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沛王江明悟逃跑,殉国的长王姬江遗琼代替他被割首祭旗,并令兹王旗一起挂在了都城径苏的城楼之上,以震慑内外。
此战大胜后,令兹王又发来两道军令,要求湛卢真先押解俘虏回国,后方大军辎重则由湛卢博统领,尔后又言明俘虏分两批押解,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湛卢真恨其昏懦,却又迫于王令,于清明过后的第三日命人将俘虏装车,整装待发。
除江遗雪等王室子外,还有王后宁宗敏及几位王夫人,率先被押解上路,一人一个囚车,一路往令兹而去。
……
囚车从东沛王宫始,先朝城外走去,约十数辆,除了年仅七岁的江遗琥与她母亲被关在一起,其他都是独自一人,俱都面色惨败,形容狼狈。
江遗雪衣衫单薄,靠坐在囚车之内,眼神有些木然。
城内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其惨烈程度较之他与殷上从定周离去时候所看到的景象更为严重,四处都是被残杀的百姓和兵卒,破碎的尸体胡乱地堆叠在一边,地面上是一层层发黑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后又不知从哪里溢出来。
江遗琼的头颅就挂在那城楼之上,她母亲是江明悟的王夫人之一,此番也在囚车之中,甫一看到女儿青白灰败的面容,她便发出了一声极为惨痛的尖叫,瞬间昏死过去。
江遗雪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眉眼一颤,下意识收回视线,只将眼神凝在囚车一处,麻木感一路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动了动手,小心地伸向怀中,摸到一个微微发硬的纸包——那是殷上写给他的信,他这些年唯一留有的她的东西,被他小心的折起,又用油纸一点点包好,妥帖又谨慎的放在身上。
他将掌心覆在上面,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
……
出了都城,周围便是一片陌生的景象了,湛卢真似乎对这个押解俘虏的任务很是不满,对令兹王也颇有微词,是以并未上心,人也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大多都是叫一些兵卒来看管他们。
大约行军了两三天,他们都未给吃食,每日也只是早晚检查一遍锁住他们的锁链,便任由他们自身自灭。
直到第四天,尚还年幼的江遗琥已然饿得昏昏沉沉,再加上连日阴雨,无可避免地发起烧来,她母亲只能对着周围的兵卒哭求,望其能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予其一条活路。
几个兵卒见江遗琥已经面色青白,怕她真死了,便立刻去向上头禀报,这才拿来了一点吃食。
那些吃食大多是军中存粮,即是馕饼、麦饭等物,为了易保存好运送,几乎都干硬的难以下咽,江遗玉等人从小食金饮玉,何曾吃过这等东西,又见那些兵卒像喂狗一样把食物扔进囚车,气得怒火中烧,转而把那吃食扔砸在对方身上,声称宁愿饿死也不受这等劣食。
看顾他们的兵卒大怒,破口大骂,言语不忍卒听,那个被砸的几步走上前来,将手伸进囚车一把拽住了江遗玉的头发,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往木桩上砸了一下,登时就有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那兵卒恶声恶气,扬声道:“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摆什么世子王卿的架子!给你饭吃是看得起你,少给脸不要脸!若不是要将你等带到义昭再行论处,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怕是早就……”
那人止住了话头,却意有所指,粗粝的手从他的头发摸到脸上,动作粗暴的揉捏了几把,又像垃圾一般将他甩开。
那些兵卒有男有女,闻言都哄笑了起来,离开前还用粘腻的目光打量众人,一时间也无人再有微词,俱都瑟缩地蜷在木笼中。
较之他们,江遗雪几乎称得上泰然自若,那些吃食再难以下咽,他也能拿起来一口口的吃下去,面对江遗玉几人的暴怒也能置若罔闻,神情漠然。
江遗玉的囚车就在他的身前,见他这副态度,咬牙切齿地低骂道:“不知羞耻,毫无尊严!敌国之食你也吃,怎配为人?!”
江遗雪并未与他争锋,甚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一眼叫彻底他勃然大怒,支撑着伤痕累累地身体攀住木笼,倾身朝着他骂道:“你不会以为有人来救你吧!贱人!贱人!别再痴心妄想了!没有人会来救你!没有人!”
江遗雪将最后一口吃食塞进嘴里,微微侧身,岿然无言。
江遗玉已经全然丢失了身为世子的仪容,喋喋不休地在他身后怒骂,直到还未走远的兵卒回头喝止,他才渐渐止了声音。
快夜的时候,军队又选定地方扎营,在营地中间打好木桩,用来绑住俘虏的车马,最后一个个检查了他们脚上或手上的锁链。
许是受湛卢真对此事态度的影响,手底下的兵卒也极为敷衍,只草草地看了看,就结伴回了营帐。
可饶是他们再敷衍,这牢固的木笼和锁链也不是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深宫之人可以挣脱的,即便挣脱了,他们也无法独身一人跑出这重兵把守的营地。
怎么看,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
大约行军第七天的时候,有个拒不进食的王夫人已然饿晕了过去,被兵卒不耐烦的泼醒后神情恍惚,边哭边往嘴里塞着先前万分嫌弃的食物。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是一样,如此境况之下,已经无人能保持真正的平静。
大约再过五六天左右,他们就要进入令兹的边境了,离都城越远,他们就越绝望,那柄选在头顶的剑,那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期,俱都狠狠攥紧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几乎无一刻得以安心。
江遗雪摩挲着怀中的纸包,抿着唇听着不远处崩溃的哭声。
他不知道殷上的计划,在此环境下日久,他也有些不安。
她会来吗?
她会来吧……
或许是江遗玉每日的谩骂,或许是周围兵卒日渐粘腻的眼神,或许是周围全然陌生的景象……
原本坚定不移地相信,如今却有些动摇。
湛卢博说他派人去往了亓徽与殷上谈判,又是谈了什么条件,让他如此笃定殷上不会来救他?
内心好似分成了两个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如果令兹主动与她结盟呢?她肯定会同意吧。
——可是殷上不喜欢湛卢博,也不喜欢令兹,她不会轻易点头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助力,不论如何也总比你值钱。
——可是殷上答应我了,她会来的。
——你母亲也答应过你,不会离开你,你以为自己有多少价值,值得殷上与令兹作对来救你?
……
他抱着膝盖,内心沉沉,一丝绝望终于蔓延了上来,瞬间弥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
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军队再次扎好了营,依次来检查他们。
江遗雪容貌过于扎眼,几次三番被人出言调戏,见几个兵卒走过来,他默然抱膝,把脸埋入膝盖,妄图隐藏自己。
那几人先是走到江遗玉囚车旁边,像翻弄肉块一样扯了扯他的腿,确保了锁链牢牢地锁在他脚上,又与周围人调笑着摸了他几把,好半晌才收手朝这边走来。
这种事情几天内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一开始江遗玉还会剧烈挣扎,可现下已然神情麻木,只自顾自躺着,丝毫未有反抗的举动。
一共四五个人,有男有女,身着黑甲,脚步凌乱地走到了江遗雪的囚车旁。
几道声音模糊地响起。
“……”
“这就是王上点名要的那个人。”
“我昨天看了,长得和神仙似的。”
“哪有那么夸张,你吹牛的吧。”
“你还别不信,你自己上前去看。”
“将军不让我们靠近他,你敢你去。”
“一个个的还嫌不够累,赶紧查了快走。”
“这不是就看看嘛……“
“……”
几声抱怨模糊地响起,一道脚步声靠近他的囚笼,明明他被锁住的脚腕就在眼前,却仍旧伸手进来扯了扯那根锁链。
江遗雪瑟缩了一下,霎时握紧了双拳。
好在那人并未再有下一步动作,把那锁链扔开,探究似地看了看他埋首膝中的脸,又招呼着剩下几人离开了。
他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不说你命好呢?”
另一边,江遗玉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躺在囚车内,衣衫凌乱,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都是恨毒之言。
江遗雪只当没听见,依旧一直埋首膝中,等待兵卒彻底离去。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江遗雪才勉强放松了一些,伸手去摸着怀中的纸包确认它的存在,可心还是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许是湛卢真对他们的态度过于散漫,导致兵卒也并未重视令兹王的命令,言行举止也越来越轻浮大胆,从一开始的不敢靠近他囚车,到现在已经敢上手,再这么下去,不知还能撑几天。
……如果殷上一直没来,他该怎么办。
他相信殷上,可事情没有绝对,如果她来不及赶到,或是被人阻拦,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就这么被他们送到令兹王面前。
他得给自己选一个结局。
一个干净的结局。
……
大约到谷雨的时候,车队彻底出了东沛边城,出城的那一刻,一路渐趋麻木的众人也情绪激动起来,一个个面色灰败的抓着木笼,眺望着越来越远的城楼。
离开这座城,就彻底离开故土了。
前路如何?前路如何?
不想死的人该怎么活?
不想活的人又能怎么死?
……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国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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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
少天藏府内,殷上面色不虞,声音饱含冷意地问了一句。
前来传消息的林泊玉点了点头,说:“确定,令兹王派遣了心腹侍卫前去接人,已经出发了,不出三日就能与湛卢真的队伍会师。”
殷上咬牙道:“色为刮骨刀,这昏君花魔酒病数十年,竟是一点都醒悟不了。”
林泊玉道:“您原本的计划怕是不成行,若是让令兹王接到人,我们再去劫车就难上加难了。”
殷上本想等湛卢真进入令兹边城放松警惕后再出手,可却没想到令兹王几天都等不得,火急火燎地派出了侍卫去拿江遗雪。
殷上只觉得心口似乎有一把火烧上来,恨不能当即杀了他泄愤。
半晌,她才缓了一口气,说:“来不及了,现在就出发,此事晋呈颐和我去,你在少天藏府主事。”
林泊玉应是,又问:“亓徽卫要调遣吗?”
殷上思忖几息,当机立断道:“将三国边城的亓徽卫调遣出来,徽卫行事,亓卫留守,尽力而行,首要之事就是隐匿身份和行踪,若有意外便直接撤退,切勿逗留。”
“是。”林泊玉应声行礼,确认了命令,脚步不停地往门外走去。
吩咐完毕,殷上也立刻整肃行装,差人通知了晋呈颐,二人轻装简行,当即便朝三国边境而去。
……
像是应和着心情,刚到三国边境的时候,天气直接变了脸,原本灿烂的晚霞隐去,化作了一层层阴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殷上和晋呈颐隐匿在山林之中,与押解俘虏的人马一上一下并行。
她已经看见了江遗雪,对方原本就纤弱的身体好似又瘦了,木木地靠在囚笼一角,虽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也知道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她暗自咬牙,想起上次见面时他瓷白玉雪的模样,心里翻涌出一丝戾气。
半刻钟不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狂风穿过林间,发出阴森森的怒号。
只几息,豆大的雨点就打落了下来,转瞬把两人浇透,但殷、晋二人并未有什么反应,依旧紧紧地盯着山坡下的队伍。
这场大雨来得太突然,行军的队伍有些乱了,已经全部停了下来,此刻正在冒雨扎营,俘虏被抛在一边,暂无人看管。
晋呈颐见状,轻声道:“不如现在去?”
殷上摇摇头,说:“他周围还有人。”俘虏的囚车挤做一堆,若是她就这么下去把江遗雪救走了,难保他那些兄弟姐妹不会横插一刀。
闻言,晋呈颐也觉得有理,继续和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坡下的动向。
约过了半刻钟左右,几个兵卒拿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两个一队,分别跑到一个个囚车旁边,展开手中的东西。
是油布。
几辆囚车很快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好,雨势渐大,那些兵卒完事之后便匆匆跑回了营地,只有江遗雪那边,磨磨蹭蹭的一直未曾离去。
殷上凝目望去,见一个兵卒走至那囚车背后,突然伸手揪住了江遗雪的头发,迫使他扬起脸,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电闪雷鸣,他的脸庞被顷刻照亮。
殷上持械的手骤然收紧,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天色复又暗下来,只有暴雨劈里啪啦打在地上的声音,那兵卒收了手,似乎与囚车那边的同袍在说话,江遗雪挣脱束缚,一下子缩到角落里。
很快,他们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一左一右地伸手去拉那油布,严严实实地盖在囚车上,把自己的身形也包了进去。
殷上霎时心跳如雷,立刻反应过来那两个人要干什么,忙压低声音喝道:“走!”
晋呈颐一个箭步冲了下去,瞬间落到了那囚车不远处。
“油布还没遮好?!”
这一声宛若惊雷,骤然打断了那油布内的动静,两个人影匆匆掀布出来,胡乱地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
晋呈颐神态自若,声音严厉,继续道:“你们俩想干嘛?!胆子肥了?这是王上要的人!都给我回去领罚!”
“是、是!”黑暗里传来两声应和,两人胡乱地点点头,立刻越过晋呈颐向营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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