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 > 第 82 章【VIP】
    第一日入朝做事,就这般刺激吗?

    乔时为没有考虑那么弯弯绕绕,他晓得,自己尚未完成由书生到官吏的转变,遂打算如写文章一般将自己的见解讲出来。

    参加今日之廷议者,皆乃朝廷之佼佼者,而非一窍不通的蠢货。乔时为没想一鸣惊人、独揽高功,他只想着,倘若借后世的见识、见解,能对诸位大员们有所启发,合众之力推行治河良策,压制住黄河之浑浑怒浪,使百姓少受水患侵袭,不失为一件大功德。

    方才众人又吵又打时,乔时为已想了许多。

    站在后世者的角度,不难理解黄河易决、易泛、易改道的根本原因是中游植被破坏,大量松散的黄沙被冲积到下游,抬高河床。

    但乔时为说不出口“植树造林”,因为这等同于“何不食肉糜”。

    河西一带饱受战乱之苦,百姓食不果腹,岂能将前人的罪过摊到他们头上,自诩大义号召他们植树造林?他们又岂有余力去植树造林?

    那修建大坝,蓄水拦沙呢?

    此举亦被乔时为否定了,任何超出现世生产力和技术水平的方案,等同于天方夜谭,结果将与“强制回河”一样,只会劳民伤财。

    前世明代采取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才是最符合实际的良策。先让黄河“稳”下来,不要轻易决口改道,再去考虑其他的。

    乔时为心中有了打算。

    此时,众大员们并未抱太大期待,都在准备退朝。官家器重此子是不假,此子颇有几分文采亦不假,可终归只是十六岁的小郎君,顶天能说一两句“引水灌溉、以农养河” 之类的。

    裴明彦朝乔时为招了招手,喊道:“时……乔佐郎,到这儿来说。”

    待乔时为从最末走到最前,他又低声嘱咐:“头一回殿前发言,大胆说便是,莫拘束自己。你看,方才都有人敢圣前打架。”

    官家亦言:“朕允尔放言遣辞。”

    乔时为执笏板作揖后,第一句话便惊了众人:“臣以为,大梁最后一道防线并非黄河,而乃民心,臣反对回河之举。治河理应造福于百姓,而非凌驾于百姓。”

    琅琅如玉鸣。

    开口说出第一句后,乔时为松快了许多,他继续道:“因北边悬着一个大辽,长久以来,朝廷已习惯将河北视为交战之地,视为抵御敌军的屏障。下官斗胆,想问诸位上官一句,是否忘了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冀州乃九州之首?这里曾是赵国邺城,富甲天下,到了唐时,仅河北道便存粮两千万余石,超出关中粮仓三倍不止……这些诸位上官都忘了吗?”

    而如今,曾经富饶的河北因为水灾、战乱,变得贫穷萧条。

    经济重心南移之势固然不可逆,然乔时为觉得,若是妥善治理,坐拥大片平原的燕赵之地大可重新焕发生机。

    “禀官家,臣以为,两国连年战乱已让京西路老百姓延口残喘,喘息未定之际,实在不宜再大兴土木,使百姓苦于重工繁差。”乔时为道,“家破田无,人心不稳,就算有百条大河挡住大辽的铁骑又如何?”凭人力逆天回河, 意味着短时间内要招募数以万计的力役,甚至要把军队调度过去。能不能回河且另说,单是物料、粮草足以耗空国库,使得怨声载道。

    这明摆着是举国家之力办烂事。

    “是以,与其回河,不如将力气用在治河上,令京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天下归心,何恐抵御不了大辽铁骑?”

    乔时为说完,当即有人站出来辩驳:“倘若黄河改道一路向北,流入大辽境内,大辽借此水路,乘船南下,畅通无阻直抵开封府,你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又低声喃喃:“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

    “倘若大辽弃铁骑不用,改与大梁水上周旋,吾等不应高兴才是吗?”乔时为驳道。

    那人又问:“万一真如裴尚书所担忧的,黄河北上冲毁塘泺防线,我大梁北境岂非毫无阻拦?”

    所谓塘泺防线,即在保定至雄县一带,利用水网把低洼处的沟壕、水田、淀泊连成一线,构筑“深不可度马,浅不可载舟”的水上长城。

    这道防线有一定的防御意义,可阻滞大辽骑兵的速度。

    乔时为打比方道:“河北平原为百姓之居所,类如房屋,而塘泺防线类如围墙。这世上,断没有为了一扇围墙而弃了房屋的道理,我大梁亦不可能永远躲在围墙之后。”最后两句说得铿锵有力。

    他放缓语气,继续道:“再者说,只需稳住河道不变,黄河距北境数百里,未必见得真会冲毁塘泺防线。”还未发生的事,何必杞人忧天呢?

    被人锤黑一只眼、与乔时为对辩的这位兵部侍郎,是有些底子的,他不客气道:“稳住河道?谈何容易!若是真能稳住,我等在这里辩个热闹吗?”

    乔时为针锋相对,亦反问道:“为何南边能稳住?北边却稳不住?就因为黄河南侧是开封府、是皇城,是往来如梭的泗淮漕运?朝廷守河重南轻北的不公,也该改改了。”

    人静,人静,一片寂寂然。

    众人皆倒吸一口寒气,这小子也太敢说了。

    “独眼”于侍郎一拂袖,指着乔时为:“你,你……”吱唔半晌后,憋出一句,“你说得对!”退下了。

    此时,众人皆不再小觑这根绿袍青葱,目光里带着几分欣赏——且不论他的观点是对是错,他能知道塘泺防线,知道朝廷守河重南轻北,便说明他对中原地势是了然于胸的。

    多少官员终其一生也无法练就这样的本事。

    单凭这一点,此子便值得培养。

    趁着无官员发言之际,苏围探了探茶杯,轻声道:“茶温正好,官家要不先饮口茶?”

    官家应道:“不喝,朕这会儿甚是气旺神盈。”

    他朝下道:“乔爱卿,你继续说,朕听着。”又对众官员道,“你们也仔细听着,正如乔佐郎所言,大水来冲龙王庙,诸位眼里不能只盯着龙王看。”

    方才讲的是观点,乔时为这时才开始讲对策,他道:“臣以为,回河不如治河,治河重在治沙。”

    “黄河之水携沙而来,如滚水冲茶, 水动则茶叶浮,水静而茶叶沉。是以,一旦河水流速减缓,大量泥沙沉积,则河床不断抬高,堤高一尺水高一丈,终有拦不住的时候。”

    “既如此,何不趁秋冬枯水期,收窄河道,约束水流,令其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泥沙无暇沉积,随河水东流入海?”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黄河水势有千钧之力,不想着多疏通几条河道引流,反倒要收窄河道,这是什么道理?”

    “收窄河道?只怕不到六七月汛期,即便不决堤,也会河水横漫。”

    “小孩子心性,当这是堆沙子过家家吗?”

    乔时为明白,少数人掌握的真理,唯有实践方可服众人,他全无怯意,继续洪声道:“臣斗胆,恳请官家委派工部监水司,择选河段加以尝试,河水能否携沙而去,结果立显。”

    这时,礼部尚书出言劝道:“乔佐郎,你有大才干,亦有大志向,可也应知晓事不可唐突冒进……治水不是读几卷书、观几幅舆图就可以做成的。”

    乔时为作揖回礼,应道:“下官自然省得,空言易设,实干难为,力行方知之真也。”

    他不假思索,恳请官家道:“臣愿意赴随工部赴实地考察见习,直至验证真伪,画出工程图纸。”

    御座上,官家犹豫了,他低声道:“苏围,茶来!”

    官家饮茶的时档,底下官员们得以稍事歇息,消化方才这场廷辩,好些人神色凝重,似在沉思。

    乔时为的话,初听甚是离谱,细思之下,又好似有些道理。官家放下茶盏,宣道:“今日廷辩,众位爱卿累了,朕也乏了。乔佐郎之谏言,且容朕再想想。”

    廷议散场,官家气宇轩昂离去。

    只不过,一回到寝房,官家倒头扑在床上,嚷嚷着:“朕的腰……”

    “老奴替陛下捏一捏。”

    “别了。”官家摆摆手,吩咐道,“你去追上老许,告诉他,来活了,叫他仔细安排。”

    苏围一想许使相那身子骨、那健步如飞,赶紧小步追出去,连拂尘都忘了拿。

    红墙相对的宫道上,苏围一路追到太和门右,只差十来步就到枢密院了,连嚎带叫的,这才赶上许使相的步伐。

    许之崎,枢密院使,同平章事,故又称“使相”。

    他自然也参加了今日的廷议。

    苏围缓了缓,说道:“许相,官家命洒家来传句话……”

    “本官省得,来活了。”

    “官家叮嘱道……”

    “嗯,好好带他做事,不要辜负了好苗子。”

    苏围面露佩服之色:“许相神算也。”

    许使相撇嘴笑笑,道:“官家看那小子的眼神,比上朝打瞌睡还迷糊,还用得着神算?”

    又言:“劳苏公公回去禀官家,老臣已有打算。”神态沉稳,语气潇洒。

    苏围归去,枢密院的大门刚合上,衙房便穿出急躁的传呼:“朱承旨,速来!”

    “你可知秘书省今日新官员报到?为何枢密院迟了一步?你险些误大事呀。”

    “许相,您上个月说枢密院不缺人手,迟些也无妨,遂吏部……”

    “你现在去叫吏部改回来,咱枢密院很缺人手,新进官员务必今日……”看到窗外日已西斜,改说道,“罢了,明日一早报到罢。”

    无独有偶,工部衙房里,工部尚书正在写奏折:“臣等皆乃铸铁牛之庸才,恳请官家开恩,调派乔时为入工部商研筑堤之事……”

    大抵怕官家不答应,又在“入”字前加了“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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