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几个月内, 萧祁墨每个月都会来探望她一次,待上两日,最多三日便得回宫。
只是往常都是在月末才过来, 这次却是在月初便过来了。
卜幼莹略微有些吃惊, 但仍是领他进了屋内, 将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他。
随后问道:“你前些日才刚过来一次, 我还以为要等一个月才能再见到你,怎么这次月初便来了?”
萧祁墨浅浅笑道:“听说穆怀山的雪下得比上京城早, 我想和你一起看初雪, 便同父皇提早请了假。”
“嗐, 初雪而已,这有什么好看的。”她说着,双手抱住他拿汤婆子的手,关心道:“我记得你最怕冷了, 一到冬日手便冻得像冰块一样, 这么冷的天你应当在宫里好好待着的, 皇宫里有地龙呢。”
行宫除了几个下人外, 常年无人居住, 自是没有地龙可烧的。
卜幼莹不是个特别怕冷的人, 所以有没有地龙也无所谓, 只是萧祁墨自小体温偏低,到了冬日便比旁人要怕冷些,想必这一趟过来他的手早已成了冰块。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刚握上去,便被冷冰的温度刺了一下, 忍不住开口:“你看吧,我就说你的手肯定冻死了, 冬季就不要过来了嘛。”
看着关心自己的卜幼莹,萧祁墨唇角不自觉漫上弧度,声音轻柔:“可是不过来的话,我会想你。”
“那想我还能比自己的身体重要吗?”她抬眸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嗯,见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是最重要的事。”
卜幼莹蓦地笑了:“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你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阿莹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喜欢啊,我是个俗人,就喜欢听好听的话。”
说完,她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这几个月卜幼莹的心情调理得不错,萧祁墨自第一次过来后,之后每次来看望她都不会提起让她回去一事。
而陪在她身边的萧祁颂则更加懂事了,再也没说过以后如何如何,更是再也没问过她是否喜欢祁墨。
总之,这几个月的时光是她迁居上京城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天气越发寒冷了,萧祁墨这次为了陪她看雪,特地多请了几日假。也算是天公作美,他住到第三日时,夜里终于下起了雪。
彼时他们五个人正在屋里推牌九,邢遇不会,只能靠在窗边看着他们打。
突然,他发现窗外似乎落下一枚小雪花,伸手接了须臾,果然又有一枚雪花落在他袖口上。
“小姐,下雪了。”他淡声道。
卜幼莹正自摸呢,一听这话,连牌也顾不得了,连忙跑上前:“啊?哪里哪里?”
邢遇袖口的雪花化得很快,她没看着,于是干脆走出门去,举起两只手臂去接。
初雪愈来愈大,她的毛绒大氅上接了好多枚洁净的雪花。
“真的下雪了!”她惊喜地睁大眼眸,唇角漾起满满的笑意,回头看向他们。
除了邢遇外,萧家兄弟和未央也一起走出来,抬头望着天空中纷纷下落的雪花。
“未央,快去找酒瓶来接一些,咱们做雪花酒吃。”她激动地吩咐道。
“是。”未央福礼离去。
萧氏二人一起站在她身边,萧祁颂先开口说道:“这雪今夜应当是积不起来了,不过雪势很大,这么下下去明后日便能积起厚厚一层雪。”
“是呀。”她噙着笑,“到时我们便能打雪球了。”
他也跟着笑:“那我到时肯定不让你,一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好啊,你以为我怕你啊。”她挺起胸膛扬了扬下颌。
萧祁墨瞥了一眼正说笑的二人,很神奇的,心里竟然没有以往的不悦和嫉妒。
这几个月他每次过来,都能见到阿莹脸上高兴的笑容,他看着心里也很开心,与祁颂之间便也默契地再无争斗。
可就是如此,他竟然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他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好像没什么不好。
况且阿莹开心的时候,是不会忽略自己的。
比如此刻,她倏然转头看向他,啊了一声:“差点忘了,你不能在外面待这么久,小心着凉了。快进去快进去,我们牌还没打完呢。”
说完,提起裙摆便往屋里跑,还不忘喊道:“我马上就要自摸了,可不能把这个忘了。”
她坐回位置,将方才摸起来的牌再次放入手中,兴高采烈地喊出自摸二字,随后一把推倒自己面前的牌,笑得像个瓷娃娃一样。
萧氏二人被这份开心所感染,也不禁露出笑容,纷纷推倒面前的牌。
未央这时将酒瓶子拿来了,卜幼莹让她交给了祁颂去接,反正他此时无事可做,而后未央又坐回了牌桌上,几人继续推起牌九。
屋外白雪簌簌,一位少年静默接雪。屋内则欢声笑语,一群人笑逐颜开。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一直过下去便好了.
打完了牌,卜幼莹便同未央一起去做了雪花酒,不过这酒当日不能喝,得放个两日才行。
这两日白雪已经积起来了,萧祁墨怕冷,便没有参与他们的打雪仗,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四人玩得欢腾。
萧祁颂这个人打起雪仗来完全不会怜香惜玉的,巴掌大的雪球直接往卜幼莹脖子里塞,气得她让邢遇按住他,往他胸口里塞了整整三个雪球。
“嘶——”他冻得倒吸一口冷气,抖了好几下才把那些雪抖干净。
卜幼莹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突然又一个雪球朝自己丢来。
她双目圆睁,惊讶看向雪球丢来的方向:“好啊你,未央,看我怎么对付你!”
她蹲下身又捏了几个雪球,笑着朝未央丢了过去,却都被她灵活地一一躲过。
“不许用武功!”
“这不是武功。”萧祁颂一脸得意地插嘴道,“这是我们习武之人的反应能力。”
“切,我也有习武之人。邢遇!给我丢死他们!丢到他们求饶为止!”
“是。”
几人再次打得热火朝天,难分伯仲,看得站在门口的萧祁墨也蠢蠢欲动。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了,他一到冬日就不怎么爱动弹,就这样看着他们玩,自己心里也挺开心的。
白日里的雪仗结束,到了夜里,他们便围坐在炭火边,喝着前两日酿好的雪花酒。
卜幼莹特地让邢遇接了五壶,他们一人一壶,并说好了,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
为了能让喝酒喝得更有意思一些,他们每人轮流讲起了鬼故事。
祁墨不会说这个,也没听过,所以只能当听众。
邢遇也是。
因此讲鬼故事的只有卜幼莹、祁颂、和未央三个。
尤其是祁颂,以前在濠州时同那帮狐朋狗友滚混,可没少听到一些鬼怪志异的故事,这会儿全派上用场了。
凭着他生动的讲述,把卜幼莹吓得一愣一愣的,连酒都忘了喝。
与他比起来,她和未央听来的故事便没那么吓人了,所以这场鬼故事比赛讲到后面,都是萧祁颂一个人在讲。
他讲得口干舌燥,一瓶雪花酒早已被他喝完,萧祁墨便将自己的那瓶给了他。
他顿了下,却并未拒绝,喝了一口握在手里,继续给他们讲起鬼故事来。
一直讲到深夜丑时,也是时候该散场了,于是大家一起饮尽最后一点酒,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卜幼莹喝了整整一壶,回房没多久酒劲便上来了,虽然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但脑子的确晕乎乎的。
躺了没一会儿,她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人钻自己的被窝,便掀起眼皮借着月色瞧了一眼。
“祁墨?”
“嗯,是我。”
她的脑子此刻不大能思考,不过确实已经好久没有同他一起睡觉了,熟悉的身体一靠过来,她便自然而然地钻进了他的怀中。
这股久违的沉香味让她感到十分安心。
萧祁墨拥着她,轻声唤她的名字:“阿莹。”
她迷迷糊糊嗯了声。
接着又听他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有想我。”
卜幼莹手臂圈着他的腰,闭着眼眸,想也不想便回道:“想啊,你不在的每一日,我都有想你。”
闻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起她下颌轻轻吻上她的唇。
本想只蜻蜓点水地亲吻一下,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几个月不曾同她亲昵,这会儿嘴唇刚碰上,他便忍不住含着它与之深吻。
醉酒的某人正是身体发热的时候,才亲了一会儿便浑身软绵绵的。
两人的亲密接触就像一个火把,瞬间点燃她躁动的心火,双腿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这是酒精赐予她的火热。
不受她控制,更不受理智压制。
萧祁墨感觉到了她的渴望,他也是血气方刚的人,也与她几月不曾亲密,因此这次不打算进行太多预热。
其实根本不需要预热,酒精的挥发早已让她干涸如沙漠,只等待着一场甘霖滋润自己。
两人翻转了位置,卜幼莹平躺在榻上,双手搂抱着他的肩颈,吻得难舍难分。
他的吻依旧如往常温柔、不紧不慢,他的手也一如既往的温热,可不知为何,她觉得远远不够。
许是这段时日,自己的胃口被养得太刁了吧,于是她暗示性地碰了碰他。
萧祁墨浑身一滞,与她稍稍分开,眼神中略带一丝不确定,询问道:“阿莹,可以吗?”
这点酒精还不至于让她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她目光清醒地看着对方,点了点头。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响起,一件又一件衣服被仍在床上、地上、鞋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坦诚相对,但这一次却比第一次更加紧张羞怯。
不过羞怯的不是卜幼莹,而是萧祁墨。
她很难想象,之前在那座府邸里,萧祁墨还是个恶劣的,喜欢看自己失控的人。
他在面对自己时无一丝一毫的羞意,反倒坦坦荡荡地引导她给予他快乐,她至今都记得那个场面。
可今夜,萧祁墨跪在她腿间,她亲眼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一下。
她突然笑出了声,随后握住他的手:“笨蛋,是这里。”
在她的指引下,他顺利发出一声难以控制的低.喘,头埋在她颈间,呼吸愈来愈重。
卜幼莹也不好受,早在那日在西坪街,她便已经用手感受过,那不是她能轻易容纳的。
因此这会儿她也头顶冒汗,两条细眉紧紧蹙在一起,完全不输萧祁墨。
“阿莹,我难受.”他沉沉吐出一句,嗓音沙哑。
他哪里知道这种事情会如此难受,他了解的还没卜幼莹多,这会儿额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卜幼莹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萧祁颂当初难受的确跟自己有关,但他难受可跟自己没关系。
纯粹是他自己的问题,还连累她一起难受。
“呼——”她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你适应一会儿,等会儿就好了。”
欸,不对啊,这话不应该他来跟自己说吗?
唉,算了,不管了。
她又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的身体尽量放松,她得到了放松,想必他也会好受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自己放松没一会儿,萧祁墨的呼吸便沉稳了许多。
他直起身,脸上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一双深邃的眸子居高临下睨着她,然后.
“啊!”卜幼莹情不自禁叫出声。
她以手臂遮眸,不敢与他此时的眼神对视,她知道他正直勾勾看着自己,那种俯视着欣赏她的模样,想想便难为情。
而跪在榻上的男人也正如她所料,灼热的视线将她看了个遍,与那日不一样,此刻的阿莹是动态的、鲜活的。
像一缸置于他眼前的清水,他伸手搅动,水面便会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涟漪都是因为他。
萧祁墨极其喜欢这样的阿莹,更喜欢看着她的肌肤因自己而逐渐泛红,似乎每个毛孔都在冒着热气。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可此时的屋内却仿佛烧了地龙一般,热得两人大汗淋漓。
就在卜幼莹想出声喊停时,他忽然俯身将她抱起,接着一个翻转,她便坐在了他的身上。
卜幼莹顿时眉头紧皱,闷哼一声。
有点挑战她的极限了。
“阿莹不想自己试试吗?”他微微扬唇,故意问道。
原以为会看见她羞涩的面容,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卜幼莹,这几个月她被滋养得极好,早已爱上其中滋味,如此式样她也不是没经历过。
因此她并未犹豫,熟练地开始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
萧祁墨诧异了一瞬,但不介意她的熟练,反倒配合着借力给她,好让她能坚持得久一些。
房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们沉浸在彼此给予的欢愉里,丝毫不曾注意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突然,一声巨大的砸门声猛地响起!
卜幼莹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便听见一道脚步声正在离去,行走得很快,一副饱含着怒气的样子。
被酒精吞噬的理智在这一刻瞬间回笼,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眼眸睁大,愣了一息后立即起身穿衣。
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便朝门外赶去,嘴里喊道:“祁颂!”
第72章
等卜幼莹追出门外时, 早已不见萧祁颂的身影。
这时萧祁墨也追了出来,蹲下身为她穿鞋,安抚道:“你别着急, 这深更半夜的又下着大雪, 他跑不了太远, 我们明日再找他也来得及。”
“不, 你不知道他,这次不一样。”
穿好鞋, 她便着急赶往宫门, 去询问那里值守着的两名宦官。他们都说方才看见二殿下冲了出去, 看方向应该是去了马厩。
于是她又赶往马厩,可那里空无一人,而萧祁颂当初骑来的骏马也不见了。
他一定是走了!
卜幼莹意识到不妙,立即赶回宫中换了一套方便行动的常服, 而后套上一件大氅, 便又准备去往马厩。
萧祁墨急忙拉住她:“此时是深夜, 你如此贸然骑马而行容易有危险, 明日我再陪你一起去找他, 好不好?”
“祁墨, 这次不一样。”她坚定地看着对方, “祁颂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无论我还爱不爱他,他都容忍不了我爱上另一个人,我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我必须得去找他!”
可他依旧紧拽着她的手不放, 眸底流露出几分落幕:“那我呢?你不要我了吗?”
她怔在原地,张了张唇, 却不知如何回答他。
一直以来她都逃避做出选择,可如今他们之间的事已被祁颂撞破,这便意味着她无法再逃避,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必须马上找到祁颂。
于是她只能吐出一句:“对不起。”
话落,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此处,直接赶往了马厩。
卜幼莹骑马离开行宫后,萧祁墨怕她出事,来不及伤心,立即把邢遇叫来,两人一同骑马跟了上去。
月黑风高的夜里,三匹马一前一后奔跑在路上。
这是回京的路,她觉得萧祁颂不会去别的地方,只有可能回京,加快速度说不定就能追上他。
可夜里实在太黑,卜幼莹虽然出来前提了一盏灯笼,但这点光亮根本不够照亮前方的路,她只能依靠自己最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来做方向上的判断。
偏偏老天还要雪上加霜,就在她要拐弯时,右侧的山坡上突然滚落下几块碎石。
虽然只是碎石,但卜幼莹的马却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吓了一跳,受惊后立刻前脚离地,马背几乎形成一条笔直的竖线,这便导致她直接摔了下去。
卜幼莹一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滚下了左侧的山崖。
“阿莹!”迟来的萧祁墨与邢遇二人立即下马。
萧祁墨趴在崖边看了一眼,下面乌漆墨黑的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他顿时便要跟着跳下去。
邢遇却及时拉住了他,喝道:“你不能跳!”
“放开我,阿莹现在生死未卜,我必须要下去救她!”
“你能怎么救她?”邢遇也忍不住吼道,“这崖还不知高低,你跳下去便能救她了吗?你是御医还是武功盖世啊?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你回宫去通知更多人过来搜救,还得带上御医。这下面是一片森林,有树枝作为缓冲,小姐掉下去应当不会伤及性命,但是我们得尽快行动,不能再耽搁了。”
邢遇的冷静感染了他,让他暂时失去的理智又回来了些。
他说的没错,现在的紧要任务便是回去找人来搜救,一丁点时间也不能耽搁。
于是他立即骑上马,以最快速度往上京城的方向赶去。
眼看着萧祁墨的身影在前方消失,邢遇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面容易如既往的冷静,但行动上却并非如此。
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
卜幼莹醒来时浑身剧痛,四周漆黑一片,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过幸好她怀里带了火折子,于是拿起点燃,观察了一遍自己身上的状况。
她此刻似乎正坐在一片森林里,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刮烂,大氅早已不知所踪,应当是掉下来的时候挂在了某棵树上。
确认好自己身处的环境后,她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两只手臂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右脚踝好像扭了,腿上也有多处刮伤,走起路来很困难,只能单腿拖着它行动。
眼下这种情况肯定是找不了救兵了,只能保存体力,等明日白天再说。
她在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木棍,撕下裙摆上的一片布料缠绕在上面,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做成了一个火把。
随后举着火把前行,想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许是老天可怜她,她运气还算不错,拖着伤腿走了一刻多钟,便顺利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
为了防止野兽,她又捡了一堆木棍架起一片篝火,然后坐在篝火旁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雪比昨日更大了,她这才将这片森林看了个清清楚楚。
除了四季常青的树木之外,视野所见之处全是一片白雪茫茫,而这些树又都长得一样,这让她根本分不清方向。
卜幼莹冷静下来思考了一番,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待在原地等待救援,毕竟萧祁墨和邢遇都跟在她身后,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
二是给树干上做记号,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
虽然原地等待让她极没安全感,会加重她的焦虑,但是现在也只有这种办法最稳妥了。
况且现在天气严寒,她又失去了可以保暖的大氅,现在身上就穿了三件薄薄的衣服,根本不足以让她御寒,恐怕自己还没走出去就要被冻死在路上,所以还是原地等待更为可靠。
想罢,她便又转身回到了山洞中。
昨日的火堆早已熄灭,她受不住这极寒的天气,便只好又出去找树枝,但由于今日积雪太厚,这回出去半天也找不到一根可以用的干树枝。
这样下去,她最多只再能撑两日,否则就要被冻死在这里。
因为下大雪的原因,萧祁墨那边找来的救援队也很难开展工作,积雪太厚了,人在里面行动都困难,何况还要满森林的找人。
因此一整日下来,他们也没有什么收获。
萧祁墨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等得焦急难耐,恨不能自己进入森林寻找。
但他回宫搬救兵时,萧帝听说此事后便特地嘱咐了将领,让他看住太子,千万不能让太子亲自进去里面找人。
将领领命,于是便派了几个亲信看守住他的帐篷,不让他走出外面一步。
无法,他只好坐在里面等待。
另一边,邢遇在跳下山崖后也受了不小的伤,但好在他“武功盖世”,随便处理了一下便开始找人。
卜幼莹摔下来后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因此他也只能茫然寻找。
积雪阻挠了他的速度,直到第二日夜里,他也没能找到小姐的踪迹
此时的卜幼莹正坐在山洞里抱着自己取暖,外面的雪势丝毫不见小,若是再这么下下去,明日只会积雪更厚,届时她就算选择第二种方法,自己走出去也不大可能了。
况且她现在还拖着一条伤腿,身边也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现在别说两日了,恐怕连明晚自己也撑不过去。
卜幼莹长叹了声,就在她万念俱灰时,山洞洞口忽然传来几声响动。
“谁?”她立刻抓起身边一颗石头,站起身,警惕地朝洞口望去。
若是这时有不用冬眠的野兽闯进来,那可就遭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只见一双玄色的靴子最先出现在视野里,而后一张苍白憔悴的,气喘吁吁的面容撞入她眼中。
“祁颂.”她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后,顿时冲过去将他抱住,眼泪止不住地淌了整张小脸。
“你混蛋!你个混蛋!”她的拳头在他背后挥舞着,边哭边骂:“都怪你!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呜呜呜,都是因为找你我才掉下来的,我疼死了!我又冷又疼你知不知道!呜呜呜.”
萧祁颂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抱她,只是在她发泄完后,将自己的大氅裹在了她身上。
卜幼莹的哭声渐小,松开他后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的?你不是走了吗?”
他嗯了声:“本来是走了,萧祁墨回了京找人来此搜救,我便知道了你坠落山崖的消息。”
提到萧祁墨三个字,她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心虚,垂着眸小声说:“那你走了.干嘛还回来?”
若换做以往,他肯定会直言因为担心她,然后两人再顺势和好,但这次却不如她所料。
只听他冷声回了一句:“那我走了。”随后二话不说便越过她往洞口走去。
“欸!”卜幼莹连忙拉住他,有些生气,“萧祁颂,你什么意思啊?你要把我丢在这里不管吗?就因为我.”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虽然她和祁墨才是即将要成婚的关系,但她总有一种被捉女干在床的感觉,因此此时面对他也没了几分底气,矮了一截。
“怎么不继续说完了?”萧祁颂倏忽反问。
他转过身,冷眼俯视着她:“对,就因为你和他交欢,所以我要把你丢在这儿不管,满意了吗?”
卜幼莹蹙了下眉:“萧祁颂你过分了。”
“过分?”他冷笑一声,“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啊,你之前如何跟我说的,你是半个字都不记得了是吗?行,那我复述给你听,你说你不曾对他动心,你一直只把他当作兄长看待。这就是兄长?谁家妹妹会跟兄长玩到床上去!”
最后一句话他是吼出来的,洪亮的怒声在山洞里四处回荡。
卜幼莹被吓了一跳,怔愣地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祁颂如此愤怒,一双瞪着她的眸子仿佛要冒出火来,恨不能将她焚烧殆尽。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咽了咽口水,避开了他的视线:“祁颂,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害怕.我害怕你知道,就不要我了。”
说到此处,她立即抓住他的下摆,杏眼真诚地看着对方,又道:“祁颂,我没有变心,你相信我。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你,不然我也不会允许你留在行宫陪我,对不对?”
卜幼莹相信,只要自己说出还爱他,他就一定会软和下来,到时只要自己再说几句好话哄哄他,他们便又能像以前一样。
毕竟祁颂一向是最好哄的,一直都是如此。
萧祁颂逐渐平复了怒气,依旧冷眼俯视着,而后将她拽着自己下摆的手,缓缓拿开。
他启了启唇,语气冷淡:“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第73章
卜幼莹登时僵在原地, 好似当头劈下一记惊雷,让她浑身的血液都被汽化,喉间干涩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她艰难吐出一个字, 却仍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说你不能不爱我吗?可她有什么资格?
欺骗他的是自己, 背着他悄悄爱上别人的也是自己, 如今被他撞破谎言是必然的结果, 她有什么脸来要求他继续爱自己?
卜幼莹低垂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一颗接着一颗掉出眼眶。
可是.
可是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 从青涩懵懂的时期一直走到现在, 他们将自己最纯粹的爱都给了对方。
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卜幼莹蹲下身,再也忍不住心底的痛楚,抱着膝盖放声大哭起来。
萧祁颂仍旧站在她面前,虽然方才说那番话时脸色冷淡, 可此时见她无助地蹲在地上, 哭成一个泪人, 要说没有心疼那自然不可能的。
他紧握双拳, 内心天人交战般既痛苦又纠结。
昨晚的一幕幕还牢牢印在他脑海中, 隔着一扇木门, 他们的喘息精准又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尤其是卜幼莹的声音。
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对她的细节再清楚不过,什么举动会让她的呼吸凌乱,什么姿势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这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此根本无需思考, 他便知道她在做什么了,甚至连一个借口也无法找给她。
这世上,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这种事情,更何况还是她还欺骗了自己,他宁愿她坦坦荡荡告诉他实话,告诉他她就是爱上萧祁墨了。即使是这样,也比让他自己发现要好。
卜幼莹根本不会知道,她做的事比世上任何一把刀刃都要锋利,专找他最脆弱的地方插上一刀。
疼,很疼,血一直流一直流,怎么也止不住。
萧祁颂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中跳出的画面一一赶走,然后沉声道:“方才我说的都是气话,放心,我会把你安全带出去的,至于出去以后.”
他顿了顿。
卜幼莹亦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像在等待宣判的囚犯一样。
须臾,他开口,声音极低:“我们还是做回陌生人吧。”
话音落地的一瞬,卜幼莹忽然相信这个世上有轮回了。
当初她提分手时,便是如此对他说的,做一个陌生人,即使见到了也不能打招呼、不能说话、更不能有任何接触。
如今却是换成他对自己说这句话了。
卜幼莹站起身,泪光微动,又有两滴眼泪落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断绝所有关系,是吗?”
“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偏过脸。
她被气得笑了一声:“好啊,既然你说没什么关系,那就是没关系,随便你好了。”
她赌着气坐回了之前的位置,抬手将眼泪擦干,不再看他。
萧祁颂瞥了她一眼,在她对面也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接着又说:“这雪不会下一整日,再过两个时辰应当便停了,到时我带你出去。”
卜幼莹没理他。
他便也没再说话,不过一刻之后,他又忍不住看向她。
目光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看见她衣服到处都是破洞,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掉下来,受伤了吗?”他问道。
“不用你管,陌生人受没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祁颂叹了声气,走过去半跪在她面前:“我说的是出去后再做陌生人,不是现在。”
说罢,便自顾自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袖子翻起来查看。
卜幼莹没拒绝,反而因他这举动,心里泛起了点点涟漪。
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手臂上只是些皮外伤,不严重,你其他地方伤到了吗?”他将她袖子整理好,接着又问。
为了验证自己方才的猜想,她收起赌气,眼神故意软了几分,然后将自己的腿伸了伸。
带着一丝撒娇的语气,道:“脚好像扭了,腿也疼,我昨日是一只腿走路的。”
话音刚落,萧祁颂眉间拧得更紧了,连忙卷起她的裙摆,又脱了她的鞋袜查看伤势。
脚踝处果然肿了,应该是滚落下来时绊到了石头。腿上的擦伤也比手臂上更严重,尤其是膝盖处,两寸大小的皮都磨没了,难怪无法走路。
他一贯是个不太会隐藏自己的人,此时看着卜幼莹满腿的伤口,眸底不自觉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心疼。
某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暗暗勾唇。
看来自己的猜想没有错,他果真还是在意自己的,方才说什么要与她做陌生人相比都是气话,说不定只要自己再坚持哄一哄,他便没那么生气了。
如此想着,她调整情绪又挤出一层泪光,我见犹怜地看着他,细声问道:“祁颂,我腿上的这些伤是不是会留疤啊?我不想留疤.”
“不会的,御医院去专门祛疤的药膏,听说很有效果,你可以试试看。”
他说完,便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将她的膝盖包裹住,以免伤口接触其他秽物导致感染。
卜幼莹故意嘶了一声,他便立马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布条缠好。
“那若是御医院的药膏也不管用呢?”她接着又问。
“那.我替你去民间搜罗搜罗吧。”
闻言,她扬起笑,故意说出一句:“祁颂,你真好。”
萧祁颂身体一顿,抿了抿唇,站起身又坐回了原位,并未回应她这句话。
虽然如此,但卜幼莹却没有放弃,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他那边走。
“你干什么?”他连忙起身去扶她,“刚给你包好,现在不要乱动,伤口若是感染就糟了。”
说着,他便要将她往回扶。
可却被她顺势按住了手,委屈巴巴地说:“就一件大氅,你给了我,我怕你也冷,想过去跟你一起裹着。”
萧祁颂一怔,心情霎时间难以言喻。
“欸?”不待他说话,卜幼莹倏忽察觉到一丝异样,仔细摸了摸他的手,“祁颂,为何你的手比我还冰?这不应该啊。”
以前祁颂就是个小火炉,一到冬日就属他身上最暖和,与他哥完全是两个极端,所以每年冬日她最喜欢与他待在一起。
可今日却是怎么了,往年雪下得比这大的有的是,他出去打一个时辰的雪仗都不至于手这么冰凉。
简直像个冻了许久的冰块一样。
萧祁颂愣了愣,当即将手收了回来,丢下一句没什么。
可他这种回答哪能敷衍得了卜幼莹,从上次她身体好转时她便开始怀疑了,祁颂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现在看这情况,她不得不怀疑他瞒着自己的事情与他身体有关。
于是将他偏过去的脸又掰了回来,蹙着眉头认真道:“祁颂,你同我说实话,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你今日若是不说,我现在就跑出去让自己冻死!”
她铁了心一定要逼他说出口,上次便是因为尊重他才没继续问下去,可若是与他身体有关,她怎么着都必须问出来!
萧祁颂仍是逃避的状态,抿着唇死活不说。
“好,你以为我吓唬你是吧?”她无一丝迟疑,直接脱了大氅便往外冲。
“阿莹!”他一惊,立即将她拉住,“你疯了?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
说完,又赶紧将大氅捡起来,抖一抖再次将她裹好。
卜幼莹目光似鹰爪似的,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又一次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她方才的行为的确吓到了他,萧祁颂不敢去赌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冻死自己,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视她的安危于不顾。
于是纠结半晌,只好向她妥协,闭了闭眼道:“你病重时,御医研制出来的药需要找人试药,我.”
不用他说完,她便已经猜到他做了什么。
当初她每日都要喝那个药,自然知道它是毒药,也自然知道御医在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喝的药竟然拿他当实验品的!
卜幼莹缓缓睁大眼眸,心头跳得厉害,震惊不已地看着他:“所以,你去以身试药了?”
他低垂着眸,点了点头。
“萧祁颂我看你才是疯了!”她忍不住喊道,“那可是毒药!你又没病你去以身试药做什么?!你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危吗?!”
“没有。”他回答地毫不犹豫。
卜幼莹似乎被这两个字堵住了喉头,张了张唇,话没说出一句,倒是眼泪先掉了下来。
她再次拥住他,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他胸膛前:“为什么?我有什么可值得你这么做的?万一你死了怎么办?你就算没有想过你的父母,难道也没有想过我吗?我若是知道你以命换命,我往后该有多痛苦?萧祁颂你在装什么伟大啊!”
回忆一幕接一幕涌入她的脑海中,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总算知道,为何那段时日他总是状态不佳、为何他看着没了往日的活力、为何他骑马时会流鼻血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那可是萧祁颂啊,那可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萧祁颂啊!
他的身体底子被毁了,一个如此热爱习武、如此要强不服输的人,身体底子却因为她被毁了!
“啊—”她攥着他的衣襟,哭得撕心裂肺,“你往后该怎么办?!往后该怎么办啊?!”
听着她痛苦的悲恸,此时的萧祁颂再也忍不住,终于抬手回抱于她。
第74章
山洞外的风雪渐小, 正如萧祁颂所料,不过此时还未到可以出门行走的地步。
卜幼莹哭了许久,哭到眼睛已经红肿, 泪水这才减少了些, 正抱着他不停抽噎。
他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 说什么安慰的话她都听不进去, 只一个劲地在哭。即便隔着两层衣裳,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湿了一大片。
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带手帕, 他便只能用衣服给她擦眼泪鼻涕。
她倒也不顾忌自己形象了, 红肿着一双杏眸, 任由他对待小孩似的给自己擤鼻涕。
她的鼻头也红肿了好些,堵得厉害,只能张着嘴呼吸,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荒郊野岭的, 注意那形象干什么。
见她终于冷静下来, 想是能听得进去话了, 萧祁颂便又开始解释:“御医当时给我配了解药, 只要及时解毒便于性命无碍, 只是对身体底子有损而已, 又不是永远不会恢复了,最多将来生些小病,你怎么哭得像我死了一样。”
“你胡说什么呢!”刚冷静下去的卜幼莹又被他说得激动起来,猛地给了他一拳,“什么叫最多生些小病?你以前可是什么病都不曾生过的, 你连风寒都不曾得过!”
那一拳对他不痛不痒,但却让他仿佛被扎了一刀的心里, 奇迹般愈合了些微。
他抿了抿唇角,接着安抚:“好了,我真的没什么事了,自那之后我身体养得不错,你看这么冷的天,我不也没得风寒嘛。”
这倒确实。
她回忆了一下,自从入冬以来,他每日都陪着自己在外面玩耍,确实不曾染过风寒,连一声咳嗽也无,脸色也瞧不出任何的不对劲。
难道真的可以养好?她半信半疑地扫视了一遍他的脸。
祁颂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这点她很清楚,见眼前之人视线毫不躲避,坦坦荡荡接受着她的审视,她便暂且相信了他的话。
“好吧,我信你一次。”她抽了下鼻子,没再说什么。
闹了这么一出,卜幼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要哄他一事,现在倒反过来是他来哄自己了。
哄完她,萧祁颂望了一眼外面即将平静下来的风雪,提醒道:“阿莹,风雪要停了,我们该出发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的确比先前小了很多,于是嗯了一声,抬脚便要往前走。
可身旁人却忽然背对着她,蹲在了自己面前。
“你干嘛?”她问。
“你腿不方便,还是我背你吧。”
她蹙了下眉,伸手便要将他推开:“不用,我一只腿也能走路,哪用得着你背。”
萧祁颂知道,她只是她担心拖垮自己的身体,便强硬地道:“说我背就我背,你腿受伤走路不方便,容易耽误我们进程。”
“.”
虽然她听得出来他只是找了个借口,但仍是不满地哦了声,随即妥协弯腰,上了他的背。
两人离开了山洞,萧祁颂用自己的双腿,在厚厚的积雪里劈开一条路。
走到外面卜幼莹才看清积雪有多厚,望着漫过他小腿的积雪,惊讶地睁大眼眸,不禁回想起他刚找来山洞的样子。
那时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额头上明显有着汉渍,小腿以下一片湿漉漉,原来他便是踩着这样的积雪找到自己的吗?
她忽然鼻头有些酸。
“祁……她俯首与他贴近,声音有点哽咽:“对不起……”
萧祁颂的脚步蓦地停下。
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暂时还不能跟你说没关系,不过以后……我想我会忘掉的,一切都会忘掉的。”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忘掉她这个人,以及她给自己带来的一切。美好也好,痛苦也罢,他都要忘掉。
萧祁颂继续往前走着,卜幼莹却在他背上控制不住的难过。
她不能接受他们之间走向那样的结局,尽管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曾经她以为,只要时间够久,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足够快乐,祁颂对她和祁墨的态度便会软和一些,说不定也能像祁墨一样,接受三个人一起生活。
可她显然还不够了解祁颂,亦或是她对祁颂的态度抱有一丝侥幸。
她早该知道,祁颂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一定要做出选择吗?”
思忖半晌,她突然带着哭腔问出这句话。
脚步再次停下,他并未立刻回答,似乎正陷入一丝纠结之中。
其实他的答案,早就已经说给过萧祁墨听。那时他告诉对方,他可以接受阿莹对萧祁墨动心过,但也只能是“过”。
也就是说,若是她愿意做出选择,他便可以当作阿莹只是短暂的对萧祁墨动过心。
于是他沉声回了一句“是”。
可惜他的回答,却并未等来卜幼莹接下去的回应,背上的女孩陷入了一番沉默。
萧祁颂提起来的心再次落入谷底,眼里弥漫着无尽的失落,随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着。
不是卜幼莹不愿意回答他,只是她现在还没有想好自己的选择。
虽说她与祁颂年少时爱慕至今,一直不曾变过,但萧祁墨对她的爱也让她难以放下,那是一份与祁颂势均力敌,完全不输于他的爱。
这让她如何选择?
“祁颂。”她终于再次出声:“这段时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很开心吗?我以为你已经不介意了。”
背对着她的人蹙了蹙眉,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愤怒地反问道:“三个人?嗬,你竟然会觉得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很开心?卜幼莹,你是不是被他那些有违人伦的想法给洗脑了?”
虽然他说话很难听,但这个观点确实听起来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至少正常人都会觉得她疯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所以她也并不恼,只是继续说:“可是人伦是人定义的,道德也只是人为定义的,为何一件事情人可以将它定义为坏,但另一个人却不能将它定义为好呢?而且我也并未违反任何律法呀。”
萧祁颂听了她这番话简直大为震惊,路也不走了,小心将她放下来。
随后直视着她反驳道:“人们定义道德和律法就是用来约束人性的,你既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应该遵循这里的规则。当然,你若实在不想遵循那也可以,但至少别伤害他人。”
“可是我没有伤害别人啊。”
“你伤害我了!”
他无法控制地提高声量,话一落地,便堵得卜幼莹无话可说。
两人对视斯须,卜幼莹先低下了头,小声喃喃:“好吧,你觉得三个人一起生活对你是伤害,那我就不提了嘛,别凶我。”
“我不是凶……他想解释什么,但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于是只道:“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说完,又将她重新背到背上,继续往前行进。
方才的一番对话让两人此时都不大愉快,因此谁也没说话,只沉默地往前走着。
但一炷香后,卜幼莹便注意到他的脖颈处流了许多汗,不禁紧张起来:“祁颂,你是不是身体开始不舒服了?快放我下来。”
她凑近到他脸庞,果然看见他的额头已布满密汗,正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没事。”他依旧往前走着,“再坚持一会便能走出这片森林了,我来时记了路。”
“都什么时候了?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她焦急地锤了两拳他的肩膀。
这么冷的天,他将自己唯一的大氅给了她,身体底子又有所损伤,最关键的是,他寻找自己想必花了不少时间,一直到此时此刻他都不曾休息过,这会儿肯定是又冷又累,只怕已经是精疲力竭。
可他依旧沉默着不放手,卜幼莹急得不行,又不敢真下重手弄疼他,只能在他背上大幅度地扭动,边扭边喊着让他放自己下来。
萧祁颂这个人比她还执拗,任她如何乱动,他也绝不放手,往上颠了一下便继续背着她前行。
意识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时,她登时便哭了出来,还没消肿的眼睛再次落下眼泪。:
“为什么?你不是要忘了我吗?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祁颂,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你放我下来吧,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你得活。”他终于开口,“你得好好活着,无论你选择谁,都要好好活着。”
卜幼莹哭得更厉害了,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与他脸颊贴着脸颊,声音哽咽得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没关系。”他张了张唇,声音有气无力,“我很快……便能忘记了。”
话音刚落,颀长的身躯顿时倒在了雪地里。
“祁颂!”
她瞳孔震颤,急忙爬起来跪在他身边,将他的身子抱进怀里,“祁颂,你不能睡!你不能睡听见没有?!”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没入织物里。
怀里的男人脸色惨白,嘴唇更是无一丝血色,裸露出来的肌肤哪哪儿都是冰凉的,连吐出来的气息也无半分温度。
他看着抱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的卜幼莹,费力抬起手抹去她的眼泪,扯了扯唇:“别哭,我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让我休息一会儿吧,阿莹,我一定带你走出这里。”
她哭着摇头:“不,我要和你一起留在这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萧祁颂怔愣了好久,半阖的眸子里有点点星光在流动,随即扯了扯唇,用极轻的声音回她——
“好。”
尾音坠地,远处几束火光亮起,在她看见希望后激动的声音里。
萧祁颂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75章
不知过了多久。
卜幼莹睁开双眼时, 意识还未完全回归,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如何晕过去的。
只依稀记得,当时她抱着晕倒的祁颂, 向远处的火光大声呼救, 喊得声嘶力竭。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再然后, 她便失去了意识。
卜幼莹坐起身,还未来得及察看周围的环境, 便听见有人推开了门。
是未央。
“小姐, 你醒了。”未央坐在床沿, 端了一杯热水给她。
她有些讶异:“未央?是你。”
“是我,小姐。”
“我不是在做梦吧?”
未央笑了笑,拿起她的手捏了自己一把:“小姐,你不是在做梦, 太子殿下派人找到了您, 将您带了回来, 您现在正在东宫呢。”
“东宫?”卜幼莹愣了一愣, 视线从她脸上移至屋内。
这熟悉的陈设, 的确是东宫没错。
可是她怎么会回到东宫呢?
她突然想到什么, 倏地睁大眼眸, 一把抓住未央的手臂,急切询问:“祁颂呢?只有我回来吗?祁颂呢?”
“小姐您别担心。”未央连忙安抚道:“二殿下也在东宫呢,太子殿下怕您醒来要去找他,便令人将他安置在了东宫,只不过他此时还未醒来.欸, 小姐!”
卜幼莹无心继续听下去,她立即下床穿鞋, 连外袍都没穿便往外跑。
未央赶忙拿了件厚厚的狐裘跟上去。
她来之前,没想过萧祁颂的屋子里会有这么多人,毕竟她的屋子里只有她和未央。
但祁颂的屋子里却站了两位御医、几名侍奉的宫人、以及皇后、和面色沉重的萧祁墨。
萧祁墨在这里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看着屋内一众严肃的面庞,卜幼莹的心悄然提了上去,怔怔望着床上昏睡的人。
“阿莹,你醒啦。”萧祁墨立即上前,接过未央手里的狐裘给她披上。
卜幼莹并未回应他,视线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祁颂,缓步走了过去。
床上的人呼吸平稳,面容也终于有了一点血色,可依旧稍显憔悴,一双手在如此温暖的屋子里,也仍然冰凉凉的。
她坐在床沿,问道:“周御医,祁颂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他身子出什么问题了?”
“回卜小姐,二殿下.”
“咳咳。”一旁的汤后突然打断周御医。
接着使了个眼色,除了太子之外,周围人便接连退了出去。
汤后原本也想让萧祁墨离开,但他不为所动,似乎是上次的事情让他长了记性,怕自己的母亲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便坚持留在屋内。
他一直是个有主见的,汤后命令不动他,只好作罢。
随后看向卜幼莹,叹了声气:“莹儿,祁颂为你试药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他身体底子本就有损,这次又为了寻你,冒着风雪满森林地跑,近二十个时辰没合眼。御医说,他本来已经养好了些,只要日后再继续养着,不出一年身体便能恢复至以前的状态,可现在.”
汤后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卜幼莹自始至终握着他的手,仅是从那双冰凉的手心便能感觉到,他的健康状况一定更严重了。
内疚如海水一般包裹着她,她很想哭,但此时的双眼已经干涩得挤不出泪来,只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浮在眼中。
她张了张唇:“娘娘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既然她如此说了,汤后便也不再顾忌,当着萧祁墨的面直言道:“莹儿,上次是伯母不对,不该偏听一面之词冤枉你。但你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要再以任何名义与祁颂有所联系了吧,这样无论是对祁颂,还是对祁墨,都不公平,不是吗?”
卜幼莹还未回应,她接着又说:“我知道我家这个小的爱你爱到愿意付出生命,但我是个做母亲的,我愿意看见我儿子为了你去死吗?请你也体谅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莹儿,你大发慈悲让祁颂彻底死心吧,不要再给他希望了,算伯母求你了。”
她说完便起身要给卜幼莹跪下。
萧祁墨立即扶住母亲,不禁眉间紧蹙:“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儿啊。”汤后反手抓住他的手臂,老泪纵横,“你难道也希望你未来的妻子心里一直有旁人吗?他是你的亲弟弟,就当怜惜你弟弟性命,帮母亲劝劝莹儿吧,好吗?”
“母后,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处理的。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说着,便喊来了外面待命的宫女,命她扶皇后回昭仁殿。
宫女领命,正要上前搀扶,忽听卜幼莹开了口:“等等。”
她起身,缓步行至汤后面前。
神色冷静,却又决然。
随后屈膝福礼,淡声吐出:“伯母,您说的没错,我对谁都不公平,既连累了祁颂,也让祁墨心中不悦。但有一点,您搞错了。”
卜幼莹转移目光,看向了萧祁墨。
不知为何,他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自认为自己十分了解阿莹,但此刻,他却看不懂她这道眼神。
须臾,她看回汤后,接着道:“那时我只是说,希望您惩戒恶意揣测之人,却并未回复您我做了选择。事实上,我从来不曾做过任何选择。”
“你这是何意?”汤后不解。
可一旁的萧祁墨却猛地一震,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连忙上前阻止道:“阿莹,母后今日累了,还是让她先回去休息吧。你刚从雪地里出来,也需要好好休息,未央——”
“祁墨。”卜幼莹打断他,“我必须要说。”
“我不许!”一向从容的萧祁墨在此时彻底失去了理智。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后,他又换回之前的模样,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柔声道:“阿莹,听话,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汤后看着眼前奇怪的二人,面露疑惑:“你们在说什么?墨儿,你为何要阻止她,有什么不能告诉母后的?”
“不是不能告诉您。”卜幼莹看向她,“是祁墨自己不想听。我想说的是,之前我不曾做过选择,但现在.”
“够了!”萧祁墨突然吼出一声。
汤后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惯常温文尔雅的儿子,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但她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何事,便被萧祁墨唤来几位宫女,强行将她送出了东宫。
卜幼莹似是已经料到自己不可能完整说完,因此对他这番突如其来的火气,也并未感到吃惊。
汤后离开后,萧祁墨一言不发地带她走出萧祁颂的房间,一路屏退了东宫所有的下人,直到将她带回寝殿,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她始终平静地看着他。
萧祁墨面对着房门,沉默片刻,徐徐转身。
一双眸子似死水一般看着她,沉声问道:“就因为他为你试药吗?”
她没说话。
“那碗药我也想试的,是他抢了先!”他几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肩,“阿莹,我也可以为你试药的,我什么都愿意的,我求求你,不要说,不要说好不好?”
卜幼莹眸底漫着几许怜惜,但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比:“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我嘴上不说,心里也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不想听!”他倏然吼了出来,然后又立马将她拥入怀中,“阿莹,我求你,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别丢下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怀中人叹了声气,并未拒绝他的拥抱,只道:“祁墨,我不是因为他为我试药才选择他,我早该做出一个选择了,否则,如今也不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你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能接受了。祁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也该由我来终止了。”
“那你为何不能选择我呢?”
萧祁墨松开她,捧着她的脸弯腰直视:“我也爱你啊,我对你的爱不输给任何人,你为何不能选择我?”
卜幼莹沉默了。
她低垂着眸,一言不发。
正当他以为她有所动摇时,她忽然轻声开口:“我没办法选择你。”
他登时心中一紧:“为什么?”
“祁墨,我曾经与你说过,祁颂于我而言不仅是年少时的恋人,他更是我的亲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无论放弃谁,都不会放弃他的,你能割去你身体的一部分吗?”
“我能!”
“但我不能!”
她坚定地看着对方:“我不能割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做不到,我怕疼,也不想割去。”
“那我呢?你就忍心割去我吗?!放弃我你的心里难道就不疼了吗?!”萧祁墨越说越激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疼,但是没那么疼。”卜幼莹顿了顿,似乎很不想说出下面这句话,但却又不得不说。
于是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祁墨,说白了,我爱你,但.我更爱祁颂。”
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如坠深渊,砸得粉身碎骨。
哪哪都疼,可.
又哪哪都感觉不到疼。
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此时此刻仿佛正在滴血的心脏,不疼,却让他喘不过气,似乎下一刻便要闷死过去。
他直起身,张嘴深呼吸了几口,可依然觉得窒息。
好像那句话不止是一句话,而是一双狠狠掐住他脖颈的手,几乎要让他溺毙在这儿空气里。
他的眼眶不知不觉开始充血,红得像头野兽。
卜幼莹察觉到不对劲,上前想去关心,却被他陡然抓住手臂,一把扯到自己跟前。
他张了张唇,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咬着牙低声吐字:“从今日起,你哪儿也别想去。”
第76章
自从那日与萧祁墨摊牌后, 他便将卜幼莹关在了房间里,无论她打开门还是窗,永远都有两名禁卫守在外面。
除了未央每日给她送来吃食外, 她见不到任何人, 甚至白日里也不见负责洒扫的宫人过来。
想必这间寝殿已经被围成了铁桶一般。
卜幼莹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行径, 自二人互通心意后, 他对她无不是温柔尊重,甚至还能容忍祁颂与自己的关系。
可一夕之间, 他却完全变了个人, 竟想出囚禁的方式将自己捆在他身边。
这下别说离开皇宫了, 她连走出这扇门都做不到。
卜幼莹已经一夜未眠,心里十分担忧祁颂的状态,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是否醒了、又是否知晓她已被囚禁起来?
若是知道了,怕是要不管不顾地闯来救她,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祁颂如今身子不好, 若是就这么闯进来, 难免会受伤。更何况祁墨现在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她真怕他做出伤害祁颂的事情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 坐在床沿呈大字型躺在塌上。
此时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祁墨把她关起来后便没再来看过她, 她连谈判都找不到人。
不过……她倒是觉得可以从未央身上想办法。
虽然这两日她每次进来送吃食时都一言不发,自己问她她也不回答,不过倒是用眼神示意了自己一下,摇了摇头。
意思是,外面有人偷听, 未央无法与她言语。
卜幼莹了然,这确实是祁墨的做事风格。于是她便打算等未央下次送吃食来时, 用文字与她沟通,还好屋里的笔墨并未被收走。
说曹操曹操到,房门被人叩响两声,随即未央端着食盘走进来。
房门又被禁卫关上。
正当未央将食盘放下,卜幼莹立即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自己早已写好的文字摊开在她面前,然后又去拿来笔墨给她。
未央看见字条时愣了一下,上面写着:“祁颂如何了?”
她看了一眼卜幼莹,抿了抿唇,接过她递来的毛笔在上面回道:“醒了。”
卜幼莹露出喜色,连忙又写:“他可知我被关在这里?”
未央回:“奴婢不知二殿下是否知晓。”
“那邢遇呢?”
“不见了。”
她蓦地跌坐下去,这下事情便困难了,若是有邢遇在,兴许还能有一丝希望闯出去,但邢遇如今不知去了何处,这下她该如何离开东宫?
真是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
未央见她苦恼,便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她:“太子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想是记挂着您,不如您找他谈一谈,或许能缓和一些。”
卜幼莹叹了声气,写道:“我也想找他谈一谈,但他并未来看我,我无法见到他。”
“奴婢去帮您说一说。”未央又写。
见此,她紧皱的眉终于舒展些微,回了未央一句谢谢。
未央办事很快,才将将入夜,门外走廊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卜幼莹起身望着房门,眼看着它被打开,两日不见的萧祁墨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这是他平日里从未穿过的颜色。俊俏的面庞瘦削了几分,眼下明显挂着两圈乌青,正平静却又死气沉沉的看着她。
“未央说,你想与我谈一谈。”他开口,嗓音沙哑得像塞了一团砂纸在里面,“谈什么?”
卜幼莹垂了垂眸。
萧祁墨来之前她已然思虑过,与他硬碰硬是没有用的,他不吃这一套,兴许还会更加惹怒他。
所以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向他服软,然后再找机会逃出去。
于是她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担忧道:“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哑?”
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萧祁墨微微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随后半垂着的眸子移向左侧,语气略柔软了一些:“没什么,有些上火罢了。”
“喝过药了吗?”
“没有。”
“不喝药怎么成?找人去御医院抓点药吧。”
言罢,她便要上前打开房门。
可手还未触碰到门把手,身子忽然被人拥进怀里,不得不站定在原地。
“你是在关心我吗?”他问。
卜幼莹扯了扯嘴角:“当然,我们之间又不是仇人,我怎会不关心你?”
她这话显然让萧祁墨十分满意,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脸庞埋在她颈窝,深深嗅了一口。
虽然只有两日未见,但于他却是千年万年。
他想念她身上的气味、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与自己说话时明媚的笑容、更想念她对自己的关切与担忧。
“阿莹。”他开口唤她。
接着,毫不留情戳穿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即使你服软,我也不会放你出去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莹,想让我放你出去只有一个办……
萧祁墨松开手,乌黑的眸子直视着她,沉声道:“那便是与我成婚。”
尾音坠地,卜幼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挣脱开萧祁墨握住自己双肩的手,忍了两日的怒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萧祁墨,你为何非要如此执拗呢?就算我今日与你成了婚,我今后就会快乐吗?还是你觉得我快不快乐不重要,爱不爱你也不重要,你只要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待在你身边就够了,是吗?”
萧祁墨明显不想同她争论这些,侧过身去,语气又恢复了来时的冷淡:“我过来不是来与你争辩的,我只要答案。只要你愿意与我立刻成婚,这些禁卫便不会再出现,你想与祁颂继续像以前那样,我也可以接受。”
她闻言冷笑了声:“那若是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也得愿意,你我的婚事是圣旨所定,现在不愿意,日后也只能妥协与我成婚。还是你以为,伯父伯母回到故乡便不会再受到牵连了?”
他话音刚落,卜幼莹倏忽猛推了他一把,怒不可遏:“萧祁墨你卑鄙无耻!你怎么能用我爹娘来威胁我?!”
她睁大双眼看着对方,不敢相信威胁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他怎么能拿她父母的性命来威胁她?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逼她妥协?!
萧祁墨偏首,不知是心虚与她对视,还是不想与她对视,只回道:“我也不想,所以你最好选择前者。”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此时脑中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一变,立马转身跑去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锦盒走过来递给他。
他面露疑惑:“这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虽然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他十分确定的是,这里面不可能是暗器,阿莹再怎么样也不会用这种东西来伤害他。
于是他照她说的打开了锦盒,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一片明黄色的方布。
他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但仍是将那块方布取了出来,摊开在眼前。
上面只写了简简单单两句话,因此他只用了两息便读完了上面的内容,随后目光在看到落款与印章的那一刻,心猛地沉入了谷底。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这不可能是父皇写的,你与我的婚事是他亲自所定,赐婚圣旨更是他亲手所写,他怎么可能写出这一封手谕来打他自己的脸?”
卜幼莹冷静地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我伪造陛下手谕吗?”
他张了张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份手谕不可能是伪造的,毕竟那上面的印章的确是玉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伪造玉玺?
更何况两人此时都在宫中,是不是伪造的他只要去父皇面前一问便知,因此她不可能拿一份假的手谕来欺骗自己。
可是为什么?
这场婚事明明已经昭告天下,父皇写下这一封手谕,岂不是让之前的圣旨成了儿戏?
他想不明白,不过明不明白也不重要了,有这封手谕在此,卜幼莹便可以拒绝与他成婚,而他再也威胁不到她了。
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定在原地,卜幼莹心里并无半分痛快,毕竟自己从未想过会用到这份手谕,她当初……
是真的打算与他成婚,做他妻子的。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她闭了闭眼,出声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见他仍旧一动不动,她便又补充一句:“我已不是你的未婚妻,你再将我囚禁在此便是有违律法,你可是太……
“太子又如何?!”他突然吼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不做这个太子,被贬为庶人又有何惧?嗬,有违律法?阿莹,别说律法了,就是这皇命我也不打算遵守!”
话音刚落,便大跨一步至桌前,将那明黄手谕悬于烛火之上。
卜幼莹猛地睁大双眼,立马上前阻拦:“萧祁墨你疯了吗?!还给我!”
可她哪里敌得过男人的力气?萧祁墨身材高大,只伸出一只手臂便轻轻松松将她拦住,任由她如何扑腾,也碰不到那手谕一丁点。
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点燃它一角,然后火势瞬间增大,像一头饥饿已久的怪兽,不出须臾便将那手谕吞噬殆尽。
最后一点残黄被他丢至地上,卜幼莹目眦欲裂,仿佛被烧尽的不是手谕,而是她所有的希望。
“……怎么能……”她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瞳光震颤,“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几乎是嘶吼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啊——”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眼眶,她浑身无力地滑了下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不明白为何事情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祁颂因她而损坏了身体,祁墨更是因她而完全变了一个人。萧芸沐也与自己彻底闹翻了脸,皇后更是将她视作迷惑他儿子的祸水。
一切的一切全都变了个模样。
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碗里的水,而那封被烧毁的手谕则是丢进里面的一颗石子,水顿时哗啦啦地从碗沿涌了出来。
她恨,却又不知该恨谁。
她恨那封赐婚的圣旨、也恨当初执意定下婚约的爹娘、恨萧祁墨的推波助澜、也恨自己无法割舍亲情与祁颂私奔。
她更恨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巍巍皇权、恨这个女子无法反抗,只能听从父母之命的时代、恨她身上所有的束缚与枷锁。
更恨自己为何抵抗不住内心的欲望,竟爱上了两个人。
而这些滔天的恨意,在此时却只能化作她眼里的泪水,抒发几分微不足道的痛楚。
萧祁墨始终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心里又何尝不痛呢?
可比起这些痛,他更不能接受卜幼莹离开他。
若是换做以前,他从来不曾拥有过她也就罢了,可他已经拥有过了,他拥有过她的爱、她的关心、她的笑容,这让他如何甘心将她拱手让于旁人?
他做不到。
其实从决定将她囚禁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以后她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或是再也不爱自己,他都没关系。
他只要阿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一具行尸走肉。
是了,他从来都是如此偏执的人,怪只怪她没有看清自己,相信了他平日里的伪装。
萧祁墨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哑声道:“阿莹,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若是可以,我愿意拿我的后半辈子去承受你所有的恨意与怒火,日日祈求你的原谅。阿莹,留在我身边吧,好吗?”
卜幼莹通红着一双杏眸与他对视,眼底充血一般红得吓人。
她就那样盯着他,盯了好一会才冷声启唇:“你做梦。”
话落,他轻抚她脸庞的手指一僵。
原本温柔几分的脸色缓慢冷了下去,周身的寒意仿佛具象化一般,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感觉到他此刻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萧祁墨缓缓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默了须臾,回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便怪不了我了。”
卜幼莹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便见房门被人打开。
未央从外面走了进来,凑近他耳边,同他耳语了几句。
她听不见未央在说什么,不过很快,萧祁墨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身上,接着唇边勾起一抹她看不懂的笑意。
“好戏开场了,阿莹,我这就带你去看看。”他说完,便令未央将她扶起。
说是扶,其实是桎梏。
未央牢牢握住她的手臂,跟在萧祁墨身后一同离开了东宫。
一路上,卜幼莹疑惑地看了未央数次,妄图得到解答,可对方却对自己的眼神始终视而不见,依旧牢牢抓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逃脱。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但很快她便发现,他们正在往毓琇门的方向行去。
那是皇宫最冷僻的宫门,亦是军队回宫的宫门。
他们带着自己去那里做什么?
卜幼莹不解。
直到半刻之后,他们到达了城楼上,她一眼便看见下面站着一片乌压压的人群,而领头的那三位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则是萧祁颂、邢遇,以及卫戎。
她猛然一怔,顿时便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难怪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邢遇在关键时刻失踪,原来是知晓她被囚禁在东宫后,便找到祁颂通知了此事,接着祁颂利用之前拉拢的武将人脉,凑齐了这一队兵马列于毓琇门前,打算强行闯进东宫救她出来。
而这一切早就被萧祁墨了然于胸,就等着他们往陷阱里跳呢!
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阴谋后,卜幼莹立即趴在城墙上对下面大喊:“祁颂,快走——”
第77章
浓墨般的夜里, 冷风戚戚。
站在高处望去,能清楚看见周边积雪还未融化,正在宫灯的照耀下泛着些微冷光。
方才卜幼莹的“提醒”并未让宫门前的兵马撤退半分, 萧祁颂在见到她的那一刻, 沉重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阿莹!”他仰首望去, 视线在她身上迅速逡巡。
见她完好无恙, 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了些,随即又蹙眉瞪向一旁的萧祁墨, 扬声斥道:“萧祁墨你放开她!堂堂太子殿下囚禁一位小女子, 也不怕遭人笑话吗?!”
居高临下的萧祁墨冷笑了声:“我们彼此彼此, 你深夜带兵闯宫,难道就令人敬佩了么?恐怕世人只会笑话你不自量力吧。”
“嗬,是不是不自量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他话音刚落, 身后所有士兵便立即作出备战姿势。
卜幼莹心下一惊, 看来祁颂这次是闯定了, 她再怎么说也无用。
于是她又看向萧祁墨, 只见对方看着城墙下一大片兵马, 眉头皱也没皱一下, 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随即他抬手一挥, 四周突然不知从何处涌来不计其数的士兵,将祁颂那队人马齐齐包围。
紧接着,城墙上也立即跑上来一队士兵,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把弓箭,把守住城墙的每个垛口, 冒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下面所有人。
这是要将他们围剿射杀的架势啊!
卜幼莹睁大双眸,上前抓住萧祁墨的衣摆, 声线微微颤抖着:“你要做什么?他可是你亲弟弟!你疯了吗?”
他转过头,漠然看着她:“带兵闯宫,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萧祁墨稍稍弯腰,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这是谋反。”
她浑身一震,抓着他衣摆的手竟不自觉微微发颤。
面前人直起身,微垂的眸底满是平静的疯狂:“这事儿若是禀报上去,我就是将他就地诛杀也合情合理,天下人不会说我半个字,父皇更不会因此而贬黜我。不过.今夜此处都是我的人,若我令他们闭嘴,我保证父皇绝不会知晓此事。阿莹,我可以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选择让他生,还是选择让他死呢?”
他们谈话声很小,底下的萧祁颂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阿莹僵滞着姿势,一双杏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祁墨,震惊之下却又有几分痛苦纠结,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听不见,他心里万分焦急,唯恐萧祁墨说了什么挑拨的话离间他们,便立即抬手,令身后士兵准备发起进攻,突破包围。
察觉到下面的动静,卜幼莹当即转身,冲下面大喊一声:“不要!”
她叫停了祁颂,然后再次抓住萧祁墨的衣摆,慌忙哀求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你答应过的!不要这样好吗?求你了。”
萧祁墨握住她颤抖的手,冷静依旧:“我是答应过你,但我也说过了,你要在我身边好好的。当初我与他和平共处的条件便是,他不会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但现在,是你和他先食言了,不是吗?”
话落,他将她拽着衣摆的手,缓缓拔开。
随后向身旁士兵使了个眼色,后者颔首,立即举起右臂。
卜幼莹知道这个手势,一旦往前摆动,城墙上便会顿时万箭齐发,包围的那些士兵也会立刻发起进攻。
“不!”她下意识大喊,而后想也没想便爬上了城墙。
周围人骤然一惊,萧祁墨和未央连忙上前欲行阻拦。
“别过来!”卜幼莹已走投无路,此刻脑袋根本无法思考,是身体先一步做出行动,站在了城墙上。
她盯着萧祁墨,眼里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恐惧,几近决然道:“萧祁墨,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逼迫我妥协,你如今的行为,和当初的我爹娘没有任何区别。但是.”
她顿了顿,勾唇冷笑了声:“当初我正是因为选择了妥协,才导致我们三人如今的局面,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妥协了。”
“你要做什么?”萧祁墨明显紧张起来。
他伸着一只手臂以示安抚,同时脚步往她那边悄悄挪动:“阿莹,你先下来,上面很危险,你下来了我们再谈。”
“不必谈了。”卜幼莹站起身,像他俯视自己那样,也俯视着他,“我们什么都不必谈了,萧祁墨,我想通了。”
他又挪近了一点,手几乎要抓住她的脚,接着动了动干涩的嗓子:“你想通了什么?阿莹,你别胡思乱想,我答应你我不伤害他,好吗?”
她双脚往后挪了一点,半掌悬空,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唇:“我想通了,既然一切错误因我而开始,那便因我而结束,我再也.”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她缓缓抬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闭上了双眼。
“我再也不想深陷其中了。”
话音落地,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如蝴蝶般鲜亮的颜色顿时从城墙上飘落下来。
“阿莹!”他们齐声喊出。
萧祁颂与邢遇立刻飞身下马,拨开层层包围的士兵,往城墙边奔去。
而城墙上的萧祁墨根本来不及抓住她,但身体却下意识地一同扑了下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殿下!”未央惊叫一声,也立马扑了下去。
周身空气在飞速流动,卜幼莹被他抱进怀里的那一刻,震惊不已地看着他。
都说人在死前脑海中会浮现人生的走马灯,可她却没有,在身体飞快下坠的途中,她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种灵魂上的自由。
让她连带着看萧祁墨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竟在这般生死之际笑了出来。
萧祁墨也笑了出来。
死亡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轻松呢?他背负着父母的期待活了二十多载,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能被迫做着他们眼中“出息”的儿子。
他实在已经厌倦疲累,若是能与自己最爱的人一同长眠,也算是实现自己唯一的念想了。
他与阿莹,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分开他们。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当初的萧祁颂。
殉情,是爱情最佳的证明。
白雪簌簌中,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下坠,上面还有第三道身影紧随其后。
未央努力伸直双臂,终于够到他们二人的衣袍,接着用尽全力一扯,顺利将他们拉至自己身前,而后将内力运入掌中,猛地一推!
三个人旋即调换了位置,卜幼莹在最上面,被萧祁墨护在怀中,而萧祁墨的背后则是未央。
萧祁墨猛然睁大双眸,喝道:“未央!谁允许你如此做的!”
可惜未央已经来不及回答他,三人砰的一声砸在不远处的萧祁颂与邢遇面前。
垫在最下面的未央猛吐一口鲜血,无法说出半个字,甚至连双眼也依旧睁着,便直接当场死亡。
而中间的萧祁墨虽然有人在身后垫着,但到底只是身子骨瘦弱的女子,更何况坠落的高度已经超出人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他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怕是体内骨头断了不少,当场晕了过去。
最上面的卜幼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有两具□□作为垫背,她受到的冲击自然最小,但也晕了过去。
这一幕彻底吓坏了周围的士兵,还是萧祁颂二人先反应过来,赶紧叫人分开他们三人,一队人抬走死去的未央,一队人则将晕过去的萧祁墨送往东宫。
随后他也抱着卜幼莹赶回了东宫。
御医来得很快,诊断卜幼莹并无大碍,只是头部受到一些冲击暂时晕了过去。
萧祁颂松了口气,本想在她房里守着,可邢遇倏然来报,说是太子那边的情况有些危险。
他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去看一眼。
太子寝殿里围满了人,这其中包括了半夜被叫醒的萧帝和汤后。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手下的人谁还敢继续瞒着皇帝?
萧祁颂走进去的刹那,萧帝立刻上前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震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
汤后立马扑上来将他护在身后,眼泪止不住外涌:“你打颂儿干什么?!这又不是颂儿的错!要怪就只能怪我们,是我们非要定下这门婚事的,你要打就打我!”
萧帝咬紧后槽牙,瞪着眼睛指了指萧祁颂,随即对殿内大吼一声:“都出去!”
殿内一众人等立即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此处,生怕被牵连似的。
安静下来后,萧帝亲自将内室的门关紧,以免吵到萧祁墨。随后坐在厅堂的主位上,冷静了会儿。
才沉声道:“御医说,你哥他伤到了脊柱,今后能不能站起来还得看之后的治疗情况。”
萧祁颂心底猛地一沉,睁大眼眸:“怎会如此?”
“你问我?”萧帝倏地瞪向他,压抑着声量低吼:“我还想问问你呢!你带兵闯宫是想干什么?嗯?你难道要谋反不成?!”
汤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立马上前替儿子辩解:“颂儿不可能会谋反!元宗,你再怎么也不能怀疑到自己儿子身上!”
“是我想怀疑吗?是这小子实在太无法无天了!”萧帝忍不住站起来,“墨儿是你亲哥!是你的亲兄长!你可有将他放在眼里半分?!今日敢带兵闯宫,明日你是不是就敢带兵逼宫了?!”
谋反这罪名太大,一直沉默着的萧祁颂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是他先将阿莹囚禁起来的。”
“囚禁?”萧帝眉头一皱。
思绪转了转,便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
于是又坐了回去,强行让情绪平复了些,接着道:“今日这件事.我会按下,不会有人知道你带兵闯宫的事情。至于墨儿.便说是他得了急病,御医那边我已经嘱咐好了,你对外也注意好你的说辞。”
到底是亲生儿子,若是让那些大臣知道祁颂带兵闯宫,一定又是数不清的劄子上来弹劾。
就算他知道祁颂并非谋反,可那些大臣却不一定信,尤其是那些迂腐古板,动不动用辞官撞柱来威胁的谏臣,一定会吵着闹着非让自己处罚他。
届时要么是赐死,要么便是贬为庶人流放,总之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已经有一个儿子重伤,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所以他不得不做此决定来维护祁颂。
萧祁颂听见这番话,心里着实惊讶不小。
他带兵闯宫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结果,这不是个小罪名,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维护自己。
瞠目结舌须臾后,在母亲的提醒下,他赶忙应了下来:“是,我知道了。”
“还有,你哥不知何时会醒,醒了之后也不知能不能站起来,若是.”萧帝顿了下,闭了闭眼,遮掩住眸底的悲痛。
缓了会儿后才继续道:“若是无法再站起来,朝臣们恐怕也不会允许一个残疾人成为国之根本,总之,你这段时日先学着如何处理政事吧。”
他这番话的意思虽未明说,但让萧祁颂接手太子之位的意思已十分明显。
可萧祁颂脸上却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喜色,只蹙了蹙眉,说:“我不做太子。”
“什么?”萧帝一时未反应过来。
“我说,我可以光明正大与他比拼政绩,但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捡他的太子之位。”
话落,萧帝顿时又怒气丛生,恨不得操起一旁的茶杯朝他扔过去。
“我告诉你萧祁颂,你愿不愿意没有用,别以为你的意愿有多重要,若不是你将你哥害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太子之位轮得到你坐?他如今躺在榻上病情难测,而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承担他的未来是你应尽的责任!”
言罢,他倏地起身,狠狠瞪了萧祁颂一眼:“明日起开始上朝!”
说完,宽袖一甩便气冲冲地离开了此处。
萧帝走后,汤后也不便久留,说了几句安慰儿子的软话,便也跟着离开了东宫。
太子寝殿中此时只剩下他一人。
萧祁颂站定片刻,鬼使神差地走到内室门口,打开了房门。
萧祁墨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般。只是与睡着不同的是,他的眼睫一动不动,明显是陷入了昏迷。
方才父亲与他说萧祁墨今后可能无法再站起来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痛快,而是.
有一种莫名的沉重,与一分悔意。
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他与萧祁墨反目成仇到现在,彼此斗得你死我活过、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过、甚至为了杀死对方而付诸行动过。
可如今看他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萧祁颂心底竟有一丝悲哀,也有一抹希望。
希望他醒过来、希望他不要死、希望.
他依然可以站起来-
卜幼莹在翌日清晨醒来。
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脑袋却受到不小的冲击,毕竟是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因此醒来时脑袋难免会有些眩晕。
房里无人,她适应了许久才勉强下床,去打开房门。
守在门外的宫女见她醒了,连忙上前搀扶,另一名宫女则立刻离开,去禀报二殿下。
“你是谁?”她瞧见宫女是陌生面孔,便急忙问道:“未央呢?”
昨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清楚楚,未央将他们二人翻转了位置,她自己垫在最下面坠了下去。
那宫女愣了愣,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着:“未,未央.她.”
御医昨日嘱咐过她们,说卜幼莹脑部受了冲击,需得三两日才能完全恢复,在此之前不能受到强烈刺激,因此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幼莹一见她这样子,便知未央的情况一定不好,于是立即抓住她的手,命令道:“未央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小姐,这.”
“你听不懂人话吗?带我去见她!”
宫女正为难着,卜幼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莹,你醒了。”
她转过身,便见萧祁颂身着朝服朝自己款款走来。
“祁颂。”她愣了愣,“你没事吧?祁墨可有为难你?”
她以为有未央垫在下面,萧祁墨便同她一样,身体并无大碍,因此并不知道他此时真正的情况。
萧祁颂不易察觉地怔了一瞬,旋即莞尔回道:“我没事。阿莹,你的身体还未恢复,外面冷,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有了他在,卜幼莹心下安心不少,便也没有拒绝,被他搀扶着一起回到房中。
房门关上后,她再次问道:“祁颂,未央是不是伤得很严重?你告诉我我能承受的,我知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肯定会伤得很严重,你带我去见见她好不好?”
“阿莹.”他握着她双手,低垂着头,犹豫半晌终是开了口:“御医让我们不要告诉你,说是怕你受到刺激,但我不想再瞒你任何事,你若是迟些知晓,恐怕只会更痛苦。”
人总是有一种比动物还要敏感的直觉,卜幼莹一听到这番话,心里便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她张了张唇:“未央她.是不是死了?”
萧祁颂一愣,斯须,沉重地点了下头。
卜幼莹倏地捂住自己胸口,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喘不过气来。
“阿莹,你还好吗?”他立即上前将她搂住。
她吞咽一口,点了点头:“没事,我没事。她的遗体呢?你可有处理?”
“我给她准备一口棺材,之后去查过她的身世,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因此遗体一直被放置在棺材里。冬季天冷,可以放置两日,不过后日必须得下葬了,你要去看看她么?”
卜幼莹点点头,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以支撑自己脱力的身体。
“晚点再去吧。”萧祁颂将她扶至桌前坐下,蹲在她面前仰视道:“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我怕你到时一哭会更严重,还有.”
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
这一停顿,让她心里那股堵塞感越发加重了些,于是追问道:“还有什么?还发生了什么?”
“你别着急。”他起身坐在她对面,继续说:“昨日你坠下城楼时,是萧祁墨将你护在胸膛前,你记得吗?”
脑子嗡的一声,她很快便意识到这场对话的重点是谁了。
于是怔怔地点了点头:“记得,我身后是祁墨,祁墨身后是未央。”
所以未央才会严重到当场死亡。
那这么一说,是不是意味着祁墨的情况也很严重?
卜幼莹当即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急切:“他是不是也状况不好?”
萧祁颂抿了抿唇,沉默须臾,嗯了声:“他今后.也许站不起来了。”
第78章
卜幼莹走进太子卧房时, 站定在门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勉强抬起腿,往榻上沉睡着的人走去。
半柱香前, 祁颂与她说萧祁墨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时, 她像被瞬间抽走浑身的力气, 差点当场晕过去。
方醒来便一连听见两个噩耗, 任谁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可卜幼莹却硬生生撑着,一刻未缓地让祁颂带她来了太子寝殿。
未免她出事, 萧祁颂始终等在门外, 既不去打扰她, 也不打算离开。
屋里的卜幼莹正坐在床沿,望着昏迷不醒的萧祁墨,心底一股内疚情不自禁蔓延开来。
方才来时的路上,祁颂同她说过御医的原话, 说是能不能站起来还得看后续的治疗情况, 一切都还只是未知数。
她没想到这次事件会他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 还以为他同自己一样, 不过是脑袋受到些冲击, 昏睡些时辰罢了, 谁曾想……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抬手拂去,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哽咽道:“祁墨,你一定要没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都应该迎来新的生活。”
可惜他无法给予她回应,被她握住的五指也一动不动。
她并不知道, 此时萧祁墨正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阿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像寻常夫妻那般平淡且恩爱。
他每日早晨都会给她梳发描眉,夜里又为她宽衣解带。在她哭泣时将她搂进怀中,在她欢笑时与她一同分享喜悦。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梦,他只知道自己十分幸福。
直到有一日,天气骤变,黑压压的乌云积攒在上空。
他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城墙上。
“萧祁墨,我恨你。”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站在垛口上的阿莹直直倒了下去,不带一丝犹豫。
“阿莹——”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袍,人刚靠近垛口,便看见他的阿莹已然坠地。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快,快到他来不及挽回任何事,目眦欲裂的眸子里,只看得见大片鲜红的血液,从卜幼莹的身下向周围蔓延。
那些血是他从未见过的红,红得仿佛要刺伤人的眼眸,它们宛若藤蔓,缓慢却又诡异的像四周伸展自己的身体。
于是他便看见血液越来越多,覆盖的区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一片血海。
而穿着素白裙裳的卜幼莹,则了无生气地躺在那片血海之中,随着波浪漂流沉浮。
萧祁墨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看着海面逐渐升高,直至将他淹没。他在红色的血液里胡乱扑腾,喘不过气,胸腔里的氧气也在一点一点溜走。
他感觉到,死亡即将找到自己。
就在此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五指。他费力掀起眼皮,看见卜幼莹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冲他笑了一笑。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可以呼吸了,周围红色的血液也在逐渐退去。
一转眼,他站在了一片雪白之中。
“阿莹?”他唤了声。
可周围空无一人,方才牵着他的卜幼莹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
一望无际的白茫茫里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一边呼唤着卜幼莹的名字,一边往前寻找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前方远处发现一颗大树。
仔细瞧一瞧,那树干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立刻跑上前,这才发现是一个人被钉在了树上。那人一身红衣,低垂着脑袋, P图散发的看不清样貌。
他便又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剥开那人乌黑浓密的秀发——
卜幼莹满是鲜血的脸赫然撞入眼中!
萧祁墨猛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几口粗气从他口中不断吐出。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自己却浑然不觉。
冷静了好一会后,才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他此时正身在东宫,且就在他自己的寝殿当中。
萧祁墨长舒一口气,张了张口想唤宫人进来,却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喊不出太大的声音。
于是掀被,想自己下床去倒杯水润润嗓子,可他刚要起身,尾椎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啊—”他沙哑着声音叫了出来。
房门立即被推开,一名小太监见他醒了,愣了一愣,慌忙上前:“殿下,您千万不可乱动!奴婢这就叫御医过来!”
说完,他便又急忙跑了出去。
此时的萧祁墨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他的尾椎骨连同上面的一截脊柱均传来剧烈的疼痛,他若是平躺着不动,这疼痛感便会减少许多。
可他若稍微动一动,哪怕只是侧一下身,那段骨头便会疼得他满头冒汗,而且最糟糕的是……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双腿无法动弹了。
这个发现如同晴天霹雳,让他本就惨白的脸唰的一下,顿时失去所有血色。
他无法走路了。
不,他不能接受!自己怎么能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
于是他再次弯起手臂,试图撑着床榻坐起身,可脊椎骨传来的疼痛是他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也无法坐起身。
“祁墨!”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卜幼莹赶忙跑到床边,扶着他再次躺下,蹙眉愠怒道:“御医说你伤了脊柱,现在只能躺着等待治疗,方才的事你可再不能做了,你想彻底站不起来是不是?”
“阿……萧祁墨注意到,她是同御医还有萧祁颂一起来的。
见他再次躺好,御医这才上前开始检查他的伤势。
片刻后,御医面色沉重地看了萧祁颂和卜幼莹一眼,示意他们出去说。
可萧祁墨却忽然将他们喊住,哑声道:“有什么事便在这儿说吧,这是我的身体,我有资格知道自己的病情如何。”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见两位遵循太子的意见,御医便干脆当面说道:“太子殿下,微臣便实话实说了。您伤到的是致命之处,虽不至死亡,但情况不容乐观。您的伤即使康复了,也需要非常高强度的训练才能走路,而且还可能落下一点脚上的毛病,比如跛足、不能跑不能跳、长时间走路也不行。”
卜幼莹在一旁听着,不禁拧紧了眉,怕萧祁墨接受不了,便接着御医的话安慰道:“能走路已是万幸,之后我们可以再慢慢训练,肯定能好起来的。”
但萧祁墨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接受,他神情冷静,眼眸如往常那般无波无难澜。
方才以为自己站不起来时,他的确无法接受,还以为自己余生就只能变成一个无法动弹的废人,躺在床上任人照顾。
若是那样,他才是真的无法接受,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当一个瘫在床上的废物。
可现在听御医说他还能站起来,还能走路,他心里便只有欣喜。至于御医说的那些毛病,他都不介意。
他只要自己能走路。
于是他弯了弯唇:“那劳烦你了。”
御医颔首,嘱咐了他一句不可勉强自己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萧祁颂与卜幼莹对视一眼,也识趣的离开了房间,等在门外。
他们都走后,卜幼莹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扶着他的头,小心翼翼将温水喂入他口中。
随即正要起身去放回茶杯时,萧祁墨倏忽握住了她的手。
默了须臾,轻声问道:“阿莹,你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有你护着我,我怎会受伤?只不过……”
卜幼莹垂眸,眼底流露出一丝哀伤:“未央死了。”
他一怔,身体霎时僵滞。
少顷,被温水滋润过的嗓音却又沙哑了几分:“她没有家人,她的后事你帮忙办了吗?”
她点头:“是祁颂和我一起办的,你昏迷不醒好几日,我们前日才刚办完她的丧事,将她葬在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提起祁颂,萧祁墨便不得不面对跳楼之前的事情。
那日阿莹的选择与自己的疯狂,他都历历在目,如今他已经醒来,便不得不再次面对卜幼莹所做出的选择。
他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问道:“你们在一起了吗?”
事情闹得这样大,不用想便知道父皇知晓了他们之间的事,那他烧毁手谕的事情,想必阿莹也应该告知了父皇。
虽然手谕已被烧毁,但在皇帝那里却是作数的,因此只要阿莹开口提起,他的父皇便会接受她的拒绝,那这门婚事也就不作数了。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萧祁墨低垂着眼眸,不敢去与她对视。其实他连听也不敢听,但没办法,他早晚要面对。
屋内陷入一阵微妙的静谧之中,少焉,一声轻叹响起。
她说:“我们没有在一起。”
萧祁墨倏地抬眸,仿佛听见什么令人诧异的事情,瞳光微动,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为何?”他问。
卜幼莹并不回答他:“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不是我们有没有在一起。”
说完,她起身又道:“祁墨,我们都是生死走过一遭的人了,我想今后……我们都应该寻找新的生活,寻找真正的自我。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话落,她冲他笑了笑,也转身离开了房间。
吱呀一声,房门再次关上,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唯有空气中的尘埃在阳光下跳跃着。
他伸出手,指尖落了一点暖烘烘的金光,它是如此的灿烂耀眼,就像方才对他说那一番话时的卜幼莹一样。
当时她的眼中,也充满了灿烂耀眼的希冀。
“新的生……萧祁墨低声喃喃,忽然笑了。
原来他们三人之中,阿莹才是最勇敢的那一个。
第79章
隆冬时节, 今年的上京城却格外暖和,连着一个月每日都能看见金色的阳光。
百姓都说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接下来这一年将风和日丽, 海晏河清。
卜幼莹也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不止是天气, 还有周边的一切, 都像那拨开云雾见青天似的,迎来了新的曙光。
这一月内, 萧祁墨积极配合御医院治疗, 伤到的脊柱在加速复原中, 如今他已经能轻松做起来了。
工匠给他制作了一把轮椅,平日里卜幼莹便会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偶尔是她单独陪着他,偶尔是萧祁颂与她一起陪着他。
不过萧祁颂在的时候,兄弟两人并不怎么说话, 仅有的交流也只是萧祁颂抱怨朝政之事时, 他在旁提点两句。
虽然交流甚少, 但卜幼莹感觉得出来, 如今的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和平共处。
说起萧祁颂, 这一月内他埋头学习如何处理政事, 比以往争储时要认真得多。
不, 准确的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得多,他这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静下心学习的时候。
也正是因为接手了这些麻烦的政事,他才意识到萧祁墨原来是真不容易。
别看这些事只是坐在桌前写写画画,但比习武要累得多, 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是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他必须要小心权衡, 考虑周全,但凡有一点没考虑到,便会引发不可预测的结果。
这是最让他头疼的。
不过自从萧祁墨提点过他几句后,他在兄长面前抱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萧祁墨知道他这是想让自己教他,面上又不好意思,于是并未拆穿,次次都顺着他的话教他解决办法。
如此,两人之间的交流便也逐渐多了起来。
除了他们之外,卜幼莹的生活也有了不小变化。
萧祁墨脊柱的伤渐渐康复后,萧帝将她召去了勤政殿,且是避开了兄弟两人,悄悄召过去的。
卜幼莹大概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但进入殿中后,也只是一言不发的等着萧帝发话。
自从搬入东宫后,她极少能见到这位萧伯伯,此时一看,萧元宗竟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边的银发比上次见他时要多了一倍。
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有些内疚。
他的两个儿子都为了她做了不少傻事,亲兄弟反目成仇,换做任何一位父亲都会无比心痛的吧,也难怪他苍老了那么多。
正想着,萧元宗倏然开了口,嗓音里带着一分疲累:“莹儿,听说我给你的手谕,被墨儿烧了?”
她愣了下,不知他是从谁那听说的,但仍是点了点头:“回陛下,是的。”
闻言,萧元宗轻叹一声:“那封手谕,是你父亲拿毕生功绩找我换来的,起初我并不想答应他,毕竟赐婚一事已布告天下,我若是写下这封手谕,便是打皇家的脸,你可明白?”
卜幼莹点了下头。
她自然是明白的,皇家信誉不可侵犯,尤其是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若是圣旨上的旨意可以随意撤回,那之后的圣旨便也不能让人信服,此举会引起臣子们的诸多矛盾和不满。
直白了说,以后在别人眼里,圣旨就只是一片黄布了。
萧元宗见她理解,便继续道:“可是你父亲他说,他这辈子行军打仗从未出过差错,更是从未做过错误的决策,唯独在自己女儿的婚事上,他做错了。”
话音落地,卜幼莹倏忽鼻头一酸,眼尾不自觉泛起一抹微红。
萧元宗接着说:“我那时并不明白,他为何将你们的婚事称之为错误,毕竟那是当初我和他一起定下的。不过他当时刚经历过你病重一事,我非常体会他做父亲的心情,又考虑到这是他告老还乡前唯一的请求,便答应了他,写下了那封手谕。”
说到此处,他垂首再叹一声,眼中是万般无奈:“可如今,我却明白了他所说的‘错误’为何意。我与你汤伯母当初定下你们的婚事,更多的是考虑两家的情谊,想着让你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才算对得起你父母对我们家的恩情,却从未问过你心中想嫁的是谁,更是从未关心过颂儿与你之间的关系,这点.是我们做长辈的不对。”
卜幼莹一惊,连忙回道:“陛下折煞幼莹了.”
话未说完,萧元宗忽然抬手拦住她的话头,接着开口:“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不好认的。莹儿,我给你那封手谕虽被烧毁,但仍然有效,你若是想使用它,我翌日便会颁布一道新的圣旨,昭告天下婚事作废。所以这次我找你过来,便是想问问你的决定,你.还愿意嫁给墨儿吗?”-
卜幼莹回到东宫时,萧祁墨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金色的光斑透过枝叶洒在他宽厚的肩上,苍白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终于泛起血色。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墨字之间,安静得像一尊精美玉雕。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即将靠近他背后时,温和的声音倏然响起:“回来啦。”
卜幼莹顿时耷拉下脑袋:“你怎么看书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她边说着,边搬来一把高凳坐在他身旁。
萧祁墨浅浅笑着,牵过她的手,柔声回道:“不是我耳听八方,是你想捉弄我的心思太明显了。”
“我才没想捉弄你呢,我就是想吓吓你。”她俯身趴在他腿上。
脊柱的伤好后,他的双腿也逐渐有了知觉,虽然现在还不能立刻站起来,但他能感觉到这双腿逐渐在康复。
御医也说再过一段时日,他便可以开始训练行走了。
萧祁墨抬手,轻柔缓慢地抚摸着她的发,淡淡问道:“父皇找你过去,是为了我们的婚事吧?”
掌下的身体一滞,她缓缓起身,眸中有几分诧异:“你怎么知道?”
明明萧元宗召她时是避开了他们二人的,祁颂都不知道,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不难猜。”他说,“我们三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父皇总是要出面做个了结的。他不是个会为难别人的人,所以他肯定会召你过去,问你还愿不愿意继续这门婚事。”
全部被猜中的卜幼莹微张着唇,无比惊讶地看着他:“你若是不当太子而是去当神算子,那肯定赚翻了。”
萧祁墨被逗笑了声:“看你这表情,我这神算子应当是猜得没错了,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虽然语气平淡,但他眼底的忐忑却不加掩饰。
他很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不过这般心情比刚苏醒时要好多了,至少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她任何一种答案。
卜幼莹微微垂眸,沉默片刻后,朱唇轻启:“陛下问我,还愿不愿意嫁给你,他说若是我不愿,明日便可昭告天下婚事作废,我想了想,说.”
她抬眸,望着他扬了扬唇:“我愿意嫁给你。”
有那么一瞬间,萧祁墨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瞳孔微缩,怔懵地看着卜幼莹,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很快,他又看见卜幼莹敛了敛笑容,补充道:“但不是现在。”
方提起来的心忽地又沉了些微。
他愣了下,喉间终于能发出声音:“何意?”
“我的意思是.”她眼眸微垂,唇角仍保持着一丝笑意,“我愿意嫁给你,也愿意嫁给祁颂,若只是单纯问我愿不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我当下.并不想去实现它。”
卜幼莹抬眸看向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祁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还在等着我,而成婚这件事,是所有我想做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
萧祁墨再次怔住。
这些话,他从未在阿莹口中听见过,更是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见过。
现下从阿莹口中说出来,他非但没有半分失落,反倒.
有些震撼。
自古以来,夫妻结合乃人生大事,几乎所有人都在走着同一条道路——成长、成家、生子、养育、老去、死去。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让同样走在大众路上的他,心里有了极大的动摇。
人可以为了更喜欢的事、更重要的事、更想做的事,而放弃这些所谓的“人生大事”吗?放弃结婚生子、放弃父母铺好的康庄大道,只追寻自己的内心,这样也可以吗?
许是看出他眼里的不确定,卜幼莹握住他的手,笑容明媚道:“我们都经历过太多迫不得已和被逼无奈,也一起经历过生死,如今也该冲破这些枷锁桎梏,为我们自己活一次了。事实上,从我病愈那时我便已经决定了,今后我的人生,只会为我自己而活,所以祁墨,原谅我暂时不能嫁给你,等你能走路之后,我想去做我喜欢的事情。”
萧祁墨眨了眨眼,问她:“你想去做什么?”
说起这个,她眼里立刻燃起了光亮,回道:“我想去看看这人世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徐霞客的故事吗?”
他点头。
“等你好之后,我想像他一样,看遍这世间所有的山川河流,人生百态。我想从中找到自我,有很多事情我依旧迷惘,我希望能在这趟路途中得到答案。”
卜幼莹说着这些,眼里的光亮便越发强烈,连带着萧祁墨也不免受到感染,眸光微微闪动着。
找到自我.
那他是不是.也能找到自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夜。
与其说思考,不如说他在纠结,他没有阿莹那么大的勇气,说决定便能决定。
因此在他思虑了整整一夜后,天边蒙蒙亮时,他让人拿来一本空白劄子,提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旭日东升,又到了上朝的时辰。
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萧帝当众宣布赐婚圣旨作废,并写下一封罪己诏,自我检讨作为一个皇帝却把圣旨当作儿戏的过错。
其实这个过错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写罪己诏的程度,但为了堵那些朝臣的嘴,以及杜绝今后有人不注重圣旨的情况,萧帝仍是郑重写下了罪己诏。
而另一件大事,则是太监在念完萧帝的罪己诏后,一名东宫的内官忽然出现在侧殿,将萧祁墨今早写好的劄子递了上去。
萧帝看了不过两息便眉间紧蹙,接着关上劄子,一脸沉重地陷入了沉默中。
底下的朝臣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面面相觑,有胆大的朝臣出列询问,萧帝这才又有了动静。
他闭了闭眸,将劄子递给一旁的太监,令他宣告。
底下的萧祁颂疑惑地看着太监手上的劄子,听着他那尖细的声音将其中内容一一念出。
顿时,他如脚底生根般僵滞当场,双目圆睁地看着那道劄子。
周边朝臣们也无一不是震惊不已,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大殿之内绵延不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那太监再次念了一遍。
可无论他念多少遍,那上面的内容都始终不变——
萧祁墨自请辞去太子之位-
朝堂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宫里传得很快。
卜幼莹也听说了此事,不过她听说时并未感到特别吃惊,反倒有些意料之中。
她是明白祁墨的,她明白他从不爱坐这太子之位,也明白他一生都在满足父母的期待,这对一个有自我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悲哀。
因此她听说后并未去找他,反倒是下朝后,萧祁颂来找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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