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几日,小姑的状态逐渐恢复,整个人慵懒轻快了许多。


    乔大胆也跟着大胆了不少,喜欢追在吴妈身后夸奖:“好吃!”成了吴妈的小跟班。


    这日冬晴,风和日暖。


    乔时为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日头,忽伸出一只手揪了一把他的脸:“这小脸蛋,又粉又弹又嫩的,活像那剥了壳的熟鸡蛋。”


    是小姑的声音。


    完了她还招呼道:“大胆丫头,你也来揪一把弟弟。”


    乔大胆黏糊糊的小爪子伸过来,狠狠揪了一把,若非考虑到自己年岁还小,乔时为定会喊上一声:“大胆!”


    “这庞儿正的,外人定以为是二哥二嫂亲生的小子,是正经的乔家人,谁能料想到是领回来养的。”乔姝燕说笑道。


    乔时为心中窃窃自喜,权当小姑是在夸自己长得好看,乔家人哪个相貌不出挑的?于是暂且原谅了她揪自己的脸蛋。


    白其真坐在台前,一边清算账簿,一边笑笑应道:“瞧你说的,这院子里哪个不是正经的乔家人。”


    乔姝燕紧靠着嫂子坐下了,像从前那般,帮嫂子对读账目。


    “二嫂你真好,二哥娶了你是乔家的福气。”乔姝燕掏心窝子说道,“不管是待我,还是待大胆丫头,你总是做得周全,叫人心里舒坦、如沐春风……从前没出嫁的时候,我便佩服你。”


    白其真停下了手头的事,合上账簿,问:“你觉得我待时哥儿如何?”


    “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待亲生的小子也不过如此。”


    白其真摇摇头,实诚应道:“实则,我的私心仍是多用在山儿、川儿身上。骨肉亲情的疼爱,山儿、川儿他们生来就有,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五郎不同,有些事我若是不做、不替他去说,他便没有,所以我总是斟酌着些,害怕落下甚么。”


    她谦虚道:“人心难得一样平,你夸奖的周全,不过是份内之责罢了。”


    乔姝燕欢喜靠在嫂子肩上:“我怎觉着……更佩服你了。”


    乔时为举手,心里默道:“侄儿附议。”


    ……


    大恩永报,小仇现算。


    十年太久,今年恩怨还需今年了。


    岁末腊月,乔仲常提早了结手头的公务,告假半月,回了老家晋阳,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


    按老太太的话来说:“今年的事莫拖到来年,他叫我们没过好冬至,我们也叫他休想好好过年,没得叫人以为我乔家是软骨头、好欺凌。”


    乔仲常回到晋阳,做足准备,直到第五日才与大哥去了曲阳谢家。


    乔时为听说,大伯乔伯寻长得比父亲还凶猛几分,当日果真扛了长柄双斧,一人就封住了谢家的后门,断了他们的退路,还骂道:“欺人的时候趾高气昂,眼下却想王八脖子一缩,当个怵头龟?我看今日谁人能出这个门。”


    乔仲常则是请了村正、村丞,带着乔姝燕的嫁奁账目,一同到了谢家堂前。


    大梁厚嫁之风颇盛,乔姝燕当年的陪嫁奁产可不是个小数目。


    谢家先是扮了一场可怜,谢家主泣道:“季子如刚病逝不过月余,举家悲痛欲绝之际,乔巡检今日之行径,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难道丝毫不顾及曾经的姻亲之谊?”意指他以官欺民。


    “如刚英年早逝,鄙人亦感惋惜。”乔仲常铺垫一二,继续说道,“可论及悲痛,舍妹丧夫之痛怕是更甚几分,棺前哀哀恸哭,以至无泪可沾巾,然服丧百日之期未过,谢家却对她咄咄恶言,逼她们母女离家,合乎伦理哉?究竟是谁人罔顾姻亲之谊?”


    又言:“乔某今日一身便衣,请的是当地村正、村丞来作证,哪一处谈得上是欺人太甚?”


    随后,谢家人又想拿道德、名声那一套来压乔家:“乔氏不念夫妻旧情,不恤翁婆年迈,却只惦记着区区田畴,一心想要转移夫妻资财改嫁别户,义不足以为人之妇,孝不足以为人儿媳……这事传出去,她就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乔家人的名声还要不要?”


    显然,谢家很懂人言可畏、礼法吃人的那一套。


    乔仲常回得很硬气:“且不论舍妹是否真的改嫁别户,你们苛待舍妹,却想让她行孝养之道,你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这事若是传出去,那便让外头的叔伯姑婆们评评理,告到衙门我乔家也不怕。”


    他拿出一卷《大梁刑统》,铿铿言道:“大梁有律,随嫁奁田、资财为妇人所有,翁婆族人不得干预侵占,谢家侵占舍妹田产、铺子而不还,是要违抗大梁律法不成?”


    乔仲常自知此时绝不能露怯一丝一毫,若退半步,则流言蜚语席卷而来。


    于法于礼,乔家行正坐直,有何可惧?


    本以为走到这一步,谢家若是识相归还嫁奁,往后两家不相往来,此事便罢了。谁知谢家人眼看卖惨、道义绑架皆不好使,便开始横耍无赖。


    谢家亦早有准备。


    谢老爷子道:“咱们平头百姓律法不如乔巡检读得精明,却也知道既嫁从夫,乔氏嫁奁为夫妻共有……说来惭愧,如刚在世养病这半年,乔氏典卖田产为夫治病,药资昂贵,细软尽销,所剩已然无几。”


    “乔贤侄若是执着于此,核算剩下的三俩百钱,尽管拿去好了。”


    口中说着“惭愧”二字,却无半分愧疚之意。


    更可气的是,那老虔婆竟哭哭啼啼抹眼泪,诋毁道:“我苦命的儿呀,你痰迷心蒙了窍,娶了这么个催命的罗刹婆,克走了你,如今还有脸来家逞威风,叫人过不得半天太平日子……”这话何其狠毒。


    乔仲常一掌拍断了椅扶手,骂道:“你们横着走惯了,便也想在我跟前做派头?本官黑沟子里抓癞头,甚么场子没见过,原想着谢如刚是有几分读书人气性的,我留个薄面敬他入土为安。现今闹到这步田地,你们自个扯了遮羞布,倒免得叫我为难了。”


    “你们真以为我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要回嫁奁?我妹子这样清清白白的人,活不该受你们搓磨,我乔家要的是一个理。”


    “都叫外人瞧瞧你们谢家做的黑心下流事。”乔仲常这才从袖口掏出一叠典卖契书的副本来,甩在桌上,道,“嫁奁为夫妻共有是不假,可这典卖契书上,签的可不是他们夫妻的字,而是经了你家三儿子的手。谢如刚初秋犯病,入冬弃世,他的三哥秋末便在牙行挂牌典卖庄田……一个当哥的觊觎弟弟的资产,弟弟还活着便作死了的打算,当父母的非但不拦着,还帮着一起谋算,助纣为虐,敢问一句,谁才是真正的催命罗刹?从来没见过哪家人活着时就敲钟的。”


    谢家人相顾失色,没料到乔仲常已查到这一步。


    “人在做,天在看,如今你们的儿子也在天上,便让他瞧瞧父母是如何算计他的,又是如何欺辱他的妻儿的。”乔仲常一边收拾物件,准备离去,一边言道,“律法有言‘擅典卖寡妇田宅者,杖一百’,我问过钱主、牙保,他们俱不知情,说你们打了典卖祖田的幌子。一纸状书告到衙门,我妹子的嫁奁一分一毫都不会少,你们该吃的棍子也一杖都不会少。”


    谢家人反悔,但阻拦不了乔仲常离去的步子。


    乔伯寻赶来汇合,两把斧子在身前一横,骂道:“眼前有了钩子,怵头的王八又敢伸脖子了?”


    因为打官司,乔仲常多耽误了几日,回到封丘县时已是年关。


    讨得公道的乔姝燕,在家中渐渐养回了粗性子,一点子趣事也能惹得她捧腹大笑,无需拘着甚么,也无需计较甚么。


    ……


    ……


    自打乔时为学会走路,他便打着寻兄长玩的旗号,一有闲便往书房里钻,安静坐在一旁看兄长们做课业。


    乔见山、乔见川做完课业,犯了“过家家,当夫子”的瘾,便拿乔时为和橘子当学生,教他们读书识义。


    乔时为自是捧场,听得认真,跟着兄长们摇头晃脑学读书。橘子则不然,该睡还是睡,顶多甩甩尾巴敷衍一二。


    “今日的学业就到这里,地字班乔橘子堂上态度不端,散学后罚抄《千字文》十遍。”


    “汪!”——“你发什么癫?”橘子同学表示不满意。


    进了书房,透过字里行间,乔时为慢慢了解身处的世道,即便他现在只读了童子蒙学的书籍。


    《史学提要》里写“宣王下士,稷下为盛”、“炀帝无道,巡游无度”、“元和以来,古文特盛”,通过这些事件记载,乔时为推测出历史发生变化的拐点——这个世界也有大汉隋唐,直到五代十国时,不知哪个角落多摇了一扇风,扑没了赵家“黄袍加身”的机会,赵家从此淹没在芸芸众生里,而梁太-宗冒了出来,阴差阳错,取而代之。


    历史拐点发生偏离,历史进程却是一致的,大梁给了机会读书人们登台。


    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昔日之王谢,未必能为今朝之冠冕。


    吏服训稚,儒通文法,儒与吏已难分彼此。


    ……


    家院一方,给了乔五郎四时平安。


    春时,院外篱笆围里菜花丛丛,黄蝶前头飞,大胆后头追。


    入夏,弯曲回廊下,两位兄长试农桑,既种葡萄又种瓜。


    待到墙头的鸣蝉叫倦了,吴妈摇了桂花,煮了圆子,一股桂香沁入喉,便到了深秋时候。


    乔时为最喜初冬,贪睡的橘子窝在书房榻上,他靠在橘子的身上,借着窗台照进的日光,随手取一卷书翻阅。读着读着,半知半觉,便又长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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