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元宵灯会
“谢隐泽, 你说我是穿这件大氅好看,还是披这件斗篷好看?”
谢隐泽踏着积雪从外面回来,他一袭玄衣, 在洁白的天地中很是明显。刚踏进温暖的屋内, 就面临了每个男人一生中都难免要面对许多次的灵魂拷问。
乔胭左手是一件石榴红有白色绒毛边的大氅, 右手是一件翠纹织锦羽锻斗篷。
“都可。”谢隐泽实话实说。
穿左,衬得她肤光胜雪,仿佛沐浴在月光之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穿右, 衬得气质矜贵, 清艳无双。
但乔胭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意,撇嘴道:“敷衍我。”说着扔掉两件衣物,又重新扎进她无数只珠光宝气的箱子中翻箱倒柜起来。
谢隐泽在桌边坐下, 为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里泡的是枸杞和花瓣,甜津津的,姑娘家的口味。可玄源宫中上到吃穿用度, 下到对联窗花,都是乔胭的一言堂, 他委实没什么提出异议的空间。
乔胭虽生在北溟,却生性畏冷,屋中燃着炭火, 地上铺着厚重软实的毛毯。她赤足在上面走来走去。毛毯雪白,那双精致的足也是雪白的, 脚趾是淡淡的粉色, 指甲晶莹剔透,非常漂亮。
他听说在一些地方有种习俗, 姑娘只能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露出双脚。但对乔胭来说,他知道她只是性格散漫惯了,不太讲究这些而已。
盯着那双脚看了一会儿,谢隐泽移开了视线。
乔胭穿着一袭雪白的亵裙,一会儿试试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好像总也没有完全叫她满意的一套。托着下巴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发现谢隐泽还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儿?”
谢隐泽不动声色地开口:“你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是要去做什么?”
“今日元宵,镇子上有灯会,听说还有烟花,我好久没下山了,当然要去凑一凑热闹。”
她这样一说,谢隐泽也记了起来。他从山下回来时,确实看见镇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原来又是一个元宵了。
“你一个人去?”他放下茶盏。
“和陆师兄、玉师姐一起,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乔胭又翻出了一条锦缎流光的蚕丝披帛。
谢隐泽冷哼道:“所以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就是为了让陆云铮看?”
乔胭顿时有些无语:“我明明说了两个人,为什么你只注意到陆师兄?”
“可你把陆云铮的名字放在前面。”他强调道。
“谢隐泽,你是神经病吗?”乔胭受不了他,把手上的衣服丢在他脸上。布料轻软柔滑,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知是衣箱中的香包,还是衣服主人本身的体香。
乔胭又埋进衣服堆里:“再说了,就算我真打扮给陆师兄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那支流苏银簪呢?怎么找不到了……小奔!小奔!”
话音未落,后背贴上了炽热的胸膛,一道低而磁性声音在耳畔响起:“乔胭,我是谁?”
她的手腕落进了他掌心,乔胭仰起头,和他垂下来的视线相对。
乔胭怔了一下。
谢隐泽这张脸蛋,实在太有杀伤力了。记得在浮棺山上第一次看见他,乔胭就在心里感叹了下,小boss不愧是作者亲儿子,惨是惨了点,但集万千宠爱设定于一身,从天赋到脸蛋都胜过了陆云铮。陆云铮虽然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但气质太过温和,少了谢隐泽身上这种人群中叫人一眼就能捕捉到的惊艳。
“干什么……”忽然凑这么近。
“乔胭,我是谁?”他垂着眼眸,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是谁?你是谢隐泽啊……”
显然回答不对,因为握住她手腕的五指又收紧了半分,他的脸蛋凑得更近了,这样的距离肌肤都没有一点瑕疵,睫毛纤长得像栖合的漆黑蝶翅。
“我是你夫君……”他低声开口,呼吸的热气喷在她的耳后颈间,又热又痒,“所以你打扮给别的男人看,和我有没有关系?”
小奔热情推门而入:“公主,您刚才叫我吗?有什么事呀!”
小奔闪电掩门而出:“我什么也没看见,打扰了。”
乔胭:“……”
谢隐泽这小子,有点不对劲。他以前从不是这么黏黏糊糊的性子。
谢隐泽轻轻放开她的手腕,将流苏银簪慢慢送入她蓬松的乌发间:“你的簪子,落在梳妆镜后面了。”
乔胭扶了扶头上的簪子,簪得居然还挺端正的。
“我改主意了。”谢隐泽说,“你去山下,我也要去。”
乔胭:“那我也改主意了,我不要你去。”
——当然是不可能的,腿长在谢隐泽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
乔胭和谢隐泽一同下了山。她现在已经修行了法术,学会了御剑之术,但还是依照习惯让谢隐泽带着,飞到一半才想起这事,自己也觉得很是离谱。
她忘记了也就罢了,谢隐泽也没说提醒一声,很自然让她上了剑,寒风陡峭,他扶住了她的腰。临行前她被谢隐泽强行披了一件厚衣服,罩住了内里流光溢彩的羽衣裙,冬日细雪扑面,确有几分凛冽,可她身上揣着他给的玉,竟然一点也不觉寒冷。
她觉得,这玉定然是一件价值不可估量的宝物,不然小boss不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她曾经偶然撞见过几次谢隐泽换衣服,那枚玉佩他都是随身携带。她问起,谢隐泽淡淡道:“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玉佩。”
母亲是他最思念的人,乔胭也明白了这玉的分量。她为自己曾将它当做儿戏感到懊悔,掌心悄悄将玉攥紧在了手中。
很快到了山脚城镇。
这镇子背靠梵天宗,无妖邪胆敢侵袭,又迎接往来的仙门盛宗,商贸发展繁荣,虽然说是一镇,但规模可比一座城池。
正值元宵,街上人流如织,灯火阑珊。各色各样新奇精巧的灯笼悬挂在街道两旁,有人舞狮敲鼓,热闹喧嚣从长街上行过。摊贩们吆喝着各类新奇玩意,沿街摆满了小吃摊,飘来阵阵诱人的香味。
“唉。”乔胭忽然叹气,“早知你要来,我就不该约陆师兄的。”
谢隐泽一扬眉梢,心道她总算明白一山不容二雄虎的道理。可很快乔胭又道:“若你为了玉师姐争风吃醋,和陆师兄打了起来,我该怎么办啊?谢隐泽,你可千万要克制自己。”
谢隐泽沉默片刻:“……我为什么要为了玉师姐,和陆云铮打起来?”
“你不是喜欢玉师姐吗?”乔胭的语气里,有一种“我早已看穿”的理直气壮。
谢隐泽:“……”若不是今日忽然说穿,他可能永远不知道,乔胭对他还存在着这样的误解。
他语气隐忍:“我不喜欢玉师姐!”
“啊?”乔胭诧异,“那你看见她和陆云铮走在一起,为何总是表情不虞?”
“陆云铮总是惺惺作态装他的假君子,师姐不过为他的表象所蒙骗,我觉得他配不上师姐,为何不能不开心?”
原来如此……不是暗恋,而是这种心态,更像是小舅子挑剔姐夫。
乔胭哑然,也瞬间明白了原著她读到谢隐泽囚禁玉疏窈时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感情这小子,从来没对貌美如花的女主有过非分之想,只当她是姐姐!
想起之前的种种猜测,乔胭不禁哑然失笑。
御剑乘风,速度极快,不过眨眼间,就降落在了叠月山脚下的小镇。
乔胭一踏入街道,便立刻掏钱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晶莹欲滴,甜香迷人,实在太馋人了。
她吃着糖葫芦,赶去和玉疏窈相会的地点。
“谢隐泽,你吃吗?”
说完,不待他回应,已经自顾自将糖葫芦塞进他口中。
“好吃吗?”乔胭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
冰渍的糖心混着山楂的酸甜在唇齿间辗转,味道,倒与童年时别无二致。
“很小的时候,爷爷带我来山下过元宵,看灯会,似乎那时卖糖葫芦的小贩,就是这样的手艺。”
“你说青蛾道君?”
谢隐泽点点头。
乔胭口中的糖葫芦便有些失去了滋味,因为她意识到,抛去那些混沌踌躇的往事,这位梵天宗的上任掌门人,也曾想过真心地当一个好爷爷。
是谢隐泽属于朱雀后裔的血脉天赋显现,让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件事实。
“抱歉。”他忽然道,“我不该说起这些扫兴事。”
“没事……”乔胭慢慢道,忽然牵了他的手。谢隐泽一怔,心跳骤然加速,可很快她就放开了,原来只是对面跑来了一个举着花灯笼的小孩,她怕他被撞到。
元宵前才下过一场新雪,屋檐和灯笼上都披着残雪,街上的每个人,都穿着厚重暖实的棉袄,但寒意无法阻挡他们脸上的笑容。
谢隐泽本是觉得暖的,可那举着灯笼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跑过之后,她便放开了手。于是指尖失去了暖意,又开始变得冰凉。
“乔胭……”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指尖下意识追逐着她的掌心温度,乔胭却兴奋地招了招手:“云铮哥哥,玉师姐!”
她喊“云铮哥哥”,约莫还是多年的习惯使然,未能改变。
谢隐泽后槽牙无端有些发痒,叫他很想咬住什么来磨磨牙。如果是公主殿下那细皮嫩肉的后脖颈,那就最好不过了。
陆云铮笑容温和,白衣胜雪,眉目俊秀,气质温雅如玉。从漱冰秘境出来后,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就渐渐传开,但这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本人,陆云铮依旧是那副芝兰玉树,世家公子的温和模样。
“小乔,谢师弟,你们总算来了。”
倒是他身边的玉疏窈,僵硬到已经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了。
乔胭一到,就被她拉到了旁边诘问。
“小乔,你不是说只约了我逛灯会吗?”玉疏窈现在,是非常不想面对这个自己曾经暗恋过的人的。
乔胭无辜地眨眨眼:“玉师姐,我是说约了你,可没说只约了你呀,你看,我把谢隐泽都带来了。”
以乔胭的聪慧心思,很难不说是故意的,可人来都来了,也没有办法,玉疏窈只好无奈又嗔怪地轻揪了一下她的胳膊。
自然而然地,乔胭和玉疏窈走在前,陆云铮和谢隐泽走在后方。
今日元宵,哪怕平日里不爱美的姑娘,都会在今日特地打扮一番。别说乔胭和玉疏窈,原本就是两个各有风姿的千秋绝代之美人,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目光。不过每当那些跃跃欲试的男人想上前搭讪,就会被后方的谢隐泽用满带杀气的眼神瞪住,然后退避三舍。
瞧那年轻人,丹凤眼张扬上挑,瞳仁漆黑如夜,腰悬长剑,就知不是个好惹的主。
站在旁边的陆云铮都能感受到师弟飕飕往外飙的冷气。
玉疏窈拉着乔胭快行了几步。
确保现在的距离和音量身后两个耳聪目明的天骄听不到,她这才对乔胭说道:“小乔,你太顽皮了。说!今日是不是故意叫陆师兄出来的?”
乔胭知道瞒她不过,幽幽叹了口气:“师姐,你还在为漱冰秘境中的事责怪陆师兄吗?”
当时玉疏窈、陆云铮和一众梵天宗弟子被困在漱冰秘境,一路往东遇见一条无数白骨哀嚎,怨气冲天的血河。
可想要度过这血河,必须不断从船上将人扔下去,平息亡灵的怒气。
在玉疏窈心中,陆云铮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牺牲他人性命保全自己的人,可他偏偏就那样做了。他为了最大程度保全梵天宗的利益,扔下去的都是别派子弟,最后存活人数最多的,就是与他们一同出秘境的梵天宗子弟。
她摇摇头,轻轻咬住下唇,在喧嚣中微微侧头看向乔胭。
那是一种乔胭从未从她脸上见过的纠结。
“玉师姐?”乔胭散漫的态度收了起来,“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玉疏窈似乎要说什么,可很快,身后的两个男人追了上来,谢隐泽不满道:“别走那么快。”
边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狂蜂浪蝶,若以为两个姑娘是单独出来,恐怕又要跃跃欲试地上前搭讪了。
谢隐泽不喜欢别的男人对她搭话,尤其是那些低级的、根本不懂得掩饰自己念头的男人,他看了手痒,只想动手把他们的脖子掐下来。
玉疏窈收住了话头。乔胭心下疑惑又不解,还想追问时却被身后一个穿梭而行的姑娘撞了一下。
“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那姑娘忙不迭朝乔胭道歉,可在暖融融的灯火下抬头,看见乔胭的一瞬,她也忍不住呆了呆。
好美的姑娘。
乔胭揣着手,笑意盈盈地问:“无事,我肉厚得很。不过姐姐们,你们个个提着河灯,这是要去哪啊?”
那女孩笑道:“姑娘真会说笑,我们提着河灯,自然要去放河灯啦。前面有条河流,据说是从叠月山上流下,日日听仙人们念佛诵经有了灵性,只要把祝愿祈福的河灯放进河中,就能实现心愿呢。”
乔胭一听就觉得这传闻不可靠。据她所知,日日诵经念佛的可不是梵天宗那些修为至上的剑客,而是隐世佛国那些嘴巴倒霉的秃驴,不过凡人不清不楚,倒是对这些传言信得很。
玉疏窈便辗转去摊上买了两盏河灯,笑着道:“我听说,一个事物若是被寄予了许多愿望,就会有自己的灵性。虽然是不可靠的传闻,但镇上习俗如此,入乡随俗,信一信,也未尝不可。”
她将一盏河灯递给乔胭,这河灯做成了精巧的莲花模样,花瓣粉蕊,灯芯也精致,跳动的烛火摇曳着,像恋人们活泼泼的心脏。若你拿着这种模样的河灯去放,河边的摊贩还会免费给你提供写字的纸笔。
谢隐泽想跟上去的时候被拦了下来,拦他的人是不知谁家的小厮,理直气壮道:“你个小白脸,模样又俊俏,过去难免扰了姑娘们的清闲,就呆在此处吧。”
应该是哪家很是有危机感的公子,提前将两个强力劲敌杜绝在外。不过谢隐泽看了一眼,确实都是姑娘,脚步就此生了根,僵在原地,也不肯不管不顾地跟上去了。
“泽师弟。”陆云铮轻笑着,有心逗一逗他,“听说姑娘们会在河灯上,写自己心上人的名字,你说,小乔会写谁呢?”
谢隐泽冷冷看了他一眼,却不开口。
“随便。”他说。
陆云铮微微诧异:“哦?难道你真不想用神识看一看吗?”
谢隐泽才不做这没品的事。他不做,却有的是人要做,但见陆云铮微微闭目,神思离体而出,纵横方圆,只一眼就将姑娘们花灯上的名字看了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时还勾唇轻念道:“原来如此,小乔果然写的是……不出所料啊。”
“写的是什么?”谢隐泽冷不丁问。
陆云铮歪了歪头:“师弟不是不好奇吗?况且这种不光彩的事,我这种人做了也就罢了,师弟若是做了,可是侮了名节——辱了身份啊。”
谢隐泽心头升腾一股懊恼之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作罢了。
天虽冷,河面漂着些许浮冰,河堤边都是盛装打扮的姑娘们,嬉嬉笑笑,小雀似的挤作一团。
乔胭和玉疏窈在河边摊贩旁领了沾墨的毛笔,乔胭不明白其中缘道,两三笔写下了个名字。玉疏窈似乎有些诧异:“小乔,你写那么快?”
乔胭从前生活在北溟,这是她第一个在梵天宗度过的新年,不明白其中的道道,茫然道:“啊,这不就是祈愿的河灯,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吗?”
“这是姑娘们为心上人祈福用的,你写在上面,自然是心上人的名字。”玉疏窈委婉地说道。
乔胭为难地看了看河灯上的名字,写下这个名字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她不清楚其中规矩,也没有多思索什么。
可——名字已经写下来,无论是涂抹掉,还是换个河灯,都没有太大惊小怪,也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若祈愿是真实有效,那她也真心地希望这个人是幸福的。
两人将河灯放入河中。河流自上而下,她们又恰在中游,顺着水流,两只精致的莲花灯在万千闪熠的烛光中幽幽飘向了远方。
乔胭不是有意看,但不经意一瞥,就把玉疏窈的河灯看了个完全。
“师姐,你谁的名字都没写啊?”她忍不住开口,她还以为玉疏窈一定会写陆云铮的名字呢。
玉疏窈拨了拨水,思索片刻,笑着回道:“我还没想好写谁的名字,不过呢,现在这里放一盏灯,占一个愿望——等我以后有了目标,就在心里念一念,相信河神能听到我的愿望。”
乔胭鼓掌:“不错,这个法子倒是新颖。”
“小乔,你似乎很想我和陆师兄冰释前嫌,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在粼粼水光和少女们的欢笑声中,玉疏窈轻声问道。
乔胭总不能说前世看过这世界的预言书,你俩是这世界的男女主,本来就是天生一对吧。
乔胭反问:“你讨厌陆师兄了吗?”
“没有。”玉疏窈摇摇头,沉思着说道,“陆师兄还是我最佩服的人,只是经过漱冰秘境后,我发现,其实我除了整日将心思围着他转,其实还能有更多的意义。”
“更多的意义?”乔胭忍不住追问。
玉疏窈站起来,张开双臂,感受江面吹来的风,怡然放松地道:“是啊,世间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我们不能总是囿于情感。”
两人放了河灯,回到长街。乔胭有意留下空间让终于见面的男女主说一说话,于是一回来就扯住了谢隐泽手臂把他带走了。另一边,成亲不到一年,如胶似漆的小夫妻想过二人世界,师兄师姐们表示很理解。
乔胭怕被小boss记恨,还特地一问:“你真的不喜欢玉师姐?那我让他俩独处,你不会生气吧?”
谢隐泽冷哼一声。
“若我要生气,那一定不是因为你凑合他们,而是我觉得陆云铮,本就配不上师姐。”
“为何?”乔胭好奇,本以为谢隐泽会说些陆云铮死脑筋,天赋差(比起他来说确实)云云,但没想到他说:“陆师兄,太仁善。”
乔胭一怔。
“若一个男人心怀苍生,他的妻子就必然位列这苍生之后。我不喜欢这样。”他抱着刚修复的溪雪剑,暖融融的灯火照不暖他那副闲然淡漠的神情,“我若喜欢谁,就不会让她受委屈,芸芸众生,都得为我的心上人让路。”
第72章 罗刹海市
乔胭觉得自己也是疯了, 竟然觉得小boss这反派发言很有几分道理。
或许他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的念头。
前方摊贩的吆喝声热烈。
两人走到一家猜灯谜的摊贩前,悬挂在正中作为奖品的灯笼是只灵巧精致的鲤鱼,虽是竹条编织的身子, 却能随提杆而动, 加之上色精巧, 看得不少姑娘心动不已。但这灯谜,看上去很难,因为不少公子哥挠破了脑袋都没得出正确答案,在心上人身边露出了尴尬神情。
乔胭看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占不到这个便宜, 于是掏出钱袋想买两只喜庆花灯。旁边的谢隐泽双手揣怀,怀中抱剑,随意扫了两眼就说出了答案。
“接二连三。”
谜题简单, 只有一个“一”字, 众人从各种角度找不见答案,可得了答案又转念一想,一后面, 岂不就是接二连三吗?
众人纷纷侧目,摊贩老板也十分爽快, 立即就将鲤鱼灯摘下来递了过来,谢隐泽接过,又递给了乔胭, 惹来旁边不少姑娘艳羡的目光。
乔胭接过花灯,颇惊喜地提灯转了两圈, 那只锦鲤就似活物一般在空中甩着尾巴扭着鱼鳍, 叫她看得很是新奇。这种新奇让她想起前世在公司楼下喂养的那只黑猫,后来她辞职了, 辞职前一天特地去跟它告别,说要走啦,以后见不到它了,当时还丢人地哭了,心中很是伤心不舍。
第二日清晨,一件跌破眼镜的事发生,她竟然在窗边看见了那只黑猫。调监控才发现,原来是它跟着自己离开公司的出租车跑了一路,最后寻着气味和踪迹找到了她家。
乔胭一直以为猫是养不熟的,直到那一刻,才颠覆了她的认知。
猫是种很有灵性的动物,认定了你就会奔赴而来——哪怕前途千山万水,亦然万山无阻。
谢隐泽忽然微微顿首,抬头看向远方。
他看的方向是梵天宗。
乔胭:“怎么了?”
“天谴剑在唤我。”他说。
他总能听见这把剑唤他的名字,那是种很奇异的感觉,似乎只对他情有独钟。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乔胭。”他盯着远山的方向,没有回头,口中却忽然问,“花灯上的名字,你写了谁?”
若乔胭没听玉疏窈说过这花灯名字的寓意,自然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了。可她偏偏知道了。那这时候小boss提起,是随口一问,还是明白了名字的寓意才问的呢?
她不想回答,插科打诨,可谢隐泽偏偏在这件事上发挥了超出想象的执著,最后乔胭烦不胜烦,告诉他:“我还能写谁?当然是写陆师兄啦,我俩认识好久好久,怎么说也算是青梅竹马,而且预言里他是我的真命天子诶,我不写他还能写谁?”
她在漱冰境中有次闲谈,就对谢隐泽提起过此事。在年少的某一天,族中具有神秘灵力的长者对乔胭说,在这一天浮上海面,你会在岸边见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乔胭虽然不相信,但到底心中生了几分好奇,便依言偷偷浮上去看了。也是那一天,她捡到了和大妖相斗,在海边受伤的陆云铮。
灯会渐渐散了,乔胭回了玄源宫。不过回去时,谢隐泽不知为何冷着脸。
她先洗了个热水澡,接着开始煮面。
她的手艺实在不如何,在秘境中屡次三番把谢隐泽和雾楼毒倒。今天是她第一次煮长寿面,为了不重蹈覆辙,每一个步骤,和面、做面、下面、火候水花和煎蛋肉臊,都是在小奔的看顾下出锅的。
梵天宗山脚下,泛着粼粼水光的河下游,一道颀长的玄衣人影伫立于此地。
姑娘们放的河灯,经由此处要去向宽敞的湖泽,只是这些造型各异的花灯却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所逼停。
火苗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漆黑的江面如一面幽静的镜子,轻轻泛起涟漪,倒映出跳动的焰光。
他记性好,眼力佳,一眼就看见了乔胭的花灯。
她的花灯是只漂亮的荷花,有里外三层花瓣,就像重莲殿盛开的那些莲花一样,十分好辨认。
招手轻轻一勾,那花灯就落在了他手中。连带的还有挨得很近的师姐的花灯,谢隐泽一眼没看,将玉疏窈的花灯放回了水中。
修长的五指捏着莲花瓣,一想到这花灯里满当当写着她对陆云铮虔诚的祝愿,他心里就嫉妒得发狂。
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情绪。
他五指一收,就想信手将花灯碾碎,但鬼使神差地,又掀开花瓣看了一眼。
或许他是找罪受,也或许他是不死心,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一时兴起的动作,让他看见了真正写在花灯上的那个名字。
谢隐泽瞳孔微收,在原地呆愣住,傻站了好久好久。
一阵寒风唤回了他的心神,他手忙脚乱地将花灯放回河中,动作小心翼翼,又透露出一股无措,像是一个所向披靡的考生,却猜错了最想知道的答案-
乔胭守着长寿面等了许久,等到她以为谢隐泽今晚置了气,应该不会回来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他姗姗来迟的身影。
他今日格外沉默。任由乔胭瞳仁一亮,兴致勃勃拉着带到了房间。
“生辰快乐!”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和一只卧在面上的滚圆煎蛋。
可以看得出下厨者手艺不是很好,那面粗细不一,长寿面讲究一根不断,但她揉断了好几处,又用面粉糊上,导致本就粗细不一的面条坑坑洼洼,卖相凄惨。更别提那煎蛋,正面瞧着似乎是金黄程亮的,一翻面,就露出了漆黑焦糊的底儿。
但总归还是不断的一碗面,颇费了心神。乔胭:“祝你长命百岁,天天开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他轻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生辰?”他又问。
乔胭立马:“别做出一副孤苦伶仃可怜巴巴的样啊,记得你生辰的人可多了,我找掌门下棋,他提起一次,我约师姐下山,她又提一次,真是叫人想忘都难啊。”
她又数落起他的不是,递过来一双筷子:“叫你回来那样晚,面都快坨了,快吃吧。”
乔胭手艺的可怖,谢隐泽是早就领教过的。但他一言未发,只默默接过筷子,挑起了那些卖相磕碜的面条。
“怎么样,好吃吗?”她托着腮,坐在他对面,一双鲜妍的狐狸眼就那样眨啊眨,伴随眼下那滴鲜红的泪痣,似乎直眨进他心里去了,叫他舌尖和心头都熨贴地一起发着烫。
似乎是把盐巴和糖弄混掉了,后续发现,又及时补了许多盐。又咸,又甜。至于煎蛋的口味,则像锅底烤焦了的木炭直接怼进嘴里,虽然是一碗素面,却伴随着一股诡异的鱼腥味。
小奔在旁边也搓着手,翘首以待。
最终,他还是极缄默地,一言不发地连汤底都不剩下地喝光:“好吃。谢谢。”
乔胭高兴极了,拉他去院外开烟花。
这时大年三十已过,到了初一的凌晨。梵天宗没有宵禁,不知疲倦,山下依旧灯火闪熠着,夜空一片宁静。
蓦然,烟花如绚丽的花朵绽放,释放出耀眼的色彩,璀璨夺目。深沉的夜空也被点亮,每一朵烟花都是一颗流动的星,绽放出绚烂的瑰丽。
这种瑰丽倒映在谢隐泽眼中,让他素来漆黑如深潭的冷漠瞳仁,也显得那样温和,柔软。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生辰时亲手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也是第一个在新年的烟花绽放中扬起笑脸,告诉他:“祝谢隐泽生辰快乐,身体健康,快乐平安。”
她的眼眸好似装满了烟火和繁星,如春风拂过的花朵,温柔而娇媚。
乔胭开始唱起怪歌,她总是正经不了一两秒,唱歌也不算很好听,跑着调哼哼唧唧。巴掌大小的脸蛋,就那样嵌在雪白的狐绒围边,青丝柔软蓬松,有几缕被雪花乱糟糟地黏在了额前,一定是刚刚沐浴过,谢隐泽熟悉她最爱用的那款皂角,清甜而柔美,散发出一股馥郁的花香。
她唱着歌,开始收拾碗筷,和他道着晚安,一边打着哈欠,实在熬不住困意,要睡去了。
“乔胭。”
听到唤她名字,乔胭下意识回头。一根冰凉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颌,那手指的温度,便如危机的本能叫她紧缩,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吻来得那样快,那样恣肆妄为,不由人拒绝。
谢隐泽微凉的唇瓣贴上了她的,如丝绸般细腻,像晨间的第一滴清露,又像初绽的花蕊。
乔胭大脑宕机。
谢隐泽在亲她……
据她所知,小boss极为纯洁,洁身自好,哪怕原著囚禁玉师姐,也没有讨要过任何一个吻,更别提其他的亲密举动。他主动非礼别人,这种事情的概率应该是极小的。
极小的概率这就被她碰上了。乔胭用力眨了两下眼,回神,推开他:“你是不是山下偷偷喝了酒?醉得这么厉害。酒鬼,别发疯了,快洗洗睡吧。”
其实只是嘴唇的相贴,别的什么也没有,谢隐泽或许根本不知道下一个步骤,就只是那样安静、缱绻地贴着她柔软如荔枝肉的唇。
被她推开,他也不生气,就用那双夜色般暗沉沉的眼睛看着她。乔胭有种错觉,自己是丛林间的白兔,正待被暗处的野狼狩猎。
她心慌意乱地回了房间,然后失眠一整夜。
原本想远离原著,远离会杀了她的大boss。结果被boss看上……?这是完全没想过的路啊!-
新年就这么平静又刺激地过去了。
后来的两个月时间,乔胭简直和小boss客气礼貌,相敬如宾,就生怕他又忽然发疯,吓得她心脏病快出来。
可是没有,从那一个吻之后,他就一直很安静,对乔胭的态度嘛,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让心内小小期待着小boss放下尊严,把她狠狠追求一番,让她见识到后期毁天灭地的反派boss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乔胭着实失望了几番。
后来又思索,发现这其实是一种幸运。因为乔胭——根本不擅长应对出乎她计划之外的情况。
至少谢隐泽亲她,就绝对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相敬如宾了两个月后,春天便到来了,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想到,会不会那天的一吻,就是他醉酒之下的无意识之举呢?
她选择性地蒙蔽自己,那天那个吻里,她只尝到了煎蛋的腥咸,面条的粗粝,并未尝到任何酒味。
三月初的时候,青蛾道君传唤了谢隐泽。
因为修真界最盛大的交易集会——罗刹海市即将开启。
刹海市是坐落于海面之下的幻境,每年只在特定的时段开启,是进行各种神秘交易的地方。看描述跟鬼楼有点相似,但却要光明正大得多,以梵天宗为首的仙门把守着罗刹海市的秩序,不允许违法的交易出现在此。
传说它被海藻、珊瑚和奇异的水草环绕,只有在特定的潮汐时刻,神秘的入口才会显现。
烟雨细润,春雨如酥,悠悠细雨轻洒,交织着连绵梨白桃粉的恬淡香气,从古木窗棂间悄悄滑过。
檐角下斑驳的铜锈绿铃发出无声的响动,玄源殿的梧桐青苔皆一片翠色,云雾缭绕的山涧弥漫着袅袅檀香。
谢隐泽离开没多久,乔胭从山脚下的镇子里牵了匹好马,跟上了他的行踪。
她其实并不想淌浑水,但原著中这是男女主一个重要的情节点,本来陆玉二人的感情线就已经出现了和原著较大的偏差,乔胭害怕这俩人失去主角光环,真死在这一趟任务之中。
更别提,这一趟还加了谢隐泽这个变数。
今年的罗刹海市不同往常,最大的变故就是传闻中会出现在江月舫上的妖灵心丹。
心丹的锻造材料来自上古玄武的心脏,能够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已经失传了很久很久。此番现世,恐怕会掀起巨大的风浪。
离罗刹海市开启的时间还有半月余,陆云铮、玉疏窈假扮成富商夫妻先行潜入探索消息,谢隐泽则代表梵天宗姗姗来迟出席。
乔胭在后方跟踪谢隐泽,自以为行踪很是隐蔽,结果刚跟半天就被他发现了。有日傍晚他拦住乔胭,叫她回去,乔胭自然是不肯听的,和他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谢隐泽揉着眉心,一种很少见的苦恼模样出现在他那张素来冷若冰霜的脸蛋上:“我知你忧心为夫的安危,但罗刹海市鱼龙混杂,可能会有危机潜伏,不适合你进去。”
乔胭:“……”谁在担心你的安危啊?而且你那自称怎么回事?太肉麻了!
“难道你不是在担心我吗?”他微微歪头,露出困惑的神色,接着释然地一展眉梢,抱着剑酷酷地说,“你对我情根深种,担心我也是正常的,我又不会嘲笑你,无需不愿承认。”
他的语气自信、笃定,反而弄得乔胭很是不自信起来。
她!喜欢谢隐泽?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了他这样的错觉?!
难道是元宵夜那天被他亲的时候没有及时回他一个巴掌?但那只是她太震惊了,没来得及而已。
她刚想反驳,然而忽然间,一段久远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记得当时为了得到返魂香,跟着谢隐泽去漱冰秘境,谎称自己早就为他神魂颠倒。
她二人曾在三年前见过一面,这是真的。神魂颠倒,是她胡诌的。可偏偏掺了真相的谎言最是真实,谢隐泽信了她的话。
难怪他那天毫不犹豫就来吻自己,在他看来,这可能并不是一种冒犯,而是一种……回应?
乔胭也不能直接说当时是骗你的吧,有苦难言,脸都绿了。
她该怎么告诉他真相才好?-
罗刹海市位置偏僻,在九州极南端,广袤无垠的大海之中。
在惊蛰时分,神秘的巨力会分开海浪,供出一条行人进出的通道。这条幽深的海道漫长、玄妙,能够直通罗刹海市。
罗刹海市濒临的岸边常年有海浪袭岸,且出于罗刹海市不断扩散的旺盛灵力影响,方圆百里的海域,几乎捕捉不到任何的海鱼虾蟹,因此这周围几乎称得上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
白茫茫的沙地和稀疏的草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座孤零零的二层客栈,就这样突兀地立在路边。
此处离罗刹海市已经不远,但开市还有两日时间,在这间客栈歇歇脚,杀掉剩余的闲散时辰或许是不错的主意。
略思索了一番,谢隐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步入客栈。
他是修道之人,脚步很轻,走起来就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里面的并没有察觉异样。他先将马栓到了后院,院内通向厨房的木门,掌柜和伙计正热火朝天地处理着食材。
食材似乎还活着,穿着鹿皮靴的两只脚时不时跳弹一下,挣扎着呻/吟一声。
伙计问:“老板娘,这人好像还没死透啊?”
妩媚漂亮的老板娘从角落抡起板斧,朝着下方一砸,再从粘稠的肉/浆上拔/出斧头,声音轻快:“好啦,现在死透啦!”
谢隐泽想了想,解开马儿的缰绳,选择了从前门进去。
客栈虽小,店内伙计却多,各个膀大腰圆,肌肉虬结,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不擦桌,仿佛挂在肩膀上的白布就是摆设,哪怕桌椅上都是油腻和灰尘,脏得难以下脚。
娇娇滴滴的老板娘从后门走了出来,袍脚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她浑然没发现,娇笑着招呼谢隐泽:“哎哟,今日来的小官人真俊俏,您呐打尖还是住店啊?用不用上些吃食?”
小二们这才活泛起来,擦桌倒茶。他抛了几粒碎银子在桌上,老板娘很识趣地捡起,各色酒菜纷纷端上了桌。
“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是贫瘠之地,没什么好菜,客官您将就着吃。”老板娘娇滴滴地掩嘴而笑。
谢隐泽端起酒杯,敏锐的嗅觉立马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异味。他不动声色放下酒杯,又去夹刚上的包子,结果面皮太薄,一根断指从里面戳了出来,被老板娘眼疾手快地端走了。
谢隐泽:“……”
“不吃了。”他神色冷淡中有股倦怠,像是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拿着剑转身上楼。
旁边一魁梧伙计伸手要拦他,被老板娘制止了:“他若不愿吃,就让他去吧。”
“这可不是我们店的规矩。”
“店的规矩分人,看碟下菜,才是我们店能开道今天的秘诀。你瞧他拿着把剑,许是哪个仙宗来的修士,赶赴罗刹海市参加开市的,这种人我们惹不起。”
“我看是虚张声势。长一副小白脸样儿,这种装模作样的公子哥我看得多了。”
房门一合,把这黑店老板娘和伙计的窃窃私语都关在了门外。
谢隐泽抱着剑,躺在床上闭目而憩。他在做接下来的盘算。
罗刹海市有一只舟,名叫遗剑之舟。虽名为舟,但宽阔得很,相当于一座小城。据探子来报,宗门委派的妖灵心丹就在这只舟上。
但遗剑之舟不是谁都可以上去的,必须得到贵眷邀请。而贵眷则是曾经在舟上消费过万两黄金之人。相当于熟客拉熟客,全是熟人局,轻易进不去。陆云铮的传信说,他和玉疏窈已经被堵在舟下七天整了,最后用易容术冒名顶替了一对年轻夫妇,这才成功登舟。
目前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找到一位“贵眷”,无论是胁迫也好,利诱也罢,达到被他邀请上船的目的。
忽然,他睁开眼。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一楼又有人进入了客栈,她大大咧咧,似乎对这间黑店的异样毫无觉察,拍拍桌子道:“来人,上好酒好菜,渴死本小姐了。”
谢隐泽知道这店有异样,可以这些小妖低阶微薄的灵气,并不能奈他如何,所以他不在乎。
可偏偏,最惹他在乎的那个人来了。
第73章 大夔遗民
乔胭刚拿起酒杯, 一粒金豆就从二楼穿空而来。力道精准,直接将酒杯贯了个对穿,酒液哗啦啦流出, 眨眼漏了个彻底。
乔胭回头瞪向二楼。原先闭上的房门此刻敞开着, 一人侧靠在摇椅上, 只露出半张线条精致的侧脸。
他的长腿支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踩,摇椅随之嘎吱轻晃。
他没有分给她半个眼神。
乔胭微恼,又夹起了一只肉包, 还没送进嘴里, 又一个东西破空飞来,击落了她的肉包。这下是彻底忍不了了,她捋捋袖子, 气势汹汹地冲上了楼去, 留下哎呀哎呀急声挽留的老板娘。
乔胭半只脚刚踏进房间,人就被拽了进去,房门在她身后闭合, 震得灰尘簌簌而落。
“你怎么一点也不听话?”
谢隐泽把她抵在门上,一手捂住她的嘴, 眼神颇为严厉。乔胭跟了他许久,他知道,但是未曾回应, 想让她受了冷落自己乖乖回去,但乔胭的毅力出乎他预料的坚定。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 却风餐露宿跟了他许多。
看来, 她是真的爱煞了他。
这样一想,谢隐泽的眼神就柔软了下来, 握住她的力道也微微松了。还有一个原因,乔胭巴掌大的小脸,他单手就能捂住一半,那扇子般的睫毛眨了眨,似乎如一只幼猫爪子,轻轻勾在了他心间。
“你想我亲你,对不对?”他忽然开口,没待乔胭反应,就轻轻吻在了她眉间。
微凉的唇贴在她眉心蹭了蹭,谢隐泽放开她,低声开口:“别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在撒娇。”
乔胭:???
自作多情的男人太可怕了,还时不时偷袭。乔胭颇惆怅。她不是抖m,但果然还是更怀念小boss以前桀骜不驯,动不动就要弄死你的样子。
屋外,老板娘携着伙计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墙角。
“听着像是熟人。”她狐疑地说,“怎么这一个两个,都不吃包子,都不喝酒?”
伙计:“不仅是熟人,还是两口子。”
没有他们的“贡献”,客栈怎么开得下去呀?!
老板娘挥开伙计,扯了扯嗓子,笃笃敲响房门:“二位既然是一起的,就一道下来用餐吧,这位小姐已经付了钱,一口不吃也是浪费呀。”
谢隐泽目光下移,落在她洁白的脸颊:“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敢乱吃?”
“知道,蒙/汗/药和两脚羊嘛。”乔胭不以为然,“我要不是点了饭,还能让大少爷你把我请上来吗?”
原来是这个目的。谢隐泽:“……”
屋外的敲门声不停,笃笃笃笃,烦人得厉害,还有越发急躁的趋势。
谢隐泽眉目微转,一抹幽幽冷光又在他漆黑如墨的眼底浮现,心神一动,桌上的溪雪剑便应念出鞘,倏地钉穿房门,直接没入了墙壁。
剑柄还在不住震颤着,足见这一剑的功底。
硬茬子!毫无疑问的硬茬子!把他们整个店掀飞不成问题的隐藏高手!
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吓得花容失色,告歉连连,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店家,能否给我上一杯清茶?”
就在这时,身旁的房门开了。正在用眼睛互相瞪的谢隐泽和乔胭都是一怔。二人都不是凡修,从踏进屋的一瞬就把这里面蚂蚁几只都摸了个清清楚楚,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一点都没发觉隔壁这人的存在。
诡异。太诡异了。
因为这人的出现,二人短暂达成和解。谢隐泽想法比较干脆,到了这个地方乔胭一个人回去更叫他不放心,不如就这样待在他身边,还能让他时刻看顾着。这样一想,还是别让她离开的好。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暗戳戳囚禁上了的乔胭推开门,看向了这位奇人兄弟。
他的一侧,就是深深陷入墙壁溪雪剑,但他视若无睹,岿然不惧,泰然自若下了楼。
“他连你的剑都不怕。”乔胭轻声嘀咕,“要么是个白痴,要么是个顶顶厉害的高手。”
她抱手立在门边,旁边的谢隐泽就垂眸看着公主脑袋上那个圆乎乎的发旋,淡淡开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这么厉害,全天下比你还牛的没几个啦。”乔胭理所当然般说道。
说完反应过来,抬头去看谢隐泽表情,果然见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意,见她目光,又矜持地咳嗽一声,收敛起来。
完蛋!乔胭懊悔捶墙,上当了!夸这家伙厉害,他不知道多开心!
此时客栈里的第三方势力,出现在隔壁的这位实力不知深浅的仁兄,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他约莫三十岁出头,是个模样清秀、商人打扮的男人,但生了张娃娃脸,看上去岁数很小,为了显得自己沉稳些,嘴角特地留了两撇小胡茬,但搭配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不伦不类。
黑店的蒙/汗/药自然是无处不在的。酒中、菜中、茶水中。乔胭屏息静气,想看看这位仁兄的应对。
——是眉目倒立,冷眼大喝,叫一众小妖跪地求饶?
——还是云淡风轻,轻弹茶水,视蒙药为无物,饮茶水于笑谈?
都不是。
咚的一声,他结结实实地脸朝下,砸在了桌上。
今天一连来了两个硬茬,老板娘本以为注定是个出师不捷的日子,没想到居然有一个这么符合常理,倒得这么轻易,轻易到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片刻,才叫人把这男人拖去了后厨。
乔胭没法坐视不理了。等这人进了后厨,恐怕不出三刻,就会变成端来她桌上的肉包子。
漱冰琴出,琴曲奏响。想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这间吃人妖怪开的黑店。
她指尖刚挨上琴弦,旁边溪雪剑立刻拔墙而出,似乎特意和她比试似的,簌簌将一楼妖怪串了个对穿。乔胭自然不甘示弱,可后面溪雪剑解决了一半的人数后,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像等着她一样,悠悠放任另一半妖怪被漱冰琴冻成了冰雕。
谢隐泽微微笑道:“看来,是我们打平了。”他笑起来唇边有颗虎牙,这是乔胭记得的,所以他不爱笑,总觉得那颗虎牙一出来,似乎就要把成熟的谢公子变幼稚起来。
春日柔和的光辉穿过窗户,映亮了他的侧脸,眸中冷凝的冰雪,在触见她的一刻就悉数融化,变成了潺潺的溪流。
乔胭愣了一下。
小boss这张脸,该说不说,还怪有杀伤力的咧。害她都脸红了。
宋见微睁开眼,就看见一对年轻男女俯视着他,其中漂亮的女修撑着脸颊,神情无聊。
他想伸出手,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顿时十分惊恐:“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被绑着?救救我!我被绑架了!”而且他住的客栈怎么塌了!
啪!
一条长鞭甩在了他的身边,乔胭持着鞭子,语气不善:“住口,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明白了吗?”
说实话,他并不害怕这个过分漂亮的姑娘,可她身后站着的年轻男人眼神太吓人了!好像他如果不乖乖听这姑娘的指挥,马上那柄剑就不是插在地上,而是插在他的心口了。
“名字?”
“免贵姓宋,字为见微。”宋见微虚弱地勾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老实地回答,“见微知著的见微。”
“没人问你贵姓啊……”乔胭嘟嘟囔囔,又问,“太可疑了,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宋见微:“两位不也是出现在这里……”
啪!
鞭子又甩来了,擦着他的衣角而过,抽得地面尘土飞扬。谢隐泽说:“让你说你就说,怎么扯那么多没用的。”
不对劲的老板娘,凶神恶煞的伙计,包着断指的包子没让宋见微觉得自己误入龙潭虎穴,可面对这两人,他觉得自己恐怕大事不妙。
“我、我是个商人,只是来的路人和同伴走散了,因为罗刹海市要开启了,我急着登上刻剑之舟。”他哆嗦着声音回答。
这个宋见微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商人。没灵力,没修为,弱得一匹,连身上粗制滥造的麻绳都挣扎不开。
乔胭凑到谢隐泽身边,两人背对着宋见微窃窃私语。
“我看他没什么问题,而且他应该是刻剑之舟的贵眷,可以把咱俩都捎带上去,省了许多麻烦。”
谢隐泽心底却还有一些疑惑。这样一个毫无修为,普普通通的凡人,他在进客栈的一瞬间就该发现了,但直到宋见微主动现身为止,他才知道旁边的房间还住着一个人。
考虑了一下,他最终选择敛眉不语。
带两个陌生修士登上落剑之舟,宋见微本来还有一点犹豫,但商人的本能让他很快判断出利弊。
要么答应,要么被绑在这里叫到地老天荒也没人答应。
“不知两位小友怎么称呼呀?”宋见微站起来,抚掉袖子上的灰尘和草屑,这个时候他像一个真正可以豪掷千金的大富商了,脸上噙着一抹从容的笑容。
听到谢隐泽的名字,他的眼神愣了好一会儿,后者蹙眉感到不悦:“干什么?”
他才又摇了摇头转开话题。
宋见微行走九州经商,见多识广,人精似的机灵,前往罗刹海市的路上一路谈天说地,分寸又把握得极好,从不问他们登刻剑之舟的目的,也从不冷场。几天下来,气氛在他的经营下活络融洽了许多,连谢隐泽这么不好相处的人,在他们聊天时也能搭上一两句话。
到了海畔,宋见微与自己经商的同伴们会和。乔胭发现他们说话的口音有点熟悉,和玉疏窈很像,于是问他们是哪儿人。
几人都说自己是东方来的。
“东方?你们是夔民?”
有人笑道:“大夔已经覆灭了,哪还有什么夔民啊,我们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民罢了。”
他朝远处努努嘴:“乔小姐,那是你的夫君?”
商人擅长交际,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乔胭和谢隐泽般配,郎才女貌,还说她夫君模样好,父母定然生得不差。
乔胭微觉怪异:“夸着夸着,怎么还拐到人爹娘身上去了?”
她一走,宋见微沉默下来,他换了副神色,眉宇轻轻蹙起,盯着之前开口那人说道:“来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定数。”
“宋先生,这还有什么好试探的?你看这年轻人的眉眼……简直如出一辙啊。”
“嘘。”宋见微道,“人多耳杂,噤声。”
乔胭回到谢隐泽身边。
后者修身玉立,怀中抱剑,目光看着远方涨落的海潮,目不斜视地问:“你又去聊什么了?”
“一些闲话,说了你也不感兴趣。”乔胭随口道。
“罗刹海市开启,修真界、人间鱼龙混杂,说不定会有魔族偷偷潜入。你别离开我视线三尺之外。”
乔胭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贴身保护,真遇见危险我会自己跑的。”
“可我想保护你,我不想让你受一点伤害。”他低声道。
乔胭:“……”
又来了!又来了!一记直球撞得乔胭不知如何回应是好,这直白的性格在坠入情网前真是一点端倪都不露啊。
她身上像爬了蚂蚁,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回:“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这世上还没人伤得了我。”他微抬下颌,不屑轻嗤。
是啦,你实力非凡,是顶顶厉害的天才。
乔胭觉得不行,得给他一点教训。于是贴近一步,几乎算是钻进了他怀中,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谢隐泽略愕然,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去搂她纤细的腰肢。
可乔胭先一步抵住了他的心口。
冰寒的灵气在她掌中流转,就隔着一层衣物,贴在他心脏上方。这样近的距离,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会有,若她掌中灵气爆发,会直接冻结他的心脏,不会给人留下一点反应时间。
“那我现在伤得了你吗?”乔胭抬头望着他,姣丽的美眸中光华流转,分明是缱绻而依偎的姿势,没人看得出她正出杀招。
谢隐泽似乎有些疑惑。乔胭低低一叹:“哪怕你是天下第一也会受伤,因为人不会对自己信任的人设防。就当我给你上一课,从现在开始,你得学会不去相信别人。”
乔胭没想到有一天能轮到自己说出这话,可在她看来,小boss实在有点……太天真。或许黑化了也没什么不好,像原著那样当一个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也不差,至少可以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不管是劳什子道君,还是劳什子掌门。
谢隐泽却上前一步。
他这一步,让乔胭的手心彻底贴住了心口,来不及收起的寒气直接冻住了衣物,苍白的冰花在玄色的衣料上绽开。
“你干什么?”乔胭一惊要收回手掌,他却握住她的手腕,见她的掌心牢牢贴在自己心口。
“可是乔胭,我永远都不会不信任你。如果有一天你把剑刺入这里,我因此而死,我也不会对你有怨言。”
乔胭:“……为什么?”
“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他低了头,唇瓣蹭了蹭她的眉心,“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元宵灯会散场的夜晚,他沿着河流走向下游,拦住了那只即将飘入湖泽的莲花河灯,上面姑娘家秀气清丽的字迹写着:愿泽喜悦安康,岁岁年年。
可是乔胭自认自己对他并没有多好。她也有许多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瞒住他的事。
没有人对他好过的流浪猫,你只要施舍了一点点善意,他就会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
乔胭心头微微刺痛,像一根细线缠住了心间,来回拉扯,她一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她指间的冰雪化了,打湿了他的衣服,像心间最热烈的那抹鲜血氤氲出的痕迹。
“乔胭,你看,日出了。”谢隐泽说。
天海交接的尽头,赤金色的日光缓慢升起,无垠的海面泛着银色的光芒,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在一阵轰隆巨响中,无形的巨力拨开了海潮,一条宽阔深邃的海底长桥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条通往罗刹海市的道路每年只有在固定的某一天开启,和人间的逢场赶集差不多,只是前来此处的都是修真界人士。
乔胭上桥时,桥两侧还有被海潮分开惊扰乱蹦的鱼虾。桥面年久失修,有些陡峭,谢隐泽先行两步,侧身来牵她。
乔胭顿了顿,轻轻把手指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厚,掌心有持剑磨出的粗厚剑茧,手指修长,滚烫有力,没牵多久,乔胭就感到自己指尖微微发汗了。
宋见微扶着扶手艰难路过,和他们对视一眼,比了个大拇指:“小两口感情真好啊。”
乔胭莫名羞赧,想从他掌心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他反而一用力,攥得更紧了些。
谢隐泽冷冷瞥了眼宋见微:“赶你的路,废话那么多。”
宋见微比了个封住嘴的手势,不说话了。经过一段很漫长的路,前方暗又复明,众人终于抵达罗刹海市。
没有任何超出寻常人想象的场景,这就像外面陆地上一样,一座普普通通的热闹城镇。摆满了各种的摊位,人流如织,除了逛集市的人都配着剑,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就因为太过正常,才显得不正常。罗刹海市可是在海面下不知多少米,光线居然这么充足,乔胭抬起头就看见幻术拟出来的蓝天。
似乎看出她的困惑,谢隐泽解释道:“罗刹海市是仙门交易的地盘,平时由各家仙宗派出的修士维护秩序,不像鬼楼那样混乱无序。”
因为海道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治安做不到多严谨,总有些阴暗之辈混入其中,而像宋见微他们这种人间生意做得广泛,了解各种奇闻轶事,来掺和凑热闹的非仙门之人也是有的。
“你来过?”
“来过几次,帮宗门采集物资。”
“这么说,你对这里很熟悉咯?那这个是什么?”乔胭随意停在了一处摊子前,拿起摊上的一根木簪。
这是一处卖姑娘家簪子的摊子,摊贩是一个老婆婆。乔胭看中它不是因为别的,也是因为它的古怪。
因为这家摊子上的簪子,没有金银、琉璃或者翡翠,无一例外,全是极为朴素的、桃花树削成的木簪子。太朴素了,常人都很难注意这是卖头饰的,还以为是卖小木棍的。
“这样的小木棍随手都能从枝头折下来,婆婆,您还拿来卖呀?”
摊主老婆婆笑道:“我这木簪子不仅卖,还卖得不便宜呢。因为这些簪子,都是从我身上取下来的一部分。”
原来是只桃树老妖。对这种温和不伤人的妖怪,修士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惹是生非,否则并不会把他们驱赶出去。
桃树从古至今都是寄予了才子佳人浪漫爱情寓意的树,有道云:桃花一枝赠春风。摊主老婆婆说:“别看我这木簪平平无奇,当它开出花来,每一只花骨朵都漂亮娇莹,而且永远不会枯萎。”
“好。”谢隐泽掏出银子。
乔胭本只是随意逛逛看,哪知道他真要掏出银子买。不管摊主婆婆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她还是半信半疑。
“若这簪子开不了花,你待何如?”
摊主笑意盈盈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揣着手好整以暇道:“要这簪子开花也很简单,只需由你的夫君为你亲手佩戴上发间。”
“就这么简单?”乔胭不敢置信。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最简单,也最困难的条件。为你戴上发簪的男人,必须真心喜欢你,而你呢,也必须真心喜欢着他。这是只有在两情相悦之人手中才能开出桃花的簪子。”
乔胭:“……”倒霉透顶,她怀疑老天爷都和她对着干。谢隐泽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簪子开花的前提条件,才在她没有反应过来时就拍板买下了?
“我帮你戴上吧。”他说着,很自然地从乔胭手中拿过发簪。
“我不想。”乔胭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追问。
第74章 水下之吻
“因为, 因为……”乔胭灵机一动,“太显眼了!容易惹人注目,你难道忘记了, 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
谢隐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看得乔胭心底发虚, 他才作罢:“好,等你愿意簪上的时候,我再帮你。”
最后那只桃花木簪被乔胭收了起来,心里祈祷最好谢隐泽就此遗忘此簪, 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为逃离尴尬的气氛, 她转头四下看了看,装模作样地说:“宋见微呢?怎么一进海市就看不见他人了,别是跑掉了吧?我去找找看。”
她像只兔子一样跳脱急躁地跑走后, 谢隐泽才慢慢追上去。
……
一家店铺里正在售卖明珠。
这珠子色泽很好, 光彩莹润,胖嘟嘟地很饱满,店主大大方方摆在货柜的正中向过路行人展示, 并不怕有人敢当着仙宗的面强抢。
他站在旁边驻足看了一会儿,想起他们称呼乔胭叫明珠公主。因为她来自北溟, 九州最富裕的仙门,从小荣宠呵护,恐怕这么大的明珠, 在她的闺房里也只够嵌在墙上。
有人问价,店老板开出了一个天价。连讲价都不能, 显然他对自己拥有的这颗举世无双的明珠很是自豪。
“谢公子, 你喜欢这珠子?”
宋见微背负双手,站在他身后。乔胭不知找人找到哪里去了, 刚好和他擦肩而过。也或许他一直就在这里,等一个和谢隐泽单独见面的机会。
“你肯定很喜欢那姑娘。”他喟然般说了一句,朝身边的侍从耳语一句,侍从点头称是,拨开人群走进店中。
很快,那颗珠光莹润的宝珠盛在匣子里,在众人惊叹的眼光中被侍从捧了出来。
“这是我给谢公子、乔小姐的礼物,感谢你们一路相送。”
谢隐泽依旧那副冷淡抱着剑的模样,不咸不淡道:“你肯定很有钱。”
“没办法,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啦。家也没啦,国也没啦,恩人也没啦。”
谢隐泽歪了下脑袋,少年气的马尾也随之一偏:“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宋见微轻轻一声叹息:“我来自一个火焰永远不会熄灭的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带您去见一见,我会很荣幸的。”
“你们商人说话真奇怪。”谢隐泽回答。
很快乔胭回来,宋见微就止住了话头。
刻剑之舟抵达了海市。这艘庞然大物停泊在海市边缘,等贵眷及其家属登船,就要出发开往“海中之海”,那是一片深邃无比的海底海域。
刻剑之舟会在海中之海停靠七天,在这期间你可以和任何对象交易任何东西,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们。因为交易是自由的,自由到甚至不受凡尘法俗的约束。
青蛾道君要找寻的妖心灵丹也在这只舟上。
登船之时,哪怕出身北溟鲛宫,见惯了大世面的乔胭也不禁为这只舟的豪奢感到叹服。虽名为舟,其实是一艘十层高的大商船,各类的人都有,仙门天骄,人间豪杰,诸侯王孙,甚至亡命之徒。
看来宋见微是这艘船上的常客,登上船便有熟人招呼,无论是打扮高调还是寻常,气质普通还是独特,能登上船的人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哟,宋老板,瞧着容光焕发,今年又赚了不少银子吧?这两位是……”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你说咱们行商的,走南闯北,赚都是辛苦钱啊。这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带来见见世面。”
乔胭貌美,那人不由多看了好几眼,被谢隐泽的眼神吓退了。他接触过刽子手,也接触过土匪强盗,但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轻男人吓成这样。
携他二人上了船,宋见微的任务就完成了,稍作道别便暂时分道扬镳了。乔胭一边找玉疏窈和陆云铮,一边溜进茶室兜了些甜点。
她出来时,谢隐泽正站在扶手边上,望着下方平静的海面。
这里的海和外面的海不一样,是一种非常深邃,接近黑色的蓝。虽然平静,但这种平静带来一种诡异的可怖,仿佛一只诱你跳入的深渊。
乔胭咬了口绿豆糕:“这里是海域很深的地方,只有海的最深处,才有这样颜色的海水。”
谢隐泽:“你害怕吗?”
他开口的一瞬间乔胭就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想看他出其不意的样子,结果谢隐泽反应平平。
“我是鲛人,又不会淹死,当然不怕。”她说道,又打趣问,“难道你害怕了?”
“我不会凫水。”他平静地承认。
乔胭一怔,对她这种从小在海里长大的来说,默认所有人都会游泳的。
“没事,你看这么大艘船呢,肯定不会翻的。”她还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楼下传来,二人来到楼沿边,刚好能看见拍卖会开始的场景。
这种拍卖会的形式,和传统有所不同,因为刻剑之舟讲究的是“交易”,并非简单的金银可以衡量,他们更在乎以物易物,以要求交换要求。
若你看上一把剑,而带走这把剑的要求是随意杀掉场上一个人,那么只有完成要求的才可以把剑带走。当然,没人有这么无聊,大家的要求都是格外有针对性目的的各有所需。
乔胭看见玉疏窈,她和陆云铮正扮作一对年轻富商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人闲聊着,顺便关注场上的动静。他俩也看见了乔胭,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很晦涩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乔胭小声问他:“我们不会还是像上次那样,抢了就跑吧?”
谢隐泽回答:“不会。陆师兄带够了银子的。”
“那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起一个聊胜于无的帮衬作用吗?
“打架。”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妖心灵丹,传说中取自神兽玄武之心,可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这对那些寿命将近的老不死来说,诱惑是致命的。
跌跌撞撞走过大半生,终于功成名就时,却来到了生命的尽头——又有谁真正是个圣人,可以毫无牵挂放下掌中的一切甘愿赴死?
很自然的,乔胭想起了六道台上躲避雷劫的阵法,而这次派遣门下弟子前来寻灵丹的也正是青蛾道君。
既然觊觎灵丹者众多,那就必然意味着即便拿下灵丹,离开刻剑之舟的路程也不会那么顺利。青蛾道君想必是不想被人知道这枚丹药最终是被他得了去,所以才会派谢隐泽暗中护送。
“你就这样听话?”就连乔胭都看得出来,上次朱河镇一行,他心中有了块解不开的疙瘩。据说还在六道台上和老头大吵一架,他这次听话出来,她觉得很诧异。
“当然不。”谢隐泽回答,“但我知道他想要这个东西。我会得到妖心灵丹作为筹码。”
他不信沈却,同样也不信青蛾道君,因为那些传闻如此真实,不像捕风捉影。乔胭换位思考,若是她,现在心中肯定比小boss还要迷茫。
“那你可能和会师兄师姐站在对面。”乔胭不由提醒,却得来他深深一瞥。她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他不愿意自己跟来,这就是原因,他即将站在梵天宗的对立面,可却不想乔胭像他一样陷入两难的抉择。
没办法,乔胭已经上了贼船。
接收到玉疏窈的眼神,她心领神会:“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见师姐。”
多半是有悄悄话要谈,或者什么情报要交流,否则玉疏窈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找她。
谢隐泽点点头:“注意安全。”
两人的离场并未引人注目。刚到一处无人的角落,玉疏窈已经在等她,面色严肃好似乔胭闯了什么大祸,一开口就问:“你们为什么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个人?”乔胭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宋见微。当时三人一起登船,恐怕那时候就被玉疏窈看在了眼中。
“你说宋老板啊?他人挺好的,我们在客栈遇见,他差点被妖怪宰了包包子,听说他是贵眷,可以带我们登船,就同行了一路。”
玉疏窈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是谁,我在登船第一天就看见过他,他是刻剑之舟真正的主人!”
宋见微是刻剑之舟的主人?!而且玉疏窈既然在第一天就看见了他,说明罗刹海市未开之时他就已经在海市之内,根本不像他所说,在赶赴海市的途中和同伴走散!
第一直觉是准确的,宋见微确实是在撒谎,不过他身为刻剑之舟的老板,一个身家不知几何的富商,这样有意接近他们是为什么?
富商……大夔……遗民……
和宋见微常在一起的那几个同伴,身上有特殊的文雅风骨,与其说是商人,不如说是假扮成商人的官员。
线索在她脑海中骤然串成一线,乔胭眉心一跳,只来得及说一声师姐抱歉,立即转身就往回跑。
这些前朝遗老是特地来见谢隐泽的!
就在她往回跑时,一股冲天火光从原本的船层烧了起来,伴随剧烈的爆炸声冲天而起,众人大打出手。
妖心灵丹现世,价值不可估量,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伪装出的假象,拼死拼活都要得到灵丹!
那只装着灵丹的匣子就在谢隐泽手中,因此他受到的围攻也是最多,但那些攻击奈何不了他。他蹲在围栏高处,剑还未出鞘,仅用灵气一荡把一众刀枪剑戟扫了回去,表情是有些疑惑的:“原来你才是这艘船的主人,也是你放出妖心灵丹的消息?”
宋见微站在他下方,他是个凡人,不能身轻如燕掠上那样高处,在火光中扬起头道:“你不能就这样把匣子拿走,里面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它和你切身有关,但如果你现在离开,就永远不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了。”
“不就是延寿仙丹吗?”谢隐泽淡淡道,“不好意思,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拿它只是为了威胁一个老头。”
宋见微摇摇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陆云铮也追了上来,无奈道:“阿泽师弟,你暴露了,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现在把妖心灵丹给我吧,你留下来对付这些追兵,这是道君的旨意。”
谢隐泽:“他的旨意,我就得按着做吗?”
“师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陆云铮有些愕然,谢隐泽忽然出手,来势汹汹的灵气将不设防的他掀了出去,砸进了滚滚海水中,只一个小浪花溅起,就再也不见了人影。
“意思是——我出来单干了。”
他跳上剑,无视了下方挥手呼喊着不知道什么的宋见微,直接掠空而出。乔胭正往他的方向跑,恰恰好就被抱了个满怀。
她在他怀里呸出飞进嘴里的发丝和火焰燃烧的灰尘:“咱们不是说,这次不抢劫了吗?”
谢隐泽:“说说而已别当真,果然还是抢了就走比较适合咱们。”
这艘豪奢无比、雕梁画栋的商船,在火焰和刀剑中分崩离析,玉疏窈跃上刻剑之舟的最高处,抽出剑:“阿泽,我不能让你们走。”
她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简直就像朱河镇那次的重演。上次她没能拦住谢隐泽,但这次她不想重蹈覆辙。
她又转头看向乔胭,唤了她的名字,乔胭怀里抱着他塞过来的人人争抢的匣子,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好转头当起来鸵鸟。
师姐看不见我,师姐看不见我……
“师姐,你接不住我一击。”谢隐泽并不想对师姐拔剑相向。
这话虽说得云淡风轻,却很是把要强的玉疏窈刺激了一番,无论是站在宗门立场,还是师姐指责,她都不能放任谢隐泽走上不归路。
柳眉倒竖,玉疏窈手挽剑花而来:“那就请师弟——赐教了!”
轰!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接触的瞬间便被反手一击撞进了断壁残垣里。
果然扛不住一击。
玉疏窈苦笑:“你这些日子,进步越发神速了。”
但她心中知晓,那只是谢隐泽未曾认真过罢了。他是梵天宗天赋最好的弟子,也是年轻一代中最有才能的。玉疏窈打不过,也不能轻易放他们离开,她反手切断船桅,砸得火柱冲天而起。这艘庞然大物经不起折腾,终于彻底四分五裂,然而分裂开时的气流却如一只大手,将剑上的两人都一齐拽入了海水中。
谢隐泽对乔胭说他不会凫水。
没有撒谎,他是真的不会。
在坠入海中的瞬间,漆黑、冰冷的海水就无孔不入地包围了上来。他只能看见海面的火光远去。可奇异的,心中并不恐惧,那逐渐挤压胸腔的窒息竟然让他感到平静,他或许已经很累了,或许在逃避面对过去,只想就这样安静地睡过去。
他越沉越深,视线中海面上火光也越来越微弱,像逐渐黯淡的星群。
忽然哗啦一声,有人破水而入,展开双臂朝他游了过来。她的速度很快,修长的鲛尾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弧度摆动加速,鱼鳞宛若琉璃,粼粼波光下美到近乎圣洁。
她的长发鸦青茂密,像海藻一样被流动的水波带动着在海中缠绕,她捧住了他的脸。
“谢隐泽,你没事吧?坚持住,我拉你上去!”一边念,还一边絮絮叨叨,“你可不能死,你是要活到最后的大反派,你还没成功复仇呢,我不许你死……”
他闭上双眼,只是不想被她夺目的美丽掠去心神,可她却误会了什么,两片柔软的唇贴上了他的,将空气渡了过来。
她总是如此。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也会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乔胭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爱上她呢?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就像个小太阳,照射在身上的暖意,对他这种冷血动物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乔胭感到他反握住了自己的腰,心下惊喜,至少说明原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boss不会被区区海中之海淹死。
可很快她察觉不对,有什么东西通过相贴的唇探了进来,近乎掠夺般摄取着她甜美的气息。
他加深了这个吻。乔胭一条鲛人,都被他吻得快要缺氧,头晕眼花的同时一股火气从心头冒气,感情你小子根本不是快被淹死了?那你装什么呢?吓人很好玩吗!
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只见海水中,男人抱着女人的腰肢进攻纠缠,而被纠缠的那放却不断用尾巴抽他,捶他的肩膀。
乔胭尾巴都快甩出火星子,拼死拼活,总算把这不思进取海拖后腿的人拖上了岸边。
两人的唇分开,牵拉出一条银丝。
“你有病啊谢隐泽?”她喘了口气,开口就是骂,“你没死就别装死成吗?你看别人为你担惊受怕是不是很开心?亲亲亲,死到临头了你还亲,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可谢隐泽又亲她了。
他看见柔软的淡红色唇瓣带着湿漉漉的水渍开合,心间弥漫着滚烫,像一点火星,转瞬成燎原之势。
乔胭抽他,反而被握住了手腕扯得更近,但这一次的吻没有水面下那不管不顾的疯劲儿,就只是贴着她的唇,温柔缱绻、慢慢地磨蹭。比起一个具有非凡攻击性的男人,更像某种求安慰的小动物。
乔胭已经是条死鱼了。是被猫按在爪子下翻来覆去蹂躏的可怜鱼。一动不动,就这样由他贴了好些会儿。
可这小子不知餍足,越贴越久,就在她忍耐不住要出声时,暗处先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亲好了吗?我们现在可以转身了吗?”
上岸时是夜晚,环境昏暗,乔胭没来得及注意周围景色,这才发现海岸的沙滩上站着那群前朝夔民,这群平均年龄五十多的前夔官员背对他俩站着,有个老头忍不住低咳一声,被宋见微一袖子抽了回去,大家都很给面子地没有回头。
大概是谢隐泽亲了多久,他们就等了多久,看谢隐泽的模样明明知道,却不提醒她。
乔胭简直想当场找块石头撞晕过去。
谢隐泽没让她晕,他用灵力熨干了她的衣裳,又认真地整理起她凌乱的发丝,仿佛看不见那一群人。
乔胭忍不住道:“你要不要理理他们?我觉得他们有话想对你说。”
话音刚落,以宋见微为首,这群人齐齐在沙滩上跪了一地,老泪纵横。
“恭迎太子殿下。”
“整整十八年,老臣终于找到您了!柳姬公主,您的在天之灵看见了吗?”
乔胭眨了眨眼,她之前还以为这群人有所图谋……现在看来,找到皇太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图谋。
谢隐泽修长的睫羽在空气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母亲不是柳姬。”他冷冷道,“只是一位普通人罢了。”
宋见微揣着手:“梵天宗六道台上那道貌岸然的真君,就是这样对你说的?”
乔胭微微蹙眉,察觉了端倪。这群人找了谢隐泽十八年,可修真界与人间消息阻隔,千山万水困难重重,而青蛾道君又将谢隐泽的身世隐瞒得很好,可是,没道理之前十八年都没找到,现在忽然找到了,还得到那么精准的消息,说他们会在前去罗刹海市的客栈中出现。
“是谁告诉你们这件事的?”她开口问道。
宋见微只含笑看着她,不言不语。这姑娘太机敏,从一路同行中他便有所察觉。
他不说,乔胭也猜得出来:“是不是沈却?赤渊的无面书生?”
她现在怀疑,沈却也在暗处监视着了。
“他现在不在这里。”宋见微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谢隐泽。
“当时他找到我,告诉我你的身世。一开始我也有些怀疑,我不明白魔族为什么帮我们,也因为这些年我们找错过的人,太多太多了。可当我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
腥咸的海风吹动他的发带。远处舟骸还在燃烧,船神投射出奔涌的橙红光芒,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
“那你们,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冷淡开口。
“只是不想殿下被假象蒙骗,认贼作父。”
“那你又怎么保证你说的是真的?”谢隐泽谁也不相信。
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好不容易找到的太子对他们并不信任是这群小老头接受不了的。相比之下,宋见微就平静很多。
“殿下先打开手中的匣子。”
装着妖心灵丹的匣子在乔胭手中,她帮忙打开,从中咕噜噜滚出一只药丸。她捏着看了看,但看外表,闻气味,观质感,都不像传说中那点妖心灵丹。
被骗了。
“此物虽然并非妖心灵丹,但却有着奇效,名为搜魂丹。吞下此丹,可遨游他人识海。”宋见微说道,“殿下若不信,就请到我的识海之中亲自去看一眼当年的真相吧。”
听到这里,谢隐泽冰冷若寒潭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一个人的识海储存着他最刻骨、最隐秘的回忆,语言可以撒谎,神情可以骗人,但灵魂深处的记忆,却记载着绝无虚假的真实。
“你愿意让我进你的识海?”谢隐泽又问了一遍。识海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存在,没有任何保护机制,只要轻轻破坏,轻则沦为白痴,重则当场身亡。别说区区凡人,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都不会允许他人轻易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黯淡的月光,远处的火光,都比不过他的眼光,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那么亮。
谢隐泽:“乔胭,别发呆,走了。”
他得知那匣子中不是妖心灵丹,瞬间兴味索然,淡漠的眸光瞥了眼地上跪着的零零散散的大夔旧臣,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发现乔胭却还站在原地。
谢隐泽明白了:“你信他们?”
乔胭轻轻点头。他微抿唇,顿了片刻,直接将丹药从匣子中拿出,仰头喉结滚动。
宋见微脸现惊喜之色,刚要起身,就被他五指按住了天灵盖,一股想象不到的剧痛传来,那是谢隐泽神魂强行侵入了他的识海,如飓风过境,将藏在角落里恐怕连主人都忘记了的隐秘记忆都翻开审视。
谢隐泽闭着眼眸,神色依旧冰冷,和他掌中面露痛苦的宋见微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时候的他是不能被打扰的。
乔胭安静地看着,注视着他的侧脸,眸子划过一抹藏得很深的哀意。
“怎么这么久?还没动静……”其中一位老人刚想凑近一步,谢隐泽却骤然睁开了眼,瞳仁赤红如血。
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股戾气在他身上陡然暴涨。宋见微吐出一口血,那是识海承受不住一个强大的神魂搜刮的后遗症,谢隐泽松开手,倒退了几步,神色如灰一般枯朽。
“谢隐泽?”乔胭轻声唤他,他却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就是在这一刻,所有的信念、侥幸,都坍塌,真相推翻了他的人生。
他深深捂住脸,乔胭却像听见了他的痛苦,朱雀神火也失控了,高温扭曲着空气,无数鲜红如血的焰火如死亡之花缠绕着他周身盛放。
“谢隐泽……!”
眼前一花,膨胀的高温将所有人都掀飞出去,乔胭从沙地上爬起来睁开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浑身赤色的神鸟展翅飞向远方。
他离开的方向是梵天宗。
乔胭一把揪住宋见微:“你给他看了什么?他失去理智了!”
第75章 朱雀真身
宋见微咳着血, 虚弱笑道:“我给他看的,当然是真相,是梵天宗道君和掌门用尽全力欺瞒他的部分——当年他母亲在他父亲面前拔剑自刎的一幕。”
乔胭手指都软了, 像被抽干力气一样, 放弃形象粗鲁一屁股坐在地上, 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命运是不可抗衡的。”宋见微轻轻说,乔胭给了他一拳,把他砸得闭嘴了。
或许命运真的是不可抗衡的。或许谢隐泽命中注定就要成为那个双手染血,杀戮无数, 给修真界带来阴霾的魔尊。
——屁的命运!
她坐了会儿, 忽然一跃而起,牵了不知谁的马翻身而上,朝着谢隐泽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都改变了那么多, 她亲手将那冷淡残忍的少年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不信命,她不信他命运中只能成为嗜杀的魔头!
夜风吹得她的衣裙和发丝都猎猎作响,跑了没多久,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是陆云铮。
“小乔, 你要回梵天宗?你也看到那朱雀了?”
“那是谢隐泽!”乔胭说道,“师兄,你若拦我, 我恐怕无法对你手下留情了!”
虽然不知道在他掉进海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看到大的师弟就变成了朱雀, 但陆云铮最操心的还是乔胭的安危:“朱雀乃上古神兽, 拥有天赋朱雀琉璃神火,万物触之即焚, 现在他往梵天宗而去,应该是为复仇,你无法阻拦他的,小乔。”
他化为原身时乔胭在六道台上就见识过一次,这时的他是毫无理智的,虽然排第一位的仇人是青蛾道君,但恐怕心中的杀意,不屠光梵天宗是无法平息下来的。
乔胭双腿一夹马肚,厉声道:“若我不阻止他,这世上无人能阻止他了!谢隐泽是我夫君,我不会让他滥杀无辜!”
陆云铮沉默片刻:“我不拦你,小乔,我祝你一臂之力。”
他从怀中甩出一张纵行千里符,这种神符是昂贵的一次性消耗物品,但能瞬传千里。
乔胭一怔:“这可符箓只能传送一人,若我先行回宗,那师兄你……”
陆云铮点头:“就像你说的那样,若现在还有谁能阻止阿泽,那就只有你了。你回去,比我有用。”他忽然笑了起来,语气鼓励,“若你出场,那小子还不肯乖乖伏法,那你就替师兄狠狠踢一脚他的屁股。”
符箓燃烧,空中骤然现出一个散发玄妙紫光的阵法,乔胭感到极大的吸力传来,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就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翻了好多圈,接着又被吐了出来。
她砸在柔软的野地草丛中,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四下一看,这里果然是梵天宗的后山。
一声清越的鸣叫在空气中回荡,如同天籁,却令山中百兽颤抖匍匐。传送阵法转瞬即至,加上她骑马追赶,前后至多不过一炷香时间,可朱雀却跨越千里,和她同一时刻追到了梵天宗。
想去通知山脚镇子上的百姓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天空骤然变得耀眼,一道炽烈的红光从高空划破,如火焰神鸟降临。朱雀展翅,羽毛似将坠的晚霞般绚烂,带着一阵风暴般的气压震撼大地。山川河流,鸟雀走兽,都在为朱雀的降临而沸腾。
梵天宗内那些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弟子,有的还在睡觉,有的还在修行,见到这一幕场景,都恍如做梦。
不知是谁率先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外敌来袭!开结界!”
朱雀煽动翅膀,无尽神火扑簌而下,仿佛天灾降临。轰隆隆的巨响伴随着火焰的咆哮,将空气烧得扭曲。看方向,火焰最盛的地方是六道台。
即便失去自我意识,但他也还是寻着本能去找青蛾道君了。
乔胭正吭哧瘪肚地往一重天爬,上面已经打了起来,流火碎石如雨滚落。那些火焰一沾到任何事物,就立即呈燎原之焰,整个叠月山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空气不断地蒸腾,叫人汗如雨下,呼吸困难。
重天之上斗得天昏地暗,乔胭一个晃神,便感到灼热的气息逼近了,原来是一座被掀翻的宫殿砸了下来,外观瞧着有些眼熟,竟然是流泉君的重莲殿。不知道上面是斗成了什么模样,竟连重莲殿都掀了下来。
烈火伴着碎石陨天,一道人影飞扑而来,将乔胭扑进了草丛。
“乔胭,傻愣着干什么?刚才差点就被重莲殿砸中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薛昀骂骂咧咧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你不是跟着谢隐泽那小子跑出去了吗?说起这小子真是气人得要死,这么危机的时刻,他若拿上天谴剑对敌该是多大的助力?偏偏人不在!”
乔胭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很快,薛昀又拽着她跑了起来。“我们要去哪?”乔胭问。漫天流火飞坠,仿若传说中的神罚来到人间。
“去峥然剑台!杜长老在启用东皇钟,需要百人助阵!”
作为一个雄踞修真界漫长岁月的庞然大物,梵天宗的底蕴自然是十分深厚的。面对这种强敌来袭的情况,还藏着不少保命手段,太古神器东皇钟就是其中之一,据说此神器仅此天谴剑之下,连真正的神都能困在其中。
乔胭被拽着来到了一个熙熙攘攘,人群乱糟糟的地方。峥然剑台之上光芒大盛,东皇钟的上一次启用还是在二十年前魔尊熄夜进犯云水境。足见这一次的声势浩荡,比之二十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乔胭指尖一疼,被薛昀割破了指尖,她问:“你干什么?”
薛昀:“百人指尖血,方可唤醒东皇钟!”
坐镇峥然剑台的是杜宝琛杜长老,在他严肃紧迫的指挥之下,梵天宗的一百个弟子齐齐割破食指指尖,鲜血涌出却未坠落,而是牵成了一条细长的血线,涌入东皇钟中。
薛昀眼现狠戾,将伤口狠狠一撕,更多鲜血涌了出来:“朱雀王室二十年前就被灭门了,也不知道这只是在什么地方藏了那么久!不过东皇钟出,即便上古神裔,也得乖乖伏诛!我要让这只死鸟知道,梵天宗不是它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
峥然剑台的地底浮现了夺目的金光,梦幻般的黄金波浪在眼前翻滚,地面跳动的节奏如呼吸的脉搏,振聋发聩。
忽然间,远方惊雷炸响。薛昀面露血色,激动道:“那是我爹的惊雷弓!”
惊雷弓,以使用者自身的修为为弦,以天雷为箭,射出去的每一箭都需要耗费巨大心血,冒着境界跌落的风险,是敌我两伤的大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忽然暗了下来,薛昀看着掐断指尖血线的乔胭愕然:“乔胭你干什么?现在可不是怕疼的时候,若让朱雀继续肆虐下去,梵天宗就要完蛋了!”他以为乔胭娇气,割破手指疼了才如此做为。
乔胭:“那只朱雀,他是谢隐泽。”
薛昀愕然:“你在说什么胡话???”
乔胭摇摇头,失去了一位弟子的指尖血,东皇钟黯淡下去,她反手抽了旁边弟子的剑,御剑掠向六道台上那簇火光最炽盛处。
六道台上的法阵,比之峥然台只强不弱。九重天上的长老,流泉君、青蛾道君都在此处。失控的朱雀像一只太阳,用它无情的高温烧灼着六道台上的众生。薛雷木长老半眯着完好的那只眼睛,手指一松,惊雷弓携带漫天雷霆射向朱雀。
朱雀看一眼,从那火光迸射出的视线你也能感受到他的漫不经心,张口喷出一道流火,那只据说饱含诸天玄雷的箭矢就被神火吞没了。
而射出一箭的薛长老面若死灰,可不受影响的朱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用颤抖的双臂举起弓箭,还要再射,却听一声铮然弦响,漱冰琴音携凛冽寒气直接冻住了他的整只手臂,拉弓变得举步维艰。
流泉君正在天外掐诀助阵,一头白发飞舞,看见乔胭现身却倏然睁开了眼:“明珠,别过去,危险!回阿爹身边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乔胭面前自称“阿爹”。他上方的青蛾道君冷冷道:“晏渺,瞧你教出来的乖女儿,现在在这里找死。”
乔胭充耳不闻,迎着翻涌的火浪一步步逼近朱雀:“谢隐泽!你睁眼看我!”
很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狂妄恣肆,吞天噬地的琉璃神火在触碰到她之前,却忙不迭地纷纷退去,似乎在害怕……害怕自己伤害到她。
煽动的火焰稍见平息之势。
乔胭一步步,慢慢接近他:“你还认得我,对吗?谢隐泽,快醒来吧,你一定可以报仇,但绝对不是用这种失去理智的方式……”
忽然,嗡——
一阵长鸣,杜宝琛补全了缺失的弟子,还是从峥然台下唤醒了东皇钟。天空骤然变得澄明而肃穆,弥漫着圣洁的天赐,钟体巨大如一座山丘,赤金色的钟面神秘的符文似水般急速流淌。
东皇钟罩住了朱雀,就在乔胭面前。
琉璃神火与朱雀本命相连,在朱雀被罩住的一瞬,神火也黯淡了不少,终于在炽热之中留出一抹喘息的间隙。
青蛾道君浮在空中,长髯共白发飘扬,漫天火光将他的面庞映照得十分诡谲,少了仙气,却多了几分修罗气息,好似一只喜怒不辨的恶鬼:“晏渺,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孽障终归是孽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孩子根本不应该长大,甚至不应该出生——”
流泉君无言地张了张口。
东皇钟越来越烫,也越来越红,表面的符文在高温中扭曲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骤然间,整个钟身都爆裂开来,朱雀飞出残骸。首当其冲的正是青蛾道君,他因一时大意,被朱雀神火染上了衣角,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在痛苦中发出尖锐的嚎叫,不断撕扯着自己燃烧的皮肉,那简直像鬼神之音。
朱雀又一转眼,盯上了他。
流泉君闭上了眼眸。
拦不住他了。
他血脉的纯度比朱雀所有王裔都强大,朱雀降世,毁天灭地,要将梵天宗变为第二个槐京。或许死在这就是他的赎罪,为之前的一切赎罪。
预计中的剧痛迟迟未到,女儿纤细的背影拦在他面前。
朱雀停在她身前,不断振翅,焦躁无比,却不愿凑近一步,伤害她分毫。
即便是这个模样,也还有理智在吗?
不,那不是理智,是本能。他的本能不愿去伤害眼前的女人,那种呵护的本能一定刻印到了他内心的极深深处,连走火入魔都无法与之抗衡。
“阿泽……”乔胭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忽然动手解开了大氅,将其随手丢在一旁。那是鲛宫银狐裘衣,不惧水火,失去了银狐裘的保护,她的发梢很快在高温中卷曲起来。
大氅之下她就只剩一身单薄的白纱裙,裙摆在烈风中吹动,像枝头摇摇欲坠花苞,和强势的神鸟朱雀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会伤害我吗?”她的发带被风吹落,乌黑的长发如瀑布披散,眼尾微扬处,一颗多情的红痣点缀其间,在火光映照下美艳无双,几乎夺人心魄。
她一步步走向燃烧的烈火,炽热的火光温暖她的肌肤,却让她的美更为绚烂。
朱雀发出威胁的低鸣,似警告,又似焦灼。
在朱雀遮天蔽日的真身之下,她是那么娇小,毫不起眼,更别提身上还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这只朱雀若是想,碾死她要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可地上散落的火星子沾染了女人洁白的裙裾,还没来得及烧起来,立马被杀灭了,为了防止这些神火伤害到她,他甚至熄灭了所有正在燃烧的火焰。
琉璃神火,不死不灭,除非它的主人故意为之。
乔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从小到大,哪怕是现在,她都不算一个勇敢的人,可她相信他。相信他哪怕理智尽失,也不会伤她分毫,就像那日夜晚的六道台一样。
女人裙裾柔软,像一滴纯白无暇的水珠,而她对面的朱雀,则像滚滚燃烧的浪潮。
一滴水珠,却逼退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狂浪。
朱雀节节败退,退到六道台的边缘,彻底没了脾气。周身的火焰熄了,露出它原本的模样,羽毛瑰丽如
一双皎莹柔软的手轻轻覆在了它脸上。
朱雀将脑袋塞进她怀里,眼睛半阖未阖,似乎是困倦了。它的身影慢慢缩小、缩小,最后变成了一只只有人双手捧着那么大的赤羽小鸟。羽毛光滑柔亮,色泽宛若血玉,散发着尊贵的神秘气息。
肥嘟嘟,圆滚滚,软绵绵。
乔胭怔在原地。
她被判定为同谋者,被和朱雀一道被软禁了起来。软禁的地点长老们商议了许久,定在寻常地牢,根本挡不住,定在天寒狱中,又怕激怒朱雀,得不偿失,最后左思右想,竟然囚在了玄源宫中。
玄源宫中,所有人都被驱赶出去,虽然活人本来就只有一个小奔。
乔胭不知道最后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多思无益处,闹出这么大的事,他们显然目前也只能听从这个安排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小鸟不这么认为。是,乔胭现在喊谢隐泽叫“小鸟”,因为他现在本来就是一只小鸟,哪怕再不满意也没法反驳她。况且他现在呆得很,听乔胭这么喊,他会很高兴地扑腾自己的翅膀。
玄源宫外被设置了布满雷电的防护结界,连一只苍蝇飞进来也困难。乔胭试过扔一块石子上去,刚飞到半空就刺啦一声化为了飞灰。
每日的三餐倒是按时送进来,但送饭的都是些不认识的弟子,让乔胭想趁机攀谈套套话都没有机会。
她不知道长老们最后会决定怎么处理谢隐泽,但她——乔胭下定了决心,她一定不会让他死掉。
变成小朱雀的谢隐泽非常依赖她,乔胭本来有些担心,若他不爱吃人类的食物饿死了怎么办?幸好小鸟乖得要命,不管她喂什么都会乖乖吃下去。又乖巧,又安静,赤色的眼珠湿润润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以前还是人类时的高冷样子可爱了不知多少倍。
小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囚禁,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囚禁”是什么。有天早晨醒来,乔胭看见自己床头出现了一束水汽泠泠,露珠饱满的鲜花。这种花玄源宫里没有,只有叠月山的山谷极深处才会有。她眨眨眼,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问:“你出去了?”
小赤鸟拍着自己毛茸茸、漂亮光彩的翅膀,扬起脑袋,一脸骄傲。乔胭魂都快吓得半飞,把他捧在手上翻来覆去查看,扯翅膀揪羽毛,彻底检查过了没发现伤势,这才松了口气。
“你现在不能随便离开这里,知道吗?会有坏家伙把你捉走的。”她严肃道。
可他还是时常出去,因为乔胭的床头依旧还是会出现新鲜的鲜花。而且为了逃避责骂,他总是在乔胭不在的时候出去。于是有一次,乔胭就悄悄跟踪了小鸟,想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就发现他出去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用神火把结界烧一个洞,完事又悄悄给捏上。
乔胭:“……”
好在,他离开后也回来,不会离开乔胭太久。他对乔胭的喜欢简直都要写在那张毛茸茸的小鸟脸上,即便偶尔的离开,也只是为了给她找花而已。每天清晨,乔胭被胸口的重量压醒,朱雀趴在她的心口上,窝也不挪。
“你不能睡在我胸口上,因为你很重,知道吗?”乔胭试图耐心解释过,但显而易见的成效不大。小鸟依旧每天在她胸口上醒来。它似乎在渐渐长大,每天都比前一天要重一点。乔胭在想,或许等到他真正长大的那天,谢隐泽就回来了。
她想见流泉君,可却一直没能见到。若大梵天仙宗,第一个拜访玄源宫的人出乎意料,是陆云铮。
他来时乔胭正在喂鸟,把精致的点心掰碎了放在手掌上,毛茸茸的小鸟脑袋拱在她手心里吃点心。
陆云铮看了这小鸟两眼,大抵是觉得昔日高冷的师弟变成了这么个毛乎乎的小玩意很新奇。羽毛柔亮,黑眼睛圆圆乎乎,赤色鲜妍似血,歪着脑袋看他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的憨态。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只小鸟,数日前在六道台大开杀戒呢。”他还有闲心去逗弄,手指刚伸出去就被狠狠啄了一口,血珠子一下子冒了出来。
“看来是不太喜欢我啊。”陆云铮苦笑。
乔胭捉住啄完人就想跑的小朱雀,瞪着狐狸眼:“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许乱咬人?给师兄道歉。”
小朱雀:“啾噜!”左右甩着脑袋,很不服气的样子。它不想道歉,乔胭却非要它认错,还抽了它的屁股。
乔胭一直都宠它到几乎溺爱,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小朱雀瞪大了眼睛,又委屈,又不可思议,泪光从湿乎乎的黑眼睛里泛了出来。
陆云铮一看情况头都大了,当起和事佬:“小伤而已,我没事小乔,别骂泽师弟了,他现在懂什么啊。”
乔胭无奈:“师兄,它就是装的,它什么都知道。”她又拎起小鸟翅膀,柳眉倒竖道,“你看看你,师兄来看望你还这么凶,蛮不讲理!这样下去谁还喜欢你?不听话的小鸟最坏了,坏小鸟!讨厌!”
它瞬间瞪大了眼,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看来“坏小鸟”三个字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打击。
它垂头搭脑地飞过来,用脑袋蹭了蹭陆云铮手指上的伤口,语气低迷:“啾啾。”
陆云铮差点笑场,可看一对师兄妹都很严肃的样子,到底还是憋住了:“无事,泽师弟,我没怪你。”
乔胭神色一松,它就像得了信号似的,炮弹似的撞进她怀里,把脑袋拱进她臂弯撒娇,乔胭轻轻抚着它后脊的羽毛安抚。
陆云铮眼眸微弯:“日后师弟恢复了神智,以他好面子的性格,想起这一幕怕不是要羞愤撞柱。”
乔胭低头掰碎了糕点喂它,语气淡淡:“我倒愿意它一直是只不谙世事的快乐小鸟。”
她长长的眼睫低垂着,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勾了勾唇角,笑意却很勉强,不抵眼底。
陆云铮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青蛾道君被烈火焚去了容貌,虽保住了性命,但以后只能戴着面具斗篷示人。”
“他恨不得谢隐泽死了。”
他摇头:“你猜错了。长老们是想将朱雀处死,但提议都被青蛾道君一一驳回。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要如何处置朱雀还在争议之中,我来……是为师尊传达旨意。”
乔胭听到青蛾道君主张免去朱雀死罪还有些诧异,但她很快想明了个中缘由。若是她花费无数心血培养出一个好用的傀儡,她肯定也舍不得轻易毁去——傀儡伤人,欠缺的只是好好调教罢了。
乔胭:“掌门怎么说?”
“师尊说,姑娘家为情所困,一时拎不清楚很正常,并不代表你参与了朱雀袭击梵天宗一事。”
这是让她摘清自己,明哲保身。
乔胭冷笑:“可我拎得清楚得很,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活着,谢隐泽就死不了。”
“小乔……师尊也是担忧你的安危……”
“那便劳烦陆师兄回去转告一声,当年一手促成这门婚事的可是他,小乔如今不过是奉父命行事,从一而终罢了。”
“你非得如此?”陆云铮皱眉无奈又叹息,“你若坚持如此,哪怕是掌门师尊也保不了你了!”
“巧了,我也从未希冀过得到他的庇佑和保护。”
陆云铮忧心忡忡地走掉了。
窝在她腿上的小朱雀扬起脑袋看着她,虽然听不懂,却也凭本能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亲昵地蹭她的手指,想要她重新扬起笑容。
它被一双纤莹皎洁的手抱了起来。
乔胭把脸埋在他蓬松的羽毛里,轻声道:“若天罚来临,无需担心,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第二个拜访玄源宫的客人便有些出自意外了。
第76章 玄天雷劫
那日清晨, 乔胭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她这几日睡眠都不是很好,朱雀喜欢趴在她身上,要么就是挤着她睡, 让习惯了一个人睡觉的乔胭很不自在。可就算把它赶走, 它还是会锲而不舍飞上来, 次数多了,它自己还委屈上了。就这样,乔胭被迫习惯了另一个气息的存在。
不过也幸好他现在只是只小鸟,一只无害又粘人的小朱雀。换成谢隐泽本人, 乔胭真不一定过得了心里那关。
这阵噼里啪啦声音的来源, 就是朱雀又飞出玄源宫,把东西叼回来往地上一扔的动静。
它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觉得这些东西是顶好顶好的, 什么簪子宝剑, 玉佩灵石,见着了便要叼回来送给乔胭,也不管东西的主人愿不愿意。投诉、斥责、阴阳怪气的信件雪花似的飞进来, 乔胭道歉信都不知道写过多少封了。
只是这一次叼回来的东西,眼熟到有些不详了。
乔胭用两根手指硬着头皮从一堆亮晶晶的杂物里拎出来一把剑。
这剑鞘!这剑柄!这剑身!
——不是前段日子她才费尽苦辛抢回来的天谴剑吗?据说这把魔剑被送回六道台由专人看守, 那一失窃,岂不是……
“小乔。”玉疏窈扶着腰侧长剑,目不斜视, 踏进殿中。
“天谴剑又被人从六道台上抢走了,你有什么头绪吗?”话音未落, 她已经见到了乔胭手中捏着的东西。
“玉师姐……”
谢隐泽化为朱雀, 也保持了前身的一些习性,比如他讨厌陆云铮, 前几日陆师兄来的时候,它就啄破了他的手。可玉疏窈来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懒洋洋窝在乔胭给他搭的小窝里。
玉疏窈看了一眼,又看一眼:“这是阿泽?”
朱雀袭击梵天宗的时候玉疏窈远在罗刹海市,没有亲眼见过他烈火鎏金的真身,心头只觉得奇异,原来这才是阿泽真正的样子。
“玉师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泽既是朱雀后裔,又有个魔族生父,人却是在梵天宗长大,真是桩孽缘。”
乔胭笑了笑:“那师姐觉得,生恩养恩,该如何抉择?”
“不管怎么说,梵天宗都是养大他的地方。若是我,断然无法做到讨伐自己的师门,伤害自己的同胞。”她不赞成地蹙起了眉心。
在原著中玉疏窈就是个极为刚烈的性子,眼中容不下沙子,法理大过人情。对谢隐泽此番作为她极为不赞同,小时候对他好,是因为见不得同门欺负小师弟,原著后期剑指魔尊,是因为谢隐泽背弃了师门道义。
对玉疏窈来说,她从未对过他好,也从未待过他坏。她的选择不出于对方的身份,而出于自己的心中的“道”——可谢隐泽走的,就是一条“背天下之道”的道。
作者给他充满矛盾的凄惨身世,给他不幸的可悲童年,给他道德的两难抉择,从来不是为了让人理解他,更不是为了让他得到救赎。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解不开的死局,可谢隐泽不一样,他的出生就已经是一场死局了。
这样一个注定缠绕悲剧的角色,若他得到救赎,倒是让看客少了许多趣味了。
很久之前,乔胭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可当看客被某个人所触动,她就离降落不远了。
她已是局中之人。
小朱雀见到乔胭要把它“辛苦”叼回来的剑还给玉疏窈,急得要去抢夺,却被乔胭一把捞了回来。
玉疏窈道:“我如今奉命看守天谴神剑,不同以往,若师弟再上六道台窃剑,我手下的剑不会讲情面!”
小朱雀亲昵地蹭乔胭纤细的手指,乔胭漫不经心疏理着它赤色的羽毛:“师姐,你当然可以带走这把剑,可若它不肯跟你走呢?”
“什么意思?”
小朱雀:“啾噜噜!”
那调子很奇异,像是幼鸟在呼唤母亲,玉疏窈正困惑间,手心忽然一烫,下意识松开了剑身。天谴剑燃着琉璃烈火脱手而出,围绕小朱雀着急地转起了圈。
玉疏窈愕然:“小乔,别再闹了!”
“师姐,它既然不愿意,我又有什么办法?”
从前天谴剑就只听谢隐泽的命令,她以为是师弟修为高,有本事,所以剑只听命于他。可谢隐泽如今就是只小鸟了,连神智都没有,天谴剑还是只绕着他转。
其实很多事,早就埋下了伏笔,只待最终剥开那一层血淋淋的真相。
二十年前,大夔皇室覆灭,诸多逼迫之下,朱雀帝姬于梵天自刎。可奇怪的是,从没有人提出过一个问题——帝姬死后,尸骨去了哪里?
同年,魔尊熄夜被镇万佛塔,神剑天谴出世,作为六道台上守护云水境的阵法之眼,历经二十年风霜。
因为长生阵法的存在,让梵天宗内的某个本来寿元将近之人,得以苟活至今。
可是——作为长生之阵的关键,阵眼,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担当的吗?还是只有那饱含神血气息的存在……
“够了。”玉疏窈隐隐不安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胭伸手握住剑柄,火焰在她冰寒的灵气下渐渐偃旗息鼓,天谴剑重归寂静。
“这把剑——就是柳姬死后留下的朱雀骨。”
玉疏窈和宗门中的每一位弟子一样,从小听着仙门讨伐朱雀皇室的英勇事迹长大。她亲眼见过朱雀皇室犯下的罪行,槐京的琉璃神火焚烧至今。她无法接受一直认为是敌对的邪恶,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不可能!”她下意识否定,然而目光又不由自主移向了剑身,分明寒光凛冽,锐不可当,可她却,可她却……
听见了血的啜泣。
乔胭:“天谴是个好名字,希望为剑起名字的这个人,也能如所谶言所说的那样,有朝一日遭到天谴。”
“你撒谎!”玉疏窈后退两步,似乎逃避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玄源宫。
乔胭愣了会儿神,才想起去找小雀,它正低着头,拱地上一只簪子,是上次在海市买的桃花木簪。她的鬓边轻轻一痒,是小鸟把簪子簪进了她的发间。乔胭伸手去触碰,却碰到了些柔软的花瓣。
她转头看向镜子,古铜镜面倒映出她清艳莹白的脸蛋,在那鬓边,一枝桃花灼灼盛放,凝聚了整个春日最绚烂的芬芳。
行刑之日到来。
乔胭和朱雀一起被压上了六道台。
在长老们看来,朱雀后裔生来就带着原罪,加上燃神火、烧梵天、杀道君,伤无辜,罪加一等。
众长老欲合力引九天玄雷神罚朱雀。朱雀本就是神裔,寻常手段难以杀死,数年前仙门围攻朱雀王室,也是引天雷才得以成功,可以说这九天玄雷就是朱雀的克星。
但谢隐泽本为仙门子弟,从小在梵天宗长大,加上有其妻的及时阻止,并未滥杀无辜,犯下大罪,宗们经过商议决定,给他一线生机——若能在九道玄天雷劫之下存活,即对他往日之罪既往不咎。
乔胭站在六道台上,盈盈长风灌满了她的长裙,披帛在风中飞动。她静静听完这场审判后,冷笑开口:“真够伪善的。”
“怎么说话呢!”前来观雷的不仅有九重天上的长老们,也有长老们座下的格外亲传弟子,听到这话自然是不忿。
乔胭都懒得理会。寻常一道玄雷,就够把这些叫叫嚷嚷的给劈得魂飞魄散,他们却觉得九道玄雷不够多。
要知道,哪怕如今仙门最顶尖的修士也挨不过三道玄雷。
一道肉骨身,二道修为命,三道魂魄神。
三道玄雷下去,连尘埃都不剩了,更遑论九道玄雷?
“那——你是想不从?”弟子们抽出了随身的配剑。
乔胭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无论是相熟的,还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接触到她的视线都低下了头。这种情况,没人会当傻子强出头。
乔胭又抬起头,看向流泉君,白发男人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冰冷面容,未见丝毫动容。乔胭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好。”她答应了。
便有人上前,要将她怀中的朱雀抱上行刑的天雷台。它已经长得很大了,像一头羊羔,乔胭抱着都有些遮挡视线,可它不允许旁的人触碰自己,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喷嚏打出了些许威胁性的火星。
乔胭说:“我来吧。”
她面色从容,一步步将朱雀抱上行刑台,那台子四四方方,四角都插着旗幡,随风猎猎作响。
乔胭摸摸它的脑袋:“在这里好好待着,听话,不可以乱跑,知道吗?”
对她这样轻易答应的举动,旁人都感到了诧异。毕竟她待朱雀的好,长眼睛的都可以看到,如今却亲手将它送上刑台。
路过陆云铮的时候,他低低道了声:“节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有人在九道玄雷之下存活。哪怕那是神裔。
天空闷雷作响,触目惊心的劫云缓缓盘旋成旋涡,黑压压的旋涡中心仿佛有幽蓝的冷光闪烁,闪电劈开了苍穹,六道台上黑如午夜。
“我的头发?我的头发飘起来了!”不少弟子发出惊呼。
那是玄雷降世的先兆,空气中有一股极为压抑的气息,令人两股战战。
唯一不受影响的,或许只有那些召唤玄雷的长老了,他们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第一道玄雷就轰了下来。电光划破苍穹,雷霆轰鸣,如同上神之怒,一片毁天灭地的惊心场景。
然而雷光散去,场中之景却令人大吃一惊。朱雀不但毫发无损,而且还变大了不少,若说它之前是只小雀,绒毛稚嫩,现在的羽绒却已经有了光滑程亮的趋势。那道玄雷竟被它吞进腹中,遭体内琉璃神火内化,变成了它本身的力量。
流泉君:“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了吗?”
朱雀上次一战,体内力量消耗变为幼雀,只有不断吞噬外来的灵力才可以重新长大,变回人身。只是这灵力的需求是极庞大的,寻常灵石根本满足不了,玄雷看似可怕,却刚好满足了条件。
乔胭淡淡道:“父亲又在说笑。”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表情未见动容,她冷着脸的时候是最像流泉君的,好似真的对正在遭受玄雷的朱雀漠不关心一般。
流泉君却是一怔。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过她口中的这声“父亲”。
杜长老用灵气扩大音量,在风起云涌中朗声开口:“朱雀虽然能吞噬玄雷,但它也有极限,大家莫要惊慌,继续维持阵法,召唤雷云。”
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道天雷。天空仿佛被撕裂,电光交错,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雷云中传出清越的雀鸣,朱雀浑身赤羽溢彩流光,已经和之前袭击梵天宗的灭世模样差不了多少。它双翅一展,从刑台之上飞起,似乎想飞向乔胭,可飞到一半就被玄雷锁定,紧接着第三道玄雷劈了下来。
平常人别说三道玄雷,早在第一道玄雷就魂飞魄散了。可朱雀却生生挨到第三道才总算破了皮毛伤,它的血是金色的,像赤金的墨汁挥洒在地上,血中又烧起了火,将刑台笼罩在一片扭曲的高温之中。
然而遭玄雷锁定之后,没有人可以挣脱,除非挨完九道玄雷。
它忽然敏锐一抬头,似乎想躲避,但刑台于它的体积来说实在太小太小,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于是在本就受了伤的情况下,生生挨下了第四道天雷。
它倒在地上,鲜血如熔浆流淌,扇着羽翅想重新飞起来,但接踵而至的打击却令它有些找不清方向,没飞多高又摔了下去。
“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憋回去。”流泉君眼皮也没抬,为自己斟了杯茶。青蛾道君并未出现,他代为掌罚,是弟子们心中唯一的话事人。
玉疏窈单膝跪地,抱剑跪在堂下,她一出列,就感受到无数视线射了过来,似针般扎在她的后背。
一滴冷汗从她的额角滑了下来,但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道:“掌门师叔,弟子愚钝,私以为九道玄雷惩罚太重。希望掌门开恩,减轻刑罚。”
“重罚,自然是因为犯了重罪。”
站在梵天宗的角度,宗主这话自然没错,可那日从玄源宫回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却开始怜悯起阿泽来。
她是梵天宗的子弟,本不该这样同情一个魔头,可……
玉疏窈抿抿唇,说不出话来。却倔强地没有起身,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这时眼角余光看见另一个人掀开衣袍,跪在了她身旁。
陆云铮双目灼灼,直视着上方:“阿泽师弟很小的时候,就与我一道成为了师尊座下的弟子,同门之谊,万载千秋。于道,我不该心软,可我陆云铮一辈子都只是寻求道义、为了道义,可今日却要做一件明知故犯的傻事,斗胆向师尊求情。”
若说两人的求情,都在乔胭意料之中,可当薛昀也出列跪在下方时,连她也惊讶了一瞬。他对谢隐泽的厌恶人尽皆知,两人不对盘都不是一两天了,要真说起整个梵天宗最不可能为谢隐泽求情的人,他会是第一位。
流泉君平静的眼眸映照着远天的惊雷,悍然无声,却有着惊雷般的威慑:“你——又是为何?”
薛昀低着头,语句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般,字字铿锵:“冤冤相报,绝非良方。”
第六道天雷似乎格外不同些,比前五道天雷落得都要慢很多,但没有给人丝毫放松的气息,反而带来的窒息感比之前更甚。六道台上千余人,却死寂得落针可闻。朱雀受了伤,血流下台阶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不知谁在压抑着呼吸,气氛凝重极了。
第六道天雷,就要落下了。
薛昀忽然想知道乔胭的表情,她和父亲坐在一处,像峥然台上观剑般,看着台下的比斗无动于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本是常事。可和她的那些相处中,薛昀发现,让他相信乔胭不爱谢隐泽是一件比他此刻站出来都困难的事。
他抬起头,想去看乔胭,却捕捉到一抹雪青飞过半空,乔胭向刑台掠了出去。
她速度很快,且出其不意,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飞到了受伤朱雀的上方,漱冰琴出现在她手中,极端的寒意伴随尖锐的琴音爆发出绚烂夺目的冷光,寒冰硬生生冻结了玄雷,使其消弭于天地之间。
然而能弹出这道琴音的灵气,乔胭积攒了许久,玄雷消弭的瞬间她也遭受了反噬,口吐鲜血坠落地面。
朱雀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她。四目相对,乔胭看见他眸光复杂涌动的双眸,就知道他已经记起了一切。他开不了口,只是轻轻用脸颊蹭去她唇边的鲜血。
玄雷结界只进不出,现在他二人都被困在了此处,乔胭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她也不会不知道,越往后的玄雷,威力就更加巨大骇人。可她还是进来了。她飞进来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乔胭摸摸他毛茸茸的脸蛋:“……没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我愿意的。”
毁天灭地的朱雀就在她的掌心轻蹭,那样委屈,那样眷恋,像除了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别人。
这一幕让在场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悲怆。
白发的掌门看着刑台之上相拥的一幕,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往事。那个时候小乔还很小,偷偷跑出鲛宫,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找他。脚底都是血泡,和绣鞋粘在了一起,可她一点也不怕疼,不怕苦,见到他时只有高兴,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自己的腿,喊父亲,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她一直是这样赤忱、真心,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的孩子。
第七道玄雷落下。琉璃神火爆出剧烈的光芒,与玄雷纠缠烧灼。
朱雀在玄雷与烈火中不断褪去赤羽,伤势痊愈又裂开,涌出的血染金了整个刑台。他想保护乔胭,但化为人形还需要时间,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够突破玄雷的锁定,可来不及了,长老们加快的念咒的速度,第八道玄雷即将落下。
他在想,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了。
乔胭嘴角鲜血蜿蜒,四肢已失去知觉,看着滚滚雷云在视线上方翻滚。
她设想过很多次死亡的场景,在那些场景中,她多数是没有逃离这里,死在了谢隐泽手下。
当时的她也一定没有想到,最后,自己会傻到为了曾经避之不及的那个人踏入险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也对这个少年,怀抱着身不由己的心疼。
这种疼惜太多,丝丝缕缕如藤蔓蜿蜒,那样有生机旺盛,翠绿活力,绞碎了她那颗高高在上的冰做的心。
她的长发铺在地上,像漆黑的海藻,与朱雀赤色的羽毛纠缠着,残忍又透着诡谲的艳丽。
她看着他,很突兀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有几分释然的意味。人在面对死亡,心中会想什么?她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答案,在没有面临死亡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想什么。
比如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害怕,会挣扎着求生,可这些都没有,她心中只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遗憾。
遗憾我们相遇的时间太晚,走过的时间太短,那些自以为寻常的每个晨昏,原来都是那样独一无二的可贵。
她笑着笑着,又咳出了一口血,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朱雀的面颊。
“我想过好多次要带你离开,可我知道你不会,也不愿意。放弃复仇对你来说无疑死去。你在这个地方长大,它的一些东西已经刻进了你的骨血,你想割舍,即便是用玉石俱焚的方法。”
“别害怕。”她轻声说,“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就像这样,永远在你的身边。”
朱雀却冷不丁啄伤了她的指尖,一滴滚圆的血珠渗出,与地上他的鲜血融合,绽放出一股夺目璀璨的金光。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乔胭内心形成,说不清,道不明,却隐隐察觉到他做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
“你做了什么?”她问,因情绪的激动又咳出几口鲜血,“不要做傻事!”
朱雀开不了口,只是慢慢挪动着,将她压在身下。朱雀金骨钢羽,羽毛锋利堪比神兵利器,能让他们在战场无坚不摧,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变成一只最后的盾牌。
他温暖的羽毛压在她身上,就像还是小鸟的时候,每日窝在她的肚子上,黑漆漆的圆眼珠和起床的乔胭一眨不眨地对视那样。
乔胭还是不知道那一滴血是什么意思,却由衷地感受到一股心慌,这股心慌甚至是以为死亡将至时都没有过的。
第77章 山雨欲来
朱雀周身燃起了大火, 万物可焚的琉璃神火却伤不到乔胭分毫,甚至在火焰中,她感到如浸泡温泉的暖意包裹着。
第八道玄雷是漫长的, 不仅降临的过程漫长, 持续的时间也漫长。
天雷降下, 乔胭准备好了承受更甚千百倍的疼痛。但是——没有。她没有感受到一点痛觉。
仿佛玄雷只是虚张声势,一点威力也没有。直到她从鸟腹下钻出,看见了正在承受雷劫朱雀。她呆住了,因为现在朱雀的模样, 仅凭凄厉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羽毛如飘飞的柳絮那样片片脱落下来, 血如注涌,玄雷几乎撕裂开身体,跳跃的电弧鞭笞着血淋淋的伤口。
刚才借一滴鲜血立下血势, 就像漱冰秘境中雾楼对雪樱所做的那样。他单方面承受了施加给她的所有伤害, 若玄雷想伤到乔胭,除非他死。
乔胭的视线模糊了,几近哽咽:“你太傻了……”
“流泉君!你要干什么?!”
场地外传来一声惊呼, 只见高空中念着雷咒的众位长老都被一股强势的气流横扫出去。失去了长老们的持阵,玄雷便隐隐有了闪烁的趋势。正在阵中的朱雀感受到压在身上的桎梏松了, 重燃的琉璃神火将玄雷驱吞殆尽。这股玄雷极为强大,一时不知道是它在吞噬朱雀,还是朱雀在吞噬它。
乔胭:“为什么?”
她在问悬停在上方的流泉君, 后者只是不语,将试图重新结阵的众长老再度荡开。
别说亲女儿乔胭不明白, 杜宝琛等人更是想不明白:“掌门师弟!你这是何意?我等奉命行事, 奉的可是青蛾道君的旨意,你可要想清楚了, 真要为了袒护这逆徒违逆道君吗?”
流泉君冷冷道:“我是掌门还是他是掌门?老子忍他很久了!”
众人都惊呆了,乔胭也惊呆了。这还是那个+期额羣仪屋儿尓企吴二八咦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少言寡语!冷若冰霜!连骂人都欠奉的流泉君吗?
“这、这可是你师尊,你如此大逆不道、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杜宝琛长老被流泉君一脚踹下了六道台,长眉白须在云雾中颤叫着坠了下去。
“我大逆不道?荒唐!”流泉君冷笑,“我担任掌门之位二十年,大大小小的事这老不死的都要插一手!明面上我是掌门,实际又有谁是真心听我的?你吗?——还是你!?”
他剑尖所指之处,众长老忆及杜长老的下场,齐刷刷后退了半步。
不是不想反抗,是流泉君的实力有目共睹,当年叠月山上,除了谢行殊,天赋最好的就是他了。不服气的人都被俩兄弟联手从山上揍到山下,此时,连滚带爬过三十三重天的不好记忆又笼罩上所有长老的心头。
其中一位长老颤巍巍举起手来,笑容谄媚又讨好:“掌门说得对哇,这一代执掌宗门的人应该是我们,那些老不死的,早就该退位了~掌门师弟啊,我绝对绝对是站在你——啊啊啊啊啊!!”
他也被一脚踹下了六道台,这一次,飞得更快、更远。
流泉君长剑一扫,蹭然插地,眉心皱起深表厌恶的浅褶:“墙头草!马后炮!我最讨厌小人,你也给我滚!”
他骤然回头,看向不知何时接近的薛雷木,目光煞气凛冽,薛长老眨了眨仅剩下的那只眼,举起双手道:“掌门明鉴,我可没打算劝你。”他唏嘘,“你脾气还是像当年一样差。”
流泉君冷哼一声,朝着刑台道:“小乔,还愣着干什么!”
乔胭立即搀扶起重伤的朱雀,而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天尽头传来:“晏渺,看来这些年来,你对为师积攒了许多不满啊。”
流泉君脸色一变,只见青蛾道君凭空出现,身后还跟着一重天已经退位的上任长老们。
这些不知道有多少岁月的梵天宗老怪物们衣袖齐齐一荡,顿时,一股撼动天地的威压倾轧而下。
一只由精纯灵力构成,巨大无比的手掌出现在刑台上方,刚刚身体一松的乔胭被压跪在了原地,吐出一口血来,更令她心慌的是,她感受到身旁的朱雀气息一窒,接着迎来了死一般的沉寂,连玄雷都停止了摧残他的身体,与他的生机一齐偃旗息鼓。
流泉君挥剑而上,还没杀到他近前,已经与上任长老们缠斗在了一起。其余的长老们皆是缄默,而缄默中,有人高喊一声:“掌门师弟,我来助你!”
薛长老手执雷霆长鞭杀到,梵天宗前后两任,数位长老,不由分说地斗在了一起。在讲究礼仪尊卑的宗内,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两道人斗作一处时,青蛾道君借力缓缓升空,他重新牵起了之前的雷霆阵法,在他浩瀚灵力的加持下,孕育已久的第九道玄雷终于降下。
那一瞬间,整个天地都因巨大的动静而寂然无声,人们耳膜破裂,鲜血直涌,电光莹蓝刺目,雷电之力如一阵烈风刮过每个人的心肝脾肺,麻得浑身血液倒流。
很长一段时间,众人都处在一种眩晕之中。
刑台之上,燃烧着玄雷劈出的蓝色雷火,将一切事物都笼罩在了扭曲的高温中。流泉君脸色空白了一瞬,女儿从小到大,不同年龄,不同神色的喜怒哀乐都在眼前走马灯般迅速走过,他发出一声饱含悲愤的怒吼,一剑将眼前长老断为两半,风驰电掣杀到了青蛾道君的眼前。
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赤色人影从雷火之中出现,在他现身的瞬间,天地忽而罩上了一股恐怖的威压,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怕的存在出现了。
是本该死在玄雷之中的谢隐泽。
青蛾道君坑坑洼洼、被烈火毁容的面容倏然一沉,暗道不妙。他本想以雷劫摧毁朱雀,可没想到多方干涉之下,反而让他吸收了玄雷为己用,连破数境,达到了他一生梦寐以求却不得踏入的玄灵境!
他一袭赤衣,眼眸亦为赤色,魔族的血统彻底爆发,那赤如血色的瞳仁中流转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充斥着狂妄邪佞的杀意!
但与他恣肆的气势对比,他的神态却是极悠闲的,双手负在身后,往前踏出半步,却转眼间到了青蛾道君面前。
与这张由他从小看到大的面容对视,一种久违的凛冽攀上他的心头,这一眼穿越了时光,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日赤渊入侵云水境,他也是这样,和自己一手养大却堕入魔道的弟子对视。
“……行殊啊。”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谢隐泽二指并拢,隔着空气,在他眉心一点。
咻!砰!仿佛一只巨大的拍子,把他拍进了后方的山体之中,刹那间山惊林飞,鸟兽奔走,他一人射穿了山体,又从后方穿出,嵌入了另一座山峦,蛛网般的裂缝爬满了整个山壁!
还没来得及反击,谢隐泽重新出现,再次二指点在他的眉心。
砰!咻!砰!咻!
劈头盖脸,毫无喘息机会的出手,让他五脏俱裂,七窍流血,牙齿混着血飞出数颗。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站在仙门顶端,俯瞰整个修真界的老者,如今凄惨得像路边一条乱棍围攻的死狗,狼狈不堪,奄奄一息。
众人看着这一切,死一般沉默。这根本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战斗。而眼前不断崩塌的山体,意味着他们心中奉若神明的老宗主的陨落。
“错?我没有错,错的是你才对,老不死的。”
赤血瞳仁的年轻男人忽然开口,笑意嘲讽到几乎挖苦地回答。
透过肿胀的眼皮,将两道身影跨越时空重叠,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内心的质问脱口而出。
“你杀朱雀,建法阵,躲避天道苟延残喘,可你的修为还是毫无进展。你死前的痛苦,不过是为多得的二十年赎罪罢了,爷、爷!”
他举起剑,狠狠刺入青蛾道君的右腿,残忍地转动剑柄,将血肉绞得鲜血淋漓,惨叫凄厉,灌入耳中都能看不见这一幕的人想象到是何等的炼狱。折磨够了他,谢隐泽才意兴阑珊地想送他一死,忽然出现一个人,挡下了他的剑。
谢隐泽冷漠道:“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他转动的剑柄,掌心燃烧的琉璃神火,冰冷而目空一切的神情,让人毫不怀疑他能说到做到。
挡在他面前的是流泉君。这个他叫了无数年师尊,却对一切冷眼旁观,佯做不知的虚伪男人。
流泉君眉心紧锁,回之以冷冷的眼神:“子弑父,臣弑君,徒弑师,此乃大逆不道!”
谢隐泽似乎有所醒悟,看了看手中的剑,信手一握,将其碎为齑粉。
“我差点忘记,这是师尊送我的剑。用师尊的剑,送师尊上路,实在不妥。”
他一脚踹开脚下的青蛾道君,然而陡然一转,掐住流泉君的脖子将他贯入山壁,笑语盈盈:“所以,我还是换一个方式送师尊上路好了。”
掐在他脖颈上的五指倏然收紧,仿佛一条巨蟒缠住了脖子,他听见了自己骨裂的声音。
乔胭气喘吁吁跑了许久,终于赶到,看见眼前这一幕,庆幸自己来得不晚,没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
“谢隐泽!别杀他!”她扑上去抱住谢隐泽的手臂,却发现那手臂坚如寒铁,任她捶打拉扯都分毫不动。
“他是你师尊!”
“他骗我。”谢隐泽冷冷道,一眼也不看她,着魔般又低声又偏执地重复,“乔胭,他骗我。”
当年柳姬自刎,知情不告的流泉君也是凶手之一。他不是直接害死母亲的人,但明明有能力阻止一切惨剧,却冷眼旁观,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更为可恨。
流泉君一动不动,仿佛是个死人一样,没有一丝反抗。
这和原著的情节一模一样。
若说之前的举止,还具有复仇的正当性,可他若杀了流泉君,一切就全然不同了。
会有无数人视他为泯灭人性的魔头,不断攻讦他、讨伐他,在杀死所有反对的人之后,他会用血腥的手段一统仙魔两界,最终落到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
这就是原著,这就是结局。
乔胭双手捧住他的脸蛋,语气恳求:“谢隐泽,你看我,你看我一眼!”
谢隐泽从一开始就有意逃避般,没有看过她,这时才终于将视线落在她的脸庞。
乔胭鬓发散乱,混杂血和灰尘,染脏了她美玉般的脸蛋。他下意识抬手,就像为她擦去唇角的血迹,瞳仁中的杀气和血色一瞬间淡了不少。
乔胭哭了,她哭着说:“谢隐泽,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父亲。”
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那么滚烫,烫得他手指僵硬。
她的眼泪令盘旋心头的旺盛杀意和疯狂,都烟消云散。
流泉君从他手上摔在了地上,发出低声的闷咳,过了一会儿,用嘶哑的嗓音道:“快离开这里,很快其他长老就追上来了,若杀了他们,你就会像你父亲一样,沦为修真界的公敌。”
谢隐泽无动于衷地听着。
顿了顿,流泉君续道,“青蛾道君,我会将他关入天寒狱。没了天谴剑,长生法阵失效,他很快就会死的。”
这时一阵喧哗传来,陆云铮、玉疏窈等年轻弟子和刚才还斗在一块,现在迫于局面已经勉强称和的长老们一齐赶向了此处。
“听到了吗?还不快走,现在最紧要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其他日后再谈。”乔胭无奈说道,去搀扶起了地上的流泉君。
她拍着父亲的后背,对自己阻止了一切的发生还有些不切实际感。她看谢隐泽还无动于衷地站着,不由催促:“快走啊,傻子!”
谢隐泽定定看着她,伸出一只手:“乔胭,跟我走。”
这手指骨分明,如青松风骨劲瘦,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像废墟上的花所绽放出的一抹生机,希冀的,炽热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恳求。
乔胭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失意,难过,痛苦,都只有她在自己的身边。乔胭是属于他的,是师尊给过他的东西中最美好的。
流泉君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喝道:“小乔!”
乔胭抬头看着他,眼神痴痴,但很轻、很轻地摇了下头。
“谢隐泽,我不能跟你走。”
那只手举了很久,慢慢垂了下去。
谢隐泽离开了。
他离开时,天谴剑嗡鸣不止,将自己从莲花台上拔/出,随他而去,一人一剑,就此从众人眼中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没人能找到他,没人再见过他。
梵天宗迎来变天,青蛾道君下天寒狱,掌门弟子背叛师门出逃,朱雀王裔再现世间。这些巨变像惊雷,一个接一个炸进修真界,炸得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眼花缭乱。
“梵天宗出此变故,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传到魔族耳中。”
“据说隐世佛国的结界最近异动频繁,不知道是不是魔尊出世的先兆,仙门实力衰弱,连作恶的妖魔都多了不少。”
“梵天宗虽然和赤渊,和朱雀王室都有仇,但好歹也是谢隐泽的师门,他这样做,未免太薄情寡义,白眼狼,六亲不认!”
“都是魔族了,还能指望有什么良心?只能说是引狼入室,梵天宗师门不幸啊!”
“山雨欲来,山雨欲来!”
山脚下的镇子,一处临街的茶馆,乔胭垂眸静静喝着茶,将众人的唏嘘都收进耳中。
她对面是玉疏窈,左右是陆云铮和薛昀,众人都听到了那些谈论。
“不知阿泽离开梵天宗后会去哪里,是去赤渊寻找魔族,还是就这样孑然一身当个散修,游历江湖呢?”玉疏窈放下茶杯,眉眼凝着几分思索。
“他不会去赤渊,阿泽师弟对魔族也是素来不喜的。”陆云铮温和道,“更大的可能,是游历江湖罢。”
“反正他肯定回不了梵天宗了,打伤了那么多师叔师伯,哪能容得下他。况且梵天宗和赤渊势不两立,他父亲又是魔尊,以后重逢,怕是要拔刀相见了。”薛昀哼了声,半晌,又哼哼唧唧道,“不过以前梵天宗虽然不待见他,还能算他半个家,现在他师尊也没了,玄源宫也没了……”
看了乔胭一眼,一句话憋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媳妇现在也没了。
从始至终,乔胭都非常安静,后来大家也安静下来,怕提起她的伤心事。小乔那么喜欢谢隐泽,两人如今却处于善恶两道,一位是魔尊之子,一位是流泉君的女儿,曾是结发夫妻,如今却迫于身份,立场水火不容。
喝完茶,吃完点心,众人结账离开茶馆。薛昀还是想不通:“那日谢隐泽带你走,你为什么不愿意啊?”
玉疏窈用剑柄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啊,还是这么意气用事。小乔若跟阿泽离开,那流泉君该怎么办?他是掌门,不管发生了什么,梵天宗依旧代表了修真界的门面和头脸。掌门女儿跟魔族跑了,叫他人背后如何嘲讽、如何议论?”
“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到了岔路口处,四人各有任务,分作了两拨,乔胭和陆云铮一道,走在摊贩吆喝的路边。乔胭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陆云铮没有跟上来。
“师兄?”她回头看着站在原地的陆云铮,有些疑惑不解。
陆云铮忽然笑了笑:“虽然掌门女儿不应该魔族跑了,但如果是被魔族强行掳走,那就没有办法了吧?”
话音刚落,一匹雪白的骏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横冲直撞,引得路人抱怨连连,哀声哉道。
“咦,奇怪,你们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啊?”路边一个梵天宗子弟忽然叫道。
乔胭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骏马和马上身影,那人白马玄衣,腰身劲瘦,飞扬的马尾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她怔愣在原地,心跳陡然加速,忽然明白了什么,看向带笑的陆云铮。
男人策马如风掠过她身旁的瞬间,俯身拦腰一抱,乔胭身体一轻,人已经坐在了他怀中。这时一阵风起,吹掉了男人的斗笠,他的真容暴露于众人眼前。
“是谢隐泽!谢隐泽又来找我们梵天宗的麻烦啦!”
“不能让他带走明珠公主,大家上啊!”
陆云铮一脸困惑地横斜一步,拦在众弟子面前:“奇怪?阿泽师弟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他?”
“你身后的就是!哎呀别说了,都骑马跑远了!”
“嗯?我看着怎么不像,我和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不会看错的,你们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师兄!他真的要跑了!”
猎猎风声吹拂耳畔,世界好安静,安静得除了风声一无所有。世界又好吵,吵得她的脸颊紧贴他的胸膛,听到了血液奔涌,心跳声振聋发聩。
谢隐泽在她耳畔低笑:“我来晚了,娘子受惊了。”
初见的浮棺山,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乔胭在颠簸的马背上双臂紧紧圈住了他的腰:“来得好慢。”
“你还在等我,就不晚。”
无尽的原野和灿烂的阳光都迎面而来,道阻且长,但有彼此相伴。
第78章 山村生活
半山村。
半山村坐落在半山腰上, 因此得名半山村。它离城镇有些距离,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醇厚古朴, 古老的石砌街道蜿蜒而上, 山脚小溪蜿蜒, 石桥横跨其上,翠竹笼罩,颇有些江南的雅韵。
黄昏时,常年见不着外人的半山村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瞧着像一对夫妻, 男子俊美挺拔, 女人漂亮明艳,从穿衣打扮,到气质谈吐, 都透着修仙之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
这对年轻男女, 自然就是从修真界视线中消失数月之久的乔胭和谢隐泽了。
这段时间,两人一路东行,第一站是大夔的旧都槐京。
槐京笼罩在一片永不熄灭的朱雀火中, 漫天的流焰伴随纷纷漫漫的白槐花瓣,像一场妖冶的死亡之舞, 他们还在那里碰见了宋见微,对方一见谢隐泽就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腿喊殿下啊您终于为我们大夔报了血仇了, 眼泪鼻涕流他一裤腿,整得谢隐泽很是嫌弃。
槐京的朱雀火灭了, 于是修真界又蜂拥而至槐京, 都知道这是谢隐泽的手笔,但那个时候, 两人早就离开了。
朱雀神火在大夔的土地上燃烧了二十年,熄灭的那一天,整片大地都是皲裂的焦黑,接着落了一场大雨,足足淋了七天七夜,才浇熄了余烬和黑烟。春来复苏,夹缝中顽强生长出了杂草的嫩芽。
离开槐京后,谢隐泽陪着乔胭游历九州山川。乔胭从小在鲛宫长大,后来又进了冷清的梵天宗,对外界的繁华一直很是向往。
他们一道去了极北。在那片绵延的雪域之地,有一片芬芳的雪莲海,无数雪莲如雪花般绽放,阳光透过澄净的高山空气映照在雪莲上,每一片花瓣都纯洁得像无暇精致的白玉。
后来又去了西边的蓬莱仙岛。岛屿被一群花妖占据,自称云天无上真仙,杜绝外人登岛,还要绑了娇滴滴的鲛人公主去炼仙丹,被生气的谢隐泽一通好揍,又一剑劈了他们的真仙头头,一株修行千年的桃花妖。这群花妖立马临阵倒戈,手舞足蹈地要拥立他为新的真仙,乔胭就是仙后,弄得人哭笑不得。
他们坐在芬芳柔草的海崖上,海面之上微风轻抚,海浪柔波摇曳,樱花簌簌落满了海面,在日出中泛起波光粼粼的淡粉。乔胭从没见过这样美的樱花海。在清晨的霞光中,她心尖微微一动,撑在草地上的手指慢慢挪动着,去牵了谢隐泽的手。
小boss怔了一下,刚转过头,唇上就贴了柔软的事物,乔胭闭着眼睛,轻轻贴着他的唇。过了会儿,察觉到他没反应,睫毛羞涩地颤了颤,正要分开双唇的时候,被他扣住后脑勺,加深了这个亲吻。
两个人都很青涩,但谢隐泽要更凶猛一些,像头初尝肉味儿的小兽,弄得她几乎疼了。最后分开时,双方都气喘吁吁。
乔胭害怕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而被她留在原地的小boss,迷茫的视线还透出几分炽热又不解的懵懂。
他快走几步,追上来,捉了乔胭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乔胭……为什么,现在我脸好烫,身体好热,好想对你……”
乔胭看话本子多年,经验丰富,知道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比钻石还那啥,只是看着谢隐泽纯情又迷茫的脸,她打着哈哈略了过去,开玩笑,她还没准备好呢!
路上又顺便回了趟鲛宫。
乔胭娘亲毓璃公主盯着女婿看了许久,久到谢隐泽几乎有些忐忑了,她转过身去,偷偷对乔胭比了个大拇指,用口语说:看,为娘没给你选错吧?果然英俊。
毓璃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最喜欢好看的男子,不然当年也不能看上冷冰冰又古板、不会哄姑娘开心,只有一张好脸的流泉君。谢隐泽凭一张脸蛋就在她这里顺利过关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能看出来,女儿对他的喜欢。
六道台上玄雷加身,若不是爱到了骨子里,又怎会甘心陪他迎接灰飞烟灭之劫雷,舍身入阵,共赴黄泉?
谢隐泽火烧梵天宗之后,就被列上了修真界头号通缉名单。可即便听到了风声,梵天宗也不敢上门来要人,全因鲛宫素来霸道,出了名的帮亲不帮理,别说交人出来,不把你们都打出去就不错了。
在鲛宫过了段混吃等死的日子,临走前盘了舅舅几箱子珍珠当盘缠,两人又一路兜兜转转,游山玩水,就这样到了江南一带。
路上,自然也有不少修真界的风声。赤渊的踪迹又活泛起来,而修真界群龙无主,最近混乱得很,不过这些都和他们无关了。
半山村,乔胭在打听哪里有可以歇脚的住处时,路边一位和善的婆婆看了两人一眼,和气道:“老身伶仃一人,院中倒有不少空屋,若不嫌弃,可供二位暂歇。”
为表感谢,乔胭赶紧从谢隐泽衣袖里掏出两根金条要酬谢,吓得老太太连连摆手,表示若是非要给金子,她就不让住了。
然而就在被老太太领着去她家的路上时,路边一户人家的争执引起了乔胭的注意。
一对夫妇拉扯着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一边用漆黑的锅炉往她脸上涂抹,一边将她塞进花轿,少女哭叫着摇头,眼泪把锅炉冲出两道雪白的痕迹,情状十分可怜。
拉扯的力道忽然一松,少女抬起头,见一位年轻男子修长的身影挡在前方,面容俊美无双,霎时看得她红了脸颊。
谢隐泽蹙眉看着眼前几人。乔胭也嚷了起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啊?”
就在她要指挥小boss动手时,老太太赶紧跟上来,阻止了这场误会。
原来就在最近,一只蓝眼夜鸮出现在半山村外新娘出嫁的必经之路上。打从它出现开始,就常常发生新娘失踪的惨事,所有出嫁的新娘中,也只有逃亡途中碰巧到锅炉灰里滚了一圈的新娘逃过一劫。
这女儿家害怕落入妖怪之手,自然不肯嫁人,可定好的婚期一拖再拖,双方父母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毕竟男婚女嫁,自古如此,难道就因为忌惮这夜鸮,要永远都不婚嫁、不结亲了吗?
谢隐泽淡淡听完开口:“我来此地路上途径一座仙山,见有修道之人居住山上,你们就没有想过向他们求助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求是求过,但没用。据说梵天宗主的亲传弟子叛逃师门,最近又有魔族频繁活动的迹象,仙门大乱,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老百姓呢?”
谢隐泽:“……”
乔胭拽了拽他的袖子。
老太太无儿无女,家中鲜少来客,热情地下厨做了一桌饭菜。吃到一半有人上门,竟然是之前那户嫁女儿的人家,双手提着鸡鸭肉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
乔胭追问之下才得知,原来之前谢隐泽出手,四两拨千斤便甩飞了两个成年汉子,这户人家便看出他身手不俗,有仙门道行在身,于是想请他在嫁女途中护驾。
送走了这户人家,他转身便看见乔胭拖腮坐在门槛上,明显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隐泽,你说……”
谢隐泽:“……别想。”
乔胭撇嘴:“可是我还没说我想干什么呢?”
谢隐泽哼道:“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别想。”
不得不说,谢隐泽真是太了解她了。除妖倒是小事,他俩从梵天宗离开之后,天南地北,一路行侠仗义,乔胭再一次见识到了谢隐泽的实力,她现在可以大言不惭地放出话去:我夫君是天下第一。
他本就是绝世无双的天才,又是世上仅存的朱雀后裔,琉璃神火加身,天谴神剑在手,再来十个八个青蛾子也能砍了。甚至想平复修真界现如今的混乱,乔胭知道,也不过他动动手指的小事,只是他不想罢了。
什么叫原著大boss啊,要知道谢隐泽原本可是修真界公敌设定,所有仙门联合反抗都被轻易镇压,血腥手段坐拥仙魔两道的暴君,用来对付这些不入流的小角色简直屈才。
虽然最后他二人还是答应出手除妖,可那蓝眼夜鸮也不是傻的,怕就怕他见情况不对躲藏起来,那时候,就没人能找到他了。
如今唯一的妙计,就是让人伪装成这位即将出嫁的女子。这女子定然不能是凡女,否则无法自保,思来想去,眼下最好的替身选择自然是乔胭。区区夜枭还奈何不了她。
谢隐泽持反对意见。大不了一把火把这山连带夜鸮老巢烧光,也不需要乔胭冒险。但他的反对向来是无效的,约定婚期的当日晚上,乔胭就摩拳擦掌眼神亮晶晶地坐进了花轿,一看就是无聊久了,把这当一场好玩的扮猪吃虎游戏。
夜鸮掳走那么多新娘,这回遇上乔胭,算是不折不扣的羊入虎口。
月上中天,花轿便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她忽然想起,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穿着嫁衣,行在山间夜林的晚路上。
很久之前,她也曾坐在一辆花轿中,望着山林中浑圆的月亮。那个时候的月色,也像今晚一般明亮,皎洁如绸缎,又像银色的河流般流淌。
不过她那时的心情,可要忐忑得多。只是曾让她畏惧不安的那个人,却变成了最能令她安心之人。她知道他在暗处看着她,保护她。
黑暗中,一双散发着蓝色幽光的眼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请来的轿夫自然早就得了指令,在蓝眼夜鸮扑来的一瞬佯装抵抗了几下就立刻撒手逃跑。只是逃跑的时候,不知哪个手抖了一下,竟连花轿都掀翻了。
路旁就是一面陡峭的山坡,穿着嫁衣的乔胭在滚落的花轿里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不停旋转,差点没把晚饭给吐出来。
花轿滚到山坡底弱不禁风地碎了,乔胭头晕目眩地在原地趴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拍拍衣上碎草屑,爬起来走了一会儿,见到一处山洞,洞口有几只小妖,心中猜到这就是蓝眼夜枭的老巢。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虽然蓝眼夜枭本身差,她都这么露出破绽了,还没能把她抢到,但乔胭现在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她随手解决了几只小妖,大摇大摆踏入了洞府,七拐八弯,看见了一个像是婚房的房间,自己去床上躺下了,还顺手替自己盖好了盖头。
醒来时,有个男人坐在她床边。
乔胭一惊,暗自责备自己太过马虎,竟然在这种地方睡了过去。
余光所见,这妖生了双很好看的手,他穿着红色的婚服,越发衬得他的手指洁白如玉,修长无瑕。
而他所穿的红色婚服,也和她身上这件婚服相得益彰。
乔胭在心底嘀嘀咕咕,这妖还怪讲究的,吃人都讲究一个仪式感。
从这只手可见,这妖物化形是个青年男子,乔胭咳了咳,夹出一副温柔嗓音:“夫君要为我掀盖头吗?”
手已经悄悄摸到了随身的匕首上,妖却并不答话,沉默地牵起她的手,引她朝某个通道走去。
乔胭的匕首失了施展的机会,只能由着他的牵引向前方走。
“夫君要带我去往何处?”
看着眼下不断晃动的石砖,乔胭心里生了疑惑。
她想抽出自己的手,这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她竟然挣扎不动。
她只听说过蓝眼夜枭一族喜爱掠夺人族新娘为食,却没听过他们喜欢戏耍新娘啊?
她渐渐警戒起来,这时到了一处山石旁。这山石后方,竟然是一处弥漫硫磺味道的天然山中温泉,白雾氤氲,池水中飘着花瓣。
一片阴影接近。
这妖竟然吻了过来,隔着一层盖头,吻住了她的唇。
乔胭:“……”
一股怒火伴随羞恼腾然升起,她竟然!被一只妖给强吻了!
刚要挣脱,却被他抱着一道摔入了池水中。
她下意识想召出漱冰琴,却被对方早有预计般按住了手,你来我往过了几招,越过越觉得熟悉。
在无数花瓣和涌过来的温泉水中,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掀开盖头:“好哇谢隐泽,你耍我?”
入目是一张带着淡淡笑意的冷俊面容。
“是你自己太笨,怎能说别人戏耍你?”他淡淡开口,小臂收紧,贴住了她不断下滑的腰肢。
糟糕糟糕……这个氛围,可以说是大大滴不妙啊。
“蓝眼夜枭呢?”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已经处理好了。”他说着,又特别轻蔑地冷哼一声,“连我一剑都抗不住,废物。”
大哥,修真界能抗住你一剑的人有多少?你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他若能抗你一剑,还躲在这山窝窝里干什么?去修真界也能扬名立万了。”
乔胭往岸上爬,却又被拽着腰拖了回来。
“就这样?”他语气隐有不满。
“就哪样?”乔胭装傻。
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她嫣红的唇,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按揉摩挲着。
“乔胭,你觉不觉得我们比起寻常夫妻,少了点什么步骤?本该在新婚夜就完成的……”
乔胭低头,看了眼自己从水中浮起的婚袍,和他一身赤色的衣裳,不由咽下口水。
……所以今天,是非走到这一步不可?
在谢隐泽俊美的面容凑过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拂在面上,片刻后,又迟疑地顿住了。
“害怕吗?”他轻声问,带着不易觉察的叹息和温柔,手指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拂到了耳后。
乔胭察觉他要退了开去,急得一把抓住了他都袖子,语无伦次道:“不是害怕!我……没有过……所以,紧张……”
他又凑过来吻她,将那些未尽之语都一并吞咽咀嚼。
乔胭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头晕目眩,谢隐泽捉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脏处,低声道:“乔胭,睁开眼,看我。”
乔胭睁开眼,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像能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掌心隔着一层湿透的衣物,感受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我和你一样紧张。”
他用额头贴住了她的,低声说。乔胭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温泉中,水波荡漾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哗啦,谢隐泽抱着怀中娇软的躯体离开泉水。
乔胭的脸蛋都红透了,不知是被泉水的热气蒸的,还是别的原因。桌上红烛滴泪,一灯如豆,纱帐曼曼,遮住了两道交叠的身影。
乔胭在颠簸中,昏沉地抱住了他的后背。
直至今日,那场始于浮棺山中的婚嫁,才总算赴一场礼成-
解决蓝眼夜枭后,二人在半山村安顿下来。
离开时顺带带走了之前被妖捉走的新娘们,村民们对二人感激涕零,得知他们要在村子里安顿后,自发为夫妻俩在村中最好的地段修建了新屋,还拎了不少蔬菜瓜果蛋肉相送。
半山村地处偏僻,离最近的城镇也要赶驴赶上半天,村民们大都自种瓜果,豢养鸡鸭,自给自足。
村民们见夫妻俩年轻,气质打扮都似世家出来的大小姐大少爷,没什么生活经验,把俩人当小孩儿似的投喂。
乔胭日日收到的东西多了,就向邻家讨要了一些种子,自己栽种。
这日谢隐泽从山上打了几只野鸡回来,见乔胭蹲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小脸严肃。
“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种菜。”乔胭拍拍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谢隐泽嘴角抽了抽:“你用天髓灵水种菜?”
天髓灵水是在修真界中也极为少见的宝物,一百颗灵石碾碎浸泡,才能萃取出一滴天髓水,这瓶子里的一滴水,买下整个村子都不成问题,而乔胭就这么随手随意地倒进了土地里。倒完一瓶又一瓶。
灵水灵气旺盛,第二天起来,原本整齐的土地一夜之间生满了杂草,种子都不知道被挤哪儿去了。
“呜呜,小老公……”
看着乔胭故作委屈的大眼睛,谢隐泽叹了口气。
种菜浇地的活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宋见微一路打探消息,找到半山村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大夔的皇太子殿下!朱雀皇室仅存的金贵独苗苗!竟然穿着布衣,挽着裤腿,大太阳下在田里挥着锄头耕地。
而罪魁祸首就坐在旁边屋檐阴凉下的摇椅上,一边摇着蒲扇,吃着刚洗过的鲜葡萄,还要时不时指挥一下:“喏,刚才那块地没犁好,赶紧的啊,赶不上吃午饭了。”
“殿下……”宋见微颤巍巍地喊。
乔胭走过去,用手帕帮谢隐泽擦了擦汗水,又往他口中塞了颗葡萄。夫妻俩犁好地,卸了锄头犁具,开始忙活起今天的午饭。
乔胭切菜的手法并不熟练,土豆切得奇形怪状,谢隐泽绕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手指要这样弯起来……对,慢点切,不急。”
她切菜的时候,那边谢隐泽已经把三菜一汤烧好了,全程无视了站在院外可怜巴巴的宋见微。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这里站到黄昏时,一个脑袋从屋子里探了出来,乔胭眨眨眼:“宋老板,愣着干什么?你不吃午饭吗?”
宋见微等人小心翼翼进了屋内。但见屋中陈设整洁,桌椅板凳擦拭得一点尘埃都没意见,窗外屋檐下挂着腊肉红椒,屋角堆着下田的农具,院子里晾着洗好的布衣。
真如一双新婚燕尔,恩爱无双的农家小夫妻。
乔胭给几人盛了饭,又泡了新鲜茶水,宋见微赶紧起身接过了。叫堂堂鲛宫公主和大夔皇太子妃给他奉茶,全天下恐怕没几人有他这样的脸面。
谢隐泽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真碍事。”
他心里咯噔一下,直打起鼓来。乔胭笑道:“别管他啦,这人总爱扫兴的。”
没有大鱼大肉,只是些清淡的家常菜,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竟也爽脆适口。
“谢隐泽,你又不吃青椒?别以为我没看见啊,是不是偷偷塞进饭底下去了?”
他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把青椒放出来吃掉。
吃完饭,糯米糍被乔胭指挥着去洗碗,宋见微被送客至门外。
“殿下与明珠公主感情真好,就像当年的帝姬与驸马一样。”
谢隐泽沉默片刻:“你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还有一事。赤渊最近动静很大,在隐世佛国一代制造出了不少事端,我担心他们是为了……”
“那不正合你意?”他抱着手臂淡淡道,“你应该是最想魔尊离开万佛塔的人之一吧。”
宋见微却摇摇头:“不一样了。他早已与当年的他不一样了。二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可他还停留在原地,这是走火入魔之人的征兆。”
他嗤了声,语气不明地反问:“放下?若是你,你能放下吗?”
“不能。所以这题无解。”他又轻轻一叹,“我只是不忍心罢了。”
谢隐泽看了他一会儿,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宋老板,有句话你说的没错,人确实应该往前走,所以你们不必再来找我了。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需要任何人的干涉。”
他转过身,却听宋见微在身后开口。
“殿下您弄错了,我不是什么老板,我只是一个来自旧王朝的鬼影。鬼死后会被困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我们也是如此,你是大夔王朝留下来的唯一印记,那场大火烧毁了槐京,我们在寻找一个栖居之所,一个能让旧王朝的厉鬼也能安心的存在。”
宋见微一行人在半山村留了下来。原本村民们还有些警惕和排斥,但宋见微一行人老成精,拿精致的货品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无偿教村中的孩童读书写字,很快就被单纯的村里人接纳了。
乔胭自然也很开心,因为院子后面的地有更多人犁了。不过这些前朝旧臣们老胳膊老腿的,她总担心锄着地把他们自己锄骨折了。
谁能想到,小小一个半山村里藏龙卧虎,不仅有前朝的皇子老臣,还有鲛宫的公主。
这天乔胭回来,推开门就撞见了谢隐泽一张极为严肃的脸。她有些莫名,一边关门一边问:“怎么了?”
谢隐泽把她拉了过来,随手一挥关上大门,别看这木门单薄,即便修真界最顶尖的宗门来了,都没法轻易撞开。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按在了禅椅上,就在乔胭越发莫名时,开口问了一句让她如遭雷劈的话。
“乔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第79章 万佛塔破
乔胭:“啊???”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虽然最近小boss少年人初尝肉味儿, 正是冲动上头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拉着她那啥一下,搞得乔胭为了躲避他常常不等他上床就装睡了。可是——怀孕!?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好像确实囤了点肉, 没之前平坦了, 而且最近爱吃青梅,嗜睡犯懒……
难道她真的……
谢隐泽道:“今日宋见微告诉我,看见你给小孩儿发花生和红枣。”
乔胭:“……”
分发花生红枣,是半山村中每户人家新妇怀孕时散喜气的习俗。可乔胭不是怀孕, 她只是恰好路过, 帮忙散了一把而已!
把手从肚子上放下来,她皮笑肉不笑:“长胖就是怀孕了?就不能是我吃多了吗?”
谢隐泽恍然大悟般眨眨眼,又见她气哼哼地甩手往内屋走。思索片刻, 追了上去。
乔胭被人从身后抱住。
“不准抱。”她挣了下, 阴阳怪气地回,“长胖了,累着您。”
谁知下一刻, 就被谢隐泽打横抱了起来。
“不胖。”他说着,又在怀里把她颠了一颠, 一本正经说道,“像小猫一样,我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哪胖了?”
乔胭给气笑了:“那村口三百斤的石墩子你也能一只手扛起来,有什么说服力?”
公主一生气, 就是难哄, 她板着脸,抱着手臂, 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谢隐泽和她生活了许久,也学会了缺德,直接把小公主往床上一扔,开始挠她咯吱窝。
乔胭这下没法板着一张脸了,在床上一边笑一边狼狈地躲她的手,最后纱帐一放,笑声变成了低哼,两道人影纠缠,床板嘎吱作响。
月初时下了一场雨。因这一场雨,村中安静了不少,农人们不用劳作,在家中喝着茶水,与妻子儿女闲话家常。
这日清晨,乔胭从睡梦中醒来。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窗边站着一道人影,他伸出手,接住从屋檐掉落的雨珠。
她打了个哈欠,被折腾得还困倦不已:“起这么早?今日下雨,出不了门,咱们继续睡吧。”
“好平静。”他淡淡开口,“现在的生活,和我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乔胭起了点兴致,撑着脑袋问:“你梦里也有我啊?”
他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我的梦里只有你。”他说。
可他这种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所以越安宁,越不安,仿佛手中抓不住的流沙,随时会如风消散。
乔胭揉揉眼睛,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圈住了他的腰。
“我察觉,你现在需要一个抱抱。”她尖尖的下巴搁在他的胸膛上,莹白明艳的脸庞还有着未散去的困意,她收紧了双臂,“现在呢,还是梦吗?”
她的体温是真实的,淡淡的体香是真实的,就连圈在他腰上的手臂,也是真实的。
“不论是梦还是现实,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她轻轻说道。
于是心头缭绕的阴郁,陡然散去踪影。他这一生,有很多的不幸,坎坷,痛苦,仇恨,可在这一刻忽然释然了。或许他所经历的一切,就是为了此刻,救赎来得有点迟到,可当她到来之时,毫无疑问地驱散了他的寒冷。
从此前路灿灿,阴霾无踪-
“宋老板。”
宋见微在路边被叫住了,他转头,稍稍躬身作揖:“少爷。”
在半山村,谢隐泽不允许他们喊殿下,宋见微只好以少爷代称,更让村民笃定了这谢隐泽夫妻俩就是世家私奔的小情侣,对他们同情的同时,越发态度关照和善。
谢隐泽微微蹙眉:“今日一整天都没看见小乔,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吗?”
“或许夫人是去镇上采购了?”宋见微思索后回道。半山村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不短的距离,来回就需要小半天光景。
谢隐泽摇摇头:“她若是要去,会跟我说的。”
问完一圈村民,竟然没有人在今天看见过乔胭,事情这才变得棘手了起来。
“婆婆,您确定您孙子是跑进这里来了吗?”乔胭一边用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灌木丛,一边开口。
她的前方,一个佝偻着肩背的老太太颤巍巍走着。
“是呀,没错啊,我亲眼看见他跑进来……”
乔胭今日正要回村时,在山脚遇见这位老太寻求帮助。天色越来越暗了,天边坠着一轮血色的太阳,气温渐低,周遭渐渐起了薄雾,老太太找孙子心切,一直头也不回地走向深处。
她张开五指,见那些稀薄的雾气如纱绸般从指间滑过去:“婆婆,这片林子里的雾,以前也这么浓吗?”
“每年在这里走失的人都很多,小姑娘,难道你害怕了吗?不愿意帮我的忙了?”
似乎是怕她逃跑似的,她的手腕被老太太攥住了。这小老太看着精瘦枯萎的一小团,钳住她手腕的两根手指却像蟒蛇一样,那双看似和蔼的双眼,也似乎在黄昏的映衬下变成了血一般的颜色,幽幽看着她。
“当然不是,您放心,我肯定帮您找到孙子。”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手腕,腕子上已经留下两枚泛红的淤青。
“——您看,刚才那边跑过去的是小孩子吗?”她指了指前方,就在老太太转头时,她抛了抛手中的石头,朝她后脑勺猛砸下去。
然而石头还没碰到,老太太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闪开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回眸一笑,在乔胭抽琴拨弦之时,灵敏地蹿入了迷雾深处。
一发琴音冻结了树木,乔胭走过去,摸了摸结冰的树身,嘴角冷冷一勾。
那么明显的诱她深入的意图,傻子才上当。
她转身就走。似乎没想到她的决定,身后林子里的动静簌簌响了一阵,倏然停止了。
林子里的雾变浓了,伸手不见五指,让置身其中的人迷失方向感。乔胭一边提高警惕着周遭能藏匿敌人的雾气,一边将手指扣在琴弦上,随时准备发出攻击。
然而,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按原路返回,不仅迟迟没有看见村庄,前方的大雾中,竟然出现了一个被浓雾勾勒出来的,残破庙宇的虚影。
绣鞋踏上落满灰尘和枯叶的台阶。乔胭抱着琴,仰头打量了这庙宇的光景。
看上去很久没人来过,屋檐底下的蛛网落满灰尘,四面漏风,仅有佛堂还算得敞亮。供台上红烛只剩融成饼的烛泪,几只干瘪的水果。
乔胭又捡起碎掉的匾额,拼起来一看:隐世佛国。
据她所知,隐世佛国距半山村可是十万八千里远,那阵雾气后,她这是跑到哪里来了?
高台上的佛陀,垂眸低眉,本该是一副普度众生的悲悯相,却因为彩漆剥落而增添了几分可怖形容,还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乔胭定睛一看,它的嘴角又恢复了平常弧度。
乔胭略不爽。
你跟谁俩装呢?
她弹指一勾,琴弧如刀锋利横扫,刹那就将佛像劈为了两截。而伴随两截佛像轰轰砸在地面,竟露出了供台底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甬道。
她掏出火折吹燃,然而这暗不见光的地下通道,空气竟很是流通,火焰不见丝毫微弱。
深入不久,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躺在前路,是那个诡异的婆婆。乔胭诧异地蹲下,刚要把人翻过来,只见扑面一阵白烟,她失去了意识-
她被人背在背上,急匆匆地跑动着。周遭都是压抑的脚步声,不时有惊呼传来。
“干!又追上来了,莲照,加快速度,跑到前面的耳室!”
她在剧烈的颠簸中幽幽转醒,入目的是一颗程亮的光头。
“莲照?”她声音很低,像没睡醒的呓语,但莲照还是听到了,托着她的腿往上颠了颠,长松一口气。
“公主殿下,你总算醒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乔胭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莲照背着她,忽然灵活往旁边一躲。
在乔胭眼前,一道骷髅似的人影晃了过去,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晾干的腊肉,形容极为可怖,一下给她吓清醒了。
莲照叫苦连天:“你问小僧,小僧还想问你呢!公主殿下,这里可是咱们隐世佛国的万佛宫!你怎么会躺在甬道里?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都要被这些伽蓝古尸吞掉了!”
原来这条腊肉,是和尚们口中的伽蓝古尸。乔胭试着攻击了一下,灵气打在古尸身上,如泥牛入海,不见影踪。
“咦?”她微微诧异。又召出漱冰琴,以琴音攻击,却也只是让它们的动作凝滞稍稍而已。
莲照:“公主殿下,别白费功夫了,这些古尸都是梵天宗历任长老和掌门,他们生前修为比咱们高得多,灵力攻击不起作用!”
除了背着她的莲照,其他和尚都是用手中的钵碗和禅杖对着围上来的伽蓝古尸猛捶猛打。
边退边打,直到躲进一间偏僻的耳室,伽蓝古尸才被甩掉。
乔胭拍拍莲照的背,让他把自己放下来。看了一圈周围的和尚们,几乎每个都负着伤,相比之下,乔胭只是裙子脏了点,看得出来这一路上他们对自己保护颇佳。
听完她来这里的经历,莲照深深叹了口气:“绝对是他。引你进来的老太太,绝对是无面书生假扮的!”
莲照等人,也是被吕霜和他丢了进来。虽然赤渊进攻万佛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突破到内部。
“你说这里是万佛宫?就是关押魔尊的万佛宫?”
莲照沉重地点点头。
“若是这次让赤渊得偿所愿,放出了魔尊,天下将会迎来第二次浩劫!”
乔胭的心也提了起来。原著中,最大boss是黑化后的谢隐泽,几乎毁了整个修真界,魔尊是他爹……应该比他更牛一些吧。
按照乔胭对这位魔尊为数不多的了解,他不像什么爱好和平之人。
“那你刚才说伽蓝古尸,生前是梵天宗历任掌门长老,又是怎么回事?”
魔尊谢行殊,是个千年不出的天才,当年他虽然年纪很轻,但修为已经堪称天下第一人。被镇压进佛宫之底后,佛宫常有异动,几乎每动一下,仙宗世家的家主族长们都要失眠一整晚。后来由青蛾道君牵头出了个主意,他掘了祖宗坟,把生前蕴含着强大灵气的尸体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活尸镇守万佛宫之下的魔尊。
乔胭嘴角微微一抽。
就说那青蛾子是个缺德的。
“那为何你们也会被追杀?”
莲照摇摇头:“伽蓝古尸击杀一切佛宫中的活物,不分敌我,只要察觉到活人气息,就会追杀至死,我们也没有牵制的法门。”
一群早就死掉的大能尸体,没有痛觉,不惧攻击,且数量众多。可见当时青蛾道君是花了多少的精力和时间锻造。
好歹谢行殊和他也是师徒一场,他这举动,是有多怕徒弟出来找他报仇?
“但伽蓝古尸只是第一重保险。”莲照话音一转,“万佛宫的外部,还有一层强大的上古结界,即便如今修真界修为最高的人,也无法撼动一丝一毫,除非……”
“除非什么?”乔胭追问。
“除非……那人有着能焚烧世间万物的朱雀神火。”
乔胭脑袋“嗡”的一下。
她好像明白沈却费尽心思把她引来此处的目的了。
“不过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朱雀皇室早就被灭门了……”说着说着,莲照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扭头,“公主殿下,数月前朱雀现世,梵天宗于六道台上设玄天雷阵诛杀,后来他从梵天宗离开,你也消失了,谢隐泽他——知晓你在此处吗?”
“不知晓。”
但很快就会知晓了。
乔胭消失了,谢隐泽掘地三尺都要把人找到。他本来就是一头至为凶残的邪兽,只是有着主人的压制,沉迷在脉脉温情中保持着理智,可若他的“理智”遇见了危险……谢隐泽恐怕会掀翻整个修真界。
乔胭隐隐开始头疼。
沈却——果然,在朱河镇的时候他就该被除掉,看看现在,一摊子麻烦事。
转眼,这处藏身之处也被伽蓝古尸发现,门外响起窸窸窣窣,尖锐指甲刮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只好点燃灯火,离开耳室,沿着甬道往更深处进。
不知走了多久,遭遇了多少波古尸,视线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乔胭,也被眼前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巨大无比的殿堂,燃烧着长明的篝火,连脚下的地砖都贴着金箔,璀璨生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周遭的石壁,石壁上被人为凿出的洞窟中坐着一尊尊栩栩如生的佛像……仔细看去,那些都是没有被唤醒的伽蓝古尸。
他们就像狼入虎口,闯入了一个巨大尸巢中。
“这里是万佛宫的中心腹地,万佛神殿。”莲照开口解释。
宫殿中心有一只半圆的塔,塔身洁白,上面用无数玄黑的铁链束缚,每一条锁链都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像无数条蟒蛇盘旋。下方是镇魂香,这种香的香气会让人沉睡。
光看这布置就可以明白,里面一定关着什么极度凶恶的东西。
而一个头破血流的老和尚,就倒在白塔旁的不远处。
“师父!”没等乔胭反应,莲照已经大喊着跑了出去。
一只纤纤玉手从黑暗中伸出,猛一下攥住了他的脖子,莲照刚想张嘴,那只玉手倏然收紧,攥得他脸色发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和尚,总算逮住你了,咱们在漱冰秘境里的仇,没忘记吧?”吕霜勾着鲜红的指甲,嗤嗤笑了起来。
一条粗大的蛇尾从黑暗中横扫而出,把正结法阵的小沙弥们都扫进了墙壁上嵌着。
“小公主,又见面啦。见到你,我很开心啊。”一道人影凑近了些,沈却微微歪头,一缕头发垂在他的肩头,他的手中悠然敲着一把扇子。
乔胭搀扶起倒在地上的心虔大师,装傻:“是吗?可是我看见这张脸,就反感得很呢。”
“可是我见到你,心中就甚是如意。”他轻轻一笑。
如意什么?如意她是个合格的饵?
吕霜攥着莲照的和尚,威逼利诱:“心虔大师,看看你的好弟子,他多关心你啊,你真忍心今日亲眼看见他死在我手下吗?识相的就快将罗刹塔打开,否则……”
心虔被乔胭搀扶着,鲜血顺着雪白的眉梢不断往下流淌,他闭着眼睛,不断捻动手上一串佛珠,口中低念着心经。
吕霜又收紧了力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乔胭真怕莲照就这样被掐死了,摇了摇心虔大师:“大师,你再不睁眼,我觉得她真能把莲照掐死!”
心虔大师松弛的眼皮抖了两抖,未睁眼,却开了尊口:“沈却,你威胁我没有作用,这塔我开不了,魔尊我放不出。”
沈却未开口,暴脾气的吕霜先说话了:“死老头子,你哄谁呢!?这万佛神殿就是你们隐世佛国的地盘,在你的地盘上,你说你开不了塔?”
“若能仅凭老衲一人的随心所欲就能将魔塔打开,那修真界的各位,就不会放心将熄夜魔尊关押在此处了。”他摇摇头。
乔胭暗自点头:以修真界那群小心眼儿的来看,这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你说如何能开?”这次开口的是沈却,他语气中也带上了难得的焦躁。二十年来,这是赤渊魔族第一次攻破万佛宫,难道就要在此功亏一篑?
“万佛宫的顶部,有着自上古传下来的千年结界,将整个佛宫笼罩在黑暗之中,若想打开罗刹塔,需要打破结界,流下来的第一缕日光……”
吕霜倏然甩开莲照,灼灼目光死盯住乔胭,看得后者毛骨悚然。
“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肯定是挟持你,让谢隐泽帮忙啊!那小子的朱雀神火可焚万物,只有他有可能破局!况且尊上是他父亲,这个忙,他想必也是愿意帮的吧?”
“吕霜,不用了。”沈却开口的同时倏然望向头顶,“他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爆炸声从穹顶传来,伴随灿灿金光,一只羽毛燃烧着神火的赤色朱雀向下匍匐,撞破了砖瓦椽梁。
飞到一半,朱雀化为修矫的人影,落下来的时候还踩了一脚关着他老子的塔。
“乔胭!”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乔胭:“别别别……”
已经来不及了。
心虔大师:“命该如此,唉……”
“谢隐泽,你怎么这么冲动?你知不知道……”乔胭被人用力拽进怀抱,她正要数落,睁开眼却撞进一双焦急担忧的眼睛。
小boss风尘仆仆,脸上有刮伤和灰尘,衣裳也破了好几处。半山村和隐世佛国远隔万里,万佛宫外围还有赤渊魔族把守,他这么短时间找到自己,肯定费了很大的劲儿。
乔胭顿时不忍心苛责他了。
“尊上!”吕霜惊喜地惊呼。乔胭就没见过这条蛇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
罗刹塔照见了第一缕日光,就缓缓向两侧打开了。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比它更先有异动的是周围的伽蓝古尸。当年青蛾道君布置这起杀阵,就是为了将魔尊永远囚禁于此地。
伽蓝古尸的数量密集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在罗刹塔封印打开的那刻,原本沉睡的它们就活了过来,一个接一个掉进殿中。
乔胭找到莲照,啪啪抽了两记耳光让人清醒过来:“清醒了?清醒了快一起逃命,谢隐泽——”
“为什么要跑?”谢隐泽不屑地冷哼一声,从紧闭的剑鞘拔出剑来。
剑身华光流转,寸寸寒光夺目,正是天谴剑。谢隐泽很少轻易出鞘这把剑。只是这次沈却掳走乔胭,触碰到了他的底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危险地眯了起来,视线如猛兽捕猎般牢牢锁定着猎物。
沈却正忙着应付源源不断涌上来的伽蓝古尸,无暇闪避,剑尖眨眼间已经逼近了他的脖颈。
就在他要人头落地的前一瞬,无数古尸横行,光线黯淡的黑暗中,传来了“叮”的一声。
谢隐泽看见眼前有一道人影,而天谴剑的剑尖被那人顺手一定,便定住了。
乔胭焦心极了,可又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开口,让他分神。
谢隐泽瞳孔微微收缩,有着震颤的光。这是天谴剑第一次不受他控制。若说到这里还能忍耐,接下来发生的事,便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黑暗中,那道人影开口了。
那声音很轻,像冬日浮在湖水上的浮冰,语调平静而无起伏,却在一瞬间响彻了所有人的耳中。
“剑来。”
天谴剑嗡鸣起来,谢隐泽五指收紧,想握住它,但它依旧固执地挣脱了他的手,飞向对方的手中。
光线从穹顶照落,映照出那男人的半张容颜,明灭在朦胧的光尘中,五官有几分熟悉。
纤长的睫羽轻缓扇动,他睁开了眼,瞳仁赤如鲜血,涌动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邪意。
谢隐泽警惕后退几步,将乔胭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乔胭看着他的背影。如果他是只猫,肯定现在毛都炸了起来。
男人的视线落在谢隐泽身上,淡淡开口:“天谴剑,不是这样用的。”
他五指隔空一握,浩瀚的灵力如海浪般在空旷的佛殿内汹涌开来,天谴剑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佛殿内数以百计的伽蓝古尸在这刺目的光芒之中湮没为尘,连一丝反抗都没来得及做出,瞬间溃散为无数烟尘。
佛殿很静,一颗汗珠从乔胭的额头滑落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噗通!沈却重重单膝下跪,一手放在肩前,语气难掩激动:“尊上!我们终于见到您了!在万佛神殿的这段日子,您受苦了!”
第80章 雾笼梵天
男人伸出一只手在光尘下, 似乎在研究被映照得十分清晰的掌间纹路。
“已经二十年了吗?”他语气漠然,又带着一声感慨般的轻叹。
“跑!”谢隐泽将乔胭推向一条僻静甬道,手中神火腾起, 化为一把修长火焰刀。
“你是大夔皇室的人?”
不过一个眨眼, 熄夜的身影就从远方消失了, 下一秒,声音从他面前很近的地方响起。
“大夔的朱雀早就被杀光了,你爹娘是谁?”
谢隐泽眸光冰冷,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的问题, 不喜欢有人反问。”
黑暗中响起一声剑贯入血肉的闷哼, 掀起的灵力波流震碎大殿前,乔胭看见的是熄夜用天谴剑将谢隐泽钉在罗刹塔上场景。
“谢隐泽!”
没跑几步,她被莲照扛了起来:“我的公主殿下啊, 那可是魔尊和他亲儿子, 这俩父子都不是省油灯,斗起来把万佛殿都斗塌了,你跑进去是想没命吗!?”
所有人都知道谢隐泽是他儿子。
就魔尊不知道。
“抱歉, 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乔胭唤出漱冰琴,结出的寒冰撑住了快要坍塌的甬道口, 她闯回去,却是烟尘簌簌,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这簌簌烟尘中, 一道人影出现在洞口,和谢隐泽瞧着极为相似。她想也不想, 拽住那人的手就疯狂往外跑。
不知跑了多久, 她都快喘不上气时,才终于到了一处开阔地带。
“幸好我反应快, 要不然你就埋里面了,还不快谢谢本公主!”
“——谢隐泽,你怎么不说话?”
身后传来两声轻笑。
乔胭心头咯噔一下,不敢回头,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根从他手腕上撬开。
这人转了转手腕,悠然踱步起来。
“谢隐泽?这是刚才那小子的名字?”
怪就怪谢隐泽和他老子长得太像了,那种昏暗环境下,她看走眼也是情有可原。
乔胭吞了吞唾沫,迎上他的视线:“……他呢?”
“你也看见了,刚才佛殿坍塌,说不定——已经死了呢?”
熄夜——谢行殊轻轻笑道,眨了眨他那双赤如鲜血的红瞳,语气轻快。
他微微抬起下巴,视线似乎隔着无尽时空望向了某处,眼眸微微眯起:“不知道我的好师尊、好师兄,过得怎么样了?”
剑光程亮的天谴剑在他手中随腕部转动而动,灵活得仿若本就是与他浑然一体的一部分。
他神色并无仇恨,甚至还有几分怀念和惬意,也正是因为如此,显得从唇齿间吐露的几句轻声更令人毛骨悚然,寒毛竖起。
修真界是真要完蛋了。
乔胭心想。
谢行殊垂剑朝下,略侧过身子,似在闲聊,又似在问她:“你知道这剑是怎么铸成的吗?”
天谴剑骨,来自二十年前一只死在叠月山的朱雀。
——柳姬,他的发妻。
以骨为剑,镇压六道台上的阵眼。
“天谴剑取自我妻骸骨,自锻造之日开始,便暴烈凶猛,无法为外人所驱使。”他低了低头,“今日却见它服帖在另一人手中,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乔胭心下一提:“你,你不能杀他。”
谢行殊以指拭剑锋,唇角勾起弧度,笑意却不抵眼底:“可惜,我这人生来就最爱做别人不愿我做的事。”
他话锋一转:“本来这人我非杀不可,不过今日我心情好,姑且可以听听你的理由——本尊,为何不能杀他?”
乔胭绞尽脑汁,想给他掰扯出个一二三来。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伴随一声巨响,堵塞甬道的巨石被轰开,在刚才的坍塌中被分开的众人再度齐聚。
谢隐泽额角青筋挣出,眸色赤如鲜血,在见到挟持乔胭的魔尊时,露出毫不掩饰的阴鸷。
乔胭被人捉着肩膀往后一甩,一道残影从她身边刮了过去。
服了,又打起来了!
这父子俩一个德行,都是不爱听人把话说完的。
心虔双手合十,低念罪过罪过。吕霜兴致勃勃想要加入战斗,被沈却不知为何地出手制止了。
“你!过来!”
他咬着牙,眉心深深蹙着,紧盯安静待在魔尊手心的天谴剑。
天谴剑不为所动。
从有记忆开始,天谴剑一直只听他的命令,可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它就叛变了。
破天荒的,谢隐泽心头有些不是滋味。看了眼乔胭,确认她没有被伤到。
对视的瞬间,乔胭心里咯噔一下。
她很少见谢隐泽露出这种表情,这只臭脸小猫肯定是委屈极了。谢行殊不知道他是谁,可谢隐泽却知道对方的身份。
——谁家当爹的,第一次见面,就捅儿子一剑啊?
说实在话,乔胭心疼了,连带着对魔尊也有点怒气冲冲的怨怼。
谢隐泽失了天谴剑,加上肩上有伤,很快在对峙中落于下风,被掀飞出去。
未来得及起身,一只黑靴踩在他的伤口上。
像一座山压在肩上动弹不得,愈合不久的伤势刹时崩裂,鲜血汩汩涌出。
“朱雀皇室都已经死绝了,你又是从哪钻出来的野种?”
魔尊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淡淡开口。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这年轻人倔强的眉眼间,几丝熟悉滑过心头。
谢隐泽咬着唇,一声不吭。
天谴剑尖近了他的颈侧,一滴血珠逼出。
“你不能杀他!”
剑尖移了半寸,魔尊赤如鲜血的眸静静凝视着这位鲛宫小公主。
这或许是魔尊难得耐心一次的时候。他在等她一个解释。
“他……”乔胭硬着头皮,手腕被谢隐泽拽住,他低声呵止:“乔胭!不准!”
“柳姬离开你的时候,早就有了身孕……”
乔胭还是说了。
这个事实脱口的瞬间,她像被人抽干了力气,腿一软,后背的汗水渗透了衣裳。
沈却看着那道一言不发的背影,上前两步,又迟疑地顿住,轻轻开口:“尊上……”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谢行殊的表情,过了很久,听见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我不信。”他语调又轻,还带着笑意,可唇角未扬起半分,瞳仁像被冰雪冻住,木然地凝视着一处血洼,“——你们这次又编了什么谎言骗我?”
天谴剑的剑尖几乎要递进乔胭的眼珠子里。
她忽然想到什么,福至心灵,手忙脚乱地从脖颈上扯出一块玉佩。
这是很久前,她从六道台上下来短暂失去视力的那段时间,谢隐泽给她的。
谢行殊的余光扫过这枚玉佩,视线陡然凝住。
这枚玉,光泽温润,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朱雀,栩栩如生。
躺在女孩纤细苍白的掌中,染了血和尘土,显得那么狼狈。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时,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莲照正要戒备,出乎他意料的,这是个凡人,手脚虚浮,脚步沉重,半点灵气也无。
“谢行殊!”
听到这道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谢行殊仿佛才被叫醒时的,后退两步,眼神有些茫然地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是你?”
他眨眨眼,却是笑了。
“宋见微,你老了。”
宋见微看了眼被乔胭搀扶起来的谢隐泽。
他转头,很坦然:“是,我是凡人,自然是老了。可你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谢行殊歪了下脑袋。
“你也要来和我说,当年柳姬离开我时,已经有了身孕?”
这时,乔胭抬起眼,冷冷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开口你就信吗?”
谢隐泽失血太多,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却还下意识将她手腕紧紧攥着。乔胭又气又恼,心疼得不行。
停顿片刻,谢行殊笑道:“又不是真的,我为何要信?”
他后退半步,打量了几眼周遭的光景,似乎已经对此处失了所有兴致。
“吕霜。”他开口。
“尊上,我在!”
吕霜立即心领神会,变出原型,双翼赤色大蛇撞破了宫顶,冲上云霄。
乔胭后颈一紧,上一秒眼前还是虚弱的小boss,下一瞬间已经被人顺手勾到了蛇背上,对上谢隐泽错愕的眼神。
谢行殊一手拎着她后颈,轻松一跃跳上蛇背。
“去梵天宗。”他说。
赤羽蛇行进速度极快,转眼间,万佛宫已经被远远抛在下方,云雾迎面而来。
沈却拱了拱手,看向被顺手捏晕,昏睡在蛇背上的乔胭,稍事犹豫:“尊上……您带走明珠公主,谢隐泽是一定会追上来的。”
谢行殊不知在想什么,抱着手臂勾了勾唇:“当然,谁看不出来这小姑娘是他的眼珠子?”
他知道这点,才捉的。
沈却没话说了,拱手退下。他站到后方,向各地待命的赤渊大军发送了向梵天宗行进的信号。
他走回来,看见蛇背上蜷起来的明珠公主,想了想,又从乾坤袋拿出一张毯子,给她盖上了。
要是出了点什么毛病,谢隐泽那小疯子又要闹了。
他给乔胭盖被子,旁边的谢行殊也没干涉什么,托着下巴,目光凝在虚空中的一点,忽然道:“你觉得,像柳姬吗?”
没指名,没道姓,但沈却听明白了。
“脾气像帝姬,但模样像您。”
哪怕是个不相干的人站在这儿,也能一眼看出这俩人的血缘关系。沈却疑惑,为什么尊上就看不出呢?甚至大逆不道地心想,难道是在万佛宫底下关太久,关傻了。
但刚刚,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想通了。人有的时候,是会抗拒面对真相的,即便是那么英明神武的尊上-
一滴雨珠落在脸庞,些微的凉意让乔胭惊醒过来。
她倏然坐起,转头张望,入目的景象却叫她怔了一怔。
——熟悉中带有一丝陌生,这里是叠月山的山脚,是她已经大半年没回过的梵天宗。
“二十年前,这道石碑就被我毁了。”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她转过头去,谢行殊颇为怀念地摩挲着山梯旁写着“梵天”二字的石碑,“没想到他们又修好了。”
乔胭以为自己的双手会被绑着,其实不然,她身上没有被下什么限制灵力的措施,也有可能对方根本不屑。
想了想,她谨慎开口:“如果你想杀青蛾道君,他早就修为尽失,身败名裂,被关进大牢里了,现在就是报仇的最好时机,我可以为你指路。”
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谢行殊黑化,不就是这坏老头导致的吗。若能牺牲老头一人,挽救即将到来的仙魔大战,想必他也肯定会很乐意的!
谢行殊却抱着手臂,哼了声:“唉,何必如此警惕?我只是思乡之情罢了。我那帮好师兄、好师叔,真叫人怀念得很啊。”
乔胭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是她知道,被魔尊放在心尖尖上惦念的感觉,大概没人笑得出来。
思绪未定,脚下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震动,山梯旁日晒风吹,伫立了二十年的石碑被谢行殊单手拔地而起,像流星般飞速砸向山上的群宫。
一道蕴含了十足灵气的声音,含笑着响彻三十三重天上下。
“好久不见,诸位,我回来了。”
说不上狠话,像一声寻常的招呼。
然而就是这么一道声音,引起人心惶惶。眨眼间,被夜色笼罩的梵天宗灯火渐次亮起,惊醒了整座沉睡的仙山。
通天的青石长阶,一行弟子提着灯急匆匆山间逡巡。
谢行殊打了个响指,用明目张胆的障眼法把自己和乔胭塞进了队伍末端。乔胭越来越不明白他的心思了,对方却只懒洋洋勾了勾唇:“且等着。现在这梵天宗内,不用我添一把火,就已经热闹得吓人了。”
她敛眉心生疑惑,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又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这当老子的,可比儿子难对付多了,一经对比,乔胭再次深刻意识到谢隐泽随了他娘,就是个傻白甜,半点没遗传到他爹的狡诈。
很快,队伍到了重莲殿上。石碑坠在殿前的莲花池里,地砖皲裂,形容凄惨。
乔胭皱皱眉,不知是否是错觉,今日这重莲殿上阴森得紧,仿佛……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流泉君坐在重重垂落的纱幔之后,听完禀报,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没找到?”
这个帘子,分明之前还是没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语气却并不是乔胭所熟悉的了。她想起前几日给流泉君送的信件石沉大海,这半年以来,父女俩通信的频率不算勤快,但流泉君基本事事有回应,且回信时间不会太长。思及此,乔胭觉出了几分古怪。
纱幔后方,那人轻点着太阳穴,喟叹似的语气:“行殊啊,还是这么调皮。且去找吧,他就在这重天之上。”
众人禀告,正要退下,大门未闭,轰然坍为两半,一道人影提着焰刀径直闯了进来。
“谢……”
乔胭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却发现嘴巴被施了法咒,说不了话了。抬头看去,上方的谢行殊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安静。”他说道,“好戏还没演完呢。”
所有人都知道,梵天宗和魔尊有着血海深仇,他离开万佛宫,必然会莅临叠月山。
谢隐泽从万佛宫不眠不休赶来梵天宗,却除了殿门前的石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四周的人影围拢过来,直直将他看着,警惕又麻木。谢隐泽视线一瞥,微微皱了皱眉,问座上之人:“乔胭呢?”
手指在座椅的扶手上不疾不徐地敲着。过了半晌,一道声音从纱幔后方传来:“我以为你回来,是要赶你师祖的葬礼。”
他的葬礼?
谢隐泽眨眨眼,忽然问:“薛长老呢?怎么没见他?”
不仅没见薛长老……陆云铮,薛昀,玉疏窈,叫他熟悉的一切人,都不在场。
流泉君:“你已经离了宗门,还关心宗内事务作甚,知不知道整个修真界都在等你出现?”
谢隐泽又探究地往纱幔内望了几眼,无果后,转身离开。然而就在他要踏出殿门的前一刻,流泉君在身后道:“乔胭没上梵天宗,你要找她,去别处找。”
他脚步一顿,顷刻间,他蓦然发难,蓬勃烈焰撕开纱幔,往深处汹汹烧去。
“流泉君可不会用这么事不关己的语气谈起女儿——你是谁?”
纱幔化为灰烬,簌簌落在莲花砖刻的地面,后方却是空无一人。一道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和流泉君的笑声渐渐重合起来。
“真敏锐,不愧是我养大的好孩子。”
暗处,乔胭的双眼蓦然瞪大。她记得这个声音!
殿上,谢隐泽眯了眯眼:“……上个月梵天宗就传出你的死讯了。”
那道声音蓦然阴沉起来,语气激动地暴怒道:“若是不这样传,你这逆徒岂不是要杀上梵天,再杀我一次?!你以为你的背叛我没有预料到吗,好在,我早就勘破了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德行,做好了完全的最后手段……”
谢隐泽正要拔刀,不知看见了什么,从乔胭的视角看过去,他的背影蓦然僵住了。
乔胭再也忍不住了,拨开隐藏行踪的长幡跑了出去。
“谢隐泽!”她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当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还未跑至近前,一柄燃烧着烈焰的长刀刀尖已经横在了她脖颈前。
“阿泽……”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瞳里有一种出离的冷漠,“你怎么了?”
“七绝蛊。”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见乔胭离开,谢行殊也没有了隐藏的必要,他抱着手臂,散漫地踱步出来。
“从我离开梵天宗那年,老头就在炼这种东西,没想到,还真被他炼成了。”
乔胭不知道什么是七绝蛊,甚至,连本应该身死魂灭的青蛾道君还活着这件事,她也无暇关心,只是紧紧盯着谢隐泽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吗?”
那细腻洁白的手掌,轻轻握住了焰刀,烫得她皮开肉绽,乔胭却没有放手。
“放弃吧,他已经没有神智了。七绝蛊需要很长的时间以蛇为引,慢慢种蛊,但此蛊一成,绝无抵抗的可能。”
乔胭想到了泅渡塔。想到了以压制凶性为由,被蛇池吞噬的小谢隐泽。
那双冰冷的瞳仁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震颤,然而很快就被深处的情绪吞噬,变回了面无表情。焰刀从乔胭掌心倏然抽出,带出滴滴鲜血淌落。
那道声音见到谢行殊现身,不仅不惧,反而格外畅快:“我的好徒儿,你总算现身了!当年,你可是我梵天宗最有前途的弟子了,为师精心栽培你,希望你成就无上大道,可你呢?为了一个女人,和师门反目成仇!”
“可怜柳姬啊,她自刎在你面前,到死都不知道,原来你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你说,要是你不那么口是心非,早早把心意表明,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可怜的泽儿,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没了爹,没了娘……”
谢行殊眼中闪过浓郁的赤色。
以他的聪明才智,分明知道都是激他的话,可这一切从罪魁祸首口中说出,却让人无法保持理智。
他在万佛塔下二十年,日日夜夜想着此事。醒着时在想,就连在梦中,都是柳姬自刎的场景。
“不杀你,我心难安。”一句饱含戾气的低喝,从他的唇齿间被逼出。然而下一刻,焰刀与天谴剑对峙,谢隐泽从乔胭身前闪开,冷冷挡在他面前。
“滚开!”谢行殊喝道。
“你敢下手吗?这可是你和柳姬的孩子,你看看他的眉眼,多像你。泽儿从小就爱缠着你乔师兄,让他讲关于母亲的事,梵天宗的人仇视魔族,因为有你的血脉,他吃过数不胜数的苦头,可你这个当亲爹的,却在见面的第一眼就伤了他,这孩子该多痛心啊……”
天谴剑锐利可斩万物,可与朱雀神火所化出的焰刀相撞,却传来强烈的抗拒意愿。因为两者出于同源,一母,一子。
谢行殊的表情僵得像一块冷石,可手中的剑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电光石火之间,乔胭想明白了一切。
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早就猜到了万佛宫封印松动,魔尊现世在即,而谢隐泽会为了某个原因,直闯梵天宗……
这一开始,就是针对谢隐泽设下的圈套。青蛾道君教养他那么多年,他的一切成长轨迹都在计算之中,一切的磨难、挫折,都是为了让他成为世上最称心如意的工具。
现在因果相衔,闭环完成,他要回收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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