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茶声沸,幽幽茗香。
林家家主房内,琴棋书画、文印石茶,单是从那烧炭用的淡天青釉三足瓷炉,便可窥得其雅致
“雨过天青云破处”,林方旬独爱一抹天青,房内处处青调。
可惜清闲无事,却不能坐卧随心。
他身子骨早病亏了,每到深冬,半步都离不得这屋。
围炉煮茶,煮沸了茶汁,烤熟了果子,却晾在一旁不进一口。
天青色的衣袍,愈发映得他眉间锁紧了忧愁。
叶阿达在旁屋待了好一会儿,消去了身上寒气,这才敲门进来。
林方旬摆弄着窗前的兰花,淡然问道:“今日报局那头可有什么新奇的消息?”他需要点趣事打发时间。
要办成小报,须得先有打探消息的路子。
譬如重金买通打听宫廷秘闻的内探、窥看三省三司政务的省探和搜罗八方消息的衙探,把他们织成一张网。
草纸林家业大钱多,报局的“根蒂”自然扎得更深、更广一些。
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稳得住家业。
叶阿达递上一份手写报,林方旬略扫了几眼便放下了,道:“尽是些和尚敲钟的事。”
“方才乔家五郎来了一趟,说是要刊两则小道消息,某愚钝,看了几遍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叶阿达将两页纸递上,又道,“乔小郎鬼点子多,家主不妨琢磨琢磨他要做些甚么。”
看完第一张纸,林方旬猜问道:“这小子入了郭富三门下?”
“家主神算。”叶阿达道,“乔小郎兄弟俩都在郭富三门下。”
“倒是有点意思。”
“家主,何以见得?”
“一个上舍生,纵是文章写得好,也绝谈不上‘字字珠玉’,才不配誉,但凡出了半分差池,便是将他架在炉火上烤。”林方旬甩了甩?手上纸张,分析道,“这小子下足了功夫夸人,这事多半是要出差池。”
琢磨了片刻,林方旬又道:“这点招数恐怕还扳不倒郭富三。”顶多也就是国子监内泛起些水花。
林方旬继续看第二张纸,纸上第一句便惊到了他,顺着往下看,却是越看越欢喜,眉宇间不自觉展开了,赞赏道:“有意思,有意思!”
家主日日寡淡,今日难得能笑出来,叶阿达好奇问道:“乔小郎又能扳倒郭富三了?”
林方旬买了个关子:“这局一布,可就不只是扳倒郭富三那么简单了。”
趁着心情舒畅,他吩咐道:“阿达,叫账上预支一笔银钱,这是招揽国子监那群寒门太学生的好时机,莫错过了。”
“是,家主。”
叶阿达告退,谁料半道被林方旬叫住,他道:“阿达,令林家所有正店酒水让价两成。”
“家主这是为何?冬日里的酒水本就不愁卖。”叶阿达不解。
如今林家哪个酒楼不是夜夜客满。
“你照办便是了。”
待叶阿达走后,林方旬终于想起自己煮沸的茶,倒了半盏,静待茶凉。
他有了些困意,卧于软榻上喃喃自语:“熙熙攘攘汴京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少年郎。”
……
再说国子监那头。
第二批文章才贴出,乔时为便跑来寻黑脸老儿提竿收线。
“祭酒大人,浮子沉了,该收鱼竿了。”
赵祭酒装出一副风轻云淡、不急不躁的模样,教育乔时为道:“莫急莫急,急事宜缓办。”
乔时为回应:“墨迹墨迹,时机不可失。”
他解释道:“那位‘含光韬耀’、‘独步才华’的范大师兄,他觉得祭酒大人写得不够好,神来之笔替你改了几个字……你去迟了,怕有人发现了会提醒他,叫他改过来。”
如此,赵祭酒换上正经官服,去了广文馆。
有肖主簿帮着张罗,八十斋的斋谕们,也都往广文馆的方向去了。
……
青袍如柳枝,袖袖相接触。
赵祭酒打头,领着一群斋谕说说笑笑,广文馆前赏读上舍生们贴出的文章。
若能得祭酒大人叹一句“写得好”,学子多半能评为“优等”,先人一步。
郭富三揣着两袖,正巧跟在赵祭酒一侧。
赵祭酒今日有些“吝啬”,看完大半文章了,仍不肯抛一两句赞誉之词。
在一名范姓学子文章跟前,他放慢了脚步。
“这是郭斋谕名下的学生罢?”
“回祭酒大人,正是下官的学生。”
“很好,很好。” 赵祭酒乐呵呵言道,“此子文中大谈学校之设、教养之责,以本官之见,这祭酒大人理应由他来做才好,郭斋谕说是不是?”
他脸上带笑,语气平和,若是光听情绪,不细听字句,根本听不出他在夹枪带棒。
“祭酒大人过誉了,此子还需多加教导,继续长进……”郭斋谕当局者迷,喜上眉梢。
忽而一阵寒风过,好似有些过于寂静了。
郭富三这才注意到诸位同僚一声不响,都围看着他,又有些平日里不对付的人在窃喜。
他后知后觉,讪讪道:“祭酒大人方才……方才说什么?”
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斋谕,凑到郭富三耳畔,用众人皆能听闻的音量,悄声告诉他:“你学生贴的这篇文章,是抄祭酒大人的,前一阵我不巧读过。”
另一位好心的斋谕提醒道:“不是一篇……后头这两篇瞧着也像是。”顺便拍了马屁,“我说怎读着像是大师之笔,原来是祭酒大人所作,这便说得通了,我等钦服。”
“这如何可能?”郭富三满脸惊愕,他第一时间不是为学生辩解,而是惊心骇神呼道,“下官毫不知情。”
一个人唱戏到底欠功夫,郭富三没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众人此时竟乐此不疲在你一句、我一句探讨着,这学生动了哪些句子:“这句应是‘内有燕安废学之失’,用了‘燕安怠惰’的典故,却硬生生被改成‘内有燕安无志之失’,怕不是理解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郭富三扑到赵祭酒跟前,声声切切:“祭酒大人,下官毫不知情……下官怎会教学生这等下劣的手段?”
长长一声“嘶”,被撕下的残纸随风落,赵祭酒一挥衣袖,冷哼一声,怒意滔天:“查,给本官一五一十地查,尽数上报朝廷。”
……
……
郭斋谕人前扮可怜,人后却是老谋深算,他果真采取了断尾求存之策——不知他开出了怎样的条件,竟让那范姓学子肯揽下所有罪行,只说是自己利益熏心发了昏。
又演了一场声泪俱下棒打逆徒的戏码。
加之,有朝中门生为他疏通走动,此事大抵不会过多牵扯到他,顶多判他一个“管教不慎”的罪名。
事情轻轻揭过,师门之内更是一片平稳。
伤了血肉,未伤筋骨,忍气吞声过两年,风头过去后,仍是一代名师。
……
“上舍生剽窃祭酒大人文章” 一事,终究是“家里的事”,遂只在国子监、朝中和京中各衙间相传,尤其是处置范姓学子后,此事便隐隐有被压下去之势。
赵祭酒一日去三次礼部,得到的答复仍是“不光彩之事,不宜闹大”。他对郭斋谕,只能责过,而不能斥走。
正巧这时,一份小报四处售卖,一则赞誉四处传播——“上舍子笔落惊风雨,上舍试才华冠世雄”。
将那范姓学子写作了不世之才,郭斋谕倾囊相授,教出了国子监十年间最是出众的学子。
又写他今年贴了许多亮眼的文章,上舍试必是手到擒来,授官如探囊取物。
未必人人爱才,然人人必爱热闹,看了小报,一时好奇心起,少不得要去打听打听此人是谁,文章究竟作得如何。
不打听不打紧,一打听,便如沸水再添火,更热闹了——此人竟刚刚被判剽窃祭酒大人文章,已被逐出国子监,今世不可再涉科考。
一时间,“上舍生剽窃而不自知,反倒斥资发文上小报”成为京中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许多父母教育孩子道“学问还需真本事,花钱上报难买好名声”。
只是,有一点——都升至国子监上舍了,此人为何如此愚蠢?
智者虑远,见微知著,不少人察觉蹊跷,从中咂摸出些别的味道来。
……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郭富三再如何衣冠齐楚,必也有学子知晓其伪善。
笑谈愈传愈广,笑谈之下,已隐隐有人在传——范姓学子只是个顶罪的,最大的恶人乃是郭富三,在他的运作下,不知多少寒门太学生沦为“砚台”,与日损耗自己,为人写文章、堆台阶……郭富三好些门生都是靠踩着寒门子一步步登上去的。
只不过,无凭无据,加之寒门太学生怎敢以涓埃之力抵抗庞然大物,这些风声只流传在暗处。
得忍且忍,得耐且耐,没有人出头,不凝成一股劲儿,便永远是风平浪静的表象。
这个时候,乔时为的第二份小报刊印出来了。
不过并非以寒门子的口吻,而是借了权势者的身份,开文第一句便是粗鄙之语——
“尔等田舍汉,所读何家书?所识何家字?何其不通世务……”
单单这一句,便足以够为整篇小报定调性。
“田舍汉”可不只是骂人“种田的汉子”这般简单,它是唐时士族对寒门子弟、耕读子弟的一种鄙视,有时亦称“田舍奴”。
何家书?何家字?
自然是我等高门士族创造出来的书与字,既然读了我家书,写了我家字,所得文章理应归吾所有。
既是我家的东西,怎能称之为“剽窃”呢?
不出所料,这则小报卖得比前一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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