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玩青史低头袖手(3)
◎派兵赈灾局势反转◎
吾元江和拓河都位于定周北境, 其中吾元江发源于汀悉的秋约山,纵贯了整个旧吾,最后在吴真汇入北海, 全长近六千里,其中最窄的地方也有近五十余丈;拓河则发源于氏白的百居山,流经相贞、川梁,也绵延了近七千里。
可以说, 两条河流都是不让弗渠江的大河, 河网纵横, 支流众多,但其中又各有不同。
比如拓河是东西走向的, 整条河都位于北境,北境的河流水量比较小, 汛期也短, 但水流却比较急, 而吾元江则是南北走向的,秋约山位于南境,地势高,含沙量也大。
从定周开国之始, 拓河倒是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但吾元江的治理都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即便是年年拨款修堤监察维护, 依旧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决堤,其中最近一次就是永载十二年, 河决寒州, 水东流彭淮城, 这次的决堤也导致了此河改道, 形成了北流和东流并存的局面,那次有数十个城池、近十万的百姓受灾,因为流离失所和瘟疫造成的死亡更是数倍于此。
当初湛卢真想利用吾元江进攻旧吾之时,也是日夜观测了水流的情况,检查沿岸堤坝,又严格计算了关闭拦河闸的时间,做了种种充足的准备,这才敢放手一搏,如今周垣竟——
难以抑制的怒火涌上来,殷上浑身颤抖,一时间几乎无法问出完整的话,直到湛卢真等人冲进来,对那兵卒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兵卒道:“崔世子和李迁将军本来已经领兵归朝,半路上得知拓河的消息后便紧急前去回援,现下还不知情况如何,吾元江……吾元江沿岸只有各城守军,且旧吾战败后很多守军都退入了西充,根本没有多少人布防……”
“派兵,现下就派兵!”殷上脸色苍白,勉强定住心神,道:“不能再拖了,吾元江沿城有多少兵卒我最清楚,若是全线决堤可不止死十万人,姜昌黎、赵复,你们现在就出发!”
“你先别冲动!”郭长垚出声打断,道:“这显而易见就是周垣的计策,现下我们手中的兵力分散,不过十数万人,若是都派去了旧吾,周垣必得进攻!届时我们如何抵挡?!”
他显然并不赞同殷上的决定,直直地看着她道:“夺权之路本就是骨枯黄土!现下我们离那个位置只剩一步之遥,你这一退可就前功尽弃了!”
闻言,殷上眼里涌出一丝荒谬,道:“骨枯黄土?你口里的骨枯黄土都是一条条活生生性命!”她第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和别人吵,伸出手指着西北的位置,反问道:“你觉得这是一步之遥?世子殿下!你是不是忘了吾元江下游在哪,你连你自己的子民都不顾了吗?”
郭长垚眼神立刻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咬牙强调道:“只剩最后几个城池了,只要再往前一步,天权唾手可得,届时……”
“我要得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天权!而是天下人的安泰!我做了这么多,也不是为了坐上那个位置当下一个永载帝!”殷上攥住对方的衣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冷声道:“你若是想战,你就自己带着吴真的兵马去,届时若世子殿下得了天下之势,我也绝不会与你争夺。”
言罢,她也不欲再与他多言,继续命令道:“姜昌黎、赵复!你们二人各领四万兵马分别前往最严重的两城回援,林泊玉、晋呈颐,你们各领两万兵马沿途救灾,其余人等各领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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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作后备,造船救民,开仓放粮,总之切记先以人命为重!不论是百姓还是兵卒!”
事态紧急,姜、赵二人立刻躬身领命,匆匆掀帘走了出去,然而晋呈颐和林泊玉却犹豫了一瞬,道:“殿下,我们还是得有一个人留在你身边罢?”
殷上摇了摇头,语气不容反驳道:“去!”
二人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一个个人不断地领命而去,帐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屋内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殷上对湛卢真道:“你我便领剩余兵马,死守旧吾防线,为其护阵,以应汀悉之战。”
湛卢真点了点头,眉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至于你,”她最后看向还站在原地的郭长垚,道:“是战是退,我不强求。”
闻言,郭长垚有些气急败坏,张口骂道:“都这样了,我还打个屁!派来派去,你们俩就剩两万人了,和汀悉对上就是送死,充什么脸子!”
他掀开帘子,侧脸被天光照亮,神色依旧很不耐烦,可语气却舒缓了下来,道:“赶紧走罢,左右今日我也当一回普渡众生的神仙,随你们去杀一杀那些恶鬼。”
……
连带吴真的兵马一起,驻地只剩下了近七万人,整个九疑城的营地几乎空置。
现下,周垣若是想要从定木城最快赶到旧吾,只有从重泉城再到敕宿城,这样才不会经过亓徽掌控的城池,减少发生冲突的时间。
想定后,殷上等人也即刻出发,一路向旧吾而去。
连夜行军,还要横穿过一个西充,即便再快他们也行进了近四天,于第五日黄昏到达了于旧吾境内。
不知是否应和着这天气,黄昏之时,天色一片昏暗,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整个队伍人困马乏,又在淋雨,此刻若是遇到埋伏几乎不堪一击。
眼见就要到边城脚下,殷上却挥旗叫停了整个队伍:“寻地休息!一刻钟后再出发!”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牛皮绘制的简易地图,与湛卢真、郭长垚二人围合议事。
他们即将进入的城池叫做曲同城,此城是旧吾的边城,与敕宿城接壤,若是周垣领兵从此地出来,他们势必能第一时间发现。
可同样的,他们想要堵塞汀悉大军的前路,也必然要来到此地,汀悉若是想要埋伏,也是轻而易举。
细丝一般的雨水打在手中的地图上,殷上随意抹了抹,指着曲同城西南方的一处标记,道:“你们看这座山。”
旧吾的详细地图他们还没有拿到,最多只能知道那座山叫做大曲山,位于曲同城外,山脚还环着一条河流,可看来看去,也不过只有这个地方能藏人。
湛卢真道:“若是周垣早有此想,现下应该就在什么地方埋伏我们了,我们连日行军,人困马乏,若是对上实在难以抵挡。”
殷上点点头,道:“你说周垣掘河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郭长垚道:“这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想把我们的后援调走,然后一举歼灭。”
“对,”殷上眼神凝在地图上,道:“一举歼灭,不是歼旧吾那些赈灾的兵卒,而是我们,所以若是等不到我们,她是绝不会走的。”
湛卢真道:“你的意思是,她是冲我们来的?”
殷上的视线越过地图看向远处的城楼,轻声道:“准确的说,她是冲我来的。”
他们必须往前,却不能就这么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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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天上的雨逐渐下大了起来,劈里啪啦地打在泥地上,炸出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水花。
殷上一人一骑,穿过了整个城池,策马到了大曲山脚下。
她随处找了一个位置翻身下马,面对着眼前草木深深的山林,扬声道:“周垣!出来吧,你不就是想杀我吗?”
她只喊完了这一声便没有再动,而是于雨中静静等待,果然,过了好一会儿,那一片黑暗中便陆续走出持械的兵卒,缓慢地把她围在了中间。
山脚下的草木发出窸窣的响动,见她已然受制,周垣才带着几个人缓步走了出来。
“你倒是胆大。”
明知有埋伏,却还孤身一人闯入。
殷上笑了笑,说:“可几日不见,你却胆子小了不少。”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四周包围的兵卒,眼里带了一丝嘲弄。
闻言,周垣却并不恼怒,只轻笑道:“还不是因为世子殿下用兵如神,把我逼的毫无退路,即便只有你一个人,我也需得小心些。”
殷上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拿天下人做筏。”
“可是这招很有用不是吗?”周垣挑了挑眉,抽出身侧的冷剑指向她,雨水打在剑身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音,“你看,即便知道是我的计谋,你还是派兵去了,即便知道这里有埋伏,你还不是来了?”
殷上问:“你想怎么样?”
周垣道:“我想怎么样,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殷上摇了摇头,用一种很失望的表情看着她,说:“我不知道,幼年于璞兰台之时,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周垣愣了愣,轻而易举地被激怒了,喝道:“你知道什么?!”她持剑上前狠狠地在她手臂上划了一刀,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殷上发出了一声隐忍的痛哼,伸手捂住自己淋漓的伤口,和她隔着雨帘对望,并不出言。
可周垣双目赤红,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就没有资格站在高处置喙我。”
“我没资格,”手臂的疼痛让殷上无比的清醒,咬牙道:“那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是为什么呢?”她盯着周垣的眼睛好似能洞悉人心,一字一句地问:“你在恨我什么?”
“是觉得我背靠亓徽,才能走到如今地步,还是觉得你母亲偏心,将你送到定周为质?抑或者你只是单纯地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输给我?”
“你闭嘴!你闭嘴!我没输!”她犹如困兽,声嘶力竭地反驳,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中显得格外愤恨,持刀疯狂地冲上来,一剑砍在了她的肩膀上。
殷上立时矮身下去,狼狈地摔在地上。
周垣收回剑,大笑了几声,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会就这么让你死的,殷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用,有了你,东沛、亓徽、月支、序戎,乃至令兹,谁又敢不听我的?”
她蹲下身抓起殷上的头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感,轻声道:“我真的欣赏过你的,殷上,可惜你就是太好了,好到我有点嫉妒了……况且你总是那么讨厌,以为自己能救得了所有人,既然你愿意以一人换天下,我就成全你。”
言罢,她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泥地里的殷上,冷声道:“绑起来,带走!”
“是!”
两个兵卒得令,立刻拿着绳子走上前来,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反扭住殷上双手的时候,一直都未反抗的殷上却突然翻起身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两息之内就了结了二人的性命。
气氛凝滞了一瞬,周围的兵卒立刻举盾抽剑,周垣也瞪大了眼睛,道:“你……”
然而她只说了一个字,身后的温新便突然大喝一声:“殿下小心!”
周垣骤然转身,便看见一只箭矢从身后的山岭内穿了出来,速度之快几乎来不及反应,她瞳孔皱缩,一股濒死的感觉涌了上来,下意识地便要抬剑格挡——
身前骤然挡上一个身影,箭矢插入皮肉的声音迅速被泯灭在雨声中。
周垣眼神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亲眼看着那箭尖贯穿了温新的身体,带着淋漓的鲜血出现在她面前。
“殿下……”温新嘴唇嗫喏了几下,眼神很不甘心,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下一息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变故几乎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周垣脑子发麻,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她浑身酸软。
下一瞬,又一支箭矢朝她冲了过来,她这回已然有了准备,立刻出刀砍落,眼神凝在那一片林立的草木之中,山岭之上明明都是自己人,为什么——
殷上!是殷上一直在拖延时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聚在她这里,好让她的兵马从后面潜入!
周垣反应过来,几乎目眦尽裂,立刻持刀转身向她杀去,身后山岭的兵卒也被逼逃了出来,围合到了周垣的边上,而另一边,湛卢真等人也领兵冲出了山林,两方大军复又分庭对峙。
周垣的队伍只剩下了千余人,可她立于队首,神色却又恢复了镇定。
然而正当湛卢真以为她不过是强撑,此番便可将其残兵歼灭之时,他们的后方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奔腾的声音。
谁的人……
结合着周垣的反应,殷上顷刻间反应过来,道:“不好!他们还有援军!”
话语刚落,周垣就带人冲了上来,两方大军战在了一起,殷上左肩、手臂俱伤,勉力招架了周垣的攻势,嘶声大喝道:“退!往山上退!”
一时间,整个局势又遇反转,山上还未冲下来的余兵也立刻听命回头,殷上等人且战且退,一头扎入了暴雨如注的山间。
作者有话说:
姐是真尽力了。
62 ☪ 问红尘缄口回头(1)
◎美梦破碎再次逃跑◎
近腊月下, 景气和畅。
外面吹着寒风,似乎下雪了,江遗雪翻过手中的书页, 抬头往窗子那看了一眼。
正想着看看外面的天气如何,却听见木门吱嘎响了一下。
是殷上回来了。
心口一下子雀跃起来,他脚步微转,轻快地绕过屏风, 果然便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踏入了房门, 转过身来, 抖了抖肩上的浮雪。
“殷上!”江遗雪向前两步,像一只归巢的倦鸟扑进了对方怀里, 殷上也伸手接住了他。
他便扬起了一个笑,一刻也等不及地吻上了她的双唇——他感觉自己好久没见对方了, 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思念, 可又好像早上才刚刚见过。
殷上张嘴和他濡吻, 手也环在他的腰间摩挲,两个人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殷上才捏着他的脸拉开, 问:“怎么了?”
江遗雪抿了抿微肿的唇, 摇摇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有些心慌, 问道:“这是在哪呀?”
殷上挑了挑眉,手从他的脸摸到他的额头, 说:“睡迷糊了?连少天藏府都不认识了?”
江遗雪睫毛颤了颤, 握住她的手拿下来, 放在唇边啄吻, 说:“我们真的在少天藏府吗?”
殷上失笑,摇了摇头,说:“我刚把你从东沛接回来,你忘了?”
他拧起眉毛,神色有些纠结,喃喃自问:“是吗……”
殷上有些无奈,没再多说什么,又抬头亲了亲他柔软的嘴唇,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今天天气不错,去院子里坐坐罢。”
江遗雪被她的温柔一下子拂去了所有情绪,乖乖地点了点头,与她一起走出了门,两个侍从也搬动着一张摇椅走到了院子中间。
不对,外面不是在下雪吗?
“正君,放在这可以吗?”
听到那个侍从的称呼,江遗雪肉眼可见地愣了愣,问:“你叫我什么?”
“正君殿下?”那侍从以为自己叫错了,惴惴地重复了一遍,有点不安。
正君?他什么时候嫁给殷上的?周相灵呢?
殷上看他懵懂的神色,蹙了蹙眉,先对那侍从道:“就放这吧,你们先下去。”
那二人应是,立刻退了下去。
“今天到底怎么了?”殷上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摇椅,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说:“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江遗雪抬头问:“他们怎么叫我正君,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的?”
到了这个时候,殷上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说:“你没事吧,乖乖,我去叫府医吧。”
不对,不对……
眼见殷上就要转身离去,一股深切的恐慌感突然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拉回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了对方的怀里。
“殷上……”
“嗯?”她应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到底怎么了?”
江遗雪抬起头,神色满是迷茫,轻声问:“我记得,你和周相灵有婚约啊,我什么时候嫁给你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殷上无奈道:“谁告诉你我们俩有婚约的?”
“没有吗,”他眨了眨眼,小声问:“是我猜错了吗……”
殷上叹了口气,说:“你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她坐下来,躺在摇椅上,勾住他的腰把他带到怀里。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照在二人的身上。
江遗雪收紧了手臂,下意识地和她紧贴在一起,把脸埋在了她温暖的颈窝里。
脑子里的杂念像一团光影一般变幻无穷,可却全都消失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江遗雪满足地喟叹出声,像只小猫一般蹭了蹭她的下巴,抬头和她对视。
殷上嘴角含笑,什么都没说,清澈悠长的眸光像是透明如水的栀子花。
然而就当他沉浸在对方的如水一般温柔的眼神里时,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灭顶的窒息——
他瞬间难以呼吸,宛若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下意识地抱紧殷上,可刚刚还温暖真实的人此刻就像一个幻影,逐渐在他眼前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消失——
殷上!
“殷上!”
江遗雪骤然清醒过来,喊着殷上的名字坐起了身,心慌到几欲作呕。
周围一片漆黑,隐约能看见桌椅的位置。
是汀悉的营帐。
美梦到噩梦的突然转变让他难以接受,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已经近半年了。
他在汀悉的阵营中待了近半年,一次也没梦见过殷上,为什么突然……
梦里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就连殷上的脸也开始模糊不清,江遗雪顿时感觉到脊背发凉,恐惧的连牙齿都在不停地颤抖。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连滚带爬地下床,摸黑向营帐门口跑去,然而还未等他掀开帘子,门口却突然亮起了光,几声恭敬的参拜声陆续响起,下一息帐帘就被人掀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屋内的灯也随之亮起。
是汀悉王周瞻。
江遗雪后退了两步,勉强喘匀气息,强迫自己马上镇定下来,目光不善地盯着对方。
周瞻年过四十,许是常年征战习武,体态和容貌并不见老态,可现下却能显而易见地看出一丝明显的疲惫。
她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看着不远处的江遗雪,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江遗雪镇定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这半年来,除了他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周垣会过来羞辱他一番,几乎没有其他人会来。
所有看守他的兵卒都被下令不许和他说话,饭食等用度也只是放在门口,那些人甚至不能多看他一眼。
此番周瞻前来,必然是出什么大事了。
他有些心慌,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表情,生怕对方说出什么自己难以接受的消息。
周瞻道:“阿垣派兵扒了吾元江,河决数十城,迫使殷上派兵回援。”
闻言,江遗雪脑子嗡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又听周瞻继续道:“此事一出,我便知道不管此战胜不胜,阿垣都无法坐稳那个位置了。”
可江遗雪却听不下去任何话了,只咬牙问道:“……殷上呢?”
殷上绝不会放任旧吾的百姓不管,那她自己呢?
想起刚刚那个突兀的美梦,江遗雪的脸色骤然苍白,立刻感觉到一种几乎灭顶的惶恐。
不……
周瞻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况还不得知,但阿垣带了最后的十数万兵马去往了旧吾,若是殷上想拦她,两军必然会交锋,据我所知,殷上的兵派去救灾,已然所剩无几了。”
江遗雪双拳紧握,身子止不住地发颤,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周瞻道:“我想要你留阿垣一命。”
江遗雪甚感荒谬,道:“我如今已是她的阶下囚,谈何让我饶她?”
周瞻道:“我可以放你离开,把你安全送到亓徽的阵营。”
可江遗雪显然并不信任他,神情里掺杂了一丝警惕,谨慎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周瞻神情疲惫,道:“阿垣赢不了的……就算她此番能把殷上所领的余兵歼灭,甚至把殷上杀了,也难掩盖她犯下的此等祸事,且就算殷上死了,也还有亓徽王,殷术更不会放过她,天下百姓也……”
可江遗雪无法忍受她坐在这若无其事地谈论殷上的死亡,声音极冷地打断了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瞻咽下刚刚未说完的话,道:“我放了你,把你送回亓徽,不论殷上是否身死,也望你念及此日之事,让亓徽饶阿垣一命!”
“不可能!”江遗雪想都未想便拒绝了,道:“我不会干涉殷上或是亓徽的决定!”
“我可以代她去死!”周瞻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道:“要杀要剐还是遗臭万年,都冲我一个人来,届时不论软禁也好,还是找人时时盯着她也好,只要留她一命!”
“你凭什么代她去死?”江遗雪的神情彻底冷下来,一步步走上前去靠近她,直到二人仅有一步之遥,才眼神嘲弄地说道:“你们恶不恶心?拿万千百姓的性命当作战场博弈的筹码,还在这里演什么母慈子孝?”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像是在看什么垃圾,缓声道:“我告诉你,殷上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殷上若是没死,定会将你们千刀万剐,剥皮剜心,以赎当日罪孽。”
他面如冷月,浑身上下的气势异常凛冽,周瞻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边的座椅随即被撞倒,发出突兀的响声。
她回过神来,嘴唇嗫喏了几下却没说出话,僵持了半晌,抬步匆匆地离去了。
周瞻一走,江遗雪便立刻脱力地倒在地上,愤恨伴随着痛苦浪潮一般地席卷而来,绀青色的眼眸里满是深刻的恨意。
他们怎么可以……
……伤害殷上的每一个人,他都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
没等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江遗雪也彻底冷静下来,起身迅速吹灭了帐内的烛火,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那匕首浑身素黑,朴实无华,只在刀柄下端刻着一个“瞻”字,昭示着其主人的身份。
必须快动手了,不然周瞻很快就会发现……
许是周垣带兵出征,营地内的守军也少了一大半,守在江遗雪营帐四周的兵卒大概只有五六个,其余的都是巡逻队。
帐内的灯光一灭,外面的人影也显眼了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各人的站位,放弃了划开营帐的想法,拔出匕首藏在袖中,朝门口走去。
门口有两个人兵卒守着,见他掀帘,立刻持械挡在门口,却并不说话,只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江遗雪低着头,一副怯懦的样子,小声开口道:“麻烦你们谁去告诉王上一声,她刚刚给我提的条件,我答应了。”
周瞻进来的时候把周围众人都屏退了,只有几个心腹守在外面,那些兵卒只知道王上进了这个帐子,并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
那两个兵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犹豫。
江遗雪便继续小声说:“王上所提之事关乎旧吾军情,刚刚是我没想明白,但此时事态紧急,麻烦赶紧的吧。”
闻言,其中一个兵卒终于动了动,对另一个说道:“我去去就回。”
对方点头,他收回兵械,举步朝前方的营帐跑去。
见状,江遗雪便收回手,准备放下帘子,那兵卒受令不能与其多加交谈、也不能多看他一眼,见他退了回去,便也放下手准备转身。
然而就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一只手骤然朝他伸了过来,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凌冽的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没喊出口的话被匕首插进喉管的动作彻底扼死,濒死的身体微微抽搐,被缓慢地拖进了营帐。
江遗雪原本穿的就是营帐内普通的军袍,此刻只需要盔甲便可临时伪装,这一招他先前也用过,只不过那时候营内人手太多,还没跑出几步便被抓了回来。
虽则时间紧急,可他并不慌乱,脑子愈发清醒,三两下把那甲胄套好,又把头发随意竖在了头盔里,做完这些之后,他又用手往地上的硬邦邦的泥地里抹了抹,用力地把尘土擦在自己脸上。
最后,他拿起那个兵卒的长刀,脚步轻快、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营帐四周都是兵卒,除了门口两个外,左右和后方也各有三人,为了不惊动他们,他只能先往前走。
然而没等江遗雪走几步,远处就出现了周瞻的身影,他浑身一紧,一下子攥紧了袖中的匕首,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被无限地放大,甚至是自己的呼吸声,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四处都是巡逻的兵卒,而他却只有一个人,实在有些突兀。
正向前走着,一队最近的兵卒也从右侧的营帐走出来,暂时挡在了他和周瞻之间,即将穿过此处,向左侧走去。
江遗雪心下一动,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靠近队伍后随即侧身,与队尾的兵卒并行,甚至还主动发问道:“诶,你看见李冉了没?”
李冉就是常守在他帐前的一个兵卒,他曾听过有人叫他的名字。
许是江遗雪神态太过自然,又或是天色暗,周围只剩火把照明,一时间那人竟也没有觉出不对来,只不耐烦地答道:“没有。”
闻言,江遗雪佯怒道:“这小子不知道死哪去了,我都替他多值了一班了,竟然还不来!”
这种事在军中时常发生,那人听了也没有怀疑,便随口:“你去丁号帐那边找找吧。”
此时,他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路,暂时与周瞻等人错开了方向,江遗雪脚步不停,随口应道:“行!多谢!”
言罢,他便抬脚准备向一个方向走去,那人却一口叫住了他,指着另一边道:“丁号帐在那边!”
江遗雪忙道谢,抱怨了一句:“诶,大半夜的实在太困了,搞得晕头转向的。”
“谁不是呢。”那人也应和了一句,然后便跟着巡逻队继续往前走去。
顺着那兵卒的指示拐了弯后,江遗雪立刻加快脚步,开始向西南方的山岭走去,越靠近山边火把越少,也越来越寂静,身上的盔甲行动间发出突兀的声音,他只能边走便把甲胄解掉,轻轻地丢掷在一旁的草垛里。
然而正当他靠近营帐边缘的山岭之时,身后却传来了嘈杂之声,整个营地像是被瞬间叫醒了一样,一个帐接一个帐的亮起灯来。
周瞻已经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江是跟殷姐学了个十成十。
匕首是他靠近周瞻的时候顺的,不然他不会主动靠近除殷上外的任何一个人。
63 ☪ 问红尘缄口回头(2)
◎逃出生天下落不明◎
周瞻已经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 江遗雪也顾不得什么消隐声息,几乎是立刻就迈开了腿朝山岭之上跑去,随着身后营帐的嘈杂人声和马蹄声越来越响, 他的动作也开始急迫起来,手脚并用的爬上一个陡坡,立时扎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山岭间几乎没有光亮,四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木和草丛, 惨淡的月光洒下来, 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他只能一边跑一边抬头努力看着月亮辨认方向,一路朝西南跑去。
定木城周围都是沙漠, 他跑出去就是送死,只能先向西南的红棘城而去, 经由红棘城到达九疑城, 殷上虽然把所有兵都派了出去, 但已经打下来的城池不会一个人都不留,起码也会有惯例的五千守军。
想起殷上,江遗雪感到心口一阵紧缩般的疼痛,用力喘了两口气, 继续咬牙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 身后的隐约的光亮和马蹄声却依旧越来越近,期间还夹杂着几句高声的交谈, 似乎在确认他的位置。
不行……
他们骑马搜山,他若还是这样跑迟早会被发现的。
正努力思索着对策, 便眼见有一个人举着火把向自己这个方向靠来, 江遗雪顿时停下了脚步, 扫了一眼四周, 迅速往一旁的草丛内滚了进去,又立刻将自己蜷缩在黑暗中,用力捂住了口鼻。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片火光就照亮了这片天地,草丛外的马蹄声极其凌乱的涉来涉去,每一下都好似踩在他的心上,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抠烂。
不知一动不动地躲了多久,江遗雪浑身发麻,好似都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能听到自己一声声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耳畔。
渐渐的,马蹄声和人声终于向另一个方向远去,周围又恢复死一般的阒寂。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口鼻,才感觉到满手都是自己的汗水。
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已经没有人搜寻了,他才手脚并用的爬出草丛,拽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四肢继续向前跑去。
然而没等他跑几步,身侧竟又传来了几声极为清晰的马蹄声,他一下子心跳如雷,刚想往一棵树后躲去,不远处就亮起一个火把,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就突然响起,道:“谁在那?!”
该死,就差一点点……
江遗雪浑身脱力,手脚感到一阵酸软,靠着树坐在了地上。
寒刀出鞘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毛骨悚然,那团光亮也绕过树木,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一个举刀的汀悉兵卒。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江遗雪,瞪大眼睛,立刻从腰间掏出一支烟火,正准备发出信号,江遗雪却突然开口道:“你真的要把我抓回去吗?”
他声音软的可怜,那兵卒肉眼可见地愣了愣,拿着烟火的手也僵硬了一瞬。
江遗雪继续说:“我真的不想待在那里了,我想回家……”
他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哭腔,惹得那兵卒下意识的瞥了他一眼,对方柔腻的脸上染着点点脏污,眼尾微红,隐约透着水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可怜,同时也漂亮的令人心折,像是夺人心魄的山间精怪。
周垣从来不允许他们和这个人说话,可即便如此,那兵卒难以克制,迟疑地说了一句:“等殿下赢了,你就能回家了。”
他低头垂泪,好像是自知自己逃不过了,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他走去,道:“好罢……那你带我回去。”
他抬眸盯着对方的眼睛,一步步地朝他靠近,直到二人只有一步之遥,那兵卒才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中的刀,似乎想把它插回刀鞘,然后再来挟制江遗雪,可正当他的刀入鞘一半之时,眼前的人却突然抬手朝他袭来,那染血的匕首异常锋锐,从对方的袖中现出一半刀身,他瞳孔皱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可那刀尖却顷刻间就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见一击未死,江遗雪赶忙又反手补了一刀,对方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长刀,又被江遗雪狠狠划了一刀手臂。
可不知是他手劲太轻还是不得要害,一连几下这人却仍有反抗之力,江遗雪头皮发麻,心跳如雷,生怕被对方反杀,心里的杀意也更上一层楼,再次抬手之时不再用侧锋去划,而是用力地将刀尖捅入了对方喉间。
瞬间,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几乎溅了江遗雪满身,手下的人抽搐了两下,终于渐渐失去了生息,攥在他腕间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江遗雪再次用力地抽出匕首,纤长的睫羽轻轻地颤了颤,鲜血缠绕在瓷白如釉的颈上,在月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妖气,像是常年摆在绫罗织锦盒里的一把极为漂亮的封喉刀。
……
仅怔愣了一瞬,江遗雪就踉跄着站起了身,粘稠的鲜血险些让他握不住刀柄,只能用衣角胡乱的擦干。
那火把掉在地上,已经点燃了一小片草丛,远处有人被这片火光吸引,策马朝这边赶来。
江遗雪立刻朝一边被勾在树枝上的马匹冲去,抖着手把那牵马的绳子拽出来,踉跄了几步才成功翻身上马,用力地拍了拍马背,把所有嘈杂的声音甩在身后,纵身朝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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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马匹,江遗雪终于成功翻过了那片山林,他也不敢停留,连夜顺着荒郊野外一路向西南而去,贴着红棘城的乡道绕过了大漠,终于在第二天黄昏之时到达了九疑城脚下。
九疑城门紧闭,出入森严,城楼上的兵卒远远看见有人策马而来,立刻持弩对准了对方,喝道:“何人入城!”
江遗雪翻身下马,一把扯掉了自己盖在脸上以避风沙的布巾,嘶哑着声音道:“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城楼上的人看清了他的脸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立刻放下弓弩,失声道:“郎君?”
言罢,她立刻翻身跃下台阶,扬声道:“开城门!”
……
直到城门关上的那一刻,江遗雪的心才安定了一点,并没有多加解释自己如何逃出来的,只匆匆问道:“旧吾的战况怎么样了?”
那人眉目间蕴着一丝愁色,道:“您知道?”
江遗雪道:“知道得不多,现下有消息传来吗?”
她摇摇头,迟疑着说:“未有确切的消息,但……但应该不太好。”
现下距离殷上去往旧吾已经十多天了,若是战胜,自然会有好消息回来,若是一直杳无音讯,那自然便好不到哪里去。
闻言,江遗雪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并未惊慌失措,而是继续问道:“吾元江现在如何?”
那人道:“水患倒是暂时遏制住了,但堤坝几乎全线溃塌,沿江的百姓只能全部迁徙,暂时往汀悉去了,那边地势高,受灾的城池不多。”
江遗雪点了点头,说:“九疑城还剩多少人?”
那人道:“只余三千了。”
三千,已然跌破了殷上一向排兵布阵的惯例,可见当时吾元江的战况之紧急。
他捏紧指尖,思忖了几息,道:“把附近几个城池的亓徽卫都调出来,随我一起去往旧吾,信与镇守汀悉镶云城的郑麟、宁问二人,让他们带兵北上……姜昌黎何在?”
闻言,那人愣了愣,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道:“也在吾元江救灾。”
想了想,江遗雪道:“那就派兵携我王令,去往东沛调兵。”
沉默了半息,那人才道:“王上,可调遣亓徽卫必须有世子本人的口谕,信与镶云城也得殿下手书,会……”
她话未毕,就被江遗雪冰冷的眼神打断,对方看了她一眼,道:“若我没记错,你也是亓卫的一员吧?”
她点点头,道:“属下亓卫玄字队曹注。”
江遗雪道:“那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身份?”
沉默的威压迅速铺陈开来,曹注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想了想世子殿下与眼前这位东沛王上的关系,最终还是点头应道:“属下明白!”
……
按照殷上的习惯,除兵卒外,一城之内的亓徽卫一般会安插十人左右,江遗雪要求调配明日初晓之前能达九疑城的人,总共约有近七十人。
他并未多话,于一夜内做好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待天光破晓之际,便领着人马一路向旧吾而去。
旧吾战况不明,就算有亓徽卫的情报,他也仅仅得知旧吾的同曲城及周边几城已被周垣攻下,亓徽残兵退守至东北的衢山城,此后便陷入了僵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垣不再向前,但至少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去进攻吾元江沿岸的城池,这对江遗雪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
马不停蹄的行进了五日,一行人终于在入夜之前赶到了衢山城下,城楼上的守军见是亓徽卫的人,立刻开了城门将他们放了进来,一进城门,江遗雪几乎是摔着下了马,一刻不停地朝主帐跑去。
见主帐还亮着昏暗的灯火,他心口勉强安定下来,可当他冲至门前一把掀开帘子的时候,却一下子凉了半身的血。
没有殷上。
他一个个看过去,湛卢真、郭长垚,几个脸熟或陌生的面庞。
“江遗雪?”郭长垚并未在军中见过他,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定周的璞兰台。
江遗雪一步步地走进去,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卢真,抖着唇问:“殷上呢?”
湛卢真都重伤了,那殷上呢?
不要吧,别吧……
老天爷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闻言,郭长垚低下头,叹了口气,才道:“殷上……现在还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他双目赤红,几乎承受不住这个消息,死死地盯着对方。
郭长垚道:“当时、当时我们被围困在了大曲山,身后都是周垣的援军,我们只能一路便战边跑,但周垣一心想抓殷上,就带着队去堵截她,殷上发现了之后就故意把敌军引开了,让我们快走……然后,然后……”
“然后你们就真的走了?!”
听到这声嘶力竭的质问,郭长垚也难堪地低下了头,小声道:“湛卢真被偷袭,受了重伤,殷上让我带他走……对不起,我没办法。”
江遗雪被这个消息打的头晕眼花,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膝盖砸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然而比疼痛先席卷而来的是透骨的寒冷,连日不安的心口终于落到了实处,却是砸在地上裂出了一个大洞。
他感觉到耳边一片轰鸣,实在无法接受此时的殷上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只能用力咬破了舌尖来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感觉到口中浓重的冷锈味一点点传遍了四肢百骸,心口尖锐的疼痛翻搅着血肉愈演愈烈,好似要扼住他的呼吸,抽干他的血肉。
怎么会这样……
殷上……
殷上。
然而就当郭长垚几乎以为他下一息就要晕过去的时候,江遗雪却晃了晃身体,自己扶着床边慢慢地站了起来。
对方脸上的血色与生气似乎一息之间就被抽干,面孔惨白地像是个纸扎出来的偶人。
他无言安慰,只能任由气氛陷入了死一般的冷寂。
良久,郭长垚听见江遗雪声音嘶哑地问:“那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依旧沉默,好几息才道:“不知道。”
很显然,没了殷上,湛卢真又在昏迷,他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
江遗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绀青色的眼眸里一片空洞,缓声问:“几天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江遗雪道:“殷上不见,几天了。”
郭长垚道:“七日左右。”
江遗雪转过身盯着湛卢真惨淡的病容,又问:“湛卢真怎么样?”
郭长垚说:“暂时稳住了,何时醒还不知道。”
江遗雪继续问:“曲同还剩多少人?”
郭长垚道:“两万不到。”
近七万人折损至近两万人……
江遗雪问:“周垣现在身在何处。”
郭长垚道:“她在曲同城安营了。”
“好……”江遗雪得到了所有想知道的,脚步挪了挪,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他却踉跄了一步,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郭长垚吓了一跳,正要准备上前扶他一把,他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背影瘦地好似一碰就要碎掉。
江遗雪咬紧牙关保持自己的清醒,掀开帘子,亓徽卫此队的令使盛言川正侯在外面。
他缓声道:“派人去往旧吾,把晋呈颐叫回来,相贞既已拿下,便有兵马可用,拓河的情况已然扼住,把余下事宜交予各城守军,让李迁、崔集领兵回援,信与池梧、索千镜,让她们领渭州城半数兵马前来支援,周相寻继续驻守……”他缓了一口气,最后道:“传信回亓徽,亓徽王会安排好剩下的事宜。”
“是。”
作者有话说:
好苦
64 ☪ 问红尘缄口回头(3)
◎流落山间统摄三军◎
殷上醒来的时候,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嶙峋的山岩,黑乎乎的,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
她眨了眨眼睛, 下意识地想抬起手臂,可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一阵剧痛从左臂袭来,下一息,浑身的伤口也开始接连反应,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 那种剧烈的疼痛渐趋麻木, 她才勉力缓下了一口气,艰难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 却听见侧后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惊喜道:“殿下, 您醒了?”
紧接着肩背就被一双手臂轻柔的扶起, 帮助她挪至一旁, 轻轻地靠在山岩之上。
只动了这么一会儿,殷上便已感觉自己有些力竭,连手臂都痛得没法抬起来,只能软软地垂在地上。
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山洞, 燃着的篝火,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普通且陌生, 肤色黝黑,穿着普通的军袍, 甲胄解在一旁。
她认识吗?
许是她探究、思索的神情过于明显, 那个女子笑了笑, 主动开口道:“别想了, 殿下,您不认识我。”
殷上正准备开口说话,可喉间比话语更先涌上来的却是一股血腥味,让她几乎难以隐忍,一口鲜血顿时呛咳了出来。
那女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来用袖子帮她擦了擦,从甲胄边上翻出一个水囊,小心地递在她嘴边。
殷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勉力把那口血咽了下去。
好半晌,她才缓过气来,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亓徽军中的人吗?”
那女子见她脸色好点了,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是地字三号队的,领头的是祁虞校尉,我叫顾时序。”
殷上虚弱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问:“我们现在在哪?”
顾时序道:“大曲山下的一个山洞里,还算安全,殿下您受伤太严重了,暂时还不能挪动。”
闻言,殷上才看了看自己手上被鲜血浸透的几个布条,勉力动了动身体,道:“还好,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顾时序拧眉叹道:“我只找到一些草药给您用了点,没有好的药,就算是皮肉伤也严重了。”
殷上道:“我们怎么到这里的,我昏迷几天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亓徽残兵被周垣围困的时候,周垣打定主意想抓她,她当时手臂、肩膀俱伤,一时间也难以招架,全靠湛卢真一力支撑,可周垣的援军几乎如潮水般拥来,他们必不能敌,见其志在自己,她便强令郭长垚带着湛卢真离去,自己则骑马一个人引开了周垣的追兵,后来被敌军围至一个陡坡处,马不能行,她又只能弃马与其争斗。
可她毕竟一人难敌千军万马,缠斗间逐渐落了下风,最后只记得不知从哪袭来的刀柄狠击了自己的后颈,她便顷刻间没了意识。
思及先前的事,殷上又添了一句:“我记得我跑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吗?”
顾时序先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说:“快六天了,”又道:“我们有几个人追上您了,当时您被敌军击昏,摔下了陡坡,我就随您一起跳了下去,好在救到了您。”
她的语气风轻云淡,似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殷上愣了愣,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只轻声说:“不是让你们随郭世子走了吗?”
“我们哪能丢下您啊,”顾时序笑了笑,说:“您的命比我们重要多了。”
一时间,殷上几乎如鲠在喉,好半晌才开口说道:“地位或有高低,人命……何来贵贱。”
“那也只有您这么想啦,”她似乎很喜欢笑,言行举止间能看出她的年岁不大,蹲在她身侧,轻轻地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她的目光满是仰慕,说:“这世道……”她只说了三个字,又咽了下去,转而道:“您是我们的恩人。”
殷上抿了抿唇,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问:“你是亓徽人?”
顾时序摇了摇头,说:“我是东沛人,东沛涵州城人,径苏城破那年随流民进入了川岚,受您恩惠,加入了亓徽军,”她想了想,笑着说:“您当时还给我送过吃食呢,您肯定不记得了。”这似乎是她珍藏良久的回忆,并不轻易拿出诉与人听。
她确实不记得了。
可看着顾时序的笑脸,她心中却蓦然涌出了深深的愧疚,轻声道:“对不起。”
顾时序瞪大了眼睛,忙道:“不用不用!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您帮了那么多人,不记得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殷上勾了勾嘴角,声音轻飘飘的:“既陷囹圄,我一个人便也够了……若是还要多一人搭上性命,多不值当?”
“难道放任您被汀悉抓回去么,我可做不到,”她撅着嘴,看着地面,声音也闷闷的:“汀悉这群天杀的,扒了吾元江,活该下地狱去,死了那么多人,到时候都会找他们索命去的,打不赢又输不起,真不要脸!”
她随手抓起一根小木条往地上用力地戳,似乎那就是仇敌的脸。
殷上被她这副样子逗笑,扭头看想山洞外黑漆漆的一片,问道:“我昏迷的这几日有汀悉军来搜寻吗?”
当时击晕她的显然是汀悉的人,因为周垣下令活捉,所以他们不敢下死手。
既然无人能证实她的死亡,只是下落不明,周垣就不会放弃找到她。
顾时序点点头,道:“有两次,我都躲过去了,跟在他们后面和他们兜圈子,一次没被发现。”
“干得好,”殷上不吝夸奖,想了想,说道:“大曲山是南北向的,一路向北或许能到衢山城境内,那里还是我们的地盘。”
可顾时序摇头道:“我先前出去探过路,汀悉已经把大曲山围死了,靠近边缘的地方怕更是重兵把守。”
“确然也是如此,”殷上并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把头靠在山壁上,道:“周垣既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想是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眼里涌起难言的担忧——湛卢真重伤,晋呈颐、林泊玉守在旧吾,郭长垚也撑不起事,周相寻、索千钰等人又还在渭州城,四处几乎是一盘散沙……人生中第一次有这么深感无力的时候,重伤难行,躲避追兵,几乎只能在原地等在救援。
她现下就算再能运筹帷幄,也实在难以决胜千里之外。
深深地叹了口气,殷上盯着眼前不断变换形状的篝火,心绪难陈。
……只能希望郭长垚能聪明点,把晋呈颐或林泊玉叫回来,也能知道向她母亲送封信。
这回前路是真的难定了。
……
许是身体受伤又透支,殷上只醒了这一会儿,很快又昏沉了,顾时序趁她还有点意识忙给她换了一遍药,找了些侧柏叶、艾叶捣碎,小心地敷在她各处的伤口上。
昏睡前的最后一秒,殷上嘴唇蠕动,轻声道:“多谢。”
————————————————
各方先赶回来的是同在旧吾的晋呈颐,他只带了一小队十数人的人马,于第三日正午赶到了衢山城下。
湛卢真还在昏迷,他们就都在偏帐议事,晋呈颐奉命掀帘进去,里面只有江遗雪、郭长垚以及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将领。
江遗雪眸光一动,哑声道:“你回来了。”
晋呈颐有些迫切,握紧了双拳往里走了两步,道:“郎君,消息是真的?殿下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不见了,还是真的死了。
他没说出来,眼里一片惨痛。
可江遗雪闻言,只轻轻抬了抬纤长的睫羽,绀青色的眸子里是一种晋呈颐从未见过的坚实,声音冷凝,一字一句地说:“她没死。”
没再等晋呈颐反应,江遗雪直接就问:“吾元江如何了?”
一路上担忧焦虑的情绪一下子被迫截断,晋呈颐顿了顿,咽下口中还待问出口的话,道:“河流改道,或堵或疏,现在勉强控制住,但南段一带几乎沦为沼泽,死伤的百姓有二十万以上……最先被掘堤的那几城几乎空了。”
短短几句话说完了这段时间在旧吾的经历,可只有晋呈颐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片人间炼狱,一时间都不敢再回忆。
过了好一会儿,晋呈颐才道:“水患过后容易有瘟疫,现下当务之急是防止各方损害扩大。”
“嗯,”江遗雪低低应了一声,说:“这事我已经办了。”
间晋呈颐眸中仍有疑惑,江遗雪解释道:“我已往各国去信,官中征派,民间示榜,不日就会有医官或者民间的大夫去往旧吾,至于流民一事我调派了川岚城的陈尔及沈确主理,当年东南各国战乱,殷上让川岚开城济民,他们已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能比其他官员做得更好。”
晋呈颐愣了愣,道:“郎君考虑的万全。”
江遗雪没说什么,翻了翻桌上的的各方战报,道:“周垣驻扎在同曲城且还未向我们提出什么条件,就说明殷上还没有被周垣找到,最有可能的就是还在大曲山内……”
她还受伤了,一个人……怎么办啊……
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江遗雪难以克制地捂了捂眼睛,才继续道:“现下我已经调配了各方守将向衢山城回援,亓徽王安排了剩余事宜,派遣了三王卿领军前来,待援军到达,由你暂任主帅,统摄三军,不论如何都要把同曲城攻下。”
“我?”晋呈颐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道:“郭世子和三王卿既在,我又怎能……”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江遗雪放下手,轻声打断他,眸色也逐渐发冷。
晋呈颐眉眼一颤,惊觉江遗雪如今的模样竟和殷上有几分相似,令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再反驳,只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是。”
……
同曲城并不好攻。
一来,它连接来西充、旧吾两个国家,西北处还有一条路直通氏白,属三国交界之地,兵家要塞,整个城池的防御规格很高,光城墙就高近十来丈,异常坚实,并不是当时的九疑城所能比拟。
二来,西充和九祈没有大江大河通过,多戈壁、沙漠,所以很多城垒都没有挖护城河,直接就能兵临城下,但同曲城位于旧吾,吾元江水网密布,支流众多,同曲城的城下就有一条七、八丈宽的护城河,如何渡河自然也是一个要考虑问题。
三来,同曲城与定木城中间的各个城池仍在周垣之手,不论其是否兵败,后路已然留定,若是再让其退至定木城,便又是一番旷日持久的争夺。
前路已然艰险,可亓徽内部也分歧不断。
局势多变,各方也提出了不同的对策,一时间都各说各的,不一而足,晋呈颐虽然挂帅,却也不敢真的和各位王室呛声。
眼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晋呈颐也无措了起来。
江遗雪掀帘进来的时候,眼前就是一片极为混乱的场面,他一脚踢翻了门边的的木架,打断了众人的喋喋不休,冷声道:“听命行事就这么难吗?!”
帐内顿时一片寂静,神色各异的看向他。
可他并未怯场,直面各人的目光,道:“没了殷上,你们是都打不了仗了?我说命晋呈颐挂帅,统摄三军,都听不懂吗?”
说实话,江遗雪自来到军中,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一向深入简出,就算出门也会遮着脸或是跟在殷上身后,在场的除了晋呈颐和郭长垚,其余人和他接触的也并不深,再加上他那张靡颜腻理的惊世容光,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他不过是殷上的一个宠侍,出身落魄的王卿,依着殷上的势力才坐上了东沛王上的位置。
可就在大家以为殷上出事他会最先崩溃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不畏不惧地站了出来统帅各方,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然彻底掌控了局面。
见众人依旧不语,江遗雪也沉默地走至案前,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受的是殷上的恩,臣的是殷上这个人,她现下下落不明,你们不相信我,我自然也能理解,我不懂兵法战术,把此事委任给了晋呈颐,你们觉得他是臣子,不能与君争辩,我也都明白——可我也没空和你们在这里继续扯皮,你们多吵一句,殷上就多一息的危险,殷上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你们可以试试看,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声音如金玉掷地,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冰冷,帐中的气氛冷凝下来,无人再敢开口置喙。
江遗雪便轻声道:“晋呈颐。”
“在。”
他对他说着话,眼神却看着众人,道:“你就站在这说,以你之计,调配三军,若真是因为用兵无度而战败,我便先自刎以谢其罪。”
“……是。”
……
地图被再次铺陈开来,晋呈颐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身侧的江遗雪,缓下心神,道:“现下虽局势有变,但我们也并不是没有对策。
其一,九疑城已被攻下,其西北即为与山城,位于定木城西南,只要拿下此城,便可截断汀悉后路。
其二,我们现下兵力充足,有近十五万人马可以参战,既然同曲城墙高,我们也没必要强攻,其护城河源头就是吾元江的支流,完全可以塞其源头以降水位,届时再使用造壕车,填平护城河的速度也能快很多。
是以我们十五万兵马可分为三拨,一则去往九疑城,向与山城进攻,切断汀悉的后路,二则先行开路,在前方吸引火力,给予后方充足的时间,三则去往同曲城南门方向,那里是大曲山,翻越山岭也能进入城内,同时也能寻找殿下的方位。”
各方各面,晋呈颐已然尽他所想。
见不再有人置喙,江遗雪便道:“既然如此,各方便听晋呈颐调配,受命者即刻出发,不容有失。”
“是。”
————————————————
永载三十七年夏,旧吾吾元江被掘,亓徽大军被围至大曲山,同曲城一役失败,残兵退守,世子殷上失踪,令兹王上湛卢真重伤,汀悉之势复燃,扎营同曲城后意欲重新拿回西充、九祈两国,一时间,两国战火重燃。
四月十四,东沛王江遗雪从汀悉脱身回营,以不容置喙的态度接手了自殷上失踪后便一盘散沙的局面,连夜赶至衢山城后,调配各方兵卒以最快的速度向衢山城回援而来,同时稳定各城军心,勉强扼住了一退再退的败势。
四月廿二,距旧吾最远的东沛军到达了衢山城,李迁、崔集、池梧、索千镜等人也已领兵待命,借由吾元江溃堤、亓徽世子失踪两件事为介,讨伐汀悉的声音响彻民间,整个衢山城士气高涨,战意凛冽。
四月廿八,芒种前一日,少天藏府长使晋呈颐统摄近十万大军再次领命出征,兵临同曲城下。
作者有话说:
两点说明~
1、里面的时间用的都是农历,以二十四节气为主。
2、有读者问为什么平权体系中要用世子而不是世女,因为子字古代是指儿女的,到了近现代才专指儿子,我个人认为“子”是能代表所有性别的孩子的,男女都平等的享有这个字,并且文中不会特意点名一个人的性别,例如王上就是王上,皇帝就是皇帝,写兵卒也不会特地指明这个人是个女兵或是男兵,更不会特意说这个人是女帝,不把一个人的性别强调在地位前,而是自然且默认这个职位、地位就是有男有女的,我认为这种“不特意点明”才能稍微体现一点平权,所以没有使用世女这个称呼。
最后特别感谢大家的每一条评论,并且欢迎大家的探讨。
(ps:十二点后可能还有一章!)
65 ☪ 薄命长辞知己别(1)
◎遭遇追兵人间长别◎
“殿下, 醒醒!”
天还未亮,殷上便被顾时序焦急的摇醒,对方神色慌张, 时不时看着洞外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有追兵来了,殿下,快走。”
闻言, 殷上立即清醒了过来, 撑着顾时序伸过来的手勉强站起身, 道:“走!”
顾时序熟稔地抓住了殷上的一只手臂,躬身将她背到了背上, 又小心地看了看洞外的动静,才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自殷上醒来算起, 她们又在山下过了十日左右, 她身上的伤勉强好了一些, 多少有了点行动力。
前几日她们一直在先前那个洞穴里,山间也风平浪静,顾时序还能出去寻些吃食,然而从两三日前开始, 她们便开始频繁遇到汀悉的兵卒搜山, 于是便不停的更换着位置,防止曝露。
殷上猜想是亓徽已经有人主事, 重新对汀悉发起了进攻,同曲城一战, 周垣虽胜, 但毕竟兵力不足, 也没有太多时间修身养息, 她想赌的也不过是亓徽群龙无首,主要兵力又扎在旧吾,可以逐个击破,但一旦有人主事,短时间内想要反败为胜确实不太可能,所以只能继续故技重施,试图抓到殷上作挟。
想定后,殷上便更不可能被对方抓住,趁着昨夜稍加安定之时与顾时序商定好,若是她们真被汀悉兵卒抓住,便让顾时序动手杀了她,只要周垣手中没有筹码,兵败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殷上本以为顾时序会拒绝,却没想到她很快就答应下来,说自己明白大局。
一时间,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生出几分欣赏,格外叮嘱了一句:“届时若有生路,也不要管我,一定要自己离开,他们志在我,便不会死抓着你不放的。”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你有幸逃了出去,也可以帮我给亓徽带句话,不至于让他们全无着落,我母亲……她是最明白我的,父亲、长姐也是一样,至于阿止,可能要伤心一阵……”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最后看向洞外的藏在云层里的月亮,一时间有些难言。
顾时序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下了,然后眸光平和地看着她,问:“殿下要给王上带话吗?”
殷上愣了愣,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王上是谁,一时没有接话,气氛也一下子沉默下来。
“江遗雪……”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了一遍,殷上看向顾时序,笑了笑,说:“若我死了……应该也不需要你带话了。”
顾时序不明所以,问:“为何?”
殷上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她,江遗雪活不下去的。
非她自信,抑或是对这段感情认知不清,只不过江遗雪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从未被告知该如何独立,所有的感情和生存的意义都需要依靠某个人、某件事才能进行下去,幼年时是他的母亲,后来就变成了殷上。
他也不想这样,只是过去那些伤痛已经成了他的烙印,他并非没有抗争过,只是收效甚微。
自殷上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活得太过茫然,每天都随波逐流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现在做得所有的事情都建立在“在她身边”这件事的基础之上,执拗的就像朝生夕死的蜉蝣,挣扎着滑向太阳,明明早就认命了,却因为偶然见到了一丝霞光再次迸发希望。
顾时序没追问,转而说道:“殿下应该很喜欢王上吧?”
殷上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时序道:“不管是在川岚城还是在军中,我都见过几次……”她歪头想了想,似乎在措辞,道:“您在王上面前不一样……就是,您会对他有不一样的表情,虽然都不是什么笑脸。”
殷上笑了一声,说:“你是说我对他不好?”
“不是,”她忙摇头,绞尽脑汁地解释:“就是您在别人面前都是一个表情,就算再生气、再不高兴,也是一个表情,不会和他们发脾气,但是在王上面前,就会有……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自己。
殷上被她逗笑,说:“这不就是在说我对他不好吗?”
顾时序道:“这也是一种亲近啊,”她煞有介事地说:“当你愿意对一个人表露出不同的情绪的时候,不就说明你对他不一样嘛。”
殷上嘴角含笑,眼神凝在她的脸上,问:“你成亲了吗?”
“啊?”顾时序忙摆摆手,道:“没有没有。”
殷上道:“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回她顿住了,羞赧地笑了一下,说:“算有罢,”言罢,她又补了一句:“不过他应该不喜欢我。”
“你问过了?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顾时序有点郁闷,道:“就是问过了才知道他不喜欢我啊……他说现下朝不保夕,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说就是因为朝不保夕,才要快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们俩没说到一起去,就不怎么来往了。”
闻言,殷上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放心罢,这仗马上就会打完了,届时你就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嗯,”顾时序笑起来,露出脸旁两个深深的梨涡,道:“我相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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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悉这回搜山的兵卒多了很多,除了顾时序天不亮时发现的那一拨人外,她们躲避之时又发现了另外几队人马,俱是装备齐全,搜寻得也认真了不少。
二人躲在一山坡下的草丛内,屏息凝神地等待那队人马离去,那边约有十几个人,走动间依稀有交谈声传来。
“……”
“……那个姓晋的打仗真狠,要不是同曲城墙高楼坚,根本撑不住。”
“谁说不是呢,跟不要命似的,这都两日了,夜里也没停过,我每日听着砲石砸来的声音都心惊。”
“我感觉殿下快撑不住了,否则不会勒令我们赶紧抓到那个亓徽世子。”
“你赶紧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要是殿下撑不住了,我们都得死!”
“呸呸呸!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可我们都找了这么多天了,你说那亓徽世子是不是已经跑了?”
“不像,你忘了那天我们找到的山洞里面还有火堆么,而且那天晚上那个世子一摔下去,殿下就命我们下去搜了,然后又派大军围了整个大曲山,除非那个世子会飞,否则肯定跑不了!”
“说得也是,殿下这回可是说了,谁要能抓到亓徽世子就是此战头功,这么多人瞪着眼找呢……”
“……”
交谈声渐渐远去,殷上和顾时序对视了一眼,并未试图出言。
看来郭长垚还算聪明。
按照那些兵卒所言,晋呈颐现下已经在攻城了,周垣也必然落了下乘,否则不会这么急着搜寻她。
正想着,远处另一个方向又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领头的牵着一匹马,眼神锐利地扫来扫去。
二人一时不敢妄动,继续屏息凝神。
先前为了躲避一队正面遇上的人马,她们临时扑进了一个不深的缓坡内,里面草丛密布,要藏两个人还是挺容易的,故而后来的几队人马涉来涉去,一直都没发现她们。
然而这对人马却格外细心,为首的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刀在较深的草丛中戳来戳去,身后几个兵卒也有样学样,逐渐向她们这边靠来。
殷上心里暗骂一声,迅速思考着对策,可现下的境况实是进退两难,焦灼之下,敌军锐利的刀尖已然探入了草丛——
二人一时间格外默契,同时微动身躯,那刀尖几乎只差微厘就要刺入殷上的腹部,尔后又收刀而去,刺入了另一堆草丛。
他们的动作好似条件反射,并没有多加思索,身后那几个兵卒更是敷衍,那刀也探的不深。
然而就在殷上以为此劫已过之时,那个领头的却突然又回过了头来,刚刚的动作和景象迟了几息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看着那草丛顶端微颤的枝叶,渐渐瞪大了眼睛,伸手示意手下将其包围起来,随后缓步靠近,举刀用力地刺了下去——
扑哧一声,是刀尖陷入血肉的声音。
那领头的正欲再刺,眼前的草从便整个一翻,一条腿用力的踢上了自己的手腕,他整条手臂瞬间发麻,手中的兵械也立时被对方夺走!
那领头忙后退了几步,示意手下的人上前,自己则从马背上拿出一把弓弩,毫不犹豫地朝二人射出了一箭。
殷上挥刀格开,身形翻飞,先解决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尔后又向前冲去,明显想要对他出手。
那人大惊,便跑边喝道:“发信号!发信号!”
闻言,身后的几人立刻从怀中各掏出了一支烟火,殷上立刻转变攻势,划在一个人的手臂上挑飞一个,身后的顾时序也连杀数人,见其求援,也忙冲上前来制止,可这队人马的烟火竟人手一个,等殷上一刀杀了那领军之时,一支烟火也从身后冲上了云霄。
见顾时序还想去杀那放烟火的人,殷上一把拉住了她,指着不远处的马道:“不能再留了,先走!”
闻言,顾时序后退了几步,借力将殷上扶上马,才发现她几处伤口已然崩裂,血液浸透了暗红色的布料,渐趋乌黑。
她翻身上马,坐在殷上身后,道:“殿下,你的伤……”
“无事!先走!”殷上匆匆打断了她,策马向前冲去。
然而那只信号烟火已然发出,周围的人马几乎是一窝蜂地朝这边涌来,仅仅向前冲了几步,便正面迎上了两队人马。
一队人马约有十二三人左右,只有领头的骑着马。
二人策马而战,互相交托,一左一右格挡着四方而来的箭簇,可随着人马越来越多,她们也渐渐落了下风,殷上手臂发颤,几乎握不住刀柄。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震天的杀声,远处的天空出现一支黄色的烟火,炸响在山林间,惊飞了不少鸟雀。
殷上眼神一亮,立时明白过来,一下子生出了希望,对顾时序道:“是援军!我们冲出去!”
顾时序也促声回应她,道:“好,殿下您尽管往前冲,后面的人我来杀!”
殷上应了一声,丝毫未犹豫,捏紧刀柄,精准地砍在马侧几人的脖颈之上,随即策马扬蹄,见眼前几人下意识的退开后,看准时机挥刀冲出了人群。
奔逃间身后追杀声不断,刀和箭簇击打在一起的声音不断响起,殷上感觉到顾时序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拧眉问道:“你怎么样?!”
顾时序扬声道:“可以!您往前冲!”
殷上便用力拍马,继续往前冲去,然而正当前方的杀声越听越清晰之时,身下的马率先中箭,受惊嘶鸣,纵身扬蹄,将二人一齐甩了下来。
殷上并未慌乱,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正要去拉顾时序,却看见她浑身尘土,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瞳孔皱缩,立时扑到对方身侧,才发现她背后中了数箭,已是奄奄一息。
见二人落马,远处的人也停止了放箭,迅速朝她们冲来。
殷上顾不得太多,一把背起顾时序,举步朝前跑去,却听见顾时序在她耳侧虚弱的说:“殿下,放下我,快走啊……”
殷上喘着粗气道:“放屁,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你还要替我带话呢!”
顾时序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殿下,你真傻,我是骗你的,我就没想过要答应,才点头点的那么利索。”
殷上感觉身侧的景色在飞速的倒退,胸腔间像是被压碎了一般,连呼吸都是困难,可她脚步不停,一心只想向前冲去。
然而身后的杀声却依旧越来越响,耳侧顾时序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殿下,我没您这么高瞻远瞩,心存大义……根本不会为了天下人对您动手,我只知道您救了我,我便要保护您。”
“我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好牵念的,您还有这么多人念着,一定要好好的回去……”
一支箭簇划破风声,噗嗤一声插入了殷上的小腿,她顿感剧痛,浑身一软,连带着顾时序一齐摔在了地上。
可她却没再试图站起身,而是一把将顾时序抱在怀里,嘶声问道:“你、你还有喜欢的人,你不能死,你得回去!”
她声音颤抖,几滴水砸在对方满是尘土的脸上,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骗您的,殿下,”她语气中带了一丝狡黠,似乎为自己成功的玩笑而感到高兴,尔后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飘扬的亓徽王旗,露出一个满足又欣慰的笑容,轻声道:“您看,王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得到了所守护之人的帮助(泪目)
(ps:上一章增加了一千多字,之前看过的可以再看一下。)
66 ☪ 薄命长辞知己别(2)
◎大军驰援情绪崩溃◎
殷上开川岚城济民那年, 顾时序只有十一岁。
令兹大军压境,整个涵州城宛如人间炼狱,满目疮痍。
她母亲为了寻些吃的, 死在了一队行军兵卒的马蹄之下,可那些人并不在意这一条轻飘飘的人命,甚至还怪她挡了路。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能随着大流, 带着她一路逃出了涵州城, 渴望能寻得一线生机。
可是到底能去哪,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只想着先逃出战乱之地, 能活一天是一天。
乱世之下,实在无处安身。
他们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跋涉了十数天, 随身的家当几乎全都用来更换吃食,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比别人多撑几日, 队伍中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
到了离开家的第十四天的时候,父亲也倒下了,他似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趁着还有力气, 把她带到避人之处, 将藏着的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她,叫她现在就全部吃掉。
那饼黑乎乎的, 硬的像石头,她几乎咬不动, 父亲就抖着手把饼掰碎, 几乎是半强迫似的塞在她嘴里。
直到将那饼吃完, 顾时序也已经泪流满面, 抓着父亲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这样。
可下一息,父亲高大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她一下子都忘了哭,扑在父亲身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让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话语来对待。
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小脸,给她擦干净眼泪,眼里带着万分的绝望和心疼,轻声说:“小序,活下去。”
……
这句话之后的记忆,在顾时序的脑海里已经断层了,只记得父亲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然后她就被一个同行的大人强行带离了此地,又踏上了跋涉的路途。
可是那条路途上的所有人,其实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
……
第二十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川岚城脚下,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波流民,东倒西歪地躲在城楼下的阴影里,时不时有人虚弱的拍一拍城门。
同行的人上去问此城会不会发粮,那人干着嘴唇、神色麻木地重复:“发过、发过。”
发过,那就是之前有,现在没有。
到这里为止,一行人便又分成了两拨,一拨想留在此处碰碰运气,一拨则还想继续往前走。
顾时序当时已然意识昏沉,格外虚弱,自然不可能再往前走,几乎是往下一倒,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不过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到这里的第二天,川岚城竟然就真的开城济民了,她恍惚间听见一个女声在城楼上说了几句话,然后城门就应声而开。
她想爬起来随着人流进去,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她对自己说,不行,要起来,就差一点点了,不能死在这里。
或许是濒死之际所爆发出的求生欲望过于强烈,她竟真的感觉自己生出了一丝力气,努力地翻过身去,抖着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地往前爬。
小序,活下去。
要活下去。
……
“过来,这边!水给我!”
什么时候停在了原地,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了一个由远及近的陌生女声,蒙昧地响在她的耳畔,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然后她就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把自己托了起来,紧接着口中就被送入了清甜的温水。
好饿……
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席卷而来,她努力地下咽,甚至不知从哪生出了力气,一把抓住了眼前之人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对方瓷白的手被她抹上脏污,可她并没有挣脱,而是扬声道:“拿碗粥来!”
这回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水囊被拿走,紧接着一口稠粥就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那一刻的感觉几乎难以形容……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对其述出一语。
只记得当时疲惫的思绪随着饱腹感的上升而逐渐下沉,在对方手掌有力的托举中逐步穿过皮肉,穿过骨头,穿过五脏六腑……抵达最深最深的那处。
那里的冰雪正在消融,露出河畔的沃野,和煦的春风从深绿色的麦田上吹过去,小土狗在田间快乐地撒欢。
灿烂的阳光落在小狗的毛发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岁月也曾像熠熠生辉的金子一般。
……
按照规矩,参军入伍者需满十四岁,但流民中不乏有幼年失怙的孩童,没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于是这些人便都被送至了川岚城的一个学堂,由亓徽王室出钱或民间募捐来维持其运转。
顾时序在那里待了三年,认真的习文练武,一到十四岁,她就重新去往了官府,寻找陈令使和她说自己要投军入伍。
尔后便是重策户籍,登记造册,自此便成为了亓徽军的一员。
一入伍,她便随殿下参加了长陵道一战,又至镶云城,泓山城,九疑城,仅三年,她就从最末尾的张字队一路升迁,成为了地字队的一员,从此护持在殿下身边。
殿下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随着殿下跳下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结局,可她并未犹豫半分。
看到亓徽王旗的那一瞬间,她想的只有:哈哈,用我的命救殿下的命,这买卖真是赚大了。
于是,她带着得意和欣慰对殿下说:“您看,王上来了。”
……
大军如潮水一般涉来,又像遇见礁石一般绕过殷上,复又在前方合拢,瞬间与山上的汀悉兵卒战了在一起,耳边一片喧嚣,杀声震天袭来。
殷上急促地摇头,对怀中之人嘶声道:“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回去了!顾时序,你睁开眼睛!顾时序!”
然而这一声声的嘶吼并没有留住怀中之人的生命,说完那最后一句话,她就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不……不……不要这样……
“殷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至耳边,江遗雪看见了她的身影,马不停蹄地向她跑来,殷上茫茫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摆,道:“救救她——”
她双目含泪,声音嘶哑,比身上更鲜血淋漓的是眼里的惨痛。
见她这副样子,江遗雪几乎也忍不住眼泪,跪下来伸手抱住殷上颤抖的身躯,连声答应,立刻唤来随军的医官。
对方匆匆跑上前来,跪坐在殷上对面,伸手轻轻探了探顾时序的鼻息,顿了顿,缓缓垂下了手。
殷上的脸色骤然苍白下来,急促地看了看江遗雪,又看了看医官,似乎想说什么,可嘴唇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殷上……”
他第一次看殷上如此彷徨无助的样子,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抱紧对方,看着她趴在顾时序渐渐失温的身躯上,几近崩溃地问:“为什么……就差一点点……”
明明就差一点点。
————————————————
周垣把殷上这个筹码在军中放得太大,直言抓住她就是此战头功,她一被救走,整个军心便开始溃散,一时间出现不少逃兵,周垣勉强与城外的亓徽军僵持了近十日,最后还是放弃了易守难攻的同曲城,率领残兵一路往东南逃去。
殷上的伤势不算轻,刚被带回营帐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意识昏沉,待医官一点点剪开她伤口处的布料,才发现那些刀伤箭伤撕裂开来,几乎一片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看。
江遗雪看到她满身伤口的那一瞬间几乎要崩溃,眼睛发涩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比床上的殷上还要不如,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帮着医官为她清创上药。
去除腐肉的时候她痛得清醒过来,咬着牙挣扎,江遗雪只能用尽全力按住她的手,又怕她咬伤自己的,便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她嘴边,抖着声音说:“咬我,殷上,你咬我……”
她耳边轰鸣,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下意识地把唇边细窄的手腕衔进嘴里,难以克制地咬了下去。
好……好……就这样……让我和你一起痛……
他神色扭曲了一瞬,可手臂却丝毫未动,只俯身和她额头相触,露出了一个痛苦又病态的笑容。
……
直到伤口全部处理完,那医官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郎君,我去熬药,殿下要是发烧了您差人来叫我。”
江遗雪点点头,挥手让她去,她这才看见对方手腕上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道:“郎君,您这……”
“你去吧,”他盯着殷上,头也未抬,只嘶哑着声音道:“我自己包一下就行。”
见对方神色有些不对,那医官一时间也不敢多加置喙,忙点了点头退下去。
帐帘放下,屋内终于只剩下二人,江遗雪看着她苍白的脸,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掖了掖被子,可做完这一切,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和痛苦似的,埋首在她枕边崩溃地哭出了声。
……
及至第二日夜里,殷上开始断断续续的发起烧来,浑身高热,江遗雪急得不行,昼夜不眠地照顾她,一直到第六日近夜才总算退下去,人也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殷上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江遗雪消瘦苍白的脸,对方似乎也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此刻正趴在床头殷切地看着她。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开口的声音异常嘶哑,道:“你怎么回来的?”
先去在大曲山之时,她整个人意识混沌,根本来不及问及此事。
见她状态还行,江遗雪也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正想回答她,可一开口就是委屈的哭腔,道:“我自己回来的。”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殷上眉头微蹙,溢出一丝心疼,轻声问道:“怕不怕呀?”
“怕,我怕。”江遗雪哽咽着点点头。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营帐,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来,想的每一次计划和杀掉的每一个人……他不知道在无人的地方崩溃了多少次,可只要一想到殷上,这些痛苦就突然什么都不算了。
她勉力抬起手擦了擦他的眼泪,说:“晋呈颐是你叫回来的?还有各方大军。”
江遗雪点点头,依旧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得到肯定的答案,殷上也难以抑制地哽咽了一下,思及他可能遇到的情况,心中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哑声道:“辛苦了。”
这声安慰一下子压破了江遗雪情绪的阀门,他再次崩溃地哭出了声,想用力地抱紧她,可还记得不能碰到她的伤口,最后只能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把眼泪倾泄在她的掌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才慢慢缓过神来,趴在她床头和她小声说话,先是说了几句当下的战况,最后道:“你带着的那个兵卒……已经走了。”
殷上顿时沉默了下去,抬头看着帐顶,好半晌才轻声说:“我知道。”
江遗雪见她这副样子,有些心疼,问:“是她救了你吗?”
殷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她也是东沛人,东沛涵州人,”说话间,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道:“东沛灭国的时候随流民去往了川岚,还是我们一起去川岚城的时候救的,叫顾时序,可惜我不记得了……你记得吗?”
她明明嘴角含笑,眼神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见江遗雪摇了摇头,她的笑容也似乎撑不住了,慢慢落下去,道:“真可惜……我当时应该说我记得的。”
江遗雪看着她眼角溢出来的清泪,嘴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凑过去和她靠在一起,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轻松,道:“现在轮你哭了,放心,我会帮你挡着的。”
殷上被这话逗笑,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可仅仅过了几息便难以抑制地转变为哭声,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用眼泪发泄情绪,那些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带着所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沉默地洇进了枕头里。
……
他们明明快胜了。
明明就差一点点。
可她就是死在了胜利的前一天,死在了黎明升起前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战争副本快结束了,写得好伤
67 ☪ 薄命长辞知己别(3)
◎汀悉兵败周垣身死◎
夏至这日, 前方传来战报,道周垣放弃同曲城后领三万残兵一路后撤,到达与山城之时与城内的亓徽军再次交锋, 才知去往定木城的后路已断,无奈之下,只能再次领兵奔逃,在重泉、偃水两城盘桓, 一路游击作战, 硬生生与亓徽军又周旋了一个多月, 三日前才被前后两方的追兵堵截在重泉城的一个村落之内。
收到这份战报的时候,众人正在衢山城帐内议事, 听完兵卒的禀报,索千镜叹道:“如此境况, 她也能生生拖一个多月, 也是经纬之才了。”
周垣此人又心狠又有筹谋, 很多次他们都以为此战已然昭彰,对方却总是能反败为胜,吾元江之祸后,若不是江遗雪立时掌控了局面, 又或者殷上没有被那个叫做顾时序的兵卒救下来, 恐怕她的计谋真的会得逞。
一时间,众人也心有戚戚, 生出了些后怕的情绪。
战报既来,众人自然便议及战况, 姜昌黎率先开口道:“那村原本就是一个空村, 里面被架设了高处, 弓弩的杀伤力很大,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我们一路追击,辎重都没跟上,想要强攻怕是不能够了,不若就直接围死吧。”
赵复也点头道:“那村寨不大,虽有活水,但吃食不够,估计坚持不了一个月。”
身后几人闻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差不多统一了意见,但先前刚被江遗雪从镶云城叫回来的宁问却并不赞同,道:“如今民间声讨汀悉之声愈烈,将其围死固然不费兵卒,但若从长远来看,无法奠定此战的威势,既然迟早都是要攻的,又何必再拖拖拉拉。”
言罢,她又补充了一句:“即便只有一个月,会死的人也只多不少,现下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战事了。”
“我也觉得是,”郑麟点头道:“吾元江之患虽然勉强稳定了,但沿江的城池几乎全部塌毁,成为空城,百姓也都无家可归,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再加之现在东沛、令兹国内的守军近无,有很多地方难以管辖,也容易造成隐患。”
眼见两方意见不一,众人也僵持不下,纷纷朝上首看去。
一个多月来,殷上的伤势逐渐向好,现下已能起身主事,耐心听她们说完后,仔细看了看桌案上的战报,决定道:“此战结果已能预见,没必要再拖延了。”
“既然重械难运便改换轻械,只用木车或是轒辒车,从四面逐步围村——由晋呈颐带队在前,先解决高处的弓兵。”
言罢,她伸出手在那处村落轻轻划过,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开始安排人马,道:“由林泊玉、索千镜围合西南密林,郑麟、宁问堵截西北,姜昌黎、赵复越岭东南,郭长垚、崔集去往东北,除四方堵截外,池梧、李迁带兵守在村河边,未免有人从水下潜逃,最后由我亲自带一队直通正南村口,与周垣交锋。”
闻言,众人也不再有何异议,纷纷领命前去整兵。
……
待帐帘放下,一直坐在内间的江遗雪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看着殷上的眼神似有怨嗔,道:“你伤还没好呢。”
殷上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战报,在脑子复盘完毕,才道:“差不多了,”待对方走到她面前,她便抬起头来,自然地伸出手将他收入怀中,问:“为何不愿参加议事?”
鉴于江遗雪先前统筹三军之事,今日各方前来之时,殷上是默认江遗雪也要参加的,谁料待她坐定后,对方却躲在木屏之后不出来了。
“我才不要,”他贴在她脖颈里,闷闷地说:“我不想弄这些,也不喜欢见其外人……”伸手摸了摸她的伤口,他还是有些担忧地问:“你真的可以吗?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嗯,”殷上随口就答应了,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道:“先前总觉得你保护不了自己,这两日细听了盛言川的呈报,便知是我低估你了,你既有这番能力,也能……”
“我不要!”江遗雪预料到她的后话,立刻扬声打断,用力缠紧了她的脖颈,软声道:“我没能力,我最笨了,我哪都不去!”
“好、好!”殷上见他神色不对,忙咽下后话,应了一句。
可江遗雪见她态度敷衍,神色立刻委屈了起来,小声问出心中所想:“此战胜后,你是不是又要把我送回东沛?”
殷上这回不开口了,可沉默了几息,就立刻被他抱着脖子晃了晃,道:“你说啊!”
她只好道:“可能还是需要你回去一段时间……”
江遗雪立刻撒开了抱着她的手,扭头拒绝:“我不去!”
殷上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不会太久的,待我去往定周,处理好储位事宜,我就亲自接你回来,好不好?”
闻言,江遗雪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温柔,语气也带着哄劝,心一下子就软了,可嗫喏了半晌,一滴泪却突然流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说:“……我、我真的不想去,我不能再离开你了……我、我在汀悉待了近四个月啊……殷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他哭得好伤心,第一次推开了殷上来抱他的手,道:“都这样了你还要送我回去,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
殷上也没料到他说着说着就突然间情绪崩溃了,愣了一瞬后才伸出手去把他拖进怀里,反口道:“好,好,不去了,东沛的事情我来处理,乖、乖……”
她按住他挣扎的手,托着对方的脸用力吻上去,另一只手则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后腰,直到对方渐渐平静下来,乖乖地用手绕上了她的脖颈。
一吻毕后,江遗雪却依旧神色恹恹地靠在她肩上,纤细瓷白的手指揪着她的衣领,红唇微肿,呼吸沉缓,被眼泪浸透的睫毛软趴趴地一颤一颤,像是被雨水浇透了的蝴蝶,羽翅轻摇,颤颤巍巍地飞不起来。
“不去了,”殷上看得有些心疼,再次保证,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说:“战毕后我们就一起回亓徽。”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她,绀青色的眸子里溢出一丝病态的执着,哽咽道:“真的不能离开你了,会死掉的。”
“好,不离开。”
见她明确的答应,江遗雪终于含泪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去再次和她拥吻在一起。
————————————————
三日后,天色晴好,秋风肃杀。
殷上等人兵分两路,一路借道氏白,一路经由旧吾,从衢山城出发,于一日黄昏前到达了重泉城阿明镇的小满村。
战术谋划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先是晋呈颐带队顺利解决了制高处的一队弓兵,下方的兵马也在盾阵和轒辒车的掩护下,很快冲破了村口的防线。
此战已至末尾,周垣所领的自然都是心腹或是精锐,否则也不会有能力与数万大军周旋了一个多月,即便只剩数千残兵,见着敌军也并未有人退缩,各个都奋勇无敌地朝其杀来。
及至黄昏,血染残阳,村道内也是一片尸山血海,殷上手持长刀立于阵前,丝毫没有劝降或是谈判的意图,只面无表情,一路持械地向前杀去,直至与策马而来的周瞻杀至一处。
兵械相碰,几乎冒出火星,一连过了数十招,殷上冷声问道:“周垣何在?”
周瞻并未出言,进攻的势头越来越猛,手中的长刀挥舞出凌冽的风声,沉默地代表了她的答案。
殷上便不再试图相问,眉眼间透出一丝冷凝,持刀纵马,与其相错,尔后又迅速的反手握住刀柄,向她腰间甲胄的缝隙处精准地划去。
周瞻似有所察,立刻扭身躲避,那刀刃与其错身而过,却又划在了马背身上。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
马匹受惊嘶鸣,周瞻扭动间身形不稳,顷刻间就被甩下了马背,就在她落地的一瞬间,一队兵马也随即列阵向前,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无数锋锐的刀尖和箭簇也对准了她。
周瞻被擒,其余的兵卒也便如同一盘散沙,短时间内也被制住,局势也在瞬间被掌控,殷上翻身下马,看着周瞻再次问道:“周垣何在?”
周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不会告诉你的,直接杀了我吧。”
“你没有必要这样,”殷上说:“你再怎么遮掩,周垣也迟早会死的。”
“你放过她罢!”周瞻道:“我可以替她死!我保证她今后不会再对你产生任何威胁,甚至不会出现在人前!”
殷上沉默地目光如有实质地坠在她身上,语气里带了一丝荒谬,道:“你觉得可能吗?”
周瞻摇头,重复道:“杀了我!也可以结束这一切!”
殷上险些被气笑,道:“你以为你不该死吗?”
她不急着杀她,甚至还沉声细数起了她的罪状,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一路走来都是被迫的,不管是送周垣去定周还是和周黎的合作,或是加入定周十五国的混战,你都觉得自己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可是你扪心自问,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你真的全无私心吗?永、宁、公、主?”
这个称呼一出,周瞻瞬间脸色苍白,讷讷道:“我、我……”
“吾元江之祸,你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是你还是放任周垣去做了,不就是想着,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就赢了呢?”
“可你没赢啊。”
周瞻感觉到一股绝望涌上来,好半晌才恳切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是阿垣……我对不起她,我不能让她死……你、你就当吾元江是我派人掘的,所有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割首祭旗也好,千刀万剐也罢,左右我才是汀悉的王上,杀了我,你的前路便再也没有阻碍了!又何必执着于阿垣的性命!”
殷上抬步走至她面前,叹了口气,声音冷凝道:“你觉得我很好说话是吗?”
她蹲下来,和周瞻平视,轻声道:“你知道吾元江决堤死了多少人吗?”她眼神极冷,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继续道:“你想保周垣,我明白,但你知道有多少母亲失去了孩子,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母亲?两国交战,什么阴谋诡计便也罢了,若我输了,我也自认,可是周瞻,你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一国之主了,你回答我,这二三十万百姓的性命,真的就只是你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吗?”
对方的眼神和质问让周垣感到心口一阵发麻,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神,可身躯却不住地颤抖起来,暴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所想。
“看来你也在害怕。”
殷上替她说出了口,站起身来将长刀横在了对方的脖颈上,道:“那你说,她该不该死?”
“不……不……”周瞻眼神挣扎,心中无比绝望,道:“我保证、我保证她不会再对你有威胁,我只是想让她活着……活着、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殷上动手的格外突然,周瞻几近泣血的声音也被迫戛然而止,可她只目光定定地看着刀尖上的鲜血,轻声问:“安稳?她配吗?”
“母亲——”
不远处的断壁残垣中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嘶吼,周瞻捂住自己的脖颈,骤然瞪大了眼睛,嘶哑道:“不要……阿垣……走——”
然而殷上却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好似一直就在等这一刻。
挣扎着跑出来的周垣已然神色癫狂,疯了一样地向殷上冲过来,半途中又被数人制住,满脸愤恨地用力挣扎道:“救她!救救她!我已经出来了——”
“阿垣……”
殷上充耳未闻,甚至见周瞻还待挣扎,面无表情地持刀向前,手下微动,彻底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眼见着已无生息的母亲,周垣痴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一丝吼声,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殷上,嘶喊道:“殷上!殷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痛吗?”
殷上神态丝毫未变,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周垣狼狈的样子,道:“真好,现在你也体会到了。”
闻言,周垣也大笑出声,道:“那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若能为我的千秋万代做一基石,谁在乎他们是死是活!殷上!你别以为你自己有多清高,此战之下,又有多少人是因你而死?你自己算得清吗?!你身上背负的罪孽又比我少到哪里去?!”
“你说得对,”殷上点点头,走上前去,缓声道:“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赎罪,不过你,已经没机会了。”
……
黄昏的晚霞一点点的坠下来,和喷薄而出的鲜血连成一片。
殷上的瞳孔间渐次滑过如血的残阳和远方的群岚,感觉到一阵风从极高极远的地方吹来,穿过空荡荡的胸膛,将一切都吹得格外遥远。
良久,她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山林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似是倦鸟归巢。
……
永载二十一年春,原汀悉王室被诛,永载帝将其枭首示众以震诸国,封胞妹永宁公主为汀悉王。
永载三十七年秋,同样是以汀悉王室的覆灭为号,持续了近七年的定周之战终于彻底画上了句点,而这一年,距离殷上入定周为质的那个秋天,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过去,她从爬不上马车的小小幼童,走到了如今可号令三军的一国世子,有多少人因她而活,又有多少人因她而死,连她自己都已经算不清,只记得一片片殷红的血,染就了天子头上的那冕冠缨,如同宣室殿之上的连绵的云顶。
史载:永载三十七年七月初四,汀悉余众被诛于西充重泉城,世子垣被沉吾元江,以身祭河,告慰死于吾元江水患的数十万百姓,定周之战至终章,十五国皆臣于亓徽之势。
这史书中毫无波澜的短短几行字,又有多少人的性命被历史的烟云所湮灭,可有谁知?
作者有话说:
本来拟的剧情是小江还得回东沛一趟的,结果写到小江哭着问殷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把我自己也搞心软了,遂放弃了这一部分。
后面的主线剧情就是殷姐称帝,小江也需要开始直面殷姐和周相灵的婚约,感情线会稍微占比大一点。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待周垣这个角色的,希望没有写成脸谱化的反派。
68 ☪ 纵使文章惊海内(1)
◎庆贺战胜除晦迎新◎
湛卢真的伤势不轻, 现下也不过只是勉强可以起身的地步,受不了长途跋涉,殷上便暂时送到了衢山城的官驿内静养, 待伤愈后再返令兹。
郑麟、宁问二人复归镶云城,暂摄汀悉事宜,赵复也领军回到了序戎,官复原职, 叛出氏白的二王姬崔隽在战中被世子崔集亲手所杀, 尔后被带回了都城宝应, 葬入王陵。
旧吾失踪的奉肇青、奉朝青兄妹至今还未寻到,殷上便命统管吾元江后续事宜的陈迩, 沈确二人暂摄旧吾。
周相寻、索千镜、郭长垚三人则领各国兵卒暂回都城,以待后话, 被俘的相贞王室暂时软禁, 东沛则由厉敏回国接手, 各城亓徽卫回到原职。
……
仔细安排好所有事宜后,殷上又命殷止、晋呈颐二人领大军及辎重后行,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一路速往亓徽而去,终于赶在白露前一天回到了都城衔平。
西充的战况显然已经传到了都城, 殷上才到城楼下, 便已听到了城楼之上的欢呼声,一句句的殿下不绝于耳, 连带着城内的人群也被吸引注意力,很快聚拢过来, 沸腾之声一浪接着一浪。
这情景倒是把她身侧的江遗雪吓了一跳, 他虽在少天藏府待了近三年, 但也多是深入简出, 虽知亓徽王室在民间声望很高,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见人群都簇拥过来,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殷上笑着和众人说话,分神与他解释道:“没事的,亓徽民风向来如此,打了胜仗,大家高兴罢了。”
言罢,她便抓着他往人群中穿梭而去,没走几步,两边的人群中便递过来数碗清酒,闹哄哄的声音中勉强能分辨出一句洪亮的话语:“来来来!喝酒摔碗!以碎祟晦,百端乱扰有如水,未来万事同此今!”
这是亓徽特有的习俗,昔年有战胜归朝的将士们,百姓们都会自发为其准备吃食、酒水,各家各户摆桌搭椅,热热闹闹地能绵延数里路,虽说是军民同乐,但也给都城的监管治安留下了不少隐患,王室不好一刀切,于是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喝酒祝词,心意到了便好,不可再大而扩之。
见状,殷上便笑着伸手接过一碗,干脆地一饮而尽,又在百姓们熙攘的闹声中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好!好!”
欢呼之声沸反盈天,一碗碗酒也递到了林泊玉和身后的每一位亓徽卫面前,各种各样的祝词接连不断,代表着百姓们对这些征战四方将士们的殷切心意。
走着走着,酒碗也被递到了江遗雪面前,百姓们见殷上抓着他的手,纷纷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
“诶!这位小哥也得喝!”
“小哥怎么遮着脸啊,殿下!这莫不是您的情郎?”
“殿下可不好太霸道的!怎么连脸都不让人露?”
“来来来,既从战场上回来,自然也要喝一碗的。”
“……”
见江遗雪望向自己,殷上便笑道:“喝一碗罢,没事的。”
闻言,江遗雪也笑开了,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让他的心情也跟着雀跃了起来,伸手扯下头巾,伸手接过一人手中的酒碗。
见他露出了容颜,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嚷声。
又见江遗雪饮尽酒水后也学着殷上的样子摔在了地上,便纷纷击掌相庆,起哄开来。
“……”
“这小哥生得真是好看!”
“殿下,您莫不是把天上的神仙绑来了罢?”
“你说这,咱们殿下也生得好看着呢!”
“好好好,这小哥也大方,配得上我们殿下。”
“殿下何时成亲啊,殿下!”
“……”
一开始大家的祝词尚还是庆贺战胜、除晦迎新一类的,到了后来便都成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殷上虽没否认,却也有些无奈,多喝了几碗酒后便匆匆向人群外走去。
好在百姓们晓得分寸,都没再跟上来,反而专心地在后面给林泊玉等人递酒,一口一个林长使,道殿下没喝完的你得替她喝,殷上听得哈哈大笑,连忙拉着江遗雪跑远了。
直到跑到少天藏府的巷前,殷上才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江遗雪,对方跑得面色微红,色如春晓,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正微微喘着气看向她。
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永载三十年的那个中秋之夜,相视一笑,自然地拥抱在了一起。
江遗雪收紧手臂,声音微哑,道:“我们赢了。”
殷上点头重复,“嗯,我们赢了。”
远处呼啸的是百姓们的庆贺,怀中是江遗雪柔软的躯体,直到这一刻,殷上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丝战胜的喜悦从心底慢慢涌上来,然后变得愈来愈大。
真好,我们赢了。
真好,没有死在过去的任何一天。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战争的残酷,明白所谓的离去是怎样的永不归来,明白当下的快乐和喜悦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明白生命,才能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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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宫中传下话来,让殷上先于府中好好休息,待明日大朝会之时再上殿呈报前事,殷上表示明白,但休整过后还是带着江遗雪入了宫一趟。
各国战报,殷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不过还要当着朝臣的面正式言明陈词,所以才让她明日大朝会之时上殿,但自从氏白求援,她领兵去往汀悉之始,已经近两年没有回过家了,自然得先入宫见见家人。
二人照旧是去的含章阁,他们来时,微生胥已经等得急了,甫一见到殷上,便匆匆地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殷上一句父亲刚喊出来,他的眼眶就红了一圈,声音也哽咽起来,好半晌才拍着她的手说:“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殷上弯了弯嘴角,又向其身后的殷术行礼道:“母亲。”站在她身后的江遗雪也跟着行礼道:“王上、王君。”
殷术走上前来,眼中透出一丝心疼,点头应道:“好、好,我就知道我儿能成就此番天地,不负幼年许下的凌云之志。”
言罢,她又对江遗雪道:“好孩子,也多亏了有你,都辛苦了。”
江遗雪有些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道:“王上过誉,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殷术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让二人坐下再叙话,倒是微生胥情绪激动,抓着殷上一下说这里瘦了,一下说要看看她的伤,殷上有些无奈,道:“父亲,这都早就好了,如今只剩下疤痕了。”
微生胥道:“便是疤痕也不行,等会儿吃完饭我就让医官署调个祛疤的药出来,改日送到少天藏府,”他看向江遗雪,道:“你盯着她用,晓得么?”
殷上正想道这种事府中自有侍从会做,哪里用得着江遗雪,谁知江遗雪倒是应得快,立刻接话道:“我会的,王君。”
微生胥便道:“除了这事,别的事也要好好照顾她,今后少天藏府的事务只多不少,这早起晚睡也有很多事要注意,”说着说着,他便放开了殷上的手,搞得殷上有些好笑,便走到一旁和殷术说话去了。
这边微生胥正专心和江遗雪嘱咐:“眼见又要入冬了,这里里外外要打点的东西也有很多,有些地方侍从注意不到,又或者不敢提醒的,你都要看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几件事翻来覆去地叮嘱,可见江遗雪没有任何不耐烦,还认真地连连点头,也满意了起来,说到最后便笑了笑,抓着他的手轻拍,说:“你是个好孩子,也陪在阿上身边多年了,今后更要好好照顾他,”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问:“你们二人可圆房了?”
江遗雪脸色一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他这副样子,微生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善意地笑了笑,说:“你们都年过双十了,这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们既有了夫妻之实,殷上竟还没给你个既定的名分,真是不像话!”
闻言,江遗雪忙道:“前几年事忙,此事繁杂,是我没让她提的。”
微生胥笑道:“你懂事,我也宽慰,不过阿上是我女儿,我了解,你也不用替她遮掩什么,只不过有两件事,我要再提醒提醒你。”
江遗雪点头,道:“王君请说。”
微生胥道:“各国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统筹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不论阿上是为储还是为帝,子嗣都是第一位的,如此才能江山万代,后继有人。”
“虽说怀胎生子的是阿上,但你也得好好养好身子,这生下来孩子才会健康漂亮,晓得么?”
江遗雪脸色微红,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听到微生胥的声音严肃了些,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事——若她唯你一人,这自然是好,但若是阿上今后有了别人,你也莫要善妒,毕竟储位之下,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有些许也不是阿上的真实所想,总归陪在她身边最久的是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伤了二人之间的感情。”
见微生胥神色殷切,江遗雪便知道他应该还不知周相灵一事,一时间想要解释也无从着力,只能露出一个苦笑,道:“王君放心,我明白的。”
“好孩子,”微生胥满意地夸了一句,道:“你是一心为着阿上的,以后若有不顺心的事,也可来与我说。”
江遗雪再次笑了笑,道:“多谢王君。”
这边几人正话毕,殷广及顾悬二人才姗姗来迟,姐妹二人自然是亲热寒暄,殷上对着顾悬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喜怒于形,甚至还笑着称了句顾大人,惹得他忙恭敬回礼。
言罢,几人便坐下来好好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一片温情难述。
……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二人才相携归家。
少天藏府离外宫不远,坐步辇到了宫门口,二人便没坐马车,一路走着回去。
此时正是秋日,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江遗雪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捏着她的指尖摩挲,看着周围来去的路人,道:“亓徽真好。”
殷上道:“好吗?”
“嗯,”他应了一声,道:“哪里都好……今天的日子,我会记一辈子的。”
殷上笑了笑,说:“我还怕你吓着了呢。”
江遗雪摇摇头,说:“没有,我很高兴,”他坦然道:“他们祝我们百年好合,良缘永缔,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
闻言,殷上握着他的手僵了僵,想了想还是道:“阿雪,有件事……”
“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的,对不对?”
他没让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就像一个胆小的人无限期的躲避着始终要面临的结局,自然地打断了她,看向她的眸子是一片温软的情意。
殷上难得噎了一下,只得道:“对。”
江遗雪便露出一个笑容,容色如优昙花一般令人心颤,轻声道:“那就够了。”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回府的时候,殷上还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难以抑制地低落了下来,洗漱后窝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她,殷上吹了灯上榻,把他揽进怀里后才问道:“怎么了?不是说今天很高兴吗?”
江遗雪摇了摇头,说:“没事。”
殷上便问:“今日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江遗雪自然不想提婚约的事,看了她两眼,咬着下唇红着脸说:“王君说……你该有个子嗣,可是我们这样怎么生嘛。”
他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平日里都是你折腾我……”
殷上倒是没料到父亲今日说的是这个,思忖了几息才说:“这事不急,父亲只不过是怕来日后继无人,但只是殷家的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我肚子里出来的。”
江遗雪一向不置喙她的所有决定,嗯了一声,又说:“要是我能生就好了。”
殷上颇有些好笑,但见他神情还挺认真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来,手也朝被子里伸了下去,道:“要是你能生,现在怕是生了好几个了。”
江遗雪被她说得浑身一软,纤长的手指绞着被子,下意识地扬起了头。
见她俯身而来,也立刻做好了准备,红唇微张,殷红的舌头蠢蠢欲动,就等着缠绕上她的,与她以最亲密的姿态纠缠在一起,感受着自己如何被她一点点的侵占和掠夺。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真GB啊老婆们,因为是平权,我个人私设gb和bg是平等且合理的存在的,而且应该写不到生孩子,文案里没标注我也不敢中途加。
上一章加了个尾巴,没看过的可以看看~
69 ☪ 纵使文章惊海内(2)
◎朝会议储爱恨交加◎
第二日卯时中, 殷上准时睁开了眼睛,一旁的江遗雪正依着自己睡得香甜,被子下的身躯不着寸缕。
她轻轻地收回了手, 掌心滑过他腰侧香温玉润的肌肤,正准备掀被起身,他却一下子醒了过来,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声音有些嘶哑:“要去朝会了吗?”
殷上嗯了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他光裸的肩头, 道:“穿上衣服再睡罢,天也寒了。”言罢, 她便随手抓起衣服,正要展臂穿衣, 腰侧却被一个轻柔的力道带了带, 衣服也随之被抽离。
扭头看去, 江遗雪正赤着身子跪坐了起来,似乎也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对,只心无旁骛地给她展平衣服,轻声道:“抬手。”
殷上难得有些无言以对, 顿了半息才顺着他的意思抬起了手臂。
待两件里衣穿好, 江遗雪又下床取来衣架上的朝服为她穿上,一丝不苟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他肌肤瓷白, 像一尊上了釉面的美人觚,其上被勾画了点点的红梅, 浑身上下只有冷绸似的长发为他遮羞, 若隐若现间勾出一丝欲拒还迎的暧昧, 让殷上总感觉自己误入了什么妖精洞。
偏偏他的表情还那么认真, 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的念头来。
“好了。”顺利地理好手中最后一缕头发,江遗雪放下木梳,出言提醒,却见殷上正看着自己的身子发愣,忙红着脸嗔了她一眼,娇斥道:“看什么看。”
殷上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那我走了。”
“嗯,”他正应了一声,然下一息后却又拽住她的衣袖,像只轻灵的猫儿似的钻进她的怀中,微微俯身索了一个吻,道:“忘记亲我了。”
殷上好笑,纵容地和他吻了几息,道:“好了,再不走该迟了。”
江遗雪软声应了一句,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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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七日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得参加,要议的大事也唯有一件,那便是定周之战的后续事宜。
如今天下之势尽归亓徽,然川梁、吴真、溪狄、月支、氏白、东沛、令兹七国却仍有王室所在,氏白、东沛、令兹先且不论,其余四国的王位所在仍是旧统,其是否能接受亓徽的削藩之策,任由自己由君变臣,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棘手事宜。
大殿之上,殷上在殷术的事宜下详述了旧日战况,最后陈词道:“不日,定周便会宣诏禅位,亓徽即成各国之首,手握天权,以辖天下。”
一时间,殿上的朝臣也露出了各异的神色,主管郊庙、礼仪的太常寺卿邓笈率先开口道:“臣有几问。”
殷上道:“邓大人请说。”
邓笈道:“一问,殿下提出削藩之策,敢问各国王室如何安置?二问,各国军队如何整合,安排?三问,王上即位后,亓徽有多少臣民要去往懿安?”
殷上早已心有成算,闻言便道:“削藩之后,自是撤国并府,以府、城、道三级为准,各国王室上缴国库,免其朝贡,降以为侯,世代降级而袭。”
“其二,各国军队重编后,只在十五国的边城安置守军,内城便可循况安排,暂停征兵,裁撤、供养老兵、残兵等。”
“至于即位之事……谁告诉你我们要去往懿安?”
邓笈不明所以,道:“既是定周皇帝禅位,既要名正言顺,自然得去往定周即位。”
殷上笑了笑,说:“邓大人,规矩是人定的,明哲保身久了,也不要忘记激流勇进。”
邓笈问:“那殿下是想……”
殷上道:“定周既禅位我亓徽,那便当迁都衔平,以昭彰我朝威仪。”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一片哗然,礼部的尚书范沛敏道:“殿下之能,我等自然明白,可此言是否过于夸口,定周立国百余年,莫说迁都,便是撤国并府也不是易事,您要各国上交国库,降以为侯,又有多少人会有微词,其下的动乱、隐患,还望您三思。”
闻言,殷上依旧神色未变,道:“范公所言我自明白,就像您说得,国与国并立之事已近百年,无人更改,可敢问范公,您真的觉得此策并无错漏吗?百余年来,各国拥兵自重,各有国库,年年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攻你,并不是到了永载帝这里,才有这翻天覆地的战事的。”
范沛敏老迈的脸上满是无奈,忧心道:“虽说如此,但殿下要开这先河,后患也是不少反多啊。”
殷上笑了笑,道:“事既还未做,怎知不行,我不走第一个,又怎会有从者如云?”
范沛敏顿了顿,抬头向一直默然的上首王座看去,似乎想要殷术求援,可对方却没有任何插话的念头,反而一直嘴角含笑,满脸欣慰地看着殷上。
见范沛敏的神色实在无助,殷术只好正了正身子,陈词道:“藩国之祸,已绵百年,百姓之苦也是各有来处,既然此路已经行不通,我们便当以史为鉴,何必一条路走到黑,此事很难,孤也明白,但只要你们心志坚定,一心为民,自有河清海晏的那一日。”
殷术既发话,文武官员便也不敢再有言语,纷纷恭敬行礼,言明誓会为君分忧。
……
永载三十七年冬,一直沿用永载国号的定周少帝周黍颁下诏书,昭告天下,封宣禅位于属国亓徽王上殷术。
诏书一下,以令兹、东沛、氏白三国为首的王室纷纷向其进献本国王令,以表臣服之心,月支、川梁两国也紧随其后,基于此,北境吴真一下子陷入了寡势之中,其王上郭世同意欲同溪狄结盟,以向亓徽据理力争,然溪狄却始终没有应允。
见结盟无果,吴真王又向亓徽提出了保留半数国库及兵马等条件,被亓徽驳回,尔后又改换条件再次谈判,一直僵持道年末都未有结果。
“溪狄的意思是,其王令为王卿入府之礼,无法在此前交出,吴真自恃国强,不知内情,只见溪狄僵持,便也生了几分底气。”
听了晋呈颐的禀报,殷上也一时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问:“母亲怎么说?”
晋呈颐道:“王上说让您自己选。”
选?没得选了。
殷上心知肚明现下的境况,溪狄怕她反口,非要等周相灵入府才愿交出王令,吴真又仗溪狄之势,若是再僵持下去,恐又有战事发生。
几息过后,殷上平静地开口道:“你去寻林泊玉,拿旧年婚书与我手谕,入宫交予母亲,她会派出使团去往溪狄,将我们二人的婚事昭告天下,如此,吴真便不会再负隅顽抗了。”
晋呈颐点了点头,说:“是。”
……
二月十一,正是春分之时。
时隔八
銥誮
年,殷上再次回到了定周的都城懿安,踏上了宣室殿前的玉阶。
几番来去,却已经是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身份,现下,她已不再感叹于点金萃玉的台阶,不再好奇于巨大楹柱上盘踞的金龙,不再需要对这个富丽而恢弘的宫殿感到恐惧。
同样,她也不用再对那个天下之主的位置位卑屈膝,一列列朝臣立于她身后,口称的是太子殿下,高呼的是吾主千岁。
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岁月,终究成就了这份至高无上的天权。
永载三十八年二月廿一,亓徽王殷术于定周都城懿安受禅,并太子殷上一齐开坛祭天,登基为帝,并下令撤国改府,改亓徽为中亓,冠以国名,改都城为衔平,即为平京,立年号为彰德,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举国同庆。
至此,定周十五国并立的局面,彻底成为了史书上的一纸书页。
————————————————
启程回衔平的前一晚,殷上和江遗雪回了一趟璞兰台。
自永载帝身死、各国质子离开,璞兰台已经废弃多年,短时间内也只收拾出了江遗雪原本住的那个院子,二人便在此下榻。
“怎么,你竟还念着璞兰台的日子吗?”
屋内的陈设并未改变,殷上搂着江遗雪窝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遗雪轻轻地应了一声,问:“你不想念吗?”
殷上思忖了半息,道:“倒也罢了吧。”
江遗雪没说什么,眼神依旧凝在那窗棂之上,道:“也不是想……只是那时候……每天夜里都想着,你今日过不过来,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盯着窗户发呆。”
殷上笑了笑,道:“那看样子你早就念着我了么。”
江遗雪却没笑,只轻声道:“谁说不是呢?原本只想着,你若能救我逃出生天,不叫我再回东沛,什么倒也罢了,可谁知哪一日窥镜自视,竟发觉自己早就泥足深陷了。”
“会想着今日好不好看,会期待着你会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若你哪日夜里来了,或是白日里和谁多说了几句话,我定也是要翻来覆去睡不着的。”
他似乎并没有要殷上回应什么,自顾自的忆及往事,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时候我总是想,我是不是选错人了,你出身这么高,真的会带我走吗?可那时若让我去选别人,我却想着还不如回东沛好了……后来你开口说喜欢我,要带我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那年中秋的签文必然是错的,我想你必然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后来你又是那么轻易的对我说出了令兹之事。”
“你太坦荡了,殷上,你就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你要用我去做什么,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对我的喜欢就是掺杂了利用……你让我恨你都做不到,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现在想来,竟是在璞兰台的日子里最为纯粹,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以为我喜欢的人喜欢我。”
江遗雪陷在往事里无法自拔,好半晌才收回黏在窗棂上的视线,转头看向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问道:“殷上,你要娶我吗?”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一时间,殷上竟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知道这件事终究要提到明面上来的,她和周相灵的婚事昭告天下后,大街小巷乃至少天藏府的侍从都在谈论,可江遗雪却始终恍若未闻,正常地不能再正常。
他像一个已经被宣判了罪名的死囚,伪装着自己,尽力平静等待行刑的那一天。
和他对视了几息,殷上反问道:“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江遗雪心口一阵绞痛,颤着声音道:“若我说不愿意呢?”
殷上看着他沉默,没有说话,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于是江遗雪继续问:“你要给我什么位份。”
殷上道:“随你所想。”
江遗雪道:“我要当正君。”
殷上叹了口气,轻声道:“阿雪,我必须遵守诺言。”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那我不嫁给你了,”好半晌,江遗雪才开口道,眼里满是绝望,连嘴唇都在抖,挣扎着撤出她的怀抱,道:“我不跟你回亓徽了,你去娶他吧,你去遵守诺言,去娶周相灵,再也不要管我了!”
“怎么能不管你,”殷上叹了口气,眼神像是看小孩子发脾气,伸手攥紧他的手腕再次拖进怀里,道:“你离开我怎么活呀?”
“那就去死好了,反正也不是没死过!”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眼泪瞬间滑了下来,殷红的眼尾,湿透的睫羽,眼里是专注到刻骨、爱恨交加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中有关“子”的称呼,例如世子、太子等都是男女共同享有的,原因前文也说过,大家有意见或者建议可以提出。
后面不会有什么母女反目之类的,大家放心,致力于给女主一个幸福的家庭,什么都别虐到。
70 ☪ 纵使文章惊海内(3)
◎激烈争执噩梦现实◎
喊出口的那一刻, 江遗雪也感觉自己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心中却涌起一种平静的决然。
他真的忍得够久了,自从猜到这个婚约开始, 他就拼尽一切的克制自己,告诉自己只要殷上没有亲自开口和他说,那就一切都未尘埃落定,他怀着如此微末的期望, 期望她会告诉自己, 那些都是假的, 他们之间不会有别人。
可是如今此事都已昭告天下,甚至只要等他们回到衔平, 周相灵就会以太子正君的身份进入少天藏府……
那是少天藏府啊……是殷上将他从东沛带回来后一起生活的地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经由他手, 一砖一瓦都倾注心血, 他到现在仍记得春日的秋千和夏日的蝉鸣, 记得他和殷上坐在檐下看着雨雪落叶四季变换,记得她在水榭之上轻轻地啄吻他的嘴唇,枕在他的膝上安稳的睡着……
那是他和殷上的家啊,怎么可以让别人来?怎么可以让别人来!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嗯?”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身躯在细细地颤抖, 殷上有些心疼,伸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他的肩头, 抬起他的脸耐心解释道:“阿雪,你听我说, 这个婚约不会有什么的, 周相灵心有所属, 就是他那个侍从, 你也见过的,并且我们也不会有夫妻之实,只不过是以此婚约做一筹码,以固溪狄之势罢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喜欢你!他会勾引你的!
到时候你们才是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夫妻,那他呢,他该怎么办?!
可他不会做那个好人替周相灵告知此事,只愈发激烈地挣扎起来,声音涩哑地厉害,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这些,你既要娶他,就先把我丢掉好了,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死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否则我一定会忍不住的,我会杀了他的!”
他不能就这么看着周相灵入主少天藏府,不能接受对方涉足他与殷上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更不能看着他和殷上并肩而立昭告天下,告诉那些曾经祝福过他们的百姓,他才是殷上名正言顺的正君。
光是想想,江遗雪就觉得心口碎裂般的疼痛,浑身抖了抖,痛苦和挣扎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像是被雨打落的花朵,一瞬间就枯萎下来。
无数的委屈和愤懑涌上来,他想声嘶力竭地质问对方为什么原本答应给他的东西,转眼间就到了别人手里,可殷上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她不会为了自己改变决定。
“你知道这不可能的,阿雪,”殷上并未被他吓到,甚至依旧神色平静,平静到让江遗雪感觉到一丝残忍,对方伸出干燥温暖的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攥着他手腕的手越收越紧,道:“是你说过要留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的,这才几天啊,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娶别人,我不能接受……”他也好想好想留在她身边,可是为什么会有别人?为什么会有别人……
“侧君吧,怎么样?”殷上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给他定了名分,低过头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初春河面上漂浮的碎冰,江遗雪知道她终于失去了耐心,流着泪痴痴地笑起来,久违的厌世感和自厌感再一次猛烈的上涌,死死压抑的情绪也随之崩溃,整个身子伏在榻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他到底需要多少次才能明白,她这辈子永远都不会为了他而失控,自然也无法体会他这种痛苦到绝望的心情。
“唉,”头顶又传来殷上无奈的轻叹,她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声音里带着纵容的无奈,问道:“一定要这样吗?阿雪,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重,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当救命稻草……难道非死即活的爱才算爱吗?”
可榻上的人并没有回应她,单薄的肩膀轻颤,好似下一刻就会碎裂开来。
“好罢,”殷上妥协了,伸手揽着他的腰重新将他抱进了怀里,同时也拔出了腰侧的匕首塞在他的掌心里,声音沉冷,却带着一□□惑的哄劝,道:“不论如何,此事已经坐定了,谁也更改不了,周相灵会入府,你也不能离开我半步……你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现在杀了我,然后便如你所愿,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言罢,她的双唇重重地压了上来,将脆弱的后背曝露给他,另一只手干脆地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昏黄灯光下雪脊般秀挺的轮廓。
……
那柄匕首最后还是掉在了地上。
彼时江遗雪的舌尖已被吮至发麻,凌乱的衣物褪了一榻,他很久没被这么狠的作弄过,被殷上抵着腿按在一旁的小案上,另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她的头发。
“动手。”
殷上撩开他汗湿的额发,语气沉沉地催促,江遗雪意识昏聩,只知道哭着摇头,断断续续地说着不,却不知道具体在拒绝什么。
“动手。”
江遗雪睁着眼,但眼神已经无法聚焦,可殷上却没有心软,愿意给他一丝喘息的时机,反而一句接着一句地催促起来。
“我让你动手!”她的声音随着手下的动作一齐变狠,江遗雪被迫发出一声破碎的低吟,白如冷瓷的足背骤然绷紧。
“不会用吗?”她退开了一点,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腕,转而把锋利的刀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看着他的眼神格外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沉浸其中的缱绻。
“不要、殷上……不要!”这一幕轻而易举地击垮了江遗雪,他眼神惊惧,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出手丢掷出去,匕首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似乎也代表着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他的情绪随之崩溃,双手紧紧地缠上她的脖颈,埋首在她怀里痛哭出声。
她像个引颈就戮的囚徒,可所作所为都是对他一个人的宣判。
“乖阿雪。”她喟叹似的夸了一句,一个轻吻落在他的眼睫上,尔后是鼻尖,嘴唇,他哭得哽咽,咬着牙关不想让她进来,却被她弄着别处而泄了力道,只能被迫启开了牙关与她深切而彻底的纠缠,湿咸的泪水落在唇间,不知被谁吞吃下肚。
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殷上轻轻地亲他的侧脸,说:“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
……
一夜都是混乱的梦境,挣扎着醒不过来。
直到天光亮起时,江遗雪才感觉到自己好似睡着了,意识模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边上靠去,却发现自己旁边的位置空了。
身旁的被窝中尚有余温,但身边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江遗雪骤然清醒过来,懵了两息,猛地掀开被子,仓促地下床找人。
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房间,几乎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殷上呢?
殷上呢?!
江遗雪脊背发凉,愣愣地呆立了片刻,又匆忙跑到门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了门。
门外也空无一人。
喉咙涩到发不出声音,江遗雪不敢确认心中那个想法,只像个被瞬间抽干生气的人偶,步伐僵硬地踏出房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不会的,殷上不会不要他的……殷上不会不要他的!
这个认知点燃了他心中全部的恐慌,他急促地喘息着,在一片荒芜的天地间寻找着殷上的身影,可身边的景色却在急速地倒退着,璞兰台、宣室殿、浮玉斋、明雪阁、少天藏府、各城的营帐、俘虏的囚车……他感觉自己越跑越快,身边的天光也随之越来越暗,他几乎害怕到喘不上来气,直到一头扎入黑暗里——
“殷上!”
他骤然翻身坐起,被子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是个梦……是个梦……
江遗雪惊魂未定地摸了摸眼睛,反应过来,立刻向身侧看去。
“殷……”
身侧空无一人。
江遗雪突兀的僵在了原地,捏着被角的指骨发白,巨大的恐慌感涌上来,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不对、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感觉每一脚都踩入了绝望和恐惧的沼泽里,意识被抽离,灵魂被肢解,腿软地支不住身子。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正和晋呈颐说话的殷上回过头来,一眼便看见了江遗雪脸色惨白,神情惊怖地站在门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好似下一息就要栽倒在地上。
她蹙了蹙眉,问道:“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惊慌失措地冲过来死死抱住了她,殷上不明所以,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有些凌乱的衣衫往上提了提。
晋呈颐一下瞥见他后颈上香瘢点点的瓷白肌肤,忙别过眼,轻咳了一声,默默背过身去走远了几步。
殷上问:“怎么了?衣服都没穿好就出来了。”
江遗雪惊魂未定,声音也跟着发抖,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显得格外气势不足:“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没去哪啊,”殷上莫名:“我就在门口和晋呈颐说事情。”
感觉到他身子发颤,殷上伸手安抚地轻轻摩挲,道:“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做噩梦了?”
江遗雪埋在她脖颈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从怀里传出来有些失真,但不难听出带了一丝哭腔,道:“你吓死我了,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呜……”
他哭得伤心,殷上反应过来,想退开两步看看他,可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她没有和他角力,只说:“昨夜不是说让我把你丢掉么,怎么又害怕了?”
“不是、不是,”他呜咽着反驳,心中一片苦涩,咬住她颈侧的肌肤想要发泄,却始终都没有用力,最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妥协,于是可怜兮兮地说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不要丢掉我。”
殷上无奈的笑了一声,伸手抬起他的脸,轻轻给他理了理额前的长发,声音温和道:“不会丢掉你,但你也不许再闹了,好不好?”
他盯着她平静的眼睛,几乎又想哭了,想反驳说自己没有闹,可最后却只能应了一句:“……好。”
反驳有什么用呢,昨夜他哭成那样,殷上不还是没有心软吗,再问必然也是一样的结果,而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很快殷上身边就不止他一个人,如果再让殷上对他有一丝厌烦的前兆,那个不要脸的贱人一定会乘虚而入,然后分走属于他的爱。
失去殷上的爱,他才会真正的生不如死。
“乖,”殷上应了一声,神色也和缓了不少,甚至还在外面亲了亲他的嘴唇,道:“那现在回去把衣服穿好,再过会儿我们就该出发了。”
“好。”他再次点头,自己抬手擦干净眼泪,转身慢慢地走回屋里。
作者有话说:
小江自己吓自己,自己劝自己,最后自己哄自己,不用殷姐操一点心还要被睡来睡去。
下一章两个人应该就会对上了(苍蝇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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