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历了一场劫,变得更通人性,也更强大了。
它不再似从前那般痴于走街窜巷进大山,与犬恶斗,它更喜欢静卧树下沙堆上,立耳细听周遭的细小动静。
唯有入夜前,它才会出去一趟,呜呜低语,对臣服于它的犬群发号施令。
对乔时为而言,同样历了一“劫”,他想通了一点——橘子对他的感情是更深的,单纯而热烈。
他和它之间,乔时为一直以为是一场相遇,而实际上,这是橘子的一场选择,它忍着血腥味选择救下竹篮里的娃娃,它选择留在屋檐下,才会有后面的缘分。
橘子至今仍留有习惯,喜欢时不时把头埋进乔时为怀里,嗅一口味道。
就如从前,乔时为睡在襁褓里,嗅一口奶娃子的味道,确认是自己救下的那个娃娃。
很多人是乔时为的镜子,让他认清了自己是谁,但唯有橘子跟前,他可以显露出几分秦濂的从前。
没有人能够理解乔时为在这世上的孤独,但橘子会,一个是从前世闯入今生,一个放弃奔行田野间,留在寻常人家……一人一狗,何其相似。
“橘叔啊橘叔,咱俩才真是一个狗窝里睡出来的。”
乔时为坚信橘子能活很久,一声“橘爷”不能叫早了。
……
……
一日分昼夜,一月有圆缺。
北斗柄指东南西北,人间正是春夏秋冬。
读书能养气,多读多盛。书无穷,则行无穷。
如橘子一般,几年苦读,历经辛苦,乔家兄弟仨亦是经历了一场“褪毛”,重长锋芒,各有小成。
……
舞勺之年,男儿学御射。
国子监学文为重,然六艺亦不可废,适龄学子需参加御射课。
初秋日,射圃里,一少年郎身着玄色骑射服,束发而不冠,策马扬尘而来。
他双眉紧锁,多了几分勇武气,颇有“执笔写春华,弯弓瑟秋风”之气概。
难得看到读书的儿郎身姿如此板正,毫无“弱柳扶风”之态,教骑射的武官忍不住出声指点几句:“身正,心正,有意瞄靶,无意放矢。”
正说着,少年引弓,从容架箭,用的是分鬃射的架势。
弯弓引弦鸣,箭风掠草惊。
箭矢呼啸而去,十丈开外,正中靶心。
正当学子们抚掌惊呼之时,又一箭发出,二十丈外的圆靶上,箭矢偏了靶心一寸。
御马射箭的少年郎,正是乔时为。
益祯九年,这一年乔时为十四岁。
……
从射圃返回斋舍的路上,赵宕举惯性夸夸:“小安,这天底下就没得你不会的事吗?不但文章写得好,连御射都这般气派。”
“家里毕竟有个练拳脚的祖母,父亲考的又是武举,日日洗眼看着,是个猴儿也能学个一招半式。”
斋舍那头传来搬挪家什的声响。
转过拐角,平日里静悄悄的两件邻房,今日居然有了动静。
乔时为扯了扯赵宕举的衣袖,低声问:“斋舍闲置了几年,王、贺两家的‘神童’,终于想起要回来住住啦?”
“我正欲同你说呢。”赵宕举压低声道,“听老爹说,早两日,官家在玉宸殿御书阁召见了这两位伴读,兜了一圈问他们属意哪个官职……毕竟他们俩在童子举中被赐‘同进士’,岁满即可出任官职。”
“想来是没要官职,否则岂会出现在国子监。”乔时为搭话道。
“正是。”赵宕举继续道,“王春生机敏,当即谦虚应道,‘小子入宫,求学于东宫三师门下,已是隆恩旷典,万不敢贪天之宠,更不敢以年少时的区区学识,而任朝廷命官’……我老爹说,这王春生已有出身,不称‘臣子’称‘小子’,想来是得了王相的真传,拿准了官家的心思。”
又言:“官家听后,大喜,问他打算如何,王春生应道,‘良金百锻不失其彩,小子愿重走科考路,破釜沉舟,经三试考察,不废经年所学,不丢东宫三师脸面,不枉天子恩宠’……此话一出,官家含笑频频点头,不仅允了他,还夸道,‘世族子弟若皆有你的觉悟,大梁何愁不兴’。”
乔时为仔细琢磨话中的话,忍不住喃喃道:“好厉害的计策。”
“小安,你琢磨出里头的弯弯绕绕啦?”
乔时为拉着赵宕举,去了湖边小石亭,才说道:“当年,三槐堂提前祭祖大典,便是公开与其他名门望族划清了界限。分明是衣冠世族之后,却不与其他世族为伍,便只剩官家这一条路,当官家的纯臣、重臣……王氏表其忠,天子信其忠,只要王氏人才辈出,官家必当重用。”
“王春生敢放弃童子功名,想必是有学问底子的,再者,有王氏与官家的这层关系在,只要他有本事考到集英殿上,官家定会给他一个好名次。如此一来,王春生的功名远高出‘同进士出身’之上,未来官途也将走得更远。”
“故王春生此举,一可以得官家赞叹,向官家表忠心,二可以走宽自己的官途,乃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童子举的功名本就矮人一等,若有本事,自然是再考为上。
乔时为继续道:“于官家而言,一来他得了一把趁手的好刀,二来,‘世族子弟若皆有你的觉悟’这句话是说给其他世族听的,是在告诫他们……亦是一箭双雕。”
想到场上还有另一人,乔时为感慨道:“分明是一同觐见官家的,王春生出了风头,得了赞誉,而同行的贺弘正只能哑巴吃亏,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点头答应,出来重考功名。”
没有任何商量便坑了会稽贺氏,此事做得着实不道义。
赵宕举眼神烁烁,夸道:“小安,你神了,你竟能分析得与我老爹一般无二。”
他又言:“老爹还说了一点,他说王相已年迈,久居宰相之位,守成多于作为,底下官员怨声载道……王相是急于把王春生推上去,才会出此计略。”
“与赵大人分析得一样并不出奇。”乔时为促狭,打趣道,“许是你们老赵家老来得子由来已久,我是赵大人失散多年的弟弟也说不准……还不快快喊声‘叔父’来听听。”
“好你个乔小安,又在说笑我。”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这时,有个书童从斋舍那头跑过来,作揖道:“给两位公子问好,我家少爷令小的冒昧问一句,他能否过来一叙,同窗间认识认识。”
“这是自然。”
朝檐廊下望去,只见王春生一身崭新的襕衫,含笑朝这边一作揖。
乔时为、赵宕举回礼。
不大一会儿,王春生沿着曲径来到小亭,自我介绍道:“王春生,开封府东京人,‘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之‘春生’,尚未表字。”
十四五岁的年纪,举止间颇有旧时君子之风,许是跟着王相学来的。
洁整的衣袍衬托下, 容貌尚可,很老实的长相。
乔时为、赵宕举相继介绍自己。
“王某初到国子监,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仰仗赵兄、乔兄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
几人寒暄几句,王春生便含笑告辞了,说是改日再相约饮茶对诗。
看着王春生远去的身影,赵宕举托腮道:“相处起来倒是挺舒坦的,不似什么坏心眼儿的人。”
乔时为存疑,说道:“能在官家跟前说出那番话,等闲不是个没心思的……许是早打听了你我身份,过来转个场,眼下还看不出什么。”
“也是。”
想到王春生此番回来,为的是在国子监解试中拔得头筹,拿下解元为三槐堂扬名,赵宕举忙问道:“小安,今年秋闱你也该练一练手了罢?”
又满怀佩服道:“我上回把内舍生公试的几份卷子抄回家,老爹取来扫了一眼,啧啧言道,‘乔时为闭着眼答都写得比这好’……小安,打铁看火候,该趁热就趁热,你这满腹的学问是时候显露一二了。”
乔时为望着远处,秋湖如镜,他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笑道:“我既没有师出有名之急需,亦没有入朝为官之急切,我三哥初入官场,四哥又入宫历事,不妨让我在家里多留几年。”
“你真是沉得住气。”晓得乔时为性子,赵宕举没再劝说。
……
……
休沐日,乔家。
兄弟仨本在大堂里闲叙,有说有笑的,结果说着说着,乔三乔四竟拌起了嘴。
起因是乔见川说起宫中的趣事,不小心透露,自己时不时帮小太监们带些小玩意儿进宫。
乔见山便劝导道:“孔夫子有言‘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四弟好不容易升入上舍,等来入宫历事的机会,莫因这等小事被人拿乔,说你是与小人结群……还是谨慎为好。”
“若是脱下衣裳,那些小太监便是如五弟一般的年纪,不过是贪一口宫外的点心,或是想要些药膏、帕子之类的玩意,怎么就能扯到小人结群上呢?若真有人攻讦,便叫他们使命去说好了。”乔见川交叉双手,不屑道,“自打三哥白袍换了青袍,愈发爱跟人说大道理了……这事便是叫老周知晓了,老周都未必会这样说我。”乔见山本是好心,却被怼了一通,争道:“你分明知晓我不是那等意思,宫里毕竟有宫里的规矩。”“我与你一同长大,自然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论起耍嘴皮子,乔见山哪里是弟弟的对手,只闻乔见川巴巴道,“兄长路上见到老幼需要帮扶一把,难道会视而不见吗?怎么到了我这就不成呢?我只是觉得兄长的话少了些人情味罢了……世事本就含糊不清,靠着人情世故遮盖三两分,我帮了人,自也有别人帮我的时候。”
说到人情世故,没等三哥说话,乔见川继续说道:“兄长就不想想,你能在京城里诗名大躁,让你在科考中如推波助澜,难道少得了小安、少得了林家书局替你刊印诗集?”
“乔四郎,一事论一事,你可别随手拿一件就当衣裳。”本是文绉绉的乔见山,也被逼得通俗易懂起来,他道,“人情世故也须防笑里藏刀,你且说是不是。”
此时乔时为正巧坐在中间,两位兄长对着他一句连一句,愈吵愈烈。
乔时为无奈劝架,他左手捂一嘴,右手捂一嘴,说道:“两位兄长听弟弟说。”
“四哥,三哥诗集的事呢,本质在于三哥写诗写得好,用词用韵巧妙,对考场作诗颇有助益……弟弟帮哥哥投稿是顺手的事。”
“三哥,四哥做事看似粗心大意,实则饱含温情……兄弟间提醒谨慎行事,可以直截了当些,无需圣人言之乎者也。”
躺在八仙桌下的橘子:“汪汪。”
正此时,老太太端着碟蜜饯,边吃边走进来,先是各瞥了一眼吵架的乔三、乔四,后拉了拉乔时为的手,叮嘱道:“小安,你多余劝他俩……你是弟弟,又不是他们是弟弟。”
又转了一圈,嚼着蜜饯含糊道:“吵些好,吵些好,难得休沐回来一趟,在外头听着真热闹。”
最后抛下一句:“等我得空出去转转,找人家说亲,自有人会管教你们。”出去了。
兄弟仨这才你看我,我看你,手心冒冷汗。
“祖母,我们好着呢,我们不吵了。”
……
……
秋日桂花开,香飘入门户,不问贫富。
府衙、国子监同一日张榜,八月下旬开科解试。
乔时为已同家人说好,无意下场参试。
这日傍晚,乔时为刚回到家,他刚解下书箱,便听到了四哥的咋咋唬唬声。
奇了怪,今日非休沐,四哥不是在宫中历事吗?
去到大堂一看,四哥这会儿已把家人都拉了过来,摆好椅子,斟好茶。
众人都以为有什么好事。
老太太问道:“怎么,才几日过去,找到合心意的姑娘了?”
乔见川摇摇头,搓搓手道:“祖父祖母,爹,娘,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接下来便是绘声绘色“说书”——
“今日下晌,我在宫中抄记事抄乏了,便撂下笔,到后头院子里透透气,你猜我见着什么了?一个上着青罗斜领交襟褙子,下穿黛青色百迭裙的中年男子,十分文质彬彬,总就是一副中年书生的模样。”
“这书生对着桂花树,慢踱几步,吟了一句‘桂香逼冷雾’,孩儿平日受兄长熏陶,也颇几分诗意,便远远应了一句‘红叶催西风’。”
“书生招呼我过来,问道‘你是哪家的儿郎’,孩儿想呀,能行走在这宫中的,非富即贵,但咱也不能怯了场,便仰头说了父亲的官职,说自己是小官之子。”
“书生见我穿了一身襕袍,猜到了我的身份,笑着拍拍孩儿的肩膀,说道‘小官之家能一步步考入上舍,必是有学问的,难得难得’。”
“孩儿心想,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还用得着夸,又想,咱家里可不止我一个读书能耐的,尤其是五弟,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读书天才,便应道‘家中还有一小弟,比起他,某的这点学问实在不算什么’,又说,‘家中三哥前年刚得了进士,弟弟比起他,有过之无不及’。”
“想来是兄长名声大,他竟能吟出三哥的一句诗‘穷荒寻学问,白衣傲公侯’,问乔见山可是我的兄长,孩儿骄傲点点头,又说了一遍五弟比三哥更厉害。”
“书生一时惊诧,连连问我‘当真如此’,孩儿本着诚信之心,拍胸脯道,‘读书人不打诳语’……中年书生便问了我弟弟的籍贯、名字,我又如实应了。”
话说到这里,乔时为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但是看到四哥说得有条不紊,他便期待着不是什么坏事。
乔见川继续道:“临别时,中年书生还兴致勃勃同我说,期待桂花放榜时,杏花张榜日,能够真如我所说,在榜上见到五弟的名字。”
“孩儿向他作揖道别,说了一句‘先生且等着看便是’。”
这个时候,乔见川说话开始吞吞吐吐了,他垂头道:“前头都没什么事,只是后来发生一点点小意外……”
“乔见川,你快些说实话。”白其真催道。
“约莫过了半刻钟,有个平日与我相熟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跑过来,与我说……说……说那中年书生正是官家。”
全家人顿时惊站起来,皆瞪大了眼睛看着乔见川:“你说是谁?”
“官家……”
包括乔时为在内,皆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乔见川嘴却没闲着,他嘟囔道:“我就说吧,在这一个砖头能砸中四五个一品大员的皇宫中,善待边边角角的小人物,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对不对?”
“若不是那小太监跑来告诉孩儿,孩儿还不知道那中年书生是官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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