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前世的心算本事,乔时为速算了几单账。
账面做得很干净,若是只核算当年发了多少盐引、上缴了多少课税,等闲人挑不出当中的差池。
乔时为身后冷汗湿衫——前人挖坑敛财,要拿后人的性命去填账。
大梁养兵之费,全籍茶盐之利。敢动大梁根本,轻者刺字发配,重者处斩。
所幸父亲谨慎行事,心里带着杆秤上任……若是新官上任得意洋洋,中了圈套,一头栽进这团烂账中,可就难办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该如何提醒父亲为好?
乔时为回到房中,把注意打到了橘子身上,他抚毛说道:“好橘子,同我演场戏可好?你只需追着我要腌肉干吃就成,很简单。”
橘子闭眼假寐,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乔时为二话不说抓起它的尾巴,使劲摇了摇:“我当你答应了。”
不大一会儿,书房廊外,乔时为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跑,橘子翘着尾巴突突地追。
乔仲常闻声走出来,眉间紧皱,问道:“时为,这是怎的了?”
乔时为狡黠地钻到父亲身后,借父亲挡住了扑来的橘子,边应道:“橘子追着要吃腌肉干。”
“那给他便是。”
“不成。”乔时为站至父亲跟前,正经说道,“肉干制作繁琐,吴嬷嬷说了每日只给橘子两根肉干……它昨日贪嘴吃了四根,占了今日的份额,今日又想吃明日的份额,如此反复,岂不是寅吃卯粮,提前支空孩儿手里的肉干?明日该吃哪一日的肉干?”
“汪汪——”
“且慢且慢,时为你方才说甚么?”乔仲常连看数日账目,满脑子都是盐引支出记录,没等乔时为回答,他自喃喃道,“昨日吃了今日的,今日继续预支明日的……”
看到父亲急急忙忙、念叨叨地返回书房,还险些被门槛绊倒,乔时为知道事情成了。
……
灯将涸而屡屡添油,别了三更又五更,孤舍长夜明。
乔仲常彻夜翻旧帐。
卧室里,“呜呜——”橘子摊在被上打滚儿,不服气低嚎两声。
乔时为握着小木梳给它顺毛,哄道:“好好好,往后再不拿坏人跟咱橘子比了。”
“呜呜——”
“省得了,咱橘子也是要名声的。”
……
翌日大早,乔仲常眼眶黑得像被人揍了一拳,整个人却精神奕奕,三步作两步走。
“父亲,我找出根源了。”他抱着旧账进了老爷子的院子。
“我原不懂账目,翻了几日也没有眉目,时为昨日一句‘寅吃卯粮’提醒了我,叫我翻出了问题……”
虽然前一阵刚吵了一架,但遇事仍是父子同阵。
屋内,檀烟缕缕缦缦。
听了乔仲常的叙述,老爷子亦是一阵后怕,他来回踱步,分析道:“一年抵一年地预支,账目看着是平了,但总有兜不住这五万贯的时候……你若是签了字,前头的账便两清了,待盐商拿着预支条,闹着索要盐引,你给还是不给?不给,你挂着一身烂账,怕他们把事捅到开封去;给了,你要上缴盐税,只能被裹挟着继续预支来年的盐引……好凶险的手段,踏错一步便回不得头。”
老爷子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儿子既尚未签字收账,这事就不难办了。”
乔仲常一一说出自己的分析。
“首先,此事不见得是刘冬节做的,一个把脑袋拴裤腰上、只会以权压人的小人,断没有办成此事的胆识和手段。孩儿被人拿作替死鬼,或是不走运,或与我屡次三番缉私青白盐有干系……这人敢贪五万贯盐课税,谁晓得他不敢私贩青白盐?”
“其次,事情已到不得不了结的时候,他们惧怕东窗事发,怕事情闹到殿上圣前。他们愈是怕,我愈是要把事情闹大,等闲不辜负了他们摆到我跟前的功名。”
乔仲常双眉似剑,说话时,衬出了几分野心勃勃。
顿了顿,乔仲常又言:“所谓‘祸与福相贯,生与亡相邻’,火烧起锅架上,孩儿若是承不住,便是大祸临身;孩儿若是承住了,则是一番造化。早在上任前我就打听了,三司户部副使兼巡盐御史卜云天,正在京西北路巡察盐政,不日将会路过封丘县,返回皇城向官家复命。”
老爷子听得仔细,频频点头认可,给了乔仲常莫大信心。
他继续言道:“孩儿觉得卜御史值得一信,一来他有清正廉洁之名,颇得官家信任;二则,孩儿考满这段时日,卜御史人在西北不在京,此事与他无干……孩儿料想,对方着急嫁祸于人,兴许就是怕卜御史的突然巡察。”
乔仲常打算从卜御史这开始做文章。
他的文章里,除了脱嫌,还有建功。
老爷子思忖了许久,才道:“仲常,只消你没落笔签字,多得是法子脱离险局,‘可恃者己,难恃者人’啊……”
“父亲是想问我,为何非要依靠御史大人?”
乔仲常移步至窗前,看着外头沉声道:“考满那日受人欺辱,我便在想,倘若叫山儿他们见到我狼狈不堪的模样,知晓十年苦读、一朝为官,依旧要受制于人,他们会如何作想?他们还能稳住本心继续苦读吗?”
“暗沟里蹚水寻路,谁都不知晓下一步是什么,总是要有人先走一步、摸黑上道的,不是吗?”乔仲常问道。
窗外柏树根深叶茂,愈发翠绿映人。
“那便照你想的去做罢。”老爷子道。
不管是给自己烧香,还是靠他人探路,只要提及三个小的,他们便是一样的。
乔仲常松了口气,朝父亲深深作揖,郑重道:“这一回……孩儿必不负父亲所盼。”
言罢,大步走出房间。
夏风阵阵,院内无静树,叶叶相喧哗。
“老二。”老爷子追了几步,远远喊道。
乔仲常止住了步子,挺拔如朱柱。
“你做得很好。”老爷子说道,“一直都是。”
……
晚霞时分,乔时为顺着梯子登上阁楼,透过窗户,看着这一方宅院,几间砖房,很是惬意。
橘子靠坐他身旁,吐着舌头哈气。
一卷史书在手,正巧翻到了那句“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他对下一句暂时无感,只觉得家和大厦是一样的。
非一木之枝。
祖父虽然孤傲了些,有时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可他像是房柱,保住了牢固。
祖母最护犊子,像是屋檐,只要在她这,就不会叫你淋雨。
“汪汪——”橘子吠了两声,也要有个名分。
“橘子像什么呢?”乔时为托腮思忖,“橘子像我……嗯,说过了,再不拿坏人同你比了,我不是坏人。”
……
……
账目签字的事,乔仲常一连拖了月余。
卢专知来了几回,皆是无功而返,乔仲常既不让他察觉自己发现了问题所在,也不叫他觉得全无希望。
少部分不涉及预支盐引的账簿,乔仲常是签了的。
卢专知只是个办事员而已,问题不出在他这,稳住他即可。
六月中旬,乔仲常等待已久的卜御史终于从滑州返京,途经封丘县。
封丘县盐政不大,卜御史打算在此只留一日,乔仲常把开引专程放在了这一日,他吩咐道:“通知盐商们,叫他们带好凭据,明日到衙门兑换盐引。”
引少盐商多,还没打三更,就已有不少盐商在衙门外候着了。
放引当日,卢专知神情松快了许多,只是有些躲着乔仲常,不敢与之对视。
辰时,衙门外里外三层挤满了盐商,盼着能多兑换几张盐引,颇有些举子围着贡院看榜的阵仗。
谁知放引没半个时辰,这里便闹成了一锅粥。
还有结群到县衙门击鼓鸣冤的盐商:“请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我等执银钱票据在盐库外等了一夜,新上任的监当官却浑说我等没交过课税,要再交银钱才发盐引。”
一阵连一阵的击鼓鸣冤声,把巡盐御史给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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