一变,就有一个走开,不一时端了盆清水回来,让李化吉掬捧凉水,将脸洗一遍。
李化吉紧张地直吞唾沫:“两位官爷,民女脸上这疤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洗不掉的。”
其中一个不耐烦道:“叫你洗就洗,费那么多话做什么?上头有令,谢夫人惯常会在脸上抹泥水油脂易容,叫我们小心比对。你旁的都不像,偏这生眼生得像,这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实在少见,你不洗一洗怎么洗得出清白?”
李化吉闻言,不由暗骂谢狁,不过是她初时用黄泥水擦脸,被他记到了今日还记着,现在倒好,脸上的胭脂并不防水,若是沾水必要露出马脚。
可此时若不愿洗,必然也要招来嫌疑,如此正是进退两难,李化吉正踌躇着,就见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入山阴城。
锦帘半卷,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净白俊脸来,正是峨冠博带的王之玄。
他用扇骨敲着窗框,令车夫停下马车,问道:“可是出事了?”
他的目光从清水逡巡到差吏手里的画像,大约以为是在抓捕什么罪犯,最后才将目光转向了李化吉。
王之玄的神色未变,唯有眸光流转,似惊似喜,李化吉就知道她被认了出来。
之前李鲲就说过她的眼睛极为好认,李化吉还不觉得,她觉得自己那双眼生得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当下,又由不得她不信。
差吏恭恭敬敬答王之玄的话:“大司马在找他的夫人,这是他夫人的画像。”
王之玄皱眉,微微叹息,只看了眼那画,就向着李化吉道:“上来。”
差吏惊诧不已,看向李化吉。
王之玄已放下了锦帘,并无解释之意,差吏便只能望向略显呆滞的李化吉,她很纠结,上了王之玄的马车,与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无异,可若不上,差吏这儿也难以交代。
于是李化吉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燃着香片,清幽至极,王之玄敛着广袖斟下盏热茶,正好递到李化吉眼前,他的眸光清润。
“谢三郎为了你,紧闭平阳城门,搜地刮皮地找了一夜的消息,建邺已经传了一遍了,不过我却没有多少意外,你与谢三郎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李化吉正襟跽坐,接过那盏茶,却无喝的意思。
“王二郎君于众目睽睽之下,邀一个顶着伤疤的女郎登车,如何?你想好该如何与谢三解释,还是本就打算把我交出去?”
王之玄诧异:“公主为何要这般想我?我若想殿下暴露行踪,那差吏手捧清水,想来殿下露馅也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化吉抿唇不语。
世家蛇鼠一窝,姓王的与姓谢的又有什么差别。
王之玄见她风尘仆仆,着一身素衣,比在大明宫见到她时还要狼狈,可王之玄竟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也看不见在水缸里藏了一夜的脏兮兮的污渍。
相反,王之玄觉得李化吉漂亮极了。
她冷着脸坐在那儿,脸上不再有板正的笑,倒一下子将她的气质抽显了出来,像一树傲雪而开的寒梅。
王之玄垂眸,想了会儿:“发展到这地步,王谢二家也算撕破了脸,阿爹叫我来是要我与谢狁谈判放过卢仁默一事。但我以为谈了也是白谈,谢狁心意已决。”
“我看到他这般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还是在之前他意欲变法军制的时候。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凡是谢狁要做成的,最后一定会做成,哪怕需要排除万难,哪怕要血流漂杵。而王家首当其冲,必然是最先的牺牲者。”
王之玄转眸看向李化吉:“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我没有必要为了讨好谢狁,献上你。我叫你上车,只是为了帮你。”
李化吉闻言,一怔:“你也觉得谢狁要反?”
王之玄反问道:“谁不知道谢狁要反?他权倾天下,野心勃勃,怎愿意郁郁居于人之下?也只有世家了,还抱着共治天下的美梦,以为依靠些血缘和亲情,还能牵制住谢狁。可他若在乎,也不会执意要向卢仁默开刀。”
李化吉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只恨自己那两箭没有结果了谢狁。
王之玄又道:“当日婚约,是我失约负你,今日帮你,也算让叫我偿还清了一笔孽债。”
这倒是李化吉没有想到的话,当日她也有意叫王之玄愧疚,为的也是那点私心,可她还未实践,就叫谢狁掐灭了希望。
她从未想过王之玄当真记在了心里,与她伸出了援手。
李化吉有些难为情:“你不欠我什么。”
王之玄温和道:“若当日你嫁给了我,我写一纸放妻书给你,叫你早早远走高飞,今日也不必在此辛苦地躲避谢狁。”
说话间,马车的行进速度变缓,王之玄道:“殿下,多有得罪了。”
李化吉还未及反应,就被他抱了起来,宽袍大袖正好遮着她的脸,只露出一手掌过的纤细窄腰,叫不知情的人看去,还以为王之玄正与美婢风流。
王之玄叫李化吉住到了角落的房间,这儿不引人注意。
王之玄与她道:“你姑且将就两日,等风头渐松,我寻个机会,将你亲自送出城。”又与她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无事不要外出走动,谢狁不定何时就来。”
李化吉闻言点点头,见他转身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逢祥他还好吗?”
王之玄背对着她,半垂眼睑:“你逃走后,陛下就被谢二郎看了起来,连父亲都见不到他,对外声称陛下年轻误事,需要好生管教。”
李化吉瞳孔紧缩。
她记得李逢祥帮衬王家时,明明二者打了个平手,若非她插手,谢狁恐怕还没有机会来平阳。
原来……不是吗?
王家竟然对李逢祥被看管起来毫无办法?
这岂不是意味着,谢二郎随时都有能力对李逢祥清君侧?
不,他应当是一直有能力的,之所以现在还僵持不动,是因为谢家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李逢祥,而是世家。
世家枝蔓横生,非大火不能斩草除根,所以谢二郎现在是在等那场大火燃起。
可是那场大火是什么呢?
李化吉想到了谢狁的那些书信,假借抓捕卢仁默之名,实则调兵遣将的书信。
她猜到了谢狁要反,却不知原来他是这样准备反。
李化吉只觉心头恨意渐起,深悔当初两箭未将他射杀,忽而眼前天旋地转,只觉眼前一黑,李化吉沉沉倒下。
王之玄神色一变,忙抱住了李化吉,将她放到床上放下,又急速命人去请大夫。
王家奴匆匆而去,正与踏入客栈的谢狁擦肩而过。
昨夜打斗,叫他的伤势重了几分,原本不该出门见客,可王家派出的是王之玄,他昔年的好友。
他劝过王之玄,可二人到底道不同,性子也不一样,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谢狁抬头,望向正从二楼走廊居高临下往下看的王之玄。
他露出了个笑:“谢三郎,许久不见,你怎这般狼狈了?”
他已是乱世犬,可仍旧峨冠博带,行走带香,好一个敷粉何郎,不像谢狁,胜券在握,却形容憔悴又狼狈,皮肤惨白,眼底乌青,嘴唇干枯,好像落魄人。
谢狁闻言不语。
他为找寻李化吉曾去信给王家,他不信王之玄不知道,此番话语,不过是要来阴阳怪气罢了。
往常谢狁向来是他要阴阳怪气就任他阴阳怪气,胜家总是自己,听听旁人的无能狂怒,反而更为胜利添一番风味。
但现在谢狁一个字都听不了,盖因王之玄字字句句都在戳他肺腑,他在意的要命,既然嘲讽是嘲讽,取笑是取笑,他自然完全做不到无动于衷。
王之玄已顺着木梯走了下来,有些年头的木头台阶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他从容道:“谢狁,你可还记得默娘,你那可怜的恩师的女儿?”
谢狁沉着脸色,看着王之玄。
王之玄道:“你师恩负尽,将他的九族推上断头台时,默娘曾诅咒你,诅咒你此生此世,你信任的背叛你,你爱的唾弃你,你恨的高朋满座、子孙满堂,而你终将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狁瞳孔一缩,手比脑快,一把拽紧了王之玄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拖到眼前:“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道:“传闻中默娘断了头,却脊骨不折,她跪之地,血流三日不绝,谢狁,你说这样死的她,临死下的诅咒会不会灵验?你怕不怕?”
谢狁瞪着王之玄,一字一句道:“我灭她九族,都是因她父亲反对变法,认为穷兵黩武,国必将亡,甚至妄图联合太学生,利于他的影响力,让你们家把谢家的兵权拿回去。”
“难道他不是从故国来的?胡人的兵燹没有烧到他的故乡?我看不屑于软骨头为伍,再三警告他只需修书教学,不要干预朝政,是他自以为是,给你们王家当枪使。谢家用仅剩的兵护汉室南渡,彼时你们看不上谢家那点老弱病残的兵,所以不要兵权,现在看谢家的兵有些样子了,就要来夺,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我灭他九族,你们更应该记得,他是为你们而死。”
王之玄盯着谢狁,忽然笑了起来,他道:“谢狁,放轻松,别太当真了,这世上若真有鬼神,哪里容你活得到现今?从前说这些,你一向不在意,怎么今日这般紧张,解释了那么多?”
他微微抬眼,温和的笑纹里褶进去的都是冷漠:“妻离子散而已,和帝王之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第54章
谢狁捏紧拳头, 往王之玄脸上砸了过去。
“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踉跄后退,手下意识护着脸,嘴唇却弯弯勾起:“好像还从来没有见你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也算开了回眼界。”
谢狁的神色怒沉得可怕。
王之玄慢慢放下手, 露出了泛青的脸颊, 他抬起眼看过来时,那眼神叫‘我等着坐看你的报应’。
谢狁的牙齿咬得吱咯吱响, 可是他拿王之玄没办法。
李化吉跑了两次是事实,李化吉要动手杀他,更是事实。王之玄手握两件事实,就是手握两把填满弹药的火铳,不必费劲,就能重创谢狁。
而谢狁呢, 别看他沉脸捏拳, 高高在上的模样, 其实他根本拿王之玄没有办法。
谢狁最末冷声道:“你走着瞧。”
他还不认输呢。
王之玄轻轻摸了脸, 他的指尖碰到颊肉,还有些疼, 可是当看到请来的大夫与谢狁擦肩而过时, 愉悦又回到了他的心里。
他请大夫上楼。
短暂的晕厥后, 王之玄留下的婢女喂了李化吉一些红糖水, 她便悠悠转醒, 放下帘帐, 探出手来给大夫把脉。
李化吉并不觉得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至多是方才惊吓过度, 才导致了昏厥,略躺躺, 吃碗安神剂也就罢了。
她思绪悠远,逐渐飞走时,那大夫捋着胡须,眼神一沉,继扬起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李化吉瞳孔紧缩,只觉世界都静了,唯有大夫的那句话如撞钟搬,撞着她的耳鼓膜,将她的脑子撞得嗡嗡地响。
“身孕?”李化吉声音打颤,“你当真?”
大夫自信道:“夫人脉象沉稳有力,老夫绝不可能把错。”
完了。
李化吉闭了眼。
她想起了谢狁对她的痴缠,他总要一个孩子,因此从之前月事结束后,就夜夜与她交颈而卧,常常整夜不出,她那时听着他浅浅的呼吸,感受着温热的肌肤摩梭,总是被噩梦惊醒。
醒来又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让她慢慢想起其实她还未曾为谢狁怀上一个孽种。
可现在已经怀了一个月啊。
仔细算来,大约是在那次月事走后就立刻怀上了,她这些日夜的担惊受怕,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夫已经起身,留下一张安胎的药方,收拾好药箱,准备走了,忽听帘帐内传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
“大夫,请给我开一帖堕胎药。”
“李姑娘!”外人当前,唤不得公主,可王之玄也实在等不到大夫走了再劝解,“你可要想清楚了,要一个孩子不容易,你一个女子,也少不了孩子傍身,他既然已经在你的肚子里,好歹也是条血脉相连的性命,你不若留下他。”
李化吉咬字清晰:“麻烦大夫为我开一帖堕胎药,这位王公子并非我的郎君,做不了我的主,你尽管开去,我不会短你诊银。”
大夫做了多年的大夫,也习惯当下的场面,忙退了出来,留出空来,由他们二人争去。
李化吉挑开帘子,露出冷静的脸来:“我是女子,若要一个孩子并不难,我又何必非要给谢狁生孩子?我看到孩子,心里没有生出阿娘该有的爱,只有恨,他的存在只能提醒我想起一段担惊受怕、任人玩弄的岁月,你要我如何爱他?还是你觉得我不要他了,谢狁能将他健全的养大?他对我来说,本就是个不该存于世的怪物,我用一帖药送走他,反而是对他的宽恕。”
王之玄道:“可是他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还有九个月,他就要来到人间,你当真忍心?”
“我生下他,才是对他的残忍。”李化吉道,“王二郎,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但这是我的孩子,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做主决定他的去留。”
王之玄语塞。
关于李化吉的孩子的去留,从身份上来说,他确实缺少了一种探讨的认可。
可是看着李化吉单薄的身体,想到她孤苦无依的命运,王之玄又禁不住道:“他是你的亲人,殿下,有他陪着,你的余生不会孤独。”
他的话语语焉不详了些,可是李化吉也听懂了,他是在说李逢祥注定要死,若是连小皇帝都死了,李化吉可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李化吉闻言,默然。
王之玄又趁机道:“堕胎伤身,你我分离后就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届时谁照顾你?南朝若起兵燹,你一个弱女子拖着病躯奔逃,也实在危险。”
若非王家也是大厦将倾,而倾巢之下没有完卵,否则王之玄还真愿意让李化吉堕了此胎,将她接入王家好生将养就是。
就在王之玄以为劝动李化吉时,李化吉掀起眼皮,露出清泠泠的一眼,如冰如雪,足以将一味沉于贪响美梦的人惊醒。
“孩子不是生下来后就万事大吉了,若起兵燹,我一个弱女子带着襁褓婴儿,更艰难。”
她说。
“我一定要吃堕胎药。”
*
谢狁坐上马车后,车远行而去。
他动了怒,这并不有利于养伤,可是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脾气,这是很少见的事,毕竟过去的几年,他的情感匮乏至极,以致于直至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接受当下每日满溢的几乎要把他淹死了的情感。
谢狁的心终于活了过来,可除了无尽的疼痛,什么都没有带给他。
建邺的书信接二连三地来,都是催促,他为了逃避一时的感伤,打开了几封,可眼前浮现的还是李化吉的身影。
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但也有少许温馨的场面。
那都是在平阳的时候了,彼时的谢狁被幸福充盈着——李化吉头回主动放弃了李逢祥,足以见得他不是不可以被取代;而按照计划李逢祥快死了,谢狁不日就可以独自占有小妻;而那段时间的李化吉,对他可以说是温柔似水,百依百顺,几乎要将他的警觉麻痹。
所以他犯了个大错。
他居然为了多陪陪李化吉,减少舫船上那种相顾无言,唯有上床的尴尬场景,他把公务带回客栈处理了。
——当然,那时候他并未认识到任何的不妥之处,也没有想到李化吉会趁他不注意,偷偷翻他的书信。
谢狁只是记了很久,他因公务累乏时,一抬头,就看到晚风穿过花窗,吹卷起水墨字画的床帐,李化吉身着松垮轻柔的里衣,趴在床上,手臂枕在枕头上,翻着话本,流畅的线条将她的纤腰翘臀勾连,小腿翘起,裤脚垂落,露出洁白笔直的肌肤和线条。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时,会把看得正津津有味的话本放下,关切地问道:“郎君可是累了?”
谢狁喉结一紧,他有很多话要和李化吉说,可是他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从前还未功成名就,独掌大权时,也免不了要被谢夫人安排相看。
说实话,单是靠着这张脸,这个身材,这种气质,他什么样的名门贵女的芳心都能轻易骗得,但只要他张嘴,在目光里些许投入他的私人情绪,那么女郎们所有的美梦都会立刻清醒。
纵然他出身谢氏又如何,贵女们都知道那个谢家三郎最可恶,见到他必须得绕道走:
——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不开口还罢了,若是开口,能叫人恨不得跳楼。
——眼神也讨厌,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他看得上的人,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珠子。
——这样好的一张脸,偏偏长在谢狁身上,当真可惜。
从前谢狁巴不得如此,可求个清静,但此时他攒了满腹的话想与李化吉说时,又蓦然想起曾收到的那些嫌弃。
他冷静想了下,除开那些故意之言,大部分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得罪那些女郎。
难道那些花儿,月亮,就这么漂亮,值得人痴痴地看?
谢狁视线一顿,看到了落在李化吉肩上的月光快要融化开,与她的肌肤混合在一处,他又默默改了想法。
好吧,他得承认,有时候月光还是漂亮的,就是要看月光落在谁身上。
他轻咳出声,正要正色来句:“今夜月色不错。”
可谨慎的性子又叫他闭了嘴。
今夜月色不错,然后呢?单是这一句,未免太过没头没脑,又干巴巴的,有没话找话之嫌。
当初他可不就是因为这样嫌弃了那些女郎,觉得她们既无学识,也无见识,说出来的话干瘪无趣,宛若她们那张张无趣的脸。
李化吉恐怕也会因此嫌弃他。
可若要他发了联想,也确实不知道接下去还可以说什么,因为他确实只是觉得今夜月色不错,想叫李化吉也看一看而已。
可她话本正看得开心,若他这样贸然打断了她,还没什么正经事,会不会叫她不开心?
谢狁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很想让李化吉看看这月色,可也要避免尴尬,于是他道:“化吉,过来。”
李化吉从话本里抬头,还带着未曾隐去的笑意:“郎君唤我何事?”
谢狁道:“有些累了,想解解乏。”
他指着眼前的案桌。
李化吉脸色微变,却不过霎那,就放了话本,起身走过来,谢狁拽了她的手,将她按倒在捉上,手滑过裤腰,将布料从绷紧的臀处脱了下来。
他声音微哑,带笑,扇了上去:“肥了。”
其实他的案桌位置很好,正对花窗,李化吉趴在这上面,被谢狁捏起下巴时,正好能瞧见那银盘似的月亮。
可是李化吉眼泪涟涟,所见的月亮,个个晶莹破碎,不成样子。
谢狁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还在问她:“明天想不想去游湖?湖上看月,能瞧见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更美。”
李化吉含着泪,摇了摇头。
第55章
近来, 谢狁总是会想起与李化吉这样的相处片段。
他不能不痛恨这样的自己。
就像现在夜半被轰隆隆的雷鸣声震醒,听着大雨磅礴砸落瓦片的声响,谢狁下意识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雨夜, 李化吉究竟藏身何处, 可有片瓦遮身?
怎么可以这样得可笑, 仿佛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哪怕是三岁稚子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唯独他,不对毒蛇痛下杀手就罢了,竟然还会回味那些虚伪的沾满毒液的虚情假意,真是可悲又可叹。
谢狁实在睡不着,披衣而出。
正巧谢炎冒着大雨从外赶了回来,枝桠状的闪电在黑幕上闪过, 惊亮半片天, 谢炎的蓑衣未脱, 三两步跳上步梯, 跪在谢狁面前。
“大司马,属下寻到夫人的踪迹了。”
谢狁瞳孔微缩, 不顾被雨滴滴出的水渍, 道:“她在哪儿?”
谢炎却欲言又止。
谢狁心中不安, 道:“她怎么了?”
谢炎低下头去, 不敢看谢狁的目光道:“属下们在江岸边找到了一支簪子, 仔细看了, 确信是谢府的发簪。”
谢狁闻言, 一怔, 茫然道:“你说什么?”
谢炎口齿清晰,谢狁不可能没有听清, 他如此问,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谢炎斟酌着词句,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这回谢狁浑身一颤,不等他说完:“只是一支簪子而已,并不能证明就是她出事了,你们再沿着大江仔细搜寻番,今日大雨,江水上涨,难道尸体还会沉在底吗?去,快去!”
最末的命令,几乎是用嗓子嘶吼出来。
这一声,倒是把隔壁的阿妩给惊醒了,崔二郎朦胧着睡眼,从舒适的被窝里爬出来,嘀咕道:“我也出去找找,不然大司马伤口又要痛了。”
雨声浩大,阿妩心疼崔二郎这些日子为谢狁奔波得寝食不得安眠,此时还要冒大雨出去搜寻,也睡不住,坐了起来,嘀咕道:“找到了又如何?又要杀她家人,化吉还不是要跑,一样折腾人。”
崔二郎边穿衣,边道:“别这样说,殿下兴许死了呢?”
阿妩白了他眼:“大司马这些日子,因为化吉的缘故,脑子不清楚便罢了,你怎么也这般?这可是山阴,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大司马撒了这么多人去找化吉,究竟哪路神仙能躲过大司马的眼线,悄无声息地杀人抛尸?”
崔二郎闻言一怔,道:“那那,会不会是殿下失足落水?岸边青苔总是湿滑的。”
阿妩无语:“山阴有半数人靠江水讨饭吃,舜江上如此多的船只,岸上又有如此多的摊贩,忽然有个人落了水,他们能不瞧见能不闹出动静?”
崔二郎闻言也觉十分有理,可连阿妩都想得到的事,谢狁的脑子会转不到?
为了李化吉,他是关心则乱,实在失智。
阿妩坐在那儿嫌弃谢狁:“就这般还不承认喜欢化吉呢。喜欢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崔二郎穿好衣,推开房门出去,就见谢狁失魂落魄地坐在堂下桌前,一豆火苗簇簇地燃着,将眼尾的一滴泪照得分明。
崔二郎震惊无比,下意识又退回房去,想叫阿妩过来看这一奇观,结果他刚一动,被房门声惊醒的谢狁就抬头看到了他。
许是见到他,就容易叫谢狁想到阿妩,而想到阿妩,又实在难以忽略她那些戳人肺腑的话,于是谢狁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的冷静。
那滴泪还颤颤巍巍挂在眼尾处,他却扬声道:“谢灵,将谢炎找到的簪子取来。”
谢灵闻言,忙将包在帕子里的簪子取来。
谢狁只看了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李化吉被捉住时的穿着打扮,他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李化吉那时并未佩戴这簪子。
而他也一直叫人盯着李鲲的屋舍,这其中并未有人返还,既如此,李化吉就不可能戴着这簪子掉下江水或者把簪子丢进舜江之中。
是其他人代她做的。
这人不仅能拿到她的簪子,还想帮她离开他。
谢狁的眼神立刻凛冽起来,吐出一个满怀恨意的名字:“李鲲,这个贼东西。”
他忙着与李化吉计较,竟然将这个贼子给忘了!
谢狁立刻道:“去找李鲲。”
与李化吉不同,李鲲是在山阴做工生活的人,他留下的痕迹足够多,而且谢狁当时去得突然,李鲲是没有太多时间收拾细软,既然手上无银子,他肯定逃不远,只能借宿在城中友人处。
——这簪子就是证明李鲲还在山阴的利器。
谢狁捏着簪子,看着上面的金银雕花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甚至不难想象到这簪子出现在李鲲手上的原因。
——必然是李化吉要李鲲速速逃命,又担心他身上没有银两,无法生活,于是拔下这簪子赠他。
可惜了,这李鲲实在重情重义,宁可不收这贵重的簪子,也要替李化吉制造假死的证明。
谢狁脑海刚转完,先疑惑自己为何会用重情重义形容李化吉,继而又被这个词激得牙咬痒,恨不得直接将李鲲大卸八块。
要找到李鲲并不难。
前番崔二郎搜查时,藏李鲲的掌柜还小心翼翼,让李鲲躲了起来,后来就连崔二郎也放弃了搜捕,便以为风头已过去,故只叫他深居简出。
他万万没想到本来就像忘了李鲲的谢狁竟然会发难,杀了个回马枪,夜半闯进府宅,将李鲲搜了出来。
夜半雨声潇潇,谢炎将李鲲双手用锁链吊起,坠在马后,叫他穿着被雨水浸得湿重的衣服,睁着蒙着被雨水打迷糊的双眼,追在马后。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而这谢狁为逃跑的夫人在翻山阴的地的事人人皆知,当下大家看到谢家奴抓走了李鲲,又想起这位李鲲正是与李化吉来自同个山村,顿时兴奋不已,于是等天一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李化吉也听到了。
她不能不听到。
客栈临街,会有小贩来摆早食摊,火炉一烧,香味一飘,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声就随着冒高的热气,飘到了李化吉的窗台。
李鲲竟然没有逃出城!
他不仅没有逃出去,还被谢狁毒地用马拖行了一夜,拖行了一夜!
李化吉咬牙切齿。
李鲲本有安稳的生活,是为她而得罪了谢狁,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李化吉起身换衣,推开门时,碰上了正打算敲她房门的王之玄。
王之玄束冠,风度翩翩地看着李化吉,神色温和:“殿下要去哪儿?”
李化吉听到了那些议论,王之玄自然也听到了。
他昨日劝李化吉留下孩子,是出于对李化吉的怜悯,而不是当真愿意看着李化吉回到谢狁的身边。
成王败寇,谢狁要王家败,所以他盼着谢狁妻离子散,也不算过分。
但是王之玄一看李化吉的神色,他就知道劝不住李化吉,他能理解,他和李化吉是一样的人,若他有个朋友因他落了坏人魔爪,他也拼死要把他救回。
可若让李化吉怀着谢狁的孩子,回到了谢狁的身边,又实在叫王之玄不甘心。
所以他把李化吉拦了下来:“殿下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要喝堕胎药的日子。
为此,王之玄还替她请好了大夫,专门用来替她调理堕完胎后的身子。
李化吉道:“可是谢狁抓了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王之玄道:“殿下可想好了,你若这般回去,这个孩子生不生,就由不得你了。”
李化吉脸上露出了不忍与隐忍。
王之玄温和道:“我已经吩咐人去药铺抓药了,很快就能熬出药汁。只是喝碗药,要不了多久的,殿下如此讨厌谢狁,难道当真要替他生孩子吗?”
李化吉下意识地摸了摸尚且还算平坦的肚子,实在难以想象她诞下的孩子若有谢狁相似的眉眼,她该如何得崩溃。
她犹豫了会儿,道:“好。”
但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阿妩见谢狁将李鲲捉了回来,那些不舍得对李化吉用的刑都加诸李鲲之身,她实在不忍看下去,便拖着崔二郎出去了。
又因为天气太热,就是戴了幕篱也挡不住暑气,于是阿妩带着崔二郎进了医馆,和大夫买了两盏清热解毒、祛湿生津的凉茶,坐在那儿慢慢地喝。
是以王家奴进医馆买堕胎药也免不了被阿妩看见了,她原是好奇,说了句:“麝香和藏红花?王二郎平素洁身自好,这般年纪了,连通房都没有,他要堕谁的胎?”
但这话刚说出口,脑子就追上了嘴,阿妩立刻闭嘴不语了。
崔二郎这些日子因为谢狁,对男女之事颇为敏感,于是开玩笑道:“王二郎若想金屋藏娇,还能叫你知道?只要藏的不是我们夫人,你管他呢。”
崔二郎说完,也顿住了。
如阿妩所说,王二郎洁身自好,长这般大了,除了隆汉公主外,还未曾传出与哪位女郎亲近。
而李化吉,偏偏就在山阴丢的,找了这么些时候,客栈、酒楼、义庄、寺庙,都无她的踪影,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藏到哪儿去?
偏偏这王之玄就是李化吉丢了的时候,到了山阴!
崔二郎猛然起身。
阿妩忙拉住他,此时崔二郎再不肯听阿妩的话了:“她怀了大司马的孩子!我绝不能让大司马的骨肉流落在外。”
他甩开了阿妩的手,命跟出来的婢女照看好阿妩,而后翻身上马,向谢狁下榻的客栈疾驰而去,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告知给谢狁。
而阿妩看着郎君毫不犹豫留去的身影,愣了许久。
她是帮李化吉逃走的人,最后却又因她,要让李化吉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谁知道了都要叹一句造化弄人。
第56章
药材已放入药罐, 用中火熬上了。
李化吉守在药炉边,没滋没味地吃着早食。
她不是心疼即将要失去的孩子,而是在担心李鲲, 不知道在她等药的时节里, 李鲲又受了多少苦。
只是这样一想, 她就如坐针毡。
忽听厨房外喧哗声起,踹门的动静由远及近, 李化吉心神不安地站起身,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踹开,明媚的阳光被遮挡住大半,露出谢狁颀长的身影。
李化吉下意识转身要跑,谢狁转身拔出崔二郎的佩剑掷在她身前, 锋利的光芒割断李化吉的去路, 他又抬脚踢翻药炉, 泼下的水将炉火浇得半灭不灭, 俄而又熊熊燃起。
药罐碎一地,露出没有磨细、还能分辨出的藏红花和麝香。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重了起来。
“好, 李化吉, 你很好。”
谢狁每说一句话, 都觉得嘴里含了口甜腥的鲜血, 他需要费好一番的功夫, 才能把那些痛苦压制下去。
收到消息后, 他疾驰而来, 就怕迟了一步, 李化吉就真的把药喝下去,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啊。
李化吉怎么能这般狠心!
他的手都在颤抖, 看着李化吉侧着身,仍固执地不肯看他的身影,说不上是心痛还是失落,那些预料之中的愧疚与解释,统统都没有,她甚至称得上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谢狁双眸赤红,他拽着李化吉的手腕带她走,原本如同木头人的李化吉忽然就活了过来,有了灵魂似的,拼命地挣扎,咬他,踢他,踹他。
她所有的情感与生命力都用在反抗他身上。
谢狁也发了狠,厉声道:“李化吉,你别以为我不敢伤你!”
李化吉梗着脖子道:“你伤啊,我怕你?”
谢狁瞪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得瞪回来,瞧她那样子,两人倒像是宿敌,仇人,偏偏就不像是夫妻。
谢狁也梗着脖子,不甘示弱:“你让我伤你,我就伤你?你做梦!”
他弯腰,俯身,顺势把李化吉扛在了肩头,双手牢牢将她的双腿束在身前,至于那张长满利齿的嘴和嚣张的手,谢狁就随她而去。
无论她怎般挣扎,都落回到了他的手里,并且再也无法逃出他的掌控,这比一切都要重要。
李化吉尖叫着,厮打着,她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汗,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理睬,她在谢狁肩头抬起头,只看到一个个恭敬垂手站立的身影,无一例外,都是被谢狁驯化的狗。
李化吉冷颤着声音:“王二郎呢?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她不提王之玄倒也罢了,这一提,倒叫谢狁的脸更臭更沉。
他三两下把李化吉扛上马车,原本想将她恶狠狠地抛到紧急铺上狐狸毛皮软垫的座位上,给她个教训吃吃,可是想到她怀着身孕,谢狁又只能憋着闷,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去。
他谢狁竟然也会有沦落到如此憋屈的一日,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故而谢狁那话就说得冷嘲热讽:“先是一个李鲲,再是一个王之玄,李化吉,你挺会勾.引人啊。”
李化吉从软垫上爬起来,不落下风:“我与李鲲曾差点定亲,还兼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论先后,他在你之前,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至于王之玄,我要不要请大司马回忆回忆,当初是谁叫我去讨好他?今日能有他无私相助,我可还得谢过大司马提前为我铺好路。”
想到正是因为王之玄,谢狁差点既要失去娘子还要失去孩子,正是后怕不已之际,李化吉这话,可真是往谢狁心肺上戳。
谢狁吐出声:“你说得对极了,今日我若不好好折磨他们二人,恐怕都对不住我这正宫的身份。”
李化吉高声:“你敢?”
谢狁冷笑:“我有何不敢?他们敢撬我的墙角,就别怪我撬了他们的骨头,把他们脊骨都打折了。”
他披头散发,乌发垂落黑袍,露出惨白的脸,乌青的眼底,更显神经质。
这副模样由不得李化吉不信。
她背后冒着冷汗道:“你若敢对他们动手,我就……”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谢狁就道:“恨我一辈子?你已经这般恨我了,我也不在乎你多恨我一些。还是你打算去死?你才一条命,却要救三个人,你是不是该掰指头算清楚,你这条命,究竟该用在谁身上合适?”
李化吉最恨的就是谢狁这点,他掌握了她的弱点,就不顾她的情感和尊严,肆无忌惮地用她在乎的人来逼迫她就范,好像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可以掌控她一辈子。
李化吉道:“谢狁,是我求李鲲收留我,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知道,在面馆里是我先认出了他,与他攀旧日的交情。他还不敢带我走,是我叫他‘好哥哥’,求他看在过去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我和他说,只要他肯带我走,我就是他的。”
谢狁被她说得理智尽失,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可是这可恨的李化吉丝毫不示弱,居然还对他露出了个笑。
这个漂亮的笑过去有多牵动他的心神,此时就有多刺痛他的眼睛。
李化吉攀着他的手臂,即便吐字艰难也要这般说:“遇到王之玄时,我也这般求他的。你忘了吗?你之前还因为这生了气,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个。恰好王之玄对我心里有愧疚,所以答应了。”
“你打折了他们的脊骨有什么用?对你坏的是我啊,要背叛你的也是我,他们没用了又怎么了,天下多的是男人!我回去就找其他人,我天天勾.引别人,给你戴无数的绿帽子压死你。”
谢狁咬牙切齿:“你找死。”
李化吉脆弱的脖颈就握在他的手中,他只要稍微用些力,就可以折断她的脖子,让这张可恶的嘴再也吐不出那些恶毒的话语,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再也勾.引不了别人,只能乖乖地属于他一个人。
可是。
可是。
谢狁盯着李化吉:“你有本事,就找到你可以勾.引的男人。我杀了他们,再把你用铁链关起来,给你送饭,伺候你沐浴的都是婢女,我倒要看你还能勾.引谁。”
他松开手,李化吉脱力倒地,太久呼吸不畅导致她猛咳不止,谢狁不想管她,觉得叫她多受回罪,才能让她多长记性。
可是那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提起茶壶,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时,他还冷冰冰地说了句:“别咳死了,你死了,我找谁给我生孩子去。”
李化吉直接拿起茶盏,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到了谢狁的脸上去。
她道:“恶心。”
“恶心?”谢狁怒极反笑,“现在倒是嫌我恶心了?你忘了我抱了你几次?我多少次把能让你怀孕的东西留在你的身体里?那时候你不嫌我恶心,现在嫌我恶心?迟了!”
李化吉被他说得赤红了脸,恼羞成怒:“是,要怪就怪那时候我如此愚蠢,竟然还会对你这种人抱有期待,以为只要尽心尽好妻子的职责,将你照顾好,你总会顾惜到逢祥小舅子的身份,饶他一命。我真的是大错特错!”
谢狁一愣,大怒:“你那时候也是为了李逢祥,对我千依百顺?”
他还以为李化吉的虚情假意,只是在平阳之后,用来麻痹他好逃跑。原来,竟然是更早么?
李化吉反唇相讥:“不然呢?难道你以为真得会喜欢你?谢狁,你做梦。狗会对打它骂它的主人摇尾垂怜,可我是人,不是狗,你用先王和伏皇后的人命恐吓我,又用逢祥的命威胁我,我被迫吃了逍遥散,稀里糊涂与你在一起,还要被你扇我的……胸和臀,我在你身边过了什么好日子,我失了智才会心悦你。”
她说到后来,因为实在委屈,明知掉眼泪有伤气势,可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下来。
她梗着脖子与谢狁作对时,能把他气个半死,可是当她哭了的时候,谢狁那些怒火反而就被泼了盆冷水似的,消了。
他再也来不及计较那些哄骗,反而束手无措起来,他想为自己辩解:“逍遥散是母亲要你吃的,后来我也惩罚了喜娘。”
“可你也未惩罚你母亲,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微不足道,所以能为我惩罚喜娘,已经是对我好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谢狁道:“可后来我也说了,我有法子助你在谢府站稳脚跟,不必再瞧任何人的眼色,包括你的婆婆。”
“话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不也是你用来威胁控制我的手段?”
李化吉满脸是泪,却还要冷笑,叫她看起来又惹人垂怜又高贵无比。
“而且别只顾着辩解这一点啊,谢狁,还是连你自己都知道,其余那些你辩无可辩,实在过分?”
谢狁默然不语。
李化吉又道:“你说话啊,谢狁,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狁半垂着眼睑,忽而低笑了起来,薄薄的眼皮抬起时,露出的目光是那般癫狂:“那又如何?若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你怎会是我的妻子?又怎会怀上我的孩子?”
他半倾着身子,向李化吉那儿靠去,手掌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那里什么都没有,既听不到孩子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孩子的体温,可是那里确确实实有了他的孩子。
他和李化吉的种。
这个孩子有着他和李化吉的血脉,会长出与他们相似的五官。
李化吉再不喜欢他又如何?只要这个孩子存在,她就休想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谢狁缓慢地摩挲着李化吉的小腹,像是要将他们的孩子的轮廓勾勒出来,摸得李化吉毛骨悚然,隐隐有些恶心。
谢狁道:“现在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们一起好好养育这个孩子,日久生情,你总会爱上我。”
李化吉毫不犹地啐了他一口:“你做梦。”
谢狁阴沉着神色看着李化吉。
李化吉道:“人心就这么点大,你要对李鲲和王之玄下手,我于他们有愧也有情,下半生都要拿来怀念他们,实在没心思理会你。”
谢狁狠声道:“你敢?”
李化吉大声道:“我怎么不敢?是你要让我对他们有愧,是你要让他们凋谢在他们最风华正茂、对我又最好的时候,这样的他们,对我来说就是天上那轮照明的圆月,我不怀念明月,难道怀念你吗?”
李化吉冷笑:“你尽管用铁链锁住我,我看你锁不锁得住我的心。”
谢狁今日被李化吉连番惹怒,原以为怒火早已烧尽,却不想她还是能这般挑起他的怒气。
谢狁指着李化吉,颤声道:“你好,李化吉,你很好。”
李化吉点头:“我一向知道自己有情有义,不劳你夸奖。”
谢狁瞪了李化吉会儿,确信当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含着怒气敲着厢壁吩咐谢炎:“把王之玄放了。”
第57章
谢炎诧异, 低声问道:“当真要放?”
谢狁看向李化吉。
她跌坐在柔软的狐狸皮毛的软垫中,因为方才与他的拖拽挣扎,此时发髻松散, 绺绺乌发蜿蜒至脚踝, 她偏过头, 垂首低泣,晶莹的泪珠爬过白皙的脸庞, 挂在小巧的下巴上,滴滴落到卷皱起的布料上。
谢狁的心被她的泪水泡得又酸又软。
若是李化吉与他吵,他就板着脸教训她。
若是李化吉只和他哭,他就冷着脸坐在那儿,等她哭够了,冷静了, 再和她讲道理。
可是现在李化吉与他又吵又哭, 反而把谢狁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原本就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
不, 不能这么说, 如果这样说,反而是抬举了谢狁。
如果谢狁只是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倒也罢了, 他完全可以将与他人相处的经验套仿到李化吉身上, 尽管男女心思不同, 但总不至于将李化吉逼到这地步。
谢狁的问题在于, 他缺少的根本是与人保持亲密关系的经验。
他与父母的关系岌岌可危。
他与他的兄弟之间, 五郎恨他, 也就不多说了。二郎四郎虽与他合作, 却也是因为血缘和利益作保, 故而不必他经营什么。
他与谢灵、谢炎以及那些将领之间更不用说,他是个大方的上峰, 军衔和银子大笔赏下去,自然有人称颂他,愿意追随他。
可是这些经验在李化吉身上失灵了。
他像拉拢下属那样接近李化吉,恩威并施,去吓她,逼她臣服,又大方赠她金银,让她亲近他。
但李化吉还是在他面前,哭得那么可怜。
谢狁声音发僵:“放了。”
马车外马声嘶鸣,继而是马蹄踏尘的嘚嘚远去之声,应当是谢炎领命去放王之玄了。
在那远去的马蹄声里,谢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变得轻柔和缓:“别哭了,我已经听你的话,把王之玄放了。”
李化吉道:“还有李鲲。”
谢狁道:“他在客栈里,等我们到了,吩咐一句就是。”
李化吉‘唔’了声,还是维持着那个避人的姿势,并不因为谢狁的行动而给予他好脸色。
谢狁在旁坐了会儿,便觉得很不自在。
他与李化吉本就话少,常常相顾无言,只能各自做事,之前他便微有不满,可那时就算言语是少的,肢体却亲密,他找不到闲话与李化吉讲,就总是抱她亲她,感受到她在怀里发颤,却还是大着胆子笨拙地回应,也觉得那是十分亲密的交流。
这让他很欢喜。
而不是像现在泾渭分明地坐着,不相干得叫谢狁分外煎熬。
谢狁想了会儿,还是挪身过去,谁知他才动,李化吉便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却有坐过来之意,便也不假思索地往边上挪了挪,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保持距离。
谢狁看出来了,心底比愤怒更甚的情绪叫心酸。
他也和李化吉较上劲,她要躲,就偏要伸了手将她揽回来,李化吉急得都被他逼到了角落,本来就纤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挤在厢内夹角处,谢狁瞪着她。
此时马车缓缓放下速度,已有了要停止的意思,两人瞬时反应过来,这是到客栈了。
李化吉看了他眼,迅速矮身躲过他的手,脚踩地衣,预备下车。
谢狁扬声道:“继续行驶,不准停。”
于是刚放缓了速度的马车,又咕噜咕噜地转起了车毂。
李化吉回首,瞪他:“到客栈了。”
谢狁冷笑:“那又如何?”
他倾过身去,要握李化吉的手:“过来。”
李化吉当然不肯过去,两人无言对峙,僵持着。
谢狁道:“那就让马车继续走着,山阴城大,足够它走上一天,至于李鲲,就随他去,毕竟只是受了点刑,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性命。”
李化吉听说李鲲受刑的时候,担忧心疼与愤怒纷杂而起,才收的泪珠急得又要颗颗掉落。
谢狁叹气:“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这样低头的话,对谢狁来说已是极为难得,若是之前,他绝不肯将自己的心意道出,如此,就好像他束手无措,毫无应对办法,只能认输。
谢狁怎么可能允许他有狼狈的时刻?
他受天子低阶,羽林垂首,理应高高在上,不必臣服妥协。
可是谁叫李化吉太会哭了,把他的心哭得乱麻,哭掉了所有的理智还有……那些固执。
只是夫妻之间低个头,不算什么,他想。
旁人又看不见。
于是谢狁握着李化吉的手,说出了叫李化吉震撼不已的话:“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哄?
谢狁在说什么啊?
李化吉一时之间也呆滞不已。
她先是觉得谢狁脸皮奇厚无比,哄什么?不是他一直在欺负人吗?明明是他把人欺负得退无可退,几乎要到了逼上梁山,鱼死网破的地步,他这个始作俑者竟然不知反思,反倒叫人去哄他。
好大的气派,好不要脸的作风。
可紧接着李化吉就别扭起来。
哄这样充满着宠溺狎猊的词,究竟是怎么和谢狁挨上边的?谢狁脑子是进足了水,才觉得这个词能与他挨上边吗?
因为李化吉错愕太久,反倒叫谢狁钻了个空子,轻轻一拉,她忘了挣扎,倒被他拉到怀里,不由分说地抱住。
女孩的馨香撞了个满怀,谢狁紧紧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安宁在体内随着奔涌的血压蓬勃着,膨胀着,几乎要挤破他的皮囊,插.入李化吉的身体内,与她骨肉相融,血脉相连。
(麻烦审核看一下,这段话的主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安宁”,不是别的东西,整段话都只是在形容男主病态的情绪。)
谢狁心里有很奇妙的想法。
他很想重新把她孕育一番。
让她流着与他相同的血脉,受他的滋养长大,他们天然就有最亲密的关系,分享最牢固的信任。
谢狁会陪她一起长大,教她识字,为她授业解惑。让她知他所想,也让他会她所意。
他会给予她最优渥的生存环境,抹去生活残忍地留在她手上的粗茧和疤痕,同时也叫她的内心归于平静,不必忍受死别的痛。
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抬头仰望的是他,牵手抓住的是他,什么阿爹、阿娘、李逢祥、王之玄、李鲲,与她而言统统只是燕过无痕,她唯有他而已。
如果能那样该有多好。
谢狁紧紧地抱着李化吉,深深地吸进她身上的香气。
李化吉是难受的,却也感到惊慌。
当一个人的情感太过蓬勃时,身体的肌理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谢狁的身体发着烫,贴着她的肌肤炽热无比,双臂紧紧地搂着她,劲瘦的腕骨上,青筋在白皙的肌肤上攀爬,根根凸起,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绞住她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情感,她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因为对象是谢狁,所以又叫她添上几分惊慌。
“谢狁,你放开我,你先放开我。”
她挣扎,谢狁却更紧地收拢她,她不甘心,又继续挣扎,反而被谢狁握住手,扑到在了狐狸皮毛间。
她的乌发柔弱地散在火红的毛发间,睫毛因为不安而轻颤着,她被控着手,压着月退,挣扎不得,可还没有放弃,脆弱的脖颈不住上扬着,往谢狁的唇齿处送去。
谢狁眸色渐渐幽暗,压着李化吉腕子的手逐渐用力,他低下头,吻住了李化吉。
疾风骤雨的吻,从进攻的那刻起,李化吉就溃败不成君,她脆弱僵硬地承受,唇舌抵不住山洪奔来,冲垮她的理智,她被洪水淹没头顶,不断地下沉,下沉。
在谢狁的手贴近李化吉脸庞的时候,李化吉应激地醒来,她推拒,尖叫,唯恐谢狁发疯:“我怀孕了,谢狁!”
谢狁的手一顿,他抬眸,乌黑的俊目里尽是无法控制的欲念。
李化吉喘了口气,竟然无比庆幸她此时怀着身孕,就好像手握免死金牌一样。
她再次重复:“我怀孕了。谢狁,你忘了吗?我怀了你的孩子。”
谢狁垂下眼睑,静静地注视着李化吉平坦的小腹。
他还在喘着气,欲念把他变成了野兽,让他进攻性十足,所以当他把视线落到小腹处时,李化吉再不期待这个孩子,还是因为谢狁起了好些鸡皮疙瘩。
(麻烦审核看一下,这里没有任何h描写,只是对男主的神态描写!是男女主在对峙!他们是清白的!!)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谢狁抬高了手,向下,用手指挑开了散落在胸前的上襦,肌肤接触到空气的那瞬,李化吉不自觉地急促呼吸着,而后谢狁便将掌心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那里没有心跳。
这是谢狁第二次感受了,他自然知道。
可是比起方才的无动于衷,谢狁此时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看着蜷缩在身.下的李化吉,想,这是他和化吉的孩子。
是他与她夜夜交.合下结出的果子。
是他轻亵她的证据。
当有着与他们二人相似的孩子走出他们的屋子时,有谁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李化吉又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是清白的?
李逢祥又如何?李鲲、王之玄又如何?
与李化吉有了孩子的,只有他而已。
那些野蛮的进攻性在他脸上退去,眉骨眼尾的线条不再锋利,反而变得柔和无比。
他眉弯簇簇,竟然笑了起来:“差点忘记你已经在了,不要怪爹爹。”
他在和李化吉肚子里的孩子讲话。
几个月大的婴孩尚且听不懂大人说话,又何况是当下还在李化吉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他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就好像他已经做好了为人父亲的准备。
可是谢狁这样感情淡薄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做父亲,又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
李化吉很想说点什么,可是现在她不敢再随意惹怒谢狁了,谢狁就是个疯子。
她由着谢狁将她抱起来,让他亲手替她穿好、由他解开扯落的衣服,忍受着在这个过程中,他情不自禁落在她身上的吻。
谢狁想了想,道:“我请个大夫来给你把脉,看看孩子还好不好?”
李化吉没说话。
她不知道还能和这样的谢狁说什么。
第58章
马车在坊市绕了一圈, 终于回到了客栈。
谢炎放下步梯,谢狁手掌着李化吉的腰,小心翼翼地将她一步步扶了下去, 月白的襦裙及地, 掩住了李化吉的软缎鞋, 谢狁怕她走路绊倒,甚至帮她提起了裙边。
他从前哪有这般细心的时候, 多是他大步地在前走着,李化吉提着裙边在后迈着小碎步,急促地赶着。
谢狁总是忙的,有无数的公务要处置,也有无数的人要去见,自然不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窄窄的后院, 和不重要的女郎身上。
李化吉自知如此, 故而也从不敢出声祈求谢狁放慢脚步, 只能自己迈着不适应的步伐, 去将就他。
李化吉受了这些委屈,因而见了谢狁当下这样, 总免不了起身鸡皮疙瘩。
可她推不开谢狁的手, 只能被他牢牢地牵着, 并肩走进了客栈。
李化吉道:“李鲲呢?你答应了我要放他的。”
谢狁此时听到李化吉提起李鲲的名字已经不会再生气了, 他吩咐谢灵:“去请个大夫来。”又对谢炎道, “把李鲲带来。”
有条不紊地吩咐完, 谢狁就让李化吉坐下。
客堂里没有单座的圈椅, 只有长条的板凳, 李化吉一坐下,谢狁就挨了过来, 紧紧与她靠着,道:“厨房里还有早食,叫人端上来给你吃。”
踹开厨房门进去时,谢狁虽含着怒气,却也瞧得分明,李化吉吃的只是块胡饼而已,又干又硬,看着就知道难以下咽。
谢狁心想,这必然是李化吉想杀死他们的孩子,故而食不下咽,才会随便吃一张胡饼用来充饥。
至于李化吉要堕胎的动机,谢狁也没有再去问,他们在马车上吵得已经够多了,谢狁也不想再和李化吉去计较清楚,有些事,能翻篇的还是尽快让它翻篇为好,一五一十问得太过清楚,对谁都没有好处。
很快,碧荷就从厨房里端上了热乎的早食,年糕泡饭、小笼包、小馄饨等等,琳琅满目放了一桌,都是李化吉平素吃惯的。
李化吉却没有心思回忆乡味,只是看着碧荷,期额群:吧衣肆巴幺六救6伞整.理更多汁.源从她的精气神和赤.裸在外的肌肤上判断她并未受难,松了口气。
李化吉不可能不出逃,所以注定要对不住碧荷,她心底难免有愧。
谢狁察觉到她的神色,将一碗咸香的豆浆推到她面前,道:“知道你回来还是要碧荷伺候,给你梳漂亮的发髻,我怎么可能罚她?”
李化吉笑容微收。
是了,她差点忘了,谢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做事不力的奴婢?他肯放过碧荷,不过是因为笃定李化吉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罢了。
碧荷拿着托盘退下时,沉重的步伐声交叠着她的脚步声响起,李化吉闻声看去,就见衣衫被长鞭抽得褴褛的李鲲,拖着一身的伤缓缓出现在眼前。
李化吉彻底僵住了。
她才要起身,肩头就按下了只手,谢狁在旁道:“我与李兄有些误会,倒是委屈李兄了,我已经命人请了大夫给李兄救治,又准备了百两黄金奉上,给李兄赔礼道歉。”
李鲲并不在意:“大司马客气,官与民斗,民不敢反驳。”
他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李化吉身上,她鬓发散乱,狠哭过一场,眼皮略肿,眼尾通红,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凄楚与可怜。
而搭在她的肩头的是一双不容忽视的修长的、属于男人的手。
李鲲只看了眼,就如水滴入油锅,整颗心被刺激得劈里啪啦作响。
谢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笑道:“有件喜事还没有告诉李兄。”
李化吉道:“谢狁。”
谢狁恍若未闻:“化吉已经怀上我的骨肉了。”
李化吉闭上眼,不敢看李鲲。
李鲲错愕住了,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终究变得死寂。
李鲲不在意李化吉嫁过人,可是他同样认为,当一个女郎怀上了某位郎君的孩子,她就会被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份里,再也无法得到自由。
现在,李化吉彻彻底底是谢狁的了。
李鲲心如绞痛。
谢狁欣赏了会儿李鲲的神色,但很快想起李鲲这样备受打击,不过是因为他觊觎着李化吉,自己的妻子,于是谢狁很快又不高兴起来,他不悦地看着李鲲,道:“李兄今年贵庚?”
李鲲道:“二十。”
二十?
李化吉今年也不过十九,当真是般配的年纪。
不像他,已经三十一了,足足比李化吉大了十二岁,是已经可以让李化吉叫叔叔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谢狁更不舒服了。
他道:“二十,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有看得上你的姑娘?”
李化吉已经隐隐听出了谢狁的不对劲,怀疑他要继续发疯,便忙道:“谢狁,你放了阿鲲就是,东问西问,问什么?”
谢狁听出了李化吉的维护之意,心头那种酸涩感越发重了,他转过脸,略带斥意道:“李兄这般关照你,你怎可不关心李兄的婚姻大事?他出身贫寒,身无长物,若没有我们的帮衬,怎么娶得了好人家的姑娘?”
又转过脸,对李鲲道:“我虽痴长你几岁,可妇唱夫随,便也随着化吉叫你一声兄长,你介意吗?李兄。”
排辈分里,确实有男方跟着女方的辈分唤她家亲戚的规矩,谢狁一口一个李兄唤完才多此一举地补救般问李鲲这话,并不是他有多知礼数,而是纯粹为了膈应李鲲。
李鲲微笑:“我介意又如何?难道大司马便不唤我了吗?至于婚嫁一事,倒也不劳烦大司马费心了,我已有了喜欢的女郎。”
他不明说,可只一眼,就能让谢狁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狁暗想这槐山村产的都是硬骨头不成?李化吉敢与他对着干便罢了,就连这不知好歹的李鲲竟然也敢如此挑衅他 。
可他转念一想就想到,李化吉与李鲲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两家又差点定亲,可见平素关系极好。
恰巧李鲲又长了李化吉一岁,没准李化吉成长之中当真受足了李鲲的影响。
谢狁便不自觉长眉压目,气涌上头,从心头犯开的酸泡却不住下潜,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谢狁咬牙切齿:“李兄有喜欢的女郎固然欢喜,可也要想想看究竟配不配,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是可笑了。”
李化吉再听不下去,她已经见识过谢狁发起疯来得模样,不能不提防着,唯恐谢狁当着乱点鸳鸯,随便找个女郎就逼李鲲娶了,这反而害了李鲲,便道:“我累了,要上楼去。”
她斜睨着谢狁:“你陪不陪我?”
李鲲猛地看向李化吉。
谢狁也略带诧异地望向李化吉,只是一瞬,他的目光就沉了下来,阴郁地盯着她。
李化吉略有些不自在,她前后态度转变过快,依着谢狁的聪慧,不难猜出其中缘由,可是她赌的就是哪怕他猜出来了,还是不得不跟着她上楼。
于是李化吉咬咬牙,狠下心去,道:“你既不陪我,我便独自上楼去。”
她作势要推开谢狁,手才刚打过去,就被谢狁反握住了手腕。
他低着头,微微磨牙,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仍旧道:“你要休息,为夫自然要陪着。”
在李鲲紧缩的瞳孔中,谢狁扶着李化吉起来。
这叫谢狁心里略微舒坦了些。
李化吉讨厌他,却肯为了李鲲暂且给他好颜色,与他亲近,这叫谢狁疯狂地吃味、嫉妒李鲲,可是后来李鲲那备受打击的目光让谢狁回过神来。
难道李化吉为了旁人屈从于他的次数还算少吗?在她心里,他不如的人实在太多,他若都要计较过来,迟早把自己气死,让李化吉欢欢喜喜地做寡妇。
既如此,他何必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只要李化吉肯亲近他就好了。
至少,李鲲已经输了个彻底。
谢狁心情悠然转晴,打算给李化吉一个极大的甜头,哄她开心。只有如此,李化吉才肯继续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他站在那儿,吩咐谢家奴:“将李兄好生送回,赠百金让他安心养伤,再将他谋生的观涛楼买下送他。”
谢狁说着,含笑的眼眸望向李鲲。
他本就生得俊秀,若是肯和颜悦色待人时,那副好皮囊还是极容易做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假象,替他蒙骗人。
谢狁向来知道,因此他故意这样看着李鲲,就是要李鲲往后再胆敢想起李化吉时,就要记起他这春风得意抱得美人归的模样。
而矗立在舜江旁的观涛楼,将会与谢狁一起,成为李鲲永生难以忘怀的疼痛,时刻提醒他的无能,以及眼睁睁看着青梅被让人咬衔在怀的痛苦。
谢狁吩咐完,转身提步上楼,李化吉正站在那儿吃惊地看着谢狁。
在她看来,依着谢狁的脾气,能轻易地放李鲲走,不为难他,已经是难得。她是万万没想到谢狁竟然还会买下观涛楼送给李鲲。
李化吉知道谢狁向来是大方的人,却不知原来他可以大度成这样。
李化吉若有所思地望着谢狁。
谢狁满脸无辜:“怎么了?”
李化吉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只是说出了另一件事:“谢狁,你近日的神色比从前鲜活了许多,在你脸上终于可以不再只有‘冷’与‘讽’二色。”
谢狁心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先逃后杀,刺激得我吐血连连,心口伤至今未愈,仍时而绞痛不已,如此多的刺激下。恐怕就连木胎都要被你强行点化成多情种。
可是谢狁不想说,一说就像他还计较着,要和李化吉翻旧账。可他翻旧账是翻不过李化吉的,毕竟李化吉是真的想杀他,而他只是想让李化吉哄他。
所以谢狁只是反问李化吉:“你觉得我这样不好?”
李化吉摇摇头:“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就像以前,她总猜不到谢狁在想什么。
拿李逢祥被吓那一件事来说,她笃定地认为犯了大错,谢狁总要罚她,因此当谢二郎与她说只要略哄哄谢狁便可时,她怎么也不肯信,于是反而让自己受了屈辱。
可是现在,谢狁不仅自己说出了‘你不能哄哄我吗’这样的话,他的表情也活了起来,这让对情绪很敏锐的李化吉立刻察觉到,谢狁有想给李鲲乱拉郎的想法,并且做出了行动,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她仍旧逃不开谢狁,可无论如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59章
请来的大夫为李化吉号了脉。
她原本就是可以上山砍柴, 下水摸鱼的女郎,几日的颠簸流离并未对她的孩子造成什么影响,脉象很沉稳。
但谢狁紧张不已, 还是叫大夫给李化吉开了安胎药。
在整个就医问诊的过程中, 李化吉都是静默地坐在那儿, 不言不语,不怒不喜。
谢狁却如寻常郎君般, 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细致地询问了大夫许多怀孕时的注意事项。
大夫倒是意外,这位英俊的郎君遍体绫罗,呼奴唤婢的,想来不缺银子去雇稳婆与奶娘,既然有人能照顾好娘子, 又哪里需要他关照在意这些。
但见谢狁问得关切, 大夫也为李化吉有这般温柔细致的郎君高兴, 故而说得细了些。
从初孕说到了生产, 免不了要提起孩子的发育过程,说他怎样在阿娘的肚子里健全成人。
李化吉在旁冷冷地听着, 有些不忍, 故而并不耐烦听。
她起身, 要往外走去, 把新孕的喜悦独自留给谢狁, 谢狁却握住了她的手, 声音含笑且蕴着些反问:“夫人不一起听吗?孩子是这样一点点在你的肚子里长成人形,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
李化吉敷衍地找借口:“我饿了。”
她一并说着, 想把手抽离挣脱起来,却被谢狁紧紧地反扣着, 又拉回圈椅上坐了下来。
等过了半个时辰,谢狁才将大夫送走,那早就送下去的安胎方子也由碧荷拿去,熬出汤药,端送上来。
良药总是苦的,哪怕是保胎的药,李化吉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汁,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它与堕胎药。
她忽然道:“谢狁,你是不是必须要篡位?”
谢狁闻言一瞬,心慢慢揪紧,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才刚大吵一场,却无人想过解决矛盾,那一场架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你攻我退的较量,看谁最终能霸占谁的领地,谁又被谁打得落花流水而已。
从李化吉决意拿箭射杀谢狁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彼此与未来。
自然,方才那短暂的平和,也不是二人当真可以白头偕老。而是李化吉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因此暂且不与谢狁计较罢了。而谢狁,他熟知李化吉的未言之意,默契地维持着一捅就破的和平。
但很可惜,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到,才刚取得胜利的李化吉又重振旗鼓,向他乘胜追击。
可是这样的事,要谢狁怎么让?
这样的事,是有关成王败寇,山河一统,江山永固的事,怎么可能被区区小情小爱给左右?
谢狁不答,只道:“先喝药。”
李化吉把药推远:“你先回答我。”
谢狁的目光就落在那口药碗上,好像刚才被推开的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物,而是他。
谢狁道:“你知道建邺那座小小的皇城,为什么叫大明宫?如果你去过长安,见过真正的大明宫,站在那恢弘的宫殿下,你便知道建邺的皇城有多狭窄,又是多么配不上这个名字。可是当时汉室南渡,彼时谢家那位见过长安繁华的家主还是给这座小小的宫殿取了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希望大家还能记得长安,不要忘记长安。”
“可是汉室偏安一隅太久了,他们只要记起当时是怎么被胡人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到了南方,就吓得立刻日夜醉生梦死,只顾一晌贪欢。不敢记得耻辱,更不敢清洗耻辱,所以连长江都不敢跨过,又何谈思念长安?这样腐朽的朝廷,我为什么要效忠?”
谢狁掀起眼皮,挺立的眉骨下,目光锋利如刀,折出塞北残雪的寒芒。
“你当我自负也罢,既然天生我谢狁,就该由我去还都长安,一统山河。而我为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权篡位,将所有的权力收拢归一,如此,才能上下齐心。”
“为此,乱臣贼子的罪名,我愿背。”
李化吉听罢,心有涩意:“不愧是大司马,好大的气魄,好高远的志向。可是,你的志向为何要拿逢祥的血祭旗?他不是自愿要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一心要霸着那个位置不放,他只是被你们多方推出来的一个傀儡而已。难道就因为他是傀儡,所以该他是皇帝的时候,他就要是皇帝,该是他死的时候,他就要去死,对吗?这不公平啊,谢狁,这不公平的。”
谢狁默声不语。
公平与否,向来不是他的思量范围,他要的是大局,稳妥的大局,万无一失的大局。
李化吉带着微弱的希冀,乞求谢狁:“一定要他死吗?只是把他圈禁起来也好的啊。”
谢狁冷酷道:“世家经营太久,不可能毕于一役,就连我也只能暂且先采取打压一批,拉拢一批作为策略,所以我绝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汉室血脉就是这个生机,我不会允许我的将士在前线厮杀时,后方不稳。”
他看向李化吉:“所以逢祥必死。但没有关系的,虽然逢祥死了,可我也给了你一个孩子,一个亲人,你不是孑然一身的。”
李化吉失望至今,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十分可笑,竟然因为谢狁的妥协,对他产生了期盼,以为他还会再妥协一次。
可是他愿意为李鲲妥协,说到底,也是因为李鲲不足挂齿,所以他不必在意,可当涉及到他的利益,他就又是那个清醒冷酷的大司马了。
李化吉想起那位行刺失败的婢女,想到那记在口供中的诘问。
“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是喝威棍,是下马威,你们彼此角力,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是对阿姐来说,那是她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白纸黑字,记录之人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将这段质问工整严谨地誊抄下来,与同样齐整的许多汉字并列在一起,显得面目模糊。
可是现在李化吉再回想起这话,只觉字字泣血,那些被记录之人满不在乎丢掉的情感成为声声呐喊,仿佛要穿透纸背,哭得干了的墨水重新淅沥地流下泪来。
是啊,李化吉也在想,对逢祥来说,那是他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她破罐子破摔杀过谢狁一次,那时她天真无比,以为杀了谢狁就可万事大吉,但是现在李化吉已经知道了,就算杀了谢狁,还会有谢二郎和谢四郎,逢祥仍旧不安全。
所以她要想办法,想办法让谢狁改变他的想法。
虽然这样听上去很异想天开,可是她连谢狁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李化吉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想,即便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不得不说,他来的太是时候了。
李化吉抿了抿唇,抬手,把由谢炎亲自跑了药铺抓回来药材、由碧荷亲自看着熬好的安胎药摔在地上,瓷碗碎裂的声音犹如天边炸响开的雷鸣,惊心动魄地响在二人的心头。
李化吉与谢狁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彼此的一颤。
谢狁沉下脸来,看着那四溢开来的黑色药汁,再缓慢地把视线转向起身往床榻走去的李化吉。
她脱了软缎鞋,未更衣,便这般侧着身,脸朝内躺了下来。
她留给谢狁的那个背影充满着倔强与不退让。
谢狁静坐了会儿,忽然起身。
守在门外的碧荷与谢炎都听到了那声响亮的瓷盏碎裂的声音,顿时叫苦不迭。
谢狁与李化吉闹了这许久,谢炎不必说,挨家挨户搜查李化吉的踪迹,睡不了一个好觉,而碧荷虽不用外出,但整日躲在屋内,也是提心吊胆,就怕李化吉真的不回来了,要被谢狁迁怒清算。
所以两人一听这声音,都浑身一个激灵。
这时,谢狁就推门出来了。
他先是看了眼谢炎:“吩咐人收整行李,回平阳。”又对碧荷,“再去熬碗安胎药,若夫人不喝,你也不必吃饭。”
谢炎给了碧荷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就走了,碧荷屈膝要退下,又被谢狁叫住。
他这话不是说给碧荷听的,一个婢女的死活,他没有那么看重。谢狁的话是说给李化吉听的:“回平阳一路,由你照顾夫人,算将功折罪,可若夫人又跑了,便罪加一等,拿你人头来赔罪。”
碧荷吓得一哆嗦,忙应下。
谢狁确信他说的声音足够大,哪怕李化吉侧躺在床榻上,也不耽误字字入耳,可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只看到一个无动于衷的身影。
谢狁只看了一眼,逼着自己转过脸来。
他知道这件事,无论李化吉怎么闹,他都绝不可能妥协。
既如此,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李化吉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时机,不让她像为了李鲲摆弄他一样,进一步将他驯化成摇尾垂怜、再无底线的狗。
谢狁急匆匆地离开了。
在那之前,他还吩咐谢灵将他的东西收整出来,之后便不要和李化吉一个房间了。可是他又要求二人的房间必须毗邻,最好在上面能留一个小窗,这样如果谢狁实在想李化吉的话,就可以通过这扇小窗一饱相思。
谢灵倒觉得这不难,预备在两个房间共用的墙壁上凿开一个洞,再挂上字画,这样大司马就可以偷偷地看夫人,而不至于又要与她说话交流,避免被气死的可能。
于是谢灵也领命而去。
吩咐完这些,谢狁走到崔二郎的房间,姑且借用了阿妩的文房四宝,写下了一封送去建邺的信。
谢狁在信中告诉谢二郎,时机已成熟可以动手,至于李逢祥,不必急于杀他,要先拿到由他颁发的罪己诏与让贤诏书,再留他于大明宫将养些时日,而后慢慢毒死。
如此,谢家要背负的窃国之贼的名声就会小些,北上的阻力也会少些。
第60章
时局变化之快, 让黔首根本做不出反应,只能如同忍受天灾般,忍受着这无法反抗的人祸。
应顺二年, 谢家二郎手持虎符, 终于顺应民意, 反了。
这些被吴侬软语泡软了骨头的世家根本敌不过秣马厉兵的北府军,即使王家早有预感, 调动城防守卫殊死抵卫,但仍然抵挡不住长刀饮满胡人鲜血的北府军,他们嘶吼着‘杀回长安’,冲破了城门。
兵燹瞬间席卷了原本安宁富庶的建邺。
王家不死心,由王相带着族人和护院,在建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这一日, 建邺人人闭门不出, 长街萧索, 唯有惨叫声不绝。
而谢二郎并不在意垂死抵抗的王家,自坐了战马, 弯弓搭箭, 向着刺眼的太阳射去。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典故, 长安与太阳, 究竟谁更远。
故事中机灵的皇帝先是回答:“太阳更远, 因为从来只听说有人从长安来, 却没有人从太阳来。”后来皇帝又改了口, 说:“长安更远, 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长安, 长安!
谢二郎射出的三支长箭将皇城上三个年轻的侍卫射杀,这些通过世家人脉,走人情进来的年轻郎君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就需要面对这般的残忍血腥的场面。
他们看到同伴软绵绵倒地,翻过来的尸身上,血流不止,死不瞑目,已经吓得胆寒不已,又听到皇城下,谢二郎拔刀发出怒吼声,紧接着,更大更激昂的怒吼声如拍岸的惊涛扑卷上来,他们明明站在稳固的皇城上,却觉得站在一条快被海浪打翻沉默的船坞上。
脚底晃荡,好像整座雁翅楼都随之震颤起来,要被北府军的怒吼声击沉。
输了,要彻底输了。
午时,谢二郎攻破大明宫,在太极宫见到了小皇帝。
这位被囚禁了将近一年、只被敷衍教过些诗书的小皇帝丝毫没有宫婢黄门的紧张,他脱下了皇帝的冕服,摘取了旒冠,穿上了入宫时穿的那身粗布麻衣,静静地跽坐在榻上,看着谢二郎手扶长剑,携着肃杀之气,径直踏入宫室之内。
李逢祥看清了留在他盔甲上的新鲜血迹,因为害怕,手微微颤抖,但他很快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止的右手,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故作镇定地看着谢二郎。
谢二郎随意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逢祥想,这时候就不必再叫他陛下了吧?都是讽刺而已。
李逢祥轻舒了口气,道:“你想让朕做什么?”
谢二郎道:“陛下以为臣想让你做什么?”
他稍许有些意外。
迄今为止,谢二郎见李逢祥的次数并不多,就算见了,李逢祥也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不要紧的那位,谢二郎难以对他留有印象。而从宫内流出的消息看来,李逢祥又是那般的任性与愚蠢。
他唯一叫谢二郎觉得他聪明,还是那次与王相联手,阻止谢狁查卢仁默一事。若谢狁是个墨守成规之人,或者谢家没有反心,那都会给谢家惹很大麻烦。
可惜了。
于是,当谢二郎看着眼前的李逢祥,回想起过去这一事时,对他的看法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李逢祥和他的姐姐李化吉一样,平素不声不响,看上去软弱可欺的模样,但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反咬人一口。
故而,谢二郎不着急说出他的目的,反而慢悠悠地与李逢祥攀谈起来。
果然,李逢祥到底是孩子,又没什么见识,不大沉得住气,谢二郎才刚抛出话去,就很紧张地被他接住了:“朕最近看了
些史书,都是亡国君的历史,因为看得多了,朕就有了猜测,你是不是想让朕退位于你?”
谢二郎矫正他的说法:“是退位给谢狁。”
“都一样。”李逢祥说。
都是乱臣贼子,皇位传给谁都没有区别。李逢祥不关心这个,他只是说:“朕可以配合你,给你要的东西,但朕有一个条件。”
都知道要谈条件了。
谢二郎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逢祥:“总不至于是陛下的性命吧?陛下的命可不值钱。”
李逢祥忍气吞声:“不是朕的命,朕知道朕非死不可,所以朕与你所求的是阿姐的命。”
谢二郎收了笑,冷冷地看着李逢祥。
这个被困在大明宫、消息极为闭塞的小皇帝还不知道发生在平阳的事,他只是一心一意为李化吉谋划着:“阿姐是女郎,她影响不到你们的大业,你们完全可以高抬贵手,饶她一回。大司马出于权衡利弊娶了阿姐,现在阿姐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大司马正好将她休弃,另娶贵女,这不好吗?”
谢二郎道:“可是隆汉公主已经怀了谢狁的孩子。”
李逢祥闻言咬住唇,他用了些力气,将唇咬破,才不至于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
阿姐并不喜欢谢狁,可是她现在有了孩子,岂不是要被谢狁套牢,永远都逃不了?
李逢祥眼里噙着为李化吉伤心的泪珠。
谢二郎见状,真想骂一句矫情。
“她既怀了大司马的孩子,大司马必不会叫她委屈。”谢二郎说起时,言语里不乏嘲讽。
美人怀,英雄冢,谁能想到就连薄情寡义如谢三郎都逃不开这谶语。
谢二郎想到李化吉射伤谢狁后,还能得到谢狁轻易地原谅,便有些不爽,他瞧着李逢祥,对他道:“其实陛下的命也没那么值钱,还抵不了你姐姐。陛下不若想想,往后该如何赴黄泉。”
*
谢狁坐镇平阳,稳定地方。
北府军在收到消息后,几乎是同时出动,手握利剑,占领州府衙门。他们没有杀害这些地方长官,只是把他们扣押下来,预备日后谈判使用。
当然,这其中也有遭到激烈地反抗,于是又是血流漂杵。但好在,一切都在谢狁的算计之内,除了北府军外,南朝的兵力还是太弱了,蚍蜉是永远都不可能撼动大树的。
军报如流水般送进了谢狁的书舍,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唯独谢狁淡然,他收到谢二郎收监了王氏一族的消息时,正与碧荷在说话,拆开军报只看了一眼,就又如常地合上。
倒是谢灵压不住兴奋,抬起头来问道:“大司马,可是好消息?”
谢狁道:“只是建邺初定,皇权在握而已。”
碧荷在旁听了,双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是那种很想说点话,却碍于身份卑微不敢说的意思。
谢狁何等敏锐,她只做出了这微妙、不起眼的小动作,就立刻把谢狁的注意力又引了回来。
他道:“夫人还是不肯喝安胎药,也不肯好好吃饭?”
谢狁拿碧荷去威胁李化吉,说她不喝药,碧荷就不必吃饭。李化吉完全不受他威胁,默声不响就把自己的饭分给了碧荷,谢狁再要强硬制止,她就索性陪着碧荷一起挨饿。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谢狁有些无措。
他在政治上所向披靡,可是在私人生活里,却比刚出茅庐的愣头青还不如。
谢狁悄悄揭开字画,透过那个隐秘的小洞望去。
因为不必再出门,李化吉不挽发、不换衣,散着青丝,只着素衣,赤着足,坐在帷帐内,整日不见她做什么事,只是那般如木胎泥塑般坐着。
有时谢狁看得双眼都胀痛起来,也不见她动一下身子,这让谢狁害怕起来,担心在他无知无觉时,李化吉已悄无声息做了了断,于是忙让碧荷寻了借口进屋。
同样无辜柔弱的婢女站在朦胧的纱帐外,低声唤着夫人,只有同情心能让李化吉恢复稍许的活力,她低着声,沙哑道:“无事。”
谢狁却想,嗓子这般沙哑,也不知多久没喝水了。
他不愿自己再为李化吉退让,因此不想和她共住一屋,因为他很知道这样的事,折磨着李化吉,更是在折磨着他。
这些日子,谢狁也随着李化吉,食不下咽,偏偏又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他要支出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许他陪着李化吉任性,但是这不是理智可以允许的事。
他心痛,因此他的肠胃也不高兴,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就是勉强吃下了些许,也会立刻遭到抗议,让谢狁马上吐个一干二净。
于是谢狁一日渐比一日的消瘦,那原本就显得锋芒毕露的五官,此时变得更为冷硬凶狠,锋利无比。他不说话,坐在那儿,只想着李化吉时,乌眸黑沉,更显阴郁。
谢灵与谢炎也忧心忡忡,很担忧谢狁的身体。
他们找到碧荷,让她想办法劝一劝李化吉。
“夫人到底还怀着孩子呢,纵然她再不喜大司马,可孩子是无辜的。”
碧荷听到这句话时,表情闪过了些许异样。
其实不必等谢灵开口,碧荷的身家性命与李化吉的安危挂钩,她早就绞尽脑汁去劝说了李化吉。
那个颜如舜英的女郎,即使经过几日的自我折磨,却没有如任何人猜想般枯萎虚弱下去,相反,她两眸清炯,微笑时,柔
弱的力量仿佛植根,往厚深的土壤底下扎去。
她道:“谁说女郎天生就要爱护她的孩子?”
土壤之下有什么?是汇聚过来肥沃的营养,还是漫慢渗透的鲜血?植根之上,绽方出的是羸弱的薄花嫩枝,还是妖艳溺人的曼珠沙华?
碧荷是宫婢,她有这方面敏锐的触觉,因此紧张地看着李化吉。
李化吉却不与她说话了只是用手抚了抚肚子。
碧荷心中的不安扩大,只是她又尽心服侍,仔细监视多日,并未发觉李化吉更多的异样。
但碧荷不敢掉以轻心,之前只是因为苦于没有证据,只怕是臆想,她不敢对外人胡说,现在却是谢灵和谢炎主动来寻她,谈论这件事。
于是碧荷鼓起勇气道:“我怀疑夫人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灵与谢炎对视一眼,都想到了那碗没有来得及熬好的堕胎药。
碧荷又道:“明日就要回建邺,彼时人多事杂,我恐看护不及时,大司马要降罪,还望二位郎君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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