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东西?”北墙破裂,大片黄沙席卷,载着祝遥的那艘医疗飞车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持续摇摇晃晃。
最初只有风沙席卷,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持续运作,好不容易把厚重的沙子刮了,还没看清现状立即被覆盖,他们只能在旋转的雨刷中看向外界,因为无法完全看清楚全貌,在这种视角下人会自己吓自己。
尤其是能见度降低,想到这儿还是墙外,危险程度指数级上升。
侦查员在风沙中看到某个庞大怪物的一角,到此为止还算符合他们的认知,以为不过是103区灾难再现。
但很快,黄色风暴中出现零零散散的人影,他刚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下眼睛,甚至徒劳地擦了擦玻璃窗,后来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多么可笑,风沙在外,里面根本擦不到。
风沙中有人。
人类很容易辨别出人体的形状,那玩意儿由流动的沙子构成,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一整群,数量无法估计,简直像是一支沙子组成的亡灵军。
亡灵军缓慢向前,目的地应该就是人类幸存者基地。
侦查员张了张嘴,大脑无法整理自己看到的东西,只能闭上眼免得自己被深度污染。
这时他接到另一个消息,哧啦哧啦的电流声中传来墙内的情报——联邦解体了。
这个噩耗比眼前的灾难更加虚无,简直没法想象,负责保护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关机,持续九十年的政权解体,一夜之间大厦崩塌。
如果联邦解体,那相当于其他政权都一起崩溃了,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大混乱,无编制的军队会先动手,可能在部分区域会出现军阀割据,根本不会在乎平民的死活,最恐怖的是,这更意味着大规模感染。
神国虽然压迫又剥削,但建立起的一等公民至高制度保证了人类内部的稳定,大家由衷认可自然人类更高级,以此来换取神国的保护。
宣布解体之后,人类甚至没有统一的军事力量对抗污染物。
他内心一阵绝望,频道内哧啦哧啦的声音太大,他几乎没法听清对面频道在什么。
完了,他们完了。
他眼睛睁开又闭上,突然侦测屏幕上爬出了黑色粘液,那玩意儿像是菌丝一样细长,从屏幕面板背后钻出来,好像连通了飞车网络。
当时信号混乱,他还不知道祝宁吞噬普罗米修斯的消息,只知道自己浑身发麻,以为遇到了什么污染物。
黑色菌丝没有多说废话,而在屏幕表面扭曲着菌丝,侦查员哆哆嗦嗦的,认出了那是一行字——返回103区。
侦查员才后知后觉想起来,103区已经宣布独立脱离联邦体制,很早就实现了全区域自治。而且他们这支医疗队是103区派出去的,只要向103区发出求救信号,总会有人应答。
其他区域混乱,103区内部还拥有人类的秩序,像是一座灯塔持续发送信号,让剩余人类前来避难。
他心脏狂跳,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叛徒而感到庆幸,于是一咬牙,离开狭窄的侦查室跑出去。
这是医疗飞车,比其他车大两倍,车最中央的位置是一个简易的病床,两个医生满手都是鲜血,躺在病床上的祝遥身上插着管子,她呼吸微弱,一直用机器维持生命。
他们来得不够及时,发现祝遥的时候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负责主刀的医生额头被打湿了,飞车摇摇晃晃的,根本没法好好做手术,旁边的医疗机器人麻木地给她递工具。
医疗飞车以救人为主,默认医生是最高负责人,飞车程序的最高控制权也属于医生。
侦查员顾不上祝遥了,大吼:“能不能救?不能救快跑,带着她跑不快。”
这么多医疗设施跑起来太难了,应该赶紧从逃生舱离开,趁着103区还没关闭立即进入。
医生眨了下眼睛,她因为长时间手术身体很僵硬,根本没注意外界是什么情况。
她下意识朝窗外瞥了一眼,只看到窗户上糊着沙子。
“沙子里有东西,联邦解体了。”侦查员快速说,以为她还有医生的高尚品质,没法见死不救,要跟祝遥一起死,上前一步拎着医生的领子大吼:“能不能救!能救带她一起上逃生舱,不能马上放弃!”
他声音太大,动作又粗俗,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持枪的猎魔人本来想呵斥他,听到他的话沉默了。
风沙拍打着窗户,能源持续消耗,这是末日的前奏,世界都要毁灭了,相比之下祝遥算个屁,大人物的命难道比他们值钱吗?
飞车内沉默了三秒,似乎在酝酿一场暴乱,已经有人想离开,混乱时期,谁手里有枪听谁的。
窗外是看不清的风沙,飞车成了一个绝对密闭空间,未穿防护服的医生看上去更弱势。
“联系家属。”医生理解了问题,但没完全退让,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语速飞快,“问要不要保留大脑。”
她出于职业道德询问,一般都会给出两个方案,是马上放弃治疗,还是立即切下祝遥的大脑,保存个体意识。
总之这个选择很简单,是让祝遥死亡,还是让她依靠科技的力量重生。
医生没资格做决定,当然也有更多人想要做决定,仇恨祝遥的人巴不得让她立即去死,也有不少势力希望祝遥活着,阿尔法系列之母肯定有利用价值。
说句不好听的,祝遥光一个头衔就比上万条人命都更重。
在这个时代,人的伦理道德已经分崩离析,但面临生老病死时,人们竟然还在寻求亲属的确认。
侦查员大吼:“我去哪儿给你找家属?频道信号快断了!”
频道打开全是沙子声,他都分不清是那头被沙尘暴攻陷了,还是他们这边已经被沙子埋了。
祝遥唯一的亲属应该是祝宁,这种情况下,他一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找到恶魔在哪儿?
谁都没注意到没注意到飞车屏幕上的黑色菌丝蔓延开,好像某种活物一样从天花板上凝聚,医生身侧的医疗机器人动作突然僵硬。
医疗机器人日常动作是辅助医疗,帮忙插尿管或者打针之类的,现在冰蓝色的机械眼珠子颤了颤,黑色菌丝从眼球背面爬上来。
侦查员满脑子都是求生,根本没注意到这种细节,联邦都解体了,他们没必要跟着浪费时间。
他还以为要来硬的,要来一场末日夺权,但医生说完之后立即摘掉了口罩和手套,好像是在走自己的流程一样:“没有家属,紧急抢救宣布结束。”
侦查员松了口气,快速按下逃生按钮,准备开始穿防护服,顺便扔了一套给医生,逃亡的时间争分夺秒,没时间内讧。
主刀医生对祝遥有感情,很多人把祝遥当做偶像,她也不例外,但她没能拯救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好像只是萍水相逢,她尽力了,实在是条件有限。
她按下自动操作按钮,自动切割系统进行准备,在祝遥头颅表面划开了一条口子,露出部分大脑组织。
这是她能为祝遥做的最后一件事。
之后医生接过防护服,一边穿一边说:“如果你想要她死亡,注射左边的药剂,她的死亡会没有痛苦,如果你想保存她的大脑,只需要切断这里,泡在旁边的罐子里,可以保存四十八小时。”
侦查员的动作停了下,问:“你在跟谁说话?”
医生拉上防护服的拉链,闷声说:“某个可能存在的家属。”
侦查员没空去研究医生到底在干什么了,就算她现在精神污染成了个疯子,她也得先输入逃生程序。
飞车幸存者快速钻进逃生舱,医生接下来没再喃喃自语,她在密码锁上操作,下一秒,逃生舱脱离飞车,像是一块儿从高空中扔下的石头,眨眼间就在黄沙中消失。
而在他们离开后,医疗飞车本体开始缓缓下坠,逃生舱带走了大部分能源,接下来这艘大船就要开始沉没了。
轰的一声,飞车底部抓牢了地面,黄沙立即盖过来,飞车像是个易拉罐一样脆弱。
这艘被人抛弃的船只剩下最后的命运,被沙子埋葬,直到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而所谓的阿尔法系列之母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被人类抛弃。
简易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祝遥,她胸前是大片的血花,由于头颅被打开,所以她看上去像是被宰割到一半的羔羊。
祝遥身上的管子真够多的,胸前插着两个手腕粗的管子,以一种祝宁无法理解的方式震颤着祝遥的心脏,左右手的管子用来监测生命体征,头颅已经被打开了,只剩下最后的摘除工作。
决定权被放在祝宁手上,好像因果倒错了,现在祝宁成了祝遥的研究员。
祝宁的黑色粘液完全爬上了机械眼珠,这具机器人没有个体意识,所以祝宁的意识就是它的意识。
祝宁站在床边,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被迫来到这儿的,替代普罗米修斯之后无数信息朝自己涌来,她本体还困在极北之地,但菌丝蔓延之处都有她的眼睛。
祝宁只不过在做自己的分内工作,接入之后甚至不需要思考,无数根触角朝外衍生,上千条指令指导人们逃生。
其中一条接入了祝遥这辆医疗飞车,监听到混乱的讯息,好像祝宁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自己的命运,却被一只手揪着按在这儿,强迫她直面。
那个医生给出的选择也很残忍,是让祝遥没有痛苦地去死,还是切下大脑?
她提供的第二个选择,是要求女儿亲手砍掉母亲的脑袋。
祝宁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一点也不酷,她还以为那句你自由了,就是最潇洒的告别,之后可以各走各的路,她可以逃避母亲的死亡现场,但生活也不是电影,关系是很难斩断的。
滴滴滴——
仪器发出警报声,祝遥的呼吸声越来越恐怖,像是一块儿垃圾场里常见的声音,塑料袋被废弃物勾住之后,就会这样呼呼地叫唤。
祝宁知道那是祝遥的生命体征逐渐消失,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我猜你想活着。”祝宁冷静地分析,就她所了解的,祝遥是个天才科学家,她有很多伟大的抱负,有那么多计划要完成,不会死在这个节点。
祝遥不在乎身体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下半辈子只能活在机械义体里也行。
就算死亡,祝遥也需要更盛大的场面,才能配得上她波澜壮阔的一生,而不是像这样死在沙子里。
“你可能藏着什么控制我的按钮,死也不会放弃控制我。”祝宁半开玩笑地说出这番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好让她有动力去做选择。
她跟祝遥没仇,没必要弄死对方。
祝宁声音也是机械的,很好掩饰自己,她不想在祝遥面前显得弱势,好像小时候犯错之后不想认输一样。
祝宁快速阅读了医学机器人守则,发现真的跟刚才的医生说的一样简单,接下来只需要取出大脑就好了。
呼——
祝宁的动作没有顺利完成,手臂处传来一阵很轻微的触感,好像有一阵风轻轻吹了下。
祝遥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祝宁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意志,在大脑打开的前提下还能动作,苍白像是枯枝一样的手打了下祝宁的手臂。
那一瞬间,祝宁条件反射回想起相关场景,在她被植入的记忆里,也是祝宁的童年时代。
每次她去外婆家做客,外婆会做一桌子菜招待她,祝遥不会做饭,祝宁去外婆家相当于提前过年。
小祝宁的下巴放在桌沿上,眼巴巴瞅着一桌子饭菜,在人还没坐齐的时候忍不住伸出爪子跃跃欲试,然后啪的一下会被打断,祝遥也是这样轻轻拍下她的手臂。
“别动。”记忆里的祝遥瞪着她。
如今的祝遥连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只有一个缝隙,透出她垂死的眼神光。
别动,她无声地说。
两个不相关的场景联系在一起,突然让人有点憋得慌,明明是虚假的记忆,对她还是有威慑作用。
这也是算计好的吗?还是祝宁自然回想的?
只要祝遥还有一口气,祝宁永远不会停止思考这个问题。
她说对了,祝遥很容易控制她,甚至不需要什么毁灭的按钮,只需要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做到。
她不会放过自己的,这种连接唯有一方完全死亡才能断开,不,死亡也无法断开。
祝遥知道她还在场,生命的最后一程,强迫祝宁必须跟她一起走。
祝宁以为自己会生气,想要跟她大吼,你凭什么就这样轻易死去了,你凭什么留我一个人,说放我自由,又强迫我看着你去死,让我对你的死亡负责。
但祝宁说不出话,她沉默地坐着,好像空气凝固,有一股压抑的力量封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泄情绪。
“你想选安乐死吗?”祝宁低声问,窗外噼里啪啦的,车内车外都有死神的影子,祝宁能做的事儿很少,大概可以给祝遥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结局。
祝遥又挥了下手,这次力气很小,手掌只抬起不到十厘米就无力垂下,祝遥的手没有准头,啪嗒一声砸在染血的床铺上。
祝宁看着她的眼睛,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她不想延续生命,也不想安乐死,而是想要自然死亡,就像她的朋友们那样。
祝宁扯了下嘴角,知道自己彻底输了,她垂下头,像是个斗败的丧家之犬。
祝宁听到了呼啸声,窗外已经暗淡下来,整个飞车被吹得摇摇晃晃,沙子越来越多,飞车的车轮被掩盖了一部分,祝遥已经无法离开,而她留下只会面临一个局面,飞车像一口被活埋的棺材。
命运扬起的沙子,噼里啪啦在头顶跳动。
流沙顺着车窗下沉,把车窗掩盖了半扇,电力马上就要切断,火花徒劳闪烁,直到剩下一片昏暗。
祝宁握住了祝遥的手,她的机械手指包裹住祝遥的,不敢用力,又怕她会觉得祝宁的手太冷。
祝遥的手指蜷缩了下,她大概是想回握,但一点力气都没了,黄沙的压强让窗子破开了一个孔隙,沙子顺着孔洞流淌进来,黄纸一样在车内飞舞。
后来黄沙越来越厚,糊住了祝遥的伤口,包括她的口鼻,还有敞开的大脑,那些沙子是污染物,触碰到人体后如同有自己的生命,在快速蠕动膨胀。
滴——
生命仪器发出很尖锐的一声哀嚎,轰隆一声,沙子塌陷,飞车只剩下一个车顶,呼啸的风中,沙子一次次覆盖,直到连黑色的车顶也看不见。
祝宁经历了母亲真正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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