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黑脸的小杜大人
祝经诚在信里简要地说明了两个商人的情况, 让秋华年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更具体的细节要等见面后才知道。
在祝经诚给外国商人讲述的故事中,秋华年是一位年轻、富有、喜欢新鲜事物、不在乎金钱的地位很高的裕朝贵族, 简称“冤大头”。
所以这两个商人, 都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从祝经诚这里得到前往天津觐见县主的机会,做着从县主手里大赚一笔的美梦。
不过等他们到了天津, 见到秋华年后, 到底是谁更赚就说不好了。
祝经诚没有买到番茄的种子,秋华年的信送过去时,把番茄当作新奇礼物的洋商已经离开了裕朝。
不幸中的万幸,从那两颗蔫番茄里挖出的种子顽强地发芽了, 一共冒出了十几株幼苗。秋华年亲自在院子里划了一小块地, 上面搭了遮风挡雨的小棚子,把幼苗们小心翼翼地移栽过去,期待冬日之前有所收获。
当幼苗长到两寸高时, 祝经诚带着两个外邦商人回到了天津。
天津府城有官方驿馆,两个外商都被安排住在那里, 秋华年没有立即见他们,先让人盯着驿馆, 暗中观察他们的性格与底细。
来自佛郎机的商人是典型的欧洲人长相,皮肤苍白,泛着不健康的红丝,头发是暗红色的,膀大腰圆, 体毛非常旺盛。
驿馆小吏给秋华年汇报时神情很崩溃, 说这洋人身上有好大一股骚臭味,驿馆给他准备了加了香草的水与去污效果最强的澡豆, 每天洗一次依旧去不掉味道。
不过据他自己说,等真正觐见县主殿下的那天,他有办法把自己变得香喷喷的。
秋华年听到小吏的转述,着实是囧了一下,给小吏赏了十两银子作为精神损失费,让他回去和同僚们分一分。
因为人种不同,很多欧洲人确实会比亚洲人体味重,这个商人大概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是正常的生理差异,秋华年不会因此有什么偏见,但他还是决定见对方时选一个通风透气的地方,这样对大家都好。
另一位来自马六甲的商人长相更接近裕朝人,只不过更黑更瘦,有些尖嘴猴腮,他自称自己的先祖是几百年前从华夏大地逃亡到马六甲的汉人,真假无从考证,但他的汉语确实说得比佛郎机商人好得多。
福州一带常年开设对外港口,有专门学习外商语言的官吏,为了筹办天津港,朝廷调了一批相关人才过来,不需要担心语言不通的问题。
和从福州来的官吏们交流后,秋华年大致确定了这个时空的佛郎机和马六甲在现代是什么国家。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佛郎机应该就是靠远洋贸易发家的欧洲初代日不落帝国西班牙,马六甲则是位处南洋航行咽喉位置的马来西亚。
因为秋华年对两个商人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他们又不能随意出驿馆闲逛,所以两个人只能把精力放在讨县主欢心上,互相较着劲,每天变着方儿地给县主献上自己的“心意”。
秋华年收到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他把这些东西归类整理了一下,拉着回后宅午休的小杜大人一起看。
杜云瑟的目光从桌案上的鲜花和散发着奇怪香味的卡片上扫过,挑了下眉。
他拿起一张字体花里胡哨的卡片,看了一遍后直接抬手把它撕了。
这张卡片是今天刚送来的,秋华年还没来得及找官吏翻译,不清楚写了什么东西。
秋华年半是好奇半是好笑,“云瑟,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作为一个现代高才生,秋华年的英语水平自然是没的说,为了留学还学过德语,不过最后没去成。
可惜他毕竟不是相关语言专业的,西班牙语和马来西亚语实在是没接触过。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秋华年想自己一定会去隔壁外院多辅修两个学位,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杜云瑟淡淡道,“知道要负责天津港后,便找来资料和会番邦语言的人,学了几种海商中常见的语言。”
杜云瑟知晓自己要负责天津港的时间绝不会早于去年年初的殿试,也就是说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已经基本掌握了几门外语,可以实践运用了。
秋华年赞叹道,“没想到云瑟你的语言天赋也这么强,我也打算学几门外语,争取比你学得更快一些。”
说到这里,秋华年久违的感受到一种卷起来的快乐感。
杜云瑟唇角闪过一抹笑意,点了下头,“我等华哥儿和我一较高下。”
秋华年清了一下嗓子,“别转移话题,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它撕了,嗯?”
杜云瑟答非所问,“洋商为利而来,不是善茬,华哥儿见他们时记得带我一起。”
秋华年扑哧一声笑了。
虽然不清楚这张卡片的具体内容,但结合之前卡片的语言风格,再加上杜云瑟的反应,秋华年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洋人说话奔放夸张,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就能说什么我是他的天使,是他的梦中神子,其实都是为了钱罢了。”秋华年摇头笑道,“你信不信,要是在他面前摆上几箱子丝绸和瓷器,他能直接说我是他的祖宗和上帝。”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的笑颜,目光一黯,俯身在他唇角印上一吻。
“那可不一定。”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低,被猝不及防偷袭了一下的秋华年没听清。
杜云瑟用拇指揉了下秋华年的唇瓣,直起身来,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
“华哥儿应该是想分别见两个洋商,让他们互相牵制和竞争吧?决定好先见哪一个了吗?”
秋华年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先见佛朗机商人,云瑟你明天有空的话就定在明天。”
杜云瑟嗯了一声,“去前面二堂见他,我让人收拾布置一下。”
秋华年提醒,“记得布置一个香炉,窗户和门要全部打开。”
杜云瑟没问为什么,只是在临走之前,把桌案上的鲜花、卡片、自画像之类的东西全部收走了。
秋华年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决定今晚再和小杜大人深入探讨这些问题。
……
第二日早上用过早饭后,秋华年换上非常唬人的大裕县主吉服,等前面来人通传说驿馆小吏已经把佛朗机商人带来了,才好整以暇地前往二堂。
会面地点在二堂西边的梢间,已经按秋华年所说收拾了一番,隔了十几步远,秋华年就闻到了浓郁的熏香味道。
在官邸二进院子的仆役和办公的官吏们一一站定,躬身行礼,恭迎县主驾临。
秋华年一边点头回应一边走向西梢间,还没进去,眼前突然闪来一道巨大人影,试图拉他的手。
秋华年下意识躲了一下,下一秒,已经有几个人把人影拉住,杜云瑟也黑着脸从另一边过来了。
秋华年定睛一看,被拉住的人穿着花哨的奇怪衣物,脖子上围着一圈奶油拉花一样的白色围脖,深红色的头发又乱又密,身上散发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味道,赫然是那个佛朗机商人。
这个佛郎机人被拉住了也不消停,仿佛看不懂周围人的紧张与生气,仍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秋华年刚才猝不及防有些被惊到,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叫来一旁负责翻译的官吏,问他此人在说什么。
官吏上前和佛朗机商人问答了几句,神情变得既微妙又气愤。
“他是怎么说的?”
官吏吸了口气,看了一眼浑身冒着冷气的知府大人,硬着头皮翻译。
“这厮实在是野蛮难化,有辱斯文!他说,他说他想亲县主殿下的手背!”
第212章 海商与海盗
负责翻译的官吏话音落下, 偌大的二进院子顿时寂静无声,佛郎机商人终于意识到空气中满溢的危机,停止叽里咕噜。
在场的人从侍从到衙役再到官吏, 全部对他怒目而视。在风气相对保守的裕朝, 亲吻手背是绝对的登徒子行为,是大不敬, 这个洋人怎么敢如此肖想县主!
杜云瑟的脸上黑气四溢, 要不是涵养和理智支撑着,估计下一秒就要命人把此恬不知耻的洋人拖下去,直接丢进海里。
相对而言,来自现代社会的秋华年对吻手礼没有那么反感, 还觉得蛮新奇的。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 他越来越习惯裕朝的礼仪与风俗,好久没有这样受到文化冲击的感觉了。
当然,新奇归新奇, 秋华年可没兴趣配合对方完成什么吻手礼,就算没有小杜大人在旁边“目光灼灼”也不可能。
来裕朝做生意, 就要遵守裕朝的规矩,外国的风俗可以受到尊重, 但不能入侵,更不能反客为主。
秋华年想要做的是扭转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发生过的悲剧,是让自己所在的古老国度在未来数百年席卷世界的时代浪潮中稳稳站在船头,在这些方面,他绝不退让。
这个佛郎机商人来裕朝做生意几个月了, 有本事搭上祝经诚的线, 不可能对裕朝风俗一无所知,他表现得如此不合礼仪, 八成是打着装疯卖傻试探底线的主意。
秋华年维持笑意不变,对脸上写满夸张的害怕的商人开口。
“按大裕律法,异邦之商地位犹列于本国奴婢之后,违法犯纪一概罪加三等。你对本县主举止无礼,出言不逊,依律当受断足之刑。”
“来人,把他拖下去行刑,记得留一口气,我还有用。”
不出秋华年所料,不等别人翻译,佛郎机商人脸上的害怕已经有了实形。
秋华年的威信很高,他话音落下,衙役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上手打算把佛郎机商人拖下去。
佛郎机商人满头大汗,一边挣扎,一边用奇异的语调用汉语高声喊道,“县主饶命!县主饶命!不知者无罪啊!”
带他来此的驿馆小吏脸色一变,额角突突地跳,“他连不知者无罪都知道,明明会说咱们的话,之前都是装的!”
为了让这洋佬每天老老实实地洗澡,他们这些日子连比带画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在演戏,什么听不懂人话全是装的!
秋华年依旧笑着,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挣扎,直到佛郎机商人筋疲力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才喊了停。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诚实地谈一谈了,先从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始吧。”
秋华年挥了下手,让人搬来两把乌木雕花官帽椅,也不进屋,就这么和杜云瑟一起在屋檐下坐下,摆出一副认真长谈的架势。
室内虽然开了门窗,但肯定不如露天的室外通风,亲自感受过对方生化武器般的味道后,秋华年才不想自己找罪受。
衙役们把佛郎机商人提起来,这一次,他非常知趣地以标准的大裕礼仪跪下,看得衙役们更加火冒三丈,就这么站在他四周不走,等着县主一声令下,立即上去用拳头教他大裕的道理。
不得不说,这个佛朗机商人能带着自己的船远渡重洋来到大裕,又能在祝经诚眼中脱颖而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首先,他的识时务能力和应变能力都是绝佳。
确认眼前美丽的县主殿下不会立即把他拖下去砍脚后,他脸上又换上了谄媚的、热切的笑容,飞速调整自己的语言和策略,用语调奇怪的汉语做起自我介绍。
“尊敬的县主殿下,知府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与我伟大的家族。”
“我名为马特奥·科斯特罗·洛佩斯·波旁,在我的国家佛郎机,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名字的高贵。”
马特奥说到这里举起双臂,目光陶醉,被衙役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赶紧收敛神色。
秋华年笑了一声,“波旁?这么说你的祖母是皇室成员?”
马特奥神情一僵,不明白遥远东方的裕朝县主是如何从一个名字中知道这些的,满腹自吹自擂的草稿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秋华年心中了然,没有给他解释。
意识到佛郎机是这个时空的西班牙后,秋华年便开始调动大脑中储备的现代知识,结合现有的资料,尽可能回忆西班牙相关情报。
西班牙人名是名在前,姓在后,第一节是本人的教名,第二节是父姓,也就是家族姓氏,第三节是母亲的家族姓氏,第四节是祖母的家族姓氏,真正传承悠久的贵族还可以继续往后推,把外祖母的也加上。
波旁是目前西班牙王室的姓氏,对西班牙风俗一知半解的人,听到马特奥的名字,极有可能在他真真假假的刻意误导下,将他误认为西班牙王子。
但秋华年一听就知道,真正和王室有关的人是他的祖母,马特奥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室亲戚了。
马特奥想到这位东方美人轻飘飘说出的砍脚二字,不敢嘴硬,非常没骨气地说了实话。
“我的祖母是上一任佛郎机国王查理四世的侄女,是正宗的王室公主,我的父亲是佛郎机的伯爵,不过这个爵位未来是给我大哥继承的。”
“我成年之后,从家族中继承了一条大船,在索菲亚二世女王的指引之下,踏上远航之路,为她争夺更多的荣光!”
马特奥的嘴皮子越说越麻利,忽略那飘来飘去的音调,遣词用句已经非常地道了。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从对方眼中读出一抹的慎重。
远洋之外的陌生国家已经在他们的王的支持下探索起世界,对裕朝知之甚多,而大裕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在秋华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杜云瑟没有任何“天朝上国”的自大思想,马特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在他心中敲响了一记警钟。
诚然,目前的佛郎机还远不是大裕的对手,但任他们如此探索世界发展下去,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杜云瑟想得深远,其他人的注意力则放在别的地方。
就眼前这个浑身是毛,举止轻浮,气味难闻,一点骨气都没的野蛮洋人,竟然是他们国家的贵族,是公主的孙子?
那究竟是个什么国家?和这种国家有什么好做生意的,他们能有好东西吗!
马特奥非常擅长察言观色,主打一个能屈能伸,不然也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中时而做海商,时而做海盗,时而为伟大的女王屠杀原住民侵占殖民地,一路拼杀至今日。
如果不是裕朝实在是过于强大,根本不是他和他背后的国家能对抗的,马特奥最想做的绝不是卑躬屈膝地与对方的商人和贵族周旋,而是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把各种精美的丝绸、瓷器、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和黄金全部运回伟大的佛郎机。
见伪装成皇室成员的计划没有成功,马特奥立即换了策略,粗糙的大手搓了把长满胡子的脸,笑得坦诚又热切。
“我能来到如此美丽强大的东方古国,一定是受到了上帝的指引。我深深为它沉醉,愿意学习这里的一切,我的本名太长,无关紧要,殿下和大人可以叫我老马,我喜欢这个充满大裕风情的名字!”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很擅长识人,没有错过马特奥眼中下意识闪过的那一抹贪婪的光。
两人目光交流了一下,秋华年转头看向马特奥,露出和善的笑意。
站在一旁的星觅搓了搓胳膊,他很少见自家哥儿这么笑,总感觉这个无礼的洋商要倒大霉了。
“既然你这么诚心,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老马啊,你可要好好把握。”
第213章 :“舒哥儿,是七表兄。”
苍劲的风将最后一丝燥热从大地上吹散, 转眼之间,时间已近八月,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京城外皇庄旁边, 属于齐黍县主的庄子上, 成片的棉花吐出洁白的棉絮,干枯转黄的枝叶连成厚密的地毯, 天空与大地一片柔软。
卫栎站在地头, 身后是几杆大秤和数十辆板车,一筐又一筐的皮棉堆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轻易察觉不到的棉花的香气。
今年庄子上的棉花继续丰收,几年下来, 齐黍县主创造的棉花种植法已经趋于成熟, 在大裕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
卫栎估算了一下,按各地汇报上来的棉花产量,新棉花价格应该能降到每斤九十文左右, 比起前几年几乎降低了一半。
如果按常规发展,就算棉花产量增长了很多, 棉花的价格也不会下降得这么快。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才是这个世界最常见的景象。
总会有各地的豪族和官吏囤货起价, 中饱私囊,令真正在土地中辛苦劳作的平民百姓反而无法享受到棉花增产带来的福利。
但这一次,杜云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些问题,制定了严格的规范的种棉、收棉、议价、调配流程,将棉花和盐铁一样纳入国家掌控之中。
在昭新帝的鼎力支持下, 杜云瑟的策略得以不打折扣地实施。
这一片片洁白无瑕的棉花并未成为权贵牟利的工具, 也没有成为倒逼农人流尽血泪的伥鬼,而是如齐黍县主最初的畅想那般, 走入一户户平民百姓之家,在床榻上、在身体上、在每一处需要它们的地方给人们带去温暖与希望。
卫栎出生于小县城的富庶商贾之家,人生前十几年虽然活得压抑,身不由己,但并不缺衣少食。
从把他当作讨好权贵的工具的家中逃出来后,卫栎才真正见识到了人间疾苦,明白了这世上大多数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感到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先后两次遇见齐黍县主,第一次他给了他自由的身体,第二次他又给了他自由的灵魂。
对卫栎来说,帮助秋华年是报恩,但与此同时,他也真心认同秋华年的理念与理想,他相信只要跟随这个人的脚步,就一定能去向他尚不敢完全想象的宏大的美好未来。
秋日的风飒爽温暖,吹在人身上,仿佛灵魂都飘了起来,卫栎站在田头,监督管事们把农人收来的棉花称重登记,当场结清奖励。
为了尽快收获棉花,免得天气变化影响棉花的产量,卫栎设置了奖励机制,所有在规定时限内摘下的皮棉,每一斤都额外奖励二文的工钱。
一个成年人把时间利用到极限,一天能摘一百斤左右的棉花,这就是二钱银子,一家人齐上阵的话,几天下来总共能多赚二三两,都快够买一亩地了。
在额外的奖励的激励下,不出几日时间,庄子上的棉花的大头就收完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需要收尾。
卫栎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在天津的秋华年,秋华年在回信中肯定他做得好,夸他已经懂得根据实际情况自己拿主意了,卫栎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十来遍,小心翼翼藏在了枕头下面,之后干什么嘴角都带着无意识的笑意。
“卫管事,我看这天好像要下雨了,您赶快回去避一避吧。”
卫栎回神抬头看天,就这一会儿工夫,金灿灿的阳光已经被乌云遮住,铅灰色的乌云连成一片,失去了太阳,天地一下子萧瑟起来。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一场雨落下来,明天就该把夹棉的袄子找出来了。
卫栎看向田地,除了尚未吐絮的一小部分秋桃,棉花已经差不多全摘完了,十来个佃户在他旁边排队,脚边放着一筐筐棉花,等着称自己收获的棉花领奖励。
“抓紧把这些棉花都称了,大家一起回去避雨吧,把油布找出来盖在车上,棉花绝对不能淋雨。”
卫栎吩咐下去,管事们赶紧行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收尾工作全部完成了。
天空响起闷雷声,风越刮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一场大雨马上就要落下。
卫栎正准备加快脚步回去,田地中间的小路那头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谁后,卫栎犹豫了一下,抓起斗笠小跑过去。
“丙七大哥,你怎么来了?”
丙七对他一笑,坚毅的五官浮动着柔和的光泽,“我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还没有回来,来给你送伞。”
丙七带了两柄伞,卫栎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接过一柄自己打起来。
两人往前走了十几步,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雨水带走空气的温度,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卫栎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丙七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了半步,替他遮住风雨。
伞下的空间和视线都有限,卫栎双手抓着伞,眼中全是丙七下半身的腿脚,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卫栎提着口气,默不作声地一步一步跟着。
丙七兄弟和卫栎姑侄住的房子靠在一起,庄子上住人的房子都是去年统一盖的,后来各家根据具体需要进行了扩建和改造,丙七他们给自己与卫家各围了一个小院子,平时可以晒晒衣服和野菜,天气好时还能在院子里吃饭休息。
两个院子有一面墙是共用的,上面开了个小门,互相串门很方便。
卫栎出门前在锅里热了饭,招呼丙七去自己家吃一口热乎的再回去,丙七走进卫家院子,突然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卫栎差点一头撞上去,看着丙七的反应,自己也开始紧张。
卫栎知道,丙七与丙八不是普通的工匠,兄弟两人都有武功底子,应该是幼年时非常专业地习过武,身手很不错。
“丙七大哥,怎么了?”卫栎压低声音问。
丙七单手下按,示意卫栎站在自己身后别动。
“我家院子里有人。”
丙八今天去更远的庄子上帮秋华年办事了,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大雨天气不请自来,在他们院子里的人是谁呢?
丙七皱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伞收起来,家里的伞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主骨用了上好的实木,非常结实,完全可以用来当武器。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家院子,一把推开了未上锁的小门,下一秒,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卫栎从未见过丙七如此情绪外露,仅仅一瞬间,丙七已经丢了手中的伞冲了出去,卫栎赶紧打着伞跟上。
无情的大雨充斥着天地,冰凉的雨水中,一个黑色的人影静静躺在裸露的土地上,消瘦到仿佛一道影子。
卫栎跑过去把伞举在丙七和人影头顶,待看清地上的人苍白的脸后,一下子愣住了。这个昏迷的不知来历的人,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哥儿。
“他像是病了,先进屋避雨吧!”
半跪在地上的丙七终于回神,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卫栎,抱起昏迷不醒的人影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内。
卫栎努力高举着伞跟在后面,先让丙七把屋子里的炉子烧起来,然后飞快跑回自己家,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物,又从柜子最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等他回来时,丙七已经烧好了炉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仿佛丢了魂一样。
卫栎把他赶出去烧水,自己则帮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儿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炉中燃烧的木材不时发出一声轻响,暖意一点点扩散。
卫栎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解开眼前素不相识的哥儿的衣物,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就被对方身体上大大小小交错着的伤疤吸引了。
卫栎在逃亡流浪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身上留了一些疤,但和眼前的伤痕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一边帮对方擦干身体,一边忍不住去想这些伤痕是如何造成的,越想越是心惊。
这个人该多么有毅力,多么坚强无畏,才能坚持活到今日呢?
卫栎的手贴着对方的肌肉,他的身体很单薄,但并不瘦弱,哪怕昏迷着,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像戈壁滩上坚韧的茅草一样不可断绝的力量。
卫栎脑子里最开始乱七八糟的想法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些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
换好衣服,擦干头发,丙七也在厨房把热水烧好了,卫栎灌了两个汤婆子,塞进棉被里,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呼吸微不可察。
卫栎把自己带来的匣子打开,取出一瓶药丸。
“这是什么?”丙七问道。
“县主走之前给我的,里面是各种应急的名药,他让我好好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卫婆婆近日身体不好,卫栎喂药喂出了经验,取出两粒丸药熟练地用温水给床上的人送服。
然而床上的人虽然昏迷不醒,喉咙和舌根却一直顶着,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死活不肯把药咽下去,卫栎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丙七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舒哥儿,是七表兄,乖乖吃药好不好?”
床上的人眉心抽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发抖,卫栎赶紧再试,终于把药喂了下去。
卫栎又拿出小银刀切了一小片人参,压在对方的舌根下,终于舒了口气。
屋子越来越热,床上的人脸色终于好转了一点,皮肤有了一些光泽,不再像死人一样苍白。
卫栎和丙七互相看着对方,两人都有一肚子话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卫栎先打破沉默,“刚才喂的药只能应急,要想办法请位大夫瞧一瞧。”
丙七下意识点头又摇头。
“……大夫不好请。”他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我们马上送舒哥儿去天津找县主,栎哥儿,这件事要让你冒险了。”
第214章 有乱党余孽在宫中纵火
卫栎听了丙七的话, 下意识问他,“这事和县主有关系?”
见丙七犹豫了一下,卫栎忙摆手道, “如果是要紧事,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丙七皱了半晌的眉,一句三停, “栎哥儿, 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县主信重你,我也……从没拿你当过外人。但这件事实在是干系重大,就连县主也不完全知情,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
卫栎本来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肚子自己也说不出的乱七八糟的情绪,见丙七这么真诚又小心翼翼地解释,心突然就定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信你,我现在就想办法让人备车去天津, 你慢慢想怎么说。”
丙七目光闪动,突然别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舒哥儿身份不一般, 突然出现必有内情,除了我们,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
“放心,我有主意。”
卫栎转身回到自家院子,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几册账本, 这是另一个做工坊集中地的大庄子上的账, 每十日一交。
为了能及时处理账本,秋华年临走前, 委托他帮忙代收,整理好后一个月往天津送一次。
卫栎挑出两页账本,大致记下后把它们撕掉,塞进炉火里烧了。
“姑母,我刚才看大庄子交来的账,发现账本不对,有一本靠后的几页被人撕了,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想糊弄县主,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手,我要马上去天津禀报。”
躺在里间的卫婆婆听卫栎这么说,赶忙挥手,“你快去,快去!不能耽搁县主的事情!”
卫栎和卫婆婆的命都是秋华年给的,谁都不会觉得卫栎因为账本有问题就冒雨赶往天津不对劲,因为卫栎一直把县主的吩咐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的病早就好了,只是暂时干不了重活,在庄子上哪儿都不缺一口吃食。倒是外面这么大的雨,去天津得一日路程,栎哥儿你要小心。”
“姑母放心,我让人备辆马车,请丙七大哥陪我过去。”
卫婆婆听见丙七的名字,不再担心,露出和蔼慈祥的笑意,“丙七是个好的,这些年看下来,人也是难得的真心,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卫栎脸上一热,小声说了句“姑母别乱说”,扭头跑走了。
他用同样的理由吩咐庄子上的管事准备了马车,因为下着大雨,把马车拉进院子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等无关人等走后,丙七和卫栎把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转移到车里,多添了几床被子和汤婆子,又带了一些应急的药。
伤痕累累的陌生哥儿虽然不再发热,但一直没有醒来,面色一片苍白,急需一位可信的大夫医治。时间不等人,丙七和卫栎收拾好马车后立即出发了。
临走前,丙七给丙八留了信息,告诉他自己送卫栎去天津见县主了,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去天津找他。
这个信息单看寻常且合理,其实里面有一个只有兄弟两人才知道的暗号,丙八只要看过,就一定会有“急事”立即前往天津。
两人所在的庄子位于京城之外,不需要走城门关卡,沿着官道便能一路通往天津府。
丙七在外面赶车,卫栎在车里照顾病人,时不时用热帕子擦去对方额头的虚汗,给汤婆子换个位置。
窗外雨声连绵不绝,重重砸在车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了,卫栎隐约听见外面有许多人声,人一下子坐直了。
他提高声音问,“丙七大哥,怎么了?”
“京里好像出了事,官兵们在离京的各大路口排查。”
丙七说话的时候,排查的官兵也走到了马车近前。
“今日卯时,有叛党余孽在皇城中兴风作浪,纵火烧宫,幸而陛下有皇天庇佑,未令奸贼得逞。我等为京外大营官兵,奉命把守此路,排查一切可疑人等。”
卫栎听见居然有人大胆到在天子居所纵火,心跳如擂鼓,听到陛下并未出事,贼人没有得逞,心才没有从喉咙里跳出来。
然而转念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和自己同处一车的人明显来历不凡,又恰巧在这个当口出现,皇城里的大火会不会和他有关?
车外的丙七开口,“这大雨天气,辛苦各位军爷了。我们是齐黍县主的人,车里是县主非常信重的管事,刚从庄子上出来着急去天津给县主汇报事情,还不知道京城出了这么吓人的大事。”
卫栎已经回神,丙七显然不希望车里的病人被官兵们发现,无论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眼前最需要做的都是渡过这个难关。
卫栎主动揭开车侧壁窗口上的小帘子,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递出去。
“这是齐黍县主的令牌,几位军爷请看。”
卫栎手中的令牌是秋华年特意留下的,宫廷内局所造,只有几块,根本无法仿制。来排查的官兵头领识货,见了令牌后,态度立即客气起来。
“公子冒雨前往天津,定是有重要之事禀报县主,我们就不耽搁了。”头领刻意避开对视,把令牌还给卫栎。
卫栎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哥儿,又是齐黍县主的人,官兵们不敢太冒犯,更不好叫他冒着雨下车检查,如果今日来的只有丙七就不一定了。
丙七心下了然,故意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要是耽误了事情,县主知道肯定要说我们。”
头领笑道,“不妨事,这事刚出来没多久,京城九大城门就都封死了,现在是只进不出,陛下金口玉言,在查出结果前,一个人都不许放出京城。我们这些人拦在外面官道上,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京城才是在真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况且我这个人有些眼力,从你们的马车车轮陷进泥里的深度上,能看出车厢很轻,车上只有你和车里的公子两个人,不可能窝藏一堆乱臣贼子的。”
丙七不再多问,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我就在这儿谢过兄弟了,这些银子请兄弟们喝口热茶。”
官兵头领摆手推拒了银子,“这钱一收可就变味儿说不清了,我给你们面子,是真心尊重感激齐黍县主,我老家村子因为县主的棉花,去年一个冬天没冻死人,换成别的人来,我可不会通情。”
丙七心中涌起无数感慨,收回装银子的荷包,“这个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缘再见,一定请兄弟喝壶好酒。”
头领笑起来,“从这儿到天津还要几个时辰,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你们快继续赶路吧,别耽搁了。”
丙七拉起缰绳,结实的马车冒着风雨在官道上迅速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前往天津的路程在马蹄声中逐渐缩短,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一些。
卫栎拿出一个贴身放着的烧饼,揭开车帘递出去,“丙七大哥,这是加了栗子和麻油的烧饼,还热乎着,你大半日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口吧。”
丙七接过烧饼,下意识咬了一口,醇香甜糯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他却食不知味。
卫栎抱着腿坐在车厢口,“丙七大哥,官兵已经骗过了,照戏里唱的,这算是欺君之罪吧?咱们现在是真正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卫栎原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恐慌,谁知把这话说出口后,心里反而挺平静的。
比起高高在上的皇权,虚无缥缈的“欺君之罪”,他更珍惜和在乎自己身边的事物。
丙七沉默片刻后哑声开口,“车里的人叫梅望舒,是我的……弟弟。”
卫栎眼睛不自觉睁大,他总算明白丙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梅家是武将之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传承几代,有家风底蕴,我的母亲是梅家的女儿,望舒是我们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孩子。”
丙七一字一句地讲述,“二十年前,汾王叛乱,梅家被诬陷落难,主系除望舒外全部战死边关,五服以内亲眷或流放或没入宫廷为奴。”
“我和丙八被送进了宫廷制器局,望舒也进了宫,却不知去向,我们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直到几年前,他突然出现,将我们这两个没用的兄长送出了宫。”
“我不知道望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宫中大火和他有没有关系,但只要他来了,只要我能做到些什么,我就一定会竭尽所有保护他。”
“栎哥儿,我……”丙七突然卡壳,不知该如何继续组织语言。
卫栎第一次知道丙七的身世,第一次了解这些隐秘,一时心神震动,思绪翻滚。
他吸了口气,轻轻握住丙七的手,“不用觉得带累了我,能帮上你的忙,我很乐意。”
第215章 “我烧了谨身殿。”
一场秋雨连绵不绝, 乌云遮盖了目所能及的天空,从京城到天津一路忽大忽小,不曾停止。
秋华年听见门房禀报丙七和卫栎冒雨来了天津, 有些疑惑。
丙七性格沉稳, 卫栎这一两年长进很大,如果没有急事, 二人不会这么突然赶过来。
秋华年想了一下, 让星觅去前面问问杜云瑟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命下人打开侧门,让丙七直接把马车赶进院里。
丙七下车后说卫栎在路上着了凉,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小公子, 不敢在主院下车, 请秋华年安排一个偏僻的院子让他养一晚上。
秋华年看见丙七悄悄打的手势,知道事有蹊跷,略一思忖, 让他们去位于后宅角落,平时没什么人去的靠近花园的一处小院子。
那个小院子只有一面有小小三间房舍, 院中间有一棵生长百年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 环境十分清幽。
上任知府把它作为棋院,里面布置了简单的睡榻,秋华年他们搬来后,因为院子和房子实在太小,一时没想出其他用途, 就只是把它打扫了一下, 添置了一些家具,便那么放着了。
秋华年一边让人去那边院子生炭火, 一边派人出门请大夫。
等马车驶入棋院,秋华年找借口挥退了侍候的下人们,卫栎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秋华年见他不像生病的样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测,“马车里是不是还有人?你们是专程送他过来的?”
卫栎点头又摇头,“他突然出现在庄子上,病得很重,丙七大哥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县主这里。”
庄子上?病得很重?仿佛有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般,秋华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身体比思维先一步有了行动,上前一把揭开了马车车帘。
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屋檐边沿落下,噼里啪啦如同脱缰的心跳。
丙七混杂着无数痛苦与期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县主,你……知道他是谁吗?”
秋华年猛地回头,像是第一次见面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丙七。
“三年前从杜家村回去时,小舅舅就知道我是谁了,之后我受封乡君,其中有太子的助力,你们兄弟是那时候赏赐下来的工匠,你们……也是被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后。”
丙七听见“小舅舅”这个称呼,身体剧烈抖动,坚毅的双目瞬间发红。
他咧了咧嘴角,似哭似笑,“县主比大姐姐还要聪明,真是半点都瞒不住。”
“你们,真的是梅家后人?”秋华年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我们的母亲是梅家的姑娘,算下来是你的姑奶奶。”丙七摇头不想多说,“县主,我们先把舒哥儿挪进去,想办法请大夫替他看看吧。”
秋华年赶紧拉回思绪,让开几步方便丙七动作,“别叫我县主了,和小舅舅一样叫我华年吧,表舅。”
“……”丙七身体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头低了几分。
秋华年先一步进屋,屋子里已经烧了炭火,他把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与卫栎一起迅速在床榻上铺开。
这里的被褥秋华年是前不久刚拆洗晾晒过的,里面的棉花是今年的新棉,非常柔软绵密,丙七把人放在榻上,轻飘飘的人影立即就陷了进去。
秋华年坐在床头,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撩起额发摸了摸额头。
“还是有些发热,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离宫的,肯定不是寻常方法……不行,无论如何先请大夫。”
秋华年正要让丙七出去问问大夫到哪里了,右手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他赶紧低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小舅舅!”秋华年一喜,“你终于醒了!别怕,你现在在我身边,你一定是安全的。”
怀里的人努力抬起头,瞳孔几度凝聚又散开,像是要把倒映在眼中的人刻入灵魂。
“华年……”
“我在!”
“不要……大夫……”
秋华年一愣,下意识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请大夫怎么成?”
面色惨白的人没有说话,努力抬手想从怀里取什么东西,秋华年赶紧帮他,从衣服最里侧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袖珍小药瓶。
“这是?”
“解药,给我喝。”仅仅是说这五个字,就快用完了他积攒的力气。
卫栎默默转身,从炉子上热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秋华年犹豫了一下后,把药喂给了他。
这药不知是什么来历和效用,喝下后短短几分钟,秋华年就感到靠着自己的肩膀休息的人呼吸平缓了不少,身体也渐渐松弛下来。
“小舅舅?”
“嗯。”怀里的人声音中依旧充斥着无尽的疲惫,但至少可以连贯说话了,“没事了。”
秋华年早就忍不住一连串的问题了,“你喝的是什么解药?对身体有害吗?是怎么出宫的,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被咄咄逼问的人没有睁眼,努力扯了下嘴角,“别哭,华年。”
“……我没有哭。”
“好,没有。”
秋华年吸了下鼻子,“你、你选择了出宫是吗?”
“我烧了谨身殿。”他平静地回答。
秋华年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丙七和卫栎更是下意识被吓得头晕目眩。
秋华年张了张嘴,突然说道,“烧了就烧了,反正皇帝宫殿多,他又住不过来。”
梅望舒嘴角硬扯出的笑意少了几丝僵硬,意识渐渐陷入柔软黑甜的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是一个久违的隔世的好梦。
“让我睡一觉。”他喃喃细语,“睡醒了,我有好多话想要你听我说。”
……
待怀里的人彻底睡安稳,秋华年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悄悄站起来。
秋华年轻微活动发麻的肩膀,示意一直没有出声的丙七和卫栎去屋外说话。
“刚才你们听到的话,不能传入任何人的耳朵。”秋华年加重语气,“我不是在商量或者建议,而是告知。”
丙七已经回神,“放心……华年,我这个表兄表舅当得够没用的了,不会给你们扯后腿的。只要是为了你们好,我随时都能把这条命豁出去。”
卫栎也从震惊与恐慌中脱离出来,吸了口气说道,“我的命是县主给的,我绝不会背叛您,就算是——就算是真龙天子也不行!”
秋华年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激荡的负面情绪终于拨开一些,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们,刚才我的语气太重了。”
“别怕,没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步。”他反过来宽慰二人,“别说什么死了活了,我们又不是要叛国谋逆,站出来扯面大旗喊我要造反等官兵围剿。”
卫栎知道自己想岔了,红着脸低下头。
秋华年笑了笑,“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大家的日子还是继续好好过,不会有事的。”
秋华年让卫栎留在棋院装病,同时照顾梅望舒,丙七则在附近守着,一有情况就迅速告诉自己。
他回到主院,正打算直接去找杜云瑟,却发现杜云瑟已经在正房了。
二人屏退闲杂人等,确认无人偷听后,说起正事。
“今日我一共收到了三封京中快马急报。”杜云瑟没有任何隐瞒,和秋华年共享隐秘,“第一封,是乱贼余孽在京中藏兵叛乱,此事陛下早已知晓,计划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才没有提前制止。”
“第二封,是有乱贼混入皇城,纵火烧宫,因为陛下不喜欢自己居住的谨身殿里有太多宫人,所以谨身殿的大火扑灭不及时,火灭时配殿已经几乎烧没了。此事在陛下预料之外。”
“第三封。”杜云瑟看了秋华年一眼,见秋华年面色平静,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第三封是刚刚传来的。配殿被烧毁时,小舅舅在里面没有出来,宫人清理废墟,找出了他的遗骨,但陛下不相信他死了。”
“陛下要下令在整个大裕所有府县镇村寻找梅望舒,同时下立后诏书,册立梅望舒为皇后。”
“他是不是疯了?!”秋华年顾不上自己的话在封建社会多么大逆不道。
杜云瑟看着窗外的落雨,“或许。”
“陛下不是在问策,也不是要与谁商议,他只是在通知所有人自己的决定,抗逆者死。”
秋华年无语片刻,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梅望舒不愿意,就算他是皇帝也别想如愿。”
杜云瑟语气同样平静,“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咱们家。”
杜云瑟点头,“那就好,不用去找人了,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把他的行踪遮掩起来。”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抱歉,让你和我一起身犯险境。”
杜云瑟微微低头吻在他的眉心红痣上,“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秋华年笑着问他,“比忠君更重要吗?”
杜云瑟在秋华年明亮眸子的注视中郑重点头,“比什么都重要。”
第216章 咱们华年可是县主,姑爷是连中六元的大官
无论要做什么安排, 都得等梅望舒醒来再说。
在本人开口之前,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从京城脱身, 未来是什么打算都还是一个谜。
好在梅望舒这一觉睡得不算太久, 多年暗卫生涯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不到一个时辰, 丙七就来告诉秋华年梅望舒醒了。
大夫没有白请, 秋华年不敢让对方见梅望舒,好在卫栎聪明,学着梅望舒的症状让大夫给自己看病,以避嫌为借口没有把脉, 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
秋华年和小舅舅长谈了一次, 梅望舒依旧惜字如金,透露出的东西不多,涉及机密的一概一言带过, 但至少能让秋华年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离开京城前,秋华年在栖梧青君的帮助下混进皇宫见了梅望舒一面, 为了稳住秋华年,免得他做冲动之事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 梅望舒千般犹豫之后,承诺自己会去天津找他。
之后梅望舒就在寻找和等待出宫的时机,他做了二十年昭新帝最信任的刀,对皇宫的隐秘可谓了如指掌,只要他有心观察, 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在发现宫内有叛党余孽暗中行动后, 他便从中横插一手,帮这些人遮掩了一下踪迹, 在他们动手时趁乱烧了谨身殿,一方面方便自己假死逃离,一方面也让叛党暴露,不至于造成坏影响。
至于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宫和离开京城的,则要归功于一种秘药。
身处在这个位置上,梅望舒见过的、能弄到的五花八门的秘药说不定比小孩子吃过的盐都多。
他这次使用的秘药名为“鲛人泪”,是之前去江南迟氏执行任务时从迟氏的秘库里搜得的,因为他刚回京就发生了那场意外,所以没来得及登记,知道的人极少。
这秘药名字起得很诗意,效果也很神奇,服用后可以让人一个时辰内体温变低,对氧气的需求大幅度下降,进入一种类似静息的状态,久经训练的人甚至能一刻钟里不换一次气,从而在水底来去自如。
梅望舒就是利用这个药从复杂多变的水道一路逃出皇城,又避开各大城门的盘查,悄无声息地出了京。
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个药效果如此逆天,副作用也非常大,降低对氧气的需求,却不影响身体行动力,靠的是透支潜能,后续都得补回来。一个时辰后,服用者会渐渐失去意识,必须喝下对应的解药并静养才能恢复。
梅望舒原本精准地计算好了自己的体力,谁知天公不作美,恰逢大雨滂沱,秋日的冷雨带走了他身上本就不高的体温,让他没能如愿撑到安全的中转点。
好在当时他已经离开京城,用最后的力气去了附近秋华年的庄子,倒在了丙七和丙八的院子里。
梅望舒解释完前因后果后,便不再说话了,他靠着床榻边缘,面色苍白,身体还未完全从秘药的药效中恢复。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他应该想到了死亡,不受控制地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从潜意识里明悟了许多深藏的想法,所以在第一次恢复意识时,他的情绪才罕见地有些外露,乃至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但现在,安静地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落雨声,他又把自己藏了起来。
秋华年叹了口气,知道这不是几天时间、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问题。
哪怕在极度煎熬后,为了家人的安全,梅望舒选择违背暗卫的本能假死出宫,但他依旧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没有去依赖亲人们的想法,否则他就不会悄无声息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出宫。
这中间稍差一步,他就会与这个世界永别,但不会影响到他的亲人们。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与生死,转变的只是曾经为了“殿下”卖命,如今为了亲人卖命而已。
但至少,他出宫了,离开了一个又一个藏身的阴影,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下,总有一块土壤能让他生长,作物是要见阳光才会开花结果的。
秋华年没有提昭新帝的疯狂举动,也没有说梅望舒的方法太不惜命,他只是轻轻拥抱住眼前的人,用聊家常般的语气说。
“秋收快结束了,庄子那边没什么事,我让两位表舅都搬到天津来。”
“就算外面闹翻天,也没人敢探查天津知府官衙,小舅舅安心住下养病,我给你做新衣服和好吃的。”
“谷谷和秧秧已经会扶着东西站了,还会模仿大人说话,不过说不清楚,回头小舅舅可以叫他们叫舅公。”
“再有三个多月,就是两个孩子的周岁生辰,该抓周了,不知道他们会捉到什么,我倒是不期望他们抓到什么书或者宝剑,更希望他们抓到有意思的东西。”
……
梅望舒静静听秋华年说着,犹豫了很久后,他的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手腕,停顿了十几个呼吸,不经意地放在小腹上。
这几个动作的幅度非常小,间隔的时间也很久,就像是无意识的举动,秋华年没有注意到。
第二日,心急如焚的丙八也来到了天津,几位仅存的亲人终于在安全的地方揭开身份见面,每个人都很激动。
梅望舒当初送丙七和丙八出宫时,刻意抹去了二人的出身来历,他是动用当时还是太子的昭新帝的势力做的,所以哪怕皇帝想查,也无法查出痕迹,这和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丙七和丙八两人就无法取回原本的身份平反了。因为他们一旦暴露,秋华年的出身便会被怀疑,进而牵扯出梅望舒的假死。
梅望舒对此有些难受,丙七和丙八却想得开,对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的他们而言,什么都没有还活着的亲人重要。
“人死如灯灭,那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个虚名而已。姥爷、舅舅他们在天有灵,肯定也更希望看见咱们团团圆圆过日子,而不是供个牌位在庙里烧香。”
丙七辈分和年龄都最大,拿出长辈的架头说,“要说光宗耀祖,咱们华年可是县主,姑爷是连中六元的大官,地上的人不知道,地下的人心里可是门清,现在不知道多少鬼羡慕大姐姐、羡慕咱家呢!”
“有华年帮衬,我们就算没恢复身份,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过着好日子,根本没什么影响。”
丙七说完这些话,大家的劲头终于提了起来,暂时把这些事情抛开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要是有双全之法,他们当然也想用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站在阳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来历,都知道他们的父辈是谁,有什么家传和伟绩。
可惜这个愿望,大约很难实现了。
第217章 云成、廖苍、郁闽中举了
昭新帝的疯狂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将京畿地区犁了一遍,掘地三尺寻找某个已见尸骨的“皇后”, 初登基时暂且放过的一些家族和官员, 也被重新清算,菜场口的行刑台没有一日空过, 血腥风云笼罩在大裕的天空上。
很多人终于意识到, 昭新帝当初尚在潜邸时表现出的谦和温驯全是表象,他的骨子里,是和元化帝如出一辙的冷血帝王,但如今大局已定, 后悔如同螳臂当车, 已毫无意义。
天津府被查了数遍,地方和京中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寻找昭新帝想要的踪迹,如果不是杜云瑟本身就是天津府的最高官员, 秋华年又地位颇高,梅望舒的踪迹几乎不可能隐瞒得住。
两方人小心翼翼又不顾一切地拉扯了一个多月, 这场浩大的搜寻,最终以昭新帝暂歇旗鼓告终。
据说是栖梧青君冒险入宫直谏, 才劝住了出事后一直住在谨身殿废墟里不肯离开的昭新帝,叔侄二人的对话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天之后,昭新帝终于在处理政务上恢复正常,菜场口刑台上的鲜血不再无法干涸。
栖梧没有来天津见秋华年, 他知晓梅望舒和秋华年的关系, 是唯一一个能猜到部分假死真相的人,但他没有把关键部分告诉昭新帝, 在这件事上,秋华年欠了他无法估量的大人情。
栖梧只是让人去庄子上他们酿的葡萄酒取了几坛,然后送了一封信,告诉秋华年,自己要带着驸马去游山玩水,访仙问道了。
太皇太后去世后,栖梧青君有接近十年的时间一直在外闲游,远离俗世纷争,一年都不见得回一趟京城。
他本是在苍天和山水间自在翱翔的俊鹰,为了亲人和当年旧事,主动在红尘灰烬中滚了一遭,沾得满身火燎脏污也不叫苦,如今诸事落定,他便要毫不留恋地震一震羽翼飞走了。
栖梧在昭新帝那里揽了替他寻找梅望舒的活,这件事,他直接大大方方写进了给秋华年的信里,信中言道,“缘起则聚,缘落则离,天有定数,何必强求”。
秋华年明白栖梧的暗喻,他是在告诉秋华年,自己不会刻意寻找梅望舒,把一切交给自然发展,有缘再会,无缘就无缘好了。
秋华年放下栖梧青君的信,长长舒了口气,焦躁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今天门房还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信,有好几封,秋华年拿起一看,不自觉勾起唇角。
“星觅,把送这几封信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星觅答应了一声,很快带来了从襄平府来的信使,是一个来往南北走贩货物的商人。对方早就料到信送到后县主会问话,所以一直留在知府官邸附近没走,小厮一叫立即进来了。
商人被从侧门引到三堂,全程不敢抬头,一路盯着小路上漂亮的砖石花纹看,进了烧着火盆的室内后,更是不敢乱瞧,取下头顶镶狐毛的瓜皮帽,隔着绣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轻纱屏风请安。
“辽州襄平府商贾韦曲安拜见县主,愿县主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秋华年听见熟悉的乡音,笑了笑,“信我看过了,你是从襄平府来的,给我详细说一说。”
“今年新皇登基,开了乡试恩科,八月九日第一场,到十八日三场结束,九月初十放了桂榜。咱们云成公子榜上有名,位列十七,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云成公子年仅十八便高中举人,是本届辽州乡试榜上年纪最轻的,坊间都说他不愧是文曲星杜状元的族弟,没有堕了兄长的威名。”
“我启程之前听说,杜家村杜氏一族已经成了全府的香饽饽,数不清的人家想和杜氏结亲,好沾上文气,也生个能考大官的儿子!”
今年乡试恩科时,恰是昭新帝最疯的时候,秋华年和杜云瑟每天焦头烂额、提心吊胆,连秋华年的生辰都没精力好好过,更别提关心千里之外的云成的乡试了。
好在云成自幼年少老成,性格稳重,不为外界环境影响,杜云瑟此前毫无保留的悉心指导让他在举业上开了窍,寒窗苦读下学问一日千里,成功考上了举人。
虽然这个成绩无法和杜云瑟的连中六元相比,能一次考中举人,也有为了讨好兆头,恩科的判卷与名额都比普通届次更宽松的缘故,但十八岁的少年举人拿出来,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天才。
云成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也是最早对秋华年表现出善意的人之一。两家人曾一起生活过不短的日子,后来分居两地,情分也没有断过,见他考中举人,秋华年心里既高兴又欣慰,有一种自家小树苗长成了的自豪感。
至于韦曲安提到的很多人想和杜氏一族结亲的事情,秋华年并不担心,一起送来的宝义的信里已经说了此事。
如今的杜氏一族在宝仁和孟福月夫妻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有驻地就在附近的官至千户的宝义坐镇,有清醒正直的云成提点,秋华年不怕村里出乱子。
除了宝义和云成的信,一起送来的还有杜家村族学先生廖苍的信。廖苍也参加了这次恩科,名次很高,厚积薄发下考了个第三名经魁,很有希望在明年初春的会试和殿试中金榜题名。
为了感谢廖苍这几年尽心尽力教导族中晚辈,宝仁等人商议过后,从族学所属的庄子的收益中划出二十两包给廖苍,当作谢师赠礼。
廖苍年后会进京赶考,到时候族学需要请新的教书先生。
杜家村族学对秋华年来说不仅是宗族发展的需要,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教学实验所,族学先生的挑选不能马虎,秋华年打算回头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廖苍在信中还提到,当初他们在清风书院的同窗,被没收财产的郁氏一族的郁闽也考中了举人,名列辽州乡试第十一。
兜兜转转了几年时间,经历了无数蹉跎,郁闽终于有了长进,不再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只爱风流诗词的贵族才子。以郁氏一族的现状来说,他真正难走的路还在未来。
廖苍的信里只随口提了两句郁闽,秋华年看过后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丢开了。
京中上个月传来消息,闵乐逸和吴深的亲事两家人已经口头定下了,本该立即请旨由圣上赐婚,但因为“皇后”不知生死,昭新帝心情阴晴不定,所以耽搁了一下,估计要等到明年才能成婚。
闵乐逸和郁闽的那些爱恨情仇,已经成了灰暗往事中的一阵烟沙,回头都看不太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秋华年回神,问屏风那头的韦曲安,“你出发的时候,菱哥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云成和孟圆菱二人青梅竹马,早早就成亲了。当时他们的年纪不大,没敢真闹腾,今年才过起真正的夫夫生活。
两个人心意相通,又名正言顺,终于等到这个年龄,自然是每日如胶似漆,情意浓郁,不到一年时间,孟圆菱就有了好消息,也在信里一并说了。
韦曲安知道县主肯定问这个,忙笑着说,“桂榜刚一贴出来,云成公子他们便急着给县主和杜老爷送信报喜,我受他们委托,第二日就出发了。那时候孟公子的身孕刚查出来,大夫说在一个多月,孟公子每日气色和胃口都很好,身体无恙。”
秋华年想起孟圆菱像只小松鼠一样贪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估算了一下,如果云成年后进京赶考的话,孟圆菱就怀孕六个多月了,正是不方便出行的时候,要是把孟圆菱留在襄平府,云成怕是无法安心读书考试。
与其这样,不如让小两口现在就进京,这个时候天气还不算太冷,孟圆菱也没有显怀,不会特别难受。
秋华年想起初见孟圆菱时的场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一笑两个小酒窝的热情可爱的豆腐坊的小哥儿,也到了当爹爹的年纪。
“岁月如梭啊。”
第218章 小杜大人的慈父之情
想到就做, 秋华年没有耽搁,给云成和孟圆菱写信,让他们趁孩子月份小先来天津, 大家一起过个年。
年后会试时, 云成可以直接从天津去京城,要方便得多。
祝经诚从南边回来后不久, 就收拾好了新买的宅子, 把苏信白和小狸奴接出去住了,祝家的宅子离知府官邸很近,虽然搬走了,但两家人依旧经常串门见面。
丙七、丙八兄弟以及卫栎和卫婆婆都从京城外的庄子上过来了, 秋华年给他们在后宅角落安排了一处外面带院子的小轩馆, 梅望舒也住在那里。
他们不需要下人伺候,平时都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加上梅望舒可以算是这世上最擅长隐藏自己踪迹的人, 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发现异常。
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秋华年和杜云瑟想等风头过去帮梅望舒安排一个安全的身份,可惜暂时还没找到机会。
韦曲安从襄平府来时, 带了不少的家乡土产,指节大的榛子、饱满晶莹的松子、火红的柿子、干香的枣子……每样都有一大布袋,开着口整整齐齐摆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喜人。
秋华年被勾起了馋虫,吩咐厨房今日用这些干果做一些糕点吃, 又让人拿出分格的盘子, 把每样东西装一些送到前面给杜云瑟尝尝。
做完这些后,他随手抓了半把榛子, 一边咬开壳吃一边去旁边的配房看宝宝们。
婴儿身体弱容易着凉,配房里烧了很旺的炉火,温度比其他房间都要高,碧纱橱已经换成了暖阁,宽阔的矮爬床上也铺上了厚厚的棉花褥子,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练习走路,走几步摔一个屁股墩儿也不疼,翻个滚就能爬起来继续。
九九和春生相约来看小侄子们,正蹲在爬床边逗他们。春生拍着手又唱又跳,吸引谷谷和秧秧朝自己这边走来,九九笑着在旁边看。
听见秋华年进来的声音,九九和春生站起来,秋华年把手里的榛子分给他们。
“好大的榛子,皮又薄又脆,里面的果仁还这么饱满,自从离开辽州我就没吃过了,京里根本买不上这样的。”
“华哥哥,这榛子是哪儿来的?”
“一个叫韦曲安的从襄平府来的商人送的,还送来了云成他们的信。”
九九听了笑道,“这个人真机灵,要是送金银财宝、珍宝玩器,再贵重也进不了咱们的门。反而这些不值太多钱却难买到的家乡特产,能送到华哥哥的心坎上。”
天津府即将开设对外海港,有敏锐商业嗅觉的人都知道,这里将成为一座近乎取之不尽的金山。
杜云瑟担任天津府知府后,想送重礼巴结他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般数之不尽,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也为了秉公办事,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这些礼物一概不收,送礼的人连门房都进不去。
韦曲安的这七八袋土特产,大概是几个月来唯一送进知府官邸的礼物了。
韦曲安所求的事也很简单,仅仅是希望秋华年帮忙向祝经诚引荐一下他。秋华年见韦曲安为人聪明识趣,又和祝家一样祖籍在襄平府,答应了下来。
祝经诚在天津事务繁忙,有一个同乡的帮手能轻松许多,秋华年写了引荐信,叫来人把信和韦曲安一起送去祝府。
至于两人见面后怎么细谈,祝经诚如何考量,如何安排韦曲安,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和秋华年无关了。
秋华年把云成中举和孟圆菱怀孕的事告诉九九和春生,又说二人过些日子会来天津,今年和他们一起过年。
九九和春生十分兴奋,两个孩子这几年跟着兄长们周转各地,身边的亲友一直在变化,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分离,但还是会为重聚感到期待与快乐。
“咱们宅子里还空了几个小轩馆,让云成哥哥和菱哥哥挑一个喜欢的住,云成哥哥平日读书可以用我的书房,反正我也不看书。”
九九拧了把春生的耳朵,“我会给云成哥哥布置书房,你老老实实读自己的书,不许偷懒。”
春生夸张地哀嚎了一声,他原本以为习武后就可以完全不用读书了,谁知习武是习武,读书是读书,两样都不能落下,导致现在的他反而比习武前更忙了。
秋华年笑着听姐弟俩拌嘴,走到爬床旁边,拉过一个铺着棉垫的蒲团坐下。
为了防止孩子爬出去摔到,爬床做得很低,大人们想和宝宝互动,必须蹲着或者坐在地上。
秋华年坐下后,视角一下子拉低,谷谷和秧秧马上注意到爹爹来了。
不止平日活泼好动的谷谷,就连趴在床上假装没力气偷懒的秧秧也立即站起来,跌跌撞撞朝秋华年这边走来。
“爹、爹爹!”
“爹爹爹爹!”
两只团子奶声奶气地叫起爹爹,把秋华年的心都要叫化了。
谷谷和秧秧是上个月学会叫人的,秧秧比谷谷早了一天。
那天傍晚,杜云瑟从前面下班回来,吃过饭后,夫夫二人和宝宝们一起享受每日固定的亲子游戏时间。
秋华年拿着里面填充了东西,摇晃起来沙沙作响的木球逗孩子,等他们过来就偷偷塞给杜云瑟,假装木球不见了,等孩子们去找杜云瑟,又把木球拿回来。
如此往返了几次,谷谷还在老老实实地爬来爬去,秧秧却不干了。他啪叽一声坐在垫子上,握紧粉粉的小拳头,嘴巴一瘪,委委屈屈地叫了声清晰的“爹爹”。
这一声可把秋华年和杜云瑟惊到了,反应过来后抱起秧秧亲了又亲,逗小孩玩的“坏爹爹”也承认了错误,把木球还给了孩子们。
双胞胎之间或许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连接,谷谷和秧秧学会某个技能的时间一直挨得很近,经常一个学会了,另一个紧接着就会了,说话也是如此。
到了第二天,谷谷就也会叫爹爹了,又过了两天,两个孩子都学会了发音更复杂的“父亲”。
秋华年记得,小杜大人第一次听到两个孩子喊父亲,手抖到差点没拿稳婴儿特制小饼干,晚上在桌案前挥笔泼墨,先作了一幅画,又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近千字的记事散文,抒发胸中无处安放的浓浓的慈父之情。
秋华年在旁边看得好笑又感动,想拜读他的大作,小杜大人居然犹豫了一下,这可让秋华年抓住了把柄。晚上小杜大人在床上哄了好久,差点被磨疯了,才把大宝宝哄高兴。
学会爹爹和父亲两个词开了个好头后,接下来一个月里,谷谷和秧秧又陆续学会了一些其他的词,比如“姐姐”“哥哥”“叔叔”“猫猫”。
他们不仅会叫,还知道这个词语对应的人是谁,两个孩子都鬼灵精的,自从发现只要对着正确的人叫出称呼,就能收获拥抱和夸奖后,每次看见人就甜甜地笑着叫,童言稚语不绝于耳。
梅望舒身体好了一些后,经常在无人时悄悄过来看望孩子们,为了不泄露秘密,梅望舒没有教他们叫自己舅公,两个孩子便自发地叫起哥哥。
秋华年听到后有些无奈,心想这辈分可真是乱套了,梅望舒却没有什么意见,非常喜欢孩子们叫自己,还和秋华年问了许多婴儿不同成长阶段会遇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问这些的人是自己小舅舅,秋华年都快要觉得自己是在给某位准爹爹传授育儿经验。
等到晚上,秋华年给杜云瑟说了云成和孟圆菱的事,一边说一边缩在对方怀里,听着有力的心跳放空自己。
天气冷下来后,秋华年越来越喜欢贴着杜云瑟了。
杜云瑟一只手揽着自家夫郎的腰,另一只手帮他按摩后颈,也说起自己的事。
“第一批出海的大船已经对照着洋人的大船改装完成了,我计划上奏陛下,在年前先派一支船队下南洋一趟,为日后前往更远的国家积累经验。”
大船只有真正远洋航行过,才能知道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在前往无比遥远的欧洲、非洲和美洲之前,先下一次南洋,进行一次较短的测试,才能让人放心。
秋华年打着哈欠点头,“南洋好啊,那里的木材和香料都很有名,而且全年气候炎热,水温和日照充足,应该会有高产的种子。”
杜云瑟说,“我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小舅舅有关。”
秋华年精神了一些,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让小舅舅混进下南洋船队里?”
杜云瑟道,“裕朝户籍严格,陛下又查得很严,难以安排身份。但让小舅舅变成一个从南洋小国回来归顺大裕的前朝遗民,就简单多了。”
第219章 从来没有什么生来就忠心的“狗”
九月末的京城万物萧瑟, 寒霜凝结在皇宫高高的红墙黄瓦上,太阳还未升起,呼出口气能隐约看见白雾。
早朝之后, 吴深被昭新帝身边的内侍留住, 请到后面的谨身殿单独面圣。
谨身殿是皇帝的居所,内务局把九族拴在裤腰带上加紧干活, 不到两个月, 就修好了这座前阵子遭过火的宏伟的宫殿。
整座宫殿群绝大部分地方已经恢复原样,只有最早起火的配殿依旧光秃秃立在那里,几根被火熏黑的梁柱勉强撑起一个框架。
皇帝专门下令要它保持火焚后的样子,所以就算再突兀、再难看, 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合适。
吴深目光扫过那片残垣断壁, 目视前方走入主殿。
殿内的火墙与火炉全都用上了,皇帝是世间最不缺财物的人,空旷的大殿被不计成本的炭火烘托至如同春日般温暖。
吴深火气旺, 刚一进门就热得出了一身薄汗。
因为身体虚弱,嘉泓渊已经披上了冬日的玄色熊皮斗篷, 明明身处温暖的环境,却好像坐在无尽的冰雪里。
行礼之后, 嘉泓渊给吴深赐座,吴深喝了口内侍奉上的茶,奉茶的人不再是十六,上了茶后默不作声地退出大殿。
“杜云瑟上奏,天津府造船厂已新造楼船六艘, 兵船十艘, 辎重、运输小船三十余艘,可组成一支舰队前往南洋扬我大裕国威。”嘉泓渊把折子挑出来递给吴深, “表弟怎么看?”
吴深把奏折快速看了一遍,杜云瑟的奏折文采斐然,条理清晰,把目前的情况和下南洋的利弊分析得很透彻,几乎找不出漏洞。
嘉泓渊已经决定近期派舰队出发,目前只有一件事还未定下,正是他叫吴深单独过来商讨的事情。
吴深略一思忖,心里有了人选,“南洋许多小国常年向我朝朝贡,知道彼此之间国力相差悬殊,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
“但舰队远航在外,路途遥远,不同小国又有不同的国情,还有可能遇到海寇,所以护卫舰队远航的兵马不能少,统领这批兵马的人也需精挑细选。”
“我朝擅长海战的将军不多,都在沿海地区负责海防,轻易不可调动,陛下与其从他们中选人出海,不如选择太平侯。”
“太平侯?”看嘉泓渊的表情,他之前不是没想到这个人,只是尚有犹豫之处。
太平侯康忠是康贵太妃的弟弟,幼时被人贩子拐卖至沿海地区,成了一个在海上漂泊无家的疍民。寻回亲人之后,太上皇为了演戏破例封他为侯,又是赐名又是赐姓,很是重用。
后来的夺嫡宫变,康贵太妃为了复仇和家人的未来站在嘉泓渊这边,康忠也跟着站队,帮嘉泓渊控制住了京城的九大城门,令叛军无法放手一搏。
嘉泓渊登基后,保留了康忠的侯位,给了许多赏赐,但因为他身份尴尬,没有继续重用。
康忠对此毫无意见,把姐姐接出宫后,就在侯府里过起了闲散侯爷的日子。
“太平侯曾久居海上,水性娴熟,又身份高有爵位,能够服众;此外他与负责天津港的杜云瑟与齐黍县主是旧识,合作起来没有太多隔阂。”
吴深劝道,“太平侯与康贵太妃姐弟情深,留太妃在京中,不怕他在外面起什么心思。”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及,将军在外领兵,肯定要留人质在京中,吴深自己就是将军,对此心知肚明,直接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了。
嘉泓渊颔首,接受了这个谏言,目前而言康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几句话说完正事,嘉泓渊轻轻呼吸了一下,整个人的气质发生微妙的变化,开始与吴深闲聊。
“听说舅母已经去闵家上门拜访过了,两家人都有结亲的意向,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吴深没想到嘉泓渊会突然说起自己的亲事,不好说是怕时机不对不敢求赐婚,口中含混道,“我本来想求陛下赐婚,结果一忙居然给忙忘了。”
嘉泓渊了然,轻轻笑了笑,“近来京中风波不断,该有一场大喜事冲冲晦气了,朕今日便下旨赐婚,着钦天监和礼部帮忙筹备婚礼,下个月就能喝到喜酒了。”
吴深起身谢恩,嘉泓渊摆了摆手,眼睛看向大殿的角落,突然沉默下来。
吴深知道嘉泓渊在想谁,没有说话,十六,或者说皇后的灵柩还停在奉天殿和谨身殿中间的华盖殿里,一直没有下葬。
对朝臣来说,封一个死人为皇后,封一个不知身份的暗卫为皇后,把皇后的灵柩停在奉天殿后面不下葬,又一口咬定皇后没死全国搜寻……这一桩桩荒谬至极的事算下来,真不知哪件更让他们吐血三升。
总之,嘉泓渊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和明晃晃的屠刀一意孤行,硬生生把这一系列事全部办完了。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度,哪怕是帝王也不可能真的随心所欲,如果他继续这么疯下去,未来会发生什么将不可预料。要知道,尚未完全衰老的太上皇还在坤宁宫里避世隐居呢。
好在数日之前,经过栖梧青君入宫劝谏,嘉泓渊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再继续毫无节制地发泄疯狂,对朝臣们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经此一遭,大家的底线都放低了许多,这个有史以来最荒谬的皇后也被认了下来。
吴深和嘉泓渊的距离比寻常臣子近,看一些事看得更清楚,他知道,嘉泓渊的疯狂不只源于愤怒,还源于恐惧。
嘉泓渊真的那么确信十六没有死,那么确信从谨身殿配殿中找出的尸骨不是十六的吗?不见得。
如果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在华盖殿中给皇后停灵。
他只是不敢接受十六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所以强迫自己必须相信十六还活着,那具尸骨是假的。
那么问题来了,谁能神通广大到在皇城中纵火偷走一个帝王下令软禁的人,还能找到一具尸骨替代——只有十六自己。
吴深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是十六已经死亡对帝王的打击大,还是十六会背叛他假死出宫这件事的打击更大。
如果不想相信其中一个,就必须强迫自己默认另一个是真的,这对嘉泓渊来说,无疑是诛心之论。
或许是吴深看得有些久了,嘉泓渊看穿了他的想法,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十六走后,朕重新查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的过去,他的训练记录,他的任务记载,他的住处,他的私人物品……”
登基之后,嘉泓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东西,他把之前没有能力查,或者没有太在意的与十六有关的所有东西一寸寸翻了个遍。
他终于看见了那道忠心的影子背后的东西——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冰冷废墟。
嘉泓渊看着大殿中极少数的几处阴影,那些影子里,有暗卫,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十六他,在皇庄行宫和宫里的住处,只有一张铺了一层薄被的床,床上没有一点他的味道,因为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朕身边守夜,靠着墙站在角落里,朕唤一声就会醒来。”
“他没有金银,没有田地宅铺,没有交好的友人,没有不对付的仇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查不到。”
“……曾经有一把随身的短剑,也不知去了哪里,朕想找一件他的东西带在身边,竟然根本找不到。”
嘉泓渊张了张嘴,万千话语在喉咙口消散,后面的一声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起栖梧临行前说的那句话,迟到太久的悔悟在心里冲撞。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向他索取,你没有真正给过他他能感受到的爱,又怎么让他明白,你想要的爱是什么?”
他把十六当成一块天生不懂爱的石头,自作主张要把这样的他永远留在身边,但十六身上的伤和硬壳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在被数不尽日夜非人的训练打碎骨头、剥夺自我前,他也是一个会痛会怕、会哭会笑的正常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生来就忠心的“狗”,在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渴望爱的孩童。
他自私地想把十六永远以暗卫的样子留下来,因为这样的十六最让他安心,说不想让十六受伤,但事实上,这么下来,真正万利而无一害的人是自己。
秘药之事后,二人关系无法回到单纯的主仆,他惶恐不已,害怕就此失去十六,又逼迫对方立即爱上自己,用后位、用亲族、用软禁威逼利诱。
可他忘了,十六本质上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渴望温暖与爱,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被逼到极致的十六,留给了他一场大火和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
嘉泓渊心里的暴怒已经在一次次收到寻找无果的密报后消散了,像大火焚烧后的宫殿一样,只剩满地灰烬与残骸。
他宁愿十六是真的假死逃走了,宁愿强迫自己承认十六有了更喜欢的去处,也不想相信华盖殿那具无比华丽的棺椁中的尸骨是自己无法挽回的爱人。
殿外的太阳升了起来,琉璃瓦上的寒霜却仍未消散。
还有再见的时候吗?嘉泓渊眯了下眼睛,许多微末的线索在心里不断组合,不断推演。
一定有,他几乎要笑起来,却露出一个更加悲伤的神情。
第220章 狼子野心的洋商
杜云瑟上奏后几日, 昭新帝正式颁布了命天津府牵头组织舰队下南洋宣扬国威的圣旨。
这是裕朝近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派舰队远航,虽然从前两年开始,朝中就已经有了风声, 但真的看到板上钉钉的圣旨, 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守旧派和革新派各持什么样的观念,打了多少嘴仗, 下南洋的筹备工作都在圣旨下达后立即展开了。
这支舰队将会从天津港出发, 出渤海湾后,途经黄海与东海,在台湾岛进行补给,接着绕南洋一圈, 先后前往吕宋、麻逸、爪哇、马六甲、占城等数十个对裕朝朝贡称臣的国家。
舰队包括四艘巨型楼船, 八艘粮草补给船,十二艘兵船,以及几十艘负责来往交通的中小型船只。
秋华年亲自去港口看过裕朝的舰队, 对比了一下停在附近的海外商人的船,得出一个十分客观的结论——就算裕朝百年不曾远航, 它强盛的国力支撑出的造船水平依旧远超于同代其他国家。
尤其是造船局结合无数前人经验与今人智慧,又根据从外国商人的船上得到的数据进行改进后造出的巨型楼船, 飘在海里,简直像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庞然巨物。
来自现代见过大世面的秋华年仅仅是觉得感慨和自豪,其他人就是惊呼神迹了。楼船驶入天津港后,每天都有无数慕名而来的百姓瞻仰奇迹,不少人甚至带着祭祀用的香烛黄钱, 一边磕头一边求神船保佑。
管理港口的官吏给杜云瑟汇报这些时, 秋华年正好在旁边,百姓们把楼船当神仙参拜出乎他的预料, 荒谬搞笑之外,也透露出一种质朴的可悲。秋华年想了一下,觉得堵不如疏,与其严令禁止,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宣传科学观。
秋华年专门写信回京,把原葭借调过来一个月。原葭因为算学天赋突出,曾主笔《算学浅要》的几何篇,几个月前被御书库特聘为校书。这虽然只是一个不正式记录在案也没有品级的小官吏,但以女子身份为官本身已经能称得上巨大的成就了。
原葭很快就带着原若来到天津,秋华年安排姐弟俩住下,又从天津府贡院中选调出一批对算学有研究的学子,从造船局中抽出一批能言善道的工匠,统一交给原葭调配,每日分组在港口给百姓们讲解大船是怎么造出来的。
春生对算学和大船都不感兴趣,整日拉着几个月不见的原若玩耍,还专门去了趟蓟县,请原若吃正宗的煎饼馃子和糖油麻花。
九九在算学上的天赋也一般,但她对给百姓宣讲科学这件事很关注,这几天只要不忙,就会陪着原葭一起去港口。
有知府家的大小姐坐镇,那些对此有意见或者有小心思的人没一个敢捣乱使坏,这样一天天宣讲下来,在港口烧香拜船的人明显减少,原葭还捡到了十几个对算学产生了兴趣的青少年,有男有女有哥儿。
原葭本想给这些孩子一人送一套算学浅要,送之前突然意识到,这些孩子大多出身贫家,连字都不认识,每日都要辛苦干活维持生活,就算有书也是白搭。
九九明白她的尴尬和困难,找来一个册子,把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全部记下,鼓励了一番后放他们离开了。
“却寒小姐,你记这些是想之后安排他们进学堂读书吗?”
原葭心里还是有些怅然,诚然九九可以轻松负担起十几个孩子读书的花费,得到家里的支持,还能负担起上百个。但放眼整个裕朝,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天赋、有梦想却没有机会学习的孩子岂止十几个、上百个呢?
九九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九九卖了个关子,“这是华哥哥的大计划,原姐姐明年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秋华年带着人来了港口,九九和原葭过去迎接。
港口风大,气温也比别的地方低,九月末已经十分冷了。秋华年披着一身丁香色的织锦斗篷,斗篷上用金丝勾勒出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雪白的风毛没有一丝杂色,被风吹向一个方向,映衬着如玉容颜。
秋华年的身体这两年养好了不少,但比起常人还是弱些,手中已经抱上了手炉。
九九注意到,华哥哥身后跟着两个面貌和裕朝人区别很大的洋人,一个头发深红眼睛碧绿,一个黑发黑眼皮肤也很黑,长得尖嘴猴腮。
这两个人是祝经诚之前从福州带来的洋商,九九听秋华年说过,这些做着一夜暴富美梦踏上远洋旅途的洋商每一个骨子里都是疯狂的亡命徒,他们在海上通常有双重身份,既是商人又是强盗。
如果所到国家国力强盛,他们就会拿出货物谄媚地寻求交易,如果所到之地小国寡民,他们就会露出残暴的嘴脸,拿起屠刀奴役甚至屠杀原住民,掠夺走不属于他们的财富。
这些话给九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九九对外国商人十分警惕,她已经意识到,茫茫大海之外不仅有无数奇珍异宝和有趣的风土人情,也有血腥的厮杀和残忍的弱肉强食。
更让九九心惊的是,秋华年还说,如果大裕不思进取,原地踏步,迟早有一日,他们脚下的土地和同胞也会成为被掠夺和屠杀的羔羊。
对自幼受到“天朝上国”这个概念洗礼的九九来说,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令人难以置信,可她同时也知道,华哥哥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无的放矢。
相比起万分纠结的九九,杜云瑟很快就接受了秋华年的话,并着手布局,从现在便开始防微杜渐。
秋华年带两个洋商来港口,一方面是因为本次下南洋需要用到他们,另一方面也有秀肌肉敲打的意思。
九九暗暗观察,那个叫于宣的马六甲商人看到神迹般的楼船后,先是闪过惊恐之色,很快便变成更加狂热急切的表情,恨不得马上就匍匐在华哥哥脚下宣誓效忠。
那个叫马特奥的佛郎机商人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乖巧听话,但九九没有错过他眼眸深处的不甘与野心。
这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尽相同,身上却都有着如出一辙的野蛮与狠厉,华哥哥说得没错,这种狼子野心的商人,只要有机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一定会反过来咬裕朝一口。
秋华年看着停泊在大海上,两头翘起各有三层船舱,排水量接近四百吨,需要三百人一起喊号子才能转动船舵的巨大楼船,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大船出现在海上,几乎约等于无敌。
“老马,你们国家最好的船比起大裕的楼船来说如何?”
马特奥弯着腰,恭敬无比地回答,“尊贵的县主殿下,小人不敢撒谎,佛郎机的船与上国的船相比,不及其中万一。”
秋华年淡淡笑了笑,没有相信马特奥的话。
佛郎机的船就算不如楼船,差距也绝没有马特奥说得那么大,不然这个初代殖民帝国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的海外财富与殖民地。
领土和财富是需要武力值去守护的,就算你只想开开心心做贸易,也挡不住伺机而动的秃鹫与豺狼,所以这次下南洋的舰队,才会编入足足十二艘兵船,由太平侯率领三千通晓水性的水兵精锐和三十门火炮、二百支火铳、一千支火箭护卫。
碰到一些面积不大的南洋小国,这个兵力甚至可以做到灭国。裕朝的舰队是去友好交流做生意的,但碰到实在不长眼要碰瓷的,太平侯绝不会介意搂起袖子给他们几下子狠的,免得大裕许久不出门和邻居们交流,被人当成好欺负的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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