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突兀的声音在安静的禅房内响起,引起了慧心大师的注意,他手掌贴着桌面摸索,嘴里嚷着:“施主……”


    陈云州瞬间回神,提起水壶:“抱歉,慧心大师,是我不小心将水溢出来了。”


    目光扫到地面上的水泽,陈云州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用歉疚的口吻说:“大师,在下这就让人来清理。”


    说罢不给慧心大师反驳的机会蹭地起身,拉开了禅房的门,对侯在门外的柯九说:“进来,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说完给柯九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待会儿好好搜搜这间禅房。


    柯九会意,跟着进屋:“是,公子。”


    慧心大师听到二人的对话,温和地笑道:“施主,来者是客,怎能劳烦你们,让福青来吧。”


    陈云州不同意:“在下弄的,怎能劳烦福青师父。大师,这里就留给柯九收拾吧,咱们出去走走如何?”


    慧心大师扶着小几边缘站了起来:“也好,就劳烦这位小施主了。”


    陈云州伸手:“慧心大师,我扶你吧。”


    “多谢施主好意,不过贫僧从小在这山上长大,寺里的路甚是熟悉。”


    说着他慢吞吞地摸索着走到门口的位置,然后拉开门,取下靠墙立在门口的一根竹棍,在地面上敲了敲,然后缓缓迈出步伐。


    陈云州跟在旁边一直细心观察着慧心的动作。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手上摸索和用棍子探路的动作都非常熟练,与陈云州曾见过的盲人别无二致。


    莫非是他想多了?


    可慧心大师手上的老茧怎么解释?


    这样的老茧必须是长年累月重复某种劳动才会产生,可慧心大师眼睛瞎了,很多劳动没法做,他白皙细腻的手背也证实了这一点。


    陈云州决定再找机会试试他。


    走出禅房慧心大师停下了脚步,抬起竹棍指着右手边的那丛青竹道:“这些竹子是当年建寺时五平大师亲手所种,百年过去,也就这丛竹子还在。那边的大殿,还有禅房、僧寮都是我师父修建的,他游历至此时,五平寺塌得只剩下半间后殿,他花了三年时间,一砖一瓦亲手重建了这座寺庙。”


    陈云州很捧场:“空净大师真乃一奇人也。”


    慧心大师面带缅怀之色:“师父他老人家一心向善,虔诚向佛。贫僧便是他从山下捡回来的,当时贫僧饿得奄奄一息,师父每日熬煮米粥,一勺一勺地喂我,方才我抚养长大。后来我下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慎被石头划破了眼睛,从此再也看不见,成为了师父的负累。师父不但不嫌弃我,还捡了福青二人回来,代我收徒,以免他去了之后,我在这山上孤苦无依。可惜,师父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了。”


    陈云州宽慰道:“空净大师这样潜心向佛的大善人,死后必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大师当为空净大师开心才是。”


    慧心大师笑了:“贫僧一出家人,尚且不及施主豁达,甚至惭愧!”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哪里哪里,我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换到自己身上,恐怕又要着相了。”


    慧心大师笑了起来:“施主真是个妙人,今日能结识施主,实乃贫僧之幸,不知施主贵姓?”


    陈云州拱手笑道:“鄙人姓徐,今日能听大师一眼,也是在下的福气。咦,天上那是什么?”


    听到陈云州的惊讶口吻,慧心大师下意识地抬头。


    陈云州扫了一眼他的眼睛,仍旧是闭得紧紧的,不过没关系,还有后招。


    陈云州一心二用,嘴上笑着说:“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大鸟,浑身洁白如雪,可真漂亮!”


    脚下不着痕迹地将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轻轻踢到了慧心大师的面前。


    人在危机时的身体反应最真实,也做不了假,真瞎假瞎,很快就见分晓了。


    慧心大师看不见,竖起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左脚踏出继续往前,正要踩到那石头上,忽然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陈云州的计划。


    “师父小心,地上有石头。”


    旋即,一道灰色的身影飞奔而至,扶着慧心大师的胳膊,责备道:“师父,你要出门怎么不唤弟子?”


    陈云州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个头不高,胖墩墩的,脸也很圆,长相显老,看起来比慧心年纪都还大。这人突然出现,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但这么大块石头就摆在路中间,他没提醒慧心大师,很难不让人多想。既已露了破绽,那索性打草惊蛇。


    一瞬间,陈云州心底有了决断,主动出声道:“大师,这位小师傅就是你的二弟子吧。”


    慧心大师点头:“不错,这是贫僧的二弟子福元。福元,这是徐施主。”


    福元瞥了一眼陈云州,语气很敷衍:“小僧见过徐施主。”


    转头又跟慧心大师说话去了:“弟子得陪在师父身边,山上石头多,师父仔细摔着了。”


    慧心大师轻轻摇头:“为师小心着呢,无妨,你去忙你的吧,有徐施主陪着为师。”


    福元又看了一眼陈云州:“听徐施主的口音,不像是咱们庐阳本地人啊?”


    陈云州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在下陵州人氏,到庐阳来是寻未婚妻的。”


    福元阴阳怪气地说:“这位施主好生奇怪,寻未婚妻怎寻到咱们寺中了?你这话传出去,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五平寺是什么腌臜地方。”


    “福元,休得对徐施主无礼。”慧心大师训斥了福元一顿,又对陈云州说,“徐施主,贫僧这徒弟顽劣,冒犯施主,还请施主见谅。”


    陈云州大度地表示:“福元师父心直口快,这事也是我的不是。是我没说清楚,二十多年家父在庐阳担任小吏时给在下定了一门娃娃亲。家父病逝前叮嘱我做不能背信弃义,只是前些年家贫如洗没有盘缠上路,幸得去年中举总算是有了些许家当,在下便来庐阳寻人。哪知对方五年前竟已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故事虽然是陈云州信口瞎编的,但五年前确有一名少女失踪,知情人肯定明白他在说什么。


    慧心大师安慰陈云州:“徐施主一片赤诚,定能寻回你的未婚妻。”


    陈云州苦笑:“五年了,找到的希望很渺茫,只是这乃家父遗愿,我总是要尽力日后才有颜面到地下见家父。今日之所以贸然来访贵寺,实则有点事要向大师打听。”


    听出他话语里的郑重,慧心大师正色道:“施主请讲。”


    陈云州说道:“前几日在下去了县衙,请官府帮忙寻人,无意中发现最近庐阳又失踪了一名苗姓女子,据官府调查,她的失踪方式跟在下的未婚妻非常相似。有人看到上个月月底,这苗姑娘曾到五平寺上香,哭红了双眼,还有人听到她大喊‘他们要我嫁给那糟老头子’,因此官府怀疑这姑娘是在跟情郎碰头……”


    “不是,那跟咱们五平寺什么关系……”福元不满地的打断了陈云州的话。


    慧心大师连忙制止了他:“福元,先听徐施主说。”


    陈云州深深地看了福元一眼,继续道:“在下今日来,是想询问慧心大师和福元师父反对苗家姑娘有没有印象?可见过她与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慧心大师轻轻摇头:“施主,贫僧眼盲,不清楚施主所说的这姑娘是谁。福元,你可曾看见?”


    福元嘟囔:“师父,天天上香的人那么多,弟子哪认识啊。”


    闻言,陈云州语气失落的说:“福元师傅说得有道理,是我妄想了。哎,这事还是等官府那边的消息吧,听说现又发现多名失踪女子。这庐阳官府真是懈怠,若他们再是如此敷衍推诿,我定要向上头参他们一本。”


    这是要逼着官府彻查此案的意思。


    慧心大师宽慰陈云州:“徐施主莫急,有官府出面,此案肯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陈云州说:“希望如此,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大师。时候不早了,在下该下山了,改日再来向大师请教佛法。”


    慧心大师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能结识施主,贫僧三生有幸。贫僧眼睛不便,福元,去请你师兄过来,代为师送送徐施主。”


    陈云州婉拒:“多谢大师好意,不用劳烦福青师傅了,在下告辞,改日再会!”


    说完他冲禅房外的柯九招了招手,主仆二人旋即离开了五平寺。


    下山途中,陈云州问:“禅房中可有发现?”


    柯九摇头:“那禅房中简陋得很,没什么特别的,小人也没发现有什么密室。”


    陈云州不是很意外,禅房虽是僧侣打坐念经的地方,可也会经常接待外客,就是有什么秘密也大多不会藏在里面,他就是看到机会来了,顺便让柯九找找。


    柯九说完自己这边又兴致勃勃地看向陈云州:“大人,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陈云州背着手,语出惊人:“我怀疑慧心是装瞎。”


    啊?


    柯九停下了脚步,震惊地望着陈云州。


    陈云州瞥了他一记:“你没留意到吗?福青和福元的手都比较粗糙,但他们虎口和手指头上的茧子都没慧心的厚。这不合理,慧心是主持,是师父,又是个盲人,照理来说,粗活累活重活都应是两个弟子所为,他做的事应该更少才对,茧子怎么会比那两人厚?”


    语言可以骗人,但人的身体痕迹骗不了人。


    柯九恍然:“大人,您真是敏锐。那……小的带人将慧心师徒抓起来审问?”


    陈云州瞥了他一眼:“你有证据嘛?慧心师徒在这一带名声很好,信徒也比较多。要是审问不出什么,激怒了这些信徒冲撞衙门,后果你担得起吗?”


    可不要小瞧了宗、教的力量。


    柯九顿觉头皮发麻:“大人,那……那咱们就这么算了吗?”


    算是不可能算的,陈云州从容下山:“派几个面生的兄弟蹲守在山下,明天咱们带人上去把这五平寺搜他个底朝天。”


    柯九……


    大人您还记得自己先前说了什么吗?


    搜查五平寺不比将慧心三人带去县衙问话更严重?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陈云州已经走出很远了,柯九连忙追了上去:“大人,您等等小的呀!”


    回到县衙已快到傍晚,王捕头那边也带回来了好消息:“大人,目前已经找出十二名上个月三十那天上山的香客,其中有二人见过苗阿芳。一人是在大殿,苗阿芳在菩萨像前跪了很久,另一人看到她去找了方丈慧心大师。”


    陈云州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她去找过慧心?”


    这跟慧心说的不一样。


    王捕头点头:“是的,听说五平寺的慧心大师佛法高深,性情宽厚,不少香客遇到了困苦和伤心事都会找他倾诉解签。”


    这个理由倒是正当。


    可慧心为何要否认?是真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对面说话的姑娘是谁?又或是另有隐瞒。


    陈云州更偏向于后者,因为据他今日观察,五平寺的香火虽说不错,但其实香客并不算特别多。因为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寺,辐射的范围也就方圆一二十里,也就是说香客也是相对固定的,来来去去都是附近的村民。


    苗阿芳长相出众,从小就随母亲上山进香,这么多年下来,怎么也该在寺中僧人面前混了个脸熟啊。可福元却一口咬定没见过苗阿芳,甚至都没多问一句苗阿芳的长相年龄、名字,他就这么肯定?


    答得太急,反而暴露了他自己。


    当时陈云州便觉得福元的反应不对劲儿,如今仔细想,倒像是欲盖弥彰。


    果然,这五平寺不简单。


    陈云州问:“山下大户人家做法事邀请慧心师徒,他们会下山吗?”


    王捕头笑笑说:“慧心大师宅心仁厚,他们师徒经常下山做法事。邀请他们的也大多都是本地积善之家,都会给一笔不菲的香油钱。”


    这不就是现成的机会吗?


    陈云州笑了:“王捕头,你瞅瞅最近哪家老爷去世了,需要办法事的,让他们花重金邀请慧心师徒下山做法事。”


    王捕头愣了下,对上陈云州不怒自威的眼神,骤然反应过来,连忙道:“有的,有的,庞家老爷子去世了正要下葬,小人一会儿就去通知他们家。”


    陈云州很满意:“去吧,最好明天一早就让他们师徒三人下山。”


    王捕头明白了,大人这是在催他。他反应极快:“小人这就让他们连夜派人上山请慧心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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