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刚起身,怀中便多了个香软之物,原本蓄势待发的身姿略僵下子,手变得无处安放。
胸膛一片温热,怀中人的泪水渗透衣料,沾在他的伤口上,生疼。
贺兰香泪若雨下,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手环紧了他的腰,一刻不愿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边有……有狼!”
窸窣一声响,阴森漆黑的树丛里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体黑灰,目露凶光,狼嘴半张,可看到其中尖锐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饱餐一顿。
谢折将贺兰香从怀中扯出,拉到身后,“靠墙站,离远点。”
贺兰香靠在岩壁上,腿脚软成湿泥,即便扶着壁面,身体也在不住下滑。
她抬头想问谢折怎么办,结果一眼望去,正赶上那狼蹬腿跃起,猛地朝谢折扑去。她便两眼一黑,几乎没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贺兰香听到一声凄厉狼鸣,之后便是重拳砸下的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像石头重重往人心上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总算恢复了些,用力掀开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颜沾血的谢折。
在谢折身后,是一大摊刺目的血迹,野狼躺在血里,一动不动,没了生迹。
贺兰香的眼又开始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粉腻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的狼,”谢折迈出一步,朝贺兰香伸出只干净的手,“必须趁早离开。”
贺兰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双腿犹似灌铅,无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焦急之下泪若断线珠玉,冲谢折摇头,“我起不来。”
谢折收回手,背对她蹲下身躯,抓住她两只胳膊绕到颈前,冷声命令:“腿分开。”
贺兰香懂了他的意思,虽有些羞赧,也知情况不等人,老实照做。
谢折起身,伸手托住她两边腿根,轻松便将她背了起来。
他走到篝火旁,一脚将火焰踏灭,无数火星飞溅,笼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萤火纷飞。
“将……谢折。”贺兰香怯生生叫了声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还没拿。”
谢折又回去一趟,捡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乌云之后,有风过,树丛沙沙作响,宛若狼群经过。
谢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开阔,天际也隐约泛起浮白,鳞云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贺兰香柔软的身躯紧贴在谢折坚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轮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气息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谢折。”她温柔叫他名字,环在他脖颈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热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路。”
谢折无视了她的话,依旧迈开大步,没有要停的意思。
贺兰香心里清楚,谢折绝对不是担心累着她,纯粹嫌她走路慢。
她干脆又成了素日那个骄纵刁蛮的美人,扭着身子发起脾气,“我说了让你将我放下去!你身上这么硬,我都要被你硌死了!我夫君都没背过我,你凭什么背我!”
谢折猛地便低下身,将手抽回。
贺兰香站了个趔趄,感觉要不是念着她有孕在身,这家伙能将她顺手扔溪里去。
晨光熹微,谢折大步朝天,没有丝毫等她的意思。
贺兰香追了半晌实在追不上,干脆原地停下,捂起肚子啜泣:“哎唷肚子,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声音传出,谢折原路返回,眼中狼血未消,一派猩红之色,焦急眼神隐没在晦暗薄雾中。
贺兰香收起哭声直起腰,俏生生地朝他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微风清凉,有只蜻蜓飞来,停在溪水上,拨动一圈涟漪,浅浅荡漾开来。
谢折一直走在贺兰香的身后,没再往前。
三炷香过去,二人被找到崖下的士卒发现,一番周折,总算与焦头烂额的同伴们汇合。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善男崔懿今日起吃素三年,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驻扎营地,众人各司其职,崔懿忙着拜天拜地,严崖守在谢折身边,贺兰香只顾安抚两个哭成泪人的丫鬟。
主帅营中,军医看完谢折的伤势,直道吉人自有天相,也就是他谢大将军,若换别人,岂有转圜余地。
谢折亲自动手将伤口用药酒擦了一遍,血红色的布团扔了一地,汗珠自额头滑至下颏,气息稳沉如常,“贺兰香情况如何。”
军医道:“回将军,张德满已经诊过脉了,说是胎像稍有不稳,但无大碍,只需调理即可。”
谢折持刃将肩上化脓之处刮下,喉结滚动,“那就好。”
严崖看着一旁刚拆解下的披帛,上面的牡丹花沾了血,越发妩媚娇美,一如所用之人。
他躬身:“属下失职,昨日未能将行凶之人抓捕归营。”
谢折放下刀,含了口药酒喷在肩上,喉头沙哑道:“无需再提。”
他听崔懿说过,当时场面太乱了,几乎所有人都慌了阵脚,哪顾得上抓人,等回过神,那少女早不见踪影。
再说即便抓到,把人折磨死,供出真凶,又能怎么样,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死无对证。
来不及更换干净衣物,谢折提衣系带,“传我命令,即刻拔帐启程,不得耽误。”
严崖皱眉,正欲规劝,军医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贺兰氏想想,她胎像正值不稳,合该休整一夜,容她平复一二。”
谢折威严的眉宇间流露三分迟疑,稍作思忖后终是妥协,“那就明日启程。”
帐中静下,药酒的冰涩气随处蔓延。
严崖口吻随意:“经了昨日一夜,将军此时,似乎挺在意贺兰氏。”
谢折离榻披甲,想到贺兰香在他背上胡闹的样子,语气甚是薄冷无情,“刁钻蛮妇,无足挂齿。”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脆响,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两只女子所戴的耳铛。
*
经了整夜的惊心动魄,贺兰香身心俱疲,闭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睁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妆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摸脸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这般多,都不好看了。”
“哪里不好看了。”春燕往她髻上簪着钗环,真情实感道,“主子这叫浓淡相宜,可别不信,您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我见犹怜,招人心疼。”
细辛跟着附和。
贺兰香心情开怀不少,拿起最艳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轻点,再在掌心慢慢捻化开,点在唇上笑道:“要什么人疼,我还是自己疼自己罢。”
帐外传来声音,崔懿来找她,很难为情地想请她帮一个忙。
主将负伤,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队伍里,数她所乘马车布置最为舒适,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几里路程。
贺兰香自是一口答应,毕竟谢折救了她的命,伤也是因她而留,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转眼上路时辰至,谢折却依旧骑马领路,没有丝毫与她同乘一匹车马的架势,不管部下们怎么劝,浑然不动如山。
贺兰香在车中扬声,柔款款的腔调,十分善解人意:“诸公不必再劝,将军既不情愿,怎该强人所难。想来也是妾身我的过错,脂粉钗环,竟可怕过北地蛮子,教将军心惊胆颤,不敢往来。”
外面笑声如潮,又倏然静下。
弹指间,帘子被掀起,露出张英俊冷沉的容颜。
贺兰香云髻花颜,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摇了摇,“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脸更沉了,一言不发,迈入车厢坐下。
二人间的间隔,起码还能再坐两个人。
两个丫鬟早吓逃跑了,此刻不大一个车厢,因过于寂静,竟显出点空旷。
贺兰香并不急于打破这寂静,她嚼着糖,细细品味糖丝与舌尖纠缠相绕的味道,看着车窗外的秦岭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发干。
贺兰香瞧向另一侧镂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壶,将身子挪过去了些,伸手去够,雪藕般的手臂横穿谢折身前。
谢折身体猛然后倾,眼眸垂视于她,警惕丛生。
贺兰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处,笑道:“放心,我已经对你死了那条心了,有空勾引你,还不如欣赏外面的风景。”
她小口喝着茶水,专注浏览美景,十分闲适的姿态。
谢折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再看,你也认不全路,跑不了人。”
贺兰香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雪腻的后颈浮出晶莹细汗。
她没转头,依旧看着车窗外。
盛夏时节,南北山色俱是葱郁,唯一的区别,便是尘土颜色。
秦岭往南,尘土是无色的,秦岭往北,尘土是红色的,马车车毂碾过,漫天红尘滚滚。
“谢折,”她将茶盏放下,语气褪去那层矫揉媚色,“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说什么。”谢折道。
贺兰香转脸看他,脸侧的红宝石步摇轻轻摇曳,眼波异常清明。
“进了京城,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处境,你的对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保护,以及——”
她眼中光芒骤然凝聚,针锋般锐利,“我还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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